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郡王府
大晋水运四通八达, 自京城沿运河下至襄州府下辖的洛城,若是赶路,只需要十来日的功夫。
陈家的两位姑娘是头一回跟着大夫人出远门, 又是坐船,大夫人怕她们晕船, 故而并没有日夜兼程地赶路——虽陈家一早花重金请了医术不错的大夫随船,但一切到底不如陆上便利,陈阅姝的身子骨还没有坏到这种地步,大夫人便想着先就着幼女来。
陈家坐的这船是商贾献上的三桅沙船,载重量颇大, 故而连青娆这等仆妇都能带着七八个大包袱上船。
商贾作风豪奢, 连甲板都被漆得光滑透亮, 船身分为上下两层, 护卫仆妇居于上层,夫人姑娘住在下层。此次随行去襄州府的奴仆不多,青娆又有一等的身份在, 倒在上头单独分到了一间房。
她揣着她娘给她的包袱回了房,递了几个铜板谢过给她拎东西的小丫鬟,对方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船很快就启程了, 船身微微摇晃着,舱内的桌椅却是动也不动, 仔细一看才知原是被固定在了上头。
青娆枯坐在小桌前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当真是要离开京城了。明明在陈府过得也并不是什么人上人的好日子, 可望着船窗外渐渐远去的码头,巨大的惶恐和茫然却几乎将她淹没。
她攥紧了手里的包袱皮,像是在寻求慰藉般打开了它。
第一眼,她就瞧见了一封微微卷边的书信, 像是被几滴雨水沾湿后晾干了似的。
展开信,里头是她娘娟秀的笔迹。
“二娘,你放在箱笼里的银子爹娘都看见了。爹娘知道你孝心,只是此去国公府,上下打点要花的银钱恐怕不少,这几日,你爹将你留下的大件首饰都想法子典当了好价钱,典当来的钱皆换成了银锞子和金戒指,用来走人情方便。你爹又做主从家底里拿出了一百两银子,加上你的一百两银票,打成了数张金箔,娘都贴身给你缝在了在这几件衣物里,将来如有不测,兴许能救命。
二娘,你是爹娘最疼爱的幼女,也素来最懂事。这一去,我们没有别的盼头,只盼着日后再与你团团圆圆。望自珍重,无论如何,务必好好活下去。
活着,就有希望。”
看到最后一句,青娆不禁潸然泪下。
她装作贪慕虚荣故意与爹娘生分,临行前也没有说甚么掏心窝子的话,却没想到爹娘早就将一切看在眼里,四处奔波地将她留的东西换成银钱,还贴了体己钱来贴补她。他们二人是体面的管事不假,可素日里人情往来也颇多,这一百两银子,只怕是动了他们的养老钱了。
她娘太明白她,一瞧见箱笼里的东西,便知道她是心存死志了,添上这一百两,是体贴,也是柔软的威慑:若她当真不争气没能保住性命,爹娘日后的日子也只能拮据地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比谁都希望,自个儿能好好地活下去。
不计成本,不计手段,不计后果。
*
乘船二十日左右后,陈家一行人到达了洛城码头。
在码头排队上岸时,一艘五桅沙船如庞然大物般驶来,见陈家这船一副商贾派头,趾高气昂地就想插队。四姑娘这几日一直食欲不振,人也瘦了一圈,大夫人着急上岸让女儿松快些,此刻哪里肯咽下这口气。
命了仆妇去报京城陈家的名号,对方也是不以为然——来人是襄州府有名的士族王家,历来封侯拜相的也不少,在老家的这一支也是嫡支,虽不怎么出仕,却名声响震湖广,并不怎么将京城三品官放在眼里。
大夫人无法,只得拿了女婿英国公府的名帖,对方的仆妇一看,态度竟是立时变了,让出了路不说,等上了岸,王家的五奶奶还专程来给大夫人请安,连声赔着不是。
陈家人这才晓得,在襄州,襄郡王府和英国公府就是土皇帝般的存在,连扎根数百年的世家也不敢轻易和他们作对。
大夫人笑盈盈地将人送走了,心里道暗暗吐出一口气来。幼女说得不错,这国公府,起码在襄州一带,当真是泼天的富贵。若不是掌握着这些世家的命脉,骄傲如他们又如何会低头?至少,在她的老家,郑家一脉是不怎么给当地的藩王和宗亲面子的。
究其原因,还是周绍兄弟二人得天家信赖,两代的经营之下,将这地盘牢牢握在手里的缘故。
自码头下了船,国公府派来的管事一早就等着,安排众人在洛城最好的客栈休息了一夜后,一行人改坐马车南下进襄州府州城。
进城时又已经是黄昏时分,国公府的管事邀了几回,大夫人还是决意住在他们几年前在襄州城购置的别院里头,又叫得力的管事亲自送了他出门,下了帖子道明日一早去郡王府拜见老王妃。
别院里虽鲜少有主子来住,却也留了靠得住的奴仆时常打扫,到了洛城时便先派人快马来别院里送信,此刻主子们住进来,倒是样样都齐全了。
四姑娘歇了一夜,脸色好看了不少,等第二日再随着母亲出门时,便又是一副漂亮温婉的样子了。
*
襄郡王府与英国公府皆坐落在襄州府的定中街上,老襄王过世后,原来的襄王府被按制一分为二,东面是襄郡王府,西面是英国公府,两府之间只隔了一条小小的夹道,又添了两道门,便算是分家了。
说起来,这里头也有因由。
老襄王成年时,先帝给他封的也只是个郡王爵位,故而只建了郡王府邸。等到当今开恩,因先太子的缘故晋了老襄王为亲王时,老襄王想了想,没有改扩王府至亲王规制,而只是买下了西边人家的府邸,只改扩了原先的二分之一。
陛下问起时,老襄王就笑眯眯地道:“臣只有两个嫡子,将来降等袭爵,如此大的府邸一分为二,已然尽够了,又何必劳民伤财,将来还要劳烦官府收回去?”
至于几个庶子,他心知那几个恐怕也不愿意和嫡母嫡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倒不如将宅子建得远一些,隔了些距离,将来说不定还能多些情分。
陛下因此龙心大悦,好生夸了老襄王一番,还又赏赐了不少名贵的摆件给他装潢新府。
故而襄郡王府、英国公府如今仍旧联系紧密,大夫人虽是来看望长女的,按照礼数,却也得去拜见一墙之隔的亲家老王妃。
大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同乘一架马车,从襄郡王府的遵义门进去,一路向北到了一道垂花门前才停了马,转坐三辆青帷轿子往老王妃的燕居堂去。
足足坐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跟轿的婆子才在外头笑着道:“亲家太太,两位姑娘,到了。”
大夫人就从轿子上下来,神色平静,四姑娘笑了笑,上前扶住母亲的手,后头跟着的七姑娘眼睛一转,也笑眯眯地上前来扶住了大夫人的另一边。
在外人面前,自是母慈子孝,跟十指一样长短似的。
众人一路被殷勤地引进去,只见燕居堂里的丫鬟皆身穿湖绿色的衣裙,个个年轻秀丽,齐刷刷地朝大夫人等人福礼时的场面颇为养眼。
转过几道抄手游廊,又走过两进院子,才到了老王妃所居的正房。
这一路的排场早将七姑娘给吓坏了,陈家虽富庶,却也从未住过这样宽阔的宅子,这郡王府光是老王妃寡居之地就有三进,听闻襄郡王妻妾不少,零零总总加起来,岂不是和一个小宫城差不多了?
