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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术 梨鼓笙笙 22882 字 2天前

陈阅姝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

抬举扶柳当大丫鬟,一开始她的确是有这个意思。当时方氏独大,恩宠日隆,她担心方氏培植的势力越来越多,而她那时刚好开始生病,便想着抬个人做通房,与方氏分庭抗礼。

那时她以为,她的病过一段时日就会好,谁晓得,一病就病到了如今……且方氏正巧后来怀了身子,再如何狐媚,也没法再勾得爷在她屋里久留,又眼见方氏忍着嫉妒挑的漂亮丫鬟被周绍拒绝了,于是她也歇了心思。

实然,她心里其实也并不情愿亲手将女子送上周绍的床榻。哪怕,她和周绍已经日渐生分,再也不似初嫁时那般甜蜜。

便垂了眸,寻了个借口道:“原先想过,只怕她不中用,方氏怀着身子,抬举的人都被国公爷拒绝了,她日日在屋里伺候,也没见国公爷多看她一眼。纵将人送过去了,恐怕也是自取其辱。”

沈氏听她这样说,便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无人可用。

“若是如此,娘这里倒是有个可用之人。”

陈阅姝慢慢抬起了眼。

“我房里有个丫鬟,名唤庄青娆,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昨日也跟着我一道来了的,不知你有没有印象?她根底清白,生得又格外漂亮,比起你府上的孟氏更为出挑。”沈氏笑了笑,“若是想寻个人分宠,依我看,她再合适不过。”

“昨日人多,我不大舒服,倒是没有记清是哪个。还要多谢娘为我处处操心,选了得用的人来。”

陈阅姝弯起了眸子,笑意却不达眼底。

娘,我嫉妒艳羡了四妹妹许多年。

我岂能不记得,那庄青娆,并不是你身边服侍的丫鬟,而是四妹妹身边最信赖之人?

你又何苦这样骗我。

被难得的温暖蒸腾着的一颗心,在这一刻开始迅速冷却——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7章 第 27 章 敲定

见长女留下了那丫鬟, 大夫人也欣慰地笑了笑。

那庄青娆是幼女的人不假,可她自小也是对陈家忠心耿耿,在幼女嫁进来之前, 的确需要一个出挑的人能对抗方氏。否则,照那小蹄子跋扈的性子, 鹤哥儿哪里能禁得住她折腾?

她自认这件事是对两个女儿都好的事,故而神色间并无异样。

陈阅姝看在眼里,却愈发失望。

她转着手里碧玺石的佛珠手串,轻轻开口道:“母亲,我身子骨坏了, 如今最放心不下的, 就是鹤哥儿。也不知等我死了, 国公爷会娶个什么样的人做继室。”

大夫人听着眼圈一红。

做娘的人, 哪能听得子女在跟前说甚么活不活死不死的话。

可再是伤心,也得强打起精神。她想了想,皱眉道:“昨日我去老王妃那里拜见, 正撞上方家人去给她问安,你瞧着,那方氏, 是不是打着被扶正的心思?”

陈阅姝牵了牵唇,表情有些嘲讽。

“国公爷这两年对她多了几分宠爱, 她便脑子一热,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了。她这样的出身, 放在小户人家能做正妻,但放在英国公府,本就只能做妾。国公爷年纪虽轻,可跟着先太子一道受教导, 骨子里是最重规矩的。”

听了长女一席话,大夫人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便是了,妾室再宠,也越不过正室去。这想成大事的男人心里,自然该先是主次,再是情分。”

成大事?

陈阅姝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母亲的脸,垂眸笑了笑。

原来父亲打着这样的主意,倒怪不得,但肯点头将两个嫡女都嫁到襄州府来。

这可真是一场豪赌。

就连她这个枕边人,至今都还没敢往那里头细想。至于周绍的心思……她更是难以揣测了。

她言笑晏晏:“那依母亲看,这继室人选,谁更合适?”

