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塔尔部背后出现大量燕军,此刻若兰城军开城门迎敌,北璃军将腹背受困。
恩和注视着城楼,忖度再三,只好率诸部掉头西去。
下令前,他勒马回首,默默看了知柔几眼,又将她身旁的年轻将领睨一遍,恍惚明白什么——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燕朝男子?
恩和冷声吩咐:“退进明水山,不要恋战。”
城墙上,高弘玉望见后方旗影,乃代州兵马。虽不知其何故忽愿出兵,但来得正是时候,瞧恩和撤退,即刻遂率大军出城,乘势追击。
一直追到明水山下,北璃军隐入山谷,刀声皆寂,方才令部偕代州军撤还。
返至兰城外,高弘玉命人清理战场。魏元瞻所领骑军折损惨重,已先入城。他意图宽慰,一进营中便往魏元瞻居住的房间去。
已是天明时分,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旌旗半卷,长淮并拄拐儿的兰晔守在房外,见到他,两脸别扭:“大人,我家世子有客……”
军营里,哪来的客?高弘玉浓眉轻提,心中一转,忽忆方才代州守将之言,会心地笑了两下,拍一拍长淮的肩。
“与你家将军说,好好养伤,北璃那边怕要消停几日,没空扰咱们了。”话罢掉身离去。
日影穿透窗户,大片的光撒在知柔脸上,她眉心紧锁,听背后不时送来的细微声响,手逐渐攥拢成拳。
军医在给魏元瞻缝合伤处。
大半时候,他极静,好像尖针穿透的不是他的皮肤,偶然抽痛,方自喉间溢出低哼。
不知过了多久,军医同他交代两句话,起身辞出去。
知柔连忙转背走向魏元瞻,因为担忧和心疼,眼神深得叫人慌乱。尚未走到跟前,他一把抱了上来,将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
屋内不曾燃炭火,魏元瞻浑身上下却滚烫着,下半张脸埋在她的颈窝,声似喃喃:“不是梦……知柔。”
他抱得异常紧,知柔能闻到他背上的血息,才换的中衣又渗出红点,她两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放。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闻言,魏元瞻轻笑了下:“都是小伤,不疼。”
他还在笑。知柔眼眶酸涩,想回抱他,又怕触得他疼,便偏头在他脸旁蹭了蹭,双手轻轻扶在他腰侧,摸索须臾:“什么小伤,缠了这么多布。”
大约觉得痒,魏元瞻的手在她背上揉了揉,稍放开她,牢牢和她相视。
此时她的脸已恢复血色,只是还有几道红污,眸子烁亮如常。
魏元瞻带她在凳上坐下,亲自打湿巾帕为她擦脸,行动间牵到伤口,滞了动作。
知柔忙接过来:“你歇着吧,我又没受伤。”潦草地在脸上糊一通,冷气迎面,倒清醒不少。
魏元瞻犹认为一切不实,盯着她看一会儿:“你没有回京吗?怎会出现在此?”
不仅是她,还有随她而来的代州兵马。
知柔将帕子放下,慢慢回忆起那天。她声音平缓:“亨平县连宵暴雨,官道被掩,要回京师,只能绕路。”
当时着急赴约,黎明未启,她已动身离开客栈,从东南旧道绕路而行。
火把枯枝烧得噼啪作响,光晕似水,山林里浓影层叠。
突然,一身官差行头的人扑在她马下。知柔见状猛地勒马,小骓长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几乎把她掀翻下去。
半晌收住马势,那名官差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下马察看,发觉那人受了重伤,气息已微。
知柔环顾四周,虽未再见旁人之影,却明显听到一些追赶而来的马蹄声。
觉有异动,遂欲上马,余光掠见那人死死捂着胸口,蹲身一掰,但见一道文轴并着信符从他襟口显露。
那是朝廷急发往代州的密信。知柔取走后,自此追骑不绝。
甫出长烜便与人交锋,那些人刀路狠厉,一招一式皆似曾相识,她心中一凛——北璃人!
