恰此时,门外响进一声通禀:“县主,王爷请您去前头儿观赏百戏。”
听得嘉阳眉梢立时一皱,颇不耐烦的样子。
若非父亲有疾,皇后又怎会挑中她?把烟柳摇在身边的纨扇推开,搦腰走到榻上:“不去。”
待交申时,烈日当空。
魏元瞻昨日重语相斥,又兼赔罪无果,原以为宋知柔会远他一时。不曾想,今日散学,她三两步奔到他面前,晃着一袋桃干:“吃不吃?”
嗓音轻快,不等他答就抛给兰晔,随后背着手,唧唧喳喳道:“你不是说亭松书院后头有块校场么,我想学骑马,咱们能去吗?”
魏元瞻瞥她一眼,她期待又专注地看着他,眸若星河,没有一点儿芥蒂。
不由缄了一下,随后眼光微移,定在兰晔手上:“那是束脩?”
知柔挑眉:“不是。”她没想到魏元瞻还会跟她讨要束脩。
“那你为何给我?”魏元瞻懒洋洋地迈上景桥,唇边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早上他到得迟,宋知柔没和他搭话,心里本有些空落之感。目下观她言行一如往常,他那股神气劲儿又上来了,端的是从容自若的姿态。
知柔默不作声。
昨夜回府后,她仔细想了很久,魏元瞻在暗室中支吾其辞,多半在跟她赔不是。他那张嘴,想将歉词说出来,应该很难吧?
她初时的确生气,但一消想阿娘从前也声色严厉地斥过她,不过是怜她心切,所以怒于形。
魏元瞻在担心她。
面前树影淡下,知柔掀起眼睫,从景桥上踱步下去,俏皮地说:“想来你也不嫌弃,给你你就吃呗。”
魏元瞻轻笑着睇她一眼:“你还想不想学了?”
“学啊,”她快走两步跟上他,问道,“要从府上牵马吗?”
“今日?”魏元瞻停下来,审视了知柔一阵,“这么急?”
知柔点头。
八月秋狝,她一次都不曾去过,父亲总有诸多缘由将她留在家中。大哥哥自十四岁起,年年秋郊狩猎,如今她也已十四,为何不能同行?
待她将马术练好,父亲再无借口搪塞了吧。
魏元瞻提着眉:“你又打什么主意?”
“你就别管了,能不能教我?”知柔脱口道。心里却想:他若不成,她只好壮着胆子去找大哥哥了。
魏元瞻笑一笑,故意看着她说:“请人为师,可不是你这样的。”
第56章 尘与光(十五) 落到那张殷红的唇瓣上……
语下有迤逗的意味, 知柔稍稍思忖,在宋祈羽和魏元瞻二人当中,选了后者。
她把手端正地一抬, 朝他揖道:“请魏世子教我。”
夏阳从叶罅里掉下,少女双肩平直,腰身纤细, 未更衣, 此刻穿着一拢桃色长裙,蝶羽般的长睫往下压着, 有些恭顺的味道。
片刻, 那双低垂的眼睑掀起,亮莹莹的:“魏世子?”出言催促。
魏元瞻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抬步向前:“束脩你先欠着, 等我来讨。”
话音刚落,知柔已经自惑地剔了下眉:“贵府殷实,我有什么值得你要?”
这话是他自己所言,在韵柳河畔。
魏元瞻不满地攒起额心,不知是在懊悔那日失言,还是怪她重提旧往。
“谁要你黄白之物了?”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
知柔立刻上前, 略疑地瞟一眼魏元瞻:“坏事我可不干,我要活得长长久久, 安安宁宁。”
魏元瞻轻笑:“你干的坏事还少么。”
杀人放火,谋人性命,那才是坏事。在知柔的认识里,她不过有些顽皮罢了。
“不如我写张字据给你吧,彼此安心。”
这是要打欠条书写清楚。没缘由地,魏元瞻咂出一种泾渭分明的况味。
他心下不悦, 侧首将她凝了一会儿,嘴边挑起嘲弄的弧度:“怎么,你还怕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知柔说自然,“非以银钱计较之物,能便宜吗?”
“你对谁都这样?”
“什么样?”知柔翻了下睫羽,眼神纯净。
魏元瞻不说话了,他轻哼一声,朝府外走去。
马车宽大,车门一开一合,明暗变幻的光影照在魏元瞻脸上,知柔拂裙坐他对面,问道:“我们去哪儿?”
“武华门。”
武华门是外城西门,连接京师与西北的交通要道,为便宜来往商旅,设有马市,可供租赁或购置马匹。
“去武华门做什么,相马么?”
知柔惦记着他的越影,“你的马呢?”
提及此,魏元瞻眉目染笑,是喜爱,也是自得。他视线随意地往知柔身上辗转:“我的马,你驭不了。”
知柔懒怠应他这句,抄起胳膊抱在胸前,脑袋和肩膀往车壁上轻轻一靠,阖目歇息。
外城路远,尚需到校场骑马,她得保存力气。
车身悠悠颠荡,日晖从窗格缝隙中钻进来,朦胧地打在知柔脸颊。
魏元瞻静静望着她。
目光从她眉眼伊始,划过鼻梁的弧线,落到那张殷红的唇瓣上。
就是这张嘴,总是和他反唇相讥。
魏元瞻的唇也抿紧了。
不意对面忽然动了一下,好像坐得不舒服。魏元瞻瞳眸轻怔,适才意识到自己在看她,恐露行迹,马上调开眼。
大抵行驶出承平街,喧闹渐散,世俗的声音褪下,倒显得周遭缺了什么,独剩一厢静谧。
知柔未防备,马车遽然猛地一停,她身躯晃动一下,魏元瞻忙捉住她的胳膊把人搀稳了,脸色颇沉,皱眉待问兰晔,外面人声已至——
“魏元瞻,你给我下来!”
“爷,是贺庭舟。”兰晔的嗓音几乎与另一道同时响起。
不用他禀,魏元瞻听得出。
手慢慢收回,无言无动。
贺庭舟哼笑道:“这会儿晓得当缩头乌龟了?哦,不对,你魏世子一直都是缩头乌龟,就会躲在别人后面称王称霸!狗仗人势,何足道哉!”
