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皆未再开口。
盛星云沉吟一会儿,坦言道:“我买下了起云园。”
魏元瞻挑起眉峰,就瞧他不羁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吴渭的命运会不会降临在我头上?”
起云园乃前朝吴渭故居,此人坎坷半生,壮志难酬,虽后来被前朝末帝赏识,得以施展抱负,最终的结局却尤为惨淡。
闻他把自己与吴渭比作一处,魏元瞻心里不好受,更不希望他真得了那样的结局。
手掌在他肩上捏了捏,终是低声道:“你不会是吴渭。”
整座京城中,能让盛星云敞开心扉的人只有两个,魏元瞻和宋知柔。
得故人归,盛星云脸容含笑,心知他想说的是自己能比吴渭走得更远,也算宽解了,遂摸一摸鼻子,回首继续俯望。
京城的夜景有它独特的韵味,恍惚一看,颇有些纸醉金迷,但大多数还是平凡良善的普通人,他们放灯,是虔诚的信念。
拥挤的人流中,盛星云忽然看见一个熟识的人影,他一点下巴,手往外指:“宋知柔。”
是她,一贯的圆领长袍,腰间除了玉饰,还有一把与众不同的短刀。她走在人群中,旁边跟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瞧着比他们都要年长。
“那人是谁,你认识吗?”
盛星云从未见过宋知柔身边除了他们以外的男人,或许是她在京外结识的,不过……怎带来了京里?
他愕然地眨一眨眼,瞄向魏元瞻。
在他意料之内,魏元瞻居高而下看着,眸光有些冷,没有吭声。
知柔无法,也不愿引苏都至宋府,当面见阿娘。是以灯节这日,她将凌鹤微赠予她的画像拿了出来,亲自交给苏都。
观月楼笔直高耸,初建时为不少文人墨客青睐,两年前,一场大火将它烧作断壁,虽经修缮,往来此处之人日趋减少,如今反倒成了个荒凉所在。
知柔提了盏灯,苏都在她身旁立着,两手执画卷首尾,目光一动不动地黏在画中女子身上,神情不同以往。
知柔的注意未曾旁落,几乎不眨眼地看着苏都,那副骨骼里好像一夕间生了血肉,她在他的脸上窥见情感,很浓烈,却叫她觉得仿佛不实。
“你画的?”他终于张口,声音低暗。
知柔被他忽来的眸光怔了一瞬:“什么?”随后字句显现,她轻声接了一句,“不是我。”
苏都的视线落回画上,许久才说:“我想见她。”
“见与不见很重要吗?”知柔顷刻出言,胸腔内的心跳早就响如擂鼓,越是试图镇静下来,心绪越乱。
在不确定之前,她十分想探清楚阿娘与常氏的关系,可是眼下,她只感觉抗拒,一种浩然的抗拒,穷尽所能也要阻止。
“你见了我阿娘,又想做什么?”不等他回话,知柔紧着追问。
苏都剑眉深锁,一面收卷画像,一面将身体侧过来,目光倾注知柔。
带着某种细微的探寻,仿佛要从她的神色、衣着,甚至袖口的褶皱里找出端倪。
她并不闪躲,只是静静站着,唯有蓄满戒备的眼睛泄露了她的不安。
苏都迟疑地拢眉,问道:“你和我流着一样的血,为何这么惧我?”
画中女子和他记忆中的阿娘一模一样,令他冷钝多时的心再次搏动起来。
知柔是阿娘的女儿,便是他的妹妹。
他们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血脉相系,万斩不断。
她不该怯他。
于苏都而言,这已是最大限度的开诚布公,他早学会藏匿声色,才八岁之时,业已成性。
知柔心头撞鹿,语调微微扬高:“我没有。”旋即意识到什么,忙又辩驳,“我不是。”
苏都没再回应,长久的沉默和他望向她的眼神,知柔心里忐忑,近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移开视线,言语不如从前犀利:“我答应你的也算做到,没别的,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苏都想也不想,举步行她身侧。
知柔顿足,那眼睛深静莹润,像一对暖玉,声音却凉凉的:“不用。”
苏都恍若未闻,语气温泽道:“让我送你。”
灯火煌煌,熙攘的长街如画卷一样缓慢后阅,知柔与苏都同行,背脊僵硬,掌心时攥时拢,最后寻求依靠般抚上了腰间的刀。
现在的苏都对知柔而言,没有了威胁的感觉,可走在一起,她觉得双足踩在云上,不安定,也有些欲坠的惶恐。
煎熬地走了一段,知柔眼风往他面上扫,恰值他看过来,她稍稍一惊,而后竭力克制着,再没朝他去一眼。
有牛车自道旁驰过,县铃轻响,一道人影半坐车轼,知柔见其身姿,攒了下眉。
那人好像……
思绪不及展开,苏都的袖摆磨蹭她的手,很快划过去,他倏然驻足。
火树银花下,苏都的面庞染了红,阴影遮盖他的眼睛,眉骨连着眼窝显得格外浓重。
他无甚表情地盯了街道一会儿,偏过脸来问知柔:“你可有得罪什么人?”
他入京以来,行事低调,接触的常家旧部俱是他深信之人。反观宋知柔,回京不久便被皇后召见,又曾宿东宫。
苏都望着她,见她目色疑惑,又道:“有人跟着我们。”
第97章 似酒浓(九) 魏元瞻把她拽到案上。……
街道长得看不见头, 人流如水,这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穿了铠甲的军士在两旁来回巡走,百姓们放灯游街, 每个人各司其职,哪来什么跟着他们的尾巴?
知柔不解地收回眼,望向苏都。
他面容冷静, 对她说完便转过去, 搜寻地盯着对面。他有一种动物般的直觉,自他们经过鹤塔, 就一直有人尾随。
知柔相信自己, 但苏都的神情令她犹豫了,不禁再望过去,仔细地浏览面孔。
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 银霜披下来,与灯火重合,人群不断流动。
她的视线慢慢定在几个高挑的男子身上,距离有些远,灯照得四周模糊,看不清他们的容貌, 不过皆站定着,没有走来。
知柔想了一想, 目光放在那道冷峻的轮廓上,忽然知道是谁。
魏元瞻。
他对苏都有敌意,毕竟曾在战场交锋,视作敌手,而今在京城看见他,又不知其来京的目的, 怎会不忧?
