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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朝暮 望成 22062 字 2天前

第81章 年年雁(三) 在兰城军中,魏元瞻的相……

二人就快到赤那湖, 空中猝然响起一记鹤唳般的响声,骏马受了惊吓,高高扬起前蹄, 恩和在马背上勒紧缰绳,马脖子直往后仰,嘶鸣尖利。

一支骨箭射在了恩和的马蹄下。

知柔闻声, 忙勒马调头, 目光在恩和身上停了一会儿,见人无碍, 眸中惊色落下, 顺着骨箭射来的方向转脸。

霞光已黯,西面的桦木林分两道列开,如同白色的迷雾, 中间空道上有一个修拔的身形,他高坐于马背,手里握着一把长弓。

是苏都。

周围一片悄寂,湖水清泠泠的,恩和的影子投在湖面。他将马抚定,随即抬首, 与远处一双蔚然的眼睛正正相衔,咬了咬腮。

在燕境打仗时, 他观察苏都的眼神还是欣赏,此刻变得尤为冷漠。

距离尚远,苏都也能察觉他那一副凶相,轻叱一声,打马过去,在他身旁刹住了, 马蹄“踏踏”,慵散地转了两圈。

恩和盯着苏都,没有开口。

苏都却是恶人先告状,莫名说了一句:“王子好大手笔,给我传句话的事儿,非要动手吗?”

“什么意思?”

苏都将长弓往他身后抬了抬:“你的人把我的营帐烧了,那儿——火还没灭呢。”

恩和扭头去看,营地上空正腾着浓郁的烟,火光犹在,不过太远,视野里只有豆大的红光。

片刻,他转回来,不避不闪的神色:“我的人,谁?”

苏都视线定在恩和面上,眉头一挑:“我还指望王子来告诉我,他们的名字。”语气里有威胁的味道。

与燕的战争结束后,可汗对恩和态度渐趋和缓,隐有栽培之意。周边部族讨伐,多交于他手,阿拉木苏不甘屈居其下,然一次征战中,身受重创,至今尚未痊愈。

恩和声威日盛,左沁部落已有不少人起了联姻的念头,欲将家中女儿嫁给他。在军务上,可汗也是用他与别的将领居多,苏都却日渐闲散。

暗里流言四起,皆道可汗有意让恩和取代苏都的位置。

时下,恩和扯扯马缰,表现得光明磊落:“真是我的人干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如果不是——”

他顿了顿,澄澈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戾色,“你刚才那一箭,很险。”

这是要找他报复回来的意思。

苏都不以为意,连话都没说,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他对恩和并无敌对的兴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恩和看了看他,又望一眼知柔,然后掣了下缰绳,沿着来时路,驱马往前。

二人的比试就这么无疾而终,知柔有些遗憾,她本来都快赢了。

望着营地不断扩大的黑烟,有疑云在她胸中散开,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谈不上来。只是苏都如何知晓他们在这儿,恰好又携了弓箭,施以警告?

他是一直跟着恩和吗?

知柔垂了垂眼皮,暗自思索,照恩和的性格,应该做不出火烧营帐这种事。

“你是故意的?”知柔掀起眼。

天已经黑下来,是靛青色,草原上燃起篝火,仿佛营中之事未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一切都那样平静。

苏都未置可否,随意望过来:“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知柔催马返回,苏都很悠闲地跟在她旁边,完全不见初时的隐怒。或者说,他好像没有情绪。

没缘由地,知柔倏而牵了下唇角,似乎在笑,却令人难以察觉。

可苏都耳聪目明,他靠这个生存,听风就能辨认危险的方位,所以当她的声音突兀地进入耳畔,他别过脸:“笑什么?”

知柔大方地回视他,隔了会儿才说:“我兄长和你一样喜欢冷着脸。”

她琢磨他的表情,字字直率,“你过得不舒心吗?”

这个问题,知柔无数次想要开口问宋祈羽。那是她刚回宋府的时候,大哥哥少表喜怒,看着很不寻常。

苏都在平日扫听过知柔的来历,多是从她本人口中得知,譬如她曾住江南,九岁到的京城。

他从未听她说起过什么“兄长”。

这两个字略不顺耳,苏都拧了拧眉,就没答她的话。

知柔素来和他讲的不多,彼此需要的时候才会张口。他不回应,她也习惯了,瞧瞧天色,怕景姚等得着急,便抖了下马缰,策马前去。

夜风翦翦,耳畔的风声把细碎的人语都盖过,毡帐那圈载歌载舞的影子,是在为明日的集会预演。

光芒愈来愈盛,知柔身下的战马就要踏进红晕里,她突然想到什么,勒住缰绳,回过头很诧异地喊了一声:“苏都。”

他平静地注视她,听见她问:“你是不是要离开这儿?”

苏都做事一向很有目的,他不会放任旁人动他的东西。营帐失火,他射箭挑衅恩和,看样子,他是动怒了,可观他后来的情态,根本没放在心上。

恩和的人触了他的军威,他不生气,说明那是他所弃之物——那火,多半是他自己放的。

他在帮可汗赶走他。

知柔心跳略快,有些狐疑地和苏都对视,暗忖道,他要去哪儿?

苏都对她的反应不觉惊讶,她机敏,比恩和看得明白。

但他也没有全心全意地相信她,仅凭爹爹的玉玦,和她嘴里五成是谎的言辞,他不确定,她就是常家的小姰。

故而,苏都对她也有所保留,只提点了一句:“你回怀仙公主身边吧。”

可汗气数将尽,公主归朝,她总得在随员名册里才能踏上中原。

知柔沉默了半晌,不明所以,她在这个时刻,居然相信苏都。

西北,兰城。

一场春雨过后,风变得刺骨起来,日头却大,像口火炉顶在苍穹上,一点余热就够铺满整个边关。

二月里,军务清闲,魏元瞻闲来无事,把未打磨好的象戏棋子都拿出来,坐在石几上,耐心而仔细地在上头题字。

阳光驻在他隆秀的眉骨,绮年玉貌,与两年前并无多大分别。身量许是又高了,那双腿稍稍斜出去,像圈出一块领地似的,没有人过来打扰他。

不多时,身后响起一点轻微的骚动,他回过头,将人群中被围绕的那个身影上下打量一瞬,清楚是谁,便转回来继续玩他的棋子。

在兰城军中,魏元瞻的相貌一眼就能被拎出来,宋祈羽随便环顾一周,看见他,大步朝他走去。

到了魏元瞻身旁,宋祈羽似乎想说什么,眉宇结愁,久未吭声。

他一来,修长的身躯把阳光一应遮住,魏元瞻在阴影里等久了,有些不耐烦,他把笔和棋子放下,站起身。

军中的磨练让这幅少年的身体成熟起来,宽肩窄腰,英姿勃勃。哪怕不穿织锦袍子,仍显贵重,是一种气势,比身份更压人。

魏元瞻提眉看着宋祈羽,有如玩笑,有如讥讽:“表兄来此,是擢升还是被贬啊?”

前两月,高将军命魏元瞻率兵去稂山剿匪,宋祈羽也在。二人意见不合,执行中,折损了一半魏元瞻的人,他现在还记着,愤懑难平。

宋祈羽知他不满,没计较:“我来给高将军送信,一会儿就走。”

魏元瞻目定他须臾,表示知道了,见他没别的要说,转背欲辞。

宋祈羽在背后道:“侯爷的家书,世子不曾收到,对吗?”