骂得太难听,知柔攥了下拳,第一反应却是去瞧魏元瞻。
他长眉冷飕飕地压着,唇抿成一线,目光燥郁,在隐忍。
外头愈骂愈凶,兰晔同贺庭舟还击了几个回合,见魏元瞻迟迟不现身,权当他怕了,益发起劲儿。
贺庭舟挑衅道:“魏元瞻,你没种。”
几个同他一道的少年观此状,在旁劝他。
“少讲两句,说不定人家根本不在车里,庭舟……咱走吧,别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是啊,咱快些走吧。”
“走什么,”贺庭舟拂开他们,大着步子往前进了半丈,“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缩在里头,看……”
兰晔将马鞭用力一甩,吓得贺庭舟惶惶退后,亏得同伴扶他才没摔个狗啃泥。
知柔早就忍不了,撑座沿起身,尚未触及门板,魏元瞻把她的手腕抓住了:“别去。”
那种命令的口吻,知柔不禁回眸望他,眼光落到他面庞,缓缓顿住。
他眼里有点儿恳求。
此处人迹稀少,贺庭舟显然没胆子张扬,不过为出一口恶气。
“仗势欺人”这四个字,魏元瞻认与不认,皇后所为已然昭明。
思及魏鸣瑛,他紧握的手略微松了几寸,无论如何,他不会再给旁人施恩魏家的机会。
此间弯绕,知柔不明,却依旧顺着他的力道落回座上,有些恹恹地嘟着嘴。视线低瞥,瞧不清她眸中神色,但那副表情,魏元瞻很熟悉。
她动气了。
须臾,魏元瞻转头对外吩咐:“问他说完了没,说完了就让开,挡道。”
仿佛是在询问,实则语气已十分凛冽,没和他商量。
兰晔原本觉得主子今日沉闷,稍不习惯,眼下得他交代,脸上立时浮起一抹笑容,哪还开口?径直驾车朝前压去。
骇得贺庭舟一行冷汗涔涔,忙不迭避闪,骂声在后头追,很快也就听不见了。
车厢内,魏元瞻端详知柔一晌,戏谑轻笑:“你又在气什么?”
他的声音,太过低醇了,好似诱哄一般,却隐含兴味。
知柔举目衔上他的视线,语默俄顷,道:“贺庭舟骂你。”
言犹在耳,魏元瞻嘴角逐寸收平,冷冰冰的样子。
马车复行不久,外间再度搡进嘈杂之声,兰晔停下车:“爷,到了。”
知柔矮身出去,直到进了马厩,还在低头琢磨心事,反正她也不谙相马之术,全交给魏元瞻。
入伏以后,天黑得越来越晚,至酉时仍大亮着,风过,带着清浅的槐花香。
魏元瞻替知柔相了一匹较温顺的马,毗邻马市,配鞍,接而引马与车驾并行。
将近亭松书院,他翻身而下,知柔跳下马车,面容比方才明丽不少。
二人正说话,知柔在前面望见一道杨柳似的身影,星眸忽闪了闪:“洛洛!”
江洛雅一早便看见她,同江筠一道行去,予以她的回应远不足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热烈,而是淡淡的,见魏元瞻也在,微一施礼。
知柔顺唤一声“江公子”,随即偏首:“你何时回的?”
她腿伤期间,曾请裴澄往江家寻过江洛雅,得知其外祖母病故,送棺回乡,便一直在等她回来。
目下别后重逢,知柔满心满眼都是喜悦,顾忌江家才办丧事,忙收敛几分。
江洛雅把眼皮一剪:“就前两日。”
仿佛没有他话可与知柔叙,才见到面,她捉裙欲辞:“我和哥哥还有事,得走了。”
知柔讶然张了张口,不及言语,江洛雅转过身,江筠礼道一句“宋四姑娘”,跟作分别。
六月里,空气沉闷,即使有风吹过,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亦难休止。
知柔不明白江洛雅为何如此待她,心中酸楚,遂把投在离人背后的目光撤回,低头挤出人群。
魏元瞻瞟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挪步到知柔身旁。
他心思活动稍刻,对她道:“上马。”
知柔恍如未闻,魏元瞻重复了一遍,瞧她疑惑,他又说:“不是要我教你?”
微潮的风拖缓了江洛雅的脚步,她似走似捱,好像刻意等谁。
回乡的两月,她给宋知柔寄过信,不得回音。在她伤心难过,需要慰藉的时候,宋知柔一个字也没有给她。
真心付之无果,江洛雅粗略算算,这般滋味竟不是头一回了。
对这段失衡的友情,她一边怨愤,一边不舍。譬如当下,她犹期待宋知柔会追上来,向她剖白解释。
希冀越盛,落空时那股心绪简直无法言表。
江洛雅不甘心地回头。
漫天流云铺陈在眼,同样潮热的风翻飞了马背上少女的衣摆,状极潇洒地驭马前行。
江洛雅脸色紧绷了些,返身下踅。
这个时辰,校场中零星人影都摸不着。
知柔一路东倒西歪过来,虽有些得趣,到底丢脸,见此处无人,不觉几分雀跃,手心磨红了她也不管,用力掣缰,畅通无阻地在校场蹓跶起来。
走了一圈,知柔回到魏元瞻站立的地方,嘴角微翘:“我厉不厉害?”
她居高临下,一双甘冽的眸子像点了灯,熠熠夺目。魏元瞻盯她片刻,是想赞她两句,可观她身体倾斜,不由蹙眉道:“坐直,别……”
字音刚起,知柔从马背上掉下来,幸而他眼疾手快,把她稳稳接住了。
温热的气息扑到颈子里,魏元瞻下意识想要松手,却迟迟未动。
知柔像一条滑手的鱼,她轻轻推他,打他怀中溜下去,站直了,重新踩镫而上。
这回逐渐稳了一些,她有天赋,且非初次骑马,记着魏元瞻方才在街上教她的,愈显熟练。
大约是在保护自己,她不愿想江洛雅的突然转变,可思绪就像能生长一般,总偏出一枝到那禁地。
稍微分神,知柔竟有些力竭似的,瞬间又从马上跌落,身体借着惯性在地面翻了几圈,猛烈的冲击让她恍惚一刹,慢慢站起来,抖了抖衣裙。
魏元瞻心跳骤急,忙跑过去拽起她的胳膊,她分明颤了一下,他有所感,却闻她道:“没事,再来。”抽出手,从左侧上马。
“你受伤了。”他抬头仰视她,眉峰温柔地拧起,“不用急于一时,下来。”
第57章 尘与光(十六) 替魏元瞻报复回去。……
残阳夕照, 旌旗披霞。
知柔坐在看台石阶上,衣袖挽起,魏元瞻站在她左侧下睨着, 入目皆是擦破的皮肉,他眉眼微黯,突然有些后悔让她上马。
念及自身, 祖父初授他骑术时, 他屡屡落马,屡屡重来, 不顾伤痛, 只想驯服祖父赠他的越影。
他以为宋知柔和他一样,那种不服输的劲儿能叫她把心思都放在马术上,兼他替她相了一匹温驯的, 不会令她吃太多苦头。
却没料到她的心思竟那般重,哪是在骑马?她在发泄。
“嘶……”清酒淌上肌肤,知柔双眉立时紧拢,许是心情不佳,这回连疼都不喊了,死死咬在口中。
尚未清洗完, 她已将酒放下,没敢继续下手。魏元瞻怕她染疾, 索性坐下来,捉住她的胳膊:“别动。”
玉瓶一斜,酒液尽出,他因梏着她,掌心也沾得湿润,两两相触, 一时有些冰火两重之感。
“你在乎的人是不是太多了?”魏元瞻忽然启唇。
他至今记得那日在长乐楼,这位初次见面的江姑娘欺她于言,他不喜评论,但确实自那天起,他对江姑娘的印象,奇差。
这样一个不以诚心相待者,值得宋知柔费心费神么?
