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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柔 望成 20499 字 2天前

第91章 似酒浓(三) 你喝酒了?

知柔脚步没有停顿, 从魏元瞻身侧走了过去。

流光落其衣摆,他回首望着她的背影,低声吩咐长淮一句话, 继而抬靴由内监引领往西边去了。

皇后足足等了一个半时辰。

太阳从云翳里冒出来,一节一节打在地砖上,殿内有箜篌声调和氛围, 故在外间传到宋四姑娘来时, 皇后玉盏般的面庞未显半分不豫之色。

知柔随青袍内官跨进门槛,里头乐声飘荡, 与雅集初遇那日相比, 今朝乐声不如前者,毕竟在异国的三年间,怀仙技艺生疏, 曲中还隐隐有些哀戚的味道。

知柔肃容走进去,始终垂着眼睫,她捉裙跪地,向上行礼:“臣女宋知柔,拜见皇后殿下。”

皇后抬了抬手,怀仙覆弦收音, 眼尾淡淡扫了一刹地上的影子。

和对待她相比,宋知柔今日毫不逾矩, 似乎做出了她最恭敬的姿态。怀仙心底暗嗤。

原来她是懂尊卑的,只是从不敬她。

念及宋知柔的处境,怀仙心中不快愈减,甚而露出一些同情的目光。皇后用她的缘故召见宋知柔,想来并非什么好事。

殿内无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胸臆中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片刻, 上首传来皇后金玉的嗓音,叫她免礼,脸上略有些表情,是探查的况味,双目紧紧睨着知柔。

日光下,少女肩头染金,修竹般的脊梁端直着,不卑不亢,单是这般看她,已颇有几分故人身上的少年锐气。

“宋四姑娘,你上前来。”皇后慢声张口。

知柔依言进了两步,感受到上位的视线在自己面颊游走,她极力忍耐着,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去年年初,肖总管在宋从昭府上偶然撞见一位娘子。据他回禀,那娘子是宋从昭妾室,因地位低,从不出席宴会,那日正是凑巧叫他碰见。

肖总管阅人无数,有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他回来与皇帝道,那林氏长得颇像当年的凌三姑娘。帝后闻及此,皆很惊讶。

凌曦当年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一晃近二十年,忽然在宋府出现一个与她相似之人,且育有一女。

皇帝疑心重,立刻派底下去查,不料她和其女的身份俱有文书证明,皇帝暂释了一阵,不久又派人细探。

这次探查的命令才刚出几天,宋府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动乱。

有相士谶言,称林禾命孤,克夫克子,近其则生杀伐,乃大悲大厄之相。宋从昭盛怒,将相士押至官府,没多久,林禾在家中断了拇指。

皇帝快花甲之年,虽不至于昏聩,却有一些专信的迷道,既言林氏不祥,便作罢,整整一年未提。

此番怀仙归国,皇后适才记起来,怀仙当初向她讨了宋家四姑娘同去北璃,正是那林氏之女。

因此,便有了今日召见。

近了瞧她,确有故人之姿,虽睫羽未抬,她五官的轮廓分外清嘉,身板柔而坚.挺,定是习武,很有些英气。

方才她没到时,皇后正听怀仙谈及她在北璃的事,光凭言语,已经能够在脑海中描画出一个蓬勃的形儿。现下,眼前这幅相貌与她的故事融汇一处,那股子野蛮的生命力,叫皇后也不觉羡慕起来。

“听怀仙说,宋四姑娘不仅会讲北人的话,还尤擅弓马,不输草原上的男儿。”

知柔闻言微顿,余光不自主地睇向怀仙,须臾,敛眉回道:“殿下过誉了,臣女只是为生存计,不得已而为之。”

她的回答不骄矜,亦不否认自己所长,皇后对此颇为欣赏,命人给她赐座。

“听闻宋四姑娘曾居洛州?”

知柔说是。

皇后嗓音柔软了,溢出一些本来的音色,若忽略她的威仪,听上去只像是寻常人家的妇人,对皇城外的世界隐含向往。

“不知江南河畔的月色与京师比,有几分不同?都说雨后的江南,雾锁青山,我一直是想去看看的。”

知柔听了,回想起洛州的青石小巷和乌篷船,柳絮柔若无骨,盛时,似一场春雪。

她警惕的心绪逐渐松缓了些,知晓皇后是在自叹,便闭口没有吭声。

知柔老实地坐在椅上,双手交叠于膝,显得几分别扭,冷不丁又闻皇后垂问:“宋四姑娘在洛州时,家中尚有何人?”

她应得很快:“回皇后殿下,臣女在洛州与母亲独住旸子街赁的一间小院,并无旁人。”

“你今年有十八了?”

“臣女上月生辰刚过,是到十八了。”

“上月么?”

“是。”

那倒对不上了。皇后细长的眸子在知柔那儿兜转一会儿,私心里其实对她的印象尤佳,但若她不姓宋,就是再喜欢,该为太子除的,还是得除。

这头相谈半晌,外头渐次起通传声,是魏鸣瑛到了。

皇后显然对她的到来有分诧异,知柔默默起身,眼光在地面掠到一抹素淡的裙摆,下颌压得更低了。

她猜测魏鸣瑛来此是受了某人请托,心中有愧,不敢抬眼。

本是皇后与宋四姑娘的闲谈,多了太孙妃,殿内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压抑。

怀仙本就是皇后安插的幌子,坐得久了,直感觉受不住,可听那二位在上头说话,语气还是客气的,却透着冷淡疏离。

怀仙心道倒楣,走又走不得,只好和知柔两个暗中对眼,无奈宋知柔也要时不时被皇后提点答对,她竟成了这个殿中最可怜之人。

熬到黄昏,皇后终于放怀仙归去,却与知柔和魏鸣瑛两人在次间用膳。

及至天色擦黑,皇后对知柔的打探尚不够明了,兼下午见魏鸣瑛和知柔亲熟,心思稍转,竟要把人留宿宫中。

这是皇后施以恩泽的伎俩。

自魏鸣瑛入东宫,对皇后的态度一下更远了,唯见礼敬,没有少时那般黏人的情分。后来魏鸣瑛怀娠,皇后大喜,这才放下长辈的身段,和她聊开了一些贴心话。

可惜好景不长,皇太孙嫡女夭折,魏鸣瑛连日不进油水,皇后去看过她两次,却连面都没真正见到——她躺在帷幔后,不则一言。

近来魏元瞻回京,东宫才终究有了魏鸣瑛出殿的消息,她愿意下地走动,但来给皇后请安,今日是头一遭。

皇后看得出她对宋四姑娘有情义,话才刚放,魏鸣瑛蛾眉稍攒。

破天荒地,她向皇后服软道:“我与四妹妹少有晤面之机,今日得见,实属难得,愿借此良机叙旧解怀。恳请皇祖母垂恩,允四妹妹今夜暂留东宫。”

皇后自无不可。

出宫回东府的路上,魏鸣瑛与知柔聊起从前事,她们的交集实则不算太多,但每一桩提起来,魏鸣瑛都感到无比愉悦,好像移情回到了她的少女时光。

下了马车,二人相携入府,天空已是一片青黑,府中灯晕飘挂,明亮得恍若星河。

魏鸣瑛由始至终不谈夭女,说话时唇边带笑,眉眼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两道秀眉胶着,中间压满了郁沉之色。

她本可以不用进宫,不用强颜欢笑。知柔涩上心尖,原本清亮的声音稍显喑哑:“我给魏姐姐添麻烦了……”

魏鸣瑛听言怔了少顷,转头看她垂下的眼睫,以为自己掩饰不善,露了伤心神色,忙又无力地勾一勾唇:“什么话。是我的原因,你今夜不回宋府,家中恐要担心了。”

外臣之女留宿东宫,于旁人而言,或许是一件难攀的喜事。但对知柔,她不仅不安,还十分愧疚。

慢慢踱了两步,向着园中,魏鸣瑛确实无甚力气,只不愿让知柔感到怠慢,勉强支撑着身子陪她走。

檐上月光如练,京城的雪在今年还未落下,天气却吐着寒。

知柔收拢衣襟,鼻端嗅到一丝异香,不由得低询:“这是什么味道?”