知柔眉心微微一蹙,不欲让他们见面,故沉稳嗓音,诓骗苏都道:“不用管他,是我父亲的人。”
“你父亲?”苏都眼皮撩过来,语调有些奇怪。
知柔懒得和他多言,将步子一转,并非商量的口吻:“走吧。”
苏都显然未信她的话,斟酌一番,还是踅足跟上。
回到宋府,夜很深了,与外边街市相比,这里显得分外静谧。
二人立在府门前的台阶下,苏都抬首看了一眼顶上的匾额,构想里边的景致,应该和常家不差多少吧?
他一路缄默着,时下,垂眼望着知柔:“你和她说过我吗?”
他的音色很低,整个人与她站得近,是一种不带防备的姿势。
知柔清楚他在问谁,亦不习惯他这样和自己说话。她轻拢掌心,如实道:“不曾。”
苏都停了一刹,未再张口。
晚上的空气泠冽,知柔不再多待,与苏都说了句什么,举步迈上府阶。
轻微的脚步声自背后传来,苏都离开宋府没多远,偏头能见高深的白墙,弦月似一把弯刀,高悬倒挂。
他嗤笑一下,侧了侧脸:“还没有看够么?”
驻足回身,长夜卧在眼前,一道人影从树下走了出来,其后跟着两名随侍。
苏都的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不露声色地打量。
是个老熟人了。
“你不该来这里。”
魏元瞻在他身前站住脚,语气镇定,没有被人发现的恼羞成怒,大概有意让他知道自己跟在后面,没想过掩藏。
苏都不过二十余岁,也很年轻,上次已经忍让了一回,如今再开口,有种盛气凌人的韵味。
“我该不该来此,该去哪儿,我说了算。你又是什么?”
魏元瞻咬了下腮,他今夜没穿甲胄,也没佩剑,只着一拢玉色广袖长袍,衣上的竹林压花把他的戾气收敛了,搭目看去,正像个风流俊秀的官家公子。
他遏着愠怒,称谓换了一番,话说出口犹狭裹着浓浓的挑衅:“将军远赴我朝,不知是贵主有意逐之,还是将军心生去意?”
思及北璃那位鲁莽的新王,苏都唇角扬起些轻蔑的笑:“无才朽木,做不了我的主君。”
魏元瞻听出他话中意味,不解地剔动眉峰:“将军此番是来投诚的不成?”
话音甫落,就闻他用北璃语嘟囔了一句:“投诚……你们的皇帝老了,早昏聩了。”
虽不能听懂全部,但瞧他鄙薄的样子,知晓不是什么好话。
两人对立着,苏都看进魏元瞻那双极亮的瞳眸里,不愿与其纠缠。
他淡淡道:“魏将军就当我是一个旅者,我和你之间,并没有矛盾。”
“你在说笑吗?”魏元瞻嫌恶地皱眉。
记起方才在宋府门前,苏都低着下颌,眼睛都快黏到她发上身上了,那样暧昧的距离……魏元瞻握紧拳心,十指用力地仿佛要捏碎什么。
“离宋知柔远点。”他警告道。
闻言,苏都先愣了下,继而意味不明地打量他,视线从他的眉宇往下巡视,是一种玩味的态度,最后笑了笑,露出得意的神情:“这要问她愿不愿意。”
说完笑颜愈盛,好像一个胜利者在炫耀什么。魏元瞻急了,恨不得挥拳相向。
苏都端量着面前这张青涩的脸庞,此人心念太明,再强作隐忍,欲望也会从眸子里迸发出来,与战场上那个冷酷无情的魏将军没有一处相似,在他看来,这是另一个人。
一个天真又骄傲的少年。
苏都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下,对魏元瞻,他不觉得受到威慑,擦肩而过时,甚至懒懒地睇了一眼,就那么随便朝夜色中走去。
他们的谈话,长淮和兰晔听在耳中。
从前兰晔不懂主子的心意,如今明了,哪还忍得——那个叫苏都的北人嚣张太过!他动身去追,魏元瞻没有阻拦。
长淮抬手想要叫他,伸到半空又顿住了,垂目守在魏元瞻身侧,等他示下。
须臾,便听魏元瞻道:“去查他的歇身之所、与何人往来,务必隐匿行踪,不可惊动了他。”
话罢又拧起额心,松开手,“兰晔,让他回来。”
长淮应是,眸光往上略举了举。此间光照不足,仍能感受到主子萧冷的气焰。
“爷,您回府吗?”他试探着问询一声。
魏元瞻摇头,望着左边不算太高的院墙,声音带着点烦恼和气愤:“我有要紧的话要问她。”
知柔回京已有几日,府里的老人识得她,对她一如往常平淡。
而这三年新来的仆役从未见过四姑娘,她神出鬼没,独来独往,偏又生得冷艳,一瞧了她,下人们微垂眼睫,因摸不准四姑娘的脾气,反而恭敬万分。
“都下去吧。”知柔踏进樨香园,冲在外上值的婢女吩咐道。
樨香园的下人不多,俱是宋从昭特意挑来照顾林禾的。规矩严,嘴也严,可知柔在北璃生活久了,对任何人都无法轻信。
婢女听了踯躅片刻,退到外面的月洞门下,没敢走远。
知柔归京不出一旬,林禾对她的脚步声已十分熟悉。听见响动,林禾放下手里的闲书,视线往门扉够。
屋内烛火慵慵,跳跃着把一道修长的人影描在门上,随其走近,影子下移,弯折到地面。
“阿娘。”
知柔踱去林禾的座榻边,身上还穿着在外的衣裳,利器不离身——这是她在异国生长出来的习惯,林禾每每见此,胸臆酸涩难挡。
“去见的什么朋友,此时方归。”林禾眉目慈宁,指了指自己身旁,叫她来坐。
“草原上的朋友。”知柔信口答着,待坐下去,复又沉吟,“其实也算不上。”
林禾琢磨了下,随即探问:“是男子?”