长女明明在笑着,沈氏却仿佛能从她的曈眸中看出破碎的光。

她心里一突,可想起幼女的婚事,到底还是开了口。

“旁的也就罢了,可鹤哥儿年纪还这样小,若是由着进门的继室来养,他占着嫡长,多半要被养歪了性子。所以你爹和我商量过后,决定选你妹妹做国公爷的继室。”

她拉着长女的手,触感冰凉,却还是紧咬着牙关道:“元娘,我晓得,你和四娘关系不算亲近,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你的亲姐妹。无论如何,交给她都比交给外人要放心。”

“她先前的婚事不成了,你爹给她寻的新人家全是不着调的,光看着一团富贵了,里头却不知有多腌臜……你爹的性子你也知道,若这事不落到她头上,她这辈子,也就算是被毁了……”沈氏眼里闪着泪,近乎是乞求的姿态,“你们脾性不和,可她小时候,你也是抱过她,给她喂过羊奶的……”

陈阅姝抿了抿唇。

小时候的四妹妹,的确是玉雪可爱,像个小小的粉团子似的。她和母亲不算亲近,那时候却为了看这个小妹妹,时常跑到正院里去逗弄她……

但后来,她越来越明白事,能将母亲的偏疼和宠爱看得分明。

她没有想过,她会争不过一个孩子。

从她意识到这一点的那日,她便不再去正院了。偶然碰到乳母带着四妹妹在园子里闲逛,她也不会再舍下手头的事,陪她玩耍。

故而,待四妹妹长大后,她们这对一母同胞的姐妹,全然不亲近。

陈阅姝很伤心,很失望,在她临死的关头,母亲还是在为四妹妹殚尽竭虑,甚至不惜向她低头,来求她。

她做儿女的,难道能不顾父母的哀求,硬生生拒绝吗?母亲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这副做派,不就是不肯让她开口拒绝吗?

她颓然地靠在榻上的大迎枕上,想起四妹妹昨日送给鹤哥儿的玩具,闭了闭眼。

或许,她也是喜欢鹤哥儿的,毕竟,鹤哥儿的面容和她也有三四分相似。

她在心里尽力劝服自己,母亲说的对,即使她不喜欢四妹妹,可四妹妹性子柔顺,又是骨肉至亲,的确也是照顾鹤哥儿的最佳人选了。

末了,她抽出自己的手,别开脸,淡淡道:“我知道了,母亲,我会和国公爷商议一番的。”

沈氏怔怔地看着全身上下对自己写满了排斥的长女,眼泪忍不住地流。

她也在想,自己是否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还要让她在两个女儿之间这样为难,简直是剜心之痛!

……

夜里周绍回来,夫妻二人叙话几句,陈阅姝便忽然开口道:“国公爷,等我死了,你就从我两个妹妹里选一个做续弦吧。”

周绍眉心一跳,他下意识想要开口驳斥她,要她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可看见妻子一脸沉凝,严肃庄重的模样,他又将话咽了下去。

这两日岳母来,他都没有和她碰上面,其实也是在故意躲避。

当日他在陈家,进内宅给岳母请安时,又一次碰见了陈四姑娘。陈家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担心若他白日在家,陈大夫人当着陈阅姝的面提出此事,他为了妻子的颜面,不好拒绝。可没想到,妻子这么快就被娘家人说动了。

他有些心疼她,亦有些不满陈家人的咄咄逼人——说是来探病的,结果第二日就将续弦的事摆在了明面上。但稍一细想,便知道陈四姑娘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若这都不能托付,外人就更不值得陈阅姝信任了。

于是他点点头,神情淡然:“陈七姑娘年纪太小,又是庶出,若真要选,自是你四妹妹更合适些。”

陈阅姝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渐渐就有了泪花。

她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可对着周绍,她存着隐秘的心思,故而并未明确说是四妹妹。饶是如此,周绍仍是毫不犹豫地选了四妹妹……

究竟是身份和年纪更匹配,还是……早在京城时,二人便已经暗通款曲?

