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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柔 望成 9227 字 2天前

第151章 骄满路(十三) 他说完,勾起她的下巴……

亨平驿。

夜已深, 值夜的驿卒在墙根下打着呵欠,见有人行来,腰背立马直了。

光晕下现出一副英挺的身板, 驿卒暗暗打量,认出这是今夜随魏侯世子一道抵驿的贵人,便把上前查探的脚步停了下来。

知柔走进马棚, 将草料束成一撮喂给小骓, 摸了摸它的鬃毛。

未几,她返身倚着门栏, 耳畔是窸窣的嚼草声, 微弱的灯火在沉静中摇晃。

乍然一股力道碰上胳膊,她转头,见魏元瞻正递来一只角黍。

“想什么, 那么入神?”

早听见了脚步声,只当是巡夜的动静。此刻她接过来,先一摇头,手指拆动麻线,有些好奇:“这是哪来的?”

“驿丞给的,说是家里人爱吃, 做了许多。”魏元瞻在知柔身旁并立,扭头看她认真拆线的样子, 略扬起嘴角。

半轮明月挂在天上,周围那帮驿卒巡守的响动也照得静了。

知柔扒开粽叶尝了两口,似乎认可地点点下巴。魏元瞻睇着她吃,忽然启唇道:“过了今夜,你便回去吧。”

他原就没打算叫她同路。

此去兰城乃急诏,陛下虽许他隔日起行, 途中却片刻耽误不得。念及鞍马劳顿,他恐她吃不消。

况且他身边仅长淮、兰晔二人,未携仆从。等行远后,她独自回京,魏元瞻放心不下;把她留在身边,又断然不可——出征非儿戏,他不愿让她冒险。

知柔很坚定:“不,我要送你。”

当初他可是一路跟着和亲队伍,将她送到了云川。出于回馈,更多是不舍,她坚持要骑马送他。

听见知柔毫不犹豫的语气,魏元瞻无奈地笑了笑,才说:“已经送过了。”

他半侧过身,一条手臂仍搭在栏上,抬起来抚摸了下她的脑后的头发,“此距京城二百余里,沿途安定,你从此处折返,我尚能安心些。”

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蛊惑她,知柔偏过脸,注视他一阵,依应苏都的七日之约算一算:“三百里。”

她许诺道,“再过三百里,我就回去。”

魏元瞻沉默了。

就在知柔以为他要拒绝时,他调目望向小骓,半晌说了句:“明日换一匹马,久行力竭,它受不住。”

闻话,知柔笑起来,仿佛连声音都带着灼人的温热:“好。”

到真正分别时,突然懊悔三百里说得少了。如此疾行,光阴飞逝,心里的担忧丝毫未随行路而减。

时值夏末,官道上尘沙浮动,路旁早凋的槐花零落一地,日色尚浅,通往北面的路显得窥不到尽头。

长淮和兰晔站在五丈外,魏元瞻立于跟前,知柔望着他好一阵,神态大为不舍。

他牵唇道:“是不是累了?归程慢些,安行为上。”

“放心吧。”知柔握辔的手越捏越紧,恐在官道上多留一刻,她就不肯离去了。

风扯着衣袍,她将翻飞的领子按下,抬起眼,“魏元瞻,请你务必……珍重自己,不要受伤。”

“你也是。平安抵京,等我回来。”

他说完,勾起她的下巴,轻轻覆上一吻。手在她颊边摩挲片刻,即放她归去。

知柔眼眶泛红,也只得翻身上马。

等一人一骑在视野里远得看不清了,魏元瞻才转头,跨上马背,往北去的路上扬鞭疾驰。

知柔折返到甘桐县,天已黄昏。

街上游人稀疏,客栈茶肆内却是热闹。

她又累又饿,要了一间客房便上楼休息,等伙计把饭菜送来,隐约听见外头灌着“雷雨”、“山滑”几个字眼,不由仰面问:“他们在说什么?”

伙计一壁摆菜,一壁回她:“那些人啊,原本是去京城走商的,怎知前日亨平县连宵暴雨,官道被山石掩了,走不得了。”

知柔听得挑起眉峰:“那去京师,可还有别的路?”

