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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人海 余姗姗 20358 字 2天前

第51章 第五十章 “戚女士,你们是不是经常和……

第五十章

戚沨抵达福利院时是上午九点五十, 张魏早已恭候多时。

这次照面不再像是上次那样,用的是面对所有领养家长的那一套策略:观察、了解情况、标准笑容。

虽然不明显,但只一眼, 戚沨就从张魏的眼神和微表情里读出一丝胸有成竹和不容易察觉的讽刺。

哦, 为什么呢?

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才会有这样的认知?

张魏说:“因为和您约好, 我特意将上午的所有事情排开。”

戚沨相信这话是真的。

“您真是太周到了。”

两人在会客室里聊了差不多十几分钟, 张魏将福利院的材料和推荐领养的小孩资料递给戚沨,戚沨也仔细看过, 询问了一些问题。

与此同时,张魏也翻看了戚沨填好的调查问卷。

直到戚沨提议想参观园区,两人一同往外走。

刚走出楼道, 戚沨的目光扫过前面不远的那棵树,忽然说:“刚才那些小孩子的照片, 有一个叫王小小的, 我上次见过他——就是在这里。”

“哦,这么巧?”张魏应道。

戚沨问:“听说他之前走丢了, 还好第二天被人送了回来。”

“小孩子顽皮,难免的。不过他平日表现很好。”张魏解释说。

“其实这也不能只怪小孩子。他们出去的时候肯定有老师和社工带队,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 当时就该仔细寻找或是直接报警。”戚沨佯装不知带队老师就是张魏。

张魏笑道:“当时已经找过了,不过要负责的小孩实在太多, 总不能为了他一个耽误大家的行程。”

“也是。”戚沨接道, “我听广播说, 福利院为了要找回他还提到‘酬谢’,说明那孩子不是因为大人疏忽走丢的,就是他自己不小心。”

张魏没接话。

不过安静了没多会儿, 张魏突然问:“对了戚女士,你昨天说旺兴小区那个事儿有了新进展?”

“是啊。”戚沨往左右看了看,“欸,今天怎么没见到那位姓董的社工?”

“她今天约了律师,为的就是那件事。”张魏叹了口气,“听律师的意思不是很乐观啊。”

“毕竟杀了人。按照老话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毕竟是法治社会,想要完全没事是不可能的。”

张魏垂着眼睛,一副唏嘘的模样:“可他本质上是个好人,真是可惜了。我听小董说,她哥原来就跟她说过,如果将来不小心做错事,是他做的就一定会认罪认罚,不会抵赖,所以千万不要花冤枉钱找律师。”

“是么,那这次……”这倒是令戚沨感到意外。

张魏说:“是这样,这位律师是我托关系帮忙联系的,对我个人来说就算是尽一点朋友的义务吧。最主要的是对方不收费,他们这才同意。”

“张老师真是有心了。”戚沨说,“不过说句不该说的,既然已经认罪认罚了,那请律师的意义也就不大了。”

戚沨只是起了个开头,试探张魏是否知道这其中的逻辑关系,进一步试探他对法律的了解。

没想到张魏不仅知道,还说:“是啊,请律师基本上都是为了打无罪、缓刑,或是最大程度的争取轻判。不过小董哥哥的案子不太一样,他杀人这事儿洗不了,希望认罪认罚之后,律师能和检方那边沟通好,先一步达成共识,等上了法庭再配合一波,争取将死刑‘打成’死缓。”

戚沨不由得挑了挑眉。

如果董承宇真的是恶性伤人,主观恶意十分强烈,作案手法极端残忍,那么死刑必然跑不掉。法庭一定会基于嫌疑人的个人性质、维护社会安定各方面综合考虑。

但事实上董承宇杀人案并非如此,他很想回归正常生活,杀人也不是为了满足个人暴力和私欲。他不嗜血,也不喜欢犯罪,一切都是出于保护妹妹,在他人教唆和精神分裂发病的前提下才走到这一步。如果这一切都能得到证实,根本不会走到死刑,自然也谈不上争取死缓。

不过话说回来,张魏的确很了解司法制度。

而当一个人有心、有意去了解一个专业的时候,当这个人生出求知欲的时候,其中必然是有动机的。

有人是为了职业考试,有人是因为自己遇到事儿需要求助,而张魏则是第三种:为了犯罪而做功课。

刑辩律师在辩论环节都非常有一手,对这个群体来说,能将一个看似铁证如山的案子打成发回重审或是无罪释放,那才能算赢。

而一旦嫌疑人一开始就表明态度我要认罪认罚,就等于给刑辩律师泄了气:你要认了,我还准备什么,上了法庭去辩什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到了检方那里也会认为:你都认了,干嘛还花钱请个“摆设”?到时候按照你的认罪认罚该给你减刑就减刑就行了。

再到法官那里,这一切就成了:合着你们私下都“搞”好了,当我不存在?

张魏显然早就知道这里面的猫腻。

既然知道,还帮董承欣找律师,那这份所谓的“朋友的义务”不就太过画蛇添足了吗?

当然,这番意思戚沨一下子就品出来,那是因为她了解司法制度,可董承欣品不出来,更理解不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至于董承宇,他坐过牢,应当会明白这些,可他还是接受了律师,说明在那一刻董承宇是领了这份朋友的“好意”,也是出于相信张魏是真的要帮他的事实。

那么站在董承宇的角度,就必然不会将案发时他们那通电话的谈话内容告诉警方,而是谎称不记得。这种将张魏择出去的行为,就等于是对张魏到处帮忙的感激。

沉默片刻后,两人一路来到前院。

张魏又来了这么一句:“我听说这里面有很多‘潜规则’。哦,咱们就只是闲聊天啊,我就随口一说,你就随口一听。”

戚沨微笑着:“当然。”

张魏这才继续:“听说要争取一个好印象,在侦查阶段就得想办法去接触检察机关。”

不得不说,戚沨再次被张魏“惊”到了:“这的确是个思路。张老师连这个都懂,涉猎可够广的。”

一般嫌疑人家属可想不到这一步。

“嗨,我整天接触的都是家长和小孩子,工作环境单纯,哪儿有渠道懂这些啊。这都是小董的哥哥坐牢的时候听里面的人说的。”

这话或许是真的,董承宇的确更有渠道听到这些,而他说者无心张魏听者有意,就记了下来。

“其实想想也是,检察机关在上法庭之前,见到的都是公安机关整理好的材料。公安机关的目的肯定是要给嫌疑人定罪啊,所以那些材料必然是奔着这个方向去的,那能有什么‘好话’呢?我要是检察机关,见到这么一份材料,对嫌疑人的第一印象肯定就不好,一定会认为这个人穷凶极恶,就该定罪。那我作为检察机关该怎么做,我需要的材料够不够详细全面,将来上了法庭会不会影响我发挥?这一来一回的,这两边不就一个鼻孔出气了么。”

说到这里,张魏又笑了笑,话锋一转:“不过小董的哥哥说,他有个‘狱友’脑子转得特别快,也知道这里面的套路,所以在被逮捕之前就跟家里说好了。他家人就想办法去接触了一下检察人员,提前让对方了解他的情有可原、事出有因……结果这事儿到最后还真的在最大程度上轻判了。不仅是这个‘狱友’的律师赢了个好成绩,检察这边也出了力,两边人在法庭上‘一唱一和’的,配合相当默契啊。”

戚沨没有出声,一直听张魏绘声绘色地描述。

而她心里也因此得出一个结论:张魏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这倒是有意思。

她怀疑他知道,但不能说破。

他怀疑她的身份,却也不能说穿。

既然如此,那她就不客气了。

“对了,张老师,我听警方说,有一个关键证人就在这家福利院工作,正好也姓张。不会这么巧吧?”