知柔皱眉听完,没有答复。
少时在洛州的经历使她心防很高,既渴望玩伴,又惧怕所交之人皆似程武等辈,言笑往来不过施舍,视她为嬉闹取乐之具。
江洛雅是她入京以后,第一个主动向她示好,展露友谊的人。
因为这份特殊,知柔对江洛雅的感情十分不同。江洛雅待她一分好,她便回以两分;父兄赠她的新鲜玩物,她总是先给江家送去,明知道江氏商贾,见多识广,她一次也未曾落下。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江洛雅为什么这样对她?
知柔额心深攒,润白的脸颊被余晖晒过,透出一点绯色。她落袖起身,双腿因练习过度,有些打晃,依旧强撑着,不叫人看出端倪。
“宋知柔。”魏元瞻在后喊道。
她回身,就见空中划来一个什么,伸手接住,听他道:“好玩意儿,给你了。”
知柔摊开掌心,是她的玉玦。
翌日下晌,知柔套车去了江家。
江洛雅捧着一盏酸梅汤,坐在鎏金翻转的庭院中。听闻她来,起先尚欣喜,转念再想,又认为她来迟了。
远远望见一抹衣影,江洛雅把汤盏推给侍婢,重拿本书看,覆下眼睫。
知柔脱靴入席,没有张口。
她的视线如有实质地巡在江洛雅面庞,后者掀起眼帘,眸光与她稍一对视:“你总看我做什么?”
“你在生我的气吗?”知柔问。
江洛雅以为她是来道歉的,谁想竟装得一副不解、无辜之态,唇角不免勾出一抹冷笑,眼不再看她:“没有。”
“说谎。”知柔言简意赅。
她十四岁了,言行举止还有种小时候的莽直。江洛雅从前喜欢,如今时下,觉得她这副性子当真令人恼火。
“你既然这样想,又何必问?”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翻,未施粉黛的脸容窥不出一丝异色。
知柔不明白,江洛雅离京前并未与她有过任何争执,短短两月……
“是我做错了什么?”嗓音软下两分。
久等不来回应,知柔一贯如骄阳的眸光也黯淡了,露出一种无力的表情:“洛洛,你不说,我永远也猜不到你怎么想。”
这一句仿佛蝎子倒尾,江洛雅被她言语一蜇,嗤笑着合卷:“是吗?”
“原丰距京师不过百里,信者纵然缓行,往返十日亦绰绰有余。我寄与你的信,无一纸回音,你可是连一阅都不曾?”
知柔懵了一瞬:“什么信?”复道,“我从未收到过。”
江洛雅平静地看着她,珍珠般的眸子里没有审视,是一种笃定的眼神。
知柔蹙了蹙眉:“你不信我。”
阳光定了片刻,知柔握在膝间的手渐次收紧。
江洛雅以己度人,觉得宋知柔对她不可能字字为真。上次宋府拿来的东西,她不是看也没看,直接扔到哪个犄角了么?
一思及此,逾期的心亏再度蹦跳,她敛一敛神:“我没有不信,只是我很累了,你回吧。”
这种说不清楚,日后或许还会拎出来,一再挑拨情意的感觉,知柔很不好受。
“洛洛,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对你没有一句诳语,”五指微微松开,言至末尾,竟又慢慢攥紧,“你不信任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洛雅抬起头。
对面那双眼睛太过澄澈,藏惊诧在内,也含愠气。被她直直望着,江洛雅心跳微快,指尖稍一拧起,骨节泛白。
庭院内长久无声。
倏然一婢女行至席边:“姑娘,公子请您过去,有贵客到。”
不用江洛雅开口,知柔从案前起身,对她施了一个尤其规矩的礼,是作告辞。
出来街上,还不到繁闹的时候,周遭宁静。
知柔不急着回府,思绪未理正,胸腔中像堵了什么,她转头冲裴澄说:“小裴哥哥,我想走一走。”
日头正艳,一路碎金铺道,知柔沐在光下,逶迤着一条斜斜的影子。
裴澄在后跟她,总觉得四姑娘有些孤寂,她偶然抬袖面前,他险以为她哭了,但一忖想,四姑娘实在是不爱哭的。
这般行了很久,拐入承平街,身边热闹起来,游贩穿街走巷,美人凭栏,一个贩竹饰的摊位前,几名少年在为心上人挑选竹簪。
知柔负手走着,眼底还是不见什么喜色,胜在眉宇舒展,乍一看过去已比刚出江府要好许多。
可以回去了,知柔心想。
刚一返身,背后有熟悉的声线时断时续,她止住脚,就闻那副嗓音嚣张说着:“……怂得不得了,连马车门都没踏出来一步……定打得他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我饶了他。”
知柔听着,唇角略微扬起,泄出一缕十分鄙薄的笑。
她重新转背,见贺庭舟同几个纨绔编排魏元瞻,原想好的计策不愿用了,她要现在、立刻替魏元瞻报复回去。
承平街宽敞,市人如云,贺庭舟手里握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起落掌中:“明日去玩蹴鞠吧,上回给宋家那个横插一脚,不尽兴。”
说的是宋祈羽,一个高瘦的男子接道:“他人是冷了点儿,玩得还真不赖,我都想去宋府请教请教。”
贺庭舟回想那日在蹴鞠场所见,亦是心服口服:“宋祈羽是不赖……”
话音未止,猝然腰后飞来一物,他身体吃力,当即从街道正中滚去边缘,有个算命先生正收摊,贺庭舟恰恰巧巧就摔在人家足下。
折扇以一个圆润的弧度从空中掉落,“啪嗒”一声,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贺庭舟愤愤转眸,有双靴子踩了过来,袍摆一荡一荡,循上望去,是个穿窄袖圆领袍的“少年”。
“他”躬身将扇子拾起,用手背象征性地拍了拍,然后走到他跟前,屈膝蹲下:“贺兄小心,这里车马喧阗,你差点就被撞上了。”
说完把折扇一递,朝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宋知柔。
贺庭舟先一愣,蓦地变脸,从地上站起来,一面揉手,一面往街道正中睃视——
有辆马车缓慢地自他身前驶过,就那样速度,谈什么撞不撞的,当他不会看路么?
贺庭舟气得咬腮,同伴围过来,目露困惑地把眼前生人打量着,又看他道:“可有事?怎么就摔了……”
贺庭舟不接折扇,知柔便随手塞给他们一人,年纪不大,动作间带着淡淡肆意:“既然无碍,我也安心了。”
“你别走!”贺庭舟出言,上来就要回敬似的。
知柔不避不闪,甚至轻蔑地瞥了瞥他:“贺兄要谢我?不用,你往后仔细便是。”
隐有些弦外之音。
贺庭舟当她是报春宴之仇,想到自家妹妹,一时又愧又羞,答应好的给宋知柔一个教训,迟未办成,眼下反叫她给捉弄,不禁握了握拳。
她扮男子在外表上无懈可击,可那嗓子一出来,很难不引人猜测。
同行两个少年瞧出苗头,暗掣贺庭舟道:“这儿人多,不好看。”
贺庭舟暗扫周围一眼。
前几日,宫里那位才遣人到他们府上“提点”他,父亲盛怒,若非母亲兄弟护全,恐他一双腿都要折在家法之下。
昨日拦魏元瞻是他气急,却也不敢在闹市里现眼……昨日。贺庭舟兀然品出什么,视线往知柔脸上盘旋一刻,嗤一声笑了。
“你们还真是,有情有义。”玩味甚浓。
旁人听不懂话意,知柔却嫌恶地皱了皱眉,往前踱近半步:“我帮了你,你不言谢,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呢?”