引得魏元瞻止步,侧身看了看他,即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未拆的信件。

稂山一事,魏元瞻不仅和宋祈羽有梁,还有一个姓卢的。那人拦了侯府的信,正巧让宋祈羽碰见,便替他夺了回来。

魏元瞻眉目微皱,走过去,把信拿到手里,还没问他是谁做的,他已经应道:“是卢庆臻。”

魏元瞻轻勾了下唇角,轻蔑地笑一声,猜到是他。拆动信封待看,宋祈羽的声音稍显沉闷地传入耳中。

“我家里寄来的书信,我也是近日方得。你姐姐……临盆艰难,情势不明。”

宋祈羽的信是宋含锦写给他的,不止说了宋家,也提到了魏鸣瑛。她于去岁腊月生产,宫中却一直没有消息透出,只知道太医院的人守了一夜,侯夫人也进宫伴她了,彻夜未归。

宋祈羽猜想,侯爷家书中或许亦提及此事。到底是表兄弟,魏元瞻的事,他做不到毫不关心。

话音甫落,魏元瞻浓黑的睫毛颤了一下,立马拆开信读,落款是三个月前了,没有提到姐姐生产。

晨光将他的身影笼罩,英气的面庞上难窥内心起伏,但那双紧紧握拢的手能看出他十分焦急。

北上两载有余,魏元瞻与姐姐从未断过书信,自她入宫后,收到的信越来越少,几乎都是母亲进宫会面,归家后再书写寄给他。

这件事情上,宋祈羽帮不了忙,此行目的已达,见魏元瞻如此,他不欲久留,默然往院外踅身。

待魏元瞻应过来时,他已走出十几步远,那副硬朗的背影在后者眼中维持了很久。他已至加冠之年,举手投足中颇有宋从昭的风仪,持重温润,也有沙场男儿的血性。

魏元瞻往前踱了两步:“多谢。”

宋祈羽顿了一下,没回头,继续向外面去了。

长淮和兰晔刚从营外回来,听见了宋祈羽的话,忧心忡忡。

太阳晒得人心里急躁,长淮暗窥魏元瞻脸色,很快便听他问:“将军回了吗?”

他们方才和高将军迎面走过,眼瞧他去了值房。长淮道:“将军好像去寻副指挥了。”

魏元瞻把信收入怀中,拔靴朝前。

“爷,姑娘她……咱们……”兰晔磕磕绊绊,趋步在他身旁。

魏元瞻直接说了两字:“回京。”

第82章 年年雁(四) 明日离城,迎公主仪仗。……

边关军纪森严, 将士不得擅离驻地,待魏元瞻的告假批复,已经三月中旬。

他一刻都多待不了, 唤上兰晔长淮,日夜并程,几乎人不下鞍, 终于十日后抵达京师。

按说京内不可纵马, 却闻马蹄声如鼓点一般消消靠近,声音愈来愈大, 侯府门下小厮扭头遥望, 就见几道人影在骏马上奔驰而来。

至府门前,魏元瞻勒住马缰,跳下马, 大步跨上台阶。

小厮瞧怔愣了,片刻才想起去拦,长淮于后头儿追上,大声道:“还不开门?是世子!”

“世、世子……”魏元瞻风尘仆仆归来,连封信也没有,府中人未得令, 哪能想到眼前这个袍卷尘土的人是小主子?

仔细窥看,虽身形有些变化, 那张脸五官深刻,眉宇间带着少时的悍然之气,不是魏元瞻是谁?

忙不迭大喊:“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里头门闩一启,朱门大开,禀报声层层递进,阖府漫染上一片难以言喻的喜色。

魏元瞻直往许月清房里拜见, 到了门口,他忽然顿步,撩开衣摆跪在廊下,端正地冲内里磕头,直起身道:“父亲,母亲,儿回了。”

话音甫落,许月清原在房中刺绣,手里的绣绷顷刻坠下,眼泪像自己会淌似的,覆盖视野。

她的礼仪没有了,清冷的外表也尽丢弃,按捺着泪眼出来,望见廊下窄袖括挺的身影——哪里都和从前一样,又哪里都不一样,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暌阔日久,许月清有些不敢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竟半点风声也无。

一想到自己金尊玉贵的孩子跑去西北那种地方受累,心痛难忍,她疾步过去,扶上魏元瞻的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来,让娘……好好看看。”

许月清哽咽着,通报的下人堪才跑来,见夫人已见到世子,却步退下。

魏景繁从房里踱出,借院内辉光把人仔细瞧一阵,未言语,但稍稍安下心来。

“母亲。”魏元瞻起身道,“姐姐如何了?她可平安?”

“鸣瑛……”许月清慢慢蹙额,覆手将眼角抹一抹,心绪犹未平定。

魏景繁看他们一眼,转进屋去:“进来说吧。”

自魏鸣瑛入宫后,皇太孙对她确实照顾,不曾因为联姻而有所苛待。

去年十二月,魏鸣瑛诞下一女,正日子未到,是急生子,娘胎里带了弱症,她亦身体虚弱,有些郁郁寡欢。

皇太孙为哄她开怀,闲暇时,命人在宫外采买了不少新鲜物件儿,又常常伴她左右。今岁初春,魏鸣瑛愿意到花园走动了,胃口也渐佳,皇太孙大喜,将她殿中之人挨个赏赐了遍。

谁承想,因为那个姓江的皇商,二人复生口角,时至今日,皇太孙已逾半月没去瞧过魏鸣瑛。

而皇帝因魏鸣瑛诞下的是女儿,对魏家的不满稍释,魏景繁在朝堂上少了些许桎梏,却到底不如三年前。

日照西窗,浅阴在魏元瞻目中拂动,得知姐姐母女无恙,暗舒了口气。脑子里恹闷地想到皇太孙,眉头又紧,纵知君臣有别,还是很难压住去讨伐他的心思。

“元瞻。”一声轻唤从上首传来,魏元瞻移目,听许月清道,“这次回来,便不走了吧?”

久别近三载,许月清观他相貌未变,轮廓好似硬朗了些,或许也清减了,便总要疑他究竟过得好不好,除了身上的伤,军营里是否有人为难?

在她看,哪儿都不如京城,不如天子脚下,寻个稳妥的差职,到了年纪便娶妻生子,这才是他该当做的。

魏元瞻无意遮掩,径直说:“本未轮到我休沐,此次是告假回来,军中允了我一月。”

闻及此,许月清高高吊眉,掌心在椅子扶手上撑了一下,语藏急色:“你还要回那地方继续待着?”

这些年,他们虽不在魏元瞻身边,他的消息,总有各种渠道从边关传回来。

凡与北边打仗,不管是草原部族抢掠,还是跟北璃,魏元瞻的身影定在其中。报信的人都说,不知世子在北边是否有什么仇人,次次出征,好像非得把北边攻下来似的。

高弘玉信重他,便更加重用,他领兵的次数多了,受伤的机会如草疯长。去年秋天,有消息传来,说他昏迷不醒,许月清听了心跳滞重,接连十数日不思饮食,大病一场。

是以今番,无论说什么,她也绝不许魏元瞻再度回去。

许月清立场坚定,魏元瞻刚到家,不愿同母亲争执,他暗中把眼光挪到侯爷身上,又重新垂眼。

父子俩默契地完成交接,魏景繁出言斡旋,魏元瞻先行告退。

京城的风与边塞相较,算得上柔和,魏元瞻才走到房中,浴桶已经备下。

他在热水里泡了一炷香的功夫,倒去床上,又曲曲折折地想起知柔,好在身体乏倦,阖眼没多久便睡着了。

翌日,日上三竿,长淮他们见屋中没有动静,不去打扰。

晌午要摆饭时,魏元瞻已穿戴齐整从房内踏出,穿上吴绫绸缎,和在西北简直判若两人。

兰晔见了,长留京中的心更加坚固,一头说着,一头窥他脸色:“爷,咱真得回去么?夫人说的也在理,再过三两个月,您都十九了,是该安定下来,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边……”