话声刚断,身旁人影似乎顿了一下,她侧脸,魏鸣瑛神情恍惚,隔了会儿,漆黑的瞳眸聚了点神采:“是小泠……”

她语焉不详,知柔从她爱惜的口吻和湿润的目眶中得到,小泠,大概是她的女儿吧。

节哀二字,终归说不出口。知柔在肢体上与她宽慰,握住了身侧细窄的掌心。

温暖包裹上来,魏鸣瑛笑了笑:“我没事。有人和我说过,这世上本就没有谁离了谁,便无法生存的道理。”

这话从一位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口中说出来,知柔愣住了,随即便感受手心被人攥紧,浩大的愤恨和脆弱积蓄其中,魏鸣瑛的腔调杂着哽咽:“她与我血脉相连,又怎会是随便的人……”

像自问,又像指责。

知柔不知道那般绝情的话是谁同她说的,方欲回应,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一处亭前。

宫灯随风而动,暗黄的光影铺照亭中两道身形,穿窄袖袍衫的少年立在皇太孙对面,劲瘦的身躯比那位尊贵的殿下高出许多,军中一刀一枪的磨练,纵他再藏锋,锐意难挡。

知柔望着魏元瞻,轻声说道:“与魏姐姐血脉相连之人,不只有小泠。”

魏鸣瑛举目看去,从前总跟她唱反调的弟弟已经成长为一军少将,他守臣礼,但那只握在栏杆上的拳头,和亭中剑拔弩张的气氛,魏鸣瑛和知柔都知晓——他与皇太孙闹得不和。

魏鸣瑛鼻酸地笑了下:“四妹妹说的是。”

此言方落,皇太孙转头瞥见这边,稍定了定,接着袍摆一荡,朝魏鸣瑛走来。

魏元瞻留步亭中,视线跟着向亭外一掠,正对上知柔来不及撤退的眼睛。

皇太孙比想象中俊美,和魏鸣瑛说话时,语调温柔,只是身上酒气略重,他甫一站近,知柔收回眼,折了眉心,随后才想起来与他行礼。

实则三年前,她得过皇太孙召见,那时恩和射箭挑逗怀仙,她与恩和交手,久滞林中,皇太孙便传她问话,那会儿她没有抬眼。

此时月已高,皇太孙听完留宿一事,不太在意,甚至连这宋四姑娘生得什么模样也懒得去瞧,他将魏鸣瑛的手纳入自己掌中,缓步同行而去。

知柔在后垂目,身旁还有一个东宫侍女,是魏鸣瑛留给她的。

等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知柔举步,登上凉亭。

这是她今日第三次遇见魏元瞻。

亭中像是摆过席,酒盏和一些残羹七倒八歪地曝在桌上,被烛光一映,显出几许冷清。

夜风四下吹着,水面生纹。

知柔站在魏元瞻身边,他身上有凌厉的气焰未灭,是以见她来,他不说话,一双如星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闻到和皇太孙衣袍上如出一辙的酒味,知柔拎起眉梢:“你喝酒了?”

魏元瞻没动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了她好一会儿,眼色变了些,嗓音也和平常截然不同,低锵而灼热,把人的心也听乱了。

“一点点。”

第92章 似酒浓(四) 借着酒意,无耻了一回。……

月色如练, 东宫内这座小小的凉亭被银辉笼罩,池面水波微漾,夜风吹得人衣裾翻掀。

魏元瞻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晚间喝了不少,眉眼中氤氲着几分燥热。知柔见他盯着自己,那双眼睛明亮, 时时带着危险, 然而深静的目光下又露出几许柔情。

从未瞧过他喝醉的样貌,知柔无法判断现在的他是否清醒, 但他饮酒后, 话变得少了,总是用那有些侵略的眼神望她。

侍女在亭外默立着,始终背身, 她是魏鸣瑛的心腹,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

知柔欲要张口,魏元瞻忽然抬步,他身量高大,遮下的阴影一点点从她裙摆往上漫。过到领口时, 他站住了,目光从她领缘调去池畔, 才问:“怎么来了东府?”

既已出宫,不应回宋家吗?魏元瞻秉着好奇问出的话,刚才说完,便觉得不重要了。

她来此,所以他二人才会见面,他是高兴的, 但又不满时机,也不该是在这里——在外人的地盘。

知柔听他问,思绪漂游回下晌。

自她入殿,皇后的眸光鲜少从她身上移开,问询的话皆关于洛州。

分明她的人生不止在洛州的那九年,却在皇后眼里,她好像只有那九年的历史,纵她再迟钝也猜到了,她的身份的确存疑。

至于阿娘的伤,知柔听皇后提到相士谶言,在心中暗骂其人妖言惑众,可闻及末尾,她紧锁的眉峰僵滞,隐约认为阿娘的手乃她自己所折。

一日之内,知柔获悉的故事太多,越来越接近某个地方,她愈发感到心烦。

视线追落在水面,她深吸口气,应道:“皇后殿下有意叫我留宿宫中,是魏姐姐把我接来的。”

“想走吗?”魏元瞻问。

知柔扭头:“走去哪儿?”

他没有回答这句,只是说:“我的马车就在外面。”

似藏邀请的语气,眼光返着池水,很深,又平静地望着她。

她是在他眼前一年一年长大的人,她来京师的第一天,他就认识她了。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幼稚的玩伴长成了如今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他一看见她,便不想收回目光。

知柔这才意识到魏元瞻说走,是离开东宫。暗忖他果真醉了,否则怎会如此提议,令魏姐姐作难?

