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润的水汽笼罩四下,雨已经歇了,天稍青,檐外“嘀嘀嗒嗒”的,是瓦上的雨水顺着瓦当流落下来。
拢悦轩内挂着几张箭靶,知柔抱臂倚在门边,目光浅浅地在宋含锦身上巡睃。
庭院宽广,少女持弓立在檐下,拉弦脱力,羽箭“夺”的一声射出,远偏靶心。
不免丧气地叹了声,欲待再来,一副颀长的身体蓦然从后包裹了她,掌心控在她手臂上,调整姿势。
“肩放松。”知柔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宋含锦依言照做,气息却很急促,偶然停顿,便又闻她道,“姐姐,不要憋气。调匀。”
心底克制的焦躁在知柔声音下逐渐平定,她带着她拉紧弓弦,随后一声清鸣,箭矢直取红心。
手背上的覆盖退离了她。
宋含锦凝视靶心须臾,眼里的光亮一点点闪耀起来,唇角微翘,转身对知柔说:“四妹妹当真了得!我得练上多少时日,方能稍稍及你?”
知柔默了一会儿,道:“若是这个射程,练个月余就能百发百中。”
“这都要月余?”宋含锦略失所望。
知柔轻笑:“哪有一蹴而就的事?”看她两眼,神情慢慢认真起来,“姐姐如此执着,只是为了下月春蒐?”
“你和哥哥都会骑射,连宋祈章都行……”宋含锦秀气的眉毛微塌了塌,语意不算完整。
知柔以为她是好胜心作祟。这种感受,她分外理解,便想帮她。
正要张口,耳中跌宕一声抱怨:“也不知道哥哥抵达玉阳没有,长离怎么还不回来。”
知柔一愣。原来是思念兄长。
嘴边绽出一缕轻快的弧度,宽慰宋含锦道:“大哥哥才离家多久呀,定还在路上呢。”
二月十三启程,而今不过半月,长离一来一回需要耗费的时间更长。宋含锦分明清楚这些,却拗不过胡思乱想,听知柔慰藉,勉强笑了笑。
瞧她心不在焉,知柔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只在腹中仔细琢磨,想出一个对策:“不如姐姐等我三个月,或者两个月,我事情一了,便陪姐姐去趟边关?”
许多事情,“想”远不如“做”有用。从长离口中听来的消息,亦没有亲眼所见来的安心。
宋含锦从未料到四妹妹了解她至此,她的确想去玉阳,但父亲母亲决计不会答应。
心头烦乱,竟未留神知柔口中私事为何,她轻轻摇首:“我就是有点担心他。”
手里的长弓垂下,停了一停,向知柔袒露,“我最近总是做梦,噩梦、惧梦、乱梦,梦里……他没有平安回来。”
知柔九岁以前养在京外,从小最艳羡的就是手足之情。她不希望宋含锦焦虑,更不想见她难过,遂拉了拉她的手,语气仍是松快的。
“姐姐又不是神仙,梦中所见不过虚幻一场,怎可当作预言来信?”
“可是往年围猎都在秋冬,如今提到春日,有人说……”宋含锦注目周围,声音压得低了,脑袋和知柔几乎凑在一起,“陛下这是虚张声势,做给北边看的。”
是要打仗吗?知柔不自主地想起恩和,眉梢的情态微凝了凝。
见状,宋含锦忽然磕巴一下:“我……兴许是我多想了,四妹妹,我们继续射箭吧。”
知柔自己尚有烦心事在,指点宋含锦的箭术对她来说也算一种移情遣意的方法,得她出言,点头微笑了下,走到靶处为她摘除羽箭。
赶巧下人来报,称十公子到访,欲求见四姑娘。
那天围场发生之事,宋含锦听知柔说了,眼下闻及此,她冲知柔摇了摇头——晾着他,别去。
知柔却有些好奇他来做什么,忖思片刻,抬脚朝院外走:“姐姐,我过去看看。”
宋含锦在她背后站了一晌,没忍住,把弓箭扔给侍女,快步跟了上去。
前院里,大大小小的箱笼堆了半阙庭廊,宋培玉懒散地立在庭中观天,回首之际看见了知柔,他侧过身,视线略定。
阳光从云层里崭露,天穹已经泛蓝。她的衣裙随步调而动,不知是否魏元瞻的缘故,他卸掉成见打量她,有些奇妙的变化。
不一时,人走近了,他懒洋洋地说:“你的伤,养好了?”
接近关怀的问话,知柔感到稀奇,嗤一声笑了,声音淡而清越,甫一入耳,宋培玉微微怔住。
她走到廊上,低目扫了扫坐落的礼箱,转眸看向宋培玉:“好了。你呢?”
目光相衔,宋培玉心神瞬间扭转过来,他踩上台阶,颇有些不甘示弱地回答:“若非魏世子整日在我家门外晃悠,我前几日就来给你赔礼了。”
知柔听他提到魏元瞻,睫毛不动声色地覆下来,没有作声。
箱笼挡在前面,她灵巧,行走其间连裙摆都不曾被其勾连。
宋培玉没她这般兴致穿梭弯绕,他在后头喊她:“喂,你让他别再来了。”
前边的人影定住,折过身,琉璃般的眸子在他面庞转一阵,牵动唇角:“所以你今日上门,是因为魏元瞻啊?他叫你这么做的吗?”
“不是……”
“那么你是真心向我赔罪?”
宋培玉咬了咬腮:“宋知柔,我劝你得好便收。”
“十公子。”她恶意地提起来,“你还欠我一声‘姑奶奶’呢。”
宋培玉闭眼,长出口气,再睁开时,语调平缓了许多:“你究竟要如何才愿将此事了了?”
“简单。”
知柔踱步朝他走去,在离他最近的一只箱笼前止住脚,直视着他。
“我不要你的礼,我要你亲自写一封赔罪书,由你双亲、手足过目签下,诚意之至,便算了结。”
她出口狂妄,宋培玉指节攥得发白,恼怒道:“你敢如此羞辱我?”
知柔原就没有指望他能答应,就算他答应了,未必办得到。她惫懒地抬一抬眉:“你无意与我释嫌,何必勉强自己?”
宋培玉何曾料想一个宋知柔竟如此棘手,念及自己在父亲面前应的诺,不肯轻易罢休,双手拢紧又松开,难得忍气吞声一回。
“赔罪书,我不可能写给你。除了它,你要我如何行事才能叫魏世子不再……”
话犹未完,知柔烦躁地拎起眉头,嗓音有些冷冽:“你我的恩怨,又与他何干?”
被她这一打断,宋培玉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魏元瞻行止骄狂,旁人不敢言,但暗地里,这份名声总是好坏掺半。宋知柔既有心回护,他今日这遭,也算没有白来。
半晌,宋培玉勾唇笑了笑,垂眸掠一眼礼箱:“成。那这些赔礼,你就笑纳吧,从此你我恩怨两讫,皆不再提。”
想得倒美。知柔毫不客气道:“拿走。”
宋培玉佯作未闻,转背就踅往廊下。
知柔提高声音:“你不抬走,我只好原路送还贵府,旁人若问起来,我便道是姑奶奶送给侄孙的礼物。”
听得宋培玉面红耳赤,返过身喝道:“狗屁!”
视线所注,少女从容地立在廊柱一侧,冒进的绿枝拂她身后,她弯了下唇,是志得意满的情态。
宋培玉恨意难消,却又无法,只能踱回前院叫人把东西搬了,愤愤跨出门槛。
他二人的交谈,宋含锦没有听见,她站得远,瞧宋培玉拂袖而去,箱笼一只接一只地被人往外抬,适才动身挨近,好奇地问知柔:“怎么又弄走了?”
知柔不欲过多提及,效仿姐姐们骄矜的口吻,道:“咱家又不缺他这点东西。”
“说得是。”宋含锦微笑,与她一并朝拢悦轩走,间或侧眸看她两眼,语含兴味,“我听宋祈章说了,魏元瞻成日从宋培玉他们家门口绕过——这是恫吓吧?”
否则以宋培玉的秉性,怎会携歉礼上门?
“姐姐,几时也爱凑趣这些了?”知柔低下眼睑,不作答对。
“我一直如此啊。”宋含锦道,走着走着,她复添了一声,“我还听闻,姨母要替魏元瞻张罗婚事,在他冠礼之前,大抵有一场春宴。”
话音即止,知柔脚步停了下来,眉头一毫一毫拧起,心中充盈着奇怪的滋味。
她和魏元瞻……算什么关系?好朋友?最喜欢的朋友?回忆那天在围场帐中,心脏仿佛被人攫住。
——再喜欢的朋友也不会这般亲密。
可若谈及婚嫁,除却魏元瞻主动提起的那次,她从未把它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情。说白了,婚姻不过一纸契约,要维系,靠得是人。
原本不在意之物,为何跟魏元瞻粘连上,便显得并非无足轻重了呢?