话未说完,对上魏元瞻乜来的视线,声气儿弱下去,渐如蚊吟。

“你留着吧。”魏元瞻抬步向外,和长淮相看一眼,他立时上来挡住兰晔,凭人在后头几番喊叫,魏元瞻只慵闲地扬一扬手,示意他们不用跟。

这次回京,魏元瞻先到起云园拜谒师父,款叙一会儿,又去了宋家。

宋含锦仍待字闺中,听魏元瞻来,本是懒得见的,转念却想,他和哥哥离得近,说不定能从他口中听闻哥哥的现状,这才半推半就地去了正厅。

她和魏元瞻各怀心思。到宋府,走亲戚是一桩,另有一层,魏元瞻想替知柔看看她的阿娘。

仔细检算,他好像从未见过林娘子。不知为何,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拜见的,可又没有正经名目,不敢唐突。

故与宋含锦交换,各自打听。二人相处良久,府里下人瞧了直往许月鸳身边报,生怕三姑娘被他带去西北,寻大公子。

魏元瞻在京安住几日,待返程时,京中杏花已开,粉白含蓄地点在枝梢,偶有簌落,羞杀春雨。

像个行旅匆匆的游子,他把所有重要之人都见了一遍,唯独见不到姐姐,京城也没有宋知柔。

来时心焦难遏,复归西北,魏元瞻一行没再连夜赶路,正好四月十日到的兰城。

日子如常过着,十二月,边关气候已是极尽严寒,军营里难得用胡椒煮汤,盛着大碗羊肉,分给军士们暖身。

魏元瞻房里烧着银炭,他坐在书案后,周围站了三四个人,还有几个捧着碗筷蹲在门边,都是托他为自己写家信的。

魏元瞻好洁,但在军中待久了,不得不把台上的规矩收一收,放任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大口吃肉,汤味儿、饼味儿游荡过来,再从窗户出去,魏元瞻眉头时松时紧,是忍耐的模样。

日头白大,书案上蒙了碎金,有个身宽体胖的男子杵在案侧,魏元瞻正替他给家里的媳妇去信。

他间隙里偷瞄魏元瞻几眼,好奇道:“小将军还未娶妻?”

魏元瞻不及答话,地上叼饼的先抢白道:“小将军才多大,还不到双十呢,娶什么娶?”

军中什么年纪的人都有,但像魏元瞻这样的,少,脱去军衔,在他们眼里就是孩子。

老文被呛了声,不大高兴,哼唧着嗓子:“我媳妇就是在我十八那年跟我好的,她说我那时可俊了,要知道我现在磕碜成这样,她才不嫁我呢。”

“你拿小将军跟你比?真是厚颜无……”

字音未绝,老文挺起壮硕的身躯:“说说怎么了,都是实话,不信你问我媳妇去!”

二人一递一声,斗个没完。

魏元瞻正是饭量大的时候,只想快点结束这里,他拿指节扣了桌面两下,实在有些响。

“行了,还有什么要写?太贴心的话别念给我听,写不了。”

几个和魏元瞻亲熟的听了这话,暗里憋笑,其他人见他这副挑眉催促的样子,怂着脑袋,尤其是老文。

“那、那最后一句,”老文摸了摸高耸的鼻梁骨,脸皮似有些红,从那黑黝黝的皮肤里冒出来,“就写……等柿子树开花了,我就回去看你。”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开始捏声学他,独魏元瞻手中的笔停下来,思绪飘远。

柿子树……外祖母家里也有一株柿子树。

在那棵树下,他是第一次主动接近知柔。后来,他骗她去起云园摘柿子,她可傲了,还不让他送她回去。

此刻想起来,这些事情过去太久,她也离开他太久了。每次有外族扰边,他都会出征,摒去责任,私心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遇见她。

魏元瞻重理信纸,笔尖往砚台上蘸墨,正待续写,外头见礼声此起彼伏,很快有人来喊:“将军来了,将军来了!”

老文他们一刹都溜出去,有些憨地跟将军招呼。高弘玉点一点头,每个都应了。

魏元瞻搁下狼毫,拿手巾擦擦指腹,方才不疾不徐地起身出去,冲高弘玉行了军礼:“将军。”

“嗯。”高弘玉手里握着一卷绢帛,淡说了一句,“你去准备准备,明日离城,迎怀仙公主仪仗。”——

作者有话说:回京以后,知柔和小魏的对手戏会多的~

第83章 年年雁(五) 认不出我了?

一只灰隼在天空中盘旋, 知柔马不停蹄,从守兵处回到怀仙毡帐,掀帘入内。

“殿下, 车驾和队伍都已安排妥当,等明日雪停了便可启程。”

风雪被她的动作带入帐中,怀仙掷去一眼:“知道了。”玉手轻拍毡毯, “外面冷, 来这里坐。”

知柔归到怀仙帐下已有半年多,她一来, 许多棘手的事迎刃而解。怀仙表面上端着公主架子, 实则将知柔视作主心骨,等闲离不得她。

知柔有自己的目的,兼此行北上, 不算收获全无,以前的事儿便没同怀仙太过计较,总之她也不会为她赴汤蹈火,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眼下闻言,知柔大步过去,撩袍在毡毯上盘腿而坐, 不动声色地捏了下手。

天气冷得刺骨,怀仙扯一扯风领, 把袖炉重新握在掌中:“前日那些饶舌之人,如何处置的?”

可汗死后,阿拉木苏继承了他的位子,也继承了他那从燕国来的汉妃。可是中原礼教,从来没有这般歪邪的道理,怀仙自认受了屈辱, 毡帐前命守兵看牢,等燕帝下旨。

阿拉木苏是因为恩和被唤作奴隶种,在血统上分了高低,这才得位。是以他终日忙着收拢大臣,根本无意这个即将归国的燕公主。

怎料前日,阿拉木苏与人争斗,饮了些清酒,不知刻意还是无心,他走错毡帐,进到了怀仙帐内。

知柔那会儿和景姚在桦木林中跑马,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苏都把人从怀仙的毡帐拖出来,勾搭着肩。

与她相视上,苏都回以她一个无事的眼神,将新王带走。

可惜动静太大,好些人都瞧见了,流言就是这样开始。

昨夜,知柔听见怪声,披衣出去,见两道魑魅般的人影立在树下,空气中游荡着血的气味。

“……阿拉木苏把他们鞭挞了,仅存一息。”

怀仙手中的袖炉没攥稳,险些磕落,鸦黑的睫羽颤动一下:“他……怎么敢?”

那几人虽话说得腌臢,令她不痛快,可她让宋知柔去处理,便没想过要取他们性命。那可是她的人,是燕朝的人,阿拉木苏怎么敢?