长途奔驰,气力早已不济,被七人围攻,知柔险些坠下马鞍。忽有一骑破阵而来,剑光照眼,她攥紧的指尖不自觉松了刹那:“师父……”
雪南于五月收到魏元瞻寄往江东的信,闻知柔已归朝,即自江东驰返。途中逢不平事,出手相扶,这才滞了行期。
彼时代州在望,知柔已误了与苏都之约,思密信不可缓,索性同师父一道,先行去了代州。
“未料代州守将,竟是凌姑娘凌存玉。我虽持信符和封缄文轴,官兵仍疑,是她听闻此事,把我和师父请到了府衙。”
或因身处边陲,知柔突然记起在哪见过她。朔德二十三年,于北璃边境,她曾见她巡防至此。
知柔将密信付凌存玉,和她料想无差——代州军中有细作。凌存玉当夜便处置了。翌日,她与师父正欲回京,恰闻兰城军情。
骚扰代州的北璃军统领是恩和的心腹敖云。
虚张声势,声东击西。恩和昔年征战部族,亦常用此策。知柔察觉兰城之危,先设计攻退敖云,复请凌存玉出兵相援。
她话语平淡,魏元瞻却从她的叙述中听出了无数波澜。
他垂眸看她,心绪混乱,克制着只是先问道:“怎么不见师父?”
“他和代州军在一块儿。”琉璃般的眼睛带着点笑意,笃定道,“他知道你在兰城,一定会来的。”
魏元瞻的视线在她脸上长久停驻:“你一人一骑就来找我,不怕吗?”
先时战场上,他陷于阵中,被团团围困。知柔只想到他面前,哪怕两军的喊杀声再激烈,她皆作未闻。
“我不怕。”
魏元瞻心头蓦地一动,倏忽意识到,这是他此生都无法割舍之人。
他想着,覆过她的手背,声音很低,却格外郑重:“我和你说过,任何人都不及你重要。知柔,我不希望你涉险。”
“我也与你说过,我绝不会丢下你。”
既至兰城,又在战场上看见了他,如何能够离去?知柔掌心一翻,回牵他的手。
见他抿着唇久不言声,便歪下脑袋去追他的眼睛,密长的睫毛遮盖了他眸中神色。
知柔越挨越近,魏元瞻不得已偏了下脸,低低一笑:“你赢了。”
她正色起来:“什么赢了?”
“我们之前的赌约,是你赢了。我甘拜下风。”
仔细回想,方才明白他是在说骑射。
知柔懒洋洋地笑了笑:“那你定要回京宴请我,携炮礼相贺,还有……”
一口气道了许多,魏元瞻盯着她不休的唇,嘴角微勾:“一言为定。”
第153章 骄满路(十五) 等我回去,我们就成婚……
不多时, 屋外传来爽朗的笑声,知柔朝门上一掠,对魏元瞻道:“是师父!”
旋即跑去开门, 雪南披鹤氅立于檐下,慢笑着称赞兰晔:“……行军打仗哪有不挂伤的?好小子,愈发英气了。”
兰晔羞窘地挠挠眉心, 脸上微红, 即闻背后响起四姑娘的相和声:“师父说的不错,他是愈发英武了。”复笑了笑, 退开半步, “里头还有一位。”
顺着知柔的肩朝室内看,秋阳如水弥入,魏元瞻脸上落着朦胧的光, 含笑揖礼:“师父。”
雪南打量着他的身形,半晌笑笑:“和柔儿一样,倒叫我一时认不得了。你还带着伤,快坐吧。”
魏元瞻依言退回凳边,双目紧跟着他:“您身体一向康健?”