到底牢记着嫡母出门前的敲打,纵然心有畏惧和羡慕,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学着四姐的样子,微笑着和仆妇们点头。
主子们一路有轿子坐,青娆可就没这么好的福气了。她走得腿肚子都酸软了,看见了燕居堂的牌匾才松了口气。
大夫人领着两个姑娘进了屋,便见一位身穿丁香色仙鹤纹,皮肤白皙,体态微丰的妇人被扶着站了起来:“亲家太太,许久不见了。”
说话的人便是老襄王妃董氏,她瞧上去年纪只比大夫人大上几岁,但实际上则大上十岁有余,只是董氏仪态雍容,神情温和,一看便知是积年养尊处优的人物,倒是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
扶着她的妇人头戴赤金镶红宝石的牡丹大朵,绚丽夺目,她身量纤细,生着一双凤眼,看人时不自觉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见了大夫人也只是笑笑,一脸关怀的问:“听二弟说大夫人先前病了一场,不知眼下可好全了?母亲一直挂心着您路上安不安稳,一日里要念叨两三回呢。”
和宗亲结亲就是这点不好,虽大夫人是郡王妃的长辈,可按照品级诰命,她却得给她行礼。大夫人脸色不变,先带着女儿们给老王妃行礼,弯了一半的腰被老王妃忙不迭地扶起来,这才免去了对郡王妃赵氏行礼的尴尬。
只是两个晚辈那里就免不了按照规矩给老王妃和郡王妃行了全礼了。
“见过王妃,郡王妃。”四姑娘率先笑盈盈地走上前,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廷礼。
老王妃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问大夫人:“这是……”
“这是我家四姑娘,后头那个,是我家的小七。”
四姑娘,那便是陈氏一母同胞的嫡出妹妹了。
老王妃心中有数,陈大老爷在京城时和老二说的那一番话,老二回来了也曾隐晦和她提起,只是他没有一口应下,而是更看重元娘的意思。此刻见这位四姑娘规矩很好,生得样貌清丽,身材窈窕纤细,皮肤又是赛雪般的白皙细腻,笑起来时脸颊上的梨涡更添了些孩子气的甜美,心里便多了几分喜欢。
元娘的性子的确能撑起来一大家子,只可惜脾气太倔,轻易不愿意低头,这才和老二生分成这样。若是娶进门的续弦性子温婉些,或许幼子回到内宅也能顺意些。
至于后头那位七姑娘,到底是庶出,规矩上差了不少,且年纪太小,成不得事。如今二房虽然有了嫡子,可鹤哥儿身体太弱,一有个头疼脑热她就揪着心,生怕不好,等续弦进门,还是该尽快给幼子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等给两个姑娘见面礼时就有了些差别。
四姑娘得了一个羊脂玉的玉牌,七姑娘则得了对赤金玉簪花的簪子。郡王妃有样学样,给四姑娘的见面礼也要重上一些。
大夫人看在眼里,心头一松,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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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妻妾
大夫人坐着和老王妃寒暄了一阵, 便起身告辞:“……想着去国公府瞧瞧我那女儿,也不知她身子骨怎么样了。”
提起陈阅姝,老王妃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黯然。
“请了好些大夫, 也换了几副药了,身子还是不见大好。”她叹息着, 见大夫人白了脸,忙又慰道:“许是这阵子气候不好,等天再暖和些,也许就见好了。”
话虽如此,可说话的人和听着的人心里都有数——京城和襄州府一带的名医都看过了, 就是宫里的太医也曾被请来过, 陈阅姝这身子已然是补不起来了, 端看还剩多少日子罢了。
老王妃就提出要和她一道去看陈阅姝。
沈氏正要点头, 帘后却有小丫鬟禀道:“王妃,郡王妃,方将军求见。”
老王妃脚步一顿, 继而笑着挽着沈氏的手道:“有外客来访,不如让郡王妃先陪您过去,招待不周之处, 还望亲家太太勿怪。”
沈氏听见这个“方”字便眸光一闪,见老王妃不准备解释什么, 便也不多问,只笑道:“亲家这是哪里的话, 原是一家人,平日里元娘写信回家,每每也都提起您对她的照顾,就是亲女儿也就如此了。倒是我们一家常在京城, 来一趟颇不容易,许多事也难免疏忽了,为人父母,当真是不称职……”一脸愧疚的模样。
老王妃眉心微拧,片刻后又松开,笑笑道:“亲家太太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懂规矩明事理的,能教出这样的女儿,不知你费了多少心血,又怎么能说不用心?将来谁家娶了四姑娘或是七姑娘,都是顶顶有福气的。”
闻言,沈氏的笑意更深了些,也不再不知趣地拖着老王妃给准话,带着众女与郡王妃走了。
进燕居堂时几人坐的是轿子,等要去隔壁的国公府时,外头便换了三辆翠幄清油车侯着。
出了正屋,郡王妃赵氏的态度倒更热情了些,她对沈氏道:“家中有个族妹嫁去了陇州,这一向写来书信都叫我好奇,听闻大夫人娘家便是陇州人士,不知您可耐烦同我讲讲陇州的风土人情?”
沈氏看了她一眼,慢慢地笑了:“郡王妃想知道什么,待会在马车上我慢慢说给您听。”
赵氏虽是晚辈,身份却尊贵,两人有来有往地寒暄,也是寻常。
见大夫人和郡王妃上了一辆马车,四姑娘看了七姑娘一眼,道:“妹妹便坐后头那架吧。”说着,拉着青娆的手上了马车。
七姑娘早习惯了,她这四姐姐自打病了一场后便不怎么耐烦和她们几个庶出的姐妹往来,她反倒松一口气,免得还要时不时应付嫡女假惺惺的关切。此刻身在襄郡王府,规矩那般大,她自个儿一架马车,倒还松快。
郡王府的马车并未从两府连通的夹道走,而是绕了一圈从国公府的正门进了府。
赵氏端坐在一侧,给大夫人斟了杯茶递过去,道:“说起来,西府里方姨娘的哥哥也真是争气,其父在战场上牺牲时他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什么实惠还未落到,如今倒也凭着本事在行伍里立下了身。细算算,也不过是而立之年,便已经坐到五品武义将军的位置了。”
大夫人一听,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上回听说方氏这个兄长的消息时,他才是七品的副尉,这没几年的功夫,竟是一飞冲天地成了五品官了。
虽只是地方上的武将,可如今真论起来,方氏也能算是个正经的官家小姐了。
方才小丫鬟来禀时,她就疑心所谓的方将军是否是方氏的娘家人,没想到还真叫她猜中了。
“也是王妃待人宽厚,像我们家,这等妾室的娘家人哪里能当成正经亲戚来往,过年过节时打发些银子做节礼,也就罢了。”沈氏捏着帕子,话里有话。
说是凭本事坐上的这个位置,可究竟凭的是自己的本事,还是自家妹妹的枕边风?她心头冷笑,便有心刺上一刺,看看郡王妃的反应。
“可不是?”赵氏如同找到了知音般,笑着叹息道:“我家王爷在府里纳了那些个姨娘通房的,可就是出身最高的,王爷平日里也是不当做正经亲戚来往的,就是破天荒见一面,也是打个照面就走了。哪像方姨娘,仗着和二弟一道长大的情分,也不顾忌母亲她难不难堪,动不动就要上门来问安,真是让我替她臊得慌。”
“到底也算是亲戚,王妃的婶母不正是这位方将军的姑祖母吗?若是论到这一层,互相走动走动也是寻常。”沈氏接了一句。
赵氏的表情就更不屑了:“原是当做正经亲戚家的女儿养在我们府里的,谁晓得她自个儿自甘堕落,放着好人家的正室不去做,非要死乞白赖嫁给二弟做妾。若不是当年二弟子嗣不丰,看面相的先生又道方氏有子女福分,婆母又怎么会抬举她?当真是叫老人家的脸都丢光了。”
妯娌关系,从来都是微妙的。
从前陈氏多年无子周绍也一直未纳妾时,赵氏看着自家满府的莺莺燕燕,很是嫉妒了她一阵,可后来老王妃做主,成全了方氏的小心思,叫她成了周绍上宗室玉牒的良妾,赵氏就多了些同情。
如今眼看这妯娌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府里的宠妾倒是甚嚣尘上摆起架子来,她心里更多的就是同仇敌忾之情了。
她与陈氏,还算是出身相当能争个有来有回,可方氏算个什么玩意儿,如今也敢鼓动着她哥哥来肖想国公夫人的位置!想到万一周绍被这样的女人迷了眼,真动了扶正的心思,日后要和她一道在老王妃面前尽孝,赵氏心里就怄得不行。
幸好陈氏的娘家人来了,且瞧着,并不只是来探望她的——若是探望,前些时日往京城去信的时候,沈氏便该带着四姑娘早早启程了,如今不仅耽搁到此时,还带了个庶女一道来,面上像是姊妹情深一视同仁,内里则更有些掩人耳目的意味。
她虽不知晓陈家的打算,但隐隐也能猜到几分,毕竟,如今不少人家都盯着英国公续弦的位置呢。她们家这一脉,说起来是以她夫君襄郡王为宗子,可论能力论陛下的宠信,周僖都远不如周绍。日后,朝廷形势越来越复杂,他们要指望二弟的事情恐怕不少,国公夫人这个位置,就愈发显得重要。
沈氏眯了眯眼睛,察觉出了赵氏想卖她几分好的意味。
她不动声色,抿了一口茶,赞了一句,才装作无意地接了一句:“说是有子女福分,怎生到如今也没个动静,想是那看面相的先生不准?”