原以她的作风,向来不会明晃晃地招惹谁,可她今日本就不豫,贺庭舟撞她锋镝上,实在难忍。
旁边少年瞧他二人剑拔弩张,忙一个转步挡在他们中间,笑着圆场道:“哪有阴阳怪气,不是好好说着吗。”
贺庭舟扶着少年的肩膀使他偏开,故意将宋知柔从头端详到脚,语调更讽刺了:“宋‘公子’古道热肠,该谢。”
后头的话不及启齿,蓦然一个蹴毬砸过来,跌在贺庭舟脚下。
促风沿知柔衣摆擦过,她警惕地侧过身,有一道健硕的人影出现眼前——走路静悄悄的,神情万年不改。
是长离。
他所到之处……知柔遥目而视,难道大哥哥也在?
瞬间锋芒尽敛,她无意将左边胳膊往身后藏一藏,步子略迈,与贺庭舟拉开距离。
认出来人是宋祈羽随侍,他生得高大,非他们这些少年可比,一时都散开几步,不欲搭腔。
长离对知柔付以一礼,声音低缓。
“公子请您上车。”
第58章 尘与光(十七) 四妹妹是为了他么?……
这是今岁第二次, 知柔坐上宋祈羽的马车。
车厢内除一条矮案,旁边多了两幢架子。左手那一座,锦缎包裹的方匣置立其中, 是宋祈羽带给宋含锦的赔罪之礼。
上回谈论应考一事,二人说了许多置气的话,宋祈羽苦哄多日, 仍然无果。中午途径福缘斋, 便给宋含锦挑了些她平素惯爱吃的点心。
知柔闻宋祈羽道:“车里有茶。”
“我不渴。”她应一声,有些心虚地问, “大哥哥是从书院回来吗?”
宋祈羽点头, 视线落在知柔身上看了很久。
“胳膊怎么了?”
经他问,知柔朝自己左袖睨了一眼,忽有些不自在:“啊……小伤, 养养就好。”
宋祈羽目光未挪,沿着她袖摆褶皱,仿佛能看见衣料下裹了什么,隐约泛了些红。
他收回眼,略略提高声音:“去医馆。”
大哥哥欲做之事,知柔一向就没有阻止成功过, 现在学乖了,根本不吭声, 只在心底盼望着他别将此事透给家里。
日光照在店招上,图纹醒目。
医馆内,看病买药的人颇多,宋祈羽带知柔排了一位女医的队伍,其中多是妇孺,一刹见两个少年站过来, 都有些想笑。
秦女医虽通百病,然尤擅女科。
周围低语笑声入耳,宋祈羽眼梢微挑,没移步半寸,斜暖的阳光绘在他的衣衫上,摹出几分清贵之气。
“大哥哥,”知柔压声道,“你先走吧,我自己排。”
她是女子,本就无谓,大哥哥一个青松似的少年陪她站在这儿,太过招眼。
宋祈羽却不在意,只是睐目看她一瞬,并不作答。
等知柔坐到诊桌前,已过了三盏茶的功夫。
女医将她左袖束起,微蹙了下眉:“姑娘这是哪儿学的包扎手法?太死了,手会坏的。”说话便替她拆解。
知柔拘谨地抿一抿唇,纱带粘着伤处,缓一剥离,直叫她双眉紧扣,屈起指头。
宋祈羽立在一侧,瞧她忍耐的样子,垂在身侧的手虚握了下,兀的想起上年春天。
知柔同宋祈章下河捉鱼,回来手上带伤,怕她阿娘见了心疼她,特意避开府中下人,躲到知鱼亭清理患处。
日昳时分,她挽袖坐在亭中,石案上零散着各色伤药。她捣腾过后,用纱带围缠,随即低头咬住一端,另一只手扯着其余,很用力地缚了个结。
隔一会儿,女医替知柔重新上完药:“好了。这几日谨慎沾水,药一日一用,过两旬再来找我。”
“多谢。”知柔垂袖起身,抬眸与宋祈羽的目光正巧相衔,她微愕须臾,唤道,“大哥哥?”
他低应一声,转背走了出去。
市井中烟火袅袅,对面一家茶楼宾客盈门,几只麻雀在里头扑棱翅膀,争抢啄食。
知柔从医馆迈出来,收整袖袍。宋祈羽顿足等她,打量了片刻,忽然问:“谁弄的?”
听得知柔迷惑了:“什么?”
“四妹妹的伤,何人所为?”
他的声音很轻,有种温润的感觉。
知柔哦了一声,此刻也没几分好瞒:“是我不小心骑马摔的。”
她抬起脸,晴丝下她的眼睛棕而亮,仿佛有萤火流曳,“大哥哥,你说今年秋狝,父亲会带我去吗?”
宋祈羽低下头看她,心口涌上了说不出的滋味。
她的期盼大概又要落空。
过了半晌,他道:“四妹妹若想狩猎,城外有一围场,持父亲手书便可入内。”顿了顿,复添一声,“我可以带你去。”
虽比之皇家猎苑稍逊,供她纵马驰骋、弯弓射猎,总是足够的。
知柔闻前半句,眼光稍暗,待他后半句落下,不由怔忡少顷。
她没在大哥哥脸上看见什么不同的情绪,但那话听在耳中,她的失落逐渐消弭。
知柔笑了笑:“好。”
等马车行来,她脚步未动,目光有些专注地投在对面。宋祈羽察觉:“四妹妹想要什么?”
知柔这才回神,答他道:“荷花酥,三姐姐爱吃。”
昨日他也给宋含锦买了荷花酥,被她退了回来。知柔送去,她或许会收下吧?念着自家妹妹,宋祈羽面上始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他略微颔首,随知柔一道进了茶楼。
楼内茶香四溢,交织人言在空中飘荡,临窗的一桌议论着:“和亲之事,朝廷还没发话,周兄又从哪里得知?”
“我哥在会同馆当差,听他说的。”男子轻哼一声,“若安远大将军在世,何须女子远嫁和亲,我朝军士岂非都是……”
另一人忙将他的下文截堵回去:“哎哟周兄,低声些!”
男子瘪一瘪唇:“我又没讲错……”
前面“和亲”的字眼,知柔听了并未作何反应,可“安远大将军”的名号甫入耳畔,她眼尾微提,不着痕迹地把他们瞄了一眼。
思及魏元瞻,知柔行走的动作慢了下来。有伙计上前招呼她,宋祈羽已然接口,要了一屉荷花酥。
楼中客众,伙计安排位子请他二人先坐。
门里是大片的慵暗,外间烈阳如火,照到里头便褪一层,反而有些凉。
知柔举目望着宋祈羽:“大哥哥,你的枪是和谁学的?”