知柔嗯了一声。
察觉到她心不在焉,林禾略微思忖,从旁提醒:“你父亲正为你与你姐姐谋配良缘,你若心有所属,且早告知他。”
知柔同谁来往,林禾不愿干涉,只要哪个男子能叫知柔欢心,她便看谁中意。
不料阿娘会这般误解,知柔竖起眉毛:“阿娘说什么呢,我才不要嫁人。”
她搂住林禾的臂膊,缠得紧紧的,还是小时候一样蛮劣,“我这辈子都不要离开阿娘。”
只当她是许久不见自己,故而黏缠,林禾唇角笑痕深些。
三年弹指,女儿都到了婚嫁的年纪,纵知柔面皮再薄,林禾也不由为她打算。
“与我说说吧,你的那位朋友。”
末尾二字落得稍长,隐约透出点鲜亮的气质,知柔不曾领会,胳膊松开几许,低着目光。
想到苏都,她的手指在腰间鞘纹上轻按了按,声音不高,毫无言及属意之人的欢喜。
“他叫苏都,在草原上,这是出类拔萃的意思。他这个人……”
至此,她停顿片刻,回忆与他之间的种种,其实她并不喜欢他。
从肃原城开始,他们的交情就很古怪,哪怕他可能与自己有不可磨灭的联系,对一个人的印象实在难移。
知柔如实说道:“他做事不择手段,不设限度,有时又像个无害的书生公子,心怀慈悲,济弱扶倾,是我见过最黑白难辨之人。”
“当初我为了离开北璃,偷偷跟着军队去了肃原。他发现后,欲图杀我,可是后来见到我身上的玉玦,忽然改了主意。”
知柔从未提起任何遇险之事,不过林禾猜得到,她素性喜动,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林禾目中露出一许难过的神色,扳来身子看着知柔。
就见她抬起眼,灼灼如星的瞳眸不复往常明亮,透着些幽暗的颜色:“有一次……他唤我小姰。”
林禾睫毛一抖,疑心自己听错,知柔续言:“不过他喝醉了,过了几日,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将玉玦拿给我看,那道蟠螭纹下有一个字……是‘遇’,相逢之遇。”
林禾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右手按住了膝盖,一时间连掌心的脉搏都突突乱跳。
知柔的话声还在继续——
“苏都并非他的真名。他有求于我,然我并不信他,便先问了他的名字。”
“他说自己姓常,名瑾琛。”
“他还说,他的双亲视他如珠如宝,故为他取了此名。”
眼前灯火逐渐黯了下来,阴影盛大,如同兽口无声张开,林禾的手指嵌住膝间皮肉,心脏灼得生疼。
她经历了太多离别,失而复得的滋味,从无机会体验。
不禁急急地喘了口气,泪盈于睫:“他在哪?”
林禾握住知柔的手,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惊慌,“柔儿,他在哪?他在哪?你告诉我。”
知柔早有预料,亦早有准备,可当她真正看见阿娘如此反应,眼睛一霎滚烫了。
心如刀割,手也在抖。
她抽动拇指,在林禾掌中轻轻地触了触,舌尖翻过许多言辞,都没有出口。
林禾急切不堪,知柔不愿见她这幅模样,咽了咽喉咙:“你别惧,阿娘,他很好……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是谁?”
如果她不曾去过北璃,苏都不过是个陌路人,她此生都不会认识他。
若如此,阿娘原本是怎样打算的?
林禾嘴唇颤动着,心里慌乱,一刻都不想忍。若非女儿坐在跟前,她现在就要去寻他了。
知柔望着林禾的目光很诚恳,甚而有些祈求的颜色:“我是宋家的女儿……是不是?”
林禾没有回答。
当年,她携小姰离开京城,临上船时,收到了常遇随身佩戴的玉玦。
他未曾留下一个字,只在察觉危险之际,命他的心腹把玉玦交给凌殊,最后到了她的手里。
自古玉玦,有诀别之意。
那时凌曦没有再哭,她将玉玦收入小姰的褓衣,随后毅然决然地登了船。
室内长久无声,知柔等得心里焦躁。
良久,她听见林禾的声音:“……你的父亲常遇,是京师常氏,凉国公次子。他在皇帝初坐帝位时,便以云荮总兵负责西南防御,后调任玉阳都督,镇守玉阳。你的祖父常显乃征北将军,一生戎马,战功赫赫。”
“朔德七年,皇帝召你父亲回京述职……常家一门忠烈,尽折于腊月寒冬,命丧帝王猜忌之下。”
“你本是六月出生,他希望你一生喜乐,无忧无忌……小姰,是他为你取的乳名。”
知柔年纪渐长,眉目不大像林禾了,更肖似她的父亲。
闻话,她愣了半晌,眼泪从腮角一路滑下,沾染衣袍,一股莫大的惶恐自心底升腾,不安地问林禾:“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先前问过那么多次,如果一早知道,她不会随阿娘来到燕京。
回溯这些年,阿娘在京中的日子,知柔的呼吸渐渐不顺。
“自来了京师,你成日囿于宅院,从不见人。你说自己身份卑微,无心交涉,可廑阳凌氏怎是轻渺之身,精于弓马的人又怎会自囚……”
少时她不明白,为何到了京城,阿娘性情大变。曾经在洛州,阿娘会笑、与人交往,是一个快乐的人。
而今与常遇的身份,还有她的身世相系联想,她突然哽咽了。
看着对面那只素手,仿佛心肺被人揪住:“阿娘的手,又是为了什么?”