如此心狠手辣又喜怒无常,怀仙不得不疑心,他肯定放自己回去是不是真的。

知柔未言语。

阿拉木苏是如何继位,旁人不知,可她看见了。苏都那夜悄悄进了可汗的王帐,自此再无人出入,唯一一个就是阿拉木苏。

他白天入内,待了很久,再出来时,身上便带着可汗传位的手印。

苏都在帮他。

昨天夜里,知柔也看见了苏都。他站在阿拉木苏对面,没动手,却不阻止,就冷眼瞧着。大约是发现她出来,方才拦了一下,令其停手。

那会儿,知柔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恐惧。

苏都这个人,他在战场上不杀降,与书中描述的那些草原将领不一样,他的部下,不会屠城;可他昨夜袖手旁观,冷漠得像没他这个人,只是一具空壳子。

知柔时常觉得他立在天平中央,亦正亦邪。不免又想起自己和他的关系——

不久前,苏都把阿娘的玉玦拿给她瞧,蟠螭纹下有一个字,不显眼,像是篆书。她起先也看到过,未曾留心,直到他告诉她,那是“遇”字。

知柔初闻此言,恍惚感到什么朦胧的猜测在被证实。

她不是没有想过,阿娘可能不叫“林禾”。

心下疑窦丛生,想拨开它们,又不敢,尤其面对苏都,知柔不敢问。

次日天蒙蒙亮,雪渐收,大地上一片金白。

队伍调整好后,人数比之三年前,大概少了一成。知柔从毡帐弯腰出来,只顾着找景姚,谁想一抬眼,又对上苏都。

他换了燕朝的衣裳,辫发也取了,乍一望过去,身上再没有一点草原人的影子。知柔沉默着,心里暗忖,他是要与他们一道回燕吗?

不知缘何,知柔有些抗拒,蹙紧了眉。不防景姚打旁边踱步过来,也随她朝那边端详,半晌,低低置了一声:“怪不得……”

旁人都觉得那位将军面容冷硬,个性森然,明里暗里都有些怕他。

景姚不同,她认为他很亲善,有一种令人安定的感觉。却说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她根本与他不熟。

时下观他这身打扮,终于想起来——她和他仅有的一次接触下,景姚看清了他的眼睛,像圣湖里清洗过的琥珀,明明澈澈,能惑人心。

知柔也有一双这样的眸子。

……

队伍出发后,苏都骑马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

过了盛州界碑,雪彻底住了,天色明净。

知柔照旧走在怀仙的车驾旁,与景姚一块儿,脚下踩着来时路,忽觉一切都不大真实。

时间又快又慢,有时快得叫她害怕,会想,是不是一辈子就要荒废在这儿了?她有好多事情想做,好多人想见,绝不可以。

可当她躺在草原上,嗅着阳光和草叶的气息,便觉得时间无比漫长,长到她能完整地回忆在京中发生的事。

不可避免地,她又想起魏元瞻。

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他那时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如今是在玉阳吗?

知柔无法想象再次见到他是什么场景。

三年了,他肯定将她忘了——魏元瞻比她还要冲动,性子急,不喜欢等,又怎会等她一个归期不定之人?

如此一想,知柔心里隐隐有种艰涩的情绪,还有点儿从前跟魏元瞻争输赢的感觉,很不服。

她虽然没有时刻惦记魏元瞻,却一天也没忘了他。

越思量,那张昳丽的唇越发抿紧,很快将思念转移到阿娘身上。

等回到京中,她终于能见到阿娘了,还有父亲……思及此,知柔的眉眼忽又暗了暗,胸口迟钝,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

想到父亲对她的种种爱护,她不愿意相信那是假的。

浓卷的睫毛倾覆下去,光辉搭在脸上,流露出一丝烦闷。

景姚窥她一眼,有所察觉,小声唤道:“知柔,你怎么了?”

自陛下允了公主回朝一事,知柔的心情一直上佳,从未见她表现出任何躁郁。

闻言,知柔愣了须臾,裹裹衣襟道:“没有,太冷了。”

景姚便将自己身上的围领摘下,递给她。

知柔要拒,她直接塞她掌中,然后往前瞻望,喜悦地说了一声:“我看见他们了,来接殿下的人。”

知柔随之举目,尚远,视野中乌压压一片人马,据守在兰城数里开外。那副架势,该算得上恭迎了吧?

北风飕飕钻来,知柔将围领戴上,裸露的肌肤被遮掩地严严实实。

景姚的声音还在继续:“等回了京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二人相处日久,情谊笃深,先前知柔坠马,景姚衣不解带地照料了她三天。

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在她二人身上也算得以体现。知柔感激她,也舍不得,遂问:“姐姐有何打算?”

景姚悄觑周围一眼,压低了嗓音:“我其实……想求殿下把宫籍给我,我想出宫。”

知柔目露惊讶。

之前她随军离开,曾问过景姚,愿不愿同她一起走,景姚拒绝了。她还以为景姚是求稳妥之人,不喜风险。

观知柔情状,景姚待欲续言,怎想怀仙突然推开窗板,向外头瞥视。无奈,只得暂先住口。

不多时,队伍停下来。

守卫头领在前交涉,未几,其手下折返,向马车内禀告:“殿下,礼部尚书赵大人和高将军前来迎驾。殿下可要在此下车?”

车厢内静了几息,随后闻怀仙的音色缓缓溢出:“这还没进城吧?”

那人揣度着领命,策马回到前方。

因此,车队在原地滞留良久。

知柔听见他们所言,暗道怀仙的脾气真是丝毫未改,不由得生出几分佩服之意。

她垂下眼睫,百无聊赖地把弄腰间短刀。这是她跟随怀仙而得到的“殊荣”,除守卫以外,只有她身佩利器。

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有马蹄声渐近。

节奏很慢,“踢哒踢哒”的,马背上的人影瞧着英朗,上半身随马的节律微微浮动,他像在放眼浏览,快到知柔身旁时,马蹄停驻。

知柔触在鞘上的手垂落了,她狐疑地挑起眉,抬睫望去。

天际一丝金线射下来,四目相接的刹那,知柔呼吸一凝。

魏元瞻和她对视了好久,眼睛仿佛长在她身上,四处巡查,不肯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变化。

她的模样没有大改,连穿着也是,通身利落,眉宇间藏着一点英气,可那道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比三年前多了一些什么,是安静的,诧异的,又似静水微漾,直淌到他心里。

心跳一点点加快,面上却是松泛。魏元瞻冲知柔微笑了下,语气里有挑逗的况味。

“认不出我了?”

知柔捏着指节,胸腔内有活物欲挣出来,从未想过会这样见到魏元瞻。

他和三年前倒是有些分别,虽然青涩,可锋芒不掩,大约是军中磨砺加深了他的气度,在高头大马上,他穿着甲胄,凛冽得太不同了。

只是他对她含笑的样子,还有说话的语调,与印象中的魏元瞻完全重合,令她记起刚出京时,他也是坐在马上,喊了她。

知柔心脏紧缩,酥麻的感觉从胸口扩张到胳膊,掌心,一路向下……一时忘了开口,只将视线定定地衔在他身上,好像看不够似的。

魏元瞻低声笑了。

后面有人传唤,他回头望一眼,复转过来对知柔道:“等我。”

便一掣马缰,掉身而去。

马蹄声凿凿切切,乱若擂鼓。

知柔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终于启唇,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久违了……魏元瞻。”

第84章 年年雁(六) 再看下去,就要失礼了。……

高弘玉与礼部赵大人正安排兵马后退, 回城重迎公主座驾,魏元瞻是特意跑去仪仗中见知柔的。

景姚朝马背上的人影递一眼,贴近知柔低道:“你们认识?我还以为他是来请殿下的呢……”