知柔手指悄悄蜷起,不知该如何描述她此时的心绪,觉得自己有点荒谬,未察嗓音跟着躁了躁:“时近三月,夏都要来了,春宴又何必再设?”
宋含锦何曾瞧过她这番模样,仿佛儿时哥哥养过的“小霸王”——羽毛艳丽如画,眼中却闪烁着警惕的光泽,觉察有人靠近它的领地,便竖起羽翎,双翼微张,像在劝告那些企图接近的人三思而后行。
不由得抬袖掩面,出声笑了起来,良久方罢下手,玩笑似的:“你跟姨母说去呀。”
身畔响起动静的时候,知柔便察觉自己失态,被她打趣,倒不觉得难堪,惟有烦躁,双唇紧紧闭着,只字不言。
宋含锦不再调笑她,神情端正几分,忆及一事,冲她提道:“对了,凌姑娘递来帖子,邀我至云山踏春,你要随我一同去吗?”
“什么时候?”
“明日。”
云山距长风营不远,正好,她想出城见魏元瞻,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是现在。
这几日她一直想去见他,尤其是分开的第一夜,他取笑她羞涩,然而自己耳根都发烧的样子,她还记忆犹新呢。
可当她迈出院门,被阿娘房里的人叫去后,心思被一下扑淡了。
穿过游廊,知柔脸上重新露出明媚的笑容:“我跟姐姐同路,但是上山踏春,就免了吧?”
宋培玉抬着几箱赔礼去见知柔一事,当天便传到了魏元瞻耳中。
“四姑娘没收他的礼,他离去时怒容满面的,想来是吃了瘪。”兰晔随魏元瞻巡营回来,外间接了一封信,匆匆阅后,向魏元瞻禀道。
帐中光线偏浅,魏元瞻随手解了刀置去案上,径自在后头坐下,眼也不抬,没有理会兰晔报的消息。
“我说主子,咱就放他一马吧,四姑娘前日不是也书信叫您别插手么?况且他去找了四姑娘,都没有来营中见您……他是不会来的。”
无官无职,敢跑到军营求见指挥使的,放眼整个国朝,应当只有四姑娘一人。
魏元瞻想到知柔肩袖上的划口,眸色变了几许,再思索宋培玉,他嗤之以鼻:“性懦如鼠,凭他也敢戏弄知柔。”
长淮亦认同兰晔的想法,上前劝道:“爷,兰晔说得没错,咱要不……收一收?”
瞧魏元瞻不吭声,又旁敲侧击道,“那些贵女画像仍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您院子里,夫人似有意让您早早成婚,以定心性……”
话声过耳,魏元瞻终于抬起头,黝黑的眸子紧盯着他:“不是让你们都烧了么?”
婚事一日未定,夫人便送一日。长淮苦笑:“爷,它这哪烧得尽啊?”
魏元瞻缄默不语。
知柔为其母伤心的样子,他只消一想,心口便涩得发疼。不能解她心结之前,他不愿让她再被多一桩事累身。
是以,他尚未请父亲登门宋府,哪怕他的求娶之心早就急不可耐了。
沉静有时,魏元瞻开口道:“让你去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自他与袁兆弼拉拢,得其消息后,便命长淮探查当年凌氏曾历战场之人。
凌家子弟文武皆重,在朔德七年以前,征战沙场的凌氏儿郎在朝之数能胜旁余武将之合。昔年常遇军中,那位辛夷公子的年纪与常遇相仿,如此筛减,人数便窄了下来。
“凌稷那一代中,凌氏七公子、十公子,还有十一公子皆与常氏亲近,不过凌十一在朔德八年身染疟疾,病逝了。如今凌家子弟犹据京师的只有一个凌子珩。他是凌稷之子。”
长淮的话音在魏元瞻脑海中盘旋,不多时,他转头望一眼舆图,目光定在京师以北。廑阳。
思绪未得全数展开,帐外倏然报讯,奉的是都指挥使之命,称前几日暴雨连降,邻山脚下民舍尽毁,特令魏元瞻领兵速往救急。
隔日,知柔与宋含锦一同上了马车,裴澄于外策马,那是为知柔便宜走动备下的。
原以为出城十里便可分头,谁承想,半道上,宋含锦忽感不适,一问伺候她的婢女,方得知她是行经腹痛。
知柔劝她回去,她不肯,生说忍耐片刻便能缓解,约定之事,不可食言。知柔放心不下,同车照顾了她一路。
至云山见到凌氏兄妹,宋含锦的形容已与往常无异,知柔在侧瞧她一会儿,莞尔悄声道:“姐姐腹痛可是装的?”
闻言,宋含锦胸中猛滞一下,实在心虚,知柔已将脑袋扭向旁处,疑了一句:“暴雨摧残,还有什么景致可赏?”
眼前落红满地,空气中揉杂着泥腥味和清冽的花香,却格外安静,连一分虫鸣、鸟鸣都不闻。知柔不禁喃喃道:“而且我瞧着……不大安全。”
云山她不是第一回 来,但距离上一次,已有四五年了。先前,此处翠色横亘,啼鸣悠扬,半山腰还有不少猎户,相比金粉繁华的京城,云山的确别有韵味。
现状与所想出入过甚,凌鹤微额心颦蹙,纵失望,却不愿无功而返。
知柔有想见的人,瞧凌鹤微出行有武侍,姐姐随其一处,应当稳妥。
“十三姑娘,凌公子。”她轻声唤道,眸光璀璨如星月,借口说着,“我与旁人有约,这便告辞了。若在山中听见什么奇异的动静,能替我送姐姐平安下来吗?”
凌鹤微邀宋含锦同游乃真心实意,初时见知柔也在,她颇感惊讶。此刻得她请求,她提唇笑道:“柔姑娘放心。”
循的是旧时喊过的称谓,知柔未觉有他,宋含锦狐疑地将二人睃了几眼。
孤身携仆婢出京,于宋含锦而言是新鲜事,正因此,她略有焦怯,适才谎说身体不适,诓知柔伴随。时下与凌鹤微一道,亦清楚四妹妹是要去找魏元瞻,故未作挽留。
“宋四姑娘。”凌子珩在晨光中踱了上来,自三年前韵柳河畔分别后,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同知柔搭话,“我送你一段吧。”
树影蒙上他的面庞,有种水纹映照的错觉,他的声音也很清冷,或许是阿娘的缘故,知柔转头看他一眼,竟颔首答应。
温热的阳光从头顶落到肩上,两人往下走,知柔步调稍快。凌子珩不见她讲话,先问了一声:“关外的生活有意思吗?”
大多人问候的语术会是“过得如何”,乍听他所询,知柔曝在清辉下的眼梢微微挑起,停顿刹那,笑了。
“若凌公子喜欢牛羊的话,应该算得上有趣。”
她话中有几分吟玩,凌子珩牵一牵唇角:“宋姑娘如今,倒是不一样了。”
未等知柔回应,他脸色正了些许,衣上的沉水香味于二人袖间推拉,他温声道:“那日在猎苑,你可是受了伤?”
她讶然侧过脸,凌子珩没有回避,静静地与她对视。
那天,知柔只看见了凌鹤微,并不知他也在,目下听他问起,略有些局促。
方启唇,忽然有狠戾的风声从前面掠起,知柔下意识作出反应,拽了身边人一把,掣至道旁。
箭风擦着他发冠而过,“砰”的一声,似射中一物,由背后传来闷响。
凌子珩心头一震,待呼吸平稳后,脚步微转,向前看去。
一个年轻矫健的人影骑着黑马,手里的弓自然垂落,另一只手执辔,停在前方。
凌子珩目色深静地打量他。
男子身上风尘仆仆,俊朗的面容被这副假象所遮,乍一望去,其实并不起眼。但他如青松般挺拔的身躯,和那生机勃勃的姿态,便令人难以忽视了。
他们见过几面,凌子珩认出来,是宜宁侯世子,魏元瞻。
不知是否他的错觉,魏元瞻对他深深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接近友善的况味。
未几,兰晔打马追来,翻身下马,跑至道中查看,继而高声冲魏元瞻道:“爷,狐狸!”
魏元瞻嘴边笑意愈浓,双腿轻夹马腹,往前催了催,到知柔身前。
他的眼睛只看着她,坦荡、明亮,声音在阳光下透射着,直白地问道。
“知柔,是来见我的吗?”