她轻移两步到栏杆那儿,后背抵着圆柱:“算了吧。我人已到了东宫,现在走,反而显得古怪。”

说话睐魏元瞻一眼,“你呢,你为何在此,还……饮了这么多。”

桌上的酒不可能是一个人喝完的。

魏元瞻不着痕迹地巡睃周围,只有那婢女一人。见知柔不肯离去,他索性也不站着,撩了撩袍摆,在围座上坐下。

他的脸隐了一半在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圣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太子殿下待下宽厚,我来此,是为了留在京中。”

语气里有淡淡嘲讽,知柔敏锐,怀疑浮上心间。

今日皇太孙见魏元瞻,原是他向太子举荐,再经由太子殿下荐给皇帝,让魏元瞻领一支禁军。

这种过度照拂的手段,魏元瞻并不受用,与其把心思花在他身上,他更希望皇太孙能照顾好他的姐姐。

本就有矛盾在,魏元瞻对皇太孙的态度谈不上十分恭敬,若非顾着魏鸣瑛的情面,皇太孙已将他责罚了。

彼时就在这间凉亭,皇太孙目视魏元瞻,眼中无一丝暖意:“这是你姐姐想要的,她不希望你远家戍边。”

月华顺着栏杆递进来,漆面给它映得微显光泽。知柔折一折腿,也落在围座上,不过挪得离魏元瞻远些,中间缓着一段心涟漪动的距离。

“留在京中不好吗?”她转脸瞧他。

“不是不好……”魏元瞻嗓音低了,目光穿透斑驳的地砖,像是心里也堵了一块。

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他好像习惯了不在父母身边,思乡之情常有,但这次回京后,他逐渐发现,他不想要任何人的安排,无论是父亲,还是皇太孙。

一切束缚的感觉,他都不喜。

魏元瞻想着,将脸转向知柔,他看着她,觉得她应该明白。尚未分开时,她便常常说起京外的世界,那种自由无拘的感受,谁能不贪图呢?

如今知柔的想法也没有变,只是在异国生长三年,她更深刻地体会到何为家。

她在北璃是没有家的。

日子过得看上去平静,实则波涛汹涌,她每日要应付的人和事太多,稍不留神就可能会送命。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不好受,她疲惫至极,却不敢停下脚步。

知柔的眼神渐渐暗下去,偏头睇向池水。

流动,变化,似绸缎般柔和,却蕴剑锋之利。

“小泠……”她不禁呢喃道,魏姐姐给她取名也是有此意吧?

一思及此,知柔心口酸软,像是将自己置在魏元瞻的位上,念着魏鸣瑛。

她温声道:“若能护心中所系之人,不过京师罢了,无论是哪,我都甘愿停留,不怨不悔。”

她的两句话,魏元瞻都听见了,眸子稍顿了顿,没再出声。

缄默得太久,知柔察觉过来,眼风往他面上一扫,不喜见他沉闷。她今日已经亏欠他和魏姐姐了,总要偿还,便叫了一声:“魏元瞻。”

他别过脸,就见她把自己绚丽的容貌画蛇添足,冲他摆了个“鬼脸”。

丁点儿都不吓人。

魏元瞻没忍住垂睫一笑,双手在膝盖上按着,按耐下去揉捏她脸腮的冲动。

少时搓揉过一次,把她的脸弄得红彤彤的,更像个四喜娃娃——太可爱了。

得见他笑颜,知柔满意地罢下手。

离奇的,她在东宫竟还能有这般松快的心绪。今夜应是她回来以后,感到最舒服的时刻,她不必防着谁,也不用探寻秘密。

开了条口子,知柔与旁人难说上的话,轻而易举地倾泻给魏元瞻。

“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令我害怕之人。”

她说时,脸上不是胆怯的神色,仿佛在琢磨什么,最后眼睛落在魏元瞻身上,像火星子,在他心内窜起点点火花。

知柔从未进过宫。年幼时,虽有心奇,但她知道皇室遥不可攀,父亲恐她规矩不正,冲撞贵人,她只好跟二哥哥打听皇宫景象。她喜欢屋宇,凡至一处,总要观察周围。

二哥哥却喜欢看人,才说起东朝的太子殿下,话茬儿拐了十七八里,讲到魏元瞻:“马马虎虎地算,魏世子跟皇宫里的人没甚差别。”

知柔那会儿听了,满以为皇族之人多半就是如此。她从小见惯了魏元瞻的不可一世,但凡拎个极温润,极规矩的人放她面前,说是宫中贵人,她都觉得是假扮。

年少稚嫩的偏见到了今日,她在宫中见到皇后殿下,顷刻间被打破了。

皇后的尊贵无法用言语形容,人也不刁蛮,不霸道,声音像甘露养过,柔冷,她说的话会一个一个字地淌入耳中,明明语调尤其和善,但在她和魏鸣瑛的交锋中,知柔本能地感到一阵惧怕。

这种感觉和苏都他们给她的不一样,皇后带来的气息是压抑的,好像巨大的牢笼罩下来,封死了,凭谁也无法反抗。

再以魏元瞻相较,突然觉得他的威势很可亲。对于她来说,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真像个纸老虎,瞧着凶狠,但心地柔软,有时候还不如长淮狠心。

她这话说得没有下文,魏元瞻认真听了,也认真地看她、等她,最终挑一挑眉:“所以呢?”

知柔提着唇:“所以我才知道,你真的……”

末了,她居然找不出适当的措辞,然魏元瞻听她口吻,莫名参悟一些,笑声中有丝不羁之气,直勾勾地盯着她:“你觉得我毫无威严?”

他眸色幽深,仿佛什么溢出来,拍到她身上。

知柔愣了一下,忙道:“我绝非此意。”

她回应时往后撤退少许,池风吹到颈上,隐有些凉。

“宋知柔。”魏元瞻把她的动作收于眼中,不知是否饮酒的缘故,他叫她的名字与往常略不一样,很动听。

下一句话却裹着玩味,他勾了勾唇角,有些得趣地欣赏她的神情,“你现在,不是在提防我吧?”

知柔一时没应。

她方才后退,究竟是下意识地警戒,还是别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顺着他的眼神,她在二人中间凝视片刻,倏而一笑,想说他多虑了。起初只是不喜那酒的气味,适才离他略远,不愿沾染而已。

话犹未出口,魏元瞻目中积蓄着深灼和一点渴念的情绪,仿佛懵懵懂懂,又仿佛是天性,他望着她说:“你提防我,也没错。”

一刹间,知柔心跳急停,朱唇轻张,欲言又止。

魏元瞻内心如何烧热,外表都是矜贵端方的,知柔看不出他的破绽,只无端感受到压迫。

好像为了证明她先前的话,知柔站起身,随意的语调:“我没有。”往外睇一眼,又和他说,“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魏元瞻起来,定定地看着她,眉宇微皱。

她又撒谎。

连言语都不做了,他借着酒意,无耻了一回——

魏元瞻将知柔的胳膊猛地一拽,把她整个掣近胸膛,掌心欺在她软柔的腰肢上,想再问她一遍:你没有?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知柔吓了一跳,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一片静谧中,她心如擂鼓,“砰砰”地撞着腔管。

浓醇的酒气霎那间占据四周,旖旎地弥散开。

知柔稍稍抬起脸,二人中间似有还无的距离令她睫羽微颤,眼眸仍是明亮的,视线抵着他的眼睛。

魏元瞻与她近近对着,一时又怔住了,一动不动。

第93章 似酒浓(五) 他握得严密,好像不许她……

惊风一圈一圈在二人周身游荡, 知柔刻意忽略的心跳,在这一瞬被重新挂起。

热度隔着衣裳爬到肌肤,魏元瞻埋在心底、未宣之于口的欲望, 自他的掌心,生长到那细窄的腰上。他握得严密,好像不许她逃。

如此贴近, 知柔本该是厌恶的。

她从来不喜与旁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自小习武, 对危险的察觉便格外敏感,在北璃时, 谁想靠近她, 往往气息刚一过来就会被她挡开,任何人都无法在她身上占到上风。

