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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柔 望成 25879 字 2天前

第111章 拂云间(一) 有后悔,也有嫉妒。……

听完赵训的话, 知柔胸腔蓦地一沉。他顾忌当下处境,不敢多说,唯气息急促。

知柔看着他, 锁了锁眉,转头去寻马匹,唤星回相帮遮掩, 复往鞍上挂了箭囊, 同赵训一道由武华门出城。

空气里湿度重,衣服贴在身上凉凉的, 再经策马, 有种闯入冷纱中的感觉。

赵训在前面引路,断断续续地与知柔讲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苏都查到,当年常遇军中的几名参将, 在两国修盟后,皆投赵王帐下效力,后又经赵王向吏部举荐,谋得京官。

其中一人官位不显,却在京中颇负盛名。彼于昔年国朝与蛮兵交锋之际,为延缓战祸, 竟舍得以自己年仅八岁的幼子作为人质,假意议和, 换取喘息之机,引领待援。

然其子终被敌人缢杀,韩锐悲愤不已,当时作下的《祭儿文》流传到了京师,辞悲情切,引士人扼腕。待韩锐入京, 他的一手好字开始受人追捧,在书坛甚至被誉为“当世欧阳询”。

冯公与此人有些交情,书房中横挂的“抱朴守真”正是他的墨宝。

苏都第一回 见,便觉“守”字笔锋有些熟悉,彼时未多挂心,是后来,知柔常看藏书楼手记,他闲时一并翻阅,适才察出端倪。

欲会面此人,可在京中多有不便,苏都遂托冯公送信,诱其出城。谁料信还未送,韩锐早已定了日子回乡,就在二月十三。

“公子不愿引人注目,只带了几个人趁夜色出发,埋伏城外。若得手,昨日早该归来,可我在冯家等了公子一夜,竟未收到半点消息……公子不让我等把此事告诉姑娘,我虽不知公子用意何在,但我想……这些事,您应该知道的。”

赵训是常遇在战场上收养的遗孤,一心为苏都计。见他分明找到了女公子,却仍形单影只,便有些替他感到难过,心想,若公子真有什么不测,女公子应该在他身旁。

京郊地势起伏,山川相依,知柔二人在官道上驰行四十里,不见分毫人踪。

苏都欲劫人,定不会选在人多眼杂处动手,知柔一面策马,一面留神周遭,又出得十里,马儿都有些疲怠了,仍无半分线索。

知柔勒停马,马蹄在地上“踢哒”悠转,她极目远眺,见此路干净荒芜,实在可疑。

赵训闻身后响动,回头望一眼,亦掣紧马缰,待调马抬睫,搭上了知柔警惕的视线。

今早过于冲动,单凭一句话便随赵训出来,现在想想,她不禁有些狐疑。一路上都不见苏都留下的痕迹,难道他在骗她?

晨雾稍却,少女的容色在阳光下极是莹冷,她手挽缰绳,目光从他的面孔下视到鞍。他未携兵器,许是当真走得着急。

“姑娘是发现了什么?”赵训开声问道,粗浓的眉毛皱攒,嘴角紧绷。

怀疑的云团很快在心底消散,大概至深之处,她信任苏都,便也相信他的手下不会害她。

头顶鹰声盘踞,知柔举头望一眼,复转首寻势高处,盯见一座山峰。

鹰隼多在悬崖边上筑巢,莫名其妙地,她联想到苏都——栖息高地,用视野的优势捕猎——他在北璃常用的手段。

他是将人引到山崖那条路了吗?

遂将手腕一旋,调马之际,知柔对赵训喊道:“这边!”

……

知柔在山路上找到苏都的时候,他身受刀伤,像一段枯木靠在石碑上,面白如纸,几乎没有一丝气息。

身旁还倒着许多人,离他最近的一个衣袍精致,身形粗犷,想是赵训口中那个写下《祭儿文》的官员。同为沙场出身,被逼至绝境,自是搏命也要回击,苏都身上的伤,多半出自他手。

知柔迅速将人扒开,去探苏都。他颈侧脉博微弱,所幸还在跳动,她大松口气,回头喊赵训过来帮忙。

苏都的血流了大半,身体却很沉,刚将他举上马背摆弄好,前半身复倒下去,贴着马脖子。

知柔踩镫上马,坐在他身后,目光垂视一圈,吩咐赵训道:“你留下处理他们,我带他回城。”手执稳马缰,方欲动身,蓦地踟蹰了。

此地到城中有一段距离,她恐苏都撑不住,可瞧瞧周围,除了虫兽的影子,再看不见其他。

离此处最近的……应是长风营。

魏元瞻在那儿。

她指节稍拧,低头看着苏都,他连背上都是伤,一张脸毫无血色,眼下侧首俯于马鬃,狼狈得任人摆布。

他等不了。

知柔要救他,可贸然去军营找魏元瞻,能否见到他是其一;她把苏都带过去,会不会给他招惹麻烦?

思绪纠缠在一处,无法理清。

须臾,知柔咬了咬牙,弯腰在鞍边翻,掏出一件墨色长衣披到苏都身上,口中驾一声,打马而去。

长风营的守兵执长枪肃立辕门下,经魏指挥使十几日的打磨,总算有了点森严。

忽然,一阵马蹄声冲了过来,领头的守兵上前拦截,厉声喝道:“何人报讯,速速下马!”

即见那人拉住缰绳,翻下身:“烦请通报魏指挥使,我有急事求见!”

守兵上下一打量他,见他衣饰非粗,身上却有斑斑血迹——哪来的公子哥儿,还口称要见魏指挥使?

待要将其斥退,眼角往旁边轻捎,马背上有团黑影,像是人。

目光再正回来看着他,只觉此子古怪,倏又不敢寻常将他打发了,遂问:“姓名。”

“宋四。”

“这里等着。”守兵丢下一声,临去前犹提防地睃他两眼,转而交代同僚,大步入营。

禀至魏元瞻帐中时,他方从操练场回来,陪下士们练了一会儿,浑身是汗,长淮打水供他擦身,递上干净衣裳。

魏元瞻解了衣带匆匆擦洗,一壁问长淮:“姐姐这几日有来信吗?”

他到长风营后,往东府去得少了,瓜田李下,适当还是避些,省得朝中又有本子映射父亲。

长淮回道:“没有。不过爷上次去见姑娘,不是说姑娘已经展颜许多?姑娘从小就是争胜珍命的性子,爷就放心吧。”

魏元瞻微微弯唇,突然听见帐外动静,似乎有人在外禀说什么。

他不露声色,转过背,果然,一只大手撩开军帐,兰晔亟亟迈进来,口气焦躁:“爷,好像是四姑娘!”

知柔?魏元瞻挑眉,随即抓来巾子往身上一拭,披衣系带,套上外袍后,长淮连忙捧来蹀躞替他扣上。

他扯振衣襟,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兰晔知道的也少,只闻守兵报了“宋四”,一反应,料想是四姑娘。

知柔在辕门外等的时候不长,可她却感觉有无数蟋蟀在心中叫数,仿佛过去了成千上万道声音。

她略感急闷,抬头看苏都,他还是昏迷不醒,她却担心如此姿势维持久了,他会不适,便轻轻托他手臂,欲将人抱下马。

到底是女子,虽力量不凡,对付一个毫不配合的男人,委实不算一桩容易的事。

知柔处处小心,几乎是用身体撑住他,脚步略微后退,把人从马背上一点点拖下来。

眼看将成,倏然“砰”的一声,苏都的重力全部压制知柔,使她仰面摔倒在地。

她闷哼了下,骨头疼得发麻,动了动小臂推开他,又叫他身上的血印了几许到她衣上。

营前如此窘境,长风营的守兵偏一眼未斜,只在余光里瞧着知柔,心道这小子真是有点惨。

他们的同情,知柔一无所知,她坐起来,重新扶看苏都。

须臾,门下响起整齐的见礼声,她胸臆直跳,扭过脸:“魏……”方才出口,名字咽在喉中,似有顾忌。

魏元瞻见到知柔这副形容,心尖一抖,忙过去拉她起身,四处察看:“伤哪了?”

她说自己无碍,视线低在脚边:“是他受了伤,能不能请你的军医为他施治?”