戚沨看上去一切如常,可这样“突兀”的提问却给张魏听乐了——想不到刑侦支队长的问话技巧这么直接,简直就是漏洞百出。

张魏说:“我承认,的确是我。但这些案件信息他们怎么能到处说呢,真是太不像话了!”

“真是你啊?那案发时发生了什么,你一定一清二楚。”

“哎,就是因为一清二楚,才为他感到遗憾。杀人这件事是事实,洗是肯定洗不掉了。”

“哦……我还听说那嫌疑人的手机,后来还是这个证人先拿到了,然后送到派出所的。”

“是啊,我是在案发现场后面捡到的,我想着这对本案有非常至关重要的作用,就送过去了。其实我当时也很纠结,如果我把手机藏起来,兴许……但没办法,谁叫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摆在这里,事实就是事实,不管他是谁都不能包庇。”

还真是义正言辞。

戚沨始终维持着笑容,直到张魏停下脚步,转过来问:“戚女士,你们是不是经常和民警打交道?”

戚沨点头:“算是吧。”

“那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好,你问。”

“就是……据我了解,民警在取证办案之前必须要先亮明身份,对吧?”

戚沨不动声色。

张魏又道:“那要是这位警察没有亮明身份,就向嫌疑人或证人取证,那这证据还能合法吗?”

戚沨险些要笑出声:“那要看是什么事,用什么手段取证了。如果规定是一刀切,只要不亮明身份就不合法的话,那么卧底还怎么打击犯罪呢?事实上,在一些有条件亮明身份的情境下,如果警察却没有这样做,会令执法程序存在一点瑕疵。但如果是一些非工作时间的紧急情况,先采取措施再说明情况,是绝对可行的。”

“哦,那如果被调查的人事后才发现这个警察的身份,这算不算是骗取证据?能否提出异议?”

“原则上可以。”

“原来是这样……”张魏自言自语地说。

戚沨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嘲讽道:“张老师这样乐于助人,真的很少见,真可以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了。”

“其实我也知道不该介入太多。我也曾经因为帮助他人,感受过受助者恶意。我那时候还在想,真是不能随便帮人,谁知道会不会被白眼狼反咬一口。”张魏接道,“不知道你们做社区调解的,有没有遇到过?”

停顿两秒,戚沨的语气冷了几分:“所谓的受助者恶意,指的并非是受助者心怀恶意,你从出发点就搞错了。”

“哦,那指的是什么?”

两人的目光对上,张魏面上含笑,笑容却没有渗入眼底。

戚沨却是眼睛带笑,笑意深邃,让人感受到一种看透人心的讽刺。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不会用成语就别用。

第五十一章

“是人都有恶意, 也都有善意。善恶一体两面,不会独立存在。一些受到帮助的人之所以散发出恶意,是因为在被帮助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低人一等, 自尊心受到打击, 还有强烈的屈辱感和嫉妒心。他们觉得不公, 要将这份屈辱用恶意的方式发泄出去。助人者如果没有注意到这里面的尺度, 就很容易成为靶子, 最终得出好心帮人却被白眼狼反咬一口的结果。所以帮人是要注意尺度的,自以为是地帮不一定是真的帮, 很可能会成为另一种‘伤害’。不过还有一种情况是,帮人者的目的并不单纯,也是为了从中汲取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和存在感, 看到他人痛苦,心里反而觉得爽。而这种东西是更为微妙的, 在我看来助人者的‘动机不良’是一种更为隐秘的‘恶意’。”

张魏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想不到现在的社区工作人员都这么专业, 连心理学的东西都懂。”

戚沨从善如流地接道:“社区调解是跟人打交道,自然要了解人心在想什么。”

故意停顿一瞬, 戚沨主动切换了一个话题:“我前段时间接触过的一对母子就让我感触很深。那位母亲因为后天脑子受了点伤,影响了智力和精神状态,可她儿子却非常聪明。母亲靠拿低保生活, 省吃俭用,将所有钱都花在儿子身上, 立志要将他培养成才。可这个儿子对她却怀有隐秘且强烈的恶意。在母亲最无助的时候, 他却选择了抛弃……当知道母亲在家中意外去世之后, 他还因此松了口气,认为自己的人生唯一一片阴影从此消失,终于可以摆脱阴霾, 拥抱阳光了。”

戚沨的语速并不快,可张魏全程都没有打断,只是用一种阴恻恻的眼神看着远方。

戚沨扫了他一眼,就看向同一个方向,继续道:“然而他不知道,选择逃避、永不再见并不能做到真正的摆脱。当他母亲惨死家中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就化为另外一种形式的阴影,永远住进这个男孩的心里。他每看到像他母亲一样的人,都会激发出那片隐秘在阴影中的恶意。他以帮助为名行恶,将那些东西释放出去,又从这个过程中找到一丝快意,就好像这样做他就是一个操纵他人命运的强者,而非当初逃跑的那个懦夫。可这样的行为恰恰暴露他骨子里的懦弱和猥琐。他一辈子都得躲在阴暗中行事,因为阳光会令他无所遁形。”

“呵。”直到戚沨话落,回应她的是一声讥讽的笑。

戚沨看过来,只听张魏说:“戚女士平时还作诗吗,真是用词犀利,角度精辟。”

戚沨没有回。

张魏又别开脸:“我也听过一个故事,和你交换一下心得?”

“洗耳恭听。”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对是母女。那位母亲很早就离了婚,女儿跟着他。她们原本在一个大城市生活,母亲很要强,但是生活艰难,她为了减轻负担就选择再婚。她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和继父总有点矛盾。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母亲,继父偷看她洗澡。她母亲相信了,选择为女儿出头。这个继父却觉得很冤枉,认为是这个女儿看他不顺眼,要将他们拆散。母亲又犹豫了,毕竟女儿没有证据……而这样的事儿发生多次之后,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主要矛盾。母亲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送走女儿,要么离婚。”

张魏“咯咯”乐了一声,又道:“有些事儿说得多了,即便是假的,也会成为真的。就算那继父没有偷看,那个母亲听多了,也会多出几分怀疑。可一旦当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放羊的孩子,你说她会怎么做?”