她思绪跳脱,一想魏元瞻,眼前似乎能看见他使枪的样子。
大哥哥和他很像。
宋祈羽未料她有此问,缄了一会儿,视线垂在茶案上,神色不明:“少时,我曾受过魏老侯爷指点,后来老侯爷过身,便再无人教我。”
知柔想了想,有些好奇:“大哥哥与魏元瞻的枪法各有长短,若要精益,为何不一起练?”
又小心翼翼地抬一霎,“大哥哥和他曾有过节吗?”
不然宋、魏两家沾亲,离得又近,为何大哥哥和三姐姐对侯府的态度总透着几分疏冷?
闻言,宋祈羽很随意地说:“外亲罢了,能有何过节?”
极轻缓的口气,说完便安静了很长一段,知柔没有再问,宋祈羽却将神色沉敛了。
许月鸳当年定亲,说的是宜宁侯府。后来被妹妹横插一脚,自此便有些怨恨她。又过一年,许月鸳入京城宋氏,同宋从昭盲婚哑嫁,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好在夫君有才有名,待她更是极好,年久日深,倒也不再计较少时的竹马之情。
直到那天午后,许月清又为着许老夫人一事和她起了争执。既翻旧往,少不得把婚姻拿到明面上,仔仔细细地算了一遍。
无论话出肺腑,还是赌气言之,谁都没有想到那一番话会被宋含锦和魏鸣瑛听去。
到底年岁小,都有些高不可攀的自尊,闻姨母将自己母亲诋毁成那样,谁能忍得?
宋祈羽思绪回笼,眼神在知柔身上定了一刻:“四妹妹今日戏弄贺庭舟,是为了他么?”
话音刚落,知柔脸上现出些慌张的神情。
大哥哥方才……全都看见了么?他一路未言,她还以为他是当她被贺庭舟一行欺负,故而替她解围。
她不想被大哥哥训斥。
知柔埋下脑袋,恰值伙计将荷花酥呈来了,只听宋祈羽的声音在头顶跌下。
“走了。”
自北璃国使团来访,皇帝为边患之事已数月不曾得闲。
图两国相安之利,本议好从宗室女中封一公主和亲,可北璃使臣知晓皇帝膝下只一位公主,且早已出降,便以真假之由,向皇帝索讨兰城。
此言一出,朝臣众怒,皆言疆域不可割让,既北璃无诚交好,便以兵戈应之。当然也有与皇帝同心,不愿出兵的臣子,道北璃人精擅骑射,若攻,胜算十之四五。
两派相持不下,议至今日,皇帝于殿中望着架上长剑,忽想起那个过于年轻,又过于英悍的小常将军。
因其异族血统,朝中每逢内乱之际,皆由他出征平叛,既削世家权臣之势,又可固边疆之局。更难得的是常遇所练之兵无一不擅骑射,兼其天生将帅之能,与北方交战中,连战连捷。
可惜……他为我事,不为我忠。
殿内烛火明亮,皇帝的神情如白雾缭面,透不出一点心绪。良久,皇帝将奏呈搁下,去了皇后处。
他来时已经入夜,皇后正欲歇下,听外头报,只得披衣起身,宫人尚在替她穿鞋,皇帝已推门走了进来。
“都退下吧。”他挥手吩咐。
宫人应是尽退出去,轻掩门扉。
皇帝坐去床沿,仍同少年时那般,疲惫地唤皇后闺名:“兰慈。”双手搭在床上,龙颜偏转,又不往下说了。
皇后看着他,轻柔笑道:“陛下怎么来妾这里了?”
皇帝叹了口气,已不年轻的面庞因连月劳累,愈发显得苍老了几分。他道:“只有你这里能叫朕松缓心神。”
“陛下是因为和亲之事烦忧吗?”皇后眉尖微拢,露出担心的情态。
皇帝移转目光,瞩着幢幢跳动的灯影,念及内外之事,觉得乏透了。
他复一低喟,不置可否:“曹川今日又上书乞求致仕,还同朕荐了一人,你猜是谁?”
“妾猜不到。”
皇帝似笑非笑地牵动嘴角:“凌家小儿。”
皇后思想一会儿,记起了。
凌氏一族贤良辈出,族中子弟入则为相,出则为将,虽为北方世家首领,却从不参与党派之争。连当年常遇一案初起,凌公在朝堂上一句话都没替他偏颇,后因其女凌曦不见踪迹,方与陛下协定,保全其女。
如今,凌氏竟回京师了么?
皇后不则一言,身旁之人亦语默许久,最后道:“兰慈,你明日便将嘉阳唤入宫中吧。”
旁事尚可从缓议定,唯此事再不可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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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尘与光(十八) 短刀赠青梅。
天子尚未明诏公主和亲, 然风声已传,消息不胫而走,到这日清早, 知柔方至家塾坐下,周围同窗都在议论此事。
盛星云自家中管教稍怠,每日穿得鲜艳华丽, 眼下打着一把泥金扇, 大剌剌地杵到魏元瞻案边。
“听说了么?朝廷居然允了同北璃国和亲一事,还以三十万匹丝绸为贺礼, 修两国不动刀兵之约。”
他一边摇扇, 一边啧声叹道,“所幸汶景公主出降得早,北璃国君可是年过五旬的老头呢。”
以和亲之策让北璃国罢兵, 知柔闻言挑起眉峰,似感荒谬:“和亲有用吗?”
“怎么无用?”盛星云收了扇叶,衣摆离开魏元瞻案沿,踱到知柔那儿,“前朝李氏公主与南蛮和亲,那南蛮首领看在李氏公主的面子上, 十数年不曾骚扰边境。”
听他的意思,似乎和亲乃解局上策。宋祈章听了立起身来, 抬额拧眉道:“什么有用无用,叛心一生,谁还管盟约呢。”
当众被驳,盛星云本不大痛快,转念又想孝宗时期,永安公主嫁去湮黎不久, 便被其丈夫斩杀祭旗,不由讪讪摸了下鼻梁:“你说的也是……”
即见宋祈章转背,面向自己的书案坐正了,一面摆弄文具,口中嘟囔着:“战场上打不赢,便将安危托女子,真是明君。”
他嗓音极低,宛如一片轻羽在空中飘落,分明观他嘴唇翕动,却听不到声。
盛星云横生好奇:“你方才说什么?”
知柔忙替宋祈章开口:“二哥哥说,这些都与我们无关,没什么好议论的。”便推开案旁的身影,一个正眼都没再瞧他,是断绝了他再续言的机会。
盛星云有些没面儿,挪回去找魏元瞻,道:“你怎么不吭气?”