闻及此,魏元瞻才把目光下挪,一双温柔的眼睛顷刻多了粗粝。

躺在地上的人,是苏都。

昔日狡猾凶悍的对手,一朝落得此状,毫无生气地倒在自己靴边,魏元瞻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知柔想他活命,他只有依她。

魏元瞻睐目示意兰晔,他眉头一紧,满脸不情愿地走上前,蹲下。知柔帮衬着把人带去他背后,复捋平外衣,遮掉所有血迹。

长风营余人皆在操练,长淮去寻了军医,兰晔背着苏都直入魏元瞻的营帐。

与草原的毡房比不算华丽,但也颇为豁亮,两边分置沙盘、桌案,后立一扇屏风分隔,绕过去,入目便是内室陈设,与卧房相同。

兰晔将人放去床上,知柔站在床尾,凝眉不语。

不多时,军医来看,见他胸背几处刀痕,血已经黏上里衣,拿剪子割开它,血肉袭目。知柔抿紧唇,转身出了屏风。

人虽立在外面,耳朵仍听着里边儿动静,军医指挥长淮翻其半身,好好扶住,继而又是轻绸撕裂的声响。

知柔一路奔波,连朝食都未用,已经累到脱力,可苏都生死未卜,她欲休息片刻,胸腔都不肯,一个劲儿地冲撞她。

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会紧张他的死活。

见知柔踱出屏风,魏元瞻随即跟去,视线微低,她的身影伶俜,手指在抖。

他稍稍拧眉。

察觉有人靠近,知柔没动,安定的温度裹上肌肤,她偏头看了一眼,帐中煊和的光线拂过魏元瞻的睫羽,在眼睑下落了些脉脉的影子。

她肢体放松下来,手指慢慢伸开,牵住了他。

魏元瞻道:“去洗把脸吧,我留在这。”

他什么都没问,手掌没有看上去那么硬挺,知柔牵着他,温暖得像个火炉,如她一般畏寒的人旦消侵占,便不舍得放。

知柔摇摇头。

魏元瞻看出她心不在焉,亦是首次领悟,她是真的在意这位兄长。

复杂的情绪盘桓心头,有矛盾、有庆幸、有后悔、也有嫉妒。

“洗一下吧,一会儿可擦不掉了。”他低声,玩笑似的,“你还不信我吗?”

兰晔适时出现,眼睛规矩地放在知柔脸上,意图引她去另一边。

她身上有伤,只她自己不察,魏元瞻不曾点破,向兰晔递了眼神。

知柔回头看一眼屏风,再看魏元瞻,终究应下来,随兰晔走出营帐。

军营的操练声间或振于空中,不远处有细白的炊烟升起,是营中炊夫在做晨练后的餐食。

兰晔将知柔引到旁边一间小帐,新打了盆水进来。

此内也有一张床,当中竖一屏风,兰晔把水放下,绕到另一头问:“四姑娘洗好,可要休憩一会儿?”

这话仍是可亲的,下一句掩饰着抱怨,说得很刻意,“那人伤得重,且得个把时辰。”

知柔没有回应他。

兰晔想不通,憋了半晌:“四姑娘为何救他?”

声调透过屏风,听起来有些不满,“我们与宋公子在陵城碰了他两回,若非那一场飓风,或是城中屯够的粮草,我们早已经化作一方黄土了。”

为何救他,知柔也很疑惑。

当她听了赵训的第一句话,原该有的反应是警戒,而非一瞬间的惶恐。

理不明白,大抵只有一个答案。

她不能对兰晔说,闻他如此气愤,便知魏元瞻未将她的身世告诉他们。

知柔不肯答对,却斟酌半晌,依旧回了一句:“……受人之托。”

她语焉不详,兰晔顾着主子所惦,不再叨扰,闷声同她告辞。

军医在帐中待了一个时辰。

苏都底子好,刀伤处理过,性命无碍,只是烧未退,迟迟不醒。

到了日暮,知柔和魏元瞻一同用饭,间隙去看了苏都几回,又折出来,捧腮坐在沙盘前。

她托兰晔给星回传信,今夜不回府,万望她替她遮掩。

这也是魏元瞻回京以来,第一次在军营过夜。

第112章 拂云间(二) 只是碰了一碰,知柔瞬间……

帐中点着灯, 火光明亮,几案上摊着一册书卷,知柔坐在案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 方看进去一会儿,思绪远飘,又惦起苏都。

她没在那间帐中守着, 因为同在一处, 她总会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仿佛他们本该如此——相互扶持。

可是他们并不亲密。

她将人带回来是因为阿娘, 眼下他性命无忧, 她自不必蹲在那等他醒来。

手里的兵书好像失了滋味,文字甫一入目,脑海里顿时浮现浑身是血的身影。知柔有些疲惫地揉揉眼眶, 手落去腮边,握拳支颐。

蜡烛将黑暗挤到角落,魏元瞻居于下首,往常这个时候他该在家中写字,今夜为了陪知柔,亦是抱着书卷百无聊赖地看, 视线来来回回地去睃她的举动。

她大约烦心,话少, 他便没有时刻与她交谈,只见她左手的动作不太利索,一天了,她举物时指尖犹在颤。

兰晔引她洗脸休息那会儿,他叫长淮给她送去了一堆药,还有一本医册。那是老军医画来收徒的, 图文相辅,也不知她用上没有。

魏元瞻的视线明晃晃,知柔有所感应,抬了下脸,睫毛扇动一下:“怎么了?”

他缄了须臾:“你可有何处不适?我让长淮拿去的东西,你是用了吧?”

“用了。”

长淮送来的医书很别致,注解得当,通俗易懂,当时她便循着上过药。

眼下听他问,知柔扭动了下,左边的肩不太舒服,抬手触碰,更觉得疼。她双眉微拢:“可能是摔得狠了些……不要紧。”

“在哪摔的?”魏元瞻当即丢下书朝她走来,那架势,仿佛要亲自为她诊治。

知柔见状,心头闪了一闪,突然冒出个促狭的主意。她把书重新拾起,慢悠悠地说:“我记得……好像是在我房中,某个贼藏在里面,一把将我摔在地上。”

这听着怎么耳熟?

魏元瞻眉峰略挑,居高看见她掩于书后的笑,旋即反应过来。他眉梢落下,手心握得稍微紧了。

“对不住。”

“没关系啊,”知柔莞尔,容颜里有些捉弄到他的得意,很快又说,“我与你玩笑呢。”

她擅长扭转氛围,一递一言中,帐内的安静调了一种方式。

火苗哔剥作响,魏元瞻撩袍坐于知柔对面,她的脸颊在火光下分外细腻,像上等的羊脂玉。

“其实是我扶苏都下马,不小心磕碰了。”她重新措辞。

记着兰晔与她单独讲的那些话,她的眼神逐渐端正起来,认真地看魏元瞻。

那些零零碎碎、由少及长的回忆蓦然翻涌。

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知柔张了张口:“魏元瞻。”

她声音清澈,像潺潺溪水抚过青石,这样纯正的一把嗓子,竟叫人听出些绵软的情意来。

他注视着她,四目相对,眼瞳的颜色在烛火下显得深了,好像有声音自胸腔里传递出来,一鼓一收,沉稳有力。

“你真好。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好的那个。”知柔弯唇说道。

这话听着有些没头没尾,魏元瞻稍怔了下,须臾垂睫一笑,笑得很实意,肩膀都在微抖,随后他掀起眼,半是正经、半是不着调地问了一声:“你认识的人多么?”

知柔被他逗笑了:“多啊。”端起腰,一副神气的样子,“光是京中我都数不过来,还有洛州、北……”

话犹未尽,“沙沙”的脚步声隔帐响起,下一刹,兰晔的身形与嗓音先后而至——

“爷,四姑娘,那人醒了。”

一炷香前。

灯亮着,偶有袖风翻过,火苗一倒,顷刻又立正。

苏都费劲地睁开眼,朦胧中看见两个人影在动,外间金柝声声,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儿时在军营陪伴父亲的时候。

这不是父亲的军帐,也不是桦木林中独属于他的地盘,不能供他心无戒备地安置。

苏都欲待起身,钻心的疼制止了他,不由咬紧牙关,少顷,闷喘口气。

那两个影子还在互相推搡,幅度不大,声音也很低,似乎在密谋什么。

“……要说你说,我不去。”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忠臣’?敢于直言上谏,可是能名留青史的——我把好机会让给你,叫你在爷心里地位长存,你怎么不领情?”

“我只知道家国有难,才会有人记起忠臣。咱们爷跟四姑娘正好着呢,我还是做个听命进谗的‘奸邪’吧。”

“长淮长淮,哪天爷身边出了奸细,我第一个来找你。”

“那我便告诉爷,你说他色令智昏。”

“胡说!这可不是我的话!”