赵氏一听,讶异地挑了眉头:“亲家太太还不知道?前些时日西府来人说,那方姨娘已是有了身孕了。算起来,如今已经有五个月了。”
沈氏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先前幼女同她说起长女曾私下修书告诉她怀疑方氏有孕,她还有些侥幸心理,想着或许是长女弄错了,可那小蹄子竟当真是肚皮有了动静!怪不得敢怂恿着娘家兄长三天两头地上门来,这不就是指望着生下个健康壮实的儿子下来,好争一争续弦的位置吗?
“原是这样,京城地远,上次姑爷上门时也没提起来,我们消息倒是落后了。”沈氏强压住心头的不快,装作大度道:“既然这样,待会儿少不得要给方姨娘送上一份贺礼了。”
郡王妃捂着嘴摆手:“夫人省着些荷包就是,我们国公爷可是个会心疼人的,自打方姨娘有了身子,上好的补品药材、首饰布料,流水似的往她屋里送,金贵得不得了呢。”
“……那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沈氏强笑了一声,避开赵氏的视线,眉峰拧了起来。
赵氏见达成目的,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这一头,四姑娘拉着青娆踩着凳上了马车,才长出一口气来。
“这郡王府的规矩真是大,一路走来,连个笑闹的丫鬟都看不见。”四姑娘小声地对青娆道,又关切地问:“方才你走了好久的路,腿酸不酸?早知他们家这样大,方才坐轿子我也该叫你一道上去才是。”
“多走动走动,对身子也有好处。”青娆笑了笑,在未知环境里的惶恐因四姑娘的一席话减轻了许多。四姑娘瞧着很紧张,这样紧张的情形下,还能注意到自己,她已经很感激了。
“我还是第一次来国公府,也不知长姐见了我,会不会高兴。”她嘟囔了一句,青娆听了,也不知说甚么好。
若是寻常时候,骨肉相见,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可大夫人的主意,连郡王府这边都隐隐察觉了,送了四姑娘和七姑娘不同的见面礼,大姑奶奶是那样聪慧的人,若是明白了,也不知会作何反应。
虽陈家人此举的确是在为了鹤哥儿打算,可人还好端端的活着,便算计起后头的事来,换了谁,恐怕都会寒心的。一时间,青娆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好在,四姑娘似乎也不怎么需要她安慰,她微微掀着帘子,将沿途的一草一木映在眸中,面上也渐渐生出别样的神采来。
*
陈阅姝的国公府正院同样也是个三进的院儿。
一行人下了马车,正院门前早有丫鬟婆子等着了,见了大夫人,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笑着行礼:“可把大夫人盼来了,夫人一早起来打发我们来了五六趟了。”
“先去郡王府拜见了老王妃,这才耽搁了些时辰。”大夫人笑眯眯的,听见长女挂念她,神情变得很温和,“黛眉,你嫁了人,倒是愈发漂亮了。”
赵氏就笑着颔首:“弟妹一向喜欢她,千挑万选给她选了户好人家,只是到底还是离不得,如今升做了管事娘子,看着更干练了。”
妯娌两个经常往来,赵氏对陈阅姝这里的丫鬟们也个个都脸熟。黛眉是从前跟着陈阅姝进府的大丫鬟,去岁配了府里的承务处的管事,嫁人后没多久她就又进了正院,当起了管事娘子。
大夫人点点头,距离长女越近,寒暄的心思就越少,从前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情绪,如今路在脚下,却是忍不住快步往正房里去。
青娆跟在四姑娘的身后,转过穿堂与几道角门,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这才进了正屋。
一进正屋,入目的便是半人高的朱色珊瑚盆景,再往里走,便见檀木的长案左侧供着一柄羊脂玉的如意,中央置着的白玉骨瓷香炉正燃着淡淡的香,右侧摆了一尊青玉卧鹿,上悬前朝名士的骏马图,其著者在外曾有被哄抢至天价的名品……
七姑娘跟在后头,看见这一幕就瞪大了眼睛。她一向知道,大姐姐嫁了个豪奢的宗亲之家,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个名贵的东西,就这样被她随意地摆在外间待客的地界,若是她姨娘见了,该念叨手脚不干净的丫鬟会不会把东西顺走了……
先前在郡王府,因老王妃寡居的缘故,里头摆着的东西要么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要么就是和佛家有关的东西。不如陈阅姝这里,直晃晃地写明了这是个富贵窝儿。
转过金丝楠木点翠的屏风,进了内室,见了里头通铺的金砖和四处无不精心的摆设,七姑娘更是脑子一片空白,只会僵硬地随着四姑娘一道动作了。
青娆心中也是大震。倒怪不得先前大夫人来襄州府看了大姑奶奶一次,回去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给四姑娘添了不少好东西。前些时日国公爷上门拜访,大夫人身为长辈,也是一副生怕被看轻了的模样,开了库房取出许多名贵物件来充排场。原是她对国公府的豪富心知肚明,这才丝毫不敢露怯。
相较而言,四姑娘就镇定多了。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往屋里的东西上分过一眼,径直望向了鸾凤牡丹拔步床上卧着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二十五六,靠在大红底绣鹅黄色芙蓉花的迎枕上,身着湖蓝染烟霞的折枝芙蓉褙子,螺髻上只插了只翠绿的玉簪,虽因病面容苍白,下巴也尖细,却仍能看出是个气度华贵的美人儿。
陈阅姝正含笑看着罗汉床上的一对儿女,听见动静望过来,先是对着郡王妃喊了一声大嫂,待瞧见大夫人时面上明显闪过一抹惊喜之色,唤道:“娘!”
人生了病,性子就变得弱些,从前不肯轻易低头的高傲长女,如今也多了些想向母亲撒娇以求疼宠的孩子气。只是目光落到紧随其后的四姑娘时,其间的热忱明显就淡了淡。
大夫人听得这一声唤,眼圈就红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坐在床沿,上下打量她一圈就哭起来:“我的儿!你怎生瘦了这些,去岁瞧见你时,你爹还笑话你脸都吃圆了呢!”
见了四姑娘后神色有些冷淡的陈阅姝,瞧见母亲这副模样,心肠立刻也软了下来。
到底是亲生的母女,从前纵然有颇多误会与嫌隙,但骨肉亲情不是那么容易舍弃的。说到底,她娘也只是偏心了些,但人心是肉长的,十指有长短,偏心也是寻常。就如同祖母若在世,她自然是更亲近祖母一些。四妹妹一直养在母亲房里,两人比她亲近也是自然道理。
这些话,陈阅姝在嫁人后慢慢地在心里劝自己,只是祖母去世时,母亲做的太过分,她才生了恼,许久不肯和她有来往,这才出现了明显的隔阂。
大夫人握着长女的手,连抱都不敢抱她,只觉得她脆弱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她带走,她哭了一会儿才被陈阅姝劝住,后者又喊了丫鬟打水来给大夫人净脸,等再从净房出来,大夫人便只是眼圈有些红,不再啜泣了。
陈阅姝才笑着朝乳娘招招手:“鹤哥儿,快来拜见外祖母和大伯母。”
三岁的鹤哥儿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先是自信地喊了一声大伯母,接着便好奇地打量着和母亲生得相似的妇人,听见母亲又说了一遍,才团着手奶声奶气地道:“外祖母!”
大夫人笑得眯了眼:“哎!”
应了一声,却见鹤哥儿并不怕生,竟半歪着身子张着两只手要她抱。大夫人连忙接住这小团子,抱在怀里香了几口,祖孙俩咿呀戏语了几句,她才回头指着四姑娘和七姑娘道:“这是你四姨,这是你七姨。”
鹤哥儿就跟着学舌。
一边学,一边歪着脑袋看了看,又朝母亲笑:“母亲,两个姨姨和你都长得像!四姨要更像!”
陈阅姝就点了点儿子的额心,笑得宠溺:“姨姨们是母亲的姐妹,自然长得像。”郡王妃听着,就笑看了一眼旁边,道:“正是呢,鹤哥儿,你瞧瞧,你和五姐姐不也长得像吗?”