第117章 拂云间(七) 一点点霸占着她。……
山脚下的民舍在暴雨中损毁, 泥水漫溢,修整之事延续了一天一夜,方将局面落成。
太阳初升, 魏元瞻在溪涧旁洗了把脸,衣袍染着修葺时落的脏污。他下视一瞬,略皱了眉, 索性将上裳解下, 扔去马鞍,继而走到溪边打水, 一桶一桶往身上浇淋。
兰晔捧着储衣伺候在侧, 目光稍搭他的背脊,相比从军以前,他是没那么讲究了, 但同军中那些粗犷糙汉摆置一处,真是独一份的清流。
长淮自炊夫那弄来两碗汤饼,待魏元瞻披衣系上腰带,便踱去与他。谁想他不着急用,径自走去树下,从鞍袋中掏出豆饼喂马。
瞧主子不要, 兰晔用胳膊肘戳一戳长淮,笑吟吟地受用了。
疲惫一夜, 魏元瞻抬目望了望天,瞧今日天气不错,突然起了兴致。
他拍一拍马颈,回首对长淮二人道:“叫他们回营吧,我出去转转。”说罢一个飞身,跨坐上马。
“爷往哪去?”兰晔连忙丢下汤碗, 一边擦嘴一边朝魏元瞻趋步。
笼合的春光熨在少年颊边,他唇角微微上仰,昳丽的容色中勾勒一笔清浅的笑:“听闻云山的野狐多,你不是想要裘衣么?”
言下之意是要到云山为他打上几只。
魏元瞻十九了,眼望六月便将及冠,行止间仍有些孩子气,仿佛昨夜不得娱兴,今朝需得补回一般,精力旺盛得叫人叹服。
兰晔一面感概,心里微微触动,不由小跑至树下,蹬了马,扬鞭踏尘追去。
传令的担子自然而然地落在长淮身上,他抿唇摇一摇头,走进席地而坐的人堆。
时辰尚早,云山上薄雾氤氲。
魏元瞻的越影闲散整夜,忽得放纵,兴奋得宛如离弦之箭,天地在它蹄下飞速后退,溅起泥点如星。
到了林畔,魏元瞻轻收缰绳,越影感知到他的指令,踏地之声由急促转为沉缓,安静地立于原地。
兰晔从后头跟上来,看这盈目碧色,不由得心动:“爷,不如我替您猎上几只?”
魏元瞻偏头打量他,微笑道:“你又将长淮扔下了?”
兰晔瞬间拘束起来:“我不是……想跟着主子么。”
魏元瞻嘴边维持着细微的笑意,未再言声,策马入了林中。
轻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草莽间,黑蹄奔踩而过,似有一簇灰白的影子吸引着它,不断往里深进。
阳光从林梢透下来,鸟鸣渐稀。魏元瞻执着地盯着白影,待其忽然出现,他早已抽箭搭弓,一道唳声便向灌丛射去。
兰晔检视被他射中的猎物,拎其两耳高举:“爷,是只兔子!”
似乎有些失望,魏元瞻剑眉不能察觉地皱了皱,返身朝西侧驭马。
山道盘旋而上,因山势层叠,至尽头往下俯瞰,能瞟见下方蜿蜒的路径。
眼风掠过山脚道上一领滟滟的衣影,一瞬间,魏元瞻竟以为自己望见了知柔。
疑心看错,他扯缓缰绳,定目在女子身上睃游一晌。那张面孔转过来,仿佛明灯于暗中轻闪,魏元瞻眼里当即涌动笑意。
真的是她。
不顾兰晔在后喊唤,马蹄疾驰向前,从首端绕了下去。
知柔此时刚与姐姐作别,凌子珩欲待相送,她应下了。
好巧不巧,魏元瞻在山道上再见她时,不过一刹,视线便旁落去了一副男子面庞。
骨肉停匀的长指收拢弓把,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内心却在搜寻一个名字。
其实尚有距离,他能认出知柔,却难辨清她身旁的男人是谁。
烈马朝前走出数步,在魏元瞻的安抚下,再次停了下来。
不多时,只见林坡上蓦然窜过一抹银灰色的狐影,魏元瞻反手取箭,连着发了两支,迅疾非常,带着破空的吟啸,冲视野内碍目的影子飞旋而去——
知柔察觉到了不对,顷刻掣凌子珩胳膊,将人拽到一旁。
到底不如射出的羽箭快,箭风仍贴着他发冠掠过,知柔匆匆检验一刻,观其无碍,将目光投去了前路。
凌子珩与她同时往箭射来的方向注视。
只见一个衣着染尘的少年驾于马上,英姿猎猎,手里的弓自然垂下,轻轻抵着马的鬃毛。
对上凌子珩的视线,少年嘴角向上抿起,似有若无地,他挑了挑眉,那是个得意的姿态。
凌子珩未能觉察,知柔却有所领悟,意外过后,唇边不动声色地翘了下。
兰晔这会儿才追上来,到二人身后勒马,下地探看,面容满是惊喜,道:“爷,狐狸!”
然后瞩向身前的影子,莞尔礼称:“四姑娘。”
魏元瞻一笑,足间稍拢,驭马到知柔面前。
他的容色在晨光里一步步变得清晰,但见他眉宇舒展,眼神柔和地望着她,有一种格外专注的况味。
“知柔,是来见我的吗?”
年轻的声线狭裹几分骄傲,知柔心下起落,将眼眸略微偏开,没忍住抿唇红了脸。
很快压制回去,她扬睫对凌子珩道:“凌公子不必送我了,十三姑娘应该还在等你。回京再见。”
这两句送入魏元瞻耳中,他面上的笑缓缓收住,终于舍得再将目光瞥去知柔身旁的男子那儿,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一壁如此,不由在心底轻嗤:回京再见,什么了不得的交情。复又默念了一声凌公子,蓦然一怔。
慢慢地,魏元瞻攥紧了辔头。
凌子珩有着世家滋润出的教养礼节,自不会纠缠于此,他略微颔首,退一步,似要等她先行。
较之从前,她的确变化了许多,哪怕是为礼所致,三年前的她断不会说出再见一面的言辞。
知柔折过身,手指轻巧地滑过魏元瞻的缰绳,略一掣动,马儿随着她的引导调头,向山下撤行。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熟稔的味道,魏元瞻讶然盯着她,略有些不适应,也有点赧然:“你……”
后边儿的话未能编织,她仰头朝他瞥一眼,眸子晶亮如春晖:“你不是也为我牵过马么?”
被她这样望着,魏元瞻心里恍有棉絮搔弄,又痒又悸,谈不上是喜爱居多还是难为情,颧骨悄悄地热了。
两人一高一低走马于前,兰晔拖着节律,离他们五个马身。
此刻晴丝照耀,魏元瞻的目光始终落在知柔身上。
从上看,可见她琼玉般的脸颊和玲珑的耳朵,她今日穿了件湘妃色的衣裙,襟口护着那段娇嫩的颈子,隐隐约约,里头缠坐一条红线——那是他送给她的玉符。
和短刀一样。
他的东西,兜兜转转到了她腰间、胸前,仿佛是自己一点点霸占着她,心流忽地急骤,又想起那天真正被他占有过的嘴唇。
他还记得她的触感、声音,和她难以自持的情态……魏元瞻垂着眼眸,忽然生了一丝冲动,想向她讨要什么。
知柔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睐去一刹,捕捉正着。
魏元瞻没动,还在看她,不过眸光自她唇畔调上来,衔着她的眼睛。
他穿一身暗色武服,环扣鹿皮腰带,更显得腰窄肩宽。因在林中策马,衣上沾着尘絮和几分湿意,长发笼统地束着,整齐利落,颇有些少年人的风流。
这样的形象,与印象中洁净矜贵的魏世子南辕北撤。
知柔觉得新奇,明眸里绽出一点趣弄的光彩:“尊驾是从哪过来的?”
魏元瞻低头看身上,知道她在调笑什么,虽有点在意自己呈给她的外表,但已经如此出现在她面前了,便又松弛地笑一笑,没说上山猎狐之事:“暴雨毁了周遭民舍,我携人过去清整。”
“这般早,”知柔眉头微扬,“已经修缮完了?”
她两眼又直勾勾地望上来,这是她与人说话的习惯,直视对方。
魏元瞻不该觉得有异。
他和知柔一样,言语时,目光不会游移。可她近乎服侍地替他牵马,不知怎的,他竟招架不住,手里的力道一紧,跳下马,从她掌心揽过辔头。
“昨日便去了,所幸无人伤亡,理清障碍而已,很快。”
侧眸看她片刻,脑海中有凌子珩的身影挥之不去。他顿了顿,把方才在心底来回几遍的话问出口:“你因何来了云山?”
知柔别有意思地睃他一会儿:“我不是来见你的吗?”
原该是句令人受用的话,魏元瞻却十分清醒:“见我,你怎知我在此?”
“我随姐姐赴约,心想着,待出了城便去找你,谁料计划有变,就拖成这样了。”
围场一别后,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这期间,知柔给魏元瞻写了三封信,也得了三封回信,单观其字迹,心情已然极好,不可捉摸的好。
若非阿娘忽然晕厥,若非她在父亲口中听见了那句令她心头杂乱的话,她早就来见他了。
“魏元瞻。”知柔突然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秘密?”