她想起这次再见四妹妹时,约莫是因黄家的事,她人瘦了一大圈,抽了条长起来,脱去从前几分稚气,生出独属于少女的窈窕风姿来。

那颊边的一对小梨涡,笑起来时如同盛了一勺蜜糖,无辜又可爱。纵然她不喜欢四妹妹,也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的相貌,男子见了绝不会生出恶感,甚至会多些怜爱。

那她的夫君,是否也情不自禁地对她有了好感呢?

这种可能让陈阅姝指尖发颤。

“原来您已经都想好了。”她撑起身子坐起来,平视着男子的视线,语气忍不住带着嘲讽:“倒是妾身多思多虑了,国公爷心里一向是有成算的。”

周绍一愣,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疑心她和他妹妹早有私情?

他本不必非要答应陈家,如今应了,也是看在妻子的情面,为体弱的独子考虑,分明是她提出来的,又何必如此作态!

他气得抬脚便往外走,脚步都没有停一下,屋子外候着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黛眉等人立刻就进了屋,便见夫人伤心欲绝地哭着,也不知和国公爷争吵了什么。

陈阅姝说罢,心里也不是不后悔。

她心知周绍不是那种人,否则她当年也不会在他身上寄托太多情意——不管是祖母还是母亲,教导她的都是如何做一个贤妻良母,丈夫纳妾便纳妾,无非是为了子嗣或者美色,上不得族谱的东西,又何必同她们计较。

可周绍新婚那几年待她极好,她这才生了妄念,想着若是她肚子争气,也许可以不给他纳任何房里人,谁知道,她竟整整五年都没有好消息。

婆母襄王妃为这事气病了几次,她硬是不肯正面答应,直到婆母越过她径直喊了周绍去,将他身边两个伺候的丫头抬成了通房,而周绍并没有反对,她才知晓,两人之间并没有这种默契。

原来他也是想要纳妾的,之所以不说,大抵是等着她先装贤良地开口。

此情此景,就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年纳钱雁芙和丁琼玉的时候。

那位早逝的钱姨娘,生得千娇百媚,被给了通房的名分后很快就有了身子。

当时她就想,周绍分明很喜欢这个书房里为他红袖添香的丫鬟,却偏偏压着不说,也冷眼看着她出于嫉妒时不时对她的敲打,直到这时,才重重地给了她一巴掌,叫她看清了现实。

那这回呢,是不是也是如此?

他分明早就相中了四妹妹,却装出敬重她的模样,硬要逼着她先开口,好全了他的名声。

换了旁人,也就罢了,男子本就爱见异思迁,这些年她多少也明白了。

可偏偏是陈阅微。她嫉妒了一辈子的陈阅微。

小时候很多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许多东西,妹妹招招手就能得到,她却怎么也求不得。如今,这偌大的国公府和出色的郎君是她费尽心血多年经营来的,也要被她招招手就拿到吗?

想到这些,陈阅姝就泪如雨下。

有人却在此时拿着帕子擦拭她的眼泪,指腹上生着习武造就的老茧,划过她的面颊时粗糙得让她的脸生疼。

她呆呆地抬眸,便见方才盛怒而去的人又折返,表情又怜又怒又无奈地望着她。

他挥挥手,让下人下去。

坐在她的床头,长叹息了一声:“元娘,我心中的正妻只有你一人。除了你,旁的人在我心里,都不配。”

她嫁进来时,他也还跟着爹娘兄长过活。后来一路的风风雨雨,直至今日,纵有隔阂,也是二人相伴着走来的。

他怒她将他想作一个下作的小人,可出了院子,想起那日在陈府,陈弘章精于算计的模样,又顿住了脚。

年少时,夫妻偶尔拌嘴,不到灭烛时便又转圜心意,究其原因,不过是顺着本心,将一切误会隔阂迅速磨平。

如今年岁见长,即将而立,许多话却说不通说不清也不愿去说。

他想起那荡秋千的丫鬟脸上肆意的笑容,难不成,自己还不如一个小丫鬟看得透吗?时日无多,他也要学着年轻时的自己,顺着本心才是。

她是自己的原配发妻,娘家人已经负了她,若是连他都给她脸色看,她又能去求助谁?