林禾避而不答,自顾对她剖白道:“……柔儿,我想让你回家,回到你本该立足的地方,你是谁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好好长大,在你应当生长之处……”
不及说完,见知柔仰头抹了一把眼睛,重望着她,道:“可是我不想要这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抑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嗓音又柔又低。
“阿娘,不管京师还是洛州,我都能生长得很好,可你在这里不快乐……我很心疼。”
林禾轻怔,继而泪意不止:“对不起,柔儿……”
“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知柔截断了她的话。
夜风将平,融融地吹在窗上,只偶尔发出一二咽声。
林禾不再追问,酸涩之感如流水一般从心间流淌出来,沛然地往血肉里钻。
知柔需要时间接纳,她直膝起身:“请阿娘保重身体,女儿先告退了。”擦了擦脸,退出门去。
天上无星辰,难以判断究竟是什么时候,单凭冻僵的手指和等候的感觉来算,四姑娘进了樨香园,待了很久很久。
她出来时,夜色深不见底。
倚在廊柱上的婢女依稀瞧人过来,手中的灯笼提高几分。光照曝在自家脸上,也照见了四姑娘的脸。
她眼眶红红的,仿佛哭过。
还未看清楚,衣摆从身前滑走,如一缕风。
那婢女待追上去把灯笼给她,才跑两步,长廊上不再有一丝人影。
知柔大步流星,回想阿娘和她说的话,每一个字,形同利刃在心间来回轧碾。
她之前不是没有试探过,阿娘每次都拿规矩训她。这回,她只是告诉她一个名字,她却没再否认。
小时候,她总是好奇,因为她也想要爹爹、一个圆满的出处。双亲俱在,阿娘亦不会那般操劳。
后来到了宋府,她对父亲十分埋怨,时间一长,便不太生气了,因为她最在乎的,始终都是阿娘而已。
凌家兄妹的出现,令她对阿娘的身世有了探查的念头,可是越接近,她愈发心疼。
阿娘不该这样无趣地活着。
常年困于后宅,只守着她,院中除了一株木樨,再无亮色。
而此般种种,是因为所爱所属,尽已失去;还拥有的,需极力护全。
知柔心绪混乱,到最后,她越走越快,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好好思考明白她该做之事。
回到房中,门板甫一响动,知柔立时闻到一缕异香。这个气味,她在宴仙楼也闻到过,好像是盛星云身上熏的。
——她屋里有人。
知柔摸向腰间,没有掌灯,拇指抵着刀柄,几无声息地推了一寸。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大致窥见其身量,比她高出许多,应该是个男子。
察觉到那人的身影凑过来,她毫不犹豫出手,刀光伴着一道唳声在空中挣开,那人飞快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扯,要把她从门口拽到案上。
知柔脚底一转,手腕从他掌中旋出。短刀被他钳住,她索性没抢,自靴革上拔出一把匕首。
她招式猛烈,又狠又疾,魏元瞻没料到她会如此,不给他一点张嘴的机会,但凡他踌躇一霎,便该见血了。
遂不肯再让。
魏元瞻探手抓向她的肩,另一只手把她执刃的腕子扭住,足尖从她脚下翻过,把人按倒。
知柔只觉天旋地转,背狠狠地撞在了屏风上。
第98章 似酒浓(十) 怀中身体似乎连着他的经……
“当啷”一声。
匕首在地面弹了两下, 发出回响。
浓墨一样的黑暗里,折屏被身体的冲击撞倒在地上,知柔背贴屏风, 火辣的疼痛自骨骼漫出来,手腕叫人扣着,扭至一个难以承受的方向。
魏元瞻着急制住她, 下手没分轻重, 只在二人落地之际,猛地将锢于她肩头的手护去她脑后, 两副身躯交叠, 尖刺般的痛楚瞬间扩散,使他整条胳膊有些隐隐发麻。
他轻喘口气,垂目确认身下的人是否无恙。
房中昏暗, 屋外灯火朦胧地照进来,知柔眉心紧蹙,目光略显困顿地和他相抵,似乎不明白,刀刃相接的人为何又要护她。
“是我。”魏元瞻开口,握在她腕上的五指慢慢松开, 翻到一旁起身,随后把手给她, 叫她借力。
知柔犹怔忡着,下意识将没受伤的手放去他掌中,施立站起来。
睫羽轻颤,耳旁是锐利哨声,如同在肃原战场上,她听不见半点儿别的声音。
瞧她如此, 魏元瞻不安地问:“你受伤了?”说话便要去检查她。
知柔在樨香园承接的情绪没能处理干净,听见魏元瞻的嗓音,她渐渐回过神来,莫名有委屈的滋味涌上喉咙,不禁急咽,眼眶微微发烫。
魏元瞻刚才动作,手还未碰到她,胸膛蓦然一热。是知柔往前站了一步,额头抵在他的怀中,就这样静静立着,没有声音,肩膀却在细微颤抖。
一时间,魏元瞻怔住了,双手无措地停在半空,下颌微低,想要问她是不是摔疼了,却终归没有启唇。
在他的记忆里,宋知柔很少哭。
小时候多一点,不过那些眼泪是用来诓人的,声势浩大,恨不能将所有人都引来,叫大家看看是哪个没心的东西敢欺负她。
很少像眼下这样,无声无息的,仿佛一只淋了雨又无处可归的小兽。
魏元瞻心弦紧绷,胳膊逐渐收过来,欲抱住她,又不敢动,最后将掌心落到她单薄的背上,一下一下顺抚。
“谁招惹你了?”魏元瞻柔声道,“告诉我,我帮你。”
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分明与从前比少了许多稚嫩,但那份熟识而热烈的感觉还在,多了些诱哄的味道,知柔恍惚觉得他不是真的。
她久不吭声,魏元瞻有些慌乱,不清楚该怎么做,抚摸她脊背的手慢慢止下,把她搂住了,贴进怀里,拇指在她肩头摩挲着:“……不哭了,好不好?”
知柔没有回应。
怀中纤瘦的身体似乎连着他的经络,她每颤一下,便会牵扯他,蜇得他也生疼。
魏元瞻不忍见她这副模样,眉头皱在一处,难以避免地将思绪碾到苏都身上——他们才见过面,她就这样伤心。
须臾又想,自己在知柔房中等了很久,她回宋府后又去了哪里,见过何人?
魏元瞻低声询她:“是谁让你不痛快,我跟你一道收拾他。”
室内只有他的话音不断落下。
外头夜色正浓,窗扇阖闭,一点幽光自窗格里透进来,少女双手垂落,完整地被人拥在臂中。
魏元瞻想起她少时捉弄人的模样,直如鬼哭狼嚎,不由逗了一句:“你哭起来可不好看。”
声音重合,仿佛回到当时。知柔算计魏元瞻,师父为她教训了他,他气得牙痒,连声讥讽了好几句。
被他勾起回忆,知柔果真笑了一下,很轻的一声,随即退开半步,脱离他的怀抱,背过去擦掉眼泪,再走远了些。
待心思稍稍平复,这才转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屋子里没有掌灯,魏元瞻留意她的语调,用玩笑的口吻应了一声:“我来给四姑娘当绢帕啊。”
他的前襟被她打湿,如果在光照下,定能看出深了一片。
趣弄的语气让知柔悄悄红了耳根,她抿唇道:“对不住,我……心情不好。”
“衣裳罢了,有什么对不住的。”她好不容易开口,魏元瞻不想破坏这个气氛,本是来质问她关于苏都的事,一番琢磨,还是捡了最不要紧的话抱怨。
“你下手也太狠了,我还以为你要杀我呢。”
他举起袖,其上有被她割破的痕迹,恰是那只被她压在脑后的手,眼下手指还在微颤,面上却分毫不显痛意。
知柔心中羞愧,可再瞧瞧自己被他扭伤的腕子,还有后背砸在屏风上的那声闷响,不免平衡了些。
她撇一撇嘴,说:“你也没有对我手下留情。”
她并不知道守在房里的人是谁,可魏元瞻在她屋中等她,又怎会不知进来的应是何人?