不单她, 队伍里其他人也如此以为,怎料那小将军连一声礼都没和殿下问。

怀仙坐在车内往外掠了片刻,隐约见是魏元瞻, 倒也不屑, 把眼收回来,耐心等车队入城。

没多久, 队伍得了前进的命令, 闲杂和猜测的目光终于落幕。

知柔望着远处魏元瞻的身影,穿着乌光闪闪的甲胄,照在阳光下总是不太真, 便疑心他是幻象。

入兰城后,赵砚等人一齐下马,上前相迎。

怀仙由婢女扶出来,素手玉貌,瞧着温善极了。赵砚率先向她行礼,她淡淡受着, 偶尔开声回以两句。

西北的日头明亮,罩在身上却无甚温度。

知柔站在怀仙旁边, 魏元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双眼睛似燎了火,目光顺着她的脸看到她纤细的腰上,他送她的短刀,仍挂在那儿。

知柔蹙了下眉,觉得周身发热——他看得太过分了。她毫不退让地望回去, 即见魏元瞻微微勾唇,好似压不住嘴角笑意。

生平第一次,知柔竟觉得与人相对如此局促,不由得把眼移开。

“殿下此行劳顿,不如先至驿馆安歇,明日,臣再遣人带您四处逛逛。城中虽多兵户,可得知殿下归朝,亦准备了不少戏艺,只等殿下一观。”赵砚拱手说道。

怀仙听了此言,面上并无太大的喜色。

比起在边城多待一日,她更希望早日回京,毕竟这离北璃太近,环境也差不了多少,黄土风沙肆虐,怎比京城?她也很久没见过父亲了。

怀仙随口应道:“有劳赵大人,高将军。”

“殿下请。”赵砚比一比手,引怀仙同其随侍步入驿馆。

知柔虽不算贴身侍奉她的人,但还未到京中,难免怀仙不会交代什么,知柔也想和景姚住在一起,便抬足跟去。

孰料才走一步,身前有副高高的影子落下来,甲胄的声音细碎,她举起眼,是魏元瞻。

周围陆续有仪仗中的人经过,军队守在驿馆外,纪律森严,听不到半点儿声音。

魏元瞻是少将,行动无束,但当着众袍泽之面,他举止已算收着了,音量都没太过声张,低着嗓音:“你别走。”

他迫不及待地要和知柔叙旧,若此时不成,他恐要罔顾礼法,闯到她厢房里把人拉出来,靠近地,仔细地将她观察几遍,到底哪里生了些许不同?

方才看见她,心跳的感觉足够强烈,好像有爆竹点进腔管,密集而持续地在心内响动。

他已经三年没听过她的声音了,她为何如此吝啬,一句话也不和他说?这般想着,魏元瞻垂向知柔的眼神就有几分不满和委屈。

正因分别太久,实在有些生分,或者说,有些许陌生。明明是很熟稔的两个人,但知柔看着魏元瞻,总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什么,有些不敢靠近。

眼下,她迎上他的视线,深刻地感受到他就是魏元瞻,那个倨傲又低微的眼神,只有在他做来才不会矛盾。

“魏元瞻。”知柔开口,她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不过更加清晰,更加有力度,清清爽爽,如同裹着晴雨,有丝润泽。

话音入耳,魏元瞻隐约低了点下巴,目光专注地凝在她面上,等待她的后文。

知柔目视他一会儿,偏头笑了一下,太阳五光十色地装点她的容貌,绚烂明媚,似被阳光镶洒。

须臾,她转回来,对魏元瞻道:“殿下可能会唤我,我不能杵在这儿。”

他顿了片刻,适才傲慢地说:“管她呢。”

周遭经过的人不断朝他们窥瞄,魏元瞻纳入眸中,遂退开半步,又叫知柔,“跟我走。”

说话向另一道转背,一面拔靴,时不时侧首暗看一眼,瞧她是否跟上。

到驿馆外一颗枣树下,知柔站定了,随意打量四周,与草原还是有些差别,眼中俱是沙土颜色,茫茫的,让人觉得孤寂,又隐有一丝柔情。

她撤回视线,投在魏元瞻面庞:“你要说什么?”

这般单刀直入,没一个多余的字,魏元瞻被她弄得些许无言。他挑挑眉峰,半晌才道:“你没有想对我说的?”

在知柔听来,这话有倒打一耙的意思,深秀的眉棱学他挑起,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不是你让我跟你来的吗?”

那语调让魏元瞻愣了一瞬,不禁嚇一声,有些气:“宋知柔,你真是……”

后面话没说出来,也不知说什么,就见她抿一抿唇,有企图掩盖的笑意。

原是故意逗他,这会儿才正常道了一句:“你变高了,我再也长不过你了。”

十一岁的时候,师父总说她还能长,她也的确比同龄女子高挑许多,恰值和魏元瞻相互看不上的节点,她便一直希望自己能再长高些,最好超过魏元瞻。

如今她身量已定,魏元瞻却比三年前又高了两寸,他的肩膀在她额头之上,若他站近一点,她怕要感受到浓郁的威胁。

魏元瞻对她的话未作回应,反而轻说一句:“你变漂亮了。”

现在的宋知柔与小时候比,真是亭亭玉立,被她那双如有浮光的眸子望住,内心很难不起波澜。自见到她,他的心没有一刻是寻常运作。

知柔闻言微讶,可能对他的赞赏还不适应,他用那样的口吻说出来,直叫她有些慌乱。

便低笑了声,遮掩着把头别向一边,隔一会儿才问:“你不是去玉阳投军吗,怎么在兰城?”

“张都督瞧不上我,幸在高将军慧眼,把我留在身边。”

知柔点了点下颌,话音闷闷的,隐有失望的情绪:“我给你写过信,不过是往玉阳去的,看来你没收到。”

“收到了。”魏元瞻接口,知柔转目睇他,他继续说,“宋祈羽拿给我的。”

“大哥哥?”

“嗯。”

“他也从军了么?”知柔扇了下睫毛,心想,三姐姐一定伤心坏了。

难得重逢独处,魏元瞻不想把话题停在旁人身上,他对她的三年有很多想问,什么都想知道,拣了最重要的一点。

“在北璃,有人欺负你吗?”

知柔颇傲气地反诘:“谁敢?”

魏元瞻望着她看了很久,她察觉到他的眼光,沉静、柔软,好似还有一些晦涩的情绪。

知柔回视过去:“你不信?”

“没有最好。”魏元瞻把眼稍稍错开,才离了她的脸,又回到她颈上,围领覆盖,没露出寸许肌肤,手倒是干净无暇。她习武艺,他却仍担心她护不好自己。

“两年前,长淮和我说他看见你了,那时在肃原城。我想见你,于是我从西门外一处地道入内,混到了北璃军帐。”

魏元瞻说着顿了顿,重看回去,留意她的神情,“你不在那儿,但是你的玉玦在一个男人手里。”

知柔听了先是惊讶:“长淮活着?”

她那时以为苏都的箭法狠戾,难有活口,只要想起来便十分伤怀,胸臆仿佛被人绞动,少思饮食,瘦了好大一圈。

魏元瞻颔首:“他说你护了他,他自觉亏欠,日日想着如何回报你。”

知柔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长淮无碍,她很欢喜,但一想到苏都,嘴角慢慢放平:“我……”

有些私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又如何启齿。事关阿娘和宋府门楣,也关于她的身份,尚未弄清楚,故不太愿意说与人听。

魏元瞻不催促,也不强迫,边关的风吹来身上,多少还有些寒。他将自己的氅衣掣下,近前一步,手从知柔颈后绕过来,远看,他几乎把她拢在怀中。

那双骨感而有力的手在知柔围领下施为,靠得近,她没感受到不安,但不知为何,呼吸略紧,只觉他的指尖在围领上划过,分明很轻的力道,竟好像是他的手毫无阻碍地在她颈上游掠,伴着一声低语从头顶落下。

“你的玉玦,拿回来了么?”