戚沨眼里的光逐渐冰冷,只等张魏吐出下文。

张魏瞅着她,再次露出那种笑容:“结果非常出人意料,那个继父突然失踪了。继父那边所有亲戚都觉得和这个女儿有关。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当母亲的也开始怀疑,甚至有几分相信。那你说,这个女儿有没有做过呢?”

戚沨眼神淡漠,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纠缠在母女的话题上,而是说:“有个事我忘了说了,那个嫌疑人董承宇确诊了精神分裂。司法程序上转圜的余地还是很大的,只要他肯配合说出实情。”

“哦,我也听说了。”张魏方才的挑衅又瞬间消散了,“不过精神病人杀人,就算不用负刑责也要被管制吧?哎,有病就要治啊。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只是一个旁观的普通人,我只会觉得很害怕——为什么这些有病的人在社会上到处流窜,让普通老百姓很没安全感,他们就该被管制起来,决不能放出来四处乱咬。戚女士以为呢?”

戚沨笑着点头:“我很同意。但不只是‘显性’的有暴力倾向的患者,还有一些‘隐性’的对社会的危害程度更大,更应该引起重视。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主观恶意非常强烈。不过这些就像是躲在下水道的老鼠,不仅肮脏而且狡猾。”

一阵沉默,两人目光再次对上。

直到戚沨的手机振动了两声。

戚沨看了一眼,是罗斐的微信。

但她没回,对张魏说:“都聊了这么久了,我也该走了。”

张魏瞬间收敛所有戾气,看上去还是那个“热心肠的张老师”:“我送你。”

……

戚沨这一次离开福利院,刚走进停车场就注意到站在车边一道熟悉的身影。

走近一看,真是江进。

“刚从林新回来怎么不休息?”

“这不是知道你要会会‘主菜’吗,我专程过来八卦一下。”

江进是从支队打车来的,坐上副驾驶座,问:“怎么样?”

戚沨将车子驶上路,语气很淡,神态平和:“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这趟来‘目的不纯’。”

“嘶,那他还挺鬼的,居然真的打电话到社区去求证了?”江进说。

戚沨停了片刻,直到车子开上主路,才说:“不一定是电话求证,是他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我小时候的事。他应该是从他母亲口中听过我的名字。”

“那这就是贴脸开大了。胆子倒是不小。”江进的语气透露出几分不可思议和惊叹,“他想看到什么,看你当场破功?”

戚沨冷笑一声:“他的目的就是让我听出来他对我的底儿很了解,但是我又不能拿他怎么样——算是挑衅吧。”

“欸,说来说去,到底说的是哪段故事,我知道吗?”江进话锋一转。

戚沨快速扫了他一眼,没接茬儿。

江进自问自答:“哦,原来我不知道。”

戚沨持续沉默着。

江进过了会儿又蹦出一句:“所以到底是什么故事?”

戚沨没理他,就当做听不见,一双眼睛只是盯着路面,纹丝不动。

江进没有继续追问,又说:“不过我还是头回见到张魏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虽然这比喻不恰当。”

这倒是不假,普通老百姓对警察这个职业有一种“迷信”和天然的畏惧,一部分人认为警察保护人民是天经地义的事,另一部分则认为惹不起只能躲。

还有一种现象是,一个普通人违法犯罪,很容易就被揪住错处,即便是自认为不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办案人员也有办法找出一个名目。所以普通人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平安安的原则,尽量不去触碰踩线越界的事,尽量不去和有职权的部门对抗。

至于张魏,也不知道是不是隐秘犯罪的经验太过丰富,令他心理膨胀,自大自满,如今竟然都敢挑衅到副支队长头上。

江进接着说:“其实要抓张魏不难。人这一辈子谁能不做错点事儿,很多人违法了都不自知。把他的老底查清楚,找点理由先拘起来——不敢说刑事拘留,行政拘留应该不难。你一个副支还不是信手拈来?”

不过江进说这话时语气并不认真,再配合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像是在开玩笑:“主意是馊了点,但是对付这种人,如果始终照规矩办事,很容易就被规矩限制死了。我听一个同学说,就前段时间的事儿,他们所就这么办了这么一个案子……”

那案子说大不大,起因就是一个乐队租了一个酒吧的场地,逾期数月不交租金,也不走。酒吧老板刚好认识一位民警,就从这个乐队身上找了个名目,直接刑事拘留了几天。等这个乐队出来,立刻将租金补齐,将东西搬走,多一句都不敢说。后来听说这乐队还真有点问题,刑事拘留之后直接立案侦查。

张魏既然敢教唆他人行凶,可想而知在其他事情上也不会是个遵纪守法的良民,不如就利用拘留这个时间缓冲将他查个彻底,也算是师出有名,然后再将行拘变刑拘,刑拘变逮捕,一步步推进。

一直沉默的戚沨终于有了反应:“他这种程度还不足以让支队兴师动众。不是我说,你那些都是歪门邪道。”

江进接道:“歪门邪道但有用啊,而且合规合法。就是为了给他点颜色瞧瞧,挑衅警察和法律的下场。”

“他今天当面挑衅我,我要真这么做,就成公报私仇了。就算真挖出来东西定了罪,他也不会服。”

“你的目的是让他服气吗?咱们处理过那么多嫌疑人,有几个真的服气的?都判死刑了还说自己是无辜的大有人在。”

停顿几秒,戚沨才回答:“不是对我服气,是要输得心服口服。”

“你还是老样子。”江进笑了,“别人都是办案子,你是什么都要论个高下,分个胜负。”

“猫捉老鼠若是没有斗心,不争输赢,我还当什么警察?”

没想到这话刚落,戚沨的手机就震动起来。

手机放在置物架上,江进看见来电显示,“呦”了一声:“王队。”

戚沨扫了一眼,正巧眼前就是收费站,站边就设置一个临时停车区和简易厕所。

车子停稳,电话接通,王尧单刀直入:“那个董承宇杀人案办得怎么样了?”

明明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才几天就问起来,必然是形势有变。

戚沨说:“我们已经锁定了教唆董承宇的人,而且董承宇经过司法鉴定,确认有间歇性精神分裂,有轻判的余地。如果顺利下一步就可以……”

但戚沨话音还没落,就被王尧打断:“你的下一步可以按照你的意思继续推进,但董承宇这个案子要尽快落实,认罪认罚之后就送检察院。”

两秒的停顿,戚沨问:“上面有人催?”