魏元瞻的视线一直停在知柔身上,那目光简直有些侵略了,仿佛欲将她的胳膊从宽袖里拎出来,看她是否又自己绑了死结。
话音入耳,他抬眸对上盛星云的眼睛,低说了句:“杜夫子来了。”
听得人脊梁发麻,头也不回地溜到自己座上。
再一搭眼,何来杜夫子的身形?门口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元瞻,你又耍我!”盛星云愤愤叫道。
下午报钟一响,宋含锦与知柔招呼一声,折返院内。知柔从门下钻出去,等魏元瞻。
夏风吹响树梢,斑驳叶影在少女肩头游弋,她负着手,脑袋不时朝洞门里边巡望,终于见魏元瞻从家塾门槛跨出来,与夫子辞别。
走得近了,知柔冲他莞尔,他的目光略微下移,声气儿带着一点牵挂:“你的手如何了?”
“稍一扯动还是有些疼,不过没事,右手也能挽缰。”
魏元瞻睨她一会儿,好似很轻地嗯了一声。迈到廊上,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他刻意行她右侧,为防不留神擦到她的袖子。
“昨日你去哪了?”魏元瞻问。
思及江洛雅,知柔眼皮一垂,闷着不想张口,但魏元瞻无辜,她不好故意晾着他,便道:“大哥哥带我去医馆了。”
这句话抛下,身边再未起言,知柔心觉古怪,歪着瞄他一眼。错落有致的光影罩他面庞,返映一丝骄冷的神气。
知柔这才觉出哪里不对:“你昨日……在等我?”
魏元瞻本能地要说没有,但一许恶劣作祟,他想看她知道他在等,会是什么表情。故而把脸色摆得更冷些,只管将眼傲然地向前面望去。
“你……”知柔没料过他会等,以他的性格,不是最恨消耗光阴,一刻也不愿糟蹋么?
不禁扣眉望他半晌,声音里陪着一分小心,两分怨怼:“你以后别等呀,我若要见你,我会跟你说的。”
魏元瞻撇过头,见那副昳丽的五官在她脸上拼凑出愧怍的意态,轻轻笑了,同她调侃道:“你是陛下吗,我须等你召见?”
他个高腿长,走两步就稍缓一会儿,有心叫她跟上。
不料身旁走空,他定下脚,侧身回首。
宋知柔使性似的立在原处,一双隽秀的眸子和他碰上,微微眨了一眨,扇出几分骄矜。
魏元瞻仰起唇,音量还是刚才那般,远远听着,仿佛粉饰了别样的感情:“我不是又得罪你了吧?”
又低又柔,像曛了阳光。
知柔回答道:“对。”
她如此作派,魏元瞻心内存疑,可奈不住担心她是真的生气,只好迈开步子,朝她走。
每近一步,知柔唇角便勾起一许,待他到跟前了,她将背在腰后的手“嗖”地伸出来,手心里握着一个什么,向他张牙舞爪。
她生于辰年,身上总是带着一些龙样的木作玩意儿。
魏元瞻被她的举止逗笑了,抽出她的“罪魁”收没掌中,低低一哂:“无聊。”
知柔不以为意,他分明就被吓到了,哪怕片刻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举步说道:“我昨日在明月街瞧见一家花店,我们去逛逛?师父的兰花谢了,我想给他添盆新的。”
魏元瞻自无不可,他掠她一眼:“你要换衣裳么?”
知柔点头。
“我在府外等你。”他丢下一句,自往前走。
到明月街,知柔脚刚沾地,四下相看一眼,立刻被一家酥饼铺子引诱。
她走过去,魏元瞻缓步跟随,在她准备摸荷包的时候,一只手闯进余光,替她会了账。
若是旁人,知柔定会推脱,但那是魏元瞻。
由少及长,在外面他总爱揽她开销,起先她还跟他客气,渐渐习惯后,她便在别处归还他。
店家将酥饼用桐油纸包好,交到知柔手上。她没用两口,听旁边游贩叫唤饴糖,又去买了两袋。
魏元瞻噙起一边唇角笑了笑,眼梢略带揶揄地斜她面上:“你是来为师父挑花的么?”
“花店还远呢,我不吃点东西,一会儿就饿了。”知柔把酥饼递过去,“你真的不吃?”
魏元瞻与她口味不同,坐在一张桌上可以相互容纳,分开了,还是各用各的比较合意。
他推开她的手:“不用。”
知柔却塞他掌中,自己抱着饴糖袋子往里面数了数。洛洛说,明月街卖糖的游贩给女子盛一袋,约莫二十颗,而给男子便折一半。
果然相处太长,值得回忆之事太多,她甚至没刻意想,从前的画面便浮跃脑海。
知柔双肩微沉,有些烦闷。一抬眼,隔着攒动人头,她又在不远处看见江洛雅,对方也望过来,彼此未动。
对江洛雅,她仍旧觉得不悦,可不悦之余,她也难割舍。这种将喜怒哀乐系于他人的感受,令知柔很不痛快。
五指微微收紧,深吸口气:“走吧。”
在她拔靴的前一瞬,江洛雅捉裙转身,那脚步里再无滞留,比她多一分决绝。
日头愈发灼热,一时间仿佛风也是燥动的。知柔不愿被人掌控情绪,逐渐把眉头松展,和没事人一样。
魏元瞻瞟了对面一刹,目光便收回来,乔作云淡风轻的表情:“明年开春,你想要什么年礼?”
忽闻人问,知柔微微仰起面孔,望了他一眼。
其实他生辰那天,她便留意到他身侧悬挂着一柄短刀,正是昔日他常于掌中把玩的那一柄。
“什么都行?”她试探道。
魏元瞻自觉她想要的,他都给得起,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
还没来得及开口,知柔凑了过来,她的气息隐约像贴到他身上,腰带掠过一点向下的力度,将他的短刀摘离。
“我想要它。”
霎时间,魏元瞻心悸不止,好像她那一抹干脆的力道直奔他骨头里钻,喉咙微紧,一贯深邃的瞳眸浮现出几许异色,不愿让她瞧见,将下巴朝旁边一偏。
知柔没得到回应,从他左侧转到右侧,打量他的神情:“魏元瞻?”
就听他道:“给你。”
“真的给我?”她只是心血来潮,无意当真夺去他的东西,更遑论这把刀跟他许久,他居然舍得?
知柔拿在手里摩挲一下:“那你要什么?”
魏元瞻却不作声了。
日晷慢慢西移,晴暖的光束从天边泻下来,行人身影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随步伐来往飘动。
马车里,烟柳侍坐一旁,观嘉阳阖目不语,谨慎着出声:“县主,您这样抛头露面……不会惹怒皇后殿下吗?”
自她从宫里出来,便吩咐青棠给江家带信,随后更换衣物,欲往长乐楼。
听烟柳疑问,嘉阳扯唇嗤笑一下:“怎么,你恐皇后得知降罪于我?和亲亦是死路,与其相比,你觉得我有何惧?”
今日殿上,皇后已经把话撂得比前两次更明,她连退后的余地都没有。更令她愤恨的是,母亲也在殿上,却不曾为她争取一个字。
后来归府,她怒声质问,母亲竟冷冷道:“身为宗室女,享尽繁华,便当担起责任,此乃天命。”
真是笑话。
她也是人,也有心,也有情,凭什么让她背国离乡,去那种粗蛮之地埋骨?