他问得随意,两手将系带打好结后,放开她来,目光却怎么也脱不离她。

知柔摇头:“没有。”

自从苏都把玉玦上的字拿给她看,她再未与他提过归还一词。

苏都的秉性,等闲不会说谎,甚至还很直白,她生怕她多言什么,下一刻就会从他口中听见不想听见的话。

魏元瞻沉默着。

他和苏都交过手,不止一次,此人手段刚硬,有勇有谋,魏元瞻在他手中败过几回,更知他威胁人的本事。

苏都也威胁她了吗?

两相无言,知柔捋一捋氅衣,抬目认真端详着魏元瞻。

很奇妙,三年的时间不算短,刚见到他时,她还觉得不真,连靠近都有几分小心翼翼。可这才一会儿功夫,他们之间好像又没了隔阂,她喜欢和他说话,也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那些她看不见的日子里,他是怎么过的?知柔莫大地好奇。

眼睛移到枣树上,枝头有雪未化,白绒绒的。

她踮脚摇动一枝,簌簌雪落,坠在魏元瞻鼻尖,冰凉的感觉打断他的思绪,他皱一皱眉,抬手拂掉,回眼看着知柔。

深压的眉宇颇显威势,有种天然的侵略性,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

知柔和魏元瞻玩闹惯了,未觉有他,见捉弄达成,她笑嘻嘻的,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稍不留神,魏元瞻忽然伸过胳膊把她钳住,掌心一带,将她拽到身边。

知柔脚下跄了两步,险些摔进他怀里,他倒好,扶也不知道扶她,只顾着叫人挣不开他的束缚,另一只手捉向树枝,要报复回去。

雪像萤火一样砸下来,知柔满地躲,声音似警告,又似讨饶:“魏元瞻!”

他只当未闻,唇角藏着点笑,没有半毫放过她的意味。

知柔北上,魏元瞻便去了军中,哪还有过玩伴?这样久违的感受令他玩心大起,瞧她躲,干脆抓了一把贴去她颊腮。

冰冷和温热的感觉先后覆上——雪很凉,但他手指的温度灼灼,知柔愣了一下,双眸清透,比雪还无尘。

她的手腕还在他掌中攥着,脸颊也被他握了一侧,目光交缠,不算近的距离一霎变得有些暧昧。

魏元瞻被她那双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心乱,眼神也乱,再看下去,就要失礼了。

他忙用手揩掉她颊上的雪,已湿了些,不知是冷的还是烫的,像火烧一般,隐隐有痛楚传来。

魏元瞻罢手,抵唇咳了两声,在她视线不可及的地方,手掌慢慢握拢。

知柔睫羽颤动,突然后悔戏弄他,脸上的触感仿佛犹在,她捉袖擦了擦,作用聊胜于无。

再一搁手,颊畔染了绯色。刚才还折腾的两人,此时都不吭声,任冷风在四处飘荡,逐渐隐没心动的痕迹。

知柔并非忸怩的性格,她认定的人和事,轻易不会改变。可是很奇怪,她好不容易再见到魏元瞻,稍一触碰,她竟有些想逃。是因为长大了吗?

魏元瞻大约察觉出来,怕再不开口,她就像胆小鬼一样遁回驿馆。

转念对比,他又何尝比她大胆几分?才刚见面,他也担心一不注意,言行僭越,她就不理他了。

此非未有之事。少时,他惹她生气,她足两月视他作无物,年幼可忍,今番却承受不得。

记起一事,魏元瞻对知柔说道:“我今年回京了一趟,去过宋府。”

“你见到我阿娘了?”知柔心念微起,朝他迈近一步。

魏元瞻摇头:“宋含锦说,你阿娘身体康健,就是不爱言语。”

知柔闻言低了低睫毛,暗忖一会儿,其实也算一道好消息。两国书信难通,她拢共只收到过三封父亲的家书,有关阿娘的片语,最近的也是一年前了。

他回京还能记着替她询问一句,知柔瓷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她看向魏元瞻:“谢谢你,魏元瞻。”

他的回答带着点儿纨绔的况味,侧首睇她一眼,懒洋洋地说:“你欠我的人情,一句话恐怕还不完。”

讲到人情上,知柔便想起在京欠他的好几笔债,正要张口,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她转步回望,蹙了蹙眉。

魏元瞻折身,视野内走来一个穿窄袖长袍的人影,他提眉打量他,身形愈来愈近,终归在战场上碰面数回,对那张脸,魏元瞻印象深刻,因此认了出来,在一瞬惊愕后,眼底便有了敌意。

他跨一步挡在知柔身前,目光冷肃,言语却十分客气:“苏都。别来无恙?”

和魏元瞻不同,苏都的锋利相对内敛,被他打量的同时,苏都也在打量着他,不过更多是在猜测他和知柔的关系。

少顷,苏都笑了一下:“你们原来很熟吗?”

“与你何干?”魏元瞻惜字如金,余光不露声色地在军队那边扫一眼,满是提防。

苏都没再上前,视线如有实质地穿过他,找到知柔:“我有话要和她说,还劳将军退避。”

不等他有所举动,知柔已踱步出来,神色隐有不满:“非得在这儿说吗?”

“再晚些,便说不上了。”

话音甫落,知柔敏锐地捕捉到什么,眉梢略抬:“你要走?”

观他们的样子,哪是生人?魏元瞻咬了咬腮角,双拳微攥,忍耐着退了少许。

怀仙的车队进程慢,苏都与他们本也不是一路,既已入燕,便没什么可跟的了。他要去京师,有意见一见宋府的凌娘子。

知柔自然不肯,可心像是被掰成两瓣,有另一道声音蛊惑她,令她想要知道,她怀疑的是不是真的。

他们交谈了多久,魏元瞻便煎熬了多久。苏都的出现明晃晃地提醒他,她有三年的光阴是他不知道的,阔别的现实就立在这儿,刺眼、难受、不想隐忍。

若他还跟三四年前一般骄傲,此刻应该背身离去了吧?

淡蓝的天幕下,苏都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递给知柔,没说几句,已朝来路折返。临去时,不露痕迹地望了魏元瞻一眼。

知柔有些烦闷,见魏元瞻站在数十步外,朝他走过去,缄默了一下,说:“我要回驿馆了。”

魏元瞻没作声,只将下颌一点,举步送她回去。

一路上,二人各怀心事,安安静静的。高将军带兵驻守在驿馆周围,队伍余人扎营在外,大抵被兰城军感染,连咳嗽声都不曾有,很有些冷寂。

行至二楼厢房门外,魏元瞻止步,知柔见他眉宇不展,便没推门进去,像在等他,也像在陪他。

隔壁厢房有声音起伏,是怀仙与其侍女,隔着门扇抖落出来,实则听不大清。

知柔亦无意打探,她的心神暂时定在魏元瞻身上,未几,他有些郑重地说:“你去北璃以后,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的声音很低,眼色中有缱绻,还有克制。

知柔十指微屈,心跳在他的注视下滚沸了,目光却没让。

见她如此,魏元瞻问了一声:“你不曾想我吗?”

几乎在他开口的同时,他听见了她的回应,音量不高,但足够他入耳。

“我很想你。”

第85章 年年雁(七) 嚣张得叫知柔的心突突乱……

知柔的声音一点儿也不靡靡, 魏元瞻听在耳中,却觉心里仿佛有猫爪在挠。

旖旎的斜阳倾照,将她的脸蒙上浅金色, 魏元瞻的目光在她眼中停驻一会儿,忽然分出一线系去门上,眉宇深灼。

隐约有贪婪的欲望在胸腔翻滚, 他竭力做得平静, 内心一面催促自己速离,一面又不肯走, 甚至想把手抬起来, 推开她身后那扇房门。

可他原本连二楼都不该来的,又怎好再添唐突?