“我可以先顶着,但你这边时间不多。你想查的事儿我不拦着,但董承宇案必须快办,还要办得漂亮。”

“我明白了。”

电话切断,戚沨再次发动车子,皱着眉头将车开上路。

尽管江进没有听到王尧的话,却也猜了七七八八:“老王是不是让你‘阳奉阴违’啊?要不怎么说姜是老的辣呢。”

“王队的意思是兼顾时间紧迫,最好先顾一头——不会用成语就别用。”戚沨说。

“那你就得想清楚了,姚氏董承宇案之后再揪出一个张魏,那就意味着将刚落实的案子推翻。在程序上不仅难度大,阻碍多,而且是打自己的脸。”江进忍不住笑,“想想那个场面,你才立了功,王队脸上有光,跟上头展现成绩,那边‘雷霆出击’的新闻稿刚发出,这边就来一个翻案重申,牛逼!”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呵,下辈子都不会。”……

第五十二章

江进话糙理不糙, 而且这正是戚沨头疼的点,她忍不住飞了个眼刀。

江进问:“是不是想让我闭嘴?”

戚沨吸了口气,说:“你主意多, 帮忙想想。”

“能屈能伸, 我就佩服你这点。”江进撂下这句, 想了想, 问, “你先说说现在进展到哪步了,我指的不是调查进度, 而是各方态度。”

戚沨逐一说道:“罗斐的态度比之前积极,他的微信我还没有回,但我估计他应该可以拿到或者已经拿到董承欣的记事本了。要瓦解董承欣对张魏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但如今有董承宇的事情在,我相信要将董承欣争取过来并不难。她手里一定有证据, 只是不知道这些证据的法律效力会否被推翻。”

江进边听边点头, 又问:“那宋昕呢?”

戚沨意会:“你的意思是,从宋昕手里拿到张魏的咨询记录?”

“这部分我相信会比董承欣提供的证据更有力。”

“这倒是。张魏两次给宋昕打电话旁敲侧击, 就是担心他的记录流到警方手里。而且他教唆了那么多人,心里一定很有成就感,若是不能与人分享必然会很孤独。遇到宋昕这种专业人士, 会忍不住在他面前炫耀。而且没有真凭实据,只有口头咨询, 无论他说什么, 宋昕都不至于冒着有损职业道德的风险主动报案。他一定是在咨询的时候说了非常不利于自己的东西, 才会在事发之后联系宋昕。而宋昕的专业背景,加上他提供的材料,到了两院会更认可。”

戚沨又继续往下捋:“再来就是张城那里, 我相信傅明裕应该有办法让张城配合我们。”

说到这,她又想起一件事:“哦,忘了和你说了,我交给傅明裕一个任务。那事儿只能他来办。”

“嗯?”江进疑惑道,“老傅能办的事儿,我却不能?”

随即又笑出声:“除非是和某位特定的女士有关——许垚。”

戚沨正要夸江进脑子转得快,没想到江进又说了句:“你这思路可够刁钻的,我居然没想到。”

说话间,江进拿出手机,快速给傅明裕拨了语音。

等了几秒钟语音接通,不等傅明裕开口,江进便问候道:“老傅啊,佳人会的如何?”

傅明裕反问:“你是回来了,还是在林新?”

“回了。快回答。”

“她答应了,不过要找一个由头去和福利院提。她说在助资过程中仔细审核过福利院的材料,发现很多问题。福利院理亏,担心资金落空,她提的要求虽然会照办,但查出来的问题越多,对福利院越不利,所以可能会在那些材料上做美化。”

毕竟许垚拿着福利院的生杀大权,她提出要的东西,福利院一定会玩心眼。而一旦材料被夸大其实,就无法作为证据了。

江进顺水推舟:“害,那将计就计不就行了?”

“怎么个将计就计?”

“你就告诉许垚,明示也好暗示也罢,让福利院明白到只有‘牺牲某一个人’,才能保全更多人,不就行了?这样一来,福利院在材料上一定会仔细筛选,尽可能多找和这个‘牺牲品’相关的东西。哦,不过一定要真实啊,可不能添油加醋,必须保证证据无暇。”

“你觉得希悦的那些猫腻张魏也参与了?”

“他肯定参与了。”

戚沨默默听着两人对话,没有出声,只是顺着江进的笃定去回忆。

的确,虽然她只去过两次福利院,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张魏虽然只是其中一位“老师”,但是话语权和人缘明显要优于其他人。

何叶明明更负责,对小孩子也更好,但何叶却十分忌惮张魏,不敢在院里明说一句他的不好。

再结合董承宇的供述,张魏从学生时期就是一个热心肠,四处“助人”,朋友很多,他这样为人处世到了社会上必然很吃得开。

再说,帮人帮到点子上需要脑子活络,加上他父亲就是福利院的老师,对里面的弯弯绕绕一定很清楚,张魏也算是“家学渊源”,处理福利院的“问题”一定更得心应手。一来二去,他和福利院的牵扯不仅多而且深,要从中翻出一些东西必然不难。

至于那些有自闭症的小孩,在张魏负责时发作情况频繁,还先后有小孩子在张魏领队的时候走丢,这些“巧合”福利院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只不过是碍于牵扯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张魏的“作用”可比这些有问题的小孩子有价值得多。

想到这里,戚沨思路收回,江进和傅明裕也结束了通话。

傅明裕快速将意思转达给许垚,又给江进回了条消息:“她答应了,还问我这主意是谁想的,是不是江进。”

江进不禁轻笑,一边回复傅明裕一边对戚沨说:“搞定了。有许垚在,福利院那边一定会被拿捏。”

“她是很有手段。”戚沨接道。

“评价不低啊。”江进看向戚沨,“我还以为以你的风格,会很排斥和许垚那样的来往。”

戚沨却说:“我的原则就是不犯法,而且不要犯在我手里。在这个前提下,适当地运用手段会更有利于在社会上生存,而且这样的人大多很聪明,我怎么会排斥。”

“最好是再聪明一点,明白警民合作的重要性,那你就更欣赏了。”江进说到这,又话锋一转,“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董承宇案落实,还要在短时间内揪出张魏。这两件事该如何平衡?反正换做是我,我是一点招儿都没有。”

“我也没有。”戚沨发出一声叹息,但是看脸色却没有泄气。

江进笑问:“认输了?”