“是啊,你的原话是,爷碰上四姑娘……”言及此,男子的声音蓦然停了下来,余光瞥见床上动势,他折过身,踱两步走上前。

一张略显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野中,苏都未动,那人下视他一会儿,扭头冲同伴道:“好像是醒了。”

随即又响足音,片刻,另一个人凑过来,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望他移时,抬手碰了碰同伴的肩:“我去告诉四姑娘。”

男子点头待他去,随后抱着手臂,瞧着苏都。

刀伤加高热,两天一夜里,苏都有过醒来时,短暂、昏沉,一切都宛如梦境。

当下是真的。

虽未完全清醒,苏都记得眼前这幅容貌——这个叫长淮的,是魏元瞻的人。

他的记忆尚留在山崖,对自己为何跟魏元瞻的人在一处,半毫也想不起来。

火光摇动,长淮与苏都对视着,谁都没有真正“认出”对方。

肃原城那夜,天色暗,纵然火苗四处附着,兵卒脸上尽是血腥,难看见一张完整干净的脸;而奋力拼杀之人,只有短视身前凶恶,顾不到远处开弓的射士。

彼时也是这样二人,生死交际。

却不料,如今苏都躺在床上,长淮还得对他施加照看。

苏都侧了侧身子,掌心撑着床铺,再欲起来,不知又牵扯哪处神经,痛得他轻嘶一声。

长淮弯腰把他摁下去:“军医说你要过几日才能下地走动,歇着吧,别枉费我们主子和姑娘救你一遭。”

“……救我?”苏都艰难地张口,声音哑得如裹沙砾。听到姑娘,猜出来是指知柔。

想想也是,他和魏元瞻能共处,知柔怎会不在其中?

长淮直起腰,用一种狐疑的目光审视苏都一阵,比起先前漠不关心的神情,他现在的脸色显得严肃几分。

“四姑娘可是欠了你什么?还是……你手里有令她忌惮之物?”

长淮始终记着知柔的恩,欲报还。

苏都虽无体力,头也很沉,思绪正在慢慢恢复,见魏元瞻的手下和他一份心,微勾了勾嘴角:“她呢,她在哪?”

话音甫落,帐布被人拨开,透过屏风,依稀可见几道人影走了进来。

长淮随即退去一旁,苏都勉强坐起身,唇都快咬烂了,衣上又沁出血。

不多时,知柔的衣袍摆动着,到了床前。她同旧日一样,穿窄袖长衣,束男子发,腰带上挂着一堆东西,像在草原上,那个沉默又总是有所准备的“汉人小子”。

知柔在打量苏都。

他常年待在北璃,皮肤晒得康健,时下却不觉,年轻的躯体覆在素色当中,别无修饰,形同一座快倒坍的白墙。

好歹那双眼睛现在睁开了,涌着活气。

原以为自己有话要和他说,怎想到了面前,她迟迟不语,喉咙好似被风吹鼓了,有点酸胀。

平静地对视一会儿,她近了半步,音量不高,听不出是何语气。

“你不是抱负未成,不敢轻贱此身,不敢赴死么?”

苏都稍怔了怔,忽然笑起来,振到胸前伤处,少时便收敛。他凝着知柔,不答反问:“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知柔很少见他这样笑,觉得有一丝别扭,她调开眼道:“赵训带我去的。”

赵训么?苏都在心里想,他没告诉赵训何处设伏,但他出城之事,赵训的确知晓。看来他去找知柔这点,是真。

还有别的话想问,但一扫周围,魏元瞻是和知柔一块儿进来的,此刻与屏风一线,抱臂环胸,脸色很淡地盯着他。

那两个手下一左一右,虽侍立稍远,目光皆聚集在他身上,若时间往前推个一二载,他还当自己落了敌营。

小小空间内,苏都视线流转,魏元瞻自然察觉。他略一抬手,挥退长淮二人,算是送了他一点礼遇。

这样子,看来他是不会走的,苏都只好道:“魏将军,可否让我与她独待片刻?”

魏元瞻的眼神对比从前和缓了许多,却恍惚仍有敌意。他对他摇头,语气很平淡:“你在我的军营养伤,没有命我退的道理。”

他是知晓苏都的身份,但要接受它,并非易事。他的戒心不会因为苏都是知柔的兄长便全然卸下。

魏元瞻说得不错,他受了他的好处,无可辩驳。苏都抬眼望向知柔,眉宇凝重两分:“除了我……还有谁吗?”

是想问她,还有谁活着。

山路上,知柔一心找苏都,不曾挣出空闲去探旁人。如果有谁活着,那是赵训的管辖之域。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

苏都听了沉默一晌,不再言语。

光照暗下来,暖融融的。知柔看他片顷,他其实还很年轻,平日总板正张脸,瞧上去未免显得老成。

她在手记里读到的常瑾琛,倒不是这种孤冷的性格。

此时的苏都实在憔悴,也很落魄,但这般落魄了,他还是一副倨傲的尊容,唇间那点血迹便是证明。

知柔忽然有些不想让他再费力气,她走过去,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

少女的手指冰凉干爽,刚一抵触,苏都愣住了。

烧已退,知柔微感庆幸,她放下手,顾了一圈,又去哪里给他倒了一杯水来,搁在床头的高几上。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我会告诉赵训,等你能走动了,叫他接你。”

说完悄悄拉魏元瞻一把,出了军帐。

入夜,军中警戒森严。苏都暂居的帐子与知柔所处邻近,掉个身便到了。

一进帐中,魏元瞻问:“赵训是谁?”

知柔看了他一眼,不知他在想什么,眉目瞧着竟似有几分不豫,她轻声反问:“你猜不出来吗?”

与苏都关联的,还会是何人。

“就是他让你去找人?若有危险,若你也……”后面的话,魏元瞻说不出口,只能咽在喉咙里。

知柔并不迟钝,闻他语气着急,手还紧握着,倏然顿悟,嘴边扬起一些粲然的笑,她扮男子的时候,总是稍显稚气。

“我有重要之事未成,阎王必不舍收我。”

一模一样的话,他在楚州对她说过,如今被她拿来搪塞,魏元瞻只觉她的态度十分敷衍。他在认真和她讲问题,他不愿让她冒险,无论为了谁。

“你……”魏元瞻有些生气,可是看她对着他笑,愠火又发不出来,再一想,自己先前或许也这样糊弄过她,更堕了气势,只能把脸冷下,催促道,“去洗澡,赶紧睡了。”

知柔稍顿了顿,怡然的笑意登时消失,披上一脸拘谨:“我、我去哪洗?”

军中没有沐桶,那些兵卒都是提着澡巾到河里洗,知柔见过那种场面,在北璃。

魏元瞻当然不会叫她那般。

他两步迈出去,马上有人打水过来,知柔呆呆看着,他一盆一盆拎到左侧折屏后,又去衣箱里翻了两件自己的衣裳拿给她:“洗吧。你的衣服,我早想叫你换了。”

血星点点,还染了污泥,他命兰晔带她去洗脸的时候就想把衣服给她,可仔细一想,她若穿着他的衣袍回到宋府,她要怎么解释?

延到现在,终于有机会叫她把脏衣脱下。

知柔抱着衣物,睫毛微微颤动,如蝶翼一般:“你不走吗?”

“我走去哪?苏都占了我的帐子,而这,”魏元瞻随意环顾一刹,垂眼回望着她,“这是我中午歇息的地方,现在给了你,我无处可去。我也要睡在这。”

最后一句话大概是余怒未消,口不择言。

在长风营,魏元瞻欲寻个地方凑合一宿,并非难事。

知柔被他唐突之辞慑住了,半天没有声音。

若他笑一笑,她定会清楚他在作弄她,便可放下心来,可他垂目相对,眼神不轻佻,也不作色,她一时有些拿不准。

俄顷,知柔听见自己磕绊的嗓子,说:“……知道了。我、我……你总能避一避吧?”

魏元瞻一听,视线掠到她浮霞的耳朵,还有抓在衣袍上不知所措的手,他也有点傻愣了。待回过神,他即刻吭了两下,对她说好,随后一闪身出到帐外。

夜风吹荡,魏元瞻老实在营帐外头站着,如同一尊塑像,心却不静。只听那细微的窸窣声和水滴的声音,无端点起些湿腻的念想,喉结滑动了下,哪还记得那不迎时机的怒气?