听这话与知柔如出一辙,雪南抬步进去, 走到他身畔:“我还没有那么老。”不等他圆话,吩咐道, “把衣裳褪了,我看看。”
魏元瞻一怔,抬起头,就撞上不远与他同样微愣的目光。知柔反应稍快,当即旋过身,手指在袖中屈缩着。
魏元瞻这才回过眼, 重新解衣。劲瘦的腰腹曝在光下,白布缠肩,殷红暗透。
雪南蹙眉瞧一阵,他伤得极重,嘴角微微抿着,褪衣时不留神牵动伤处,肩背难以掩饰地痉挛了一瞬,就知道这小子又在忍。
探怀取出清痕散和其余镇痛之药:“让兰晔他们给你用,仔细些。”
魏元瞻应是,匆忙又略显僵硬地合衣。
雪南瞥他发红的脸,复瞅知柔,唇边慢慢擎一丝笑。
“从前你俩在一块儿,隔着好几堵墙都能听见你们吵闹,如今大了,却是不吵了。是有几年不见,生疏了?”
听得知柔干嗽两声,踱步过来,只说:“没有。”
她在魏元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分明是大方坦荡的,眼睛却有些不能注视他。
魏元瞻的目光间或投到她身上,认真听她和师父交谈。
提起天明前的战事,雪南睃魏元瞻一眼,话仍向着知柔:“那北璃可汗,柔儿与他很熟悉么?”
起先在代州,雪南心底早有疑问,行途仓促,无暇启口。眼下情势稍缓,见那人意在兰城,而元瞻驻守于此,便借机代他一问。
魏元瞻目光微掠,不动声色地定在知柔脸上。
她两手握着椅沿,脑袋正向一旁稍偏,闻言抬正了:“算识得五六分吧……我在北璃常与王庭之人来往,和他难免有些交集。”
“他这人是什么脾气秉性?”雪南道。
知柔想了想:“他非可汗妻妾所出,久居人下而心气不折,是善韬伏之人。与他交手,要十分提防。”
魏元瞻眉心极快地紧了一下,又慢慢舒展:“你说的不错。”他道,“是我大意了。这次多亏你和师父,还有代州援军。”
“你也不赖。主将亲冒矢石,万军难挡,恩和遇到你,算他倒楣了。”日辉映着知柔面庞,有种烂漫的美感。
魏元瞻眸底一刹漫上笑意,先垂睫遮掩,再抬起来时,视线总难以自控地流连到她身上。
明明与雪南言谈往复,好似没在看她,知柔却有一股坐不住的冲动——在长辈面前,她终究更加脸嫩,只得站起身:“我去外头转转。”退了出去。
炊烟自营后升起,柔和的金齑撒在营房上,士卒打前头经过,视线忍不住往年轻的外来客身上逡巡。
听房门响动,兰晔侧身:“四姑娘去哪儿?”
“随便走走。”知柔望着他掌下竹杖,略揪了下眉毛,“你这伤……严重吗?可会落疾?”
兰晔笑答:“四姑娘放心,小人皮糙肉厚,不打紧。”
说着,眉眼捋平了些,低下头来,“咱家世子……多谢四姑娘。”
战场上的事,他听长淮说了。知柔得他道谢,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微牵唇角。
长淮插口道:“四姑娘还回京吗?”
“等魏元瞻伤好些了,我便回去。”
“那我替您与雪南先生寻个住处吧。久待军营不便,城中倒有几处可暂寓的民舍。”
得她点头,长淮交代兰晔陪四姑娘,自己则去安排歇所。
再回来,已值下晌。
知柔并师父在魏元瞻房内用了饭,谈起少时囧事,又拌起嘴。
雪南一贯维护知柔,见她得意地向自己挑动眉梢,魏元瞻不觉低笑:“说不过你。”
她搭在桌上的胳膊收了回去,坐直了些,准备起来舒动筋骨。恰巧长淮在外禀报,称住处已妥,可往安置。
魏元瞻的目光随之飘到知柔脸上,竟似不舍她现在离去。
雪南眼珠子在他二人中间一转,含蓄地笑了笑,率先踏出房门。
门扇向外开着,一片晴光将俩人兜在里头,魏元瞻立起身:“你在兰城留多久?”
知柔细看他一阵,语气中带着笑意:“不舍得我走啊?”