魏元瞻像是她警敏经纬中一条误了的线,在他面前, 她总是自主地认为无须设防,哪怕看上去她后退了,她对魏元瞻仍是习惯地、本能地信任。

这样的缺口造成了眼下的局面——身前是少年人坚实的胸膛,腰后是他的禁锢,前所未有的惊悸沉甸甸地朝知柔压过来,模糊得叫她不安。

魏元瞻本来要说什么, 要做什么,垂目对上她的眼睛, 一下全忘了。

她这次没有闪躲,只是略含震惊地看着他,那双瞳眸十分漂亮,明彻,有一点原始的蒙昧,在旁人看来或许是野蛮, 在他眼中,是无上吸引。

被这样一双眸子望着,魏元瞻忽然失了动作,只觉腔子里那颗心不属于他,可能要跳去她的身体。

明明灭灭的灯影下,魏元瞻停滞着——时机不对,地点不对。

这可是东宫。

知柔对此的意识更加强烈,短暂的靠近后,她低下眼睫,胳膊轻轻挣了挣,推开了他。

被魏元瞻拧皱的衣料,她没敢去碰,至少不敢在他面前整理,目光不知所措地放在半空,一会儿又去到别处。

知柔启口道:“我走了,你回去……醒一醒酒吧。”

说完立刻转身,脚步还是平稳的,只是走得略急。

魏元瞻的视线盯在她离去的背影上,怔忡的眼神逐渐露出些悔色。

知柔跟着东宫侍女走到客居的房间,一切都已安排好,有人进来伺候她沐浴安置。

自小就不习惯旁人在侧,她将人都使开,坐靠在汤桶中,青丝沾水,紧附背上,腾起的水雾朦胧地遮在眼前。

回想重逢后见到魏元瞻的每一次,他总有令人意料不到的言行,不会叫她讨厌,但是她太慌乱了,仿佛把自己毫无掩盖地扔在他面前。

知柔呼吸微促,手掌往下略撑一撑,深吸口气,随后整个人埋下去,叫热汤覆盖。

水光微微摇曳,知柔强迫自己不去想魏元瞻,眼神专注于光纹,再出水面时,犹难厘正思绪。

这一夜,不仅知柔和魏元瞻两人难眠,她留宿东宫的消息传回宋府,虽知有魏鸣瑛在,她暂不会惹出事端,但不能亲耳听到她在皇宫所历之事,宋从昭跟林禾都放心不下。

魏皇后看着霁和,令人如沐春风,却杀伐果断,不仅因为魏氏血液如此,也是因为权势的催化。

当年二皇子尚未及冠,陛下迟不立储,朝廷中慢慢有了“立长”的传言。魏皇后视作未闻,对待大皇子亦如亲生般和善,后宫无人不赞魏皇后明德。

然那年秋狝,宫中术士卜道:二皇子有厄。皇后在他身边不过见了几个眼生的侍卫,不知做了什么手脚,那几人再也未曾出现。

林禾望着屋中跳跃的烛火,影子打在墙上,回忆被火焰烧开,想起了十八年前——

大寒时节,前日的雪正化,地上、阶上一片阴湿。

凌曦抱着才满半岁的小姰走出庭院。她应了挚友一块儿到寺中祈福。

她是不信佛的,但近来常遇在朝廷上屡被攻伐,情势晦暗。她回凌家求过父亲,却被说“你如今做了妇人,理应恪守规矩,不该再多管男人的事”。

父亲不肯相帮,凌曦便又动用自己的人手出去搜集证据,可无论她做的再多,总是不够。

常遇见妻子为他奔走,心中酸胀,前天夜里,他直言她太累了,应当好好休息,不必替他担心。

凌曦表面答应,暗中一如往常。常遇得闻,便请托她的挚友王淑君带她出府。

小姰尚稚幼,凌曦不舍离她,为了安常遇的心,她将小姰一并带上,踏入马车。

卧云寺踞于京城西外十里,不远。那日天色阴,寺中安静,几乎没什么人。

凌曦被挚友拉着求了张签,非吉语,王淑君忙宽慰她,签文罢了,也有不做准的时候。

她原是不信这些的,那天却没来由地感到不安。到寺中休憩的地方,她只点了一盏灯,脚步在屋中来回踱动,臂里抱着小姰,轻拍低哄。

反复的声音于房内回荡,不知是她安抚小姰,还是反过来,心绪慢慢静了一些。

正此时,忽然听见别的声音,凌曦顿了片刻,立即开门,问外间伺候的嬷嬷怎么回事。

寺中只停留了她和王淑君两名檀越,不该有这样大的动静。

嬷嬷待要为她出去看看,蓦然瞧见一片火光在不远处腾起,紧接着,有兵戈声寒唳着传来。

雨点帮衬地落在地上,水花迸溅,时间像被人拉得无限缓,空气凝滞,只有“叮锵”声不断起伏。

在这片刻间,凌曦敏锐地反应过来,她压下胸中恐惧,抱着小姰向后殿侧门疾行。

凌曦少时常陪母亲至此,兼她性子谨慎,今日到寺中又把所有出入都察了一遍,如今歹人在外,到这里还有些距离,她脚步几乎奔跑起来。

嬷嬷在后紧跟,惶恐的眼睛不时转向背后,她年岁大了,神色中却有一分坚定。若真有事,她要护好凌曦。

杀戮声在天空中愈发响亮,卷着火势燃烧,本是纯净的地方,刹那间成了修罗地狱。

怀中的孩子似乎感应到凶险,开始细细啼哭,畏怯的声音钻入耳畔,凌曦艰难地控制步调,手掌在小姰背上轻拍,一行哄她,快速穿过漆门,不想迎面碰上了一个持刀搜寻的兵卒。

凌曦足下猛地一蹉,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直退回门中。

那兵卒看见她,眼神里泛着凶恶和贪婪的光,他知道,自己庸碌无为的人生将因为今日而改变。

嬷嬷一路跟在凌曦身后,虽行得慢,时下已追上来,瞧见这般情状,她一手拽住凌曦,把她拖到自己身后,脚步夺上去,欲用身体拦住窄门。

凌曦刚要开口,雪亮的刀一刹穿过身前人影,有液体溅到她的脸上,浊红的,先是温暖,迅速感到微凉。

饶她见过生死,此刻也怔了瞬息。

那兵卒拔刀出来,刀身红艳如火,他抬脚踹在那副老态的衣形上,要踹开她,却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像灌了铅一般扎在那,分毫不移。

“夫人,快跑……快跑!”嬷嬷双手死扣边沿,扭头对凌曦喊。

她没有时间惊惶,也没有时间悲恸,旋即搂着小姰转身,往另一头奔去。

疲惫的奔逃令怀中婴儿泣声不止,凌曦已经无法去安慰她,一刻不停地寻找出路。

雨下得大了,寺中浓焰还在升,水与火交叠,寒意和热气阵阵滋长。

凌曦闯进一间暗室,里头无桌无垫,只在墙上昏昏悬着一副山水丹青。此为西道尽头,她若折返,定会再遇上那个兵卒,出不得。

以为自己走到绝路,凌曦唇齿微颤,猝然心中一闪,记起这间房内有一处密道,通往城外襄河。

她抬手将画卷拨开,推动墙上关窍,进去后把门关死,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步履不停。

记不清走了多久,凌曦再次见到光亮时,外间正落暴雨。

雨水像石子一样砸在身上,她衣裳尽湿,眼前浓白一片。

漫长的逃亡令她身体脱力,却还是摇了摇脑袋,费力地睁开眼皮,告诉自己不能倒下。

她还要带小姰回家,回到她父兄身边。

凌曦往前动了一步,膝盖已经发软,似被谁绊住似的,身子忽然前倾,眼看就要跌落——

“三姑娘!”耳畔响着雾般的嗓音,双肩扶来一双有力的手,把她接住了,隐隐绰绰中,她窥得一副少时熟人的影子。

“三姑娘”是她未嫁人前,在凌家的名号。

肩上被人裹了氅,凌曦抬起头,双目掀张,欲看清来人,就听他着急说道:“大人让我护姑娘离开,姑娘跟我走吧!”