知柔的语气近乎平淡,却叫魏元瞻获悉到一许埋怨的况味。他一回想,亦是悔之无极。
军中没有女子,他和那些军士交手惯了,常常赤手空拳地搏斗,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哪还记得怜香惜玉?何况他从来没有把她视作容易制服的对手。
“药在哪?”魏元瞻企图弥补,缎靴在地砖上踩来踩去,却怎敢真的翻找她的私物。不过见了烛灯,先想燃亮,借光看看她的伤处如何。
就在他揭开灯罩的刹时,忽然听知柔道:“别点灯。”
她不想让魏元瞻看清她的神情。
虽然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他面前,知柔仍旧觉得自己很好窥透。这种感觉让她有些局促,好像没有了私隐。
她折过衣摆,走到倒下的屏风后面,衣柜旁立着几张箱台,里头全是各种伤药。
这些年在北璃,她总是受伤,景姚帮她捯饬了不少药物,回京后便归在箱匣里,身上还带着几副止疼所用。
知柔把药酒翻出来,用完后扔给魏元瞻,示意他的左手。
魏元瞻对自己的伤毫不在意,待他回府,长淮自会帮他,此刻他只在乎知柔。
踱去她身旁,轻轻捉住她的胳膊,抬高看了看,转身丢下一句:“我去打些井水来。”
这是觉得药酒收效甚微,需得冷敷。
知柔抑着音量:“你忘了自己在哪吗?”
此非宜宁侯府,由不得他随心所欲,肆无忌惮。
即见魏元瞻止步,掉过身来对她笑了笑,一侧眉峰桀骜不驯地挑着:“你以为我是怎么进来的?”
屋里打斗,这么大的动静,没有一个人前来察看;知柔刚回来时,纵然心思不在院中,却也察觉到了。院子里没有人。
话声过耳,知柔微讶地架起眉梢。难道是他做的?
魏元瞻说完开门出去,知柔醒悟后便有点着恼了。
既如此,拢悦轩一个人都没有,他在门后等她,气都不出一下,是故意要让她害怕吗?
知柔咬了咬牙,独自在案前踱步,魏元瞻的出现成功将她的注意从阿娘身上转移,不知不觉间,压在心头的云翳短暂消散。
门扉轻挣,魏元瞻如同在自家后院,轻巧地打了一盆冷水进来。
知柔眼望他走近,在案前坐下,擒过她的手。她没动弹,注视他道:“我房里的人呢?你不会把她们都打晕了吧?”
眼梢挑了挑,一副探究且怀疑的口气。
魏元瞻轻嗤了下:“我有那么残暴?”
他把她的皓腕搁入水中,指尖停留在她手背,徒劳无功地压着。
“你的侍女星回——我让她把人都散了。”
知柔离京的这几年,星回守着承诺,替知柔照顾林禾。她回府后,星回才又回到她的身边,算是她在宋府最熟稔的伙伴,拢悦轩的仆役皆以星回为首。
星回其人性子虽软,可待知柔真心,什么都向着她。魏元瞻能驱遣得动星回,定然是她遭他恐吓了。
“在拢悦轩,与我交好的只有星回姐姐。你不要把她吓跑了。”知柔轻说了声,话语里有种告诫的味道。
魏元瞻有一霎失神,不知怎的,听她说这话委实有些惹人怜。他颔首答应:“好。”
知柔微微地一笑,沁凉的井水包裹肌肤,水中润出些旁的颜色。药酒都白擦了。
她无奈地看两眼,终想起来问:“你今夜为何过来?”
就是从前,魏元瞻也很少这样私下找她,如此缺礼数的事,他一贯是不愿做的。
魏元瞻犹豫地覆下眼睫,触在知柔手背的指头动了动,半晌没作声。
编个什么糊弄她,不够像样,她决计不会相信。可这个时候,他不肯再提起苏都。
宋知柔身边,如许承策一般的人,他从来不屑,但是苏都令他防备。今夜来此原想知道的事情,他一定会弄清楚,但没必要是现在。
却听知柔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跟苏都在一起吗?”
先前在街上,知柔和苏都停顿的时候,魏元瞻便猜测她应该看见自己了。
果然。
魏元瞻不置可否。
知柔沉默着。
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室内再次归于静谧。
知柔欲向他剖白什么,都关在心里太闷了,可她不知如何解释。
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为了不使魏元瞻和苏都结仇,也为了让他安心,她简白地说了一句:“他暂且不会伤我。”
大约哪个字触动了魏元瞻的神经,他十分不高兴,嘴边浮起些戏谑的弧度:“一个来意不明的人,居然叫你这般笃信。当真好手段。”
他还顾忌着知柔,讽意不甚浓烈,但她听得出来,他动气了。
不禁低笑了下,眸光和魏元瞻稍一对视,便看见他收拢的眉宇,语气简直有些坏地问她:“你笑什么?”
知柔一双秀目凝视对面,唇角一动,露出些烂漫的笑容,话说得很慢。
“魏元瞻,你这个样子不会是……在为我争风吃醋吧?”
第99章 似酒浓(十一) 谁都没有办法拒绝她。……
魏元瞻看着知柔, 哪怕无光,她笑起来总是明媚的,瞳眸里点着光泽, 分外秀异。
然而他却在她的话声中品咂出一丝苦涩,仿佛她在欺骗自己,刻意将一些鼓动的情绪藏起来, 换成旁的粉饰面上。
魏元瞻心口一紧, 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上她的眉梢, 拇指的热力从她眉尖滑下, 落至眼尾,怜爱地摩了摩。
知柔没动,身体明显僵直了, 睫羽轻簌一下,怔怔地对着他。
檐下铃声响得越来越促,魏元瞻回神,沉默了片刻,随后罢手睇一眼门外:“起风了。”
将至二月,京城的天气乍暖, 可一入了夜里,寒气依旧逼人。
知柔垂眼将右腕从盆中拎出来, 拿巾帕擦干,然后对魏元瞻道:“你先回去吧,太晚了。”
知柔心思重,打小便是如此,魏元瞻见她不肯明说,便也不再强迫。
起身到了门口, 忽又立住身子,掉过背来望她:“我明日再来找你。”
这是他回京后,主动和她约定见面。
却闻她出言拒绝:“明日不行,改天吧。”
声音很低,模样没有半分玩笑,她是认真地告诉他,不要来。
魏元瞻微愣,有些犯疑。
知柔很快便对他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举起自己的手:“扭得太过厉害,我要养伤。”
门外有灯笼,昏昧的光晕摇晃在她脸上,此刻能够看见她眼角绯红,嘴唇上牵的弧度并不实意。
究竟什么人令她伤心至此?