烟柳被她的模样震慑住,片顷,仍低眉劝道:“县主不思己身,也为王爷和王妃想想……”
一语方落,换来车内长久的沉寂。
烟柳知道嘉阳孝顺,虽对王爷总有怨言,可外头人暗讽王爷愚昧,县主哪回没有私下反击回去?
心下松一口气,不多时,闻车外马蹄声动荡,以为王府随扈跟上来,打帘子朝外掷了一眼。
就着半爿缝隙,宋知柔的身影由喧闹中抽脱出来,跳入嘉阳眼帘。
她举着一把高丽折扇挡面,不知身旁少年说了什么,她咯咯笑起来,一节一节把折扇收拢,在掌中轻转一下。
十足潇洒,十足明媚。
嘉阳眼底刺痛,厌憎地拧了拧眉。
宜宁侯府摆宴那日,宋知柔见过皇后的人;随即没多久,皇后便召她入宫,言语间再无弯绕,就像拿捏了她的把柄一般。
她不由得去想其中的因果牵连。
嘉阳叫马车转道,行去对过。
知柔与魏元瞻正聊师父,忽然一辆马车缓住身前,她笑意渐收,视线投到车窗上。
一只骨肉亭匀的手掀开车帘,见是嘉阳县主,知柔就势垂目行礼。
却听车窗内没来由飘落一声:“宋四姑娘,你相信天命吗?”——
作者有话说:定情信物get~
第60章 尘与光(十九) 撩起一阵密匝的酥痒。……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知柔不知道嘉阳何意,抬起头来看她,见她眸子低垂, 一副审视探究的神情,仿佛要从自己脸上捕捉什么。
知柔渐锁了眉,只管静立在那儿, 未置一词。
嘉阳本就不图她的回答, 不过想试探她见了自己会不会有心亏的情态。没意思,她暗诽一声, 撂下车帘:“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 知柔在后面望了一会儿,觉得莫名其妙,余后没大放在心上。
六月底连着下了三日急雨, 月份一翻,天气立刻热了起来,池塘中荷叶碧如翡翠,偶有蜻蜓掠尖飞过,呼应着树顶蝉鸣。
嘉阳在长乐楼献艺一事,便在这日早晨递到了陛下耳中。
皇帝震怒, 即刻命人传她。皇后听闻消息亦是且惊且愠,恐嘉阳触犯龙颜, 一心求死,便与皇帝承揽下来,将嘉阳传到昭鸾殿。
那日下晌,嘉阳原已到了长乐楼,因顾忌父母,未待多久便起身, 去了一家酒馆。
回到佑王府,天色黑尽,一串宫灯晃荡,将她的影子打得混沌不明。
佑王妃彼时不见嘉阳,心里惶恐无措,派人去找,迟迟无音。
及到此刻,一抹黑魆魆的身形从游廊卷来,佑王妃转目盯去,那身条她再熟不过了,不是嘉阳是谁?
心中的重物瞬然卸下,连忙踱步过去。才至衣前,一股浓烈的酒味从她周身散透出来,佑王妃稍稍感到几分眩晕。
饮酒燥热,嘉阳腮畔染红,佑王妃见状,不由重声训了一句:“这么晚不归家,竟还跑到外面吃酒了么!”
火光半隐半现地照耀少女面庞,她低笑了笑,那容色十分柔美,语气却裹着数尺寒意。
“您心里又没我,何必在意我回不回来?哦,对,您是担心我跑了,如此便没人替朝廷和亲了吗?母亲别怕,儿有分寸,就是儿死在”
话音未绝,颊上已挨了王妃重重一掌,她微偏着脸,登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谁割了一刀。
佑王妃素来极宠爱这个女儿,从未动手碰过她一次,眼下二人都愣住了,佑王妃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嘉阳出言不逊,府中尚有天子耳目,佑王妃情急,掌心的疼漫到骨中,连看嘉阳一眼都不大敢。
这一巴掌下去,嘉阳的酒意似乎被悉数打散,她抬手扶颊,喉间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不知在笑还是在哭。
月华如水倾倒,园内除了零星蛙声,再无分毫其他响动。
嘉阳慢慢垂下手,向王妃福一福身,自请告退。
是夜,嘉阳倒在床上想了多时,突然觉得自己无甚可顾虑的。纵她做出再出格之事,圣上还能迁怒父亲一个心智残缺之人么?
于是数日后,嘉阳将一包药粉倒入庖厨,府上一应人口昏睡不醒,包括皇后殿下派来的随扈。
七月初六,阴雨。
宫里的旨意再度降至佑王府。王妃得知,心内如烈火烹油,即待陪同嘉阳入宫,却被她一语拦下。
“母亲的好意,嘉阳承受不起。”继而转头对来传旨的内臣说道,“陈公公,走吧。”
这回入宫,皇后未再安排舆轿。
雨水自瓦当洗涮下来,天地间如同蒙了滚滚珠帘,行走其中,衣裙被斜雨洇得半润,一双绣鞋也踩湿了。
到昭鸾殿,无人示她更换衣物,嘉阳撩裙折膝,向皇后叩首道:“臣女请皇后殿下安。”
方欲起身,视线对上上首冷冽的凤眸,她微怔,复垂颈跪地,睫羽悄悄颤了几下。
皇后五十多了,权力似乎装点了她的容貌,不觉得齿长,反而威仪至极。
外间雨水不曾稍住,气息带到殿内,难免沾上一拢阴沉之态。
皇后不发话,嘉阳低得后颈发酸,咬一咬唇,勉力支撑身体。
良久,终闻上首掷落一句:“嘉阳,你好大的胆子。”
她心头一凛,道:“臣女不知”
皇后冷声截断:“你以为自毁名声便可以躲去和亲之责?你用如此愚蠢的手段来抗旨,羞辱的是你自己,还是陛下?”
嘉阳紧张忐忑,重又叩首下去:“臣女不敢。”
指尖在冰冷的地砖上收摩两分,嗓音稍显喑哑,“臣女若有别的出路,望殿下明示……臣女愿以性命相报。”
“就你所为,早已是死罪,你现在还敢同本宫言性命相报?你一条命,抵得过边疆安稳,抵得过兵戈止休吗?”
皇后鼻息里轻微地哼了声,“嘉阳,你太高看自己了。你的命,不值那么多。”
甫一入耳,嘉阳伏在地上的手愈发扣紧,丹甲割立在砖面,几欲倒掀皮肉。
她的命不值么?
嘉阳眼中酸胀,有些话在她心里压很久了,一直隐忍不发,如今局势将定,她终于破釜沉舟地问了出来:“凭什么是我?”
她抬起头,眼泪顺着颧腮滑下,语含无限委屈和愤恨,“殿下一句话就要我去国离乡,身埋异处……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她只想在王府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不求如意郎君,不求虚名封赏,更不求事情完满,只要能在佑王府立身,能做自己的主——这也是奢求吗?