说罢,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的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才怯生生地走过来,给几个长辈行礼道:“大伯母,外祖母,四姨,七姨。”
小女孩梳着双丫髻,穿着桃红织金蝴蝶穿花的裙衫,头上戴着一对南珠珠花,通身的打扮也是富贵的,论起气度却不如病弱的鹤哥儿。
大夫人打量了她几眼,就想起她是周绍那个难产去世的钱姨娘所生的庶女敏姐儿了。
“这就是敏姐儿吧?倒是头一回见,真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她笑着赞了一句,敏姐儿虽然性子怯懦,可生得的确不错,看得出她的生母也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否则凭着这个女儿也能在国公府有一席之地。
敏姐儿被夸得有些羞涩起来,往帐子后头躲了躲。
大夫人就朝丫鬟看了一眼,对方立刻呈上来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里头放着她一早备好的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
鹤哥儿的是价值不菲的文房四宝,敏姐儿的是一对带小铃铛的赤金镯子。
四姑娘、七姑娘也各自将自己备好的见面礼递给两个孩子的乳母。
鹤哥儿倒是最喜欢四姑娘送的小鸡啄米的玩具,拉着姐姐回到罗汉床上就同玉连环、七巧板等物一道摆弄起来,玩得不亦乐乎。
陈阅姝看在眼里,眸光微微一闪。她还当她这位四妹妹为了压过她会故意送些名贵的东西给鹤哥儿,却不想她打了投其所好的主意,送了取巧的小玩具。
这时,从外头进来一位身着茜红色梅花对襟褙子的年轻妇人,她手上托盘里放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小心地一路端起来放到陈阅姝的床前。
“夫人,今日的药熬好了。”靠得近了,大夫人都能闻见她身上浓浓的药味,显然没有假手他人,一直在一边盯着的。
“这位是丁姨娘。”陈阅姝见母亲疑惑,便笑着开口介绍道。
大夫人听了,目光中就多了一丝犀利,上下打量着周绍的这位妾侍。
她年约二十二三,年纪还轻,打扮却是往普通不起眼的方向去,随云髻上只插了一对赤金玫瑰的簪子,姿容亦只是中等偏上,提唇微笑时,立刻就给人一种老实本分的印象。
听到主母开口,她似乎才晃过神来,连忙福身道:“奴婢丁氏,方才失礼了,还望郡王妃、夫人和几位姑娘莫怪。”
丁氏在周绍通房的位置上呆了许多年了,又自打敏姐儿落地后便抚养她,府里人人都因敏姐儿的缘故高看她一眼,她却仍能一口一个奴婢,倒是将位置摆得清楚。
“何必这样生分?”大夫人笑着挽了她起来,又问:“这是熬的什么药?”
显然是有些不放心丁姨娘。
不等丁氏开口,陈阅姝就道:“昨日国公爷又为我请了个大夫过来,换了个方子,说吃来试试。”她拍拍丁姨娘的手,乐意在庶女面前给她体面,“丁氏早上来给我请安后就亲自盯着丫鬟们熬药,也是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丁氏连忙摇头,“奴婢只盼着夫人早日大好,这府里的事情,一桩半件的也离不开夫人啊。”
闻言,大夫人眼中的警惕消退了些。
她听长女提过,这个丁琼玉,原是贴身服侍国公爷的丫鬟,后来因着她多年无子的事由,老王妃除了抬举了方氏,还一并将周绍身边的两个丫鬟都抬成了通房。丁氏生得不算美,能得这机缘全因府里的老人看了,觉得她的身形是好生养的,又有自小伺候周绍的情分在,便也选了她。
后来,好生养的丁氏这些年却没消息,反倒是另一个通房钱氏很快就怀上了孩子。钱氏生产时不幸血崩而亡,从来和她交好的丁氏就被选成了周绍庶长女的养母,有了这个女儿,丁氏纵然木讷普通,周绍三不五时地仍会去瞧瞧她。
可丁氏并没有恃宠而骄,反而侍奉起主母愈发殷勤,晨昏定省从来不断,端盆打扇做起来也是半点不难堪。陈阅姝见她这样恭谨,渐渐地也给了她一些体面,还替她挡了不少方氏的刁难。
所以丁氏这话倒像是真心的。若陈阅姝倒了,方姨娘得势,她仗着自己良妾的身份和周绍的宠爱,还不知会如何对主母从前的拥趸。
大夫人原本在想,长女病重,姑爷屋里这些人会不会都耐不住性子开始蹦跶,见了丁氏如此做派,心倒是放下了一半。
可惜,她的心放得有些早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外头就有丫鬟急匆匆地隔着帘子禀报:“启禀夫人,我家姨娘自晨起时便不适,早饭也没怎么用下去。听闻郡王妃娘娘过府了,还请夫人开恩,叫东府的太医给我家姨娘瞧瞧。”——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4章 第 24 章 生得格外漂亮的丫鬟……
主母的娘家人来探望, 宠妾的婢女却前后脚般地闻风而动,嚷嚷着要请太医,这事怎么看, 都像是在挑衅主母。
站在后面的青娆不由飞快地睃了一眼床榻上的大姑奶奶。
但陈阅姝就像没听到似的,神色依旧温和地笑着和丁姨娘说话, 甚至还从一边的黑漆描金匣子里拣出一支晶莹剔透的梅花簪赏了丁氏:“如今也是正经的姨娘了,头上戴的未免太素了些。”
丁氏原是伺候周绍的婢女,抬为通房后膝下也没有子嗣,也是去岁陈阅姝在老王妃面前提了她素来侍奉她恭谨,又一直抚养着敏姐儿, 不好无名无分地叫敏姐儿心里不自在, 这才在今年选了好日子抬成了姨娘。
只是, 丁氏以婢妾之身抬为姨娘, 到底和方氏的身份还有差距。
坐在一边喝茶的郡王妃看了一眼,笑道:“这梅花簪可是内造之物,弟妹竟也舍得拿出来赏人。还不快谢过你家主母?”
丁姨娘看了那黄澄澄的金叶片和玫红的玉石花瓣, 眼睛也是一直,立刻欢天喜地接了下来:“谢主母赏赐。奴婢天天要照顾五姑娘,故而不敢戴太多首饰, 怕她跑动起来追不上。”
“敏姐儿可是文静的姑娘,再说, 还有她乳母照料,哪里需要你这般小心?”陈阅姝听了, 眸中的柔和之色增添了些。都是做母亲的人,自然懂得母亲悉心照料孩子的心情,丁氏这样小心,她心里倒是喜欢的。
状若无事地说笑了几句, 青娆才注意到国公夫人的眼神扫过她的管事娘子青黛,后者会意,旋即微微摇了摇头。
陈阅姝脸上的神情就更淡然了。
这些时日以来,眼看着方氏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心中不免有对那孩子是否会抢了鹤哥儿位置的忧虑,可她也心知,国公爷很是重视方氏这一胎,她没法在国公爷的密切关注下无声无息地除掉方氏的孩子。若她执意要做,不免会将方氏逼入穷巷,而她身子骨不行了,等她去了,她无法确保后院的权柄是否会暂时落在方氏手里,所以她不想激怒方氏,为的就是保全鹤哥儿。
因而,国公爷给她的赏赐和府里捧高踩低的下人对照春苑的逢迎,她都可以视而不见。哪怕是她借着腹中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国公爷邀宠,她也忍了。可今日这种时候,她娘家的母亲和几个妹妹都在,隔房的嫂子也在,她无事生非,专程派个婢女来打她的脸,这就过火了。
“黛眉,去叫那丫头进来吧。”
“是。”
稍倾,一个圆脸的婢女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不同于起初的得意洋洋,被晾了好一会儿的婢女神情中多了一丝忐忑,但想起主子的嘱咐,也只能硬着头皮跪下将方才在门外高声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陈阅姝笑了笑,看向郡王妃:“方氏这胎实在是不安稳,三天两头地有些不适,我这心里也总记挂着,既然这婢子来求了,还劳大嫂在胡太医面前说说好话,请他过府给方氏好好瞧瞧?”
郡王妃提了提唇,目中闪过一抹讥诮。
妯娌多年,陈氏就是不把话说明了,她也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她是不爱与这些妾室争风吃醋不假,可却容不得别人挑衅她正室的尊严。方氏敢在今日上门讨不自在,陈氏真遂了她的愿才怪。
且胡太医还是当初婆母病了,陛下想起从前先太子和公公的情分,专程派了过来服侍这个侄媳的,就连她也没敢劳动胡太医给自己请过几次脉,方氏一个妾室,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脸?