陈阅姝泪眼朦胧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舌尖的悔意缓缓蔓延至肺腑。

这些剖白心意的话,他为何这么迟才告诉她!

若是她早知道,或许就不会故意无视他被政事折磨的彷徨,故意将全副心思从他的身上撤出来,转移到鹤哥儿身上,故意装得……不爱他。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早知道。

*

陈家别院。

青娆从眉眼松开的四姑娘口中听闻了明日她就要进府去大姑奶奶身边伺候的消息,默默无声地回了屋。

大老爷和大夫人的愿望,竟真的达成了。

她进府,就意味着陈家和国公府的亲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从此,她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变,流向一个难以控制的结局。

只盼着,那会是个好结局——

作者有话说:PS:昨天晚上加班回去晚了,然后累得到头都睡了。中午先更一章,晚上还有一更,谢谢宝宝们的支持!

男主和陈大姑娘,最初有过甜蜜,最终变成了怨偶。

女主则即将开始波澜起伏的新生活。

第28章 第 28 章 “你说的那丫鬟,可是姓……

等大夫人再上门时, 陈阅姝的心情就平静了许多,浅笑着道:“……国公爷已经应下了。”

大夫人微怔,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等这日临走时, 便将在门外等着的青娆叫了进来,让她给陈阅姝磕头, 道:“往后你就在大姑奶奶屋里伺候。”

陈阅姝半卧在榻上,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眸中就闪过了一抹惊艳。

“真是漂亮。”她喃喃道。

与陈四姑娘那种灵动的美不同,庄青娆的漂亮,是一种直扑人心的美, 眉目琼鼻, 皆似造物者天工细制而出, 精致绝伦又毫无匠气, 无论是谁,见了她恐怕都很难不顿足。

陈阅姝当上国公夫人的这几年,在外头和不少贵族名门应酬过, 也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美人。

可见了青娆,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发现竟真没有比她生得更美的。

怪不得母亲选了她来帮自己分方氏的宠, 即便是没有四妹妹这一层缘由,单看相貌气度, 她也是极为合适的。

大夫人笑了笑,古往今来, 男子们喜欢的无非就是一种女子——既能红袖添香,又要漂亮温驯,聪明灵巧的程度不会威胁到他们的自尊心,美色动人之余又不能只剩下肤浅愚笨的皮囊。

庄青娆生得漂亮, 能识文断字,又偏偏只是个奴婢,平生最习惯的就是弯下腰服侍上位,这样的女子,别说是周绍,就算是已经一把年纪历经过宦海沉浮的陈弘章见了,也未必能轻易舍下。

从前她没留意,后来幼女提起后她仔细打量了这丫鬟,却是越看越心惊。若是留在陈家,日后指不定就是个祸端,如今放在国公府,若是用得好,才是一把好刀。

这时候扶柳从外面进来给主子们添茶,大夫人便遮掩地道了一句:“她祖母是从前府里大厨房的万妈妈,她也有一手好厨艺,我看你这些日子又消瘦了许多,有什么想吃的京城菜便叫她做给你吃。”

先前说这话,不过是个名头,后来青娆下厨做了东西奉上来,她才晓得这丫头的厨艺当真是有她祖母的风范。如此以来,纵使老王妃对她给出嫁女送丫鬟心有不快,见她真是一手好厨艺,想来也就不会再说甚么。

陈阅姝弯了弯眼睛,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丫头的底细,四妹妹身边的大丫鬟,在陈府的下人眼里颇为风光,平日里只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又会碰什么庖厨之事?