常家出事,凌殊听闻女儿跟王淑君在寺内祈福,赌了一把,赌她能活着出来。他派人传信给在京外办事的刘安,叫他护送凌曦去南方。

刘安是曾经授她弓箭的家臣。

凌曦听了他的话,身子轻晃,堪堪站稳后,随他上了马车。

乍来的安逸使人麻木,凌曦默了半晌,仿佛突然醒了过来,声音在雨丝中递出去,音量不高,好似在抖。

“常遇……”她断续须臾,“常家不在了……是吗?”

车门外没有回答。

凌曦心痛如绞,触目是一片黑暗,又或许是血红,她身不在常府,却仿佛能看见尸骸,能闻到血腥。

雨点打在车盖上,沉重,压抑。

凌曦疼得极了,也恨得极了,双手感知不到半毫力量,浑噩地想着,她的二十多年是否一场虚幻,突然不明白活着有何意义。

不曾发觉,怀中的小姰没有再哭,她安静了,圆润的小手动了两下。凌曦低头,就见她一双明眸望着自己,像是在问母亲因何垂泪。

凌曦禁不住双目通红,身体难遏地发抖,可是面对女儿,她竭力将所有情绪吞咽下去,心底无数次涌上回城的冲动,亦因为女儿而按捺。

她臂弯轻摇,摸了摸小姰的脸,声音如初缱绻。

“不怕、不怕……”

第94章 似酒浓(六) 早预料了会碰见知柔。……

翌日, 知柔自房间出来,听说了魏元瞻也留宿东宫一事。

在宫人们口中,小将军昨夜醉酒, 一个人于凉亭望着月色出神。

眼瞧他半边身子斜在外面,便有胆大的宫人上前提醒,他微笑了下, 整衣欲离。不想垂手的动作将腰间玉佩拂去池中, 那宫人犹不及反应,少年的身影已跳了下去。

搜寻一阵后, 他抓着玉佩上来, 衣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描摹出劲瘦的腰。

没能及时回避,站在亭中的宫人两颊晕红, 忙垂睫引他去更换衣物。消息传到皇太孙那,便将他留了下来。

宫苑内无人不知西北回来的少年将军是太孙妃的胞弟,听昨夜领他更衣的宫人叙述,余人艳羡不已,聚在一团喁喁问道:“小将军生得什么样?与太孙妃一般绮美吗?”

宫人们的谈论飘到知柔耳中,她睫羽轻怔了下, 不禁好奇——魏元瞻何时习得水性?

魏鸣瑛的人是这个时候来,请知柔到雨轩一见。

知柔见到魏鸣瑛, 毕恭毕敬地跪地拜她,衣裳单薄,能够看清一副坚硬的骨头显在衣下。如此模样,魏鸣瑛敛住眉宇,上前搀她起来:“四妹妹和我见外了。”

今日不比昨夜,室内宫人多, 哪怕低下头,眼睛也好似在她们身上,知柔不想被人拎出一点错处。

魏鸣瑛察她眼神,心下明了,无奈地弯一弯唇,色若春晓的容貌,笑容却不甚真心。

皇太孙恐魏鸣瑛忧思重,生出不堪的念头,是故,安排了许多人日夜照看。昨日因为进宫,这才免去些人手。

“昨夜住得还好?”魏鸣瑛拉着知柔在竹椅上落座,临窗的宫婢烹着一炉茶水,清淡的香气徐徐飘开,予人一种宁和的氛围。

知柔应道:“府中处处精致,臣女住得很好,多谢娘娘关怀。”

魏鸣瑛点一点头:“你是同元瞻一路回京的?”

知柔说是,须臾又听她问:“他不一样了,对吧?”

魏鸣瑛许久不曾见到弟弟,他回京的第一日,便来了东宫。

魏元瞻是跑来的。

正月天冷,院子里一株梅树下散着落英,风簌簌吹着,少年卸了甲剑,一拢利落的武将常服贴他身廓,挺直的脊梁像一把山河刀,额间挂着几许薄汗。

怀仙踏入京城的第一刻,魏鸣瑛便听宫人说了。她们上禀的话自然不关于公主,而是那个年未弱冠的边地将军。

在旁人言语下,魏元瞻乌靴宝剑,气度从容,坐在高头大马上不显一分骄气,那是常年行于塞草而练就的肃杀。

未料不多时,他人到了跟前却是这般形貌——魏元瞻一瞥见她,外表的持重没有了,他满目着急地打量,直至把她看了很一会儿,方才下跪见礼。

魏鸣瑛将他双肘托住,带起来,他站直身,垂首低着眸子。

“姐姐,我回来了。”

少年声音温柔,眉尖略蹙,是一种心疼却无力改变的情态。魏鸣瑛睫羽盈闪,就要有泪颤颤巍巍地落下。

她也端详他,些许陌生的感觉在二人中间游走,到底出言发问:“母亲很想你,你可回去见过她?”

魏元瞻颔首。正是先回了一趟侯府,恐天色太晚来不及,遂又匆忙策马赶来。

“姐姐……”他唤了一句,后面要说的话迟难发音,只观其脸色,俨然一副忧虑至极的样子。

魏鸣瑛反过来安抚:“我一切都好,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阳光下的人影亭立着,她原就纤瘦,如今愈发形销骨立,仿佛一碰就会摧折,魏元瞻哪肯信她的话?

不过他长大了,不会再不合时宜地讽刺她,突然想起什么,他从怀中掏出一支长匣,打开递到她面前:“夕和城的山茶花,我为姐姐摘来了。”

应是理过花梗,尚未全枯,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微卷,无声地绽在匣中,形同一个不管喧嚣的隐士。

魏鸣瑛曾与母亲提到过,她想去看看夕和城的山茶,看它是否如画卷中绘制的一样静美。那是她刚怀娠时,随口提的一句,因她腻烦了高墙囚囿,恰见画师献图,心有所感。

思来母亲把她的话都写进了送去兰城的信里。

魏元瞻想睹姐姐笑颜,可他从来不会,也从没有做过,他们姐弟二人相处,自小便是“仇敌”一般,长大后各奔东西,哪里学过其余的交往之道?