魏元瞻不解其语,迟疑地扭头。
知柔在回想当日。
苏都提起韩锐的时候,神色不明,她大约知道,他有事隐瞒着她。
回到宋府,她明里暗里地向阿娘打听韩锐,却无一获。经过父亲书房,心念微动,思忖同朝为官,难说父亲不会对此人有所了解。
于是停下脚步,抬手叩门:“父亲。”
里边儿是静谧的,稍刻,传来宋从昭低缓的一声:“进。”
知柔推门跨入屋内,西窗斜射的光渡在案头,其后的人影被沐了一侧,另一侧匿在影子里,那只文人的手正执笔蘸墨,很有耐心地写着什么,连头也没抬。
知柔悄步过去,歪头在案边看了良久,他的字端方沉润,绝不算柔静无骨,却比之常遇的字迹,略少几分神气的锋芒。
鬼使神差地,她兀然问道:“父亲可见过常遇……他的字。”
宋从昭闻言停笔,抬目看着逆光下的知柔,笑道:“怎么不去询你母亲?她的落笔,倒与他有六七分相像。”
话罢彻底将狼毫投去架上,定睛照她移时,目中含着和悦之色,亦挂些许无奈,猜测着,“同你母亲负气了?”
知柔有点恍惚。
她每日都去陪伴凌曦,尤其在她染恙后,二人相处的时间更长了。看着她那样一双手,知柔总会出神一阵,可无数次询她受伤之因,她永远搪塞。
每每值此,知柔便觉得苏都跟阿娘很像,神秘得令人苦闷。
不过眼下,可能是因为见到魏元瞻,她胸臆内十分安定,只是信口谈天般起了一个话头。
魏元瞻仔细凝察着她,话音懒懒的:“我想想……”
未几,黑眸含笑,“你是发现了什么我的把柄吗?”
形同挑逗的语气撩人耳畔,知柔瞧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别过脸笑了,而后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定足,如同赏玩文物一样背手端详他。
“世子教我,你有何把柄能够被我拿捏啊?”
她笑盈盈的,琥珀色的瞳孔亮得扎人,像一只刚化形的妖,有种蛊惑兼促狭的美。
那片棉絮又无征兆地坠落心湖,荡开的涟漪生长成念想,魏元瞻手指蜷缩了一下,喉结涌动。
没多久,他竟回答了她上一句,口吻稀疏寻常:“未能宣之于口的、需隐藏之事,大约许多人都有吧。”
“我没有。”知柔说完,似又自省几遭,重新措辞,“我对你没有。”
她的表情太过挚诚,魏元瞻先是错愕,接着嘴边泄出缕笑,朝她近了一步。
若非兰晔跟在后面,他真想拉她的手,把人兜过来。
“其实就算有,也没什么的。”魏元瞻豁达地说,“秘密么,又非谎言。”
知柔皱了眉:“瞒而不昭,不算谎言?”
闻及此,他垂眸望在她脸上,稍稍好奇:“你是这么想的?”
被他校对一般反问,知柔倒退着走了两步,然后旋身,恢复正常的仪容和步调,声音低低的。
“我只是觉得……它让人有距离,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对待挂心之人,不该如此。”
苏都也就罢了,她从来跟他不算太熟。可是阿娘为何总要遮掩,是出于担心吗?
魏元瞻察言观色,联合她的话意,肚肠里九曲十八弯地刮出一张面孔,嗓音矮了两分:“你在说苏都么?”
“谁?”知柔诧异地转过脸,长睫密密,扇动了一下,随即无谓地弯唇,“他于我而言还没那么重要,我对他也是。”
果真如此?一听苏都在城外或有不测,你就跟着那个叫赵训的人跑了。魏元瞻看着她,终究没将腹诽应上唇舌,不轻不重地扔了一句:“也许疏离有间才是亲密呢。”
听着没几分道理,知柔却认真在想,阿娘对她……是疏离么?
眉心暗蹙,片刻之后,她忽然笑了,好像回过味来,故作姿态地将身边人上下扫量。
“魏元瞻,你是要跟我维持距离吗?”
或许是知柔的错觉,她觉得他无视了自己的逗弄,反而笑了笑,眼神露骨地停留在她面颊。
观她有避让之势,魏元瞻轻佻地问了声:“你紧张什么?”
“什么紧张,谁紧张?”知柔造作地咳两下,坦荡地与他对视,却未能坚持多久,霞色倾泻半腮,一股脑儿地向山路直前。
魏元瞻在后头笑她:“慢点走啊……你的马车停在何处?”
知柔始终甩着背影,回答道:“不用马车,裴澄替我备了马,就在山脚。”
“兰晔,你去帮帮长淮。”魏元瞻返身望向兰晔。
他微愣,长淮有什么可帮?传个令的事,一去一回,这么长空隙,等他再至民舍,长淮早就领着弟兄们回营了吧?
可撞上魏元瞻流光般的眸子,里头装的是命令,不容反抗。
只好顿足应是,忙不赢蹬马,拨转马头。
第118章 拂云间(八) 她是解风情,还是与他游……
春色挂在花梢, 兰晔走后,这条山路上只剩了两人一马。
为首的人影步伐稍快,魏元瞻笑了一下, 阔步上去,像儿时嘲弄她被刀割得不整的头发那样,拿食指勾了一缕悠悠晃动。
头皮被发尾的牵制摇得酥麻, 知柔下意识缩了缩肩:“……魏元瞻!”侧身推他的胳膊, “别弄我头发。”
魏元瞻笑颜依旧:“裴澄不会跟着你吧?我们一会儿去碎云楼吗,饿不饿?”
“他应该会等姐姐下来, 送她回府。”知柔早晨用得不多, 出来前还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是有些饿,嘴边漾出缕笑, “吃鹅肉吗?我现在好像有点喜欢了。”
“听你的。”魏元瞻的手钻进知柔袖子里,像清早的露珠滴过花瓣,捏了捏她的手背。
她侧过脑袋瞧他,被他笑看着,心门陡地跳一下,继而一种急促的温热闯入胸腔, 她渐渐把他牵紧。
刚用过弓箭,玉韘还不曾从拇指上摘下来, 狰狞的纹路抵触肌肤,仿佛一样凶器。
知柔将魏元瞻的手拎到身前,先是出于把玩玉韘的心思,却不知怎么,她的指尖逐次脱离刻纹,翻开他的掌心捻弄, 再游走到手背,格外认真地钻研了一会儿。
男人的手不如姑娘家娇嫩敏感,魏元瞻却忍得煎熬,好似掌心里住了一只狸猫,正在探寻如何闹他。
舞枪弄棒之处一刹成了弱点,他不禁收拢指头,摁住她,恰时闻她由衷说道:“你的手很漂亮。”
魏元瞻耳朵热得不行。
他心口突突直跳,完全被她牵动着,可侧眸望她,那双眼睛分外纯澈,忽然不懂她是解风情,还是与他游戏。
品尝到一点灰败后,他五指渐松,没能将手收回来——知柔一握,攥紧了他,还跟小狗似的前后甩了甩。
他的手感很好,知柔心道。温温热热的,宽大,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包裹,莫名有种安稳的感觉。
她慢悠悠地说:“上巳节,你会待在军营吗?”
三月三,正是侯府设春宴的日子。
知柔是听宋含锦提起,魏元瞻身为侯府世子,居然毫不知情。
他睐目看她一霎:“我也可以去找你啊。”
知柔喜欢这个回应。
她嘴角上扬:“好啊。不过……我不会一直等,你要早点来。”
话中有几分娇矜和催促的意味,魏元瞻唇边噙丝笑,只当她想早点见到他。这有什么难的,他的越影跑得可快了。
往前走了一段,望见山路下停着两府马车,不由自主地,他又念起“凌公子”。
“方才你身边的人是凌子珩?”魏元瞻突然问。
长淮昨日刚提过这个名字,今日听知柔对那男子的称呼,几近一瞬便记了起来——四年前,那个高傲如坚冰的姿态,可不正是出自一位凌公子?
知柔嗯了声:“他是十三姑娘的族兄。姐姐应了十三姑娘的邀帖,是来云山游春的。我不知道他也在。”
魏元瞻又道:“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怎么不见你对我说过‘回京再见’?”
知柔微愣,自己都不记得她说过的话,仔细回想,那应该是客套吧。毕竟他姓凌,是阿娘的姓。
越影在旁边慢慢踱步,尾巴似有蚊虫叮咬,频繁甩动了下,复又低垂。
知柔偏转衣裙,歪着脸端详魏元瞻。
他生得极好,眉骨挺拔,落下的阴影投在眸中,像深渊一般沉静,亦有溪水那样的柔和。稍一分神,便观察不出他眼里到底闪过了何种情绪。
知柔抵着他的目光,漂亮的双眸有探索、有戏弄、也有得意,抬起一边嘴角:“好酸啊。”
“什么?”魏元瞻怔了下睫羽。
她笑着收回眼,抬手在颈前勾了一下,指尖掠过绒软的红线,声音好像自心脏里传出来,坚定的,有力的。
“收了你的东西,我就不会再收别人的了。”
话音不重,小时候的嗓子很清脆,分外悦耳,长大后变得克制了些,与她其人不像,听上去淡淡的,恍惚朦胧的月光。
一股强烈的跳动倏地填满胸怀,魏元瞻呼吸变得轻缓,试图遮掩这份过于明显的悸动。
对知柔,他的确有卑劣的占有欲,哪怕他知道不该如此,心念总是无法违抗。但他的喜欢其实并非那么强悍,无论她是否回应他的心意,他都喜欢她。
魏元瞻嘴硬惯了,有些话再想与她剖白,终究说不出口。相形之下,知柔比他敞亮得多。
他手一用力,拉扯着把她往怀里拽,带了几分贪恋的力道,又很轻,好似怕弄疼了她。
“知柔。”他低低唤着,没有下文。
一瞬间的惊愕后,知柔呼吸微乱,很久很久,她放松下来,动了动胳膊揽住面前这副温暖的腰身,下意识嗅了一下,有林子里的味道,然后才从他的围拥里抬起眼:“干什么呀?”