头往背后微偏,见门外长淮等人皆站得远了,也不往房中看,这才踱近,学他以往的作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观他瘦削了些,手指又捏到他的下颌。
魏元瞻提下眉,抓住那双作乱的手,把人推到未开的槅扇后,俯身亲她。
知柔微微一怔,下意识仰脸,转瞬想到身处之地,嘴忙往旁边错,双手抵他胸膛,欲图分开,却被他扶着颊颌掰回来,鼻尖蹭过她的脸颊,一点点吮吻她的唇瓣。
湿热的纠缠令呼吸愈发粘稠,魏元瞻贴在知柔颈侧的手像水一样摩挲着,又带着明显的粗粝。
多日未见,她对他的思念层层堆积,此刻身体不自觉地向他倾靠,逐渐反客为主。
可这毕竟是在营房,随时都可能有人来。
一思及此,知柔开始紧张,很快便有些喘不上气,她胸腔起伏,掌骨用上一点力道:“……门开着……魏元瞻。”
闻话,魏元瞻退开了些,气息也紊乱着,覆睫去搭她的瞳眸。
“等我回去……我们就成婚吧。好不好?”
这一句,知柔显然毫无预料,睫毛猛地颤了颤,而后举起来,直白坦率地望着他。
槅扇造了薄荫,星点微光从边上浮过来,正好落在他眼中。他的眼神热烈敞亮,满载的情意自上而下,直流入她眼底。
对视了好一会儿,知柔吐息平复,才说:“什么时候?我这人……没多少耐性。”
魏元瞻凝起眉。
他困顿的模样,把她看得忍俊不禁,目色荧荧道:“好好好,我等你。”
话音甫落,他刚吻过的柔软贴上侧脸,只是轻轻一触,便已收回。
觉察到那轻吻,魏元瞻缄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先前那句话,是为了报复他的轻狂之举。
欲待说些什么,知柔已出了房门,倒退着走,笑嘻嘻地望向屋内。
漫天浮光攀住她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间,魏元瞻恍惚以为鼓角声尽,杀伐皆消,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躯里,回到了她身边。
下一刻,倏见她眼神稍有慌乱,手在自己领口触碰着,示意他整衣肃容——方才亲她,交领被她抓散了。
魏元瞻低头查看,知柔连忙转背,将那点鬼祟的情绪全压下去,唤上长淮跟师父,引他们朝前走,盼勿回头。
几日后,知柔在士卒闲语中,听闻了孙家灭门的消息。
她脸色空白了一会儿,一时不敢确定他们口中孙家所指:“……你们说的,可是京城户部孙尚书?”
“正是。”
自与恩和骑兵一战,众人皆知,与代州军一块来的人里头有魏将军挚友。感其相助,言笑间同她多有亲近,此刻闻她发问,自然毫不讳言。
“也不晓得招了哪门子的仇,听说官府去时,尸身横了一地,府中一个喘气的都没留下。”
“不仅如此,我还听说……”士卒低嗽一声,肩膀朝知柔歪近,“有位宋大人也不知所踪,京里都在传,说他与前头那位孙尚书乃一丘之貉,这回遭江湖异士所惩,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周围的声音逐渐消弭,庞然的寂静压迫而来,知柔强自点点头,一掉过身,面上的从容立时褪了,呼吸愈浅。
一定是苏都。她十分笃定,却又不明白。
为什么呢?
知柔脚步迟缓,忽而回忆起了苏都到曲妃巷送她的那一日。
——“边陲苦寒,善自珍重。”
她脑子里只记得这句话。
当时便觉得有异,他果然……是去和她告别的么?
胸口堵塞了几息,突然一双手轻轻握住她的胳膊,言语间带着一丝不安:“知柔?”