他回京师所耗时间比预估的短了数日,必定披星戴月,道途多艰,居然还能抽身替她折花。

魏鸣瑛十分诧异,也含触动,双目在他身上定了一会儿,倏然低低地笑出了声。

响晴的春日,梅花轻摇着从枝头坠下,宫人们听声掀起眼帘,悄悄往太孙妃脸上望了一瞬。

自那场白事后,太孙妃首次露出了真实的笑意,有一刹,离得最近的宫人看得呆住了,回神后连忙阖下眼皮。

室中倾壶倒茶的声音似玉石相碰,发出些“叮”的声响。

知柔不明白魏鸣瑛说的变化是哪一种,其实她也细谈不上来,但魏元瞻确有不同之处,比之三年前。

于是低了低下颌,想到他,内心又生了些波澜。

魏鸣瑛大多时候是不愿见人的,昨日应付皇后,身心俱疲,可是回到殿中仔细回想,她和四妹妹在一起时,虽悲痛无可避免,但或许因为四妹妹长久不在京师,却与她亲近,令她莫名有种轻松的感觉。

宫人上前奉茶,知柔的眼睛碰巧与其相撞,那人微微愣住,知柔不自在地抿一抿唇。

说起魏元瞻,魏鸣瑛的容色是舒展的,没有半分装相,然而舒展中又有一丝难察的苦涩。

“小泠初生之时,眉目朦胧,难辨其形貌,但我瞧着她,竟觉得与我全然不像。后来稍大些,母亲来看过她几回,总言她肖似其舅。”

身旁的嗓音比昨日安然,知柔静静听着,对她所言并不意外。她打小就觉得魏元瞻生得漂亮,随年纪越长,英武之气才慢慢催动。

魏鸣瑛继续说着,面上带笑,仿佛还是去岁坐在亭中构想。

“我曾想待她稍稍长成,便托于元瞻教习武艺。天下之广,仅仗圣贤书难行远路。”

“元瞻性格骄躁,习武却从未发过脾气,小泠若跟着他,必不会如我习槃舞时,屡遭老师斥责。”

“小泠从未得见她的舅舅。”

魏鸣瑛最后一句,知柔听了,忽觉瞳眸微酸,她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时恨自己跟怀仙他们尚且能言,怎到了她认真对待、心有亲善的人这儿,便成了一声不吭的哑巴?

所幸魏鸣瑛并未沉于回忆,有些话说出来,心里舒服了许多,她不需要所谓“关心”她的人对她劝慰,而是一个真正的朋友和她闲谈。

外间鸟雀飞过,丢下细响,魏鸣瑛望着知柔,她的手一直搭在膝上,无意识地摁了摁。

记得皇后曾言,魏鸣瑛不由得蹙眉,道:“四妹妹可是腿伤未愈?”

知柔曾经坠马,伤了腿。这是怀仙讲与皇后听的。

知柔闻言稍怔,掌心释了几分力气,回答道:“已经好了。”

“从马背上摔下来,很疼吧?”魏鸣瑛蛾眉不展。

“应该是疼的,我不太记得了……”

知柔对痛楚的忍耐很低,那一次,大约是她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并非因为身上的疼,而是他们告诉她,她往后不能跟常人一般行走。

她当时不解那是什么意思,眼睛也红了,手指陷在毡毯上,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赵太医能做的有限,北璃的巫医与知柔交恶,不愿援手,甚至为了避她,跑到别的部落住了几天,连恩和都抓不到他的影子。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有了不想活的念头。

景姚不断劝她,开解她,可她就是无法忍受,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夜。

后来,她想到阿娘,想到这天底下她不曾见过的一切,她便不肯如此。

“巫医与我有隙,不愿相助,而非是力所不及。所以在他回来后,我去向他请罪了,他大概怜悯我,终为我施医。”

知柔慢慢说完这些,抬起眼,她温言道:“那时,臣女心中有一定要见的人,一定要做的事——娘娘心里没有这样的人和事吗?”

魏鸣瑛侧脸看着她,只觉眼前人无比熟悉,也无比不同。她不会予她建议,而是用那最简单、最平凡的话,问了她一句。

蓦然明白为何元瞻自小便喜欢知柔,她就像另一个他,不在性情,也不在处境,而是那如烈火一样的心思和意志,如此美好,如此有力量。

魏鸣瑛莞尔一笑:“我有。”

日光袅绕,隔着朱窗,皇太孙反剪了双手立在廊下,魏元瞻与他一道,原是来向姐姐请辞。

早预料了会碰见知柔,却未曾想,她在北璃竟受过这样的伤,每每问她经历,她从没有一句怨言。

魏元瞻忍不住皱了皱眉,垂在身侧的手微拢。

皇太孙侧脸问身后内监:“那是谁?”

“回殿下,那是宋从昭宋大人的次女,宋四姑娘。”

皇太孙默了片刻,记起来,昨夜好像听鸣瑛提过。他抬靴前去,吩咐一声:“赏。”

宋从昭一早便派了人去东府外等,到底是储君的地界,不可过近,宋府下人站了良久,直到日上中天,仍不见四姑娘的身影。

知柔从东府出来,走过两个转角,听后头响起一些脚步声,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探——为了进宫,她身上没有利器。

缓缓罢手,心头定了定,还未踩进长街,身后一阵促风徒然劈来,她侧步闪躲,目光转向对面,和她视线接上,为首的人霎时笑了。

身手敏捷,个头高,模样忒俊。条条都对得上。

男人笑着招呼,带点玩味:“就是她,给我绑了!”

第95章 似酒浓(七) 受蛊惑似的叫了魏元瞻。……

宴仙楼。

刺目的日光被挡在外面, 走廊上颇阴,尽头房间传出些呵斥,虽隔了门板, 气愤的情绪仿佛会自己蔓延,到了长梯半空,又叫楼下的热闹声盖去, 焖回那间房里。

“男子!男子!你瞧瞧你带回来的——那是男子吗?”年轻的嗓音喧着愤怒, 衣帛声振,似在抖袖。

很快便有人道:“不是, 爷, 您也没说清楚……咱哥几个可都没听见您说男人……”

屋内静了片刻,随即门被拉开,踉踉跄跄地退出一行健仆, 里头愠声未止:“滚滚滚!”

那几人倒退几步,冲门内复一行礼,转身灰头土脸地下楼。

知柔被外面的训斥声所扰醒。

房中明亮宽阔,沾了清淡的皂角气。她坐起身,抬手摸一摸颈后,稍微触碰便感一阵钝钝的疼。

下榻环视一周, 屋子里的装潢不像歹徒所置,布局古朴清雅, 设茶案,兼画屏分割南北,更像个供人品茗的地方。

知柔活动手脚,经过桌案时顺手捉了花瓶,把一枝冬青抽出来,捻在掌中。

小心翼翼的“咯呀”声自不远处响起, 房门由外推开,来人尚未迈进一条腿,利刃般的物什儿直抵咽喉。

他身形震住,不禁吞咽两下,看清了自己喉前是枝冬青。

知柔的目光盯在男子面上,那是记忆中的脸,五官端正,锦绣裘衣,双目中带着一点不着调的气质,认真起来,方显出些读书人的文雅。

知柔眉梢慢慢挑起:“盛星云?”

她顿了顿,心中既惊既喜,不由自喉间笑了一声,“你绑的我?”

“误会、真是误会……”他推开脖子前的凶器,试探着走了进来,看一圈后,返身端详知柔,视线落在她垂下的手中,仍有些怵,“宋、宋知柔,你哪儿不舒服?”

说话向后挪去,戒慎地掀动衣摆,拣一根最近的凳子坐下,才一沾座面,立时歪扭地站起来,眉头紧锁。

知柔有些乐,瞧他一会儿:“谁把你打了?”

盛星云哼唧一声,大约没面子,音量低若蚊吟:“除了元瞻,还能有谁?”