“这几百里哪还有旁的路?除非从东边一直绕。可人拖得,货却拖不得,愁呀……”伙计叹了一声,见她没别的吩咐,躬身退下了。

门一阖上,外边的动静也关了起来,桌上烛火微颤,屋里只有细弱的“噬噬”声。

知柔将饭菜用尽,从腰间取出一副关道图,仔细钻研一会儿。待人抬来热水,她沐过身,把灯吹熄。

……

七月的京师暑气犹烈,边塞的兰城已有了肃杀秋意。

中军大帐内,高弘玉把江筠所献之计说与身旁的年轻人,问他道:“如何?”双目凝他面上,细细端量着。

近半年未见,魏元瞻仍是从前的模样,通身威武,目若朗星,认真起来眉间便锁着一丝冷色。

方才所言江筠,乃常年行商塞外之人,在边陲一带有些名望。不久前,他听闻两国交兵,孤身前往代州,自称他可诱北璃军入城,代州与邻城兵马则隐伏周围,待敌深入,必可一举歼之。

兰城同代州相邻,此二地乃北方游牧之族进入中原的重要门户。怀仙公主赴北璃和亲前,彼时的北璃可汗便向皇帝索讨过兰城。若将此城割让,便等于让异族扼住了咽喉,皇帝无法容之,又不愿起兵,这才有了和亲之举。

故眼下以代州为饵,北璃必咬之。

魏元瞻走到沙盘前站定,思量片刻,手指沿着代州上方向左移动,在明水山的脉络上轻轻一点。

“代州之西、北,乃北璃所踞。若要截断北璃入代州之军,须令兰城出师西行,越界到明水山,扼其退路。这条山谷虽之前派人勘过,终究是北璃的地盘,我军对此处地形尚不熟谙,贸然进之,反易被围,堕入敌军伏中。”

高弘玉噙着笑看他,听他继续说:“江筠这个人……出现得太蹊跷了。焉知他非北璃所放之饵,欲诱我军入草原伏地?”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办?那个商人还在代州等复,这两日,就住在代州县令家中。”

魏元瞻收手,对高弘玉露出一个佻达的笑:“不如‘将计就计’,逗逗他们。”

蹲守在明水山的是左沁部头领之子,希龙。

恩和上位后,明面上与左沁部相安无事,暗中却一直纵容塔尔部和左沁部争斗——阿拉木苏在可汗位时,塔尔部酋领与他有杀女之仇。

此番对抗中原,阿拉木苏的死是其中紧要的一节。草原上都说他是逃到燕国,为燕人所害,塔尔部却深信他是死在了恩和手里。

是以,塔尔部渐渐归附恩和,受其信重。左沁部不甘为他部所掩,此行出师,难免急于建功。

时下,得江筠回报,希龙令众分散藏匿,马蹄皆以布裹,又遣探子前去侦察,一直蹲到了晚上。

他开始不耐烦地骂道:“燕军还来不来?蹲了一天,连个斥候的人影都没有,江筠是不是在耍我!”

希龙手下亲兵劝他:“从前跟着你阿哈打仗,也遇过这样的时候。再等一等吧。”

到第二天,希龙撑着地站起来,目光向远处巡睃,转头问手下:“探骑回来说了什么,燕军还没有动静吗?”

整个日夜,希龙的军队忍着饥肠辘辘,觉也未曾歇好,却连一声响都没有听见。

手下眉头紧皱,垂眼说:“探子昨夜回报,说兰城军似在拔营,我让他们再去探……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听了心头一震,脸色登时从烦躁转为惊慌。

探骑不返,十有八九是被截了。若真如此,说明敌军已近——倘兰城军未入伏圈,反循他路从背后摸来,那他这一支,今日恐怕便要交代于此。

希龙大步走向军帐,手下追来劝阻,他浑不听,迎面撞上自帐中出来的汉人军师,向他行礼道:“将军。”

对江筠的怨怪还积在胸中,此刻见了汉人,希龙狭长的眼睛微眯,冷笑一声:“军师也要劝我留在这儿等死吗?”

眼前这位年轻的汉人男子名唤楼绘,是恩和调到希龙身边助他的。

闻言,他微笑了下,言语温缓:“明水山多阴壑,林莽蔽目,南人既对此处的地势不熟,绝不敢冒然深入。将军不必担忧。”

四周兵卒听见动静,纷纷将眼瞟来。希龙目光收一圈四下,喉头滑动,把怨气和惊恐一并按捺。

想了一会儿,复道:“传令下去,歇兵待夜,今晚直取兰城!”

与此同时,魏元瞻在军帐里擒书而阅,帐门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他眼帘未抬,兰晔近前禀道:“有一人招了,他们的伏兵就在山谷里等着呢。那江筠真不是个东西,竟然暗通北璃!等消息传回京师,我看他们江家……”

魏元瞻把书放下起身,兰晔当即住了口,听见他问:“裴均的人去了多久了?”