魏元瞻的手臂越箍越紧,腾出一只手来捏她的脸,再摸上眉梢,须臾,他望着她笑起来:“你的脸被我搓红了。”
甫一入耳,知柔颊腮更烫,赶紧推开他的胸膛,从他怀中挣脱:“不是要去碎云楼吗?你走快些……不行就把越影给我。”
魏元瞻一手牵着缰绳,一手将她的掌心揽回身边,拇指连带着玉韘摩挲她的手背。
“你有没有想过去廑阳?”常遇之事,如今最近的线索就是凌家,“如果你想,我陪你。”
不料他会突然问这个,知柔在心中衡量着,点了点头,又摇头:“廑阳……我以什么身份去……”
论私心,现在的凌氏对她而言有极大的吸引力,她好奇阿娘生长过的地方,也想见一见陪阿娘长大的人。
但若是为了常遇的案子,她认为宋阆身上才藏着引线——当年那桩令他鱼跃龙门的谋反案,除了常家这宗,还能是何旁的?
那天,她叫宋培玉写下赔罪书,实则也压了几分侥幸之心。
魏元瞻素来不思虑这些:“管他什么身份,想做就做了。”
声音低,听起来格外温和,知柔瞥他一眼,那张不作表情的脸上有他自己都不能察觉的傲慢。
从前,她因此而厌恶他,现今瞧着,怎么愈发觉得有些可爱?
知柔无声无息地笑了下:“不愧是魏世子。”
魏元瞻听得额心稍蹙,顷刻又松开:“我是认真的。你若有意往廑阳,必须告诉我,不准偷偷离去。”
交握的两手脱离了,知柔再度转到他前面,十指扣在身后,步履偏慢,像猫,一点点精巧地后退,微仰着下颌打量他。
那眼神充满玩兴,笑容却明朗,仿佛此间春晖独映其身,荧荧烈烈。
“放心吧,我是不会丢下你的,绝对不会。”
这句话,知柔对魏元瞻说了两次。
第一次是现在,他满意地勾了勾唇。
同日的草原,北璃王帐飘起了一缕肃杀的风。
自新可汗上位以来,外敌、内忧如雪花般积攒不断。
燕公主启程归国的那一夜,可汗将塔尔部的贵女赐给恩和,又在新婚当日,往恩和帐中秘密递去了一道王令。
上称塔尔部勾连昆国,令他即刻带兵歼灭叛贼。
彼时,恩和尚未与阿拉木苏撕破脸面,他蛰伏已久,等待的是一个绝利的时机。
未逢其时,恩和接令后,不敢抗命,只将新婚妻子关在帐内,夜晚领兵突袭了塔尔部族。
将高贵的掌珠嫁给一个奴隶血脉的王子,塔尔部酋领本就对恩和心怀恨意。此战延绵多日,恩和一行被逼至鹿山,半月未出,所有人都以为他丧命于此。
隔几日,塔尔部酋领率军北撤,攻回王庭,怎料可汗早有防备,令其折损了三分之二的兵力,还眼睁睁地看着可汗拿他的女儿祭旗。
此役,北璃可汗既削弱了心怀异志的塔尔部,还将野心勃勃的十九王子喂于狼群,其威名迅速四散,然犹恐恩和不死,密遣一支军队往鹿山寻尸。
这队人马没有带回一丝消息。
二月草长,北璃的圣节倏忽而至。
对草原人来说,这是春日一桩盛大的庆典,各部聚集一处,盛妆打扮,歌声和鼓点声将整片原野唤醒,一直到晚上。
夕阳把天地染成琥珀色,篝火熊熊不熄,可汗拥着阏氏坐在上首,看着人们跳圈舞。
长风远远刮来身上还有些冷,阏氏将酒喂到可汗唇边,细嫩的腕子被他一把扣下,低头耳语了什么,她嘻嘻一笑,很快被可汗握着腰肢起身,返回到毡帐。
圣节之后,可汗病了。
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十九王子卷土重来,开始了狠戾的清算。
嗅察到王庭之变,北璃各部作壁上观,皆在等左沁部先为表率。哪想恩和没给左沁部反应的机会,次日便发兵直攻。
他带去的兵马膘肥体壮,而左沁部的马匹不知何故,一个个奔走迟缓,远不如昨。
骁勇善战的骑兵失了良驹,如同龙去头角,败退如潮。
二月底,恩和代可汗掌管诸部事宜,名号上仍是王子,但在整个北璃,已经没有他想做却做不了的事情了。
阿拉木苏如何也预料不到,当初他对父汗的所为,如今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唯一不同的是,恩和有意叫他活着。
是日,恩和与各部酋领议事毕,敖云领了三名女子进来,眉间堆着暧昧不明的笑:“王子,她们是乌仁图雅送来的,你看……要不要留下?”
这是恩和占领王庭的第七日。
十九王子被可汗杀妻,在草原已不是新闻。部族中不少他的拥护者欲献女结亲,只是仍有顾忌,未轻举妄动。
没想到,首开此举的人竟会是乌仁图雅。
恩和狭长的眼尾将她们一瞟,皱起眉头:“额吉?”
敖云说是,一步步走到他旁边:“乌仁图雅说了,王子周围没有一个轻手的人,才叫你身上的伤总是不好,是我们的错——不然这几个,就留下吧?”
恩和从毡毯上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经过她们,帐中仿佛已没有了她们的容身之处,个个低眉垂眼,不敢与他视线相撞。
“王子?”敖云跟来。
“送回去。”恩和当即吩咐。
敖云清楚这个语气,没得商量。
“行。”他软了软肩身,像个吃力不讨好的怨夫,没精打采地把人带了出去。
原以为此事已了,几曾想,日暮时分,恩和于桦林遭伏。
树影里闪着银辉,地上躺着七八个人,喉咙落着细长的口子,血液在汩汩外涌。
敖云听了消息,即刻从大帐打马赶来,目光方一掠到恩和,匆匆跳下马:“恩和!”
急得忘了尊称,几乎是跑到他身前,在泛着月光的深蓝里,慌张地照探他。
“没事。”恩和避开了敖云过于仔细的视线,睫毛又密又直,向下微低着,将眸中的愤恨和痛苦一应关起来。
敖云顺势低眸,那几个杀手衣上绣着赤金双鳞,他在乌仁图雅送来的女子袖袍上见到过。统一的章纹——他们是那些女子的兄弟。
脑海中猝然闪过一分念头,寒意冷到了靴子里:“这是……她的意思?”
恩和盯着地面良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转身迈向溪边,将染满鲜血的刀抵入水下。
他的动作很躁郁,血没荡干净,刀背贴在靴上用力地刮了刮。
待那把刀恢复锃亮,他握了片刻,忽又起身丢进水里。
敖云只觉脑中横冲直撞的事情太多了,厘不过来,便按旧例问询一声:“王子,我将他们的头颅砍下,送给乌仁图雅?”
恩和未置可否。
稍刻,他闭了闭略微湿润的眼睑,再睁开,目色像一把刚开刃的刀,语气却留了情:“把他们的衣袍送回去,人……留在这。”
说完一路向南边走,月光正错落着打在背上,叫他身影更冷。
才出了这样的事,敖云寸步不敢离开恩和,他忙追上去:“王子,你去哪?木希乐这个废物,让他……”
“别跟着我。”恩和冷酷道。
敖云微怔,缓缓驻了步。
往南,一直走,夜晚的风像燕人手里名贵的绸缎,凉丝丝地披在身上,并不扎人。
在没有起始和终点的丰茂中,仿佛一种天性,恩和的心思被草原抚平,不显一分波澜。
他走得很慢,路长长地铺在脚下,忠诚的马儿始终跟随他,在草地中嵌下两条新的蹄印。
不知走了多久,好似从桦林走到了另一片林子,不过树少些,更加粗壮。
恩和把马栓在一边,自己爬上大树,什么也没想,只是眺着南方。
月挂天穹,树干上垂下两只脏兮兮的靴子,在空中晃悠。
毫不意外地,他还是记起了谁。
恩和的汉话不算正宗,唯独喊她的名字时,甚至能操一口雅音。
“宋知柔……”
第119章 拂云间(九) 把他深藏的渴望引诱出来……
魏元瞻与知柔回城前, 先去了一趟军营,把身上染了尘灰的衣裳换掉——不单在意修饰,更因为他想穿衬意的衣服给喜欢的人看。
眼下从碎云楼过到宋府, 天犹未擦黑,二人慢悠悠地骑马,快到尽途, 知柔先跳了下去, 把缰绳牵在手心里。
魏元瞻随后下马,脚步同她一样慢了下来。
对知柔而言,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和谁黏在一起, 想要时时刻刻看见他,触碰他。
突然好奇前几日他为何只写信,难道他不想见面吗?