他和魏元瞻多年未见,得知他回京,心里不知如何高兴,从公主的车驾进京算起,他盼了魏元瞻好久,怎想他是个忘性儿大的,回来三日也不曾上门。

昨天两车擦过,他卷起帘子喊他,那头没应,眼睁睁地瞧那马车匆忙去了东宫。

盛星云一气之下,起了逗弄之心,吩咐几名壮汉替他把人招来。

他说得清清楚楚,玩一玩就罢了,元瞻他身手好,别惹得自己受伤。那几人弄错了目标不提,还跟宋知柔动真格的,简直蠢货!

一消想,盛星云怒火难灭,揪着衣领扑棱几下,重新抬起眼帘:“我让大夫给你瞧过了,外伤,不会落疾。你哪里不舒服便告诉我,我再叫他回来。”

知柔隐约听见他说魏元瞻的名字,眉毛一扬:“他来过?”

“大夫?当然了,我怎会放任那些废物把你……”

话犹未全,知柔轻声剪断:“我说魏元瞻。”

屋里浅淡的香气在她刚醒来时便嗅到了,觉得很熟,像一条缠绕过去的线,把她牵回了某个时刻。

盛星云哦一声:“他还有事,让我送你回去。”

知柔眼里露出少许失落,还不待被人察觉,已经隐去,挪步将冬青插回瓶中,折身向外:“走吧。”

盛星云愣了半晌,才追上她:“你不吃点东西?”又道,“我们也许久没见面了,别这么无情。”

就见她笑了一下,扭头故意将他上下打量,睫毛一闪,闪烁出狡黠的颜色:“和偷袭我的人,需要谈什么交情呀?”

分开太久,盛星云一时辨不出这话是否玩笑,只当作真的,长臂一展将知柔拦了,信誓旦旦道:“我这就把他们弄回来给你赔罪!”

话罢大步朝前,知柔看他认真的样子,微微顿住,忙提高嗓子喊他:“不用了!”

前头的人影被叫住,刹了脚,知柔走上去:“我一夜未归,家中长辈必然忧心,我得先回去了。”

“那我送你。”盛星云拎一拎袖角,指向长梯,自己先她半步走在前面。

宴仙楼是盛家的产业,盛星云科考不中,被父亲禁了书画,连家塾也不叫他去了,直接跟他大哥四处闯荡,什么经营的事物都学一点。

他自小喜爱丹青,无端遭了此劫,颓然了好一阵。现在稍微适应,形貌间有了几分商人的况味,但对着知柔,还是从前模样,态度真诚。

“当年你与元瞻先后离京,真叫我心都碎了。好在我去侯府打探,得知了他的消息,这些年与他从未断过书信。不过想要找你……很难。”

他一壁说,一壁回头,她今天没有作男子装束,衣裙是桃夭色,正配她这如花似蕊的姑娘。

“看见你们‘完璧归赵’,我真开心。”盛星云不由感慨。

靴底“笃笃”地踩在阶上,知柔落后他,能从高处看见他嘴角的欣喜,虽不扎眼,却有温暖递到知柔身上。

她弯了弯唇角:“我也是。”

少时玩伴重逢,难免不使人纠察当初分散之因,盛星云好奇了三年,没忍住问:“你当年为何会卷入和亲之列?”

不意听到这句,知柔眉心略攒,应答一声:“说来话长,不过都已经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吗?”

她不会同情怀仙,更不会可怜自己,只要日后能和牵挂之人守在一处,从前事,她不想庸人自扰。

盛星云的眸光透过日辉观察她,她一如往昔,发觉后便直直望来,好像从不懂闪躲,做什么都坦坦荡荡。

他笑了笑:“对,咱都朝前看。”

裙摆无声地拂过最后一阶木梯,一楼的人影稍众,知柔站住脚,视线正撞上一个从门槛外跨进来的女子。

她也看见了她,脚步微滞,或许不敢确信这是真的,目光怔忡地覆住知柔,嘴唇翕动了一下,到底没出声。

在知柔未离京前,二人的友谊便已经破裂,江洛雅记不清她们吵架是因为什么,只记得知柔走了,她心里也很难过。

阳光一块一块劈进来,铺在地上,细微的浮尘如水波流转,淌去知柔眼里,她移开了目光。

江洛雅心尖一涩,仍然倔强地不作声,走到盛星云面前。

两人是合作的关系,或许还会有姻亲,他无法逃避,脸上显出拘束的样子,对她低言道:“我晚些回来找你。”

盛星云和知柔有旧,江洛雅清楚,眼下的情状,想必他是要送她。

“你去吧。”江洛雅眼尾淡淡一瞥,毫不在意地登上了二楼。

盛星云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他对江洛雅无半毫情意,可能以前有,早叫她的脾气磨没了。

他们中间微妙的气氛,知柔隐有所感,她自己对江洛雅也不如脸上做的镇定。

出来宴仙楼,街上游人穿梭,小贩喝唱,五花八门的店招在高处飘摇着,京城的繁闹再一次纳近周身。

知柔走得快,时隔数载,无人引领的情况下,她依然能找到回宋府的路。

盛星云跟在她旁边,眼光不经意往她靴上扫一扫:“你和元瞻,这三年里见过吗?”

知柔摇一摇头:“没有。”

诧异似的,盛星云先挑起眉,而后轻笑,口吻中尚有丝缕质疑:“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

“什么意思?”知柔盯着他揣摩一会儿,在一间摊子前停了下来。

太阳在云层里闯荡,光一霎炽盛,一霎收敛热性。

盛星云没看她,思绪归拢到魏元瞻那,犹觉得身上发疼。

下晌,他刚知道底下人把知柔绑了,错愕得说不出话。随后命人将大夫请来,给她安置房间,正要去看她,酒楼里生了点乱,只好先放下来,处理闹事。

心里担忧知柔,办起事情比往常快,方才踏上走廊,魏元瞻风风火火地踱过来,那脸色,是极不高兴。

他本没想给魏元瞻传话,却不知怎么,知柔受伤,他不去宋府喊人,受蛊惑似的叫了魏元瞻。

来龙去脉与他说完,一道进了知柔房里。

西窗大开,榻上之人一动不动,浓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看上去有些冷漠,又有些楚楚。

魏元瞻伸手去碰她的脖子,想把她转过来,检查她颈后,见一切无恙,又在榻边坐了半晌,视线从未离开那身衣裙,确切地说——是那双靴筒之上,下摆覆过的一部分。

非礼勿视,侯门中最常闻的礼仪,魏元瞻竟罔顾到这个地步,盛星云讶然不已。

再一看他,英朗的眉目结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似乎心疼,又克制着,终归一个字也没说。

二人叙了会儿旧,魏元瞻托他送知柔回去,继而出了房门。

时下,盛星云的目光往知柔裙摆瞟了一眼,猜测的语调:“你的腿……是不是伤过?”

“早便无碍了。”话音甫落,知柔挑开眉峰,狐疑地在他面庞巡睃片刻,“你如何知道?”

