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50(1 / 2)

守柔 望成 30816 字 2天前

第141章 骄满路(三) 他一进屋便宽衣解带,知……

知柔怔了一刹。

“你叫我, 什么?”剑端缓慢抬高,女子的下颌随之扬起一寸。

剑光上,悬着一张美丽而清冷的脸。

她抬睫望向知柔, 眸中没有敌意,反带几分似乎强忍的心潮悸动。忙垂眼遮去了,仍用军士之礼向知柔抬手, 道:“小主公。”

她再称她为主, 知柔眉梢立即挑起,审视了她片刻。

“你们万源商团的人, 把戏可真多。”剑锋压去她肩上, “起来。”

外头的喧嚣靠近了,是破门的声音。

伏守隔壁的楚岚等冲进来,乍见屋内情形, 心下稍安,随即自知柔剑下拿住来人。

正当将女子押下去时,忽听知柔道:“慢着。”

她把剑送回鞘中,重新上前端详了女子一会儿。不知是哪一点触动了她,胸臆间总有一隅,觉得不对。

她转头问:“还有旁人吗?”

楚岚摇头:“只她一个。”

知柔更困惑了。

沉吟有时, 索性命人都出去,继续警戒, 屋内只留下那名言语怪异的女子。

室内没有掌灯,门窗外透进来昏昧的光晕,映在她身上。

哪怕双手被束,身形依旧铮然。这样的气息知柔很熟悉,似行伍之人。

知柔回忆那夜与自己交手的男子,全都与她不一样。

打量她的同时, 她的眼眸也在暗中跟随知柔。

不一会儿,知柔站定了,手握在鞘上,一双眼睛格外犀利,没有先开口。

如此相似的人影立在身前,却并非旧主,女子说不上是失望多一些,还是欣慰。

她默了默,薄茧浅覆的手竭力拢了起来,最终出言打破沉寂:“属下无意惊扰小主公。”

还没来得及知柔动作,她继续道,“只因闻您病重,诸人忧惶,遂推在下来此一试。小主公若不信,亦在情理,然……我等与小主公,绝非仇敌。”

若欲加害于她,为何只来了一人?孤行至此,又自甘被缚,知柔也认为古怪。

她未卸下警惕,口吻冷淡地说:“我不是你的主公。”

女子顿了片刻,看着知柔的脸庞,眼尾倏然闪过一许滢润,匆匆垂下脸。

“……我等旧主,原是凌氏十一公子,凌曦。”

知柔睫毛轻颤了一下,深邃的瞳眸里席卷戾色。心内自问,自己是何处暴露了?此人怎会知晓她的来历?

她自小与阿娘相依为命,后又去了草原,对人有种天生的戒备,可凡触及与阿娘有关之事,她心底总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好奇。

盯向女子的眼神逐渐变了,内蕴两分求知。

就听女子的声音滞涩地响起:“那日听闻凌府留下了一位京城来的姑娘,我等怎么也未料到,竟会是您……自远处一见,仿佛……是主公回来了。”

凌曦性情叛逆,少时常借族中兄弟的名号在外行走。凌殊初闻此事,勃然大怒,一为她出门胡闹,二为她擅取“十一公子”的名声。

凌氏子息兴旺,其中不乏孱弱之儿。

十一公子便是其一。

他生来血气微薄,稍行几步,便觉气喘乏力,长成后也鲜少露面。

凌曦假其名,结交下了不少良朋。待时日一广,凌殊收拾不及,凌十一的母亲非但不怪罪她,还请凌殊允了她这个身份,直到朔德八年,十一公子病逝。

她们十六人是由少便跟着凌曦的武婢,父辈皆陨没沙场,受凌氏收留,长于府中。

知柔将前后之事反复推敲,那商团的人突然没了动静,或许正是一双暗手在背后替她摆平。

目光再仔细地描摹女子一回:“你是哪年生人?”

此人瞧着不过三十,而她今夏便十九了——此女又是何时跟随的阿娘?

女子愣了须臾,依她回道:“景平元年……属下年四十二。”

知柔眼底掠过一丝狐疑,慢慢走去床边,点了盏灯。

跳跃的烛光下,屋内残物散落,似经历了一场暴雨。

她不发话,女子便始终站立着,恍惚有泪痕凝在颧边……知柔忽然咂到一分涩意。

坚冷的眉宇逐渐温和两分,犹豫移时,亲自替人松绑。

“你方才说‘我等’,除了你,还有几人?”知柔回到床畔,掌边是她刚搁下的剑。

女子答道:“回小主公,计属下在内,共十六人。”

“另外十五人,现下何处?”

“恐小主公路途生险,其余人等皆在十里之外暗随……”

话不及说完,知柔快速问了一句:“你们若如此忠心,为何会在廑阳?”

她字字锋锐,像一把弯刀刺进心口,女子的脸色陡然黯了几分。

自凌曦出嫁,为掩“十一公子”身份,她们十六人中,惟四人作婢女留其身侧。

那日卧云寺遇劫,凌曦与她们分散了,待厮杀收场,寺中却无凌曦母女的影子。回到京城,她们目睹了常家惨状,亦见刑部官员正四处搜寻凌曦与其幼女踪迹。

朔德十年,腊月。

常遇案过去整三年了。

这个时候,她们在洛州找到了凌曦。

她少时图便利,常扮男子,手下一行人为不暴露她的身份,只管喊她“主公”。她却是厌倦只能躲在男装后的自己,为人妇后,听着一声声“少夫人”,亦不大自在。

到了洛州,她为自己取名“林禾”。

曾经锦衣玉食,仆婢环绕的凌三姑娘,现今连一个家仆都没有,或许是不信任,她独自揽起了照顾幼女的担子。

那夜下了一场雨,霪霪密密地落在瓦檐上,敲出细碎的声音。

林禾将女儿哄睡,静步走到墙角,取下那支长久未碰的弓。

前几日起,她便觉察自己身后有人跟随。她已离开京城,何人会对她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林禾拎上箭囊,临出门前,复踱回床畔,手轻轻在女儿腮边抚了一把,低柔的声音:“阿娘很快回来。”

粉雕玉琢的小脸动了动,翻个身,不知是梦是醒。

雷声“轰隆隆”的,须臾间,雨势渐大,白帘般的水幕遮过了一半视野。

林禾立在檐下,侧耳听周遭动静,除了雨声,似乎过于安静了。她把弓箭握在手里,如玉般的身形,不显一分孤弱。

未几,她听见脚步声。

忽然拉满弓弦,箭矢在幽幕间“嗖”的飞驰。

她精于骑射,十五岁以后,凡射出的箭,从未失手。

随即有一支乌翎自庭外射进来,钉于她靴前三尺,尾羽犹微微颤动。箭簇之下,携着一枚沾血的腰牌。

林禾下睨一眼,眸光蓦地怔住了,口中喃喃:“……周灵?”

往昔之事,周灵回忆起来,喉间难忍酸胀。

她停了一下,说:“主公命我等回廑阳,静候时机。十五年……终于等到小主公来此。”

这一行北上,知柔心中常有困惑——阿娘此前绝口不提的廑阳城,为何轻易许她踏足?她甚至还未张口,阿娘已经允了。

周灵等十六人,是阿娘想要见到的吗?

火光下,两只深刻的眼睛,沉沉地压在周灵身上。知柔缄了良久,大概有一半信了她的说辞,渐立起身,有了谦卑的模样。

“若你真是阿娘旧属,于我……是长辈。”

周灵屏气凝神,浑身僵住了。

片顷,知柔低下睫毛,目光没再望她:“可唤我宋姑娘。”

周灵听了这话,指尖犹自轻颤着,忙平复胸中情绪,冲她点头:“宋姑娘。”

魏元瞻一行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已值四月尾。

许月清闻他是伤重才延误回京,在家中忧得终夜难眠,着人同他那些已携奏疏回来复命的属下细询多次,确认他未伤根本,方才稍稍宽心。

时下人回来了,她立即领着仆婢,亲自迎到前院。

魏元瞻下了马,小厮接过他手里的马鞭,见他自鞍侧取下一物,待要替他捧着,他却说不用,阔步进门。

大约顾忌什么,掌间那条缠得随意的纱布被他急忙掣下,塞进怀里。

许月清见到他,目光拭过他的面颊,肩臂,囫囵看了一回,才问他,为何总是不让她省心?没人愿揽的苦差,他偏承下,落得一身伤。

魏元瞻先向她揖拜过,告诉她,只是小伤,四肢俱在,不必担心。

她哪里听他的鬼话,瞧他手中拎着东西,问道:“这又是什么?”

“给姐姐的。”魏元瞻嘴边弯出点笑,视线一顾,“父亲尚未归?”