有兵卒巡逻经过,纷喊大人,他随便点一点头,第一次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不知站了多久,背后传来知柔的嗓音,轻轻的,像一只小猫,隔着帐帘:“我好了……我去睡了。”

尾字甫一落下,人已经跑得两三步远,旋即钻到床上,一动不动了。

军帐内没动静,也许她刚才话音太低,他没有听见。

知柔在床上躺得不安,因为他说要睡在这,和她一处。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魏元瞻并未进来。

折腾了一天,她是乏极了,四肢慢慢在衾被里变得松软,困倦侵袭,闭上了眼。

魏元瞻回来时,脚步很轻,烛光透过纱帐,知柔的睡颜蒙在其中,身上穿的他的衣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张光洁可爱的面容,撩拨心弦。

魏元瞻微微一笑,憋得久了,索性俯身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知柔睡得浅,他刚动身入内,她就已经察觉,分明未睁眼,却仿佛能感受到他盘旋的目光,她掩在被子里的手蓦然攥紧。

不出片刻,熟悉的气息贴了上来,那份柔软已不是她头回获取,只是碰了一碰,知柔瞬间心跳如鼓,纤长的睫毛一抖,颊腮染上酡红。

床边的身影原有离开之势,不知怎的,又没声音了。

未几,床畔稍沉,一只宽阔的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在她的眼眶和鼻梁上缱绻地摸了摸,他的手向来灼热,星火一样描摹她,知柔有些发烫。

渐渐地,魏元瞻的影子似乎近了,几许湿润的发丝顺势垂落,轻蹭在肌肤上,留下湿漉的痕迹。

他语含笑意,在她耳边:“我出去了,你别怕。”

第113章 拂云间(三) 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

知柔是被军营的号角声扰醒的。

长风营的兵卒天不亮便起来, 太阳才露边角儿,人已经列阵在演武场上走了一轮,距军帐尚远, 奈何声势浩大,欲贪眠片刻都不可得。

知柔躺在床上捂会儿耳朵,终是爬起身, 下地穿靴。

魏元瞻的衣裳, 肩宽衣长,穿她身上尤不合身, 显得羸弱, 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然她身量颇高,又极具力量,照镜一看, 怎么都是别扭。

知柔换回自己原来的衣物,走出折屏,几案上晾着两只铜盆和清水,她洗漱罢,肃容出去,视线被一道宽厚的背影堵住。

闻帐中声音, 兰晔转身,向知柔微施一礼, 继而说道:“主子往校场去了,特意交代四姑娘起来,让我带您尝尝军中特色。”

知柔狐疑地睃他两眼,不禁低笑:“什么把戏?”

她还记着魏元瞻昨晚的捉弄,心有不甘。

昨夜实是情况窘迫,她只能装睡, 倒叫他占了上风。听兰晔提起“特色”,莫名认为这是魏元瞻设下的另一个坑,等着她跳呢。

知柔不愿叫他得逞,她眼风一转,步子自然地往另一帐迈:“我想先去看看苏都。”

“一个北人,也值得四姑娘如此上心……”兰晔在旁皱眉,音量控制得低,生怕知柔听见,又恐她听不见。

入得帐内,长淮往知柔身上瞟了一眼,微感惊讶,随即垂目叫了一声:“四姑娘。”

知柔含笑应他,踱去床边。

她站得很远,甚至未超屏风半步,维持守礼的距离。

帐中点着松脂油灯,苏都坐在床头,脸容犹显病态。听见声响,他不着痕迹地睐了知柔一刹,没张口。

知柔攒攒眉,忽然扭头说道:“那个……我饿了,我想尝尝魏元瞻说的军中特色。”

长淮率先对上她的视线,懵怔片顷:“麨饼?”

她茫然回望。

这是魏元瞻吩咐兰晔的事,四姑娘既有了兴趣,他领命答对:“我去。”踅足踏出军帐。

长淮没走,见知柔的眸光定照在他身上,他察言观色,敛神退了出去。

帐帘一开一合,苏都目光转向知柔,对她轻说了一句:“还是宋四姑娘机巧。”

知柔不习惯他这般说话,眉梢微剔,未及回应,又听他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想说什么,便说吧。”

语气平淡,比较先前,倒是多出两分诚恳,不掺一丝迤逗。

“我不是来数落你的。我是想问,你追的那人……”她抿了抿唇角,不知如何措辞,最后开口,“他有用吗?”

苏都闻言静默地望她一晌,目中还有红丝,眉宇疲惫,眼底颜色却深了几分:“看来赵训什么都和你说了。”

知柔反问:“难道有我不该知道的事?”

一开始的确没有,苏都只是觉得自己杀戮重,他每至一处,总有血光,便没必要叫她看见,否则又要惧他。

但那日在山崖上,那些污秽他不欲提起。

“你今日可要回城?”苏都倏然问。

知柔忍着疑困,点了下头。

他请托道:“烦替我转告赵训,那夜随我出城者,若殒命,务……妥善安葬。”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

“无用。”苏都平声道,眼眸深如渊壑,重复了一遍,“那人无用。”

——二月十三日,傍晚。

天忽然下起毛雨,一行车马走在官道上,车辙压过吹散的树叶,留下细碎的碾痕。

此番回乡,是为了暂避政敌锋芒,韩锐军旅出身,自然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然而戒心难释,车队三分之一的仆从皆是精壮好手,韩锐坐在车中饮茶,眼皮直跳,莫名有不安之感。

车队行驶得稍慢,一盏黄灯在顶上摇照,他搁下手中杯盏,目光警醒地凝在车壁上,听外面渺渺雨声,掌心微微握了起来。

猝然,一道唳声凭空而至,马车猛地栽停,一股沉力将人往前狠推,车中茶水洒了一地。

韩锐抓着窗沿,坐正后掀开车门,问:“怎么回事?”

家仆将车前那支骨箭照了又照,上缚圆筒,他拆下来,递进车厢:“老爷,有人射来一物,好像是……一封信。”

“信?”韩锐接到手中取出展阅,读到末尾,他面色微变,随即下车顺着骨箭射来的方向远眺。

不远处一座山崖上,一杆纛旗在霞光里张扬飘着,韩锐心口惊骇,顿了半晌,携十数壮仆改道上山。

苏都等在最近的一处崖洞前。

偶有山鸟惊飞,激起一阵萧萧之音。

道前空荡,除了一名男子,不见什么人影。韩锐看清他的一瞬,眼神里掠过明显的震愕。

常瑾琛幼年随父短居军营,韩锐见过他。

那副身形轮廓、清隽至极的眉眼,与当时的稚子渐渐融合,更生出一种微妙的熟悉:“你是常……”

话未落全,男子出声打断:“韩大人还记得这面旗。”

常遇的帅旗鲜红威严,旗杆之上,白羽随风翻卷,绢布所书之字笔力遒劲,杀伐之意呼之欲出。

韩锐把脸稍偏回来,定睛观察苏都,初时的悸动隐却,面上有礼有节:“公子引我上山,想必不是为了叙旧吧?”

看他周围宁静,心下更安,双手扣在革带上,亲和地一笑,“单枪匹马,不愧是将军之子,好胆气。”

苏都听罢勾唇:“韩大人说笑了,哪来的将军之子?晚辈不过是敬仰韩大人之才,特来请教,欲知如何才能如韩大人一般,为赵王殿下效力。”

韩锐道:“公子不必冷嘲热讽,我韩锐非那等不念旧主、忘恩负义之人。当年将军与北人勾连,我曾委婉相劝,然有何用?将军一意孤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袍泽埋骨塞川,心如刀绞。他们的魂灵至今无天神护佑,皆是孤凄野鬼。”

“胡说八道。”苏都眼底流过冷光,漠然地看着他,“你一个易子求胜的人,知道何以佑魂灵?”

韩锐闻言切齿,目光不移地罩住对面,须臾,摇首失笑:“公子这副模样……当真与你父如出一辙。”

苏都没耐心听他废话,正要开口,倏见他收敛笑容,端正说着:“无论公子信与不信,我从未负过令尊,纵有牵连,也不过是为他引荐一人而已。”

“何人?”苏都眉心轻蹙,试探地提了一声,“辛夷?”

“什么?”韩锐似乎听见荒谬之语,先是停下,随后哈哈大笑,“令尊欲效仿汉哀帝,可不是我献上的‘董贤’。”

听他口出不逊,苏都指节挣收,话音从齿间狠戾地咬出来:“找死。”

这个当口,韩锐饶有欣慰地看他一会儿,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将军背后捣乱的小娃娃,如今成了挺拔不凡的儿郎:“可惜啊……可惜。”

本可苟且活着,偏要这个时候撞上门,正好扣了他回京,又是功劳一件。

韩锐眸光倏然锋利,转头吩咐:“拿下他。”

……

知柔与苏都说不了几句,很快便空坐着,相视无言。也许是立场之由,也许是同理心,她无法强迫苏都对她坦诚。

待兰晔回到帐中,她尝了一口麨饼,叩齿抿唇一笑,半晌才说:“不错。”随即站起身,不复久留。

出至外间,曦光如絮,知柔瞥一眼站在旁边的长淮,他回视过来,即刻反应了下:“四姑娘待要去哪儿?”

“回家。”营帐尚无多少兵卒经过,她不想招摇,但魏元瞻不在眼前。

知柔询问一声:“魏元瞻每日都是如此吗?我可否见他一面?”