魏元瞻忍不住收拢拳心,只觉心疼到极处,又无话可说,遂轻应了一句:“那我等你。”
他走后,无边的黑夜再度迫近,知柔背身抵着门板,心思紊乱。
两日。她需要两日来使自己接受她的来历。
知柔独自在暗中坐了很久,月光映在窗柩上,晕出些不同的色彩。
不多时,门外有影子轻摇。
“四妹妹,你歇下了吗?”
低缓的声音自门缝钻入室内,把她从千头万绪中牵引回来。
知柔顿了片刻,起身去开房门,宋含锦的面庞显在灯下,抱着一只丝绸软枕。
“姐姐……你怎么来了?”知柔有些意外。
宋含锦勾起笑容:“母亲使人给我送宵夜,我刚用完,想着从前都是跟四妹妹一起吃的,便带了些过来。如何,你还不急着安置吧?”
她微微侧身,后边儿的婢女拎着食盒,垂目立定。
宋含锦抱枕头进屋,边走边问:“怎么一盏灯也没点,你院里的人呢?”
“我让她们去休息了。姐姐这是……”知柔转背瞧她,眉宇生疑,“要宿在此?”
宋含锦轻车熟路地摸到床幔,将软枕小心放下,而后走出来,随意看了侍女一眼,其人立刻寻出火折子。
一盏接连一盏,温暖的火光晃动,屋室顷刻亮堂起来。
“你这几日早出晚归,我们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宋含锦凝着知柔的面色,莞尔道,“正好,就今日,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知柔五感敏锐,察觉她话中有分势弱,好像是刻意过来,却因借口不曾练习,说得没什么底气。
其实知柔回京后与宋含锦逢面不少,她们并非没有交谈,但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知柔有心修复,可诚如宋含锦所言,她早出晚归,忙着自己的私事。
故而宋含锦主动寻她,哪怕时机不对,她仍笑了一下:“好。”
拂衣在椅沿落座,灯火照她眼睑,睫毛浓密地向上掀着,眼眶周围有点淡红的光泽。
注意到她的形容,宋含锦不禁有几分错愕:“你的眼睛……谁欺负你了?”
知柔轻飘飘地说:“无人欺负我,是我遇上一些困惑的事,会想明白的。”
她这样的笑容,宋含锦见了许多,好像打小便是如此,她从不自怨自艾,哪怕谈及洛州旧往、谈及那些对付她的人,她也总是一副笑颜。
对外,她只展露热烈,不善的情绪尽数收敛,与少时没有分别。
宋含锦似乎高兴她同原来一样,又不免恼她什么都自己藏着。
她们是家人,不应如此。
“是在北璃发生的事吗?”宋含锦看着她,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时刻都熠熠生辉。
知柔念及阿娘,无可避免地牵绕苏都,稍滞片刻,装作无谓地垮下肩膀:“算是吧。”
“四妹妹何不与我说说?”
宋含锦抱了决心要和知柔拉回从前的关系,见她低着眼睫,愈发入神的样子,循循善诱,“指不准我能替你解惑呢。”
火光下,知柔轻轻抬眼,仿佛当真听进去了,脸上浮现一丝期盼。
她慢声问:“姐姐,如果有人因我而身陷困境……是不是我的错?”
宋含锦沉默一会儿:“是你有意为之么?”
知柔摇头。
阿娘是她最不愿意伤害之人。
宋含锦双眉舒展,松快地笑一下:“若你心无恶意,却牵累了旁人,及时补救便是。忧思无益——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不思不忧……”知柔低念一声,恹恹地弯唇,“说着容易,做起来可真难。”
宋含锦不置可否。
当年哥哥从军,不久便闻西北战事,连月未收一封家信。许多人都说哥哥吉人天相,必定无虞,可她还是害怕,整宿整宿地睡不好。
——凡有情在,谁能不忧?
“是什么人?”宋含锦忽然想起来问。
知柔稍蹙额心,蒙混道:“没什么。”
未明常遇忠逆,她的出身不敢言于他人。
她不能给宋家带来威胁,亦须护好阿娘。
夜风将案上的烛火吹斜几分,也吹动了宋含锦的面庞。她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什么,随即举目望向知柔。
宽慰道:“天下虽大,只要还活着,总有相见之期。”
此言一出,知柔心里打了个寒颤:“姐姐说什么呢?”
宋含锦依她言辞和神态揣测,全以为她在异国有了放不下的旧往,甚至浮想出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来。
“不是你在北璃的心上人吗?”
知柔微讶,不出一息,倏而笑了起来:“什么心上人?就算有,他也不在北璃。”
“这么说是有了?”宋含锦双眸明亮,“谁啊,哪家的郎君,我识得吗?”
年少慕艾,再寻常不过的事,知柔想起魏元瞻,嘴角微微上扬。
面对宋含锦,她直起身,诱惑地说了一句:“姐姐上次问我,大哥哥穿戎装什么样,我可以讲给你听。”
这是调转谈锋,亦是“贿赂”了。
宋祈羽在家人面前不作军士穿着,大约是为了叫他们忽略他的军职。
好奇心胜,宋含锦只好妥协:“周夫子说的果然不错,四姑娘狡黠,机敏多谋。”
听见少时周夫子对她的评价,知柔恍惚回到家塾,那段时光热闹美好,像夏日莲池上五彩斑斓的水纹。
她和宋含锦聊了很长时间,最后二人倒去床上,软枕并排,烛光随着帐幔滤掉一层,宛如不成熟的梦。
“你离开后,哥哥去了玉阳,我一个人在京师过得好生无趣。星回每日都会打理你的院子,每当我经过它,就会想起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
知柔一边听着,慢慢侧过身,看着宋含锦。
她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有律节地扇动。
“你刚到家塾的头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所有人都瞧你是个不伦不类的丫头,故意捉弄你。尤其是宋培玉,他还被夫子罚出去,也带累了你。那时候,我虽然与你不和,但是见到他们那般,我并不痛快。”
她一壁说,翻动身子,和知柔面对,唇角泛起一丝甜美的笑。
“所幸,四妹妹并非温和无用之人,看你在家塾游刃有余,还会讨祖母欢心,我其实松了口气。”
知柔疑惑道:“姐姐不是最讨厌我献媚祖母吗?”