他风尘仆仆,一张英俊的脸都被藏掩住了,想来路上不易,却仍有心思替他姐姐捎带一二物什儿。

许月清不知自己是该笑他体贴,还是该怨他不懂自慎。

柔澈的眸子在他身上定一会儿,手背在眼角一拂,就裙畔的椅子落座:“你姑父替他侄子来讨前程,侯爷应酬去了。人家一个个都想扎根在京师,偏你三天两头就往外边钻。”

言及此,方才还鼎盛的思念之心一下叫愠气吞噬,正了正脸色。

“待你及冠之前,哪也不许去,不然我纵舍礼法,也要求到陛下跟前问一问——这偌大的京城,百官林立,是否缺了你魏元瞻,便再无人可用了。”

下颌微偏,对着长淮和兰晔:“你们两个,把你家世子盯好了,不用怕得罪他。若因你二人疏忽叫他行差踏错,莫说侯爷怪罪,我先不饶。”

那一句“母亲何苦为难他们”方抵舌尖,魏元瞻咽了下去,无奈地抿唇:“儿子还要面君复命,耽误不得。”

朝她一揖,“待见过陛下,自回来修身养性,母亲恕我吧。”

他亦将陛下抬出来,后面却跟着一句软语,许月清愕了刹那,心也软了,喟一声道:“罢。换身衣裳再走,瞧瞧你……”

荣清郡主府的案子,奏疏早已呈陛下,贼首亦在数日前羁押入京,案已了。今日面圣,是为将廑阳永宁巷一事上禀。

皇帝召见魏元瞻时,宫人正在暖阁布箸。

皇后也在,魏元瞻见状滞了一息,向帝后见礼,之后便站立着,不再启唇。

皇帝笑道:“魏卿坐罢,一路自北边回来,辛苦了。你有何事欲闻于朕,不必迟疑。”

魏元瞻应声躬身:“谢陛下。”直背上前,落座后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口。

“陛下,臣奉诏缉捕荣清郡主府案贼首,因伤留滞,而后取道郸城而归。其间,臣偶获一物,其形制似北璃骨哨。臣疑北璃细作潜入中原,恐生事端。谨请陛下下旨,对郸城一带详加核查,以备边防之策。”

他一口气缓缓说完,特意将廑阳摘去,以邻城代之。骨哨转手交与旁边内臣,由其递给皇帝。

边事一直为皇帝心头之患,闻及此,面皮上虽一动未动,阁内无人看不出来,圣心已怫。

皇后蹙眉对魏元瞻摇头,眸色复杂。

魏元瞻视若无睹,掌心在袖下握了一把,起身复奏:“此事若不察,恐遗祸边关,臣斗胆,恭请陛下垂谕。”

阁中烛火映得周遭如白昼一般,颀长如玉的身影立在席前,他的姿态和他的言语一样谦低,却莫名生出些桀骜之意。

皇帝静静看他一晌,沉了眼眸。

倏忽四月即过,京城的气候愈发和煦起来,在太阳底下站久了,薄衫都能蕴出一层汗。

宋阆退衙归邸,进到书房中,将冠帽摘了。下人摇扇递茶,他轻啜了两口,倏闻心腹于门外禀道:“老爷,有消息了。”

扭头一睇,叫他进来,挥手撤下余,慵懒的腰身直挺寸许:“洛州传回来的?”

“是。”男子把细纸筒呈上。

宋阆揉开读完,浓眉趋紧,怀疑的声调:“无异?”

手落至膝头,说,“殿下既然令我探查宋知柔的来历,她的身份定然有几分蹊跷。若我将‘无异’二字上报回去,不知殿下会如何揣度?”

男子微微躬身:“属下无能,请老爷允我亲往洛州,我必将此事周全。”

宋阆忖思一阵,摇了摇头:“不用去了。”

凭宋从昭的谨慎,既能将人安置府中,想必明路上该过的文牒、人事皆已安排妥当,无破绽可寻。

宋阆本来只是怀疑,但宋知柔在洛州的过往能做得这般干净,兼孙家的人已盯上她,心内不由得惴惴。

正此时,外头又传通禀,说:“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宋阆看一眼,男子会意,打开门,侧身使家仆入内,自己随后退了出去。

家仆垂手进来,将信交由宋阆。

日还未落,灿烈的阳光沿着窗边曝下,在地砖上割出一轮不平整的金影。

宋阆坐于其中,将信展开。

分明是暑热天气,竟叫他觉得阴风入体。

信的内容不长,没有落款,然而那信上是他再熟识不过的字迹,走笔似钢刀,一字一斩。

——旧账未清,吾久候矣。少策士,心,安否?

知柔一行刚入京,风声已达宋府,正是红霞满天,待用晚饭的时辰。

逾月未见,宋含锦思念盈心,听府里下人禀报,随之蹬鞋下榻。跑出门,又把步子顿了顿,脸上挂起一点不悦的神情。

四妹妹去江东看望祖母,一声不吭就走了,只和父亲通气,这是什么道理?

此般心想,便手扶衣发,把形容修饰妥帖了,慢慢踱来前院。

知柔去时,不过一行人策马;归来,却作几乘载满珍礼的马车,称是江东所置。

她步入堂上,跟许月鸳与宋含锦分别行礼。晚饭时,见了宋从昭,他目含深意地把她瞧两下,凡问到江东见闻,他俱张口替她遮掩了过去。

姐妹二人再聚坐,已是戌时初。

昼热初消,天边散着点点星子,风里飘着袭人的黄栀花香。

宋含锦坐在院中的石案旁,手摇团扇,见知柔来,明烨的瞳眸将她笼罩着:“四妹妹怎么上我这了?”

即见她把袖袍掸一掸,站在栀子树下,故作低声,道:“来给姐姐赔罪。”

宋含锦把团扇拿开,轻轻一哼:“何罪之有?”

“我没去看望祖母。”

一句话跌入耳畔,宋含锦呆了片刻,也反应过来。

调目再去瞅她,又闻她说:“在苑州,我遇上大哥哥了。他一切都好,叫你安心。”

宋含锦怔然听着,浓长的睫羽止不住微微簌动,不移时,道:“哥哥他……还说了什么?”

“我和大哥哥说不了多少,姐姐知道的,”知柔的声音越发轻了,“我有些怕他。”

记得她曾提过一回,称哥哥有点像年轻的父亲。宋含锦扑哧一笑,关乎她不告而别的恩怨就此消尽,招手让她过来。

知柔才见过凌曦,她将廑阳的经历悉数托出,唯独没讲到周灵。此时心情尚有些烦乱,尽力不让人瞧出来,脸上撑着点笑。

二人在月下谈天,屋檐上伏着一只慵懒的狸奴。

知柔坐了一时,脑海中不自觉想着魏元瞻。

她方回京,谁都招呼了,独未见他,未免厚此薄彼?

心有所思,便再待不住,跟宋含锦告辞后,回屋换了身衣裳,随即避开众人,翻墙溜了出去。

一弯银钩高挂,月华照得庭院花影横斜,风吹过,枝头摇起窸窣的响声。

魏元瞻办案有功,兼负了伤,皇帝特许他一旬休沐,以慰辛劳。恰值盛星云在外宴请宾客,两人邂逅,便于碎云楼相谈至戌时末,方各自家去。

进了院子,魏元瞻让长淮他们不必伺候,径自推门迈入屋内。

不及掌灯,他先把佩刀解了丢去案上,又着手开始松襟口。

盛星云好酒,与他共处一室,衣上难免沾染几分酒气。

脱到只剩中衣,手才将系带掣开,屋内猝然响起一声奇怪的动静,魏元瞻动作停了一瞬,即刻抄起佩刀,朝屏风掷去——

绣着山水的绫锦被大力破开,刀鞘猛地砸到墙上,“当啷”落下。知柔本能地侧身,疾退两步,屏风旁绽出一道挺秀的人影。

原本只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吓一吓他,孰料他一进屋便宽衣解带,知柔被唬住了,没敢动弹。

许久,那声音都不曾停下,勾着绮念往她脑子里蹭,知柔绷紧了神经,吐纳渐渐急促了。

眼下,没有了屏风遮挡,他健实的身躯就立在屋内,胸腹薄肌微隆,于素白中衣下半遮半露,生出成熟风流的气息。

起初不知道是她,魏元瞻的神色十分冷酷,认出知柔后,他目显一丝惊讶,转而觉察她的目光,抬手覆上领沿。

“你在看什么?”他一边穿衣,一边问道。

第142章 骄满路(四) 你对我可真坏。

魏元瞻的声音在心上一划而过, 知柔一时怔住,适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从未离开他。

“我……看你房中有一盆菖蒲,三姐姐屋里也有。”

她别着脸, 余光仍不自主地飘回来,“姐姐……姐姐养的那盆,我从未见过它开花。你的会开吗?”

“会。”魏元瞻系好腰带, 手还拢握着, 指节绷得有些僵硬。

他没料到知柔会来。

她定定的目光直如星火,不知费了多少力气, 他才把神色藏掩, 做出泰然的样子。

观他穿戴齐整,知柔走过去,紧张的心逐渐松了一些:“菖蒲开出来的花是什么样?”

魏元瞻想了想, 道:“待它开花了,你来看吧。”眼睛朝她望着,“你等了多久?”

廊下的红纱灯晕进来,暖融的光勾勒她秀挺鼻尖与脸庞轮廓,看上去十分机灵。

“不久,刚一藏好你就进来了。”

她行至案前, 不比方才那般束着手脚,闻房外再无人声, 视线向银釭一掠。

“能掌灯吗?”

火光亮了起来,魏元瞻才看清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暗色长衣,大抵翻墙辛劳,一拢青丝散了几许,委垂在肩上,腰板笔直如竹, 有一种坦然又健康的美。

“你是今日到的?”眸光在她面上转了会儿,沿案边落座。

二人单独相处的次数也不少,却不知怎么,魏元瞻今日分外心虚。

或许因为在侯府,在他房中,门窗俱阖,轻易便生出些隐秘的念头。

“傍晚入的城。”知柔两腿舒着倚在案边,低头看他,“我想来见一见你。”

这幅轻松自在的样子,简直令人嫉妒。

魏元瞻嘴角略微一动:“见我,这么着急?”

被他戏谑,知柔脸色微窘,当即转个身,从案面落到椅子上:“我是担心你从别人口中听见我回来,到时候怨我寻你,寻得晚了。”

闻到他衣间酒气,稍稍拧眉,“你又喝酒了?”