自从假意允了江筠之策,魏元瞻便命人加强巡防,其余军士照常休整。至今朝,方遣裴均领兵张势,假作攻袭,以撼敌心。

兰晔回答道:“大概……有两个时辰了吧。”

“两个时辰,还没回来?”魏元瞻挑眉,自去炕桌上取了一盏凉茶。

兰晔默认,手指在腿侧微微蜷曲,欲言又止的模样:“我听见裴均底下的人说……”及此,声音越发跌了下去。

魏元瞻睇目瞟他:“说什么?”

兰晔快步行近,语调含着浓郁的困惑:“爷,我不明白——咱们以逸待劳,眼下这么好的时机,何不趁势杀过去?”

“嗵”的一声,茶盏落下。

魏元瞻侧身向着兰晔,一双黑亮的眼睛在他面上定格须臾,见他疑困为真,适才回到长案边,将一副地形图展开,递给他。

兰晔额心颦蹙,魏元瞻解释道:“明水山地势崎岖,前番派斥候探行多次,仍难绘清全貌。地形未辨而轻率进山,如何能确保包抄周全?遑论他们人数在我军之上。非万全之境,我不会带人犯险。”

兰晔听得明白,依旧感觉可惜,执图的手慢慢垂下。

魏元瞻看他两眼,状若迤逗:“不是‘死’也不要回兰城?”

话音入耳,他怔愣刹那,方才回过味来,红了脖子。

“死”也不愿返的是他,如今情绪高涨的,亦是他。兰晔一动不动,唯难堪的眼皮愈渐垂簌。

魏元瞻轻笑了下,稍近两步,拍了拍他的肩。感受到宽慰的力量,他才抬眼追问:“那咱们接下来就跟他们耗着吗?”

“希龙出身贵胄,性急好功。新汗上位后,左沁部不受倚重,身为草原第一部 族而居其下,必定心中不甘。说不定今夜,他就会从明水山出来了。”

三年前他们便与希龙交过手,其人好勇轻进,行事多意气,颇易为计所诱。

星光疏朗,月辉淡淡洒在营垒之间,红光映甲,风从旷野深处吹过来,带着未名的寒意。

魏元瞻亲自巡营,长淮和兰晔跟在他身后,待都看完了,他回到帐中,惯常捡起一本书翻。

长淮在进帐前仰首看了看天时,入内便开口问:“爷,北璃军真的会来袭营吗?您将人马都调了出去,万一合围不及……您若有半点闪失,我……”

魏元瞻向着矮案盘坐,蜡烛的光亮柔化了他五官,闻言从书上移目:“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们掉了脑袋。”

长淮抿一抿唇,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眸色沉肃。

兰晔本有意养气蓄势,瞧他如此,也不由得心慌起来,退到矮案前,影子罩了魏元瞻半副肩。

子时,火焰噼啪作响。

北璃军来得悄无声息,所有军士口中衔枚,马蹄裹布,像夜色中生出的魑魅,快速向辕门行进。

四野唯闻风动草声。

片刻后,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劲矢破空而至,值守的哨兵被头盔上的力猛地掼去地上。接连四发,随之一道巨响,辕门崩折飞溅,北璃军如潮水般涌入营中。

喊杀声喧天动地,火把经长刀一挑,火星纷落,燎起卷卷焦烟。

魏元瞻被数人围攻,刀光扑面,他举刀格挡,利刃划一人肋下而过,接着一脚踹在其人膝上,待其倒下,迅速向他一砍。

十数丈外,一匹敌骑骤然停驻。

希龙认出了魏元瞻。

刹那间神色一变,腰身微斜,弓握在手,动作干脆而稳,一箭直朝魏元瞻射去。

见他避开,又垂手从箭囊里连抽几支,飞快搭弓拉弦。

眼望将中魏元瞻心口,忽然一道身影飞快扑倒他,箭矢擦着他肩上铠甲而过,射穿后面本在和他缠斗的北璃兵卒。

魏元瞻闷哼一声,冷光朝下劈来,他一把推开兰晔,向旁边一滚捡起刀,回手削过敌人咽喉。血溅在他面上、甲上,被火光映得灼亮。

随着拼杀愈烈,四周忽然响起与初时不同的号角声,如苍鹰展翅,绕林而动。

希龙虽鲁莽,到底行军多年,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刚入营时就隐隐觉得不对——这营中的队伍太散乱了,人数远不及所探之实。

此刻闻号角声,他大声喊道:“撤!”