她如今骑马也不妨碍,与先前无异,别说三年没见的人,就是景姚,也断指不出她丁点儿异样。

盛星云想到魏元瞻临走前在他凳上踹的那一脚,是怪他招惹错了人,捉弄到知柔身上。

他虽心亏,但又不免高兴,他和魏元瞻仍如从前那般,有何不快便当场解决,半点生疏未染。

故在他力所能及的范畴,又帮了魏元瞻一把。

阳光下,盛星云的表情神神秘秘,倘和之前的话联系起来,是在往魏元瞻头上引。

他故意回她:“这也不重要了。”

第96章 似酒浓(八) 他想那么做。

知柔不喜欢和人打哑谜, 眉头拧起来,有些不快。

转念想到魏元瞻,昨夜的情形如走马灯般浮现——他领间繁复的烟羽纹栩栩如生, 隔着那层衣物,似有什么要跳出来。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除了在楚州那次。

到底是不同的, 知柔暗自思忖。他今日不在, 也好。

“听说你哥哥也回京了,他和元瞻真是天生的兄弟, 做什么都一样。”盛星云在旁说道, 下巴颏儿微微一晃,藏点喟叹的意味。

他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宋祈羽,知柔不免愣住, 有一瞬间,她脑子里是另一个人。

应过来后,知柔顽皮地剔他一眼:“你又不怕我大哥哥了?”

盛星云表示不屑:“肉体凡胎,我怕他什么?”

记起幼时,他见宋三姑娘生得可爱,想去搭话。孩童的心思多么纯澈, 偏宋祈羽不懂,见他接近自己的妹妹, 心里攒着气。

有一日,他从鞠场经过,宋祈羽叫他出了很大的丑。那之后,他见了宋家兄妹恨不得往地里遁,魏元瞻是知情的,每每看见, 总要笑他。

儿时的仇怨放到现在,轻薄如烟,盛星云早就不在意了,不过是想,认识的人一个个年少有为,回望自己,难免生出点郁闷。

想着想着,思绪飘到起云园,那里住的历来是些怀才不遇之人。

他悠悠启口:“对了,雪南先生将起云园卖与我了。”

走两步,转头看着知柔,“先生说,石榴树下有一坛状元酒,本想待你及笄拿出来,可你……”

话声渐褪,知柔指尖微攥了下。

往岁她生辰,总念着魏元瞻喝过“养心茗”,而她未得,年年向师父讨要。彼时不知那是酒,但师父每年都说等她十五再送给她,渐渐地便回过味来。

此次回京,知柔去过起云园。

那里换了豪仆在门下值立,匾额未改,但从前的雅致书香被咄咄逼人的富贵浸润,变得些许古怪。

她上前欲寻师父,被门外豪仆挡下,口称他们主人不在宅中,谁也不能进去。

知柔便问其主是谁,那几人默不吭声,还一脸凶悍地瞪她。

翻墙这种事,她早就轻车熟路,却不想进去后,宅内当真没有师父的影子,甚至连痕迹都不见——里头太贵气了。

听盛星云说着,知柔脸上露出挑剔的神情:“起云园的新主是你?”

随即又问,“我师父去哪了?”

“在外云游呢。估摸着现下……应该在江东。”

“他还回来吗?”

盛星云摇头:“先生没同我说。”

顿了顿,他心内蓦然闪了个灵光,“你若想见你师父,何不让元瞻随你一道去江东看看?他祖母不是也在那儿么。”

倘或从前盛星云有此提议,知柔分毫不觉意外。可是今天他有点反常,总把她和魏元瞻讲到一块儿,难不成是魏元瞻跟他说了什么?

知柔站住脚,有点紧张地打量盛星云。

谈不上这是何种感受,仿佛在刀锋起舞,抑或是站在阳光下,却感觉到深凉的阴影。

不知名的慌张爬上胸口,知柔自诩冷静,一碰上魏元瞻,全都乱了。

盛星云瞧她不动,掉过身:“……我说错话了么?”

如今的宋知柔不像小时候,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不做表情望着一个人时,通身气息冰冷,叫人不敢靠近。

幸而没多久,她抬脚朝前,很没道理地扔下一句:“我自己走吧,你太慢了。”

头也不回地绕过窄桥,步履稍快,铁了心不让他跟。

有了盛星云的推波助澜,知柔原以为魏元瞻是因为昨夜之事躲她,而今却认为是她多想,也不再企图验证,她还有更好奇的事。

却说知柔料想不错,魏元瞻没在宴仙楼等她醒来,的确有窘迫的缘故。

那夜,他没有喝醉。

军中养成的习惯,他不会让自己的头脑不够清醒,无论是否战前、是否当值。

他在亭中的一举一动,俱是由心。

他想那么做。

若非她看向他的眼神太错愕、太无暇,蓄了信任,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做些什么。

情不自已,又恐冒犯,二者矛盾地存于心间,束缚了他。

魏元瞻急求旁事分散心神,皇帝让他伴驾行宫,他几乎觉得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领旨。

回来是三天后。

每年正月二十七日,京城百姓会把灯笼重新挂起,城内辉煌如昼,远胜上元节。

昔年多战乱,蛮族曾遣尸于国朝,使疫毒流窜,百姓受尽其害,哀嚎遍野。时有一名游医客居京中,目睹此劫,不忍袖手,毅然施针药,救万民脱险。

然自身染疾不治,长辞于京。百姓感其恩德,每岁此时,举灯千盏,以寄哀思与敬意。

满城的灯火在扶栏下,流金溢彩,光华连亘,放眼望过去,似乎海水被点成金色,在星空下一潮一潮涌动。

魏元瞻和盛星云在宴仙楼顶层,檐宇只遮一半,大片的空台悬出去,仰头是明月,垂目是繁华的京师。

盛星云双手按在围杆上,半截身子压上去,俯瞰街景,扭头对身旁道:“你说他们挂几排灯,天上的人就能看见吗?”

才问完,他直起腰,随意往头顶注视一会儿,自答一声,“这么远,怎么可能呢。”

魏元瞻负手立在其侧,眼前光辉接近奢靡,他透过星火回想,祖父去世,幼时的他听信下人善言,凡遇犹豫不决之事,便会在廊下点一盏灯。

若顷刻熄灭,就是祖父在指点他选左;若长久不熄,便是引他择右。

他点了许多回,无一不轮到后者。

十岁以后,他再也不信怪力乱神,宇宙玄说。

“看见与否,不过是慰藉自己罢了。”

魏元瞻折身背靠围栏,双臂环抱,夜晚吹来的风推在眉心上,捋平了他一点恹容。

盛星云没有反驳。

旁人如何作为,总之与他的营生毫不冲撞,唇角甚而提起一些嘲讽的笑:“酒楼今日赚的,能抵得过上元节了。”

魏元瞻闻言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宴台被室内散出的光晕得幢幢,他偏过脸,眸子在盛星云面上打量少顷:“你当真不作画了?”

“画有何用?”盛星云无谓地耸一耸肩,手肘搭在栏杆上,“世人赏的是名士,非我等商贾,就像我爹说的,我笔下的东西一无是处。”

这话从好友口中说出来,魏元瞻浓眉一折,双手垂落,肩背也挺直了,是一副坚定的态度:“他说的不对。”

盛星云瞥他一眼,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只听身旁续道:“你笔下的山河光影,原非你心之所向么?”

不及思考,魏元瞻凝神看他:“星云,世人如何评判,并不会决定一幅画的价值。你画的东西,很珍贵。”

他眼光清亮,盛星云在他的目视下无处遁形。

魏元瞻所言不错,笔墨乃舒心之作,何必问它有用无用?

可他时常会想,沉寂得太久了,终有一日,他会忘记画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