“呵,下辈子都不会。”

……

夏正没想到戚沨出去一趟,回到支队就改变了态度,说要尽快将董承宇的认罪认罚材料准备齐全,先走递交检察院的程序。

夏正犹豫了一下,才问:“那张魏……”

“查。”戚沨果断道,“这个人不能放过,你只管办。将来如果有程序上的困难,我来处理。”

夏正松了口气,立刻去处理董承宇案。

一个小时后,审讯再次开始。

前半段可以说是顺利,也可以说“不顺”。

顺利在于,董承宇所有回答和表现都在预料之内,对于揪出张魏没有丝毫实质性进展,董承宇显然是要保护到底。

不过这也难怪,董承宇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在他心里还坚信着这份持续十几年的友谊,而面前的办案刑警都是陌生人,都想着要给他定罪,他从心里就是排斥的。

事实上董承宇在监狱里也没少听到狱友们抱怨,说是千万不要相信警察的“哄骗”,他们只想着定罪立功,说一套做一套,叫你提供什么你就提供什么,你以为这样表现能争取宽大处理,实则就是给自己的定罪多上了一道“催命符”,还给警方查案降低了难度。

还有狱友说,如果部分证据就是不交出去,警察最终也没找到,那这个罪名你说怎么定?凡事都要讲证据,起码就这个部分的相关刑事责任是有机会逃掉的。

董承宇牢牢记住这一切,时间久了就形成一种印象——警察不问青红皂白,只看证据,只要证据。

而他这种认知在之前的审讯中也展露无遗。

不过这一次,夏正对于董承宇是否撒谎,是否继续耍心眼,是否在反侦察那一套,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急切了。

夏正相信即便对董承宇挖心掏肺,他也不会信。

再说这事儿换哪个嫌疑人都不会相信警察,只会选择相信十几年的朋友。

如今夏正已经吃了定心丸,目的只有一个:先把董承宇的案子落实。

至于张魏,戚沨说得对,可以换一个角度慢慢跟他玩。

戚沨的话也给夏正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他就不信,张魏这种犯罪成瘾的人,能在每一个案子里都做得“干干净净”,就算不从董承宇案下手,还可以挖出别的。就拿张魏和董承宇当做两个案子处理,只要不牵扯在一起,难度自然降低——这样一想,瞬间豁然开朗。

所以当董承宇再次撒谎时,夏正完全不觉得心急,董承宇说什么他就记录什么,一个字都不错。

等将来上了法庭,董承宇的谎言根本经不住几轮盘问和质证,很快就会败下阵来,到时候他就会知道自己这几句话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秉持着这样的心态,夏正时不时看向负责讯问的戚沨。

不得不说,真是稳得一笔。

也不知道福利院这趟有什么收获?怎么就突然改换策略,放弃董承宇这个突破口了?

哦,一定是发现张魏的其他破绽,甚至牵扯到别的人命。

没想到审讯过半,一直保持着稳定讯问节奏的戚沨,却突然话锋一转:“小夏,把摄像机关了。”

这句话很轻,但因为审讯室里过于安静,所以额外清晰。

夏正的视线从笔记本上缓慢移开,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戚沨侧首扫来,还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照办。

“是……”

夏正应了一声,带着不确定和满肚子问号走向摄像机,折回来时心里还在犯嘀咕,这套不是江哥喜欢玩的战术吗,怎么凡事都要求严谨和“政治正确”的戚队也……

然而夏正的屁股还没沾到椅子,戚沨又来了句:“你先出去。”

夏正下意识扶住桌子,这回连声都不吭了,一脸茫然地走出审讯室。

一出门,就对上审讯室外“未卜先知”的江进。

他一脸好笑的表情,仿佛等来了一出大戏,正欣赏着夏正的表情。

“江哥,这……”

“摄像机关了?”

“你怎么知道?”

“你都被轰出来了,摄像机怎么可能还开着留把柄?”

江进话落,身体往旁边一转,手一推,将隔壁屋的门推开:“走,看直播。”

夏正还有点摸不清状况,进屋后随手将门关上,和江进一起站在单向玻璃前,正看着隔壁屋里的情况。

“江哥,戚队把我支开,不会是防着我告她小状吧?”

江进觉得好笑,眼睛盯着玻璃,嘴上反问:“那你会不会呢?”

“当然不会!”

“那不就得了。”江进说,“她这么做不是防着你,而是对你的保护。万一事情捅出去,就她一个人担责,你什么都不知道。再说你是下属,当然要听令行事了。行了,先看好戏。”

夏正这才放下心,看向屏幕。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那是因为她已经打算‘放……

第五十三章

审讯室里, 董承宇已经提高警觉。

虽然戚沨将夏正叫出门,还关掉摄像机的行为令他有点意外,但在监狱里他听过不少事, 自然也听过办案民警和嫌疑人“交心”之后反手“出卖”嫌疑人的故事。

什么交心, 都是为了拿到更多更实的证据, 你给了是你傻。

然而戚沨一上来并没有与他交心。

她离开座位, 选择靠坐在桌边, 面无表情地说:“董承宇,现在我要给你还原一下案发当日都发生过什么。如果有不对的地方, 你可以指出来。”

戚沨没有维持一个姿势不动,而是边走边说,甚至还用“无实物表演”来令他明白:“案发当日的中午, 你登门之前贾强喝了很多酒,加上经过十几年没见, 一时没有将你认出来。你谎称送外卖骗他开了门, 然后趁他警惕性下降的时候挤进屋里。”

说这话时,戚沨就站在审讯室门口, 接着往前走了两步,将椅子放在董承宇面前,对着他坐。

“你进门后, 贾强试图要将你轰走,可他没有你力气大, 也没有想过后面会发生的事, 在轻微醉酒的情况下就这样面对面和你‘谈判’理论。”

董承宇始终没有吭声, 也没有明显的表情。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办过很多类似的案子,大概能想象得到……”戚沨就像是在对空气表演, 但她很自如,快速代入贾强的角色,并用一种轻巧的语气说,“怎么,你妹是自愿的,自愿的也能叫强|奸?”

是的,这是一开始贾强的说辞,他怎么都不承认。

随着戚沨的口吻和角色代入,董承宇脑海中很快出现当日的情景。

贾强的态度非常嚣张,一副看不起人的态度,还非常轻慢,说了一些对董承欣不尊重的话,直接刺激到董承宇。

直到现在,董承宇做梦依然会梦到贾强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而不是死状。他甚至觉得不够解气,不该只给一刀。

“因为是在贾强家里,他对于自己的地盘很有安全感,也很狂。他根本没把你当回事,更没有将董承欣看在眼里。”戚沨的话将董承宇的思路拉了回来,“可你却提到你坐牢以后,贾强还经常带董承欣出门,每次回来都给她换一身衣服的事。你母亲之前就收了贾家的钱,不好再反咬一口说是强|奸。案发之前,贾强因为酒醉只想休息,却被你登门纠缠,心烦气躁之下脾气上来了,索性就承认了,还说了非常挑衅的话。”

“是,我就是强|奸她了,怎么着?你能拿我怎么着!干嘛说强|奸那么难听,那叫‘玩’!我就是玩她了,还玩了好多次,都玩腻了,你能怎么着!”正是这几句话直冲董承宇的天灵盖。