她没放在心里,随意敷衍了母亲几句。会也好,不会也好,这样底细的丫鬟,她没打算重用。

倒是扶柳,听了这话看了跪在地上的青娆一眼,见她眉目恭敬,容貌却难掩风流,立时警惕了起来。

陈阅姝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对着行了大礼后便一直跪在地上的青娆笑着道:“快起来吧,你这丫头忒老实,我和大夫人说话忘了时间,你也该提醒一二。”

青娆从地上爬起来,腿跪得有些酸疼也没表现出来,闻言就笑着道不妨事。

这时,扶柳笑着道了一句:“这位妹妹也要进我们院儿?”她脸色有些为难:“可夫人,咱们院里的人都满了,别说是一二等,就连三等也没有缺了。”

青娆听得清楚,但她脑子里念头一转,就没有吱声。

国公府的人与事她知道得太少,但从那日黛眉里里外外忙活的劲头看,主事的人必定是她这个管事娘子。一事不烦二主,扶柳这话,有些越俎代庖了。

果然,这话音刚落,青娆的余光里便见大姑奶奶的面上明显闪过一丝不愉。

再开口声音却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添个丫鬟而已,每月从正院账上多支一两银子就是,有什么要紧。”

扶柳一听,暗恼自己多嘴。

一两银子,这就是要按一等丫鬟的例给庄青娆了。原先夫人可能还没打定主意,可她这一出声,倒将这丫头的身份定了……

心里再妒,却不敢再开口,只能冷冷看了青娆一眼后不甘地退下了。

陈阅姝被这丫鬟扫了面子,神情就有些不自在。

大夫人也是微微拧眉,觉得这不是个安分的。可瞥见青娆安静的面容,又觉得留着个挑事的弹压着她,磨磨性子,也不是坏事。

她瞧着,以青娆的性情品行,早晚要入了国公爷的眼。与其等她一飞冲天后再想着捏她的把柄,倒不如从此时便将人紧紧拢在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陈阅姝缓过气儿,便对着青娆挥挥手:“行了,你下去到你黛眉姐姐那儿去,叫她给你寻个屋子住下。”

青娆应是,低着头离开了正屋。

……

黛眉却正在正院后头的后罩房里发落人。

她竖着柳眉,目光沉凝,支使着五大三粗的粗使婆子将跪坐在地上哭泣的丫鬟赶出院去,对方见势要挣扎,嘴里还嚷嚷着要见夫人,黛眉听了更是恼怒,叫人拿烂布巾子捂了嘴便拖了出去。

“夫人在养病,若是扰了她清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温温柔柔的一张脸,说起狠话来倒是毫不留情。

青娆背着包袱过来时,正撞上这一幕。

她顿了顿,面上有恰到好处的惊讶,迎上去问:“黛眉姐姐,这是怎么了?”见她目光扫过来,不答,又连忙解释道:“大夫人说自今日起便叫我进府来伺候夫人,平日里做些糕点菜肴的,也叫夫人换换口味。夫人说,叫我来寻姐姐你找个住处安顿下。”

闻言,黛眉就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一派亲近:“这事儿,夫人昨日便交代我了。”

又看一眼被拖走的丫鬟,漫不经心道:“原是她嘴皮子不严,人在正院,心还向着外头,跑风漏气得没个把门,叫外头的人白白看正院笑话。”

青娆就想起那一日,她们前脚到了正院,后脚方姨娘的人便急匆匆地进院来求医的事情。

这事放在陈阅姝眼里,的确是被扫了面子,大动干戈地揪出内鬼也不奇怪,可细算下来,事情已经过去两日了,如今才发落,还偏偏正好被她撞上……

青娆一细想,便觉得里头有杀鸡儆猴的嫌疑。

“原是如此,那是该罚。做奴才的,最重要不就是一个忠心吗?”青娆叹了口气。

黛眉听着眸光微闪,这丫头倒是聪明,这么快就回过味儿来了,可惜就如她说的,在主子身边做事,不需要有多聪明能干,最重要是忠心。

她的来路,注定了她不会对主母多忠心。再多花言巧语,也是枉然。

而随后黛眉的作为,更佐证了青娆对于她杀鸡儆猴的猜想。

明明说好是主母昨日就交代下来的差事,她却没有领着自己去住处,而是叫来了四个大丫鬟,道:“这位是新来的青娆妹妹,原是陈家的家生子,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方才夫人也交代了,往后她的月例就参照一等的来,从正院的账上支。”