一字刚落,一柄长刀从远处掷来,希龙受伤栽下马,他的亲兵即刻扶起他,另有六七人在他周围替他抵挡,他喉间腥甜,一口血自唇角涌出,手指紧紧攥住亲兵的衣袖:“中计了,撤!让他们撤……”

就这须臾,军营外一阵低沉而密集的轰响,旌旗猎猎,是燕军的伏兵到了。两路兵马相应,首尾皆断,北璃军似困兽于槛中,瞬息间,伤亡倍增。

主将受创,北璃军士气已然亏损,希龙的亲兵却不要命地把他护在中间,替他杀出了一条口子,奋力冲破重围。

裴均带兵追击而去,直至一处矮坡,他挥手勒马,后面的兵卒一应停下。身旁护卫不解,就见他沉眉回道:“将军有令,过坡不追。”

北璃残兵在月下逃远,裴均深吐口气,掣缰一调,打马回营。

希龙兵败,损伤惨重。

没料到“请君入瓮”之计,最后会由燕军施行。他心火难褪,将此役之责怪到了汉人军师楼绘的头上,指其伪顺草原,实为燕国谋算,令人将其斩杀。

战报传到恩和那里,已经是两日后。

逐狼山脉连绵起伏,崇山峻岭间,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子自毡车里走出来,缓步去到高崖,目光沉静如铁,眉宇间却掠过一分失意。

楼绘本是燕朝公主和亲时随行而来的侍臣,与一草原女子诞下子嗣,遂留于北璃。其人性情寡淡,却常教幼子识字诵书,终不改汉人之习。

恩和察之,无心干预。直到行军南下,那个与世无争的汉人,忽然在他面前频频示好。

当夜,恩和与心腹正商议夺取燕军粮草一事,希龙自请领兵拿下兰城,他沉思良久,将楼绘送给了希龙,令其随行共策。

他的计划很简单:借希龙为诱,引兰城军入逐狼山脉,踏入他早已布好的伏阵。待兰城兵马被分遣消耗之际,塔尔部便可直攻兰城。

算计落空,恩和面上未作表示,昂藏的影子被斜斜地拖在地上。

敖云跟过来,觑他两眼,小声咒骂:“希龙真是废物,连饵都当不好!”

恩和眼神微动,侧脸问道:“他遇上的是高弘玉?”

敖云摇头:“好像又是那个叫魏元瞻的小子。”

晨辉下,恩和英气的眉毛轻轻一挑,沉吟半晌,突然精神振作。

他下令道:“全军拔营,向东,去兰城。”——

作者有话说:西北地图也有知柔和小魏的对手戏,下章会写到。

还有最后几章就结束啦,会改个文名,过段时间再改回来。后续有「日常」和「彩蛋」,不设为vip章。

感谢这一年多陪伴我的每一个读者,谢谢你们,希望你们生活一切如意~

第152章 骄满路(十四)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燕……

七月十日, 斥候来报,于五十里外发现了北人的旗帜。

“旌旗不过数几,应是先锋。”

“才把希龙的骑兵打回去, 这就回来了?”高弘玉慢慢抬眉看斥候,沉吟须臾,令道, “再去探。”

帐门一动, 魏元瞻从外面进来,向他行了军礼。高弘玉点点头, 随意问道:“从伤兵营过来的?兰晔如何?”

“烧退了, 还在说胡话。”

兰晔肋下中刀,高热多日不退,半梦半醒间, 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魏元瞻以往下过的军令。高弘玉曾去看过一次,记起来,不禁摇首失笑:“这小子……”

复抬起眼,目光搭住眼前人。

魏元瞻才来半月,本就硬朗的轮廓又清瘦不少。高弘玉目色软和几分,扬手叫他坐。

“你身上的伤呢?”

“无碍。”魏元瞻在他对面坐下, 知他有事相议。

少顷,果然闻他说道:“上月恩和自肃原退去, 便不知所踪,想来如你所料,是在逐狼山候着。今希龙兵败,我军未追,他计已破,眼下……怕另有打算。”

当初江筠献策, 欲诱北璃入代州,结果希龙兵锋仍指兰城。思来代州不过一道幌子,北璃所图未改,其主力终是往这边进的。

高弘玉和魏元瞻对望一眼:“把人都调回城内吧。”

听见恩和的名字,魏元瞻嘴角微微抿起,眼中蕴着一分清冷。他与恩和几次相逢,知他用兵诡谲,令人防不胜防。

思忖着,魏元瞻颔首领命:“好。”

高弘玉复又望他刹那,得他这样的助力在身侧,心中自然松快,难免问他一句:“此番既来,可还打算回京?”