戚沨说:“我所接触的强|奸案嫌疑人,不仅是从行为上用暴力侵犯女性,语言上也充满鄙视,那是另一种精神上的践踏、羞辱。仿佛他玩了玩,是因为瞧得起受害人,给她面子,受害人就该开心地接着。他们其中还有一些人会问办案警察,大家都是男人,你应该懂吧?有的甚至对办案警察形容点评受害人的身材,觉得哪里还不错,哪里不太行。或是直接跑到受害人和家属面前贴脸开大,进一步对其侮辱,加重他们的精神伤害。更恶劣的是,这些人即便坐牢也不会愧疚,表面的认罪认罚只是为了减刑。他们还会在看守所和监狱里吹嘘这一切,时不时会回味。网上有一些说辞,说监狱里都有鄙视链,小偷小摸都瞧不起,强|奸犯会被其他狱友教训。我不知道有没有看过。但你坐过牢,我想你应该知道真实情况。”

是的,董承宇当然知道。

事实就是,强|奸犯并不一定受到针对,说他们在监狱里混的很惨实在太过绝对。

人天生就喜欢八卦,罪犯也是一样。

有些罪犯会特别喜欢打听别人的犯罪经历,还听得津津有味,有的是心里想过要这么干,却不敢,或是因为某些原因没有干成,也会跑去打听,然后自己在心里幻想。

还有一些“颇有经验”的犯人会说:“这你都能被抓,肯定是你没让她爽够。”

而董承宇完全听不得这些,也因如此经常和在这些事情上大放厥词的犯人起冲突,还多次将这种行为举报给狱警。

而这一刻,原本情绪还算平稳的董承宇,不仅呼吸逐渐加重,还用一种比较复杂的目光盯着始终置身事外的戚沨。

这个女警的每一步、每一句话都是他想不到,且找不到对策去应对的,哪怕他有坐牢的经验。

他实在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就是为了刺激他吗?

戚沨依然在观察董承宇,特别是他的微表情和意图掩饰的小动作:他咽了几次口水,他在深呼吸,他在努力平复情绪,他在告诉自己要冷静。

毫无疑问,他对她已经产生了抵触、排斥却又莫名拉近距离的复杂心理,就因为她切中了脉搏,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这就像是患者去看医生,就算医生说话直接且刺耳,但只要说得精准,就算对这个医生的态度不满意,也会选择相信并愿意听医生接下来的判断。

而犯罪心理要切中的就是罪犯的心病。

戚沨话锋一转,又道:“你实在受不了贾强的态度。那么多年过去了,居然毫无悔过,还沾沾自喜,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到处跟酒友去炫耀,拿你妹妹当谈资。最可恨的是,他近期又骚扰了你妹妹,却不承认。你被他激怒了,就冲到厨房去拿刀。而贾强正在口嗨的兴头上,不仅自大自满,还放话说你没胆子杀他。”

“我不知道你发病是在拿刀之前还是之后,或许你一开始拿刀的动作只是想吓唬他,没想到会在下一秒突然发病。又或者是你先产生了幻觉,看到的不再是贾强,而是一头猛兽。你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董承欣,于是找到‘武器’和猛兽进行搏斗——直到那把刀砍中他的颈部。”

“贾强受伤之后,在第一时间感受不到疼痛,因为肾上腺素在激增。可他却因此受到惊吓,一时只想到逃跑。而你则清醒过来。或许这个时候还有你的朋友在手机另一头叫你,令你更快恢复正常。”

说到这里,戚沨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边走一边说:“你先走到窗口往下看,见贾强摔倒。你六神无主,拿着刀在屋里徘徊,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些血滴在地上,形成了你的移动轨迹。”

“这个时候你会更想听别人的建议,特别是你信任的人,比如那个始终没有挂断电话的朋友。但你也有自己的判断和主张,你知道逃跑不现实,而且会罪加一等。可你又不想去自首,因为这无疑会和董承欣分开。但你还是选择换上贾强的衣服和球鞋,并在你的朋友提到董承欣之后,出于保护他不受牵连的目的,将手机从后窗户扔了出去。”

“然后你走到靠近大门口的过道,终于感到体力不支,因刚才的情绪过激和暴力行为透支了你所有力气。你靠着墙倒在地上昏了过去,手里依然握着那把刀……”

几乎全中。

戚沨的描述就像是在现场看过“直播”一样,令一直盯着她的董承宇,眼中闪过难以掩饰的震惊和警惕。

戚沨仍然很平和,停了几秒,折回来坐在椅子上,换了一种口吻说:“基本符合事实吧。”

董承宇张了张嘴,很想否认,因为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和他的口供不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一时说不出任何否定之词。

他有一种完全被看透被看穿,再死撑下去只是徒劳的无力感,就像是小孩子已经被家长抓包了,却还红着脸不承认的羞耻。

而他不是小孩子,这也不只是抓包,而是揪出犯罪事实,他越是不承认,将来判得越重。

戚沨无声地叹了口气:“认罪认罚是有条件的,符合的才予以减刑。你认为你之前的口供笔录都符合么?”

董承宇依然说不出话,心里却明白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戚沨都没有再言语。

董承宇的目光也从直视渐渐落下,在一番纠结和自我矛盾之后,低声问:“你是想让我说出实情,再给我定罪。如果我真说了,还能算数吗?”

眼瞅着“垂死挣扎”已经无用,他料到了死撑下去的后果有多糟。可他最在意的是,如果现在改口供,那么之前的说辞是否会对他造成不利?

还有,警方能否看在他已经认的前提下,考虑为他向检察院求情?

几秒的沉默,戚沨回道:“你很清楚脱罪是不可能的。我想你的目的是尽早结束刑期,和你妹妹再次团聚。既然你有这样的期望,行动上一定要配合,才有可能早日实现。”

“可我……”董承宇想了想,措辞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跑,我知道自己跑不掉,也愿意认。”

“我这一点我绝对相信。是有人建议你跑,那不是你的想法。如果多给你一点时间考虑,你会选择自首,而不是换那身衣服和鞋。可惜在你想清楚之前,就在门口晕倒了。”

“我……”董承宇又看向戚沨,“如果……你们会追究别人的责任吗?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没有任何帮凶。”

戚沨瞅着他笑了:“那么是谁告诉你董承欣遭到贾强骚扰的?那不是你幻想出来的,你也没有亲眼看到,董承欣更加没有告诉过你,对么?”

董承宇眼里再次浮现出错愕。

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他们查到的?

他们却问过董承欣了,还是张魏?