“盛星云喝的。他如今好像有点做生意的兴致,十句话里,七句都与铺市、交易有关。”

提起盛星云,至今仍像是遇见了另一个人。

晌午,魏元瞻去东宫拜见姐姐,她比先前好了许多,面若桃花,声清气朗。看到他奉上的礼物,她含笑赞了几句,令人小心收起来,留他用膳。

直到申时,他才从东宫辞别。打马经过琉璃街,正碰上与人携肩谈笑的盛星云。

“若论精细眼力,还得数周兄。我不过随口一说,岂敢班门弄斧。”盛星云摇一摇手中折扇,又道,“倒是这批货,周兄若有意,星云甘让二成……”

话犹未完,眼光瞟到了马背上的魏元瞻。

他勒马停驻,视线与他相接。

先是挑了挑眉,见盛星云由惊转喜,这才脸上带笑,翻身下马朝他踱去。

“元瞻!”盛星云喊道。

魏小将军的名字,时人多有耳闻,忙不迭躬身:“魏世子。”再调目看盛星云,眸中多了两分旁的颜色。

朋友归,生意自然排后。

盛星云眼疾手快地牵过辔头,交给碎云楼的小厮,随后大手一揽,亲亲热热地把魏元瞻拥入楼内。

回忆二人所言——为数不多、与生意无涉的,尽关知柔。

“他问你,何时去搬师父给你埋的状元酒。”

听了这句,知柔昳丽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努了努:“那是师父先前贺我及笄的,今年生辰再去取罢,也不知师父能否赶回来,亲自给我。他离开……”

余下的话猝然掐断在外间的脚步声里。

知柔心下一跳,忙矮身蹲到地上,背抵魏元瞻的椅身。

他生得颀长挺拔,单是坐在那,已足够将她的影子遮个完全,时下有案椅横档,门扇上只剩一个浅淡的影子。

叩门声随即响起,是长淮。

“爷,热水好了。”

里头慢了一节:“放着吧。”

长淮略微疑惑。

主子平日也有不让近侍之时,然闭门不启,将热汤搁于门外,却是头一遭。

“您……没事儿吧?不然我和兰晔——”

他正说着,门突然由内打开,魏元瞻把着门看他,复睨一眼兰晔。须臾,往后退了两步,让他们进来。

屋内只点了两盏灯,昏黄的灯焰映在墙上,四周俱被暗影衬得寂静了,每一道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兰晔绕到净室,轻轻皱着眉:“爷这屏风怎么倒了?”说完心胸一震,把水放下,手按腰边佩刀,作势欲探屋内是否进了贼人。

魏元瞻眼梢微斜:“做什么?”

幽沉的黑暗中,他侧着脸,目光像出鞘的寒刃掠过来。兰晔微微一怔:“我……我替爷看看……”

“没什么事就出去吧,早些安置。”

声音平静得没有愠恼,兰晔却不敢再惹他不快,应一声,垂首退了下去。

长淮也迈开脚步,临出房门时驻足,多言一句:“爷,街上有人滋事,惊动了官府,今夜恐怕会行宵禁。”

魏元瞻不觉蹙额,落在身侧的手攥了一下。

不等长淮辞去,果然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柝声,细细数了数,正是城中警戒的昭示。

自先帝以来,夜禁之令早已废弛,今夕骤起,城中是生了何等风波?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烁一息,于眼下要紧的是——

她回不了宋府。

长淮离开后,魏元瞻把门拴上了。

知柔在衣柜边听见这个动静,一颗心突然撞得剧烈起来,不禁低喊了一声:“喂……”

此间光亮不足,看不清他的脸,只觉一道高大的黑影朝她一步步靠近。

知柔睫毛颤抖两下,清楚今夜宵禁,她是走不掉了,亦相信魏元瞻不至越雷池,但心跳很快,仿佛在赌。

未几,他的影子停在前面,自然地说:“你去睡床。”

离近打量她一回,嘴角噙笑,“谁让你心急,挑了今夜过来。这侯府,你得待一宿了。”

话罢折背,走到案边将烛火吹熄了。

知柔错愕一瞬,立即问他:“那你睡哪儿?”

脚步声越来越远,仿佛到了净室,传出一句疏懒的:“不用管我。”

她试探着跟了两步,就见他把屏风重新立起,衣裳一件一件往架上丢。

知柔张了张口,终究转身,木偶一般笨拙地走到床上,盘腿坐着。

他到底……凭什么,可以这样安适?

知柔想不明白,甚而有些着恼,两手扣在膝上,轻轻拢眉。

自从军后,魏元瞻沐浴向来疾简,今夜却反常地滞留了一会儿。

闻屋内悄寂,他偏过头,目光停在屏风上,却不知透过它去到了哪里,神色沉晦。

待换过衣裳,他绕至三围罗汉床旁,支开寸许窗牖。

衾被间是令人心安的松木香,不绝不散。知柔辗转反侧,听见响动,索性坐起来,小声唤道:“魏元瞻。”

那头没有回应。

她不信他已经睡了,揽帐下地,在一片黢黑中摸到罗汉床边,视线顺着他的脸看到他微袒的衣襟,胸膛微微起伏着,很是平静。

知柔暗自嘀咕,果真睡了?

倒是少见他这副模样,她抄起手,仔细地端详他。

除了不时皱攒的眉宇,的确瞧不出端倪。

知柔抿着唇一笑,伸手要去碰他的眉毛,还未触及,手腕被他拽住一掣,便摔倒在罗汉床上。

魏元瞻俯身下来,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里头有不加掩饰的侵略性:“干什么?”

这种规训质疑的语气,知柔心下蓦然慌乱,炯炯的眸子似冻住了,竟不避不阖,慢慢说道:“我睡不着……你去床上吧。”

魏元瞻讶然抬眉,俯视她眼里交织的情绪:“你让我……”

便听她解释:“本就是你的地方,晚上也冷,我可不想害你着凉。”

魏元瞻微顿,坐起身:“我不冷。”

知柔也爬起来,扫腿悬在床沿,扭头看他:“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太闷了,我真的睡不着。”

“好。”离她稍远,他目色认真地盯着她,“你说吧。”

知柔朝手边的围子望一阵,回过脸来:“你复命迟了,皇上可有责问?”

魏元瞻摇头:“陛下给了我十日休沐,叫我仔细养伤。”

大概是不愿见他,但听父亲说,陛下已遣人密赴郸城查探,也算不枉他御前一番口舌。

不欲将知柔牵扯进来,遂隐去此节,话说得十分松泛。

知柔笑道:“看来他还是个体恤臣子的……”末了几字被魏元瞻捂在掌心里。

“你太大胆了。”他蹙眉。

知柔撇了撇嘴,复往窗壁一瞟,蚊吟着询道:“隔墙有耳?”

魏元瞻失笑:“没有人。”

凝望她一晌,低说了声,“你真不像姨父。”

知柔没有承认这句。

思及周灵与她所言,唇角略微上翘:“我近来也算知道自己像谁了。”

她手掌向后撑着,靴子在半空中一摇一摇,“原来我阿娘昔年在凌家,也和我一样,见天儿扮作小子偷溜出去玩。她身边原有十六名扈从,当年出事时,与她分散;如今,却在廑阳找上了我。我便将她们一同带回了京城。”

这是魏元瞻走后发生的事,乍闻她谈起,他眉头微锁:“她们的身份,你都核实过?”

知柔点头:“应是无误。只是……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阿娘。”

此行未遭阿娘阻拦,反令她心生几分为棋子的错觉,胸中悒怏,便不知当如何启口。

“不说这个了。”

她深吸口气,隐去脸上孩子般的意态,目光在二人之间的距离徘徊一会儿,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坐那么远?”

长七尺余的罗汉床,他与她各据一边,中间似隔了条楚河汉界。

魏元瞻闻言,好笑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藏了危险,神情格外专注:“我离近了,你不怕?”

起先在军营,她可是吓得发抖。

知柔一愣,才记起在他营帐留宿的那夜。

要说紧张的情绪,她的确有,但她更压不住对他的好奇。

欲要接近,又胆怯,这样矛盾的情感总在她面对魏元瞻时,源源不断地滋长。

难道她怕他吗?怎么会。

意识到这一点,知柔眨了眨眼睛,信誓旦旦:“我不怕。”

魏元瞻止不住屏息须臾,滚了下喉结,继而把眼都调开了,命令她:“你快回去睡吧。”

他这连床被褥也没有,知柔想说“那你和我一起”,六个字涌到嘴边,却烫舌似的,费了些迟疑。

最后,她含糊地回道:“你别在这。”

魏元瞻缄默半晌,无奈地起身:“好。”

把她一并拉到帐后,规规矩矩躺下。感受到知柔的袖沿,他甚至往外挪出两寸,面上尽管平稳,其实心里浪潮翻沉。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似谕令一般,许他行凶。

魏元瞻只觉皮肉下烧着一把火,那些黏稠的念想烧不干净,所有的一切都在放大煎熬的感受。

“别再盯着我看了,闭眼。”他道。

知柔不肯承认:“你怎知我在看你?”

魏元瞻忽然翻身。

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地方,她蓦地撞上他的眸子,鼻尖碰到他的气息,挠得她痒痒的,手攥紧了散落的发梢。

她自己不得睡意,便来作弄他。

知柔听见魏元瞻低凉又略显灼热的声音:“你对我可真坏。”

她到底明不明白她身在何处?

这是他的寝屋,入眼的一切,没有一样不是他的。

她在这,令他欲图占有。非是寻常那般,而是彻彻底底,完整地,占有她。

魏元瞻心下恨着,索性握住她的肩把她推过去,手在她两边支撑,俯视了她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吻重重地落到唇上。

天已经黑透了,人的知觉变得格外清晰。知柔手抵在魏元瞻的胸膛,又硬又热,还有“扑通扑通”的心跳。

他凶狠起来,可以很失分寸,但他永远为知柔留着余地。

魏元瞻抬起身,望着模糊中润亮的唇瓣,眸光上移,衔住她的眼睛。

似是威胁,又很有耐心地问:“还不睡吗?”

知柔凝视着他的轮廓,有一刹怔怔的,摇了摇头。

见她如此反应,魏元瞻气笑了。

她的手被他捞进掌中,无情地扣在枕上。

……

天蒙蒙亮,鸟啼声掠过檐下,知柔已醒了,借着微光把身畔之人一番打量。

跟师父习武时,她和魏元瞻没少交手。

从前他矜傲,被她碰两下便要生出羞耻,但他的身躯,她实在是极熟悉的。那会儿好像不如这般明显,胸臂上的肌肉宽阔健实,似蓄着无穷的力量。

二人皆和衣而睡,但他的衣衫自沐浴完便略敞领口,眼下熹微入室,她终于看清他颈前有条细链,透着暖盈盈的光。

其上挂着的,好像一枚指环。

知柔觉得似曾见过,又想不出究竟在哪里。

盯久了,她瞳孔微微一缩,心道,是她的么?