目光交汇,他的分神分心, 知柔自当察觉。只瞧他间隙中往门扇移了一眼,不知为何,她突然心悸强烈,感受到一丝危险。

面前的身躯笔直宽阔,像一座山,阳光被他的身形揽去几重, 和从前比,确有更成熟的韵味, 分明还是未及冠的少年,知柔却觉出些不同来。

正因这一点不同,她越发清楚地认识到,他与她是有区别的。

有少时玩伴的情谊在,所以她不介意和他走得近些,可如今他若有什么别的举动, 她很难像以前一样心如止水。

怀中蓬勃的心跳令她不大舒服,如同生病一般。

还好魏元瞻没有越界,他很快后撤半步,嫌不够,又退半步,方才定定地站住脚:“你有什么需要的,便来找我。”

知柔点了点头。

魏元瞻留恋地站了片刻,适才折身离去,刚行到长梯口,知柔忽然喊他:“等等。”

他顿足回身,瞧她走过来,把肩上氅衣拆下,递还给他。

魏元瞻漆黑的眉毛一拧,没有言语,只是不解地看着知柔。

她不是没收过他的衣服,为何要还?

知柔无话,恰巧后面有开门声响,景姚从怀仙的厢房里退出来,一转身,对上少年将军冷隽的视线,便怔住了,没敢上前。

魏元瞻错开眸子,不复多说什么,径自拿了走下楼去。

记着刚才在附近碰见苏都,魏元瞻不放心他的目的,出到驿馆外,向兵士询问几句,得知苏都去向,即刻上马去追,可惜早无他的踪影。

次日一早,高弘玉的人来请怀仙在城中四逛,知柔心不在焉地跟着。

袖笼中是苏都昨日给她的信笺,上面写有一处住所,她虽不识得,但她猜想,那应是常家在京师的府邸。

京中居要职者众,房屋却只有那么多,常氏获罪,想必府邸早已易主。苏都去那落脚,若有何不端之举,会否牵连阿娘?

知柔心生烦躁,认为自己不该如此冷漠,她和苏都之间并非全是交易,也有交情。不得不承认,除了担心阿娘,她其实也担心苏都。

知柔和景姚他们不同,她是被皇后硬塞进和亲之列,非宫人,与皇室没有任何契约,既已从明路回来,她可以自己走,不必再跟随怀仙。

但她没有银钱,也无车马,孤身一人,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京师?

知柔皱着眉,想起魏元瞻说若有需要,可去找他。他会答应吗?

这个想法还不及在脑海中演练,已被她无情划去——多年未见,刚一重逢就和他借钱借马,太奇怪了吧!连她自己都觉得此举像个骗子。

早知道就跟苏都走了。

她心事重重,步子迈得慢,怀仙在一处红台下立定,她随之驻足,掀起眼,望见了长淮。

知柔十分惊喜,有光彩在她眸中一点一点腾升,凝着茶铺旁那副挺括的身板,他手按刀柄,四肢俱在。长淮真的活着。

阳光下,知柔冲他微笑,余光在他周围浅浅一扫,并无魏元瞻和兰晔的影子。

长淮朝知柔迈步,军礼行得多了,一时忘记先前对她是如何行礼,遂垂首道:“主子被将军叫去议事了,特吩咐我来陪同四姑娘。”

知柔自无不可,她心绪沉郁,正好不想再跟着怀仙,便向另一边举步,随口问道:“你们护送完殿下回京,还要回兰城吗?”

长淮垂了垂睫,说不准。

主子这几年不回京师,是因为四姑娘不在京内,可是除此之外,魏元瞻并不讨厌边关,军中的日子虽苦,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长淮大抵明白,魏元瞻志向在此,他欲像老侯爷一样,做一个能守卫家国的大将军。

但侯爷和夫人怎么想,陛下又会有何旨意,长淮无法预料,连主子也不能。

长淮不开口,知柔就明白了,心底有丝晦暗的情绪。

她现在走,是不是又见不到魏元瞻了?

晃眼的日头直射下来,晒得人神思难断。知柔两头纠结,转瞬又想,苏都行事一向沉稳,就拿他对老可汗下手一事来说,似乎也早有预谋。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帮阿拉木苏上位。

自老可汗死后,她便一直在回想自己于王庭听闻过的事。

燕国人说常遇通敌,因他血统不正,有异族之心。此言传到北璃,可汗的态度很微妙,暗派大臣给燕朝去过消息。

知柔头回听他们论起此事,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这几日反复回味,终察到些许异样。

她曾在袁大人与常遇往来的手札中,频繁见到“二王”字眼,莫非这一称谓不是指当今太子殿下,而有旁意。

若是如此,苏都能在可汗身边蛰伏十数年,足见他的耐心。这次回到京城,他应不会轻举妄动吧?

二人信步走着,知柔暗自琢磨,没再发问。

长淮侧目看她一眼,被她发现,坦荡地望了上来。他微愣了下,并未则声。

说不上四姑娘哪里变了,在他眼里,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无论她穿什么都不显落魄,眼神更是明晔,叫人无法回避。

单看外表,她和主子实在很般配。若论性情,其实他们有点相似,很纯真,也很倔,还冲动,平和的皮相下藏着一股狠劲。

这样的二人搭在一起,如果脑子发热,真不知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儿。怪道老人家都说,夫妻要互补一点才好。

他这头胡乱思想,不防身畔倏然飘起一道问询的嗓音:“这几年,你们过得好吗?”

长淮语默有时,猜测四姑娘是想打听主子的状况,存着叫她安心的念头,他措辞道:“比京里差点儿,但应该比四姑娘在草原过得好点儿。”

四姑娘在异国茕茕孑立,艰难险阻可想而知。

知柔闻言却笑了笑,她都成衡量借鉴之物了吗?便争辩一句:“我也不差呀。”

长淮话一出口就已觉不当,此刻听她回应,心头更震,暗道自己怎么被兰晔上了身?话都不会好好说了么。

他一时羞惭,面皮红了些许:“四姑娘,我非此意……”

知柔无谓地扇一扇睫毛:“没关系。你们过得不错,我很高兴。”

“其实世子……他受了很多伤。”长淮按在刀上的五指曲了两分,回忆往事,修长的眉宇黯了下来。

“刚到这里,军中人不服他,将军却对他颇含青眼,很多任务都派与他做。有一次在山谷夹击北璃军,部署已定,但驰援的人迟迟未来,那一仗,主子险些就丧命了。”

若非乔神医连夜赶到,主子当时的模样,所有人都以为无力回天。

知柔足下稍滞,娟秀的眉尖攒到一起,心里格外难受。

她昨日见到魏元瞻的第一眼便有所察觉,那份骄悍的气度,非是随年纪增长而来。其实他将身上的血气藏得很好,估计是不想让她发现。

少顷,知柔重新抬脚,笃定地说了一句:“不会打仗了,至少……这几年不会。”

阿拉木苏的能力远不及恩和,北璃迟早内乱,不会再有功夫盯着燕朝这块肥肉。

长淮虽不知四姑娘为何这般笃信,但想想陛下允公主归国,定有一番道理。

走到前面,他蓦然对知柔道:“四姑娘少待。”