董承宇一时犹豫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会不会和警方问到的信息有出入。而这种完全被关押,与外界隔绝的感觉,会加重人内心的猜忌和疑惑。

当然,董承宇几乎怀疑了所有,却唯独没有怀疑张魏骗了他。

……

“瞧见没有,‘敲山震虎’‘声东击西’,这可是教科书级别的审讯,记住了。”审讯室隔壁,始终围观现场的江进如此笑道,“可惜不能分享。欸,现在庭审都有直播了,你说以后会不会进步到连审讯都能播?不仅能对一些漏洞百出的反面教材进行打击,像是这种正面教材还能起到教育和威慑意义。哦,不过这套‘攻略’要是被犯罪分子拿去做功课,大家都要头疼了。”

夏正完全没搭碴儿,也没有听到江进的后半段话,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直盯着对面,心里投下不小的震撼。

就在戚沨的描述时,他几乎也有了透视眼,看到了董承宇的全部心理变化。

不,那不是他看到的,而是他以董承宇的角度和立场去做反应,自然而然地体会到他的所思所想。

而董承宇的“瓦解”是那样清晰且真实。

夏正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戚队早就还原真相了,为什么不多铺垫两次再……”

正常来说,要突破董承宇的心理防线,还需要几次审讯层层递进,可戚沨就像是赶集一样。

“那是因为她已经打算‘放弃’董承宇了。下次审讯她不会来了。”江进叹道。

“放弃?”

“嗯,虽然时间紧迫,但她还是给了董承宇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再不抓住,将来回顾这一切,就只能留在狱中后悔。”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放任下去,她的结局只会比……

第五十四章

审讯室里, 董承宇仍处于震惊当中。

戚沨见时机已然成熟,便顺势引出下一环:“那是张魏告诉你的。你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不仅因为你们是十几年的朋友, 他帮了你很多忙, 特别是在你坐牢的时候还照顾你的家人。如今他又是董承欣的男朋友, 将来还会成为丈夫, 所以从他口中说出贾强骚扰董承欣, 你是完全相信的。”

听到这话,董承宇方才的情绪又渐渐回落, 找回理智说:“就算是他说的,这个案子也与他没有关系。人是我杀的。”

董承宇已经明白到,如果以自己有精神分裂为借口, 再以“被教唆”的名义将张魏拉进来,他是有机会逃脱一部分法律责任的。

可他没有选择这样做。

而这样的坚持早在戚沨的预料之中:“的确, 他告诉你这件事, 又没有叫你去杀人。但如果是另外一种情况呢……”

戚沨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在董承宇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来,并且忍不住在心里猜测是什么样的情况时, 戚沨继续说道:“其实贾强根本没有骚扰董承欣,他连董承欣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到了这一刻, 虽然董承宇对戚沨依然是防备态度,却也对戚沨的话十分信服, 就是因为她说出来的每一句都没有“诈”过他, 而且都押中了事实。

“没有?”董承宇忍不住问, “你们查过了,确定吗?”

这句话无疑是给戚沨一个信号:如果董承宇说的是“不可能”,那么就意味着从本能上他就不相信她的话。

而现在他是在跟她进一步确认, 是因为他知道的和她所说有出入,他想弄清楚到底谁对谁错。

戚沨举出证据:“我们调查过贾强的所有往来,包括网页浏览记录和手机里的通信记录,没有一条和董承欣有关。贾强有两个长期‘往来’的女性,他付钱,她们提供‘服务’。你应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吧?虽然‘性|交易’和‘强|奸’都是犯罪行为,但比起后者,前者显然轻多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找董承欣做什么?”

不仅逻辑合理,而且是经过调查的结果,可信度一下子提升不少。

董承宇陷入沉默,脑子忽然很乱,但他还没有认定是张魏撒谎,而是在心里问:难道是张魏搞错了?

戚沨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接着说道:“你是不是在想,是否有一个名字很像或是长得很像的男人在骚扰董承欣。张魏一时情急弄错人了?”

董承宇倏地抬头,脸上的诧异难以掩饰。

“不可能。”戚沨语气很淡地道出结论,又道,“你说过,张魏先去找过贾强,还被他轰了出来。就算一开始弄错人,难道地址也会弄错吗?还有,对峙的过程中,他一定会叫贾强的名字,也会提到之前的事,如果真弄错人,对方难道没有纠正他吗?”

董承宇接不上话。

直到戚沨话锋一转:“真实的情况是,张魏骗了你——贾强没有骚扰董承欣。”

“不……不可能……”

董承宇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却充满了不确定,更像是对即将被推翻的既往认知的一种“守护”。

相信了十几年的人和事,谁都不会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谎言。

何况这场谎言的代价是“杀人”。

“你是相信警察还是相信张魏呢?”戚沨接着说,“从你关进来开始,办案刑警没有一个骗过你,我们的工作就是追查真相,我们的每一次审讯都是基于现有证据开展的。而张魏的话有证据支持吗?他那么严谨的人,声称跑去找对方理论却没有录音,随口一说你就深信不疑、情绪上头,还因此杀害贾强。”

“不,他没有叫我去杀人,他阻止过我。”董承宇仍然不愿相信。

戚沨知道,要让他推翻过去、接受现实,是需要一个过程的,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几个月。

而张魏口头上的阻止恰好可以作为一种“保护伞”。在司法中就会被认为,张魏有过劝阻行为,证明主观上没有教唆意图,

然而戚沨见多了嫌疑人,其中不乏一些有脑子会说话的,知道怎么将自己的意思反着说,既能择清自己又能达到目的,做出行为上的阻止和心理暗示上的教唆——然而心理暗示在司法判定上还是一个模糊概念。

“可他知道你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知道你曾将继父打成植物人,知道你对董承欣的保护到什么程度。如果不是因为你继父也侵犯了董承欣,当时被打进医院的就是贾强。你对贾强一直心存恨意,曾多次后悔过为什么要把继父打成那样,如果只是稍稍教训一下,再冲去贾家打死贾强,如今的情况会不会不一样?那时候你还没有成年,如果真那样做了,现在也该出来了,而且不会再犯下这次的故意杀人罪。”

董承宇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戚沨说的全是他心里的话,可这些“看破”“说破”却令他倍感绝望,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推着他去接受藏在杀人案背后的“真相”。

董承宇正在纠结矛盾,戚沨却等不了他太久,她心里有自己的办案规划,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之后就决定继续往下推进。

“我知道你在犯案经过上撒谎,除了自保之外,也是为了将张魏择出去。因为你坚信他和你妹妹很快就要结婚,你妹妹没有一个人生活的能力,只有张魏才能照顾她。但我相信听完接下来的故事,你会改变这个想法。”

戚沨故意停顿了一瞬,直到董承宇的注意力被拉回来,等待她会说出怎样颠覆性的下文。

“他曾提议可以先从检察院入手,在我们将侦查材料递上去之前,就在检察官那边留一个‘好’印象。当然如果方法正确,这未尝不是一条思路,但如果办砸了,检察官会认为你的家属在搞小动作,目的是为了遮掩犯罪事实,结果你的判罚只会更重。”

“而且规定上,嫌疑人的亲朋是不可以直接接触检察官的,必须通过律师。但你的律师罗斐应该不会同意。那么以张魏‘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风格,你猜他会怎么做呢?”