谷雨听了,眸中就闪过一抹了然。果真是叫她给猜中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一眼扶柳,后者面上是浓浓的不虞,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一进府就是一等,妹妹可真是了不得。”

青娆就垂着头笑:“全靠大夫人和夫人赏识,奴婢日后定当尽心服侍夫人。”

扶柳碰了个软钉子,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黛眉面前,她也不敢过于放肆。

黛兰听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余下的扶云则始终安安静静,仿佛对夫人的任何决定都十分顺从。

黛眉顿了片刻,接着道:“只是,倒座房那头屋子不大够用了,还得劳烦三位妹妹,看谁那里还施展得开,暂时叫青娆妹妹和你们挤一挤。”

此言一出,除了谷雨以外的三人脸色都有些变化。谷雨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爹娘另有下人院住,故而并没有要正院里的屋子。

依照正院的规矩,一等丫鬟可一人住一个屋,二等的则是两人一屋,三等则是四人合住,粗使的下人,不住在正院。

黛眉口口声声给了青娆一等的待遇,可当屋子不够时,没有去让二等的或是三等的挤一挤给她腾出屋子,反倒是让她和一等的住一个屋……

表面上这样的安排是最轻省的,但被涉及到的大丫鬟却仿佛瞬间降到了二等的待遇,放在谁身上,谁都不乐意。

扶柳是最先拒绝的:“黛眉姐姐,我夜里睡觉容易醒,可不能和旁人一个屋。”

扶云看了一眼扶柳,也跟着轻声道:“姐姐,我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倒是挤不出空间让青娆去住。”

她快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这些日子已经在备嫁妆了,的确不适合与人同住,这一点,她相信黛眉也清楚。

她扫了一眼低着头不说话的青娆,有些同情,但并没有大包大揽。她看得出,黛眉姐姐是故意给这个新来的丫鬟下马威,她这样安排,为的就是叫院里几个一等的排挤她。

但黛眉从来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更何况她早就嫁了人,新来的小丫鬟再美貌,也动不了她的利益。

能让她这样咄咄逼人的,唯有主母而已。

想到这儿,她就更不愿意开口了。

满院子人的视线就落到了黛兰身上。

黛兰神色局促,她的名字虽然听着和黛眉是同一辈的,可她实际上是一等里年纪最小的,在黛眉面前,她也没什么底气。

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一脸不情不愿地道:“那妹妹便去我那里落脚吧,不过我那儿没收捡,也就只有一张床给你。”

黛眉挑了挑眉梢,转身时一脸愧疚地拉着青娆道:“正院里服侍的下人太多,还得委屈妹妹一段时日了。”

青娆早料到了这一幕,她抿了抿唇,含笑道:“只要能有地方歇脚,那便很好了。”

*

倒座房在正院最南端的一进,坐南朝北,外墙便是檐墙,故而并没有设窗棂,采光算不得好。

青娆拎着包袱跟着黛兰回到了她的屋里,黛兰很快就给她收拾出了一个空柜子,先前西边的那张小床上摆的都是她零散的东西,也一并收拾了起来给青娆住。

屋里没了外人,黛兰的神情就缓和了很多,小声道:“方才在黛眉姐姐跟前,我不敢多说话,其实,我很欢迎你的。”

她对自己释放了善意,这倒是出乎青娆的意料。难不成是因为她那日给她擦拭了衣裙?