“主子近日才去校场巡视,四姑娘欲往,不是不可。但,”长淮斟酌道,“彼处人多眼杂,四姑娘和苏都入营一事,暂且只有那几个守兵和军医知晓。”

知柔自然顾忌,只是觉得不辞而别略微欠妥,听了长淮的话,复将念头打住,仰脸问他:“长淮,我的马在哪儿?”

营中马厩离军帐不远,长淮本应亲自将马牵到辕门外,却不自主地领她走了一段,同行途中,他旁敲侧击地向她打探苏都。

魏元瞻从校场回来时,正见此状。

蔚蓝的天幕下,知柔与长淮并肩,因在讲些什么,挨得极近。

魏元瞻伫立,眼底有一沉暗潮涌过,声音倒是寻常,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长淮。”

循声抬目,望见魏元瞻,以为主子有令,他阔步过去。

知柔站在原地没动,见魏元瞻穿着晨练的武服,佩刀挎在腰间,干净清爽,令人心折。

她难以抑制地翘起嘴角,唤了一声:“魏元瞻。”

为了那点醋意不吭声,实在幼稚。

魏元瞻舒展眉宇,侧眸令退长淮,走向知柔时,面色已然无异:“怎么出来了,你要回城吗?”

“嗯。我怕星回撑不了太久,她会着急。”

“我送一送你。”

出了辕门,长淮已牵马候在一旁,营外驰道宽广,魏元瞻接了辔头,和知柔慢慢踱步,哪怕是短暂分别,心里犹觉不舍。

知柔拂了下斑斓的衣领,上有血迹不褪,她拿外衣披裹,看向魏元瞻:“苏都尚未痊愈,暂时还得麻烦你代为照料。”

闻及此,魏元瞻睐目,眸光轻落在她脸上,若有所思一阵,方道:“知柔,这是人情。你要怎么还我?”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叫她的名字,不带姓。听惯了的声音,不过少一个字,在他口中竟格外不同。

知柔侧首端详他,单论人情,她亏欠的实在太多了。若要偿还,自是怎么都不为过。

但太郑重亲昵的话,她赧于出口,睫毛轻扬,俏皮地笑了一下:“不如,我任你差遣两月?”

魏元瞻被她的样子引地莞尔,却是不应这句,脑海中想着昨夜未说完的话,他神情认真:“你以后,不要总是一个人冲动行事。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

清楚他在为苏都那事存有余悸,知柔垂下眼帘,脚步放慢了些:“我知道,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嗓音越来越轻。

瞧她似乎委屈,魏元瞻沉默片刻,调整了一副温柔的语调:“我只是希望你能以自己为先,不要独自涉险。”

往前走了两步,他又道,“其实你来找我,我很高兴,可是我又嫌你来得晚了。”

她知道自己能够依靠他,证明他在她的心里,是一个可以同行、信任的人。他需要这份特殊,也欣喜于此,却又不免想让她早点来,不要孤身去做那些事。

知柔没说话,胸口心跳快了几拍。

从长风营到武华门的路不算崎岖,道也平整,她撩去被风扰乱的发丝,手方及垂落,足下倏地一倾,像是绊到什么。

魏元瞻连忙扶她,手掌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轻轻一笑:“你早上是没吃饭吗?”

调笑的意味过浓,显是想到军中那份麨饼,打量她没用几口。

熨帖的热度隔着衣裳传来,不着痕迹地,他掌心滑下,顺着她的腰带摸到那把短刀。

自她回京起,他时常能看见它,几乎不离左右。

心头一点未散的醋味和善意的不满,登时劈成煦朗的笑,他定下脚步,拉住她:“跟我回营吧。路长,吃完再走。”

第114章 拂云间(四) 那是胜券在握的派头。……

回到城中, 靠近宋府时,知柔擒缰勒马,翻下来, 循旧由曲妃巷越入府里。马儿栓在墙外,在硬地上行走,发出些轻微的敲击声。

家塾内是周夫子在执教, 知柔裹紧外袍, 索性将脸一应遮了,贴着竹下过洞门, 溜到小花园里。

她衣裳沾血, 故避着府中下人,走一阵、躲一阵,从未觉得宋家这样大过, 寸寸土地都像在阻她。

待到一扇海棠门,知柔背靠墙沿,探首去看廊上的人离开没有,蓦然听得喁喁人音,正朝这边行来。

不得已,她只好闪身躲去树后, 指尖握住外袍边缘,将自己尽量收拢。

脚步声越来越近, 在离她约莫一丈处戛然而止,有人惊讶喊道:“四姑娘?”

知柔眼一闭,暗道倒楣,待平静些许,她睁开眼,从树后走了出来, 看见站在庭中的许承策,眼里浮过几缕震动。

“许公子?”他是如何认出她的?

许承策又惊又喜,目光微掠知柔领间,玉面上的喜色消逝无踪,他惶然上前:“你受伤了?”

“我没事。”许承策稍有靠近的袖口,被知柔不着痕迹地避了避,她抬起眼,“你许公子,可否帮我一回?”

“四姑娘请讲。”

“今日你我碰面之事,万勿说与旁人。”

许承策纵然不解,依旧爽快应下:“好。”

“多谢。”知柔说完,顾一眼四周,拔脚便走。

背后再度响起少年人的声音——

“四姑娘,请等一等。”

她竖立折身,即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香囊,递了过来:“此物,还请四姑娘代为转交给表姐。”

一看便是女子之物,知柔挑着眉梢睃他一会儿,他滞在空中的手微微下撤,慌神解释:“是我捡到的。想还给她很久了,一直不得机会,还望四姑娘相助。”

一张面庞真诚得显出几分稚拙,与昔年在许府戏弄她的男孩儿不一样了。

知柔心中计较,在他将收手时,她近前半步,利落的袖风自他掌中一掠,香囊顷刻归于她手。

“除了我,许公子可还寻过旁人转交?”知柔明眸注视着他,眼睛太过剔透,许承策垂了垂睫。

“不曾了。别人我也不放心。”

知柔没说话。

他又道:“我明日便回许府了,四姑娘”

语声忽止,扬睫偷看知柔几眼,一想到魏元瞻话意轻巧,口吻却盛气凌人的模样——那是胜券在握的派头。

他心头稍涩,直感遗憾。

“以后也不知有无机会再见面,我祝四姑娘四时无忧,岁岁安宁。”说着朝她作揖,恐久留难堪,速速告了辞。

知柔抓着香囊,面色疑惑,并未太放在心上,随即动身往拢悦轩探足。

星回在房门外来来回回踱步。

早晨,天寒。春晖在小院里回旋,斜几片到廊上,裹着水汽似的,不觉得暖。

听房中忽然钻出些动静,她朝门扇上窥一眼,隐隐的,里面好似有人在翻弄什么。

她双手微捏,慢慢够上房门,甫一推开,四姑娘的脸从缝隙中冒出来,冲她一笑:“星回姐姐。”

怔忡片刻,星回旋即推手把人塞回去,自己跟进房中,阖了门。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知柔,声音抖着几分惊怕:“姑娘这一夜是去哪了,为何是表少爷的人与我递信?您与表少爷”

“没有。”知柔莫名心虚,不知她想到哪里,下先手问,“府中没什么异样吧?”

“您要是再不回来,三姑娘那儿,我可瞒不过去。”星回一面说,一面伸手捯饬知柔,她换了月白色的衣裙,绦带尚未系紧。

“三姐姐找我有事?”

“三姑娘拢共来寻了您四遭,好像是为了春蒐①,有话与您商量。我为了不使她进屋里看,真是把这辈子能编的口舌都用上了……”

“阿娘呢,阿娘可有差人问我?”

星回点头:“傍晚来过一回,我说您餐后胃不舒服,房里歇着呢。林姨娘便又使人送来甘草汤,还有一碗麦芽茶,我都替您喝下了。”

知柔低下眼,默默不语。

片刻又道:“我去给阿娘请安。”

整整仪容,出门前对星回说,“昨夜之事,谢谢星回姐姐。”

自母女俩将身世坦白,凌曦面对知柔轻松了些,知柔却变得略微寡言,不再像儿时那般事事同她倾倒。

这日来问安,外表还是往常一样,凌曦问:“胃里头好些了?”