凡是在祖母面前,宋含锦投来的目光如有实质。知柔那会儿还小,需要祖母的喜爱,也确实因为隔辈,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切。
她喜欢祖母,愿意逗祖母开怀。
“我不讨厌你,”宋含锦沉下眸光,“我是……有些羡慕。”
她一出生就是朱门绣户里的小姐,千尊万贵,所有人都敬着她,本该是十分畅意的。可是母亲对她并不看重;父亲忙碌;她的性子又不会讨巧,祖母对她也是平平淡淡。
唯一令她感到特殊的人是哥哥。
知柔不同。
她身体里仿佛有无穷的力量,赤诚、明媚,与她走近,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抗拒她。
她这样好的人、这样好的妹妹,宋含锦不愿失去。
知柔微微一笑:“我还羡慕姐姐呢……”
她的目光在幽幽灭灭的烛火里,思绪总是难以控制。宋含锦不知她在琢磨什么,只是闻她语调,心中酸涩。
正欲开口,知柔翻回身子平躺,手却无误地握住她,话语轻盈:“天不早了,姐姐快睡吧,做个好梦。”
宋含锦缄默移时,五指动了动,包裹掌中温凉,低柔地回了一句:“好,你也是。”
蜡烛燃尽,知柔平展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
是夜,宋含锦与知柔共宿,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
知柔在床上硬邦邦地躺了一宿,脑子里大多运转着一件事。
——她不想让阿娘继续隐姓埋名。
要如何做,才能实现此念?
翻案么?可是常遇……他是否真的无罪,她并不知。
隔日,宋含锦离开后,知柔闭门不出。
晨昏定省见不到人,宋含锦狐疑,又到拢悦轩寻她多回,她皆以身体不适搪塞过去。
一个人枯坐房中,外表与往常无异,但实在寡言,浑不似她。
星回见状,常去她周围走动,喊四姑娘。她很少应,终于回神时,星回询她怎么了,她便说,再给她两日,她需理清楚一些事情。
再问她是何事,她就闭口不答了。
如此度过两天,知柔脸上逐渐恢复光彩,但不知怎么,四肢略有些痛,不是摔的,大约是心神所致。
到底忍耐不得,欲出门活动筋骨,以分散思绪。
才走到院中,天上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小雨,她顿然望着雨幕,不知在思索什么。
星回见状,忙从屋中撑开一把绸面伞,一路小跑过来,为她支着:“姑娘出来怎么不叫我?这雨到底是……”
后面的话,知柔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只瞧视野中,半阙青色道袍停在廊下,她微微抬目,伞缘正好遮到他的玉簪。
是宋从昭站在那里,与所有时刻一样,他面容沉静儒雅,眸中似有暖意,朝她缓缓流淌过来。
“柔儿。”他在廊上唤她。
第100章 似酒浓(十二) 少年将军,明艳才女。……
雨水敲打瓦当, 珠帘一样自顶端坠下来,宋从昭执伞立在廊上,身后树叶正被风推得微微晃动。
星回举伞在知柔身侧, 眼下见状,忙屈膝唤了声老爷。
知柔把唇抿紧了,眉头微蹙, 没有出声。
“姑娘, 老爷来看您了。”星回悄悄喊她。
她往前走,星回动身跟上。
到了宋从昭面前, 知柔艰涩地张了张口:“父亲……”
宋从昭颔首应下, 继而屏退星回,与知柔二人在廊上缓步。
久未还府,她险些忘了宋氏府邸有这般深广, 两人一路朝水榭走着,四周静谧,只剩下细碎而不单调的雨声。
银丝斜了一些进来,凉气氤氲。
知柔不解他的来意,一时间,竟不知该拿出何种做派面对。
初到京城时, 她怨恨父亲,阿娘说他有苦衷, 她不愿理解。那段时间里,她对宋从昭面上尊敬,似有若无地,总会给他摆点脸色。
但是父亲之位,他一直扮演得很好。在宋府的五年多,他教导她、爱护她、包容她, 面面俱到。
知柔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手指蜷了蜷,终归沉默着。
不知走了多久,二人出了长廊,雨滴拍滑在伞面,扑扑作响。
宋从昭睐目看她一眼,兀然发问:“还在伤心?”
知柔闻言惊怔,把头抬了起来,回望着他。
雨伞遮盖了一片天光,宋从昭的脸容在阴影下分外平静,嗓音也是温润的,如话家常:“其实你母亲与我,曾是危难之交。”
他忽视知柔的震愕,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当年我宋氏一族被先皇冷落,我父遭奸邪之人陷害,身陷囹圄,我为了替父亲翻案,得罪了不少人。其中有一望族子弟企图阻止我,当我赶至证人宅中,已是尸横满庭,死士环伺。”
“见那情景,我心下大骇,只得奔逃……那会儿离我最近的蔽身之处,乃凌氏护持的卧云寺,我便是在那里遇见了你的母亲。”
话声伶仃落下,知柔攥紧了身侧冰凉的手。
阿娘和她的身世,他居然从始至终都知道。
宋从昭静静说着,回忆往昔,眼底放出一缕哀色。
“凌公的独女,出身贵重,性情洒脱,我在京中听闻她不少事迹,亦见过上百幅画像,几乎是在我看见她的第一眼,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我向她求援,她迟疑着,后来那群死士闯入寺中,她捉起我的衣袖,带我跑进一处暗道,救下了我。”
暴雨如注,少年宋从昭与凌曦遁出寺庙,触目杂草丛生,道路弯折。
雨丸奋力地砸在二人身上,衣衫即刻洇湿,凌曦甩开他的袖子,皱眉遮雨,回头望一眼出口,等她的仆从赶来。
忽然,旁边“扑通”一声,少年撩袍跪地,拜谢她的救命之恩:“若有一日……若从昭能有帮得上恩人的地方,定当不辞余力,万死不退。”
凌曦移目下视,眸光在他身上凝了一会儿,望见他颈前玉坠,长睫微顿:“你是宋曜宋大人之子?”