便大步流星地朝一家铺子去,回来时,手里抓着一袋蜜饯。

“主子说,这个京中没有,一定让四姑娘尝尝。”递进知柔手中。

如此简单的一句吩咐,知柔听了,唇角笑意难忍。

不多时,弧度渐收,眼眶也泛起一丝酸涩。心里好像有一根线在拉扯她,本摇摆不定,目下得到求证。

她不想走。

晚上回到驿馆,知柔梳洗过,换了一件素色的袍子躺在床上,床头案几立着一袋蜜饯,她侧枕手臂望了一会儿,又坐起身,翻出枕头下的短刀。

拇指在鞘面摩挲,微凉的触感压着血脉。这把刀,帮了她数次。

窗户有磕砸声响,知柔警惕地掀起眼,下床踱去窗边。一推窗叶,魏元瞻的身影站在场中。

月明星亮,他没有穿甲,故而动作无声,胳膊冲她抬了抬,手指微动,那样子是叫她下去。

知柔惊讶不已,有些僵地站在窗边,不应不动。

魏元瞻便扔了个东西上来,过窗而入,落在房中地上。

知柔侧首一睨,是个纸团。

她拈起它,慢慢展开,上面是一笔正字,字如其人,嚣张得叫知柔的心突突乱跳。

——你下来,或者我上去。

她简直要斥他放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知柔气得咬一咬牙,可恨身边无纸笔,唯有一袋长淮买给她的蜜饯。索性抓了两块朝他扔下去,他一扬手,正中他掌心。

魏元瞻剔唇笑了,知道她不会轻易下来,便将准备好的后手抛上去。

灯花摇了摇,知柔看着地上又一团纸,甚至不想去捡。但捱不住好奇,犹豫了两下,弯腰拾起,这回不单是字,还有一副小像。

画中两人应是她和魏元瞻。

“她”高高在上,看样子正在允诺某事,而“他”躬身拱手,旁边附着一句:皇恩浩荡。

知柔“嗤”地笑了一声,视线斜睇下去,在他面上驻留一会儿,两手将窗叶一阖。

魏元瞻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她的影子,踟蹰须臾,便不再等,撩袍跨进门槛。

第86章 年年雁(八) 有人过来,可就说不清了……

夜已深沉, 二楼厢房只住了怀仙与其几个亲近的侍婢。景姚与知柔不同屋,白日未得见知柔,遂于此时悄出房门, 欲告知她出宫一事。

数支蜡烛在室内燃起,光晕灼灼如昼。景姚坐在一根圆凳上,目含喜色:“殿下已经答应为我放籍, 只待回京拿到批文, 我便是自由身了。”

知柔牵唇笑道:“姐姐打算留在京师吗?”

“我父母早逝,已没有家人, 其实我在哪儿都无甚差别。”景姚望向知柔, “不过此行结识了你,我想,若我能在京中做点自己的营生, 还能时常与你见面。”

我朝民风开放,但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也难免有人要议论,尤其在天子脚下。知柔明白她所求不易,想帮她,又不知何处下手, 二人在房中稍一谈论,窗外又起夜风了。

魏元瞻迈进门槛, 视线往长梯巡睃一会儿,还是迟疑。他虽戍边三年,自幼习得的礼数未忘,深夜去知柔房中寻她,有损其清誉。

于是在楼下站定半晌,听“喀哒”声, 举目上望,即见一道瘦弱的人影从门扇中退了出来,下一瞬,知柔紧随而出,细语同那人话别。

相送完后,察觉楼下身影,知柔谨慎地瞟下一眼,久未回神。

是魏元瞻,他还真敢进来。

“你……”知柔张了张口,声音压得很低,狭诧异,也带慌乱。

她今夜没打算去见魏元瞻。回京的路还长,不差这个时候,况且他们从前也鲜少在晚上见面,不合规矩。

屋内的烛火觅门缝溢出,整个驿馆没什么光,长风混乱卷着,魏元瞻立在楼下直直望她,那副姿态和眼神好像没有任何顾忌,但他确未再近一步,守着分寸。

知柔拿他无法,背身把房门轻轻掩好,走下楼,仰头看魏元瞻:“你有事?”

自到了兰城,知柔的衣裳换成了素白色,青丝一簪而束,十分秀雅安静。

魏元瞻垂目凝着她,话语直白:“今日还没见过你。”

他身后是半开的驿馆正门,月光脉脉铺洒,驿馆里头却是漆黑一片。

这种混沌暗昧的感觉,无端令知柔想起他十六生辰那天,二人同处暗室,他的气息迫得太近,叫人掌心微拢。

眼下,她同样捏了捏指尖,率先跨出门槛:“我今天看见你了。”

魏元瞻转身:“在哪?”

场院中有一根长条凳横在树下,知柔捉衣坐了,回头望他:“你和高将军巡城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铺子里,我听见他们叫你,小魏将军。”

“你怎么不喊我?”魏元瞻提眉盯她一瞬,些许困惑。

若换以前在街上偶遇,她才不会就那么瞧着吧。想她如今连一件氅衣都不肯留下,他不太明白,他二人的关系,何时需要划得这么清了?

知柔没意识到所谓的界线,一言一行都是随心而动,唇角微翘了下:“我哪敢打扰小魏将军的公事?”

话说得轻巧,魏元瞻暗自忖度她的神情,站着没吭声。

月色下,二人一坐一立,有光影摇动在两人脸上、肩上。知柔嫌扭头太累,索性旋了个身,正对着他,仰首端详。

“你不高兴了?”见他眉宇倾轧,知柔闲散的坐态倏忽正直一许。

要说不高兴,还不能够,只是觉得她好像在躲什么,可对上她的眼睛,又是坦坦荡荡的。

魏元瞻松了心弦,迈开腿朝她走去,在她身旁坐下:“没有。”

忽然两点雨砸在脸上,知柔一边拂掉,一边向天空看,周围起了凉风,是要下雨了。

她不在乎地放下手,转脸定定地睐向魏元瞻:“我听长淮说,你受了很多伤……有好好治吗?”

月光投映在她眼里,水一般柔和,漫出半缕心疼的情绪。她很怕疼,用自己的感知衡量痛楚,便认为长淮说的险些丧命,必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魏元瞻缄默片刻,翛然地笑了笑:“都是小伤,不危及性命。”

观他如此,知柔忍着没再追问,双手撑在凳沿,把寻思一天的话问出口:“你会不会一直守在边关?”

“不会。”他未作犹豫,“待国朝安稳,我自是要回去的,父亲母亲还在家中等我,京城里……也有我想见的人。”

说最后一句话时,魏元瞻的视线停放在知柔面庞,那双格外英俊的眼眸藏着炽热,仿佛能触到她身上。

知柔睫羽颤动,心悸的感觉再次袭来,令她本能地移开眼。

魏元瞻留意着她每个神情,天还是太暗,依稀觉得她是在避他,心下微沉,握在膝上的手也攥了起来。

他原打算与她剖白,此刻一看,真怕她跑了,只好压抑着,调开谈锋:“你跟苏都很熟?”

想到他们昨日对话,苏都表示自己要走时,她分明有慌张的语气,魏元瞻更觉心里堵塞,“他很危险。”

若不分敌我,他可能会对苏都赞不绝词,但终究不是一个阵营,苏都的那些手段,很阴损。他至今还记得在长烜城,苏都如同修罗般的面孔。

知柔不知如何回答,毕竟在他们眼中,苏都是敌将,可于她而言,或许是兄长。

未十成确定的事情,她不愿透露,便斟酌着应了一句:“他对新可汗没有君臣之谊,此番入燕,是为私事。”

本是有意叫魏元瞻安心的话,在他听来却分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