那次在碎云楼和他呛声,未携银钱,便搁下指环抵账。

大概是……朔德二十一年。四年前了。

知柔扯了扯嘴角,没忍住无声一笑,仿佛拿住了他什么把柄。

欲起身,忽见自己腕上微红,把衣袖往上撩,还能看见一道浅浅的齿痕。

越想越不服气——凭什么他总是骑在她头上?

扬起的唇角逐渐放平,知柔呼吸极轻,把衾被翻到魏元瞻身上,继而从床尾绕开他,下地蹬靴。

终归不在她的地盘,心绪紊乱,知柔一夜都没睡好。魏元瞻休息得晚,此刻感受到动静,只当她玩闹,眼皮很沉,没有睁眼。

他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魏元瞻稍稍动手,本是要掀衾被,谁料一股蛮横的劲头把他牵制住。

回眸看,自己的右手竟缚了他的腰带,另一端绑在床架上,动弹不得。

除了知柔,还有谁敢对他如此?

魏元瞻嘴角微微抿起,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可下一瞬,又忍不住挑唇,低低失笑。

他把腰带缠开,起身走了出去。

拢悦轩一片寂静,花枝的影子落在屋前。

景姚欲入内伺候知柔,被星回拦下:“我家姑娘还没起,你有何事,不如说与我听。”

自怀仙将她赠与知柔,景姚未得一日侍奉。从猎苑归宋府后,日日所见,唯眼前这位星回姑娘。

她大约对她有些敌意,景姚理解,也不愿和她争强,退两步道:“也没什么事。待姑娘起了,能否传唤我一声?”

“知道了。”星回坚守不移,催促她,“忙你的吧。”

等人走远,星回返回屋内嗔怪地睇一眼知柔:“姑娘不是说见了人就回来,昨夜没等到您,倒是等来宵禁……”

知柔靠着浴桶,偏头叹道:“时运不济,我也算不来呀。”

把身子往上撑一撑,望见隔屏后星回的脸,洒然一笑,“还好有你。”

“姑娘莫跟我贫。”星回努嘴把巾子放下,径自绕出隔间。

五月初,天气是一日比一日滚烫了。知柔畏寒,这样的时节于她而言,正好。

热汤将疲惫逐尽,她双手撑着桶侧站起身来,擦拭披衣。

等她站到星回面前时,俨然恢复成明秀得体的四姑娘。她一张嘴就问:“星回姐姐,你可知昨夜城中生了何事?”

知柔居京师多年,还是头一次忽闻柝声。

但消回想,星回脸上带了惶惧的神情,抬眼低声道:“只说是搜人,还往咱们府上来了兵丁,却半点踪迹也没寻着。现在想想,我心里仍觉得后怕。”

她凑近知柔,弯月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姑娘,你说咱们府上……不会真有贼人吧?”

在京城里,平日就算出了命案,也未曾用得如此阵仗搜捕,偏还惊扰到了他们府上。知柔心下暗忖,难说此行不是冲她来的。

可她方才归京,尚不及有所动作,何人就这般坐不住?莫非……知柔秀眉微攒,又觉得不对。

周灵等人并非与她同时进京,特意隔了一段,哪能如此轻易暴露。

宵禁、搜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知柔眸色收敛,轻拍了拍星回的肩,笃定道:“不会。”

坐去案旁琢磨片刻,转脸问,“父亲如何说?”

四姑娘的宽慰如同一颗镇心丸,星回伴她坐下,细声回禀:“昨夜,老爷听闻有人要来搜查,发了好大的怒……后面见了他们头领,说了几句,便着人领着进了东院。”

禁军临府,属皇命,违抗不得。

“父亲可有派人来拢悦轩?他可有寻我?”

“哪能呢。咱们女眷待的地方,岂容他们撒野……”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将煮好的浓茶斟一盏,送到知柔面前。

她此时倦意全消,勉强喝一口,便拔座:“父亲在府上吗?”

星回走去看一眼文几上的香漏:“这个时辰,老爷应该回府了。”

“我去见父亲。”

知柔推门出去,步履生风。星回哎一声,旋即抬足跟上。

方过一道洞门,瞅见景姚坐在阶下与几名绝珛的侍女相谈,她望到知柔,便起身趋近,学着府里规矩唤道:“四姑娘。”

星回的确不喜她这“外来客”,脚步略缓,默默地走到知柔旁边,水晶一样的眼眸紧盯着她。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景姚余光不动声色地瞥过星回等人,最后望回来,和知柔对视。

她是怀仙送到她身边的,或许亦承皇后授意,却自始未得近前。

知柔大概猜出她要说什么,并无意在诸人面前遮掩和她的关系,语气颇为熟稔:“景姚姐姐,待我向父亲请安后便来找你。”

景姚让开几步,眼望知柔上了台阶,复敛衽紧随过去,跟在星回衣畔。

尚未至书房,于临近的转角处,知柔瞥见一道似是苏都的背影,心中隐隐一动,捉裙追了上去。

“冯公子!”

前面的人驻足回身。

他逆着光,看不大清神色,知柔一近前便道:“借一步说话。”

遥远见状,星回便示意景姚同她退避,缄然立在檐廊下。

知柔陪苏都在亭边走了一程,见四下无人,便问:“你来看阿娘吗?”

檐角箔光飞泻,染了几许到他眼梢,被他覆睫阖去:“嗯。”

每逢他至,宋从昭都会打点樨香园的仆从,且来去经由书房,面上看,是宋二老爷的客人。

知柔立在矮桥前:“昨夜之事,你可听说了?”

“是宋阆。”苏都淡声道。

“他为何——”知柔先觉疑惑,心比嘴上反应更快,登时把视线专注地投在他脸上,“你又做了什么?”

宋阆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宋家。

昨夜的手段,可称大张旗鼓了,苏都是给了他怎样的饵,才使他如此心急?

被知柔锐亮的眼神盯着,苏都没有露出一丝心虚,他看着她道:“我未涉其间。”眸光注在她眼下,未交她的视线。

他可真不会撒谎。

知柔正当开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后方行近,她掠一眼,假模假样地咳嗽几声,与他分开两人的距离。

此处仆役频往,实难作交谈之地。

知柔忖度片顷,暂放过他,横出衣袖:“走吧,我送你出府。”

廑阳回来后,她的确变了许多,即便生气,也不再冷淡地对待他。苏都心下熨贴,眉目跟着柔和了几分。

回到檐廊下,星回和景姚依旧垂首,视野里只看到织锦衣袍由远及近,稍纵到了身前。

就在擦肩的刹那,景姚没忍住悄抬起眼,一张深刻的容貌跌入眸中,她不禁滞住了,簌动着低下眼皮。

手心在袖管里一掐,犹不敢置信。

苏都将军……怎会在京师?

知柔倏然回神过来,把目光投在她面上,形迹已难察分毫。

苏都走出宋府后,一径上了马车。

他的脸色很沉。

在知柔喊他“冯公子”,朝他跑来的时候,他便看清了——那个叫景姚的女吏。

第143章 骄满路(五) 你待魏元瞻是何心思?……

送别苏都, 知柔转身,将垂首恭立在侧的景姚瞧了一会儿,对星回道:“星回姐姐, 你替我去樨香园看看阿娘在做什么,我先见过父亲。”

听到这话,星回闲散的目光一凝, 望向知柔:“我……”才脱口一字, 气息微瘪,丧着脑袋, “这就去。”

她撇嘴掠过景姚, 不须再思忖,四姑娘支开她定是为了这“外来客”。

星回走后,只剩下两人, 谁也没有急着张口。

踱到游廊上,绿阴叠翠,偶有衣影曳过,景姚仍垂眼走在知柔身侧,待周遭寂静了,她才略微上前。

“知柔。”

风吹起知柔身上的软罗衣, 她闻言偏首,停下脚步。

景姚的身量不算高, 面对她,就只能仰起脸来,眼睛一下直视,一下闪躲地说:“苏都将军……他在宋府和你见面,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透露。殿下把我硬塞给你……若不能侍奉在你身边……”

“我明白。”知柔接过她未尽之言,“那位殿下是什么脾气, 我还不了解吗?你不愿意说的,我也不问。我知道,姐姐希望我能过得顺遂,我信你。”

上回在猎苑,彼此虽不曾挑明怀仙举止的目的,话已说得极清,知柔当下便许以信任,轻易不会动摇。

她继续道:“是我令姐姐夹在中间为难了,放心,我一定帮姐姐。”

景姚急忙开口:“只要让我跟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千万别再为我费神。之前在北璃,你已帮了我许多。”

“在北璃,那叫相互看顾,我也受了姐姐许多的好,哪有高下之分?”

知柔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她麻烦,那双热烈直率的眸子将她照着,景姚顿生暖意。

渐渐地,她忽然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人。

……

知柔从宋从昭的书房出来后,心中疑惑犹未消散。

据父亲所言,昨夜入府搜检者不过疑贼人遁入宋府,奉旨追踪,并非疑宋氏养奸庇贼。

苏都那般笃定,昨宵之事悉出宋阆之手,他究竟背着她动了什么手脚?

知柔一面琢磨,一面往樨香园去。

刚进屋内,身后响起足音,星回端着一碗素粥迈过来,见到知柔,她悄声说:“林姨娘早起用得不多,却吃了几杯浓茶,茶醉了,正泛恶心呢。”

知柔忙踱至床边,望着凌曦略显憔悴的脸,胸臆酸涩,伸手碰了碰她:“阿娘,进些粥吧。”

知道她要来,凌曦已从床上坐起身,胃里翻江倒海,脸上是难乔作了,只顺从地点点下巴:“好。”

从星回手里接过碗,知柔一勺勺地喂给凌曦,星回在旁侍立片刻,将余人带到房外,阖拢了门。

“阿娘嗜茶,本没有什么,但我几番嘱咐让你佐些点心,你又不听。”

人走后,知柔抬眸抱怨,见她无奈地垂额,便放下碗,语气又温煦了,“感觉好些了么?”