知柔坐在下方,眼帘低垂,只顾瞧她覆在腿上的手:“好多了,阿娘不必担心。”

脸上带笑,可凌曦看她乖巧过犹,从前在她房里放声抱怨的劲儿不复存在。

她没有多问,也不拆穿她,只询了些家常之事,温和道:“你兄长幼时与你一样,生性好动,常催促着叫你快些长大,他好带你去爬树、斗武。如今你们都大了,在外贪耍也要有制,早些归家。”

知柔惊悸于她的叮嘱,抬面望她,缄了良久。

“好,阿娘放心吧。”

时将晌午,知柔陪凌曦用了一碗鱼片粥,坐少顷,起身辞了出去。

是日天暖,城外街道上投下浓密花影,雀鸟在树顶啼嘶,正是赏春时节,宋含锦却让知柔随她去城郊围场,掌她最不熟悉的弓箭。

皇帝将狩猎提到了春日,拟在下月初。

往年宋府都是宋祈羽随父同去,今岁他不在京,宋含锦倏然存有此念——她要效仿哥哥,首获猛禽。遂携知柔先至云骧围场试手。

知柔弓马如何,宋含锦从未过问,不过料想她在北地长待三年,就算只会些皮毛,应也远胜自己。

眼下正挑弓,她见知柔随意执一把,对着空处张了张,然后拎起箭壶挎在背上,去掳身旁的马,间隙回首问:“要我帮姐姐挑吗?”

宋含锦连忙摇头:“我可没有四妹妹这般神力,竟能挽两石弓。”顿了顿,喜道,“想必四妹妹骑射不凡,今年不如请四妹妹为我夺得首捷?”

列年秋狝,获首捷者,天子赐赏。

宋含锦是高门贵女,仆从环绕,绮罗玉食,自然不图外物,但耐不住思念哥哥,欲持此旧习。

“父亲不会让我去的。”知柔转开脸道,无意间瞥见另一座营帐前也挂了“宋”字,微感狐疑。

“凭什么?”宋含锦揪着眉头,“陛下未曾说过不许女子上场,父亲有什么理由拦?”

知柔未答她,轻轻往密林方向望了一眼,扭回目光:“姐姐,你喜欢什么?我给你猎。”

话音才落,只见她杏目微挑:“她怎么来了?”

知柔朝身后看了一眼,三年未见,花了几许功夫才认出来,是凌鹤微。

宋含锦道:“她的画在京中一幅难求,荣清郡主奉她为座上宾,她却不怎么领情,人人都说是因为她的姓氏,傲气得很……依我所见,她若未隐瞒笔力,倒是盛星云的画更胜一筹。”

不曾想,姐姐素来嫌憎盛星云浮浪,却还会称赞他。知柔有点惊讶,默了稍顷,奇道:“姐姐认识她?”

“谈不上。”宋含锦的脸被头顶帐子的阴影遮盖了大半,眸中闪过一些未加掩饰的欣赏,“我倒有心想结交她。”

知柔能体会她的感受。

凌鹤微性情直率,颇有才华,与她接触之人,很难不被她所吸引。

宋含锦重新拣把长弓,念起知柔所问,折身说:“我若要鹿,四妹妹能猎到吗?”

知柔嘴角一扬,话谦虚,语调颇有几分骄傲:“试试。”

她预备蹬马,宋含锦忽然道:“对了,我见你在府外叫人送信,送给谁的?”

“魏元瞻。”知柔坦言。

她与魏元瞻的赌约迟迟未践,今日狩猎正可邀他来此,一分高下。

“又是他。”不知为何,宋含锦隐约猜到是谁,但听她说出来,莫名不是滋味。

话头停了半晌,她狐疑地凝视知柔,“四妹妹,你别是……相上他了吧?”

知柔脸上的笑容更愉悦了两分:“是。”

不等她评判什么,一只香囊呈至手边。

“这个,还给姐姐。”

单瞧一眼,宋含锦神情微微一变,听知柔继续说道:“许承策捡到的。他恐旁人胡言,所以让我转递。”

宋含锦愣了愣,香囊掂在手中没来由地沉了,睫羽扇动了下,有一种离奇的失落在心里发酵开来。

知柔掣鬃上马,勒紧缰绳,垂脸对她说:“我去给姐姐开路,策围区等你。”话罢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仆役和逐犬跟在后面,春风猎猎。

知柔喜欢在风中疾驰的感觉,肆意无束,十分痛快。围场的仆役追不上她,在后亟唤,她充耳不闻。

至策围地,野兔的影子倏忽多了起来,如弹丸般蹿出草丛,旋即又遁入另一处栖身,时隐时现。

知柔在草原上狩过猎,与恩和一起,他享受杀戮,她时常绊他。每逢恩和开弓,知柔的箭矢便朝他所射而去,两箭相碰落下,以致旁人远眺见他落空,皆以为十九王子的射术毫无长进。

目下,知柔策入林间,前有溪光闪烁,奇兽奔停。

她控马缓速,聚神凝着周围,在林中再次响起踏声的瞬间,她自身后取箭搭弦,把弓拉了个大满,一箭射了出去。

却未击中。

只见那鹿惊跳一跃,迅速消失在密林里。

知柔手臂松垂,心中不免一阵遗憾,继而抖了抖缰绳,朝西面策马。

林风呼啸,旌旗飒飒作响,偶有猛禽振翅,发出清厉的啼鸣。

知柔在策围区兜圈,等宋含锦。

马蹄踩碎枯叶,缓缓地,有人行近。

瞧身形是一名男子,其面孔遮在叶后,尚看不周真。

未几,他抬袖拂开树枝,露出一张知柔不愿入目的脸。

不由轻掣马缰,调头。

背后之人高声:“我说,你别着急走啊,敢不敢和我打赌,比谁猎得多?你赢了,我叫你一声姑奶奶,你输了,回去给我做洗脚婢,如何?”

宋培玉嘴边挂着一枚浅薄的笑,目光注视在少女背上。

知柔闻言把马停下,回头扫他一眼,他那握弓的手尤显僵硬,指间未佩韘,就算能张弓,其术不过泛泛。

宋培玉在等她答。

晴丝折荡,一片朦胧的光隔上眼睛。只闻她吐字平稳,揉杂几许轻蔑的笑:“不自量力。”

宋培玉咬着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还是那副泠泠的表情,如静水,并不作声。

这副神情,他很久之前在宋府家塾便得见过,她似一只狐狸,不动声色地挑唆他。

宋培玉忍无可忍,催马赶了上来:“你便道敢是不敢?”

知柔轻轻一笑:“随意。”

营帐前。

宋含锦同凌鹤微已搭起讪。

二人意气相投,言谈甚欢,直至一领身影投来,颀长宽阔,将阳光一挡,擦起略略凉风。

凌鹤微唤他“九哥哥”。

宋含锦面不改色地窥他两眼,总觉有些面善。

人家兄妹叙话,她无意横档其中,不等凌鹤微向她引荐,她先开口道:“凌姑娘,我先去寻我妹妹了,告辞。”

往下走了一段,似听见哪里有人痛叫,嚷嚷着,喊了知柔的名字——

“宋知柔,我今日必与你算个清楚!”

阳光下,一行人前拥后簇地围着宋培玉,他臂膀中箭,血液渗透了半边袖,直淌进臂褠里,围场仆役要搀不搀,因一碰到他,他便哇哇大叫。

知柔行走在后,肩上也沾了血,仅瞧着,伤情比他更甚,那条胳膊简直像绛染水里刚捞出来,动静却低他许多。

她眉心轻蹙,抿着唇,伤是真伤了,却全然不算严重,还有心思学他闷呻两下,作出一副疼痛、怯懦的模样。

看她故作姿态,宋培玉气得那只完好的衣袖直抖。

“你、你……”

在他愤懑难填的眼中,她似有若无地架了下眉,是个极具戏谑的情态。

宋培玉的怒骂之辞,知柔没有听见。

她的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定了住。

天光透亮,魏元瞻一双眸子沉沉的,其中杂色滚覆,疑惑而忧心地看着她。

今晨收到知柔书信,魏元瞻本已经跨了马,欲趁休沐回府一趟,顺便告知知柔,苏都已能下地走动,可回冯家。

得她信中相邀,还府一事暂缓,径直打马来了云骧围场。

怎料方入苑门,她竟又是这般狼狈。

知柔见魏元瞻神情,心内蓦地一慌,直到他步履近前,两指抬她下颌,轻轻刮掉她腮畔一行血迹,转而垂目落她肩头,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问她。

“知柔,这回可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①“蒐”意同“搜”字,“春蒐”即在春天搜寻没有怀胎的野兽来猎取。

第115章 拂云间(五) 他的吻由柔旎变得暴烈。……

云骧围场傍京而立, 林深谷幽,水脉纵横,除却皇家猎苑, 此乃京郊行猎的上佳之所。

时值仲春,往来者稀少,宽广的苑首前独知柔一行与围场仆役。

见到魏元瞻, 在场余人皆低眉垂颈, 长淮和兰晔侍候两边,唯有宋培玉大胆怒视。

即见清辉下, 少年探出手指将宋知柔的下巴抬起来, 握在掌中,拇指蹭刮她颊边已经干涸的血迹。大约还顾忌在外,很快与她拉开距离, 一侧脸,眼神冷飕飕地投了过来。

他眼眸黝黑深邃,因长身挺拔,看人的时候自上而下,有种睥睨的味道。

宋培玉胸前兀然起伏,似是畏怯, 紧着想起他的名字。

魏元瞻。

宜宁侯世子三年前入了行伍,据说骁勇善战, 受封赏无数,回京后更得陛下器重,掌领长风营。

宋培玉与他曾经也算做过同窗,交情虽浅,印象深刻,这位魏世子冷情冷性, 在宋府家塾时便话少,且犹恶旁人攀搭。

他和宋知柔……如何搅到一处?