“回。”他未作思索。

高弘玉眉头稍蹙,转念想,魏侯只得他一个儿子,不愿他久驻边关,亦是人之常情。

正笑着欲要开口,忽闻他坦然道:“京师有我想见之人。”

这日傍晚,斥候回报,北璃两千铁骑在城外十里扎营,率兵者确是北璃可汗恩和。

高弘玉当下集诸将领于议事厅议事。

兰晔得知消息,拄着拐儿就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待见到魏元瞻,志气高昂:“爷,是不是打恩和?我跟您去!”

放眼军中,只有魏元瞻被他麾下亲兵一口一个“爷”的叫着。初时大伙儿尚多揶揄,至今早已习惯,魏元瞻亦懒得更正。

他定足转头,将兰晔上下扫量,看着他余晖里勉强立直的腰身,浓眉往下一压:“去什么去。伤好了么?”

兰晔不觉咕哝:“您不是也受伤了?”说完意识到什么,急忙换一张透亮的笑脸,“我没事,您瞧!”

把拐儿一丢,稳当地落在长淮手里,他一个转身,不防肋下牵痛,人直直往旁边歪下。

所幸魏元瞻早有预料,一把掣了他的手臂将人拎起来,等他站稳才说:“行了。军中暂无动令,回去养着吧。长淮,你照顾他。”

长淮应是,代替魏元瞻搀住兰晔臂膊,见他还有话,即从怀中掏出给他带的饼子,耳畔先是“啊”的一声,随即转变成粗砺的咽音。

过了三日,恩和按兵不动,高弘玉心生异样,未及召众将领前来军议,魏元瞻先寻了过来。

门帘被挑开,放进一缕短促的光,随即又褪去。见他进屋,也不等他行礼,高弘玉便令他坐下说话。

“我也正想找你。你先说吧,何事?”

魏元瞻在一旁坐了,答道:“北璃军,有点奇怪。”

高弘玉凝神,示意他续言。

魏元瞻:“恩和驻城外三日,毫无动静。以我对此人的了解,他行事缜密,既至兰城,必有动作。能让他连日按捺不发……是在等什么?”

“你觉得他身后还有兵马未至?”

“兰城坚固,仅凭他两千骑兵想要攻下,绝无可能。”

高弘玉也虑到了这一点:“我已着人到云川打探消息,若北璃兵未至,则直趋玉阳。”

云川在兰城之东北,是通向玉阳的要地。兰城势险,易守难攻,然物资匮乏,守城仍赖粮草。

若云川被断,则粮道不顺;倘恩和之众未犯云川,他们便可借兵玉阳。待恩和身后主力到了兰城,城门一开,玉阳之师自后策应,可成南北夹击之势。

门外有些“哐哐当当”的动静,军营里头,这样不算吵闹的声响使人感到恬适。

魏元瞻丝毫没给外边影响,脸色犹肃,道:“光去云川,恐怕不够。还请大人遣人往代州走一趟。”

高弘玉闻言默了片刻,明白他这是怕云川被恩和攻下——云川地势宽阔,无险可倚,非久守之地。

若恩和倾众而来,往代州调援,最快。

思索过后,高弘玉神情微缓:“好,照你说的办。”

云川与代州的消息相继而至。

恩和突袭云川,城已陷,就此隔断了兰城和玉阳之间的联系。同时,北璃的另一部兵马正骚扰代州。

代州主将见高弘玉所遣飞骑,一则疑恩和所为乃声东击西之计;二则虑师出无功,若使代州兵马折损于兰城,于代州城内百姓和自己的政绩而言,俱是受祸,遂按兵不出。

七月十五日,兰城。

斥候再度回报,确认城外仅恩和的两千骑。或其后大军遇阻,迟迟未至,所以恩和才久驻不动。

高弘玉见势,暮召军议,决定先吃下恩和的骑兵。

议事厅内,烛火铺染魏元瞻的脸庞,自坐下后,他一直沉默着,指节轻触案面,微微皱眉。

北璃对代州城的骚扰更似以往游战,人并不多,却当真牵制住了代州;恩和既登汗位,身份不同,只携两千骑兵就敢现身兰城十里外,他如此托大,究竟是有持无恐,还是冒进轻率?