正值晌午,房中漫上灼灼一层金纱,拭在知柔发间,揭开几许莹亮的痕迹。

凌曦略微颔首,掌心握着她坠落的青丝,捻了一捻:“你这头发……又没绞干啊。”

“再绞透些,我可就遇不上苏都了。”她挨到床上坐着,随口问,“他来见阿娘,说了什么?”

“送了筐春桃过来。案头有洗好的,你去吃。”

知柔眼尾往边上一瞟:“他就来送桃子?”

这话是嘟囔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转眼好奇地说:“昨夜府里闹得那般动静,阿娘知是因何?”

自从把身世与她谈开后,凌曦称宋从昭便换成了他的表字:“显之是如何与你说的,便是如何告诉我的。”

她望了一眼知柔,“倒是你,柔儿,昨夜又去哪了?”

禁军那样的阵仗,知柔若在府中,一早就蹦到樨香园了,怎用得着此刻?

被她戳穿行迹,知柔震荡了半晌,不无心虚地侧过脸:“我……去找魏元瞻,碰巧撞上宵禁……晚了些回来。”

“魏元瞻”三个字,她从小挂在嘴边,凌曦已听惯了。

从前担心她与魏氏交游过盛,难免招目,如今却另有思量。

“你待魏元瞻是何心思?”

窗台上停着家雀,啾鸣声声,应和知柔紊乱的心跳。

她实在没料过阿娘会直白地问她心意,怔忡了一会儿,就坦诚地说:“我想一直能见到他。”

“他也这般想吗?”

“是。”

凌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阵:“好。”单落下这个字,没有再启唇。

知柔等了移时,颇为错愕地抬起眼:“阿娘,你不训我?”

凌曦笑了下:“为何训你?说到底,还是我把你养成这样。你素知分寸,自己在做什么,不必我来提点。”

知柔脑海中闪过昨夜的画面,有些难为情,起身去案边拣颗桃,慢慢吃了一时。

借着晴光,她认真端量凌曦。

她的气色比方才鲜艳许多,似乎有了精神,腰背略挺,察觉她的目光,隔着数丈看过来。

知柔将吃了半颗的桃搁下。

“阿娘,有件事,我不解许久了。”

她坦率地搭上凌曦的眸子,走回帐边。

“你猜到我欲往廑阳,却不加阻拦,这是为何?”

凌曦注视她少顷,并不意外地说:“你见过她们了。”

知柔微微蹙眉,不应这句。

房内窗户是闭着的,日辉透进来有些朦胧,像海底的幽光。

凌曦谈起旧事,声音很轻,很缓,眼底闪动一缕亮色。

“当年,我欲嫁你父亲,你外祖父极力阻止,只道他性情刚直、骄傲,太纯粹的人,只能做皇帝开疆拓土的刀。我认为他说的不对,且我心已许,岂容更移。你外祖父拿我无法,只得应了。”

她素少言及往昔,知柔明白自己的来历后,愈不肯像幼时那般刨根问底地询她,怕累她伤情。

此刻她主动提起,知柔下意识用呵护和小心的目光望着她。

听见她慢慢说道:“我到常家以后,你外祖父对常氏愈发疏远,似有意避之。后来你父亲在朝受人攻讦,我回过凌家寻你外祖父,他为保凌氏清白,装聋作哑,却又暗遣人于卧云寺外接应我,我才能够携你安渡江南。”

说着,脸上恍有困顿之色——父亲不肯为常遇周旋,便等同放弃了她。可他不惜欺瞒皇帝,也要将她送出京城,是因为愧疚吗?

“我虽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费劲地保下我,但是为了你,我的确感激他,可我……”渐渐抿唇,胸腔里盘旋一股浓烈的矛盾。

她靠着引枕,回看知柔,“周灵等人是我幼时自边关带回来的,承母亲看护,与我一同长成。我原本是想待你出嫁,再将她们召回……”

“阿娘这是何意?”知柔拧眉打断。

凌曦望着她年轻又含意气的脸,叹了口气,许久后,才温声说:“柔儿,有些事放久了,它在心上的印迹会越来越深。欲去其痕,惟有将此事从心头拿下。”

几近于剖白,知柔登时晓悟她的用意,手指抠住了掌下薄褥。

“难道我就不能帮你吗?”

周灵等人能做的事,她一样可以胜任。为何要抛开她?

“因为我未将他视作父亲,未肯信他?是你教我世事纷纭,言多而惑,我只是在依你所言,自行分辨罢了。再给我些时日,我必能辨得清楚的……”

知柔越说,手攥得越紧,声音也开始有些乱。

凌曦低头看着她拧在一块的手指,把她的手握过来:“傻丫头。”

分开她的指尖,“我不是说过么,你从未因常氏女的身份获过半点裨益,这份责任不应当落在你身上。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康健地过一辈子。”

“谁说没有,我不是得到了阿娘吗?”

话如稚鸟振翅,扑簌簌地挠在心坎。凌曦喉间微哽,哑然地看着她。

她还如同孩子,情绪变换,不加遮掩;认定的人和事,便倾尽心力守护。

一颗赤子之心,何其像他?

然自己最不愿看见的,便是她怀这样一颗心。

“知道我为何为你取名‘知柔’吗?”凌曦突然问道。

话音入耳,知柔泛白的指节在她掌中轻轻卸了力。

“……阿娘望我如蒲苇一般,风吹雨打,亦能屹立不倒;虽柔,而不可折。”

凌曦没有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知柔才重新听见她的声音,语调仍是平缓而温和的,带了一丝请求的意味。

“柔儿,听话,把周灵她们还给我吧。”

玉风阁的雅间,孙思仁望着满案珍馐,心里却觉索然无味。

第一次让她脱身也就罢了;派去的商队,杳无音讯。而昨日,她宋知柔竟全须全尾地归抵京中,真是命好啊。

孙思仁用茶盖刮了刮碗里的浮沫,轻啜了一口。

宋阆坐在对面,自被他请来,面上始终带着谨慎的微笑,未发一语。

撂下茶碗,孙思仁开口道:“宋郎中近日所为,是否欠妥啊?若稍累皇孙殿下……本官劝你,秉公慎思,切勿行自困之举。”

昨日是初五,端阳节。

宫中宴饮既毕,皇太孙忽起兴致,携侍从入市井,微服游赏。宋阆一路伴其侧,至承平街,倏然箭矢趋下,擦着皇太孙发冠而过。

虽止一矢,周围尖叫声不休,侍从立刻上前将殿下护了起来,另有一行禁卫搜拿刺客。

便这般巧,“刺客”疑入宋从昭府——宋知柔所居之处。

时下,宋阆闻言猛地起身,退了半步,急忙辩白道:“孙尚书此言,下官实不敢受!”

他拱手垂目,“殿下安危关乎社稷,下官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敢有一念之偏。大人若是与下官戏言,恕下官愚陋,承之不起。”

“是么?我怎么听说数日前,宋郎中府上有贼人潜入,却未擒获,反而追踪至我府?”

孙思仁眼角剔出一缕锋锐的光,一边打量他,一边慢声说道,“我还以为宋郎中无力擒人,欲借陛下天威,移己私事。”

此话一出,宋阆原就偏白的面色更显惨淡了。

前几日,他得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心内惶恐,当即令人细查来路,却只查到一家铺肆,线索即绝。

连日寝食难安,适在宋知柔甫归京时,他又收到一封。信中字句,似暗指常氏旧案,宋阆如芒在背,对宋知柔愈添忌疑。

恰逢端阳,皇太孙素有出游之例,他便设了一场哗动,将禁军引向宋从昭府,他的人则暗守府外。

若有人自府中逸出,他便顺势擒之,将行刺之名嫁与其身;纵无人现形,此番虚张,亦能在天子心中暗植一丝疑念。

哪怕宋知柔真为常遇遗孤,若宋从昭失势,她不过是再度失去身份的女子,没什么可惧的。

而孙思仁话锋所指,乃是他暗中遣人盯着孙府。

宋阆一向看不上孙思仁这等仗着门第裙带、尸位素餐之辈,但在权势面前,他也不得不低下头。

见他状若惊惶,孙思仁满意地勾起唇角,道:“本官说笑的。”

说完抬了抬厚重的手,招呼他,“来,吃菜。”

宋阆擦去额间薄汗,复又入座。

“想必宋郎中之事,自能办得妥当罢?”孙思仁看了他几眼,一双细长的眼睛黏在身上,宋阆直觉恶心。

他糊弄着应了一句:“下官自当尽力,无劳大人挂怀。”

正说着,倏闻外头吵闹,转瞬之后,见门扉由外推开,走进来一个着玄衣的人影。

宋阆的比孙思仁更早认出他,心下微愕,面容却十分平静。

他似是刚饮过酒,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耳朵微微泛红,衣衫是整齐的。见到他们,兴浓的意态瞬间收敛起来,恢复了往日端正的神色,冲二人一揖。

“不知是二位大人在此,元瞻唐突,望大人们海涵。”

话罢又道一句辞言,转身离去。

孙思仁张口道:“魏世子请留步。”

魏元瞻停下,折身回望他。

听他续说:“既然得遇,不如坐下来共饮几盏?听闻魏世子将荣清郡主府一案办得周全,颇得陛下青睐。真是年少有为,令人称羡啊。”

“不过分内之事,幸而办得无差错,当不起孙尚书盛赞。”

才说完,孙思仁看他金玉之貌,对招婿一事又动了心,笑道:“魏世子过谦啦。”起身请他来坐。

魏元瞻越过宋阆,坐到了孙思仁左手边。

他身量比二人都高,一身皮骨更像座巍峨的山峰,明明还年轻,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孙思仁这个草包大抵不觉有他,拉着魏元瞻亲切地喝了几杯酒,对他的称呼已从“魏世子”变成了“魏贤侄”。

宋阆在一旁默视着,心底呵笑。

太子妃令他查宋知柔身世,便是对其持疑。当年的案子若翻出来,脑袋不保兼要夷族的,首先是他孙家。

魏元瞻虽与皇后、皇太孙妃连亲,却同宋知柔走得近。

起先在云骧围场,宋培玉得罪魏元瞻的那次,他便着人去打探过——培玉原是跟宋知柔闹下梁子。

是时,宋阆亦不相信魏元瞻微醺误入此间的鬼话,满眼都是提防。

“魏贤侄,近来边关兵将调动频繁,听说你原来的上峰高弘玉,前些日子向陛下递了一封奏折,有意讨你回去。要我说啊,你虽年轻,军中历练却已不浅,高将军盼你回去,自是看重,然见你困于一隅,我实感屈才。”

孙思仁暗自端详着魏元瞻,对他道,“朝中正有许多要紧之处,或更能施展你的手脚,不知贤侄可曾琢磨过?在朝在野,都是为了社稷民生,并无甚差别。”

既有意嫁女于他,自然期望小两口都留在京中。

边境如今看着安宁,一到秋天,草原诸部为求越冬之粮,往往南下烧杀抢掠,他是见过的。自家女儿,怎忍心令她随夫婿远赴边壤,受那等忧惧难眠之罪?