她这副样子实在少见,魏元瞻刚从营房出来便看她行动迟滞,大步夺到她身旁。
知柔愣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直起身:“魏元瞻……我得回京。”
这一声唤得他心弦微震,没询她缘由,只是平静地说:“好,我来安排。”
……
到京城已是八月初。
知柔第一次离开甘桐县,预备绕道回京时,曾给家里去过信。信上说归期稍迟,宋从昭却等不得,即刻遣人出城暗中寻她,久无回音。
直至上月底,他在一份邸报中见到了知柔之名,才知道她去了边关。
时下,她平安归返,府上下人看待四姑娘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她毫未留意,一回府就往樨香园走。
昨夜下了一场雨,路上的青石板被雨水润滑,踩在其间,“嗒嗒”的水声一下接着一下,尤为急促。
临近房门,星回捧着木托出来,视线与她相接,目中登时现过一丝亮色,即刻小跑过来:“姑娘是何时回的?您没有受伤吧?”
知柔摇头,垂一眼她手中木托:“这是什么?”
星回偏脸睇了睇门扉,轻叹道:“姑娘走的第二天,林姨娘就病了。王太医来看过好几次,都说林姨娘身体并无大碍,是心中有郁,恰逢近日天气转冷,就害了风寒,至今未好。我刚服侍完林姨娘用药,她已经歇下了。”
孙氏一案发于六月廿二,消息传出时,正是她离京的第二日。
知柔手指蜷了蜷,过了几息,她温声应道:“多谢你,星回姐姐。我进去看看阿娘。”
如星回所说,知柔来的时候,凌曦服下药睡着了。她没唤醒她,只站在帷幔后望了一会儿,继而屈膝坐在床头,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的头发顺着肩膀落下来,像一捧安静的鸦羽,透窗而入的光将她肩上细微的抖动一寸寸照了出来。
良久,她把手垂下,扭头重新看了一眼凌曦。衣袍未换,就这般风尘仆仆地去了冯宅。
应门的还是先前那位老管事,他瞧见她,脸上微显凝重,须臾低头道:“姑娘回吧,公子不在此。”
他若在京,阿娘怎会一病不起?知柔深邃的瞳眸在屋檐下似一潭幽泉,紧紧凝视对方,问:“他行前,可曾留下只字?”
老仆目放哀色,轻一摇首。
知柔眸光变得愈加幽暗,呼吸急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胸中拉扯,不敢信苏都一句话都没留给她,就这样消失了。
夜漆黑如墨,星月尽隐。
知柔回到宋府后,将一路之事告与宋从昭,他闻之,欲延雪南入府小住,以酬其相护之恩。然雪南不愿叨扰,自在城中寻了一间客栈歇下。
心中少忧,枕上便可安稳。
知柔仰躺床上翻来覆去,记起宋从昭和她说的话。
苏都在她离京那日,曾来看过阿娘,其后唯他手下来过一回,就再无音讯。孙家灭门之凶未缉,苏都……是不是还活着?
心绪混沌间,她蓦然起身下床,摸黑把灯燃起,自案台一路翻找,屋内“丁零当啷”乱响不住。
星回听到动静,权当屋里进了贼,手上话本一撂,“噌”的起来,从侧室转到屋内。
灯影如昼,床边的纱帐落着,蔽住了里头情形,案台狼藉一片,对面的衣橱被打开了,有人蹲在那,半副身子罩在橱中。
认出那是知柔,星回擂鼓的心终于缓淡下去,趋步向前:“姑娘,您在找什么?为何不穿鞋啊……”
手没来得及碰到她,她已侧脸,罕见的情感从她眼中流露:“星回姐姐,我有一副垂珠耳坠放在桌上,怎么不见了?”
这是第一次,星回在知柔脸上看见了张皇。
短暂的心惊后,她忙动身帮她一块寻,嘴里忿忿咕哝着:“定是景姚替您收东西,不知收哪去了,她这人真是……姑娘离京没几日,她便离了府,连声辞别都未留下,亏您待她那样好,还请盛公子教她经商……”
话未落全,房外突然响起叩门声,继而禀道:“四姑娘,林姨娘醒了,想要见您。”
知柔动作一僵,星回见状踱步过来,扶起她说:“姑娘去吧,我来找。”
屋檐下,两盏檐灯在风中轻摇,像是在打瞌睡,照得黑漆漆的。房内一样昏暗,只余床头伫立一盏高灯,纤毫毕现地映出床上人的眉眼。
知柔目光在她脸上投定片刻:“阿娘,你感觉好些了么?”