宋培玉周身的气焰逐寸矮了,胳膊上箭簇还在,便姑且先放过她,咬着痛归入营帐,带走了大批仆从。

跟随知柔的几人讷讷抬起眼,欲引她前去医伤,却见她脸上有些绯色,转首让他们退下。

能进云骧围场的人,非是勋贵,便是江湖上极具名望之徒。听她如此吩咐,他们未说一个字,敛容退了下去。

魏元瞻指尖的热度似仍横肆在腮,知柔心口微跳,平复半晌,试探着问了一句:“我们还比骑射吗?”

他远路而来,怎好叫他徒劳而返?

魏元瞻的心思早已无关狩猎,他盯着知柔,语气像是控诉,也像无奈:“怎么最近见你,总是这副模样。”

他垂望的眼神如同一把钩子,钉在知柔心间,抽剥不得。

她抿了抿唇,嫌身上衣物碍眼,轻声道:“我去换一身。”说话迈出半步,又停下,眉目向着他,“你来吗?”

魏元瞻闻言稍滞,随后拔靴同她去了营帐。

薄阴底下,星回手中提着一笼春饼,似在等人。瞟见知柔的影子,她踱上两步,待看清后眼都直了,吭吭哧哧地说:“姑娘这是怎么了?怎弄得一身……表少爷,您……”

知柔下睐自己肩袖,忙道无事,瞧宋含锦的婢女不在周围,问了一声:“三姐姐呢?”

适才在林中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人来,后面跟宋培玉耗了一会儿,却也没离开她们约定的位置,私以为姐姐被弓马耽搁,仍在挑拣。

星回道:“三姑娘与凌家姑娘聊了半晌,眼下去找您了。”顿了顿,“我让裴澄去告诉三姑娘。”

人一走远,营前复剩下知柔和魏元瞻几个,长淮拉着兰晔往边上站,空出大片余地。

知柔浓密的睫毛轻扇:“等我一下。”话罢钻入帐中。

出来时,劲装已换,少见的穿了褶裙,像将水光山色都着笔身上。

魏元瞻望着她,眸底涌过一丝灼灼的情绪,转瞬即逝,重新把她观察着:“当真没有受伤?”

知柔摇头。

怕他不信,抬手捏了捏“受伤”的胳膊,力道之大,能瞧见她青白的指节在皮肉下挣显出来。

魏元瞻没作声,春光下,他的眼睛黑而亮,一寸寸照过她的肩,看得细致。

知柔索性将手一摊,往他身前举了举:“不信你来。”

话音甫落,不可捉摸的热意擦着耳廓攀升,她忽察自己失言,睫羽微微颤动。

这副模样落入魏元瞻眼中,他先是牵动嘴角,继而忍不住垂睫低笑起来。

知柔的脸刹那烫了,把眼调到别处去。

所幸魏元瞻没笑话她多久,他撩起帐帘,丢下一声:“我信你。”抬脚走了进去。

和军营的军帐不同,这里略小些,却是精工。外由黑毡制成,内里设几案、香案,一榻一屏,弓箭可挂长架,南面还有一处简制炉火。

知柔紧随而上,站在后头看他,无端端觉得他像一个反客为主的强盗,那样悠闲之姿,倒叫她忽然不自在。

也许是受伤之事未辩解清楚,她在他面前恍若心虚,压了下眉梢,开始剖白道:“今日是宋培玉挑衅我,我忍了的,只是后来……我想到二哥哥上回因为他在祠堂罚跪,便寻思给他点教训,陪他玩了一局。”

宋培玉箭术中庸,远不及知柔,他每每欲猎一物都被她追着截断,逗他似的,她只抢不猎,紧盯着他。最让他无可忍受的是,他居然有点欣赏她弓马娴熟的样子,很潇洒,好似他从未认识过她。

知柔朝前迈了几步,近乎跟着魏元瞻:“其实我没想伤他,不过捉弄罢了,可他射不中猎物,竟反将箭矢对向了我,还好我躲得快,只叫他掠破肩袖……我气不过,就回敬了一支……”

魏元瞻一面听,一面在铜盆中净手,闻及末尾,难以言喻的沉黯浮上面庞,他背对着她,依旧没有搭腔。

知柔能感觉到魏元瞻不高兴。

她又凑身挨近了些,歪着半边肩膀去探他的脸,见衣屏上架着她刚脱的衣裳,底气有点不足,话还是执拗。

“真的,是他嚎得太响亮,好像我在欺负他,所以……我见林中有猎卒在检视标记,恰好放着染料,就、就用了一遭……至少表面上,我伤情更甚,许多人都瞧见了,他若闹到父亲面前,我也有理,他为难不了我家。”

一番话说得十分详细,条理清楚,魏元瞻很想称赞一声,做得好。到底先按捺住,取了一条巾帕在水里打湿,拧了拧。

他长久不开口,知柔有些难忍,伸手拉了下他:“你在做什么,魏元瞻?”

一道沉力反扣住她的手,她被带到榻上,按着肩膀坐下。

知柔微惊,魏元瞻坐她身旁,掌心托她下颌,转过去,温凉的触感抵上肌肤,他正拿巾帕为她擦脸。

伺候人的事情,他做起来半点儿也不含糊,像对待一只欲碎的宝物,他手上很轻,气息咫尺相对,知柔覆了覆睫。

血痕难去,魏元瞻攥着巾帕在她腮边一点点轻拭,见她偏动几许,不由把她收回来,皱着一点眉心,声音温温柔柔的,道:“知柔。”

他静静地看着她,语气中没有调侃,“你的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人?我也有幸,能有用到你义气的一天吗?”

他们相识日久,他了解她。“朋友”二字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只要是待她好的人,她全都会记在心里,义无反顾地回报他们。

宋祈章如是,宋含锦如是,长淮如是——就连苏都,她也不计后果地庇护。

她耀眼得像个太阳,在他还没做好准备的时候,她已经滚烫地闯入他的世界。

他想对她好,不求回报,却又常常希望她的眼里、心里,只盛他一人。

魏元瞻的话不轻不重,却有力量,在知柔胸口轻轻击节。

她抬起眼,目光投他面上,好似感受到他神情里有丝委屈,突然慌乱了。

当即,知柔启唇:“我的心里……也有你。很多你。”

此言过耳,魏元瞻怔愣了一下,她的话些许笨拙,又诚挚,摄人心魄。

帐中只有熏香在流转,一丝一丝缠在二人中间,心脏猛烈跳跃着,将全身血脉支配窜动。

魏元瞻手里的巾帕松落了,情难自禁地,他的视线落去她的唇,眸中炽热、深静,喉咙微紧。

这回没有犹豫,也没有做小伏低地征询她。知柔只觉修长劲瘦的身影罩上来,他的气息若有若无,似乎也在忐忑,渐渐他偏着头,温热的触感覆上唇瓣。

他是第一次,动作生涩而小心,握住她后颈的指尖都有些微微颤抖。

分明只是唇上的触碰,知柔却觉得浑身骨头都酸软了,她不自觉地回应了他,然后才意识到什么,双手抵他胸膛,忙要挣拒。

堪堪分离几寸,蓦地被他攥住手腕,把人拉回胸前,滚热的手掌在她脖子后掌控着,重新吻了上来。

温柔湿漉,像在品尝什么,知柔唇间受着吮咬,不知何时被他舔开了唇缝,霸道又缠绵地掠夺进来,她喉间轻轻哼了一声:“魏……魏元瞻……”

带着喘息的声音钻入耳畔,魏元瞻忽然更燥热了,各种欲念纷沓而至,滋长成细细密密的研磨,在潮热交缠处愈发深地探寻。

扼在腕上的手逐渐松懈,移去那张薄软的腰。知柔在魏元瞻掌下战栗起来,从未想过亲吻是这般滋味,气息有些迷乱,声音也是,无论唇舌还是胸腔。

身体紧密地贴在一起,知柔慢慢顺从了些,甚至用她的热情回吻。喘息的间隙里,魏元瞻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得到了犒赏,他的吻从一开始的柔旎变得有些暴烈,无尽地向她索求。

时间被拉扯得漫长,两人都没感知到它的流逝,帐中只有暧昧的声气不断起伏。

大约很久很久,魏元瞻退开了些,颈后的温度爬上面颊,手指在她脸侧抚摩。

知柔呼吸无序,还在低微地喘,他分毫不移地看着她,眼里的滚烫未褪,细密如丝。

她心口砰砰直跳,别转过脸。

魏元瞻喜悦地勾起唇。

他其实也紧张,也心悸强烈,但他想,他是男人,可不好太过羞赧,便又大大方方去捞她的手,握在掌中。

“你是喜欢我的。”他笃定道。

她喜欢他。

自然。

知柔从未否认过自己的心意,在她还不懂何为情爱的时候,她已经认定自己喜欢他了。

否则分开的三年里,她缘何总是无故地思念魏元瞻,担心他忘记自己,然后心头便浮上莫名其妙的不快?