不知魏元瞻是真纯直,还是假驽钝,他回道:“京中虽多用人之处,却非元瞻所长。能为国尽微力于边事,已是心安了。”

孙思仁探究地瞄了他几眼:“莫非贤侄真有意随了高将军?”

“一切听由陛下调令。若蒙恩旨,元瞻必即刻回边戍守,不敢懈怠。”

十九二十的年纪,又久居戎旅,官腔倒是打得圆滑。

宋阆不动声色地坐在对过,表情几乎尽掩于山羊胡下,碰上魏元瞻的视线,略停一停,带笑颔首。

孙思仁大感可惜,心念却没这么快消停。

暗忖道,夫人先前与侯夫人相谈甚合,侯府对两家婚约,虽未明许,亦不曾拒绝。只要先将眼前的女婿招揽好了,庙堂之事,可以再做筹谋。

一案美馔尽成残肴,外头阳光白烈,影子收拢足下,将至申时。

孙思仁晃动着宽身站起来,早忘了宋阆,他冲魏元瞻说:“与魏贤侄畅饮,甚觉快意,改日若有良机,定当再叙。”

他眼尾溢着两分醉态,宋阆立身望着,魏元瞻却上前搀扶了他一把:“我送大人下楼。”

出到街边,孙府的马车就停在十丈之前,魏元瞻的言语和行动无不温煦,若认真瞧瞧那张面孔,其实是颇为冷淡的。

孙思仁犹自喜与宜宁侯府搭上了干系,絮聒地说个不休,未防脚下一个趔趄,臂间的力道掣住他,耳边传来一声关切:“大人小心。”

孙府的下人从魏元瞻手中接过他的胳膊,任他借力,缓直上身。

“贤侄回吧,今日尽兴……再叙,再叙!”孙思仁摆一摆手,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嗒嗒”声逐渐被街市喧嚣吞没,魏元瞻望着马车行远的方向,神色一寸寸凉了下来。

暖光照着他立挺的身躯,袖摆迎风微曳,掌心里,拢着一方石印。

长淮将魏元瞻的马牵至他面前,低声询问:“爷得手了?”

魏元瞻接过辔头,两掌交替,长淮手心抵进一物。

他收攥垂下,听魏元瞻吩咐道:“仿刻一枚,今晚将原印送回玉风阁,切记,别让人看见。”

是孙思仁的印章。

他醉意上头,待发现此印不见,约莫也是晚上了。

长淮应是,魏元瞻转身上马,独自回一趟侯府。

他打算去见知柔。

昨夜身上满是酒气,看出她不喜,今日这身衣裳须得换了,再膏沐一番。

临近家门,斜阳把墙下的竹影摇得斑斓。

光色中立着一抹秀挺的身影,身侧是一匹漂亮健壮的马儿。

她用手指顺了顺马的鬃毛,从魏元瞻的视角望去,她的脸微微侧着,似同它低语,阳光照在锦绣上,露出一只骨感的手。

魏元瞻收缰,越影的步子渐缓,马蹄叩在青石上,声律如鼓。

听声音越来越近,知柔转了过来。

不多时,一人一马到了她的面前。

第144章 骄满路(六) 她像一只被他顺着皮毛的……

先是听见马蹄的声音, 随后一道极轻的住马声落在耳畔:“吁——”

申时的太阳下,四方犹如一块艳红的锦缎。知柔牵绳抬起脸,撞上魏元瞻漆黑的眸子:“怎么在这等我?”

“想见你, 行吗?”她迎着他的目光。

魏元瞻总是很吃这套,嘴角不自觉地噙起来,却不过两息, 见她皱眉问:“你打哪回的?”

他皮肤微微透红, 原本锋利的眉眼在此刻柔和了几分,知柔看得出, 他大概是从哪个酒席上过来的。

魏元瞻松缰下马, 捏了捏耳垂,清咳一声,说:“玉风阁。”

从她手里攥过辔头, 将两匹马一块拉着,往前慢慢踱步。

“你之前不是在苑州碰到过张奉霖?他父亲是户部侍郎,与户部尚书孙思仁过从甚密。我疑心他和孙思仁也有来往,便想试上一试。”

他声音很低,“我取了孙思仁的印章,让长淮去临刻了。”

“近身取的?”知柔侧脸看他, 若同处一席,“他不会怀疑你吗?”

魏元瞻嗯一声, 先答了前面那句,又轻快地说:“无所谓。”

纵他心存疑窦,无凭无据,也不能如何。

知柔与魏元瞻并肩,或许是她质疑的眼神太过直白,他立时察觉到, 描补了一声:“他这个人……好像没什么戒心。”

二人的影子移向府阶,见世子回了,门房即刻趋步上去,牵过他手里的缰绳。

正儿八经地上侯府做客,知柔竟觉畏怯,她面朝魏元瞻而立:“我就不进去了。”牵过自己的马,“魏元瞻,多谢你。”

魏元瞻停步,目视她被霞光浸染的脸,有些不明白。

她来此一程,便要回了么?

“谢我什么?”

小厮从侧门将越影带入马厩,府前空荡。他的影子遮罩在知柔身上,抵来一些凉沁沁的酒意。

“与生人同席,受委屈了呀。”

他怔然半晌,微微笑了。

少时他那些狂妄幼稚的言行,她究竟要记多久?

马儿嗅到酒气,似有所警,知柔一面安抚它,一面将目光重新投向魏元瞻。

她想了一会儿:“昨夜城中发生何事,你清楚吗?禁军入宋府搜查,我问父亲,父亲只道他们是循规办差,叫我不必忧心。可我早晨见过苏都,他跟我说,昨夜之事乃宋阆所为。”

“昨夜殿下遇刺,人好像还未抓获。”

想起玉风阁内,那似乎没有个性,极容易被人忽略的武选司郎中,魏元瞻不由轻蹙眉宇,“宋阆……他今日也在孙思仁的席上。”

知柔心念正混沌,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宽大的衣袖被风拂卷起来,她抬手收压。

“听二哥哥说,宋阆曾经一年三升,附了太子殿下的势……孙尚书既为太子妃的兄弟,他二人交好,应是如水就渠吧?”

“我观今日席面,他倒更像受孙思仁所制。”

魏元瞻说完,目光未动,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今日为何过来?”

一抬眼碰上他探寻的眼神,知柔睫毛轻簌,仍回答道:“我说了,我想见你。”

魏元瞻抿唇,平静地望着她。

他看过知柔心烦意乱的样子,哪怕不昭于面目,他亦能觉察。

知柔执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分。

“你不信吗?”

一时静得可以听见风过,衣料相互摩挲的声音。

知柔没有撒谎。

她与阿娘分开后,一门心思皆在宋阆身上。

若苏都所言不假,她惟恐自己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心绪纷乱,勾连着思路也被耽搁,难免不大痛快,于是牵马出来,就这么一路溜达着,到宜宁侯府。

时下昏鸦数点,马儿侧立身旁,探首蹭上知柔的衣袖,似求抚慰一般。

魏元瞻的声音和她同时响起——

“我信。”

“我是真的想来见你,和你说几句话。”

其实她可以自洽,无论何种情绪,只要费些时间,她一个人都能消解。

但她有魏元瞻,便总想主动地靠近他,越近越好。有他在,她的心情一下舒畅许多。

魏元瞻听完,轻笑了下:“这便说完了吗,不跟我进去?”

“不了,我怕出不来。”她刻意揶揄。

这是明指昨日的夜不归宿了,魏元瞻却像没听出什么,他两只眼定定地衔住知柔,以一种关照的、试探的方式,语调和缓。

“你想不想……让我抱你一下。”

“啊?”知柔未及反应,他已近前,微微弯腰拥过她。

透过单薄夏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烫的体温,下巴搁在她肩上,大手在背后温柔地抚了抚。

“别担心,知柔。”

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知柔一瞬怔愣,心脏止不住地酥痒。

她把脸埋向他颈侧,像只被顺着皮毛的小猫。

细微的“拂拂”声渐次荡开,马儿不耐燥热,尾梢轻摆。

不一时,魏元瞻松开她,眼里含几分笑,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揉了一把:“若有事,令人给我传个话,我去见你。”

知柔的脸慢慢见红,是被他捏的。

她一把扯下他的手:“知道了。”

身体往旁边一转,将别在腰间的马鞭抽出来,“你回吧。”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马鞭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好。”

只觉他的注视另含深意,知柔有些心虚,不等他退开,她跨上马,停顿一瞬,看向他说:“我走了。”

他一直站在原处,待马蹄声不再能听清,方才回返。

孙思仁发现印章不在自己身上时,天已黑尽。

四下搜寻无果,即刻遣人去玉风阁翻了个底朝天,终在一犄角旮旯处找到。

香炉里的香饼燃了一半,青烟自炉口吐出,绕过案几。

孙思仁望着手里失而复得的印章,不禁讷讷道:“怎会掉了呢?”