凌曦向她笑了笑,神态间仍带着一丝病中的倦意:“上了年纪,不中用了。无碍。”
知柔闻言,一股酸涩猛地蹿上鼻尖,她偏头强压下去,低低地驳了一声:“胡说什么,阿娘年轻着呢。”
凌曦仰唇微笑,视线将她从头到尾端量了一遍:“听闻你在前线立了功,我在府上成日都能听见她们谈论此事。怎么样,你还好?身上可有伤?”
“立什么功?”知柔蹙眉喃喃,一时不解,稍顷转口道,“我遇到师父了,一切都好——阿娘,苏、兄长他……”
提及此,凌曦忍住心内细刀割划的疼痛,按定神色,声音极度平稳:“周灵她们去寻了,定会把他带回来。”
自打在兰城得知孙家之事,知柔一颗心简直像焖在油锅里,唯恐苏都不智,令旧梦重演,伤害阿娘。
现在坐在她身边,见她言语冷静,那些煎熬和恐惧倏忽卸下大半,紧绷的肩膀也松了:“父亲与我说,兄长的人来见过你,可是有他的下落?”
凌曦未作声。
等了好一会儿,她没有开口的起势,知柔只好倾近一些,唤:“阿娘?”
她方才动了一下,从旁边拿出什么,交到她手中:“此物,或许是他留给你的。”
知柔握在手上转了转,不过是个再平凡不得的匣子,使它微异的,是其上挂了一把锁。
无钥,如何启开?
知柔正要发问,凌曦支起了一点身子,握住她的掌心:“柔儿,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她的眼睛在火苗下,有一种百折犹立的温柔,被她这样望着,知柔的疑问一刹全散了。
“阿娘请讲。”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以自保为上,休得妄行。”
虽不知她此言因何而出,知柔手指微弯,回握了她,坚定道:“我答应你。”
得到她的许诺,凌曦视线从那匣上一掠,腰靠回引枕:“你刚回来,也累了吧,回屋去休息吧,我这无事。”
凌曦脸上疲态已显,知柔不愿扰她,遂起身说:“那阿娘保重身体,我明日再来陪你。”
快走到拢悦轩,天又落起了小雨。星回擎着伞出来接知柔,嘴边牵起一抹莹亮的笑:“姑娘,您的耳坠,我找到了!”
“在哪?”
“给您放桌上了——您走慢些,淋雨了!哎……”
星回收伞追进屋内,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应和着她的脚步,甫至案前,就听知柔说道:“星回姐姐,我在这坐会儿就睡,你先安置吧。”
今夜的四姑娘颇有不同,星回很有眼力,点点头:“好。那有事,姑娘记得喊我。”
知柔嗯一声,待足音渐远,她才执灯立来案头,在灯下仔细钻研那匣子上的锁。
这其中,装的会是什么?
她取来少时摆弄机关用的器具,尝试解了半个时辰,锁犹未开。
余光瞥至边上木匣里的耳坠,心念一动,将它取了出来,玉珠顶端对着锁孔轻轻一转,锁舌微响。
开了。
将匣盖揭去的第一瞬,知柔看到了一张素笺。再往下,是几页撕下来的账目,签押同属一人。
她心脏微缩,恍然间,她想起当时在冯宅问他——
“那夜在阁楼,你言辞间一副寸阴难舍的模样,现下又在等什么?”
“你不是说行事需要证据,我在等它。”
知柔用力地攥紧拳。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他自始便未打算令她参与,当日所言“等”,不过为待能让他亲手杀了孙思仁的铁证,还有机会。
他从未想过用另一种方式报仇。
知柔心里像有什么流失了,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如水一般灌进身体,无从抵抗,只能静静地感受它。
直到很久以后,知柔才发现那只用来盛耳坠的木匣里,有一封苏都亲笔的信——
“愿吾妹四时长乐,无忧无疾。”——
作者有话说:下章是正文最后一章,会比较长。
感谢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