“军营是不是很辛苦?”
“还好, ”许是忍耐的能力愈发纯熟,那些不如意在魏元瞻眼中就成了小事,他语调轻松,“就是操练啊……应付几个与我不相投的人。”
听他后半句,知柔几无阻隔地想起苏都,她对自己这位兄长有种复杂的感情。
被接到宋家之前, 她常常觉得自己没有来历,过于脆弱, 也过于敏感,所以儿时的她总是很愤怒,哪怕表面风平浪静,内心早就掀起巨浪。
知晓身世后,这种感觉并未改变——依旧没有根基,漂浮不定, 像海面上一只无锚的小舟。
而苏都,他是一艘无人掌舵的巨型灵船,谁都想避开他。
知柔微低下脸,有发丝从耳边垂下来,魏元瞻的目光仿佛一直占据在她身上,才能这样快发现她的端倪。
他声音温煦道:“怎么了?”
知柔依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那双黑漆漆的眸中有直白的担忧流露着。
和魏元瞻待在一块儿,令她有种难以言喻的踏实。
“我们能每天都见面吗?”知柔忽然问。
魏元瞻愣了一下,眼前透亮的目光似乎要看进他心里,把他深藏的渴望引诱出来。
不及回话的片刻,见她拧起眉,好像在控诉——不能吗?
魏元瞻嘴边衔起一丝笑,手指自然地碰上她的头发,帮她将那缕青丝勾去耳后:“当然了。公平起见,明天等我来找你吧。”
手从她的耳朵移到掌心,左右看了几眼,趁着周围没人,他突然弯腰偏下来,亲了她一口。
太过急切,嘴唇蹭在了耳垂与颊畔相连的地方。
柔软而熟悉的触觉贴着耳朵划过,很短,或许不到一息,却实实切切有一种电光石火的冲击感在四肢蔓延,知柔顿住了。
亲完她后,魏元瞻当即退开两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地摸了摸越影的脖子,回首瞧她仍未动弹,倏而笑道:“知柔。”
她望过去,他重新牵了马缰,似要把她彻底送至府门下:“走啊,快到了。”
“难道你不想回去?”他添声。
知柔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魏元瞻见了又笑。
适才反应过来,她视线警醒地朝四下瞟望,的确无人经此,神经方得以舒缓。
她迈开腿跟上去:“你这样取笑我,迟早会后悔的。”
语气很轻,两分衅色落在眼梢,末了一句简直跟激将似的。
“你忘了吗?我学什么都很快。”
纵然清楚她的个性,听见这样的话,魏元瞻依旧怔了须臾,旋即笑开,宽瘦的手掌在脸上遮了一会儿,放下来时,嘴角的弧度仍然上扬。
“好好好,”他应着,不轻不重地用胳膊撞了下她的肩,脑袋偏低一些,用一种讲述秘密的音量对她说,“我翘首以盼。”
一股热流登时从心脏蹿到耳根。
知柔别过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所幸府门已至,她赶紧丢下“明天见”就跑上台阶。
直望她的背影狭入朱门,魏元瞻才跃上马背,好似在回想她的一举一动,唇角复拎了拎,根本收不平。
翌日午时,知柔在樨香园陪凌曦用饭。
前些天,凌曦忽然于房中晕倒,把知柔吓了够呛,大夫来瞧过才知,原来她不能食胡椒。那之后,知柔与她共餐定会先尝一口,确认无误再递给她。
一片浅金色的晴光嵌进窗内,照得凌曦的面目比之前鲜亮许多。
知柔目不转睛地睃她,被她发现,清楚这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睫影簌动了下,迅速垂眼。
那双得天独厚的眸子令凌曦想起从前在图中瞧过的西域猛兽,好像“它”突然伏下来,把脑袋掩进草地里。
她不由得笑了,慢慢搅动汤勺:“厨房之人不会再粗心,你无需每回都亲自尝验。”话罢又问,“你今日不出门了?”
“我在等魏元瞻,他还没来。”
遥想当年那个憨态可掬的稚子,凌曦眉眼弯了一弯,没再继续追问。
将半盏羊肉汤喝尽,心下念及琛儿许久未至宋府,本欲问知柔他安否,却莫名压制住,敛袖为她布了几样菜馔。
自琛儿回来后,知柔的言行便有些小心翼翼。
凌曦不明所以,只隐约觉得,她好像忧心自己不能得她喜欢,可若细察,她举止坦荡,又没一处不妥。
知柔仿佛能窥见凌曦的心思:“其实……苏都前些天在城外与人交手,受了伤,我怕你担心,不敢告诉你。如今,他应是好得差不多了,定会来探望阿娘的。”
凌曦略顿了顿,心口微涩:“柔儿……”
闻及此,知柔旋即抿出枚笑,推说要去教三姐姐射箭,便起身:“我晚些再来陪阿娘。”
从小到大,知柔不习惯回避问题,哪怕手法再青涩、粗糙,也会直面地解决它,唯独这件事让她想逃避了。
本能地,她不喜欢和阿娘讨论苏都。
“柔儿!”凌曦跟着拔座,没许她走。
较从前稍高的语调,令知柔觉察出一丝严厉。她只得站住脚,碾动靴子回身,再欲挤出一个笑容却做不到了。
知柔的眉毛矮着,像只受伤的小兽,目光莽撞地望着她。
不知怎的,凌曦胸口一阵发紧,隔会儿才将语气平缓:“习射可急于一时?不能与我……再说会儿话吗?”
知柔善于表达,有任何不满都会通过言语发泄出来,然后才是行动。
是凌曦将她养成这般——她不是在男人的权威下长大的人,从小就比所有孩子都野,她想保护阿娘,亦要自保,所以擅长反击,擅长争取。
可是最近,她很少用言语来陈述情绪,只是笨拙地陪伴在凌曦身边。
低弱的声音入耳,知柔陡地咂出几分委屈,手指渐渐收攥:“我想说的……不管我问什么,阿娘都会告诉我吗?”