魏元瞻总觉其中有诈,然战场上,大军因故未至,亦非罕见。此刻取恩和骑兵,正是良机。

高弘玉担心久处被动,伤士气,遂令魏元瞻破晓领兵,突袭恩和营地,务求全胜。

三更天,屋外忽然狂风大作,门扇震动,杯水险些漾了出来。长淮忙去将茶盖上,回身见魏元瞻长立在沙盘前,不由出声:“爷,可是什么不妥?”

魏元瞻扫过他一眼:“你看恩和像是狂妄之人么?”

长淮当即悟出他的话意,走近两步:“您是怀疑他另有图谋?”

魏元瞻摇头:“不好说。总之不得不防。”

目光又落回沙盘,忖思良久,最终将视线定到鹰口陉。

鹰口陉乃河谷穿切而成,地势险绝,若入其间,须依山势缓行。恩和曾在此地中伏,倘或夜袭有变,兰城军可撤退至此。只不过,此处与恩和的营地尚有一段距离。

正此时,门外送来拄杖而行的声音,不用看,知道是兰晔。待人暴露门下,魏元瞻抢先道:“你伤未愈,给我好好待着。”

话罢走出门去,点上兵马,预备出城。

同一片天空下,恩和的军队人不解甲,马不离鞍,营地的东北和东南方向皆设防御。

兰城地势险固,若强行攻之,折损必重。不若诱其出城,以耗其锐。恩和仅携两千骑驻于兰城外,正是以身为饵。

岂料算准了他们会来袭营,却没算到,魏元瞻的兵马竟从西南而来。

恩和穿戴齐整,正坐在氆氇上假寐,忽听帐外动静,立马惊醒,掌已落到刀柄上,“嗖”的起身出帐。

兰城军的骑兵来势汹汹,一路由魏元瞻亲率直趋恩和所在中军,另一路从侧翼封住退路。纵北璃军早有防备,等了五日才来的突袭也不由令他们一时失序。

顿然间,厮杀声大起,魏元瞻领兵冲阵,枪起处血雨纷溅,人声乱作。

一炷香的时分,北璃军才稳住了阵脚,初时的惊慌已褪,反攻之势如潮起暗涌,渐渐压了上来。

魏元瞻所率俱是精锐,且人数远胜恩和,与兰城军比,北璃军骑兵并不占上风。

拼杀之中,恩和抽身一望,见阵前血湿战甲、杀伐锐利的青年男子,熟悉之感在心底腾升,知随他来者皆兰城骑兵精锐,若能拿下此众,如断兰城一臂。

遂唤快马传令身后伏兵,遣塔尔部上前,合力吞敌。

呼喝、怒骂、刀戟交鸣声充斥在兰城外的战场,不过半个时辰,城墙上忽有赤焰翻滚,那是高弘玉让魏元瞻撤退的信号。

两军陷阵,刀光血影漫天,待看见城楼火光,北璃伏兵已从身后抄了上来,与恩和所率之部合围夹击。

血水顺着刀锋坠入荒草,与湿泥混作一色,大军践踏而过,印下绵延不绝的猩红。

恩和寻与魏元瞻一战之机已经很久了,如今人就在眼前,他策马直冲过去,其势之猛,仿佛夜色都被铁蹄卷动。

旋即,利箭破空之声在混战中袭来,他本能挥刀抵挡,举目向前方巡睃。

只见人群中一身影疾掠而过,分明没瞧清相貌,恩和心里却是一震,无比确信——就是她!

知柔箭如流星,每支箭都射在魏元瞻周围敌军的腕上、足上,密密麻麻倒下一大片人。

魏元瞻怔然回望。

烽火摇曳,一匹乌骓疾冲过来,马背上的人反手摘箭,稳当张弓。

四面厮杀声突然变得虚渺,魏元瞻只能听见“咚咚、咚咚”的心跳,与那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相叠。

不过片刻,知柔已至阵前,她鬓发脸颊沾染了条条血痕,脸色苍白,显然奔驰已久。

魏元瞻无暇把心底疑问道出,手中长枪猛然向旁探动,游龙一般刺入敌军铠甲,枪尖从敌人背后而出。

知柔和他极有默契,弹指间,已无敌众可近他二人。

铺天盖地的叫嚷声围困上来,恩和身边有飞骑通报:“可汗,燕人有援兵,您先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