知柔的确懵懂,却也纯粹,心底最真实的欲望,绝无可能动摇。

指间的手没有抽开,魏元瞻有些得意,笑了一声,指节扣了扣,暗暗弄玩她的指骨。

“不敢看我了么?”

迤逗的一句话,知柔被他激将地回过脸,那张明艳无俦的面庞透着淡淡绯色,眸光盈盈闪烁,有方才的湿润含在其中。

那是他的功劳。

魏元瞻百看不厌,明知她眼里的意思大概在说“谁怕你了”,仍私自在心里扭转,变成与他一样的爱欲。

疾跳的胸臆平稳一些,知柔站起身,松开了他。魏元瞻的目光好整以暇,她立到哪里,他便看到哪,完全不顾痕迹。

知柔佯装不下,实在有点羞,一张口,嗓音也是涩然的:“……你再这样瞧我,我不想理你了。”

魏元瞻听了深深蹙眉,亦站起来,踱到她面前:“不行。”

她侧过头,余光瞥见他鲜红的耳根,得知非她一人紧张羞怯,心里突然就平衡了,举止自在许多。

知柔抿一抿唇,眼眸转回来,不再回避。

魏元瞻唇角扬起,目光收敛几分,恐迫得太近会让她生出退意,便主动撤了半步,体谅地谈起别的:“苏都可以回京了。他若在营中多待几日,我怕我控制不好自己。”

他从未伺候过别人,日常上,自然不会让着苏都。他二人仿佛天生敌对,言语再客气,总压着旁的意思。

魏元瞻受不了他。

能让苏都在长风营治伤养伤,知柔已很是感激,知道他们不对付,也想他早点离开。

“我今日就去冯家告知赵训。”她顿了片刻,正色说道,“多谢你,魏元瞻。”

帐外猝然有足音趋近,不知何人,知柔警惕地让开些许,修一修衣着,魏元瞻在后喊了她:“知柔。”

她垂手回身。

他仍立在原处,眼里含笑,是与她“同流合污”的狡黠:“我请刘太医去宋府给你看看吧,戏要做全,别露馅。”

就算他不提,她原本也打算请代先生为她圆谎,毕竟是师父的朋友,定会帮她。可相较刘太医,前者倒显得不那么足信。

知柔忖思一会儿,冲魏元瞻微笑:“好。”

视线尚未收回,只见他抬手,用食指碰了碰嘴唇,语气低低的,似提醒,似挑逗。

“你说这个,会被发现吗?”

知柔呼吸一紧,恍惚他的手重重地压在她唇间,肆无忌惮地揉弄。

他是故意的。

知柔突然想过去踩他一脚,可对着他那恶劣又亲昵的笑容,身体像受了蛊,许他骄狂,许他放肆。

再待不住,知柔返过身,掀帘躲了出去。

这一夜,魏元瞻睡得不好。

大概他尝够了忍耐的滋味,一夕间得到甜头,既欣悦,又嫌不足,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他想见她,好想见她。

知柔没比魏元瞻好到哪儿去。闭上眼,看见的全是他的模样,少年的气息侵占四周,她被他封“死”了,连骨血都在发着颤。

但如他所说,她属意于他,故而他的亲近也让她欢喜,甚至想挑战他的掌控欲。

她才不要矮居下风。

隔几日,知柔没等到宋培玉上门,她留的“证据”似乎落了空,有些怀疑是否魏元瞻背着她做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

这日,知柔从宋祈章口中听见了魏元瞻的消息。

据说他每日骑马从宋阆府门前经过,两家路远,差得不是一里二里。他的行为反常太甚,宋阆不解,宋培玉吓得连日不敢出门。

魏元瞻出身贵重,非宋阆可以比拟。

瞧他此举不携善意,宋阆先试探着,令小厮拦他询问,怎料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眼威压,冷声反诘道:“我的马爱从这过,我能如何?”

小厮将原话报给宋阆,他凝着眉。

良久,交代一句:“如魏世子明日还来,请他入府,口舌都仔细些,休得怠慢。”

第116章 拂云间(六) 魏元瞻对他深深笑了一下……

魏元瞻再度从紫章街绕过时, 宋阆府上的小厮趋步近前,他手中缰绳一抖,在宋府门外停了下来。

“魏世子。”来者毕恭毕敬, 躬身垂首道,“我家主人已在府里恭候多时,特命小的在此迎接, 还请魏世子移步。”

马背上的目光略微垂下, 顺着移去那扇大开的门,心中明了。

辔绳在手里握了片刻, 魏元瞻道:“军务缠身, 不便入内。宋大人若有事相商,不妨至长风营一叙。”

话止须臾,他轻轻一笑, 身下的马儿正不耐烦地踱着四蹄。

“若宋大人不便,贵府十公子来也是一样。我等他。”

小厮踌躇开口,欲要说些劝进的话,却闻马蹄声有节律地响起,随后一片黑袍从眼前掠过,他抬目侧首, 魏世子的人影已在长街上逐渐远了。

待将魏元瞻的话原原本本地禀到宋阆耳中,宋阆眉头顿时紧了几分, 哪里听不出,这是宋培玉与魏元瞻有了过节。

当下遣人将宋培玉的仆役召来问话,知晓一半原委,方道:“叫你们十公子过来。”

宋培玉踏进门槛,见宋阆在上首危坐,目光微抬着看他:“臂上如何了?”

问的调子平平, 说话间,眼神却从未离开他身上。

宋培玉不由感到委屈,脊梁笔直地挺着,低睫应道:“不怎么疼了。”

宋阆微微点首,叫他坐。

“听说你前几日在云骧围场,碰见了魏世子?”

话音甫落,宋培玉漆黑的瞳仁颤动了一下,抬起眼帘:“爹,是魏世子来府上了吗?”

想起魏元瞻黑沉沉的目光,他的惧意实则不如当日强烈,毕竟回到家中,有父亲撑腰。不过恐将龙王引到家里,降了灾,长兄又要上来折辱一番。

他对长兄有极深刻的厌恶,伴随而来的是畏惧,这种感情自幼及长,近乎成了本能。

宋阆掩在山羊胡中的嘴唇微微一抿,对爱子这幅怯懦的模样颇感无奈,眼色淡淡的:“人家请你过去一趟,去军营。”

陡然一阵恍惚灌进身体里,宋培玉眼角眉梢挂上怔忡,嘴皮子张了又阖,最后急得气血上涌:“不是,爹,儿子跟他什么仇怨都没有!儿还受着伤呢!”

说话把胳膊用力一抬,扯动哪里,眉头扣得死死的,哎呦着哼了几声。

宋阆手揉眉眶,空隙里斜乜他一眼,少顷放下手来:“你说你,好端端的,何故往云骧围场去?我也没指望你能在下月春蒐中逐猎争胜,不必你动这番心思。”

“我已不是小子了,我想尽我所能地帮帮爹倒成了我的错。”宋培玉越说声音越低,还有些好心不得好报的气愤,大概咬着牙,双唇紧拢。

宋阆闻他此言,心中百味杂陈,缄了半晌,大手一挥道:“你既有此心,便去将魏世子的事结果了,我不管你。”

这话听着像是激将,宋培玉的愠气只增不减,一脚蹬地起身:“去就去!”

出了正厅,才走几步便有些气馁。不谈军营,宜宁侯府的大门他都不敢稍近——对上魏元瞻,他要说些什么?

都是十九二十的年轻男子,魏元瞻的用意,他那日瞧一眼便心知肚明。

可宋知柔挑衅、射伤了他,他如何不怀恨?

心内纠结万千,延捱了两日。

京中下了一场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