问题抛出,戚沨再次停顿。

直到董承宇的眼神变了,她接着说出答案:“他会找你妹妹董承欣去,当然他会在幕后教董承欣怎么说。这样就算将来追究起来,看在董承欣智商的问题上,谁都不好怪罪她,而张魏则完美隐身。”

“你这种推断完全没有根据,他从没有……”董承宇试图反驳,他想说张魏从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戚沨却将其打断:“是你不知道他没有,还是他真的没有呢?就我们调查的结果,张魏就曾经让董承欣去找过郝玫。郝玫你还不认识,她是另一个案子的受害人,和你以及你妹妹的情况比较相近。她因为失去儿子,加上自己也受过伤,自那以后就患上重度精神病……”

戚沨很快将郝玫自残案描述了一番,还提到张城和张魏的亲戚关系,以及张魏为了避嫌推何叶出来,而将自己隐藏起来。

“一次性除掉郝玫和一个看穿他本性的同事,真是一石二鸟。”

许久过去,董承宇艰难开口:“你说的这些……拿的出证据吗?我想看。”

其实他已经看明白了,眼前这位职位级别都高出一层的副支队,但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都是经过证实的,极度严谨。

可他还是不死心,他想亲眼看到。

戚沨说:“你妹妹每次去见律师,张魏都看得很严,她没机会将记事本交出去。我们手里也没有拿到。但据我所知,这次去见律师张魏没有跟着她,我猜她的记事本律师已经看过了。如果你想知道郝玫自残前一天你妹妹有没有去找过她,我们可以提供监控视频给你,你也可以问你的律师。我相信你妹妹将那天的行程写下来了。再想一想,你妹妹有什么动机和理由去找郝玫呢,她根本不负责领养,只是个社工,但如果是男朋友张魏的要求,那就不一样了。”

听到这里,董承宇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心里充满了担忧,而且因为他出不去,了解不到外面的情况,不仅被动,而且会忍不住去想象。

而那些未知的恐惧令他越发摇摆。

戚沨却没有停下来:“事实上张魏这么做不是第一次了。是你的心理咨询师宋昕亲口说的,他接过两次张魏的电话,董承欣还跑去咨询室找他哭诉。如果不是张魏提醒,董承欣会想到这一步吗?还有,其中一次电话用的是董承欣的手机。也就是说,在证据方面,除了宋昕本人的说词,张魏没有留下实质性的痕迹。当然,董承欣可能会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可她是轻度弱智,你说会有谁相信她的话呢?”

“你的初衷是维护张魏,将董承欣托付给他。可如果张魏继续利用董承欣做这些事,你这样做到底是保护她,还是害了她呢?”

一提到董承欣,董承宇方寸大乱。

“温水煮青蛙、打蛇打七寸,漂亮!”隔壁间,江进如此点评道。

夏正小声说:“那个,温水煮青蛙好像不是这么用的。而且这个实验已经被证实错误了,在水温逐渐上升的过程里,青蛙就会跳……”

他的话却被江进慢悠悠飞来的眼神组断了。

另一边,戚沨正说道:“你妹妹和你一样对张魏毫无怀疑,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可你知道吗,因为郝玫自残的事,你妹妹已经被福利院停职了。”

“怎么会……”董承宇一下子惊住。

戚沨又道:“因为她有嫌疑,而院方要让一个人背责。你妹妹没有将张魏说出来,就像你维护张魏一样,是你们用牢不可破的信任包庇了这个人。最可怕的是,你们并不是第一个受害的,继续这样下去,未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董承欣被停职,就意味着失去原有的生活保障。

难道张魏没有为董承欣说情吗?

董承宇心里不仅有担忧,也有疑惑。

“哦,还有个事忘记说了。私下接触检察官这部分‘法律常识’,张魏说都是你告诉他的,是你在坐牢期间听到的传闻。所以就算将来搞砸了,也会推到你身上。而他完全是出于帮助朋友的‘一片好心’。”

董承宇茫然了:“不,我没说过……”

“可你别忘了,你有间歇性精神分裂,这个病会令你断片、失忆。你说其他人会相信杀过人且有精神病的你,还是相信一直热心助人的张魏呢?”

董承宇被问住了,他非常清楚明明自己没有做,却被人怀疑的无助。

戚沨又道:“还有,你的态度是认罪认罚,在这个前提下,张魏还是帮你找了律师。你知道律师接到这样的官司会怎么想吗?”

董承宇点了点头:“我知道。”

“不仅你知道,张魏也知道,目的就是要营造‘助人为乐’的人设。反正忙他帮了,能不能帮到位他也保证不了,大家总不会责怪他吧。这十几年他用的都是这样的套路。既然你们是朋友,你应该知道一些事,等将来去了监狱你可以慢慢回忆。我相信有些事你自己是有感觉的,不是任何人随便编个故事就能混过去的。不过那时候大局已定,你这案子没有可能发回重审,等你想清楚了,你将会有大把时间在里面后悔自责。”

最主要的是,对张魏完全付出的董承欣,一个人留在外面,迟早会被张魏“害死”。

而董承宇叫天天不灵,等到董承欣出事了,无法挽救了,才会从张魏口中听到被美化过的版本。

“为什么……”

过了许久,董承宇才吐出三个字,却没有下文。

“你是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们?”

董承宇没有接话,他只是摇着头,显然现在还在抵触,不能接受这个真实的张魏。

“他有跟你提起过他母亲吗?”戚沨一连三问,“有没有提过他母亲有精神障碍?还有他对母亲的‘抛弃’?”

董承宇彻底懵了,仿佛听不懂戚沨的话。

“你是个重视亲情的人。你来告诉我,对自己的母亲尚且如此,他怎么会有真心去帮助外人?人品又能好到哪里去?连亲生母亲都能抛弃,你却指望他对你妹妹不离不弃?”

这话落地,戚沨站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遂走向门口。

在拉开门板之前,戚沨依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或许你还在想,我跟你说的这些是不是让你推翻口供。事实上,就算你现在供出教唆者,时间上也来不及了。上面给了压力,你这案子必须尽快落实。你是否要继续维护他,那是你的选择。最多一个星期,你的材料就会送交检察院。你的犯罪事实非常清楚,我们没有时间在你的案子里继续搜查张魏的教唆实据。但我还是选择如实相告,不是因为同情你,而是因为预见到董承欣未来的结局,我只能提醒到这里——这整件事她是最无辜的。”

是啊,不但缺乏分辨能力,还一直被人欺负、摆布、利用。

放任下去,她的结局只会比戚翠蓝更凄惨。

戚沨直接开门走了出去

很快有民警进来,准备将董承宇带走。

董承宇全程就像是个木头人,脑海中不停回荡着切脉切得精准的戚沨,最后留下的“预言”,以及心里逐渐扩大,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