她的声音很轻,或是雨水冲映,那双明眸里无波无澜,他却不敢看她,只垂首应是。
少顷,他听她说道:“我记住你了。”
顿了顿,又掷一句,“宋大人是好官,不当落得如此境况。”
一语过耳,宋从昭久未回神,凌曦的仆婢已追过来,撑伞护她离开。
那日之后,再没有人寻他的麻烦,父亲的案子也迎来了一个转机。
“半年后,我曾到凌府欲再拜谢,她却说自己并不识我,我父的案子,同样与凌家没有分毫关系。”
宋从昭步履未停,知柔缄默地跟在他身边,内心有很多情绪,正堵着胸腔翻涌。
“凌公——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他在朝中门生不少,我父能够昭雪,有他们之助。待翻案不过月余,先皇再度起用了父亲,甚至官至四品,时人皆道他乘了凌家的东风,议论不休。”
“我第三次与你母亲搭上话,是她和你父亲成婚之日。彼时我已入朝中,同你父亲结识,他邀我至常府观礼,我欣然去了。”
常、凌两姓本是世交,不过凌公对常遇并不大待见。似是幼时,常遇总携凌曦出去惹祸,好好的贵千金被他带累成一个骄蛮女,所幸后来他随父入了行伍,离开京城八年。
睽阔日久,再回来,他成了京师炙手可热的常将军。上门议婚者数不胜数,常遇却在回京的第三个月,请老将军亲自登门,向凌氏求亲。
“他们二人十分般配。少年将军,明艳才女,两人的婚事在整个京城都是一段佳话……然而好景不长。”
凌曦嫁入常氏十一年,诞一子一女,夫妻琴瑟和鸣,原该是个圆满至极的故事。然帝心难测,又值奸佞当道,常遇势重名盛,实为帝王掣肘;北地才安,边陲之国与朝廷订盟不犯,这把能征善战的宝刀便成了帝王的悬顶之剑。
实则陛下对常遇十分爱惜,起初谣言起,陛下为他斩了不少言官,只是后来牵扯到敌国,牵扯到国朝皇子,常遇架置其间,安能自保?
“我再次遇见你母亲,便是在洛州……朔德十五年。那年,我外至江南巡察,恰巧碰见一名女子,她的面容与我一位故人极似。我因而上前搭讪,她回眸之色,与昔年在卧云寺中的凌家女一模一样。”
哪怕锦衣不再,身份不再,她的矜贵和傲气从未跟着外因沉浮而更变。
宋从昭再也不曾见过像她一样的女子,得知她还活着,心内欢喜若狂,可再观其处境,难免又尝觉苦涩。
“我既高兴,又沮丧。济人寒者,不当使其身受寒。我实不忍见她受苦,亦求报恩,故提出将你们母女接到京中,接到宋府,由我来照料。”
知柔未曾想过他与阿娘之间是这样的情义,也是第一次醒悟,原来阿娘每每提到父亲,说的都是另一个人。
宋从昭停步下来看着知柔,伞向她微倾。
“她初时并未答应,我亦自知,这于你们实在太过委屈,然思来想去,唯此一策,方能将你们留在我身边,亲自照顾。”
“……她最后应下,是因为盼你得归常氏;向你隐瞒你的来历,不过不忍你年幼,便心怀仇恨罢。”
知柔唇齿微颤,咬了咬牙:“可是……大人,我如何不恨?”
“大人”二字从她口中说出,语弱如吟,小心翼翼。
宋从昭听了,只觉心口生出一道裂痕,眸中渐渐有了些许湿润。
他按耐情绪,垂目对知柔道:“你还年轻,当然愤怒,这是好事。但是你的母亲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那么错的是陛下吗?”
宋从昭答她:“陛下的功过,自有后世评断,你与我都无法改变已然发生的事。”
“大人之意,是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坦然接受这个事实?”知柔望了他须臾,声音有些哽咽,“大人,凭什么……”
她心疼阿娘,却无计可施,欲图挥刀发泄,却连一个能应下的对象都没有。
宋从昭恐她冲动行事,折眉道:“柔儿,有些事若轻率而为,只会令亲者痛。此刻你能做的,不过收束己念,莫再折磨自己;先善待己身,然后方能护及他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他下文未出,长久地关在心内,亦是踟蹰了。
知柔的记忆里没有常遇,所以她和苏都不一样。
相同的是,她不愿意令阿娘如履薄冰地活着——只要阿娘能够自在,她什么都肯做。
一思及此,知柔忽然想去见她,手指微动,又觉自己没准备好,她还不敢面对。
忆起阿娘听到“常瑾琛”的名字,那样慌乱难安的神情,知柔胸口沉痛。
思量很久,她还是说了一句:“他在春晓街冯宅,冯二公子。阿娘如果想见他……”
宋从昭从凌曦口中得知了两天前的事,也同样知道她的长子在京。
知柔说的冯二公子,是常瑾琛。
有了燕京的身份,便可以到宋府来。
宋从昭颔首记下:“好。”
至宋府书房,下人收了伞,宋从昭亲自为知柔斟了杯茶,言谈间又恢复往日情状。
知柔的睫羽鲜少抬起来,似乎有些走神,但与先前在拢悦轩相比,她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闲谈有时,临了知柔告退,在书案前对宋从昭郑重叩首,拜谢他多年养育之恩,亦感激他在自己离家之际,对阿娘的照顾。
雨不曾稍歇,天光是阴暗的,她的脊梁在俯首后慢慢直起,话音坚定:“我绝不会连累宋氏,您信任我吗?”
这是不必要说的话。宋从昭明白她的脾性,她是个恩怨分明,纯挚如骄阳般的孩子。
他上前托她起来,轻笑了下:“我信你。”
知柔张了张嘴,良久才道:“我……还能叫您‘父亲’吗?”
宋从昭忽觉鼻翼微酸,半日才笑道:“有女如此,乃为父幸事。”
次日雨过天晴,到了二月,昨晚还盘桓京城的寒意一刹消散,百姓们换下冬衣,街上酒楼店招也变了一番,乍一望去,确有新鲜形貌。
兰晔此时从外面回来,仪容不大整洁,气色颇佳,见魏元瞻在屋内更衣,忙上去接手。
魏元瞻眼角一斜,打量他道:“又是哪里回来?”
兰晔低头替他绑扣腰带,嘴里絮絮叨叨:“贺家那些小人说爷整日出入东府,官职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还说您在西北的军功都是捞来的,有的是无名小卒愿意替您拼杀——您明明是去看咱们姑娘,碍着他们什么?”
又微笑道,“我就瞧姓贺的不惯,打了一顿。爷放心,罩了东西揍的,没人知道是我。”
魏元瞻转身走到院子里,懒洋洋的,言语中是不加掩饰的轻慢:“让他们议论去。你也不嫌辛苦。”
恰遇长淮自门下行近,到魏元瞻身前行礼,随后禀道:“爷,那个苏都……有些古怪。”
魏元瞻剔他一眼,目光未动。
长淮继续说道:“他行踪隐蔽,却又好像不怕人查,我跟了他两日,今晨才追到他下榻之处,非租赁的房子,是个老宅。我去打听了,那宅子的主人姓冯,是个致仕的言官,他膝下两位公子,长子已故,次子名唤冯时,也就是苏都。”
他说完停了片刻,嗓子低了,有些顾忌地启口:“他今日去了宋府。”
“冯时……”魏元瞻念了念这个名字,适才散漫的眉宇忽然深刻几分,唇角挂了点笑,“这个人,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