她就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漫不经心道:“不巧,府官大人家中有亲眷身子抱恙,一早便上门请去了,没个三两天回不来。若是你家姨娘等得,倒也无妨。”
那婢女听着神色一变,明明心知胡太医就在东府里住着,却没敢反驳郡王妃的话——知道正院来了客人尚且能用一个府里消息传得快的由头,可连东府里住了什么人都一清二楚,若是被郡王妃当场发作,一个窥探皇室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竟是这样……这可真是不巧。”陈阅姝的神情有些遗憾,说着说着就咳嗽了起来,一边服侍她的丫鬟扶云连忙送上一盏温水,饮了下去,才好些。黛眉就接了主子的话,神情似笑非笑:“方姨娘既然这样急,为国公府子嗣计,佩心妹妹不如去东府典药署请一位医官来,反正咱们府上药藏处的大夫和女医都不中用,没能瞧好方姨娘的不适……”
佩心听着黛眉这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脸色几变。
她虽奉了主子的命来请太医,可胡太医和两府上供奉的医官和大夫不是一个级别,传出去也无妨。但东西两府本是同支,当初分家之时,原先亲王府良医所的两位八品工正按着规矩回了京城,但其余的医官都被均分到了两府,医术上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东府到底是郡王府,典药署的领头人是九品的官职,国公府的药藏处则没有品级,可俸禄也丰厚。
黛眉这药藏处“不中用”的话传出去,日后她们照春苑得脸的下人是甭想去药藏处请医了,就连方姨娘,说不定也会被那些心比天高的大夫暗暗使绊子。
她咬咬牙,强撑起一抹笑:“既然胡太医不在,那我们还是去药藏处请医就是,免得耽搁了。”
郡王妃却不高兴了:“你这婢子,专程来戏耍我们不成?既然西府的大夫们不得方姨娘心意,你拿着我的牌子去东府请医就是,免得回头你家国公爷见了我,还要说我这个做大嫂的不尽心。去罢,等江典药替你家姨娘看完了病,即刻叫他到正院来给你家主母回话。”
这下子,佩心真如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
大夫人眼看着妯娌两个这一台戏,锋利的眉眼总算柔和了下来,又亲自接过茶盏给长女喂了一盏温水,眼看着她面色好些了,才转而去看鹤哥儿。
她坐在罗汉床上含饴弄孙,不时喊四姑娘和七姑娘逗着鹤哥儿说话,高兴得不得了。郡王妃也难得有些神清气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陈阅姝说着府里府外的事。
黛眉见屋子里乌泱泱一群人,伺候的丫鬟太多,算着那佩心回来恐怕还要些时候,便给谷雨去了个眼色。
谷雨便笑嘻嘻地拉了跟着大夫人来的几个婢女并郡王妃的婢女去茶房里吃茶:“……主子们这里有黛眉姐姐她们伺候,姐姐妹妹们也去茶房松快松快。”
青娆站了半晌,腿也是有些酸麻了,便随着众人去了茶房。茶房里有新鲜的瓜果点心,热腾腾的茶水,论品质虽然比不上方才在房里的那些,却也是难得的好物了。
这厢人一少,谷雨便注意到了这个生得格外漂亮的丫鬟。
“妹妹可是伺候四姑娘的?”她笑着和她搭话。方才在房里时,她注意到四姑娘给这丫鬟递过一块点心,看起来对这丫鬟颇为照顾。
青娆从前从来没有见过谷雨,倒是黛眉、黛兰、扶云、扶柳几个,俱是当年大姑奶奶出嫁时带的丫鬟,看行头,如今要么是管事娘子,要么也都是一等丫鬟了。
“如今是在大夫人房里伺候。”青娆笑了笑,算着谷雨的年龄,问:“姐姐瞧着面生,不曾在陈家见过,可是自来就在国公府做事的?”
“爹娘原先伺候过老王爷、老王妃,故而有福分伺候主母。”谷雨笑得很腼腆,像个羞涩的邻家姑娘,没什么城府和心机。可这样的年纪就能被陈阅姝信任,挤掉了她带过来的诸多陪房和陈家家生子,爬上大丫鬟的位置,青娆一细想就知道她不简单。
果然,她虽然只是随意答了谷雨的话,却不知怎么叫她注意上了,后头竟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流连。青娆看过去,对方就笑眯眯地拉着她说话,言辞间对大夫人平日的起居很是好奇。
青娆微微捏紧了手心。
大夫人的打算,在没同大姑奶奶讲明前,就只是个一厢情愿的打算。在此之前,她不能露出丝毫马脚,否则等着她的只有一条死路。
看见方才陈阅姝和赵氏的一唱一和,她心知这位大姑奶奶绝不会给挑衅她位置的人好果子吃,方氏是如此,即将被她娘家人强塞进她府里的青娆,又怎能确定在她心里自个儿不是如此?
谷雨疑窦的眼神在庄青娆身上落下许多次,见她始终一脸镇定,自在地同旁的丫鬟说着衣裳首饰,糕点果子,便也暂且收回了目光。
或许是她多心了。
大夫人她们并未等太久。
很快,白胡子的江典药就提着药箱来了,拱手道:“回禀郡王妃,国公夫人,方姨娘这一胎瞧着还好,下臣给她开了一剂补药的方子,她吃上几日也就没有大碍了。”
听得这话,赵氏的脸上就明显有些不屑。
医家出诊高门大户,从来都没有无功而返的。即便是主子装病,也会应和着她的话全了体面,开的是补药,足以证明方氏根本就是故意邀宠。
陈阅姝咳嗽了几声,让黛眉赏了江典药些银子,又一脸忧心忡忡问:“可我看着,方姨娘一直病恹恹的,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您说,是不是她平日里走动得太少,腹中孩子不大强健的缘故?”
江典药接过银子,弯着的腰微微一顿,旋即点头道:“夫人说的是。若是姨娘能多在园子里走走,对她也是有好处的。”
“原是这样,我还想着她安生在院子里养胎会更好呢,不是您说起,倒是误了事。”陈阅姝松了口气,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佩心,道:“既然如此,回去转告你家姨娘,日后晨昏定省不可废,她多到我这儿来走走,对孩子更好。”
佩心抬头,没错过主母眸中一闪而过的凛冽。
她悔得差点咬了舌头,回去给姨娘传了这些话,姨娘还不知要气得如何发落她呢!
陈阅姝却懒得搭理一个丫头的死活。
她原先是为了避嫌,在方氏恃宠而骄三天两头不来给她请安后也不怎么过问,怕的是她在她院子里出了什么事,她不好给周绍交代。可如今方氏早过了头三个月,胎像稳固,甚至还有闲心来肖想不该想的东西,既然这样,她也该给她紧紧皮子,免得她得意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相比自己,方氏才更重视千辛万苦怀的这一胎,哪怕她故意折腾她,她都会咬着牙保住这一胎,何况只是区区请安。
陈阅姝觉得自己有了鹤哥儿后,将一些事情把得太松了,无形中也给自己添了不少气受。如今借机发落了她,倒是心情好了不少。
只是这还没完。
黛眉送佩心出去时,正好经过茶房,青娆便看见黛眉皮笑肉不笑地拍拍佩心的肩,道:“妹妹一直在院子里服侍姨娘,有些消息怕是不及时。今晨主母刚立了规矩,如今是多事之秋,府里又要守先太子的孝,日后洒扫的粗使奴仆和内院服侍的下人,无国公爷之令或府里的腰牌,不得往外院去。外院和内院间的两道蛮子门设两班值守,若是发现了擅闯的仆役,一律杖责二十。妹妹可要记好了。”
佩心听了,脸色红白交加,却不敢再在正院说僭越的话,草草福了一礼便掩面去了。
围观了全程的青娆在心头暗叹一声:
这是把宠妾告状的路也堵死了啊——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周日上夹子,为了千字好看点,笙笙决定周六不更,周日晚23点以后更新两章,下夹子后我也会每天争取多更新哒!希望宝宝们多多支持!
求不养肥,555
第25章 第 25 章 “还请四姑娘饶恕。”……
看完了这场戏, 郡王妃赵氏也没了继续留下来说闲话的兴致,便起身告辞:“……王府里还有不少事情,我改日再来看二弟妹。”又望着沈氏笑道:“夫人好不容易来一趟, 晌午定要在公府用饭才是。”
大夫人笑着送了她出门,等折返时, 就见长女吩咐黛眉道:“我这屋里药味重,你带着两位姑娘去园子里转一转,看看景儿。”
黛眉笑着应是,一旁服侍的丁姨娘也知机告退,就连鹤哥儿也被乳母抱了下去, 屋子里转眼就只剩下母女二人。
丁姨娘出了正院的门, 如沐春风地抚了抚鬓上的梅花簪。丫鬟看着她这样, 不免忧心, 低声道:“姨娘,夫人今日这样打了照春苑的脸,又赏了您簪子, 回头照春苑的知道了,会不会为难于您?”