情绪开了一条口子,余下的话自然而然地倾泻出来。
她看着凌曦,澄亮的瞳眸里圈着一池水光:“阿娘为何要躲着我,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和苏都之间,究竟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
近乎一样的眼睛怀着情感直视,刹那间,凌曦脑中闪过了琛儿初来见她的那日。
是二月初三——
房外响起叩门声:“阿娘,冯公子到了。”
此值正午,和暖的阳光移入屋内,凌曦起得有些急,声音却是克制的:“请进。”
知柔推开房门,率先一步走了进去。比起窗外适宜的春风,屋子里暖融许多,凌曦坐在榻上,光晕只能晒到她半张面孔。
大约过了十步,知柔带来的男子才从门外迈进来,身形如松如鹤,有文士般的儒雅,亦有武将般的孔武之风。
像极常遇。
凌曦的目光一下便落在他身上,那双素来端庄的眸子如今却蕴着起伏的光华。
她仔细地照探来人,确确实实是一副陌生的轮廓,与记忆中稚嫩的容貌太不同了。
男子眉目深静,伫立了半晌,方才向她行礼道:“晚辈见过凌娘子。”
那副嗓音听着沉稳,又像在深深遏制着什么。
凌曦竭力压住搐动的唇角,朝他莞尔:“快请坐。”又道,“我久居深院惯了,少与外人往来,只得定在此处见面,礼数不周,还请冯公子见谅。”
灌入耳中的音色与昔年所闻几无差别,只不过加了时间的沉淀,带有几分坚定而厚实的韵味。苏都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拢,依言在旁边的杌凳上坐下。
知柔立在不远处,腿边就有一根圆凳却不愿坐,仿佛随时预备离开。
“听柔儿说,冯公子曾居北璃,今年年初才回到燕京。公子是……如何去的北边?”凌曦问。
苏都默然片刻,覆下眼睫:“晚辈幼时家逢变故,与亲人离散,一路向北流亡。幸蒙北地一猎户相救,方得苟全于世。”
家逢变故,亲人离散。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语调是平和的,却并不自然。他垂着眸光,一副晚辈聆听尊长教诲的姿态,背脊端得直,未曾抬眼。
凌曦鼻尖先酸涩起来,喉中如堵物,视线一刻不离他身。
实话说,面前的青年没有一丝琛儿的影子,他内敛安静,衣裳普通,放在膝上的手很硬朗,肤色比常人偏深一些。
细瞧他的五官,那对挺拔的眉骨似承继了常氏血统里的特征,因低着眼睑,难观全貌,可这样一个人坐在身前,她怎么都觉得不错。
若真是琛儿……心仿佛被一双巨手碾过,发疼发滞。
凌曦不敢想象,那张扬骄纵、虽尚武,却仍有一身清贵公子作派的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草原安身,又是受过怎样的苦楚才会变得如知柔所言,成为一个行走刀尖、铁腕嗜杀的修罗。
稍在脑海中描绘她缺席的十数载,不知何时她已支撑不住,只能用掌腕用力嵌着腿面,急促地喘着气。
苏都看见她的动作,顷刻起身走到榻边,伸手扶住了她。
须臾,凌曦抬眸,对上男子垂望下来,与知柔、常遇一模一样的眼睛,那里面饱含情感,复杂,厚重。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方得以令她不在孩子面前失态。
房门“咿呀”一声,知柔的身影悄然退了出去。
手臂上的力道随之稍释,他慢慢直起身,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偏首睐了门扉一瞬,没有说话。
知柔的离开,凌曦明显察觉到了什么,然不敢笃定,兼因心绪激动,那分不知名的念头便叫她暂且搁置了。
她声音低哑,复望向他,嘴边含着一点微笑:“柔儿是坐不住的性子,跟她兄长一样。她尚未出生前,她的兄长便盘算着要教她攀藤摘果、觅水捞鱼。只可惜,他们没能一起长大……”
闻及此,苏都强忍着喉间涌动的疼痛,重新坐了下来。
榻上的人影有些羸弱,语速变得慢了,涩然道:“公子所逢巨变,这两个孩子也经历过,只是柔儿太小,琛儿……他那时也才七岁,原本富贵天成,众星拱之……那年的冬天一直下雨,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出京城,去到那样远的地方……”
苏都回忆昔年血肉模糊的双足,他当时便已不觉疼痛,唯有思念和仇恨充斥周身。
若他再怯懦一点,抑或对双亲的眷恋再深一点,伯颜就不会有机会带走他。他亦无法如今时这般,亲身面对阿娘。
他欲出言宽慰,然而注视她布满疼惜的眼睛,胸腔蓦地紧了几分。
谎言溢不出口,真相又太叫人伤情。
许久之后,他低低道:“心之所向,终有归期……已是最善的结果。余下的,无足轻重。”
凌曦不知自己究竟想听见什么。
他所经所历,她难以释然;若真得他倾诉,她又恐自己不忍听。
最后抿出一个笑,眼角带泪,已有一行沿着她腮边滑下。凌曦匆匆拭去,转过头去看窗外正踱步的人影。
“她幼时见旁人都有兄弟姐妹,总是艳羡,见到年长些的孩子,便将‘哥哥’‘姐姐’挂在嘴边,很讨人喜欢……有一回,她跟私塾里的孩子在河边嬉水,我去接她的时候,她牵着一个男孩的衣袖,不肯放开,那时她才四岁。”
忆及此,凌曦没忍住笑着摇头,入窗的风吹拂鬓发,她抬手抿过。
“回到家中,我问她,是不是那个孩子欺负她了,所以不肯放手。她摇摇头,说不是,她只希望自己也有一位兄长……”
苏都的目光透过窗扇,落在那个与他拥有同样血脉的女子身上。
幼年的记忆于他而言已经褪色,但是望着知柔,胸膛里总会生出一分色彩冲上眼眶,膝上的手慢慢握紧了。
后来,在很长一段静谧中,凌曦忽闻一声低得几乎听不到的“母亲”,眼皮剧烈地颤了一下,看向苏都。
他弯起沉重的嘴角,唤:“阿娘……”
终难以为继,凌曦眸中的泪水几如雨下。
那日以后,苏都得空便往宋府,闭口不谈自己在北璃的往事,不过偶然询问一些当年的微末细节,恐知柔见状多思,她几番支开她。
此举竟让知柔烦心更甚,凌曦早该觉察的。
知柔想要兄长,但瑾琛对她而言,不是兄长那么简单。他们彼此缺失的情意,怎可能因身世如此,便欣然受之?
双目被渐渐晒进屋内的阳光刺得发疼,凌曦将手覆上去,握住知柔。
“我和琛儿并非避你,是我不愿叫你沉入这些过往……保护你们原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柔儿……”
听她微哽的嗓音,知柔手在发颤。
霎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指节微微收握,回攥那双被岁月侵蚀,骨感更重的手,喉口吞咽了一下。
尚未启唇,又听见她道:“我明白,你不喜我囿身宅院,对你有所隐瞒,可我只是……只是害怕。你离开我的那三年,我真的……”
凌曦语意忽滞。
知柔北上,她没有一日能够安寝。
基于五脏中相似的情绪,时隔十数载,再度冲袭上来。她一次次记起常遇,记起所有常家的面孔。
若非知柔,她当年定会毅然决然地回到常府,断不会让任何人夺走瑾琛。
她已失去过一回,何堪再忍受第二次……剖心剜骨之痛。
偏命运弄人;偏偏她的知柔,浑然不觉此行一别,或许难能相见,犹反过来宽慰她,称自己会拼尽全力,一定,一定回到她的身边。
是自己没把知柔护好,她无比自责,亦深晓知柔的秉性。若将旧事尽诉于她,以她冲动赤诚的性子,如何不会行危险之事?
室内的辉光,将凌曦和知柔的影子印在隔扇上。
“我不敢将一切都告诉你,因为这些本就不该由你来承担,我也不想看着你,不顾己身地为我……”
话犹未全,两条手臂自她腰间穿过,紧紧拥住了她。
知柔外放、浓烈,从小就喜爱把自己塞到她怀中,“咿咿呀呀”地畅说不停。待她逐渐长成,与凌曦虽然亲密,却不再跟小时候一样黏她了;凌曦表达感情的方式是传统而含蓄的,鲜少如今日这般直白,更遑论主动接触。
是以,在知柔刚回京的那天,她都没有去拥抱她,眼下被她用力搂着,才发觉自己对这个怀抱也渴望了太久太久……
她抬起胳膊,把她的肩膀压入怀中。
“我不问了,阿娘……”知柔嗓音低低的,潮热的气息卧在凌曦衣上,灼烧她肩颈的肌肤。
话说开后,知柔在樨香园待了良久,破天荒地与凌曦谈起草原之事。她言笑晏晏,直把太阳说到西颓,才从樨香园辞去。
夜晚,屋内燃起灯。
知柔大半张脸浸润在烛光里,手中正一笔一画厘弄常遇案的线索,不知缘何,忽将笔一投,已成的纸张被她卷起捏皱。
魏元瞻食言了。
这不像他。
知柔手指在揉成一团的废纸上握了又松,实在有些着急,她想见到他,就现在。
当即起身换了一套利落的衣裳,才往外走,星回迎面撞上来:“姑娘要出门?这都戌时了。”
知柔一边朝院首踏步,一边扭头对星回道:“星回姐姐,你快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星回哪肯离开?她步履不停地追着她,自打上次,四姑娘有了夜不归府的先例后,她心里总有些顾忌,便问:“姑娘是去哪儿?”
知柔答得实诚:“我去见魏元瞻。”
“这样晚,姑娘有什么话不能等明日再说?万一三姑娘又来找您,我真不知该如何做了……”
她话才说完,知柔脚下停顿,安抚似的答她:“三姐姐若问起,实言以告便是,她都明白,不会为难你我。”
星回听她这么说,忽觉得哪里不对:“姑娘……”
这一声太轻,也太迟了。
知柔一个闪身进了绝珛。
那是三姑娘的院子,星回没有再跟。
未几,知柔从最短的路翻到曲妃巷,驾轻就熟地取了马,一路疾驰。
第120章 拂云间(十) 忽然对调,魏元瞻感到分……
温热的气息拂进衣领的时候, 魏元瞻第一反应是惊愕。
不知她是何时过来的,也不记得自己先前在做什么,只有又软又轻的温度霸占在他怀中, 她柔软的唇像烙印一样,没有章法,一下下亲昵地啄吻。
魏元瞻轻喘, 喉结难耐地上下滑动。
窗外的风刮入屋内, 烛火顷刻被吞灭了,月光描摹一副滢润的肩, 他将修长的手掌贴上去, 指腹缓缓游走。
“你……”声音沙沙的,想问她为何会来,话还不曾出口, 那湿润的触感落在颊畔,然后开始扩张,粘腻细致地攻回他的唇。
这个吻没有之前的羞怯,带着一点占领的意味,魏元瞻怔愣了一下,便用手掌把她更深地揽入怀里。
二人的亲近中, 他一直是主动的那方。
忽然对调,魏元瞻感到分外新鲜, 他的手在她背上细细摩挲,呼吸愈发燥热,勾挑人骨子里最原始的兽性。
起初的温和忍耐慢慢变成欲望,他手劲蓦然重了,有些强硬地按住她。
攻守交换的刹那,他猛地睁开眼。
幽青的天色自帐布渗透几许, 魏元瞻躺在床上,在军营。
果然是梦。
他坐起身,短促地匀了匀气,掌心下意识收拢,好似贪恋梦中柔滑的触感。
待缓过神后,他嗤一声笑了,睫毛微微低着,自嘲一般:“究竟在想什么……”
因她昨日不甘示弱的一句话,他便如此期待么?