皇后盯着她细细看了一会儿,抬手示意,待殿中宫人尽退,方开口道:“你问凭什么?好,本宫告诉你。”
视野中踱进一片云龙纹裙摆,哪怕是阴天,其上金线犹能返出丝缕刺目的光。
上头儿人声淡淡,对嘉阳而言却如一声惊雷,瞬间撕裂了她的心绪——
“凭你非佑王亲生,却忝居县主之位,受朝廷百姓奉养,锦衣玉食十五载。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诘问本宫?”
嘉阳瞳孔一缩,怔忡了半晌,脸色煞白。
怎么会母亲……怎么可能?
她略举起眸子,见皇后无半毫情感地睥睨着她,心知皇后所言并非恫吓。
嘉阳身体猛地一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倒塌了,耳中有鸣声不断。
难怪,难怪嘉阳回想前事,终于明白为何母亲在皇后面前不敢替她声张;为何旁人皆道她生得不类父亲;为何别的亲王之女都封郡主,而她不是。
从一开始,她就无力可抗。
莫大的迷茫涌上来,渐渐眼泪收歇,眼神露出几许空洞。
皇后默然望着她,摇摇头道:“本宫不逼你,你自思量,是愿以公主之身和亲北璃,尚得些微体面;还是与王妃一同以死谢罪。唯此两条路,你知道该怎么选。”
双膝因久跪发麻,冷硬的触感从腿面钻到足底,身子有些摆动不定。
嘉阳咬了咬牙,低着头,许久方道:“臣女愿遵圣命……谢皇后殿下开恩。”
期望已得,皇后目光依旧凌冽,但那幽深的瞳仁中隐隐闪过一许复杂颜色,她语调放缓:“起来吧。”
嘉阳再度谢恩,双手在地面上借力,站起身时,双腿仍禁不住哆嗦。她稍弯着腰,竭力调整,待缓过劲来,才将腰背挺直,深吸了口气。
皇后见她此状,唤侍者重新入内,有宫人拧好巾帕递给了她。
嘉阳接过,轻轻拭去面上泪痕,眼睛还低垂着,不知作何思忖。
大概想怨恨谁,却一时连个能憎恨之人都寻不到。除了天家,她还能恨谁呢,母亲吗?愤懑无法疏解,那张秀丽的面孔终归冷置下来。
不一时,雨势渐衰,天空又放出一点青色。
皇后欲叫人领嘉阳去偏殿更衣,不料她竟启唇,道:“殿下,臣女想向您讨一个人。”
翌日七夕,知柔与宋含锦并着二姐姐在庭院中投针验巧。
知柔两番得拙,宋含茵趣了她几句,本没什么要紧,偏那话中有意无意地勾了声林姨娘,她不满地嘟起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宋含锦狠狠剜宋含茵一眼,到底懒怠和她浪费唇舌,捉裙去找知柔。
“别不高兴了,晚上韵柳河有河灯搭桥,我跟你去?”
听得知柔转目,一双眼古怪地在她身上定一会儿:“姐姐又愿意出门了?”
宋含锦眉梢微挑:“我几时说不愿?”
“昨日大哥哥要陪我们去回闻阁听戏,姐姐没应。”知柔小声回道。
宋含锦听言,翻脸比翻书还快,顷刻拂衣转身:“四妹妹不想去就算了,我还省”
不及说完,知柔已像一只蝴蝶扑腾过来:“去的去的!”
夏日昼长,酉时过半,京中天色还泛着柔光。
街市里人声鼎沸,灯笼红彤彤挂在竹竿上,虽光亮稍掩,铺下的红晕坠行人面庞,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况味。
知柔与宋含锦出来难得没穿圆领袍,手中却非得摇把不知何处买的高丽折扇。
宋含锦瞧她,哪里咂出一点熟识的影子,遂问:“你学谁呢?”
“盛星云呀。”她笑一笑,手上摇得更浮夸了。
宋含锦眉头猛皱,一把给她扇子抽走,扔给身后裴澄,口中低骂一声:“花里胡哨。”
知柔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转过来,见旁边摊子挂满面具,她买了一只,旋即举在脸前喊道:“姐姐看我!”
宋含锦在她几步之遥,身边是熙攘人群和流溢灯火。她手里捏着一张面具,上头儿绘的仿佛罗刹,宋含锦扑哧一笑,话声轻轻的:“你真幼稚。”
知柔大步跟上来,宋含锦睐目剔她:“你若戴着,我可不同你一起走。”
“别吗姐姐,你看看它,多勇武啊,我戴着护姐姐左右,谁敢近前?”
“这么说我还得谢你?”
宋含锦愈瞧她,额间嫌色愈浓,“快摘了吧,真的不好看。”
“不要。”知柔固执己见。
宋含锦默了默:“随你。”
转而迈开步子,躲她一般。
知柔三两步撵上去,抱住宋含锦的胳膊不放,她死命挣动,挣不开,知柔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二人一路黏黏缠缠地到了河边。
此处人影憧憧,河面花灯一盏牵连一盏,果然构成灯桥,绚烂的光投入知柔眸底,两道浓睫不由轻簌一下:“好漂亮。”
专心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无心叫别处摘去,就见石桥上,两身颀长的影子凭阑而立,其中一人望到她,唇角若有似无地一弯。
“我看见大哥哥了。”知柔对宋含锦道。
魏元瞻居然也在,和大哥哥一起。
宋含锦循她视线眺目,宋祈羽恰从石桥上越下来,与她的眸光遥遥相接。
她稍驻一顷,蓦然转背:“不理他。”避开人群朝后走。
知柔紧追两步:“姐姐还生气呢?”
她这些天多在校场练习骑术,待在府上的时间其实不长,可每日还府,总能碰上大哥哥。
他难哄宋含锦欢心,是以那些被她退回来的东西,最后都落到知柔手上,由她再送去绝珛。
日影西偏,苍穹上唯挂几许靛蓝,京城的夜色悄然张幕。
宋含锦步履未停,知柔的声音贯入耳中,她抿一抿唇,没有答话。
谈不上生气,她只是不愿见哥哥离开京师。有时候,她真希望哥哥像宋祈章一样做个闲散之人,可更多的日子里,她又瞧不上宋祈章那个没出息的脸皮。
哥哥出身高门,祖上又有恩荫,兼他文成武就,分明大好前程在目,怎就一定要去从戎?
知柔不知从何宽慰,人各有志,但这句话肯定不是三姐姐愿意听到的。
二人齐步慢慢走着,两袖里鼓着和暧的风。
倏然,有人在知柔身后把她的面具摘了,细线掠过耳尖,撩起一阵密匝的酥痒。
她止步回首,少年箍着面具在脸前不动,他的手指长长的,略微弯曲,上头经络隐现,骨节分明。
面具之下,露出的一双眼睛藏着点笑,好像在逗趣她。
单瞧那只手,知柔很明白来人是谁了,她掀了一下眼皮:“魏元瞻,你还给我。”
“可以。”他把面具放下,眼尾随意地扫了宋含锦一刹,复落在知柔脸上,简直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他笑了笑,对知柔说:“你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