“夫人那口气提上来了,哪里还有那位搅弄风雨的事儿?”丁姨娘不以为然, 笑眯眯地拉着敏姐儿的手往前走,“再说, 她本就将我们视作眼中钉。”说这话时,丁氏脸上的无措木讷荡然无存, 神情镇定自若,像是什么事情都在掌握之中。
她膝下养着敏姐儿,国公爷三不五时地总要来看看的,日久天长的, 哪里能没有情分。方氏善妒,当姑娘的时候就见不得她和雁芙在爷身边伺候,等被抬成了姨娘后,更见不得她们两个通房。雁芙怀着身子时,夫人都没怎么磋磨她,倒是方氏三天两头地使绊子。
她觉得可笑。
方氏年幼时在王府里住了几年,便自诩跟爷有一道长大的情分,高傲得不得了,但真论起来相处的时日,方氏还远远比不上十岁就进了爷院子里伺候的她和雁芙。
她有些惋惜,若是懂得识文断字的雁芙还在……方氏还真不一定有她得宠。
爷对她好些,不过是看她放着好人家不嫁,非要嫁进国公府做妾,存着几分感动罢了。
可这感动,真要和爷八抬大轿娶进来的正室比,却是远远不如的。丁氏看得明白,哪怕是夫人这几年没给过国公爷什么好脸,国公爷也不会为了方氏一个妾室和夫人作对。
“等着瞧吧,今日的委屈,她方沛娴不想咽也得咽下去。”
她想着头上熠熠生光的梅花簪,神情更高兴了,这样名贵的东西,又是夫人当着外人赏的,只怕她没法给娘家送过去,但留着也好,“敏姐儿,这簪子名贵,将来姨娘给你当嫁妆。”
小小的敏姐儿还不懂什么是嫁妆,但见姨娘高兴,她就也高兴地点点头。
丁氏见了,心里更是喜欢,不由又想:雁芙不在人世才好,否则,她肚子一直没动静,到哪里去得这样玉雪可爱的女儿呢。
……
正院,大夫人看着长女脸色苍白的模样,心里虽酸,不想再哭哭啼啼地惹她伤心,便随口问道:“国公爷今日不在家中?”他们几人来了这些时候了,也不见周绍过来相见,故而有此一问。
陈阅姝笑道:“城郊开了个新盐场,今日盐场的管事便请了大伯、夫君和知州大人一道去观礼。城郊有些远,他们男子又爱应酬,只怕今日得夜里才能回来,母亲可别怪他失礼。”
襄州府鱼米丰硕,盐场也有好几个,每年北方有不少地方都是从襄州买的盐。所以这盐场之事,倒还真是大事。
大夫人闻言忙点点头:“国公爷有事,自然该就着大事,反正我这回来还要多留几日,不急在一时。”
又说道这回她从家中给她带了多少物件和药材,林林总总说了能有小半个时辰,陈阅姝没有一点不耐,一直含笑听着母亲絮叨。
印象里,母亲很少对她这样关怀,这种情形,她往往是躲在帘子后面偷看母亲和四妹妹共叙天伦的角色。
陈阅姝不太习惯,但又莫名有些喜欢,便舍不得打断她。她从前以为她是不稀罕这所谓的母女之情的,可此时她才知道,哪怕母亲是因为她快死了,才对她这样好,她受起来竟也甘之如饴。
大夫人说累了,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抬眼时便见长女目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孺慕之情。
她的手顿住,心间如被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
她带了这许多东西,其实一层是为了好生补偿长女,想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尽量舒服点,但另一层,却是隐隐地在为了幼女讨好于她。若是她们母女关系能得以修复些,或许长女会在幼女的事情上干脆地点头。
女婿的意思她和老爷都看得明白,他其实对继室人选并没有太多执着,更对微微没有旁的情愫,他想要的,只是个拿得出手又能照顾好幼子和内宅的正妻,所以这件事上,女婿既然看重长女的选择,他们就得在长女身上再使使力气。
她今日进府前,原本已经想好了诸多说辞,务必要让长女点头应下这门亲事。可如今看见从前经常梗着脖子同她犟嘴的长女面如金纸地躺在床上,还得分出心来应付府里不安分的妾室,又一脸依赖地看着她,她准备的许多话都难以开口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怎么舍得这样让长女伤心!
沈氏想着,缓缓吧,再缓缓,兴许长女会自己主动提起,毕竟照谁来想,都是她的亲妹妹来做这个续弦更稳妥,更能保护好鹤哥儿。
*
国公府园子里的景色正好。
抄手游廊两边一路低低矮矮种着玉兰、茶花、迎春等各色花朵,穿过甬道,过了白玉石桥,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旁不远处便是一道水榭,从水榭里往外看,亦是湖光山色,颇为养眼。
黛眉有些自得,笑着指了园子里开得正艳的双色牡丹道:“这是去岁国公爷在名匠手里买的,冬日里在暖房悉心养着,今年果真开出了双色,夫人看了很是喜欢。”
七姑娘在园子里看到了许多名贵的花,诸如君子兰之类,在国公府仿佛只是最寻常的一种,黛眉连多说几句的兴趣都欠奉,一时更是羡慕大姐姐家中的富庶。
四姑娘却有些心不在焉。
青娆在后头跟着,在她差点被石子路绊着时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笑道:“姑娘,小心脚下。前几日似乎刚下了雨,这鹅卵石的路有些打滑呢。”用这话堵了黛眉探究的眼神。
黛眉便也歉意地笑笑:“也是我们招待不周,一会儿我便让承务处的人过来将路打磨得平整些,若是主子们摔了,可真是大事了。”
四姑娘已经回神了,温和地扬起笑脸:“何必这样麻烦,只不过我方才看着姐姐园子里的花失了神而已。”
青娆微微地松了口气,她知道四姑娘正在猜想正院里大夫人是否提到了她的事,可这样的事哪里能被黛眉瞧出来,她也心焦得不行,却不敢露出一丝一毫。
四姑娘说了一句,倒像是全然放松了下来。她挽着七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赏花,眼见花丛间飞过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蝴蝶,便空出手来准备去扑它。
紧要的关头,众人身后传来了婢女惊咦的声音,蝴蝶受了惊吓,一展翅膀就飞走了。
四姑娘神色淡淡地往后看,便见一个丫鬟脸色发白地看着她。
她挑了挑眉头,还未说甚么,对方便惶恐地跪在了小径旁的泥泞地里,白色的挑线裙子显见脏污了一大片。
“你是黛兰?怎么这样怕我?”她笑了起来。
黛兰咬了咬唇,强笑道:“奴婢惊扰了四姑娘扑蝶的雅兴,将蝴蝶吓走了,还请四姑娘饶恕。”
青娆一听,已经想起了对方也是大姑奶奶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只是方才在房里未曾露面,瞧她手里拎着东西,原是去了外头。便连忙上前去扶起她,笑道:“姐姐这是做甚么,好端端地吓成这样?四姑娘的脾性你还不知晓吗,她一向最是和气,这样的小事怎么会和你生气?”