魏元瞻扫腿下床,把靴子穿上,走去旁边盥洗。水滴沿着脖颈滑入衣衫,凉津津的,抚平身上未消的余热。
视线刚一掠去桌案——几本兵书下压着他与知柔的书信。
神思被拨到了数日前。
那日,魏元瞻刚打军营回来,二话不说便去了宋府。太阳隐在云层底下,整条街明亮,却并不眩目。
将至府门外,他突然勒慢了马,在宋从昭的定视下收缰,翻身下去,走到他面前。
“姨父。”
听见他唤,宋从昭很轻地点了下头,目光半是审察、半是嫌弃地睃他一会儿:“来找柔儿?”
魏元瞻轻挑嘴角:“是,我来见知柔。”
话音甫落,宋从昭当即皱眉,声音文邹邹的,听不出太多怒气,但那双含藏万象的瞳眸返着雪亮的责怪。
“你还小吗?还跟从前一样带她到处跑,不晓得男女之别?”
魏元瞻有点恍惚地眨动眼帘,眉心慢慢蹙起,以一种争辩的、诚恳的、又近乎请求的口吻轻声回道:“我想娶她。”
仿佛是听差了,宋从昭浓眉微挑:“你说什么?”
魏元瞻紧张,比亲口说与知柔时心跳更甚。他握住掌心,长直的睫羽底下露出一双黑漆漆、直勾勾的眸子,郑重道:“甥儿想求娶知柔,我要娶她。”
才过耳,宋从昭脸色隐隐松动。过去虽知元瞻与知柔走得近,却不知是近到这般,亦不知阔别三年,竟还能生出如此情感。
少年赤诚的模样令他无端忆起自己少时,语调一下和缓了几分,问道:“元瞻,你的心思,令尊令慈可知晓?”
魏元瞻喉口微噎,抿了抿唇,眼神却直白,好像要将全部的心意晾在太阳底下——
他向父亲坦陈不止一回,父亲对知柔毫无成见,但不知怎么,总是欲言又止,劝说不急;母亲一如往常,似乎先前没能掌握姐姐的婚姻,便死死攥住他的,为了此事,母子言辞交错,颇有龃龉。
闹得最凶的那回,许月清道,倘若何时他的肩上能抗住侯府,那么一切皆由他说了算。
于是自那天起,魏元瞻心内除了帮知柔揭开谜团,另有一样渴求。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更清晰了,未着一丝遮掩,诚诚恳恳地说:“姨父所虑,我定会解决。甥儿下次再执聘雁登门。”
这日以后,魏元瞻再未进过宋府,倒是有一回没忍住,偷偷摸摸翻了墙。脚刚落地,心里就自疑起来——难道从此往后,他见知柔都要这般鬼祟?他又不是贼。
种种情绪揉杂一处,魏元瞻思索几日,打算依照之前定好的,先解知柔之忧。
不料云山一行,她就这么平直地闯回他的视野,哪还记得条条框框的束缚,只想走到她面前,让她看见他。
思及昨日,魏元瞻弯唇笑了笑,把衣衫套好,踏出营帐,天还没完全透亮起来。
待午时操练罢,他巡视一圈,侧首问长淮:“武垚呢,怎么不见他?”
魏元瞻对自己手下的人,过目不忘。
长淮回道:“他因病家去了。”
魏元瞻听了稍一颔首,未再多问。
一个时辰以后,皇宫里的人忽至营中,对魏元瞻行礼道:“殿下有请。”
原来前些天,长风营收纳不速之客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到了皇后耳中。
本无他事,可听见是宋府女子将人带去求见魏元瞻,皇后便有些起疑。
上回见过宋知柔,她派了影卫跟着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是神出鬼没,时常上一瞬还在眼前,下一霎便再无痕迹。
跟了一个多月,影卫来报,称其会面最多之人是魏世子。兼军营一闻并着传来,皇后心生疑窦,忖度有时,着人去请魏元瞻。
终是朝臣,本不该请他入宫晤面,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陛下对皇后此举颇有纵容。
魏元瞻被引进阁内,未易服,做一身军旅打扮,此时佩剑已脱,瞧上去很有些儒将之风,越发叫人想起他祖父年轻时的样子。
“臣参见皇后殿下。”他在上首几丈处单膝跪地。
皇后叫他起身,面容含笑:“上回在这阁中见你,也是三月,四年前了。那年你与贺尽山家的大公子闹得朝野皆知,要你去认个错,险些是‘残害’贺家,如今……倒颇有几分阿兄当年的风采。”
一提到魏老侯爷,少年垂着眸光,缄默不语。
皇后邀他坐,命人奉茶,继而望他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常来宫里陪皇太孙,你们俩呀……那么大点年纪,有趣得紧。”
皇太孙长魏元瞻四岁,宫里与他同龄的孩子不多,性格大体恭顺,除了魏元瞻。
二人明明不合,勉强才玩到一块儿,可皇太孙就是喜欢他那生龙活虎的劲儿,有时他爬到自己头上,皇太孙口中虽要发落,行径上总是不了了之。
皇后突然谈论年岁,魏元瞻怔怔抬了下眼,模糊的光晕中,她威严而柔煦的目光直射过来,两者兼容的情态便叫人觉得不真。
未几,她莞尔垂问:“我瞧鸣瑛最近正为你加冠礼择选礼物,方恍神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不知你母亲替你看中人家没有?”
话罢呷了口茶,见他不言语,又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有心仪的姑娘,早些定下的好。”
魏元瞻适才开口:“臣确有属意之人,眼下正在准备。”
“哦,是哪家千金?”
她言语间似有查探之意,魏元瞻不明因由,只低眼道:“臣……尚未得回音,不敢唐突言之。”
闻及此,皇后慢慢笑起来,调子微高:“长大了啊,知晓自己从前是个莽小子了。”
魏元瞻嘴唇微微抿着,状似羞赧。
太阳西倾,流淌的辉光将地砖烤成明晃一片,将皇后眸中笑意逐寸照得浅了。
她问魏元瞻:“皇太孙强将你留在京中,你不怨他吧?”
若无皇太孙插手,把长风营的摊子丢给他,此刻,他多半已跟高弘玉回了兰城。
魏元瞻道:“殿下之命,臣自当恭从,哪敢埋怨。”
“你这孩子……”皇后轻轻摇首,做出无奈又偏惯的模样,顿了顿,亲慈地说,“军中若遇棘手之事,尽可言于我,也算我替你祖父照料你一二。”
皇后的声音像一截丝滑的绸,拂得太轻了,如有实质地刮过耳畔,叫人身体发麻。
魏元瞻被她所语惊到,面上未表现出来,起身踱到室中:“殿下厚意,臣不敢当。军中一切安稳,臣并无忧患,也请皇后殿下与陛下放心。”
他搬出陛下,皇后悠悠闭口,不再谈论军中。
两盏茶尽,魏元瞻称职务在身,与她请辞。
皇后身边侍立的太监送他出去,折返后,垂眸轻说:“奴婢瞧着,魏世子倒不像在隐瞒什么,许是那人看错了。”
心想藏匿之人,哪有这般坦坦荡荡——倘真有什么不欲为人知,长风营那几双见过的眼睛岂可安然存至现在?更兼宋四姑娘一名女子,何来胆量擅闯军营。
皇后斜睨他一刹,笑道:“阿兄的好孙儿……到底还是太年轻啦。”
魏元瞻出宫后,回想前事,没来由地察觉到几分古怪。
长淮拉了两匹马在道旁等他,二人一前一后,韵节稍慢地转入街巷。
正哺时,街上香气流窜,食铺、酒肆杂立其间,行人们熙来攘往,落花一般打身边逝去。魏元瞻眉宇微拢,突然问:“你可知武垚家在哪处?”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提起此人,长淮心中疑惑,摇了摇头:“是他犯了何事?”
魏元瞻缄了片刻,双腿一夹马腹:“回营。”
弄清了武垚居所何在,喊上长淮兰晔,魏元瞻亲自去了一趟武家。
傍晚幽静,一只玄鸟哀噪着飞过竹林上空。
长淮坐在马背上望前边茅屋,下意识收攥缰绳,侧眸看向魏元瞻:“爷,有些不对。”
行伍之人,对危险有敏锐的嗅觉。魏元瞻亦有所感,更加验证皇后今日见他并非无意之举。
他双足挂在马镫上,腰身板板正正,须臾,催马绕开北门:“去看看。”
马蹄声沉闷地踩在泥土里,还没稍稍靠近,魏元瞻勒停了马,向兰晔使去眼色。
周围有人设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