他抬起头,朝屋外侍立的家仆睇一眼,脑子弯弯绕绕地想到宋阆。沉吟片刻,却把手一丢,头昏沉地仰在搭脑上。

宋阆还没那个胆子算计他。

未几,门开了一条口子,家下悄步进来,见他愁容不展,私以为是万源商团失手之事令他烦躁。

默了一会儿,躬身询他:“大人,宋知柔那边,咱还派人去吗?”

孙思仁鼻腔里哼出枚笑:“她都回京了,派什么人?”

掀开眼皮,身子忽然坐正了些,有点轻蔑而矛盾的声气儿,说,“不是还有宋阆么。”

与此同时,长淮从魏元瞻房中出来,在门外对上兰晔一副幽怨的神色。

他把手里的碎石一颗一颗丢干净,迎上来和他并肩:“爷怎么什么事都交给你去办,我是废物么?”

长淮轻轻斜他一眼:“你性子急躁,再练一练吧。”

想到苑州,同玉阳也没甚差别了,兰晔碰了下鼻尖,随口问:“你去多久?”

“难说。”

“呵,那你干脆别回来了。”

长淮定住脚,兰晔已走出数步,见身旁无人,他侧过身。

“我不在,你照顾好主子,少说几句话。”长淮叮嘱道。

听得兰晔脸色一沉,扯了扯嘴角:“我就多余理你。”便大步朝前,踅回自己屋去。

隔日,卯时刚过,月影在万户檐中渐渐收尾,天光一寸寸亮起来。

知柔向父母问安后,径直出了府门。

日头越升越早,城内生意人家也愈发勤快,琉璃街尽头的铺肆换了新招子,伙计们手脚飞快地抹案扫除,营营其中。

知柔下车给星回等人买了汤饼,让他们进店里吃。自己稍用几口馄饨,便去牵马,交代他们别跟着,半个时辰后回。

四姑娘神出鬼没,星回已习惯了,眼看是白天,倒没有劝阻。

景姚才起身,胳膊上拽来一道力,把她掣回座上:“吃。”

丛丛长春花植在旧巷,过了几户宅门,知柔回头看一眼,悄然翻进一处院落。

周灵并同侪们正张罗炊食,碧烟环绕,刀声促急。

听院中似有几分响动,她顺着门扉望去,看见了知柔,忙迎向她道:“姑娘怎么来了,是有吩咐?”

“周姨,从前的事,你们可否再与我仔细讲讲?”

返京途中,她们已为她详陈许多,尤其关于凌曦。周灵抬额道:“姑娘想听什么?”

余人放下手里的活,擦手聚集过来,引她坐,奉上一杯新茶。

“‘宋阆’这个名字,我阿娘可提起过?”知柔问道。

周灵等人蹙眉思索,摇了摇头。

“那常遇军中的少策士呢?”

此言一出,周围的目光皆露惊怔,觑她一刹,又低下眉眼。

长者名讳,不可妄呼。知柔称她们尚带尊意,怎到了将军这儿,连一声“父亲”都不能得。

如有实质的视线沾到身上,知柔不禁捏了把袖角。

周灵迅速开口:“将军帐下确有一人姓宋,不过年头久了,我们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没来由的窘迫得到缓解,知柔悄卸手劲,转头问:“他生得什么样貌?”

“我记得……此人身长逾七尺,十分羸弱,面上留寸许短须,高鼻细目。”

“他夜间难以视物,是一双昏瞳。”另一人添声。

二十多年过去,一个人的皮相总会有些改变。知柔无法将宋阆的面目与她们描述的连在一起,俊秀的眉毛微折。

“就无人知晓他姓氏以外,究竟是何名吗?”

“他当年由韩大人引荐,说是出身微末,自拟了一个名字,叫什么……真是不记得了。”

周灵坐下来,“姑娘打听此人,可是哪里不对?”

知柔说:“我怀疑如今的武选司郎中宋阆,与这位少策士乃同一人。”

可她没有实据。

她喉咙下意识地吞咽了下,手指微拧,声音有些不大自然。

“我……父亲,当年待他如何?他们可有私怨,或者说,父亲可与任何人结仇?”

谈起常将军,周灵等人的眸光黯了一分,语气中似有伤怀和不甘。

“将军素来用人不疑。少策士文墨有思,善出奇策,颇为将军看重。听闻朔德五年年初,与北方交兵前夕,临州大水,将军率众渡河之时,还曾救过他一命。”

“……若说私怨,将军那样的人,除了在战场上,还有谁会跟他结仇呢。”

“我记得少策士跟将军的年头不短,起初心气太盛,带累过袍泽,被将军罚过一回,吃了二十军杖。可慈不掌兵,将军治军虽严,军士们皆推诚而服。若因此对将军怀恨,岂不荒谬……”

她们一字一句说着,知柔坐在其中,仿佛跟屋内的木制家具浑为一体,散着沉闷的气息。

常遇于冯家也有再造之恩。

作为报答,冯家给了苏都“冯二公子”的身份。

是否承此恩情者,一定会报偿?

知柔垂下眼睑,克化了一阵,续问:“周姨,阿娘曾令你们搜集证据,有查到什么吗?”

朔德七年十月,常遇被举通敌,私养戎伍。

时年他已还京,而所呈与北璃通谋的素笺,乃前岁塞川之役后一月所书。年隔一载,追证起来并不容易,然止二月,他便被判了谋逆之罪。

“……前后不过两月,如此大案,是谁不愿细查?将军若真怀叛心,何至于不隐字迹,授人以柄?”

周灵的嗓音掷在地上,惋惋切切,指骨不自觉地攥出了响声。

知柔脑子里只得到两个字——皇帝。

关于常遇的传闻,她已听了许多,并非每一句都信。直到此刻,直指要害的一席话,她顿然对这个遥不可及的人有了情绪。

逐渐平息下来后,周灵将她们所知一应托出。

旧日常遇家书曾遗过两封,皆在朔德六年。凌曦命她们由此查起,怎料玉阳一带的驿卒前后尽换,何人曾执将军书信,谁曾截留,无从寻证。

唯一称得上线索的,是云川驿的一名马夫。他曾见云川驿丞接待了一位仿佛京中来的贵客,便是那日之后,驿中人事尽更。

而他口中之人,她们迄今未能查明。

言及此,周灵脸上带了几分愧憎,她身上有了年纪,青筋在拢掌时条条显现:“那马夫所述寥寥,唯形貌数语,难索行迹……我等无能。”

就觉手背上触来一丝温热,她扬眼,闻知柔平声道:“足够多了。”

十数年如一日,她们为阿娘做的,她如今还不及。

想起今日前来的目的,知柔稍微收敛了些神色,缓道:“周姨,阿娘欲见你们。”

话音入耳,周灵心神混乱。

自她们找上知柔的第一刻起,心中所盼,不过得见旧主。

眼下,她极力桎住心绪,激荡之色仍自眸中溢出:“何时?”

屋外的石榴花被风震落,飘旋着贴近来,有一朵落在窗上。

“六日后,大伯父寿辰,会在府中摆筵。辛劳诸位乔作戏役入府,我会引阿娘与你们相见。”

话罢,知柔起身,对她们施礼告辞。

余人尚有些发愣,待她跨出房门,周灵追上去:“姑娘不留下来用饭吗?就快好了。”

知柔站在庭中那棵石榴树下,微笑道:“改日吧,还有人在等我。”

既如此,周灵倒不好出口挽留,陪她步行一段,侧首看她,道:“姑娘今日问的这些话,是……”

“是我自己要问的。”

从廑阳回京的路上,知柔向她们询了许多往事,却只关凌曦。今番提起旧案,周灵后知后觉地察出什么,心怀怯怯。

庭中石榴花影如焰,投了知柔满身,她和缓道:“九岁以前,我只有阿娘。她为我…受了很多苦。她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

……

入夜前的风温而不热,轻柔地拂过檐角,檐下铃声微澜。

室内才掌起灯,火舌摇摇晃晃地跳跃着,映出案后纤长的影子。

知柔用笔杆戳着下巴,两方镇纸中央,她的字混乱难辨,同稚子启蒙似的,涂了好几团墨痕。

二十年前的事,她一个晚辈欲探真相,最便捷的径路便是通过人。然当年之人,能及者已尽,线索微茫。

知柔的视线驻在“昶西”二字之上,凝了许久。

心中暗道,宋阆双目是否有疾,她需一试。

第145章 骄满路(七) 起心动念,不敢看她。……

房门才启, 星回循声扭头,将手里的络子放下,从石墩那趋步过来:“姑娘饿了?想用什么, 我去厨房传话。”

“别忙,我是想出去一趟。”

“这光景,天将黑了……姑娘总拣此等时辰出去, 不知道还以为您要干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呢……”言至末尾, 星回声息渐弱。

知柔嚇地笑了一声:“那你陪我好了,你我一块儿出门。”

头顶几只归燕掠檐而过, 她径直朝外行去, 一面走一面道,“怎么不见景姚姐姐?”

“方才前院来喊,说是有人找她, 她听完匆忙就走了,我也来不及问。”

随口的一句话,引得知柔停下脚步,蹙眉缄了一会儿,继而似不着意地重新抬腿,未言其他。

星回不知四姑娘是真要携她同去, 还是作耍,从旁询问:“姑娘, 咱们去哪呢?”

“去见个朋友。”

马车行过韵柳河岸,转入春晓街。

知柔下车,星回紧随其后,仰头见门匾上书着“冯宅”,须臾记起昨日在檐廊下,四姑娘由后唤住一人, 正是“冯公子”。

知柔鲜少临至,老仆应门瞧见她,犹愣了一阵,方将人引入宅中,去后边通传。

苍穹已被墨色着染,厅内明烛零星,此间所有声音都静了。

星回端量四周朴素的装潢,好奇地问了一声:“姑娘,这冯公子是什么人?从前也在咱们家塾吗?”