四姑娘便也嘟嘟嘴,轻哼一声:“黛兰,你的确没意思,倒像我多爱欺负你似的。从前你奉姐姐之命给我送东西时,我哪回没给你点心吃?如今长大了,倒和我生分了。”
“是奴婢昨夜没睡好,今晨就总有些心悸,胆子便小了些。”黛兰连忙解释,说话的空当,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青娆看着,想起黛兰从前最爱说爱笑,如今却变成了这样的性子,可见国公府是吃人的地方,吓走了主子的蝴蝶都能把丫鬟吓成这样。
她抽出腰间别的帕子,拉着黛兰到了一边,帮她擦拭膝上的泥泞。
衣裙是白色的,脏污光擦是难以擦掉的,可回正院还有这么长一段路,起码要将这掩得不那么明显,否则一路走回去明日被传得沸沸扬扬,大姑奶奶和四姑娘的脸都要被丢尽了,黛兰就更别想有好果子吃。
“你也是,过日子心放宽些,何必这样胆怯……”她轻声地劝她,弯着腰替她擦拭,眼神放在她膝上,一时并未注意黛兰面色惊疑不定地看着方才四姑娘的方向。后者不知何时敛了笑,眸色冰冷地看过来,黛兰立时不敢再多看,神色强行平静下来。
“多谢妹妹了。”
*
陈家人留在国公府正院用了中饭,等陈阅姝面露疲色后,沈氏便带着两个女儿告辞了。他们家在襄州有别院,相见的时候还有,有些话倒是不用急于一时。
待人走了,扶柳和谷雨便进了内室,一个举着铜镜,一个侧身帮陈阅姝卸掉钗环与发髻,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拿帕子替她净了脸。
在许久不见的娘家人面前,陈阅姝是要争一口气的,所以即便身上不痛快,她仍旧简单打扮了一番。
等扶柳端着盆出去时,谷雨却没走。
“怎么了?”陈阅姝本想歇下来养养精神,见她欲言又止的,便问了一句。
谷雨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扶柳远去的袅娜身影,低声道:“奴婢今日瞧着,大夫人带来的那个叫青娆的,倒是生得很漂亮。”
陈阅姝顿了顿,半晌,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谷雨微微松了口气,应是退下。
主母虽没什么反应,但她这般表现,也证明了她观察来的消息并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陈阅姝揉了揉眉心,不再去想。
京城的事,周绍回来后曾和她隐晦提起过,她连嫡妹随时准备接替她的位置的事情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旁的人与她比起来,倒是无关紧要了。
……
陈家别院。
陈阅微自打回了别院,便如坐针毡。等到晚间,还不见她母亲过来说话,她便深吸了口气,前去给沈氏请安。
陈弘章朝中有差事,没有跟着一道来,沈氏到了夜里便早早卸去了钗环,只随意挽了个纂儿,坐在炕桌边听周妈妈给她念明日要送去国公府的物件名册。
她们昨天赶路疲乏,没来得及收捡送去国公府的东西,今日只备了几样礼物上门。她出门时便留了心腹周妈妈在别院里清点东西,下晌回来后青娆又帮着周妈妈登记成单子,到这时才能禀报给沈氏听。
“微微,你怎么来了?”沈氏见了幼女,有些惊讶,很快又笑着朝她招手:“来得正巧,你也一道来听听,看看有没有缺漏。”
陈阅微压下眸中的不耐,坐在炕桌另一头听着周妈妈的回禀。
“母亲想的很周全,换了我,哪里能料理得了这么多东西。”
沈氏接过周妈妈手里的单子,又扫了一眼,见字迹娟秀工整,丝毫没有涂改的地方,也满意地点头:“要说,你房里那个青娆也当真是不错,写得一手好字。”
时下,科举考试都极为看重士子的字迹风骨,上行下效,落在内宅里,沈氏也是颇为相信字如其人的说法的。
“她自小跟着我一块儿读书习字,自是下了力气的。”陈阅微笑笑,及笄前的事情对她而言早已恍如隔世,故而她并未忆起,青娆早在进院服侍她之前,就已经颇读过几本书了。
“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日后操持一府的中馈,这些事情,也要学着做起来才是。”沈氏笑眯眯地接了陈阅微方才的话头,后者便扫了一眼周妈妈,道:“娘,说起这个,我正想要问你些事情呢。”
周妈妈很有眼色,立刻道:“别院里的丫头到底懒怠,还未将水烧好,老奴去看看。”
沈氏颔首。
等只剩下母女俩,陈阅微便蹙着眉心,轻声问:“娘,今日你见了姐姐,她……怎么说?”
沈氏一愣,面对幼女有些急切的眼神,她神情复杂地别开了眼。
“你姐姐她……身子这样虚弱,我实在是不忍心同她说这些……”
没见到长女时,沈氏还能做到面上好似半点不在意似的,可真当人到了眼前,天然的母性就占了上风。
——她不想让她的女儿死,哪怕那个女儿是素来不孝的长女。
若是她不提什么续弦之事,若是她的女儿还能再撑下去,哪怕是终生缠绵病榻……
“娘!”幼女带着怒意的声音将她从失神中唤醒。
她怔了怔,眼神变得有些陌生。
她以为,幼女见了这样虚弱的姐姐,也会心生不忍……毕竟是骨肉至亲啊。
陈阅微心里一突,大袖下因翻涌起来的怒意紧攥着的拳头缓缓松了松,面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似的,红了眼圈:“何止是娘,其实我也不忍心让姐姐伤心……”
她握住沈氏的手,“方才,我只是在想着,父亲在京师时已经同国公爷说起了这事,若是作罢,传出去了不定怎么难听。一时情急才……也好,父亲说的那些人里头,仔细挑拣挑拣,总也有能嫁的。”
沈氏听了上半句,神情微霁。听完全部,又微微变了脸色。
今日看老王妃的反应,不像是对此事毫不知情的,万一将来事情不成,又传扬出去……
她想起丈夫给幼女挑的那些人家,就一阵头疼。
从前不觉得,今次来了襄州府,见识过了郡王府和国公府的富贵气派,便觉得那些京城里的贵族人家不过尔尔,且还是个腌臜去处,不值得赔上幼女一辈子。
看着自小被她疼宠长大的幼女红着眼睛的模样,她沉默了许久,一颗心到底还是偏了她:“那些人家嫁不得。明日……我去同你姐姐说。”
太子新丧,陛下下了旨意让宗室诸人都要守六个月的国孝,这旨意虽然违制,可这个关头下,也没人敢违拗。
若是要促成这门亲事,也得提前和国公府有默契,否则时日一长,恐怕要生变故。
*
夜里,周绍回了府,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总管高永丰垂首等着国公爷从外书房的净室里出来,见他洗了脸换了衣衫,目中也清明了许多,心中便有了猜测。
自打方姨娘有喜以来,国公爷就没有在照春苑留宿过,也婉拒了方姨娘想抬举丫鬟伺候他的提议,每每去看她,也只是问问孩子的情况,若是要去她那儿,却是不必专程换了衣衫的。
他心头一松,等国公爷问起白日里亲家夫人上门来的情形时,便一五一十地如实禀告,且并没有隐瞒方姨娘打发丫鬟到正院要求请太医的事。
周绍听了没有说话,但服侍他多年的高永丰一眼就能看出国公爷心情变得不大好了。
“那方氏的孩子,眼下如何?”
高永丰低着头:“照医官的意思,是没有大碍的。只是方姨娘或许是太紧张了,总是觉得不适,方才还派人说想让国公爷去瞧瞧她。”
“医官都说她没事,我去了,又有何用?”周绍神情淡淡的,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盯了他一眼,挑眉道:“你的差事做的越发好了,夫人都说了,没有腰牌,不许内宅的下人到外院来,你收了多少银钱,倒肯替照春苑的传话。”
高永丰忙跪了下来,额头冒汗:“守门的小厮是新来的,不懂事,这才替照春苑的丫鬟传了话。小的也是担心公府的子嗣有什么差错,所以多嘴了。小的知罪,甘愿领罚。”说着就给了自己的脸几巴掌。
“行了。”周绍不耐地喝止了他。
自己身边的人,他多少了解秉性,高永丰不是那等为了三瓜俩枣坏规矩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国公府的大总管,手底下管着十四司,何必去讨好内宅的妾室。
“既然是小厮和丫鬟不懂事,各领了十个板子去就是。”
“是。”高永丰爬了起来,伺候着周绍披上玄色披风,又指了两个丫鬟在前面掌灯,送着周绍出了外书房往内宅里去。
等那守门的小厮挨完了板子,高永丰板着脸到了他的住处,冷哼道:“这下,你明白谁的钱能收,谁的钱不能收了吗?”
那方姨娘也是胆子大,仗着肚子里揣着块儿肉,便不将主母放在眼里,还敢暗地里寻外院的人替她告状。
小厮心里也苦得慌,他眼看着方姨娘那样得意,只以为是传个话就能得钱的好差事,谁知平白还挨了一顿板子,惹得国公爷不喜,这下子,恐怕他的前途堪忧了。这冒险得来的钱,也不知够不够他看伤。
“行了,小兔崽子,日后可要把你那对招子放亮些!”高永丰给他塞了包碎银子,转身走了,夜色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疼得龇牙咧嘴。
“干爹,你心里明白爷偏着谁,又何必自讨苦吃?”给他拎着灯笼送他回房的小厮不解地问。
“你懂什么?”他哼了一声,低声道:“这话只有我亲自说了,宅子里的人才知道,方姨娘比不得主母。”主母才会记着他的情。
从前陈家人不曾登门的时候,高永丰并没有搅合进内宅的事情里,毕竟主母命数已尽,余威管不了多久,他奉承谁都有不是,可今日一看,陈家带了两个玉雪美丽的姑娘上门,他想想爷和主母的心思,便知道,往后的新主母,多半就要出在这两个姑娘里头了。
新主母进门,仍旧姓陈,那方姨娘,哪里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就是真生下儿子,也不过是庶子,占不了嫡字,都是白搭。
老襄王爷膝下也有不少庶子,可如今最显贵的,还不是只有两位嫡子?当年老王爷在陛下和先太子面前讨好处时,可半点没想起那些庶子。
今日方姨娘大着胆子再次违背主母的命令,换来的结果却是他这个大主管在国公爷面前掌掴自个儿来求饶,传话的小厮和违令的丫鬟都挨了板子,往后,这外院的人,只怕再没有敢为方姨娘所用的。
主母何其聪慧,想必明白了他的用意后,在为小公子谋算时,就不会大刀阔斧地连着他也一并拉下马。
……
周绍进了正院时,陈阅姝正由黛兰服侍着用药。
见状,他快步走过去,想接过黛兰手里的药碗,陈阅姝却笑着推开他的手道:“国公爷也累了一天了,这等小事,还是让丫鬟来吧。”
语气温柔中带着生疏——
作者有话说:来啦~预计凌晨还会更一章~
第26章 第 26 章 “我房里有个丫鬟,名唤……
周绍的手顿住, 脸上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嗯了一声,便坐到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陈阅姝微微垂下了眼睑, 静默无声地一口口喝着药。
从前他们刚成婚时,也曾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那时她偶感风寒, 他不理睬嬷嬷们的阻拦,还是执意要和她待在一块儿,甚至还亲自给她喂药。
时日久了,她也能察觉出少年夫妻间的偏爱,于是再有这样的情形时, 也不装作端庄持重, 而是眨着眼睛小声说药真苦, 他就无奈地笑起来, 埋怨她不好生照顾好自己,手上却听话地从炕桌上拿了饴糖,给她甜口。
可此刻, 在丫鬟面前都会抱怨苦的她,却不愿在他面前露出脆弱一面。
“这药吃着可有成效?若是不成,我便再去寻几个大夫来。”
陈阅姝笑着摇头:“也就那样, 国公爷不必折腾了。胡太医是太医院前院正,虽退下来了, 可医术只怕比如今的萧院正还要高明些。他都说不成了,其他人, 只怕也没法子。”
“总要试一试。”在这件事情上,周绍似乎很执拗,并不肯听陈阅姝的。
她只好含笑点头,想了想, 又将白日里方氏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说罢,道:“江典药说,方氏要多走动,对胎儿才更好,故而我才想着让她来晨昏定省,顺便走动走动。爷若是不放心,那明日一早我再打发人告诉她不必来了就是。”
分明就是故意要敲打方氏,又何须这样试探他。
这样不着痕迹的生疏,放在往日,周绍只会觉得不耐,甚至可能会拂袖而去,眼不见心不烦。但去了京城一趟,偶然被一个小丫鬟说的话开解,他便决定放下自尊和面子,随着自己真实的心意来。
——陈阅姝已经时日无多了,纵然他不愿意承认,恐怕也无法更改最终的结局。就如他留不住太子的命一般,他多半也留不住油尽灯枯的陈氏。
夫妻一场,剩下的时日里,他不想再看着她为琐事烦心,若是有空,便是坐这儿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是国公府的主母,她来给你晨昏定省,理所应当。这样的小事,你自己做主就是。”周绍笑了笑,看不出有丝毫的不愉。
见他这样,陈阅姝反倒有些沉默起来。
从前,他很不喜欢她这样夹枪带棒地同他说话,如今,倒肯忍让她,由着她拿妾侍出气。
果然是人之将死,连他都开始怜悯她了吗?
周绍见气氛冷淡下来,便说起白日里他们去看盐场发生的事,末了点评道:“……这位府官大人是个有能耐的,襄州府在他的任期内,也许会更加富庶。”
陈阅姝听了,也提起唇:“我虽没见过他,可他家夫人却上门来拜访过,看得出,是个颇有见识的女子。能容得下这样女子的男人,必定也不是普通人。”
周绍便扬了扬眉。
他想起自己和陈阅姝刚成婚的时候,起先她战战兢兢,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她的见识和政见,生怕他不喜,后来却开始同他一起谈天说地,什么政务都能议论几句。
她眸光发亮地指点江山时,美得让人心悸。
“这么说,夫人眼里,为夫也不是普通人了。”他戏谑地望着她。
陈阅姝的表情便难得地有些生动起来,她斜了他一眼,嗔道:“国公爷如今脸皮倒变厚了。”
夫妻玩笑两句,多年垒下的坚冰倒似乎有些溶解了。
周绍笑意更深,有心同她再多说几句,就见她对着丫鬟道:“去碧纱橱瞧瞧鹤哥儿睡了没有,如今天渐热了,若是盖得厚了,夜里他顽皮踢了被,可是要着凉了。”
鹤哥儿体弱,丁点儿大的小病就能惹出大乱子。作为母亲,陈阅姝没有一日能毫无忧虑。
她也曾懊悔,想着是否是她太过于紧张鹤哥儿,才将身体折腾成这样。可一细想,又觉得前两年自己身子骨虽然弱,却也还能支撑,如今这一劫,哪里能怪到孩子身上?
更何况,那是她十月怀胎,拼着性命生下来的孩子。
男子便静默地看着妻子为独子不断忙活,仿佛全然将他遗忘了。
他努力回想,好像是从鹤哥儿出生后,她便将全副心思都扑在了体弱多病的鹤哥儿身上,从前爱和他说笑、爱与他议论政务的陈阅姝渐渐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容易焦灼的母亲。
他也很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曾经尝试着去帮她,可她就如同今夜不让他喂药一般,半点不肯让他沾手,一定要亲力亲为。
他明白,她是因为先前方氏和子嗣的事情,心里对他有怨,他也能够理解。
但那时,他刚刚被东宫看在眼里,交付了许多重要的差事,每日都焦头烂额的,生怕差事办不好连累了家中。所以哄了她一阵不见成效,他也没了精力一直去应付她的冷脸。
后来府里渐渐就废了每月在正院待多少时日的规矩,他每回进内宅,更想让自己舒心些,所以多数去了方氏那里,时不时也去丁氏那里看看敏姐儿,偶尔,兴致上来了,他也会短暂放下戒备,到栖月院孟氏那里坐一坐。
倒是正院,来得越来越少。
如此一来,夫妻之间就更生分了。再加上他经常外出办差,时常不在府里,等到某一日他发现,陈阅姝连听他说话的兴趣都欠奉时,已经不能再改变什么了。
但此刻,周绍看着妇人青白的脸色,心里泛起来一阵内疚。
或许,是他太自私了。倘若当日他对她,能有今日的耐心,大概也能发现她的精疲力尽——他被东宫的差事牵扯走了绝大部分精力,她又何尝不是被体弱的幼子牵扯走了所有的关怀呢?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倘若”二字。
这一夜,夫妻草草说了几句话后,周绍便在西侧间歇下了。
*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沈氏带着周妈妈又登门了。这一回,她送来了许多礼物,单子送到黛眉手里,她都有些惊讶了。
大夫人还鲜少这样为大姑奶奶着想,往日里,这种母慈女孝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她和四姑娘之间。
看了一眼夫人,见她眉眼间明显洋溢着少见的欢快,黛眉便笑眯眯地收下了,喊了七八个丫鬟婆子一道收拢到夫人的私库里头。
沈氏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妾侍给陈阅姝请安的时辰,她想起昨日的事情,便问:“怎么样,那小蹄子可还规矩?今儿来给你问安了吗?”
在方氏的事情上,母女俩人颇为同仇敌忾,都对其极其厌恶。
陈阅微挑眉一笑:“她怎么敢不来?”
“哦?”
“昨夜国公爷回来,听说她院里的丫鬟不守规矩,明知夫人的命令还想往外院递话,便将守门的小厮和她院里那丫鬟都打了板子。就连总管高永丰,都自掴了几巴掌呢。”扶柳端茶进来,笑眯眯地接了话。
沈氏高兴地一拊掌:“姑爷心里倒是个明白的,不枉你替他辛苦操持内宅多年。”觉得颇为解气,有了姑爷这一发话,外院的人还能看不清谁是真正的主子?
肚子里揣着姑爷的孩子又如何,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
陈阅姝实然也是为这消息感到愉悦的,昨夜她故意刺他,他却没维护方氏,当时其实她已经有点高兴了。
等今晨起来,外书房的管事到承务处传了令,几个五大三粗地婆子将照春苑的丫鬟当众打了板子,她的心情就更好了。
沈氏接过茶饮了一口,却不免多看了一眼奉茶的扶柳。
当日大女儿出嫁时,婆母也曾给她选过标致漂亮的丫鬟以防万一,只是这些年了,第一波大丫鬟都陆陆续续嫁了人,这新进来的扶柳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正是风情款款的时候。
只是比起庄青娆,生得到底俗气了些。姑爷府里妾侍也有几个,若是容貌上压不过那个宫里赏的孟氏,只怕姑爷未必会喜欢。
那孟氏,生了一张好皮囊,可姑爷愣是因着出身冷落了她许多年……男人爱美色不假,可心里也各有各的忌讳。
等扶柳出去了,她就低声问长女:“这丫头……你是准备送给姑爷当房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