“他之前离京避疾,才回到京中。确切是怎样的人,我也不好说。”

“那您来找他……”

知柔拢了拢袖袍,侧面朝厅外看一眼:“有些话要问。”

一盏茶的功夫,老仆再度行来,把知柔单独引到藏书阁。

“姑娘请。老奴就先退下了。”他说完,将灯柄微转,交到她手中。

知柔与他还礼,遥望人影出了洞门,返身拾级而上。

黢黑的阁楼内,一抔微光自三楼倾下,忽明忽暗。

知柔脚步很轻,挑灯慢慢走着,木板发出微弱的“吱哒”声。

不多时,两团光晕相聚,苏都立在窗旁,没有戴冠,其发仅一根素带束起。

知柔将灯笼搁在梯口,尚未行近,就听他的嗓音清冷地传来:“你今夜带人来此,是何意?”

“放心,没有人跟着我。”

“前厅那个不算吗?”

知柔听了此话,有些不悦地挑起眉尖:“她不是谁的耳目。”

“那景姚呢?她会认为我是苏都,还是冯时?”

尽管他的声音无情无绪,并不似着恼,可他一连三问,知柔的呼吸渐渐急了一分,她驻足诘道:“苏都将军,我是你的俘虏吗?”

话罢,她停一停,收了气焰,“我今日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

走到矮案旁,径自敛衽而坐。

苏都负在身后的手迟滞地握住,从灯影下走出来。

久脱士族,他早去了熏香的习惯,可他一靠近,微香盈袖。知柔略提眼梢,看了他一会儿。

待他坐下,她方才问:“端阳宵禁一事,你说是宋阆所为,为何?”

苏都垂着眼,腰脊端正,迟迟未开口。

知柔不明白他是羞愧还是什么别的,对他踟蹰的反应有些不耐。

“无论你先前如何计划,你也看到了,宋阆已将目光投向宋府,你继续瞒着我,毫无意义。”

何况他昨日提醒,是不愿见她失于提防。

四下唯孤灯一盏,灯笼一只,苏都的脸大半覆在浓阴下,回溯此事,他手缓缓收握一寸。

尚寓居廑阳,知柔告知他,追杀她之人幕后或为宋阆时,他便起了试探之心。

他长未提笔,他的字,虽为父亲所教,然要仿其形骨,非一日可达。幸多年操戈持刃,手力雄厚,身边又有他幼时手记,曾得父亲在上批言,便将几字摘出来,不断拓写。

彼时知柔伤未痊,暂留客栈,他遂遣人先行还京,将第一封信递给宋阆;他的人守在紫章街外,信才出两刻,宋阆已着人追查。

次日,宋府马车经过将行街,驻了少顷。

东首第三家,乃旧年常氏府邸。

苏都得闻此事,疑心愈盛。

其时,他已随知柔一行抵入京中,再送书去,约宋阆城外桃林一晤。

“……宋阆并未现身。至端阳节,京城便起了一场骚动。”

窗外夜重,昏霭沉沉。

室内光影将二人的影子照在书橱上。

知柔听着苏都的话,下意识间,她于心底解开一惑——他身上沾染的,是墨香。

事已至此,他还在习字吗?

稍刻,知柔心思回转,嘴边哂笑了下:“你让我按兵不动,自己去打草惊蛇。”

他其实从未说过怕她打草惊蛇的话。

苏都平声应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等。”

“你还要去哪吗?”

话一说完,就令他眸光顿住,未几,他摇了摇头。

矮案上除却文房用具,旁置一盘堆摞的春桃,思来应是他送给阿娘的那批。

知柔随手挑了一枚,将短刀脱鞘,沿桃肉轻划几下,香气浮于指间。

苏都注视她运刀的动作,松泛闲逸。

待刀收归,她正色说:“宋阆当年既于谋逆案有功,今又针对于我,想来父亲身边背主之人,极有可能是他。”

与驿卒尽换之举相结合,知柔续言,“朔德六年,他官职微末,却不像具如此手段和权力之人。所以这桩案子背后,不单系着宋阆。”

苏都听见“父亲”二字,心绪混乱。

目光认真地描摹她,直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方犹疑地张口:“你如今这是……信我所持之道了么?”

知柔怔了怔,才意识到什么,不自觉挪动膝盖,往后端坐几许,又生硬地摩挲一把刀鞘。

“……不论真相如何,他确是我父。”沉默良久,应了这一声。

苏都眉心渐拢。

“阿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柔抿了抿唇,抬睫反问:“阿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缄口不言。

风月平静,容身于阁楼一隅,周遭俱为书卷,难免孤闷。

知柔倾身推开窗,见视野狭隘,索性将两扇皆启,任夜色涌入楼中。

苏都循她偏头,目光上移。

他在看月,知柔欣赏着庭中落花,恍惚忆起江南“雪景”。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他倏然发问。

“何姨说,父亲帐下那人有一双雀盲眼,暗中难以视物。我要求验。”

“不必去了,宋阆看不清。”

知柔微愣:“当真?”

“我何须欺你。”

苏都端起案上放冷的茶,抵到唇边。

他这么说,倒省去知柔一桩苦力。

好像有什么从肩头卸了一层,知柔的快乐来得突然,她选择笑纳。

撑一撑屈麻的腿,自坐褥上站起身,跺了两下脚。

她偶尔在苏都面前展露的模样,令他感受到一分不同于他的鲜明。

他起居质朴,于饮食无所择,心中之念更是单一,偏偏他的妹妹,将他衬得更素了。

“时辰不早,我便不去叨扰冯先生了,烦替我向先生问候一声。至于宋阆之务,”知柔撇下眼睛,定定望着他道,“你能够对我坦诚吗?”

晚风入室,书页有了细琐的声响。

“好。”他轻回道。

知柔挂了点笑,几步走到梯口将灯笼提起,焰影跳于衣裙,她侧过身,双目似藏星月。

“你孝敬阿娘的春桃,挺好吃的。”

苏都待直膝站起来,又闻她说,“二公子留步吧。”

她挑灯下楼。

阁内重归平寂。

苏都垂眼目视案上被她分好,却一瓣未动的桃肉,攥紧了手指。

窗外足音轻浅,窗内的人朝下眺看,最终掣袖拈一瓣桃,送入口中。

过后的三日。

魏元瞻已还长风营,昼操戎伍,兼治诸务。到暮色悬落,风陡然袭入帐门,他身上的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

兰晔走上来禀话:“爷,夫人又使人来此,喊您回去呢。”

魏元瞻在营中住了两日,为的就是逃避母亲过于细腻的垂询。他投笔,眼都没抬一下:“你如何复?”

“我说您不在这儿。”

他挑唇笑了,掀起眼帘:“人走了。”

兰晔道:“是,但保不齐明日还会再来。”

魏元瞻岂会不晓?只是回到家中,母亲的照料让他喘不过气,他亦不愿将自己的私事让权与人,倒不如先占两天清净。

“你怎么了。”

他眼光扫到兰晔面上,突然问。

这几日回到营中,虽未刻意观察兰晔,却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郁闷。

兰晔闻言轻怔,转而看向自己的靴面,抓了抓脑袋:“没……”

想起长淮曾说他好锦衣,不知怎的,魏元瞻竟抛出一声:“你可想入市走走,拣几件衣裳?”

兰晔迷惑地抬头:“什么?”

二人陡然对视,原该有的清醒一下全灌了回来,魏元瞻手掌捏握,别过脸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这是兰晔近来听见的,最令人振奋的话。

他连进数步,几乎要挨上魏元瞻的衣角:“主子吩咐。”

京城下了一场暴雨。

雨声冽冽,敲打着檐上的青瓦。

端阳一事过去七天,行刺皇太孙者于城西瓦舍就擒。皇帝命锦衣卫彻查党羽,凡涉逆谋者,从重论处。

宋阆坐在书房内,明烛遍照。

他忽然觉得光亮过甚,没的叫人心悸。

自那两封无署名的信后,对方再没有别的动作。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不能十足确认那两封信出自宋知柔之手。

常遇所书难写,她一个不到双十年纪的姑娘,是自何处承习常遇的字体?

宋阆看着纸上入木三分的“少策士”——这个称谓,长久无人唤过了。

那时,他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文生,家道清寒,靠父亲在乡塾执教以供衣食。但凡有零役可做,他皆欣然俯首,只为得资北上,以候春闱。

起初他觉得自己才学超群,考取功名便如探囊取物。及春闱放榜,他名列其中,心下正得意,然殿试名次甚后,不过授地方佐职。

那会儿宋氏嫡系已重享圣宠,虽较先帝年间光景稍逊,可比之昶西宋氏,他犹觉高不可攀。

为求仕途不阻,那一年,他登门拜谒嫡系族兄,是宋老夫人崔芸怀来见的他。

如崔氏这般出身,口舌自无尖刻之语,他却听得清楚,是在叫他自重身份。

京城的路不通,只好赴任云川,一时人也有些颓丧。此行途中,他偶然结识了时任千户的同乡,韩锐。

途塞未必为困。

韩锐与他意气相投,更惜他才华,短短几日,竟将他引荐给玉阳都督——在北地名声远散,令敌人闻之色变的常将军,常遇。

原以为出身高门的常将军会如宋从昭之流,却不曾想,他为人爽朗飒然,相处日久,更令人心折。

宋阆自云川辞官后,便跟随常遇,因筹策迭出,颇为他所器重,军中士卒俱以“少策士”称之。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到塞川一战,进展得不太顺遂。

军中粮械日匮,久无援军,朝中反造流谤,说常遇暗通北璃,有不臣之志。

宋阆欲去主帐跟将军商议对策的时候,忽有一贵人找上了他。

帐中点着臂儿粗的蜡烛,夜晚风盛,光焰被吹得摇晃不已。

透过屏风,明灭的灯火错乱地覆在宋阆脸上,他犹疑上前。须臾,见一穿罗衣者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尚未看清来人面目,就闻一副稍显细柔的嗓音:“宋大人安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