青娆在心里暗暗计较着:阿爹给她说起的表叔多半也在府里做事,可她刚进来,一切举动大抵都暴露在夫人眼皮子底下,在这时候上门求人帮忙,夫人看轻了她不说,恐怕也会给表叔一家带来麻烦。

黛兰的善意来得太快,她心存疑虑,但眼下她在国公府独木难支,的确需要有人救急。

于是她一脸感激,从手上褪下一个镶着福字的金戒指,放到黛兰手心里:“多谢姐姐关照我,我来得突然,还要你迁就我与我同住,实在是委屈了姐姐。这戒指就当是我小小心意,姐姐收下罢。”

黛兰见了这戒指,倒是有些吃惊她出手的阔绰,推辞了两回推不掉,便也戴在了手上。

收了东西,她的话就更多了些:“这锁原是我的,你若是想再买,便去承务处找张德福,花上两钱银子,他会给你个好使的。”

“倒不知这承务处是做什么的?”青娆顺势问。

黛兰便同她解释。

原来这英国公府外院分为十四司,分别是针线处、回事处、奉祠处、外书房、司房、承务处、大厨房、外库房、药藏处、随卫处、茶房、马房、粮仓、田庄司、商铺司。

总管高永丰是国公爷一手提拔的心腹,统管外院庶务,手下有十四名管事,分别管着这十四司。总管下又设了两名副总管柴兴德和常庚,协助总管各分管七司。

十四司里的承务处便掌管着府里公区的日常事务和杂务,像洒扫走廊、修剪园子、执行主子对下人的谪罚、下人之间的调动等云云总总的事情,都由他们负责或至少要经他们的手。

其他十三司的职能更多地是在为主君、主母以及各院的姨娘、小主子服务,而承务处的一干事情,和这府里几百个下人的命运更息息相关。

所以黛兰说的去承务处买锁的事情,虽然一听就是不大合规矩的,却也是众人默认的规则。承务处和主子打交道少,油水自然少些,但里头有人要捞钱,新进的丫鬟也不能不给面子。否则,日后不起眼的地方也有她们好受。

于是青娆从善如流地去请了黛眉的腰牌,要往承务处去一趟。

她虽然刚来,可还记得那日夫人发作方氏的事,若是无凭无据往外院里跑,说不定她也要挨一顿板子。

黛眉听她笑眯眯地说了一番,眉间没有半点不虞神色,倒是高看了她一眼,道:“去承务处倒是不必,承务处的小门在内院东南角,不必经过外院守门的小厮。”

承务处管着诸多的粗使下人,若是平日里听吩咐都要从守门的小厮那儿走,也太耽搁事,故而这里头也另有规矩。

青娆听她这样说,微微放下一颗心。

黛兰方才没同她提起,她还心里有疑虑,如此看来,倒是她多心了。她可以直接过去,并不用请什么腰牌。

同黛眉道了谢,青娆便转身走了。她来知会黛眉一声,除了放心不下黛兰的话外,也是在她这儿过一道明路:听闻承务处的管事是黛眉的夫君,她即使自己悄悄去了,回头也定会有人把事情禀到黛眉这里,倒不如光明正大的去。

至于打点黛眉,她却没这个胆子。和黛兰不同,黛眉是夫人的心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和普通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没什么差别了,小恩小惠打动不了她,她也没打算靠这个让她对自己改变态度。

她才刚进府,一切还得慢慢来。

青娆顺着府里的小丫鬟给她指的路,一路顺利到了承务处。

一进去,果然见到里头除了跑腿的小厮,还有不少粗使的丫鬟和婆子来往。

今日进府,青娆故意没有穿得很张扬,可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身上的料子不便宜,且不是府里制式的衣裙。又见她生得漂亮,便有小厮嬉笑着上来问:“不知姐姐是来寻谁的?”

看着对方嬉皮笑脸的样子,青娆没给他好脸色,端着架子道:“我是正院新进的丫鬟,院里的姐姐叫我来找张德福。”

一听是正院的,那小厮立刻熄灭了调戏漂亮丫鬟的心思,脸上甚至立刻带上了一丝谄媚:“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去喊他。”

过了半盏茶功夫,便见一个圆脸的小厮被人扯着过来,他脸上不大耐烦,但听对方介绍说青娆是正院的,就又缓了神情。

他在承务处没什么实权,可他表叔是承务处的二管事,每年要靠着他捞不少银子,所以他年纪小,摆的架子却大。

他上下打量着青娆,眼中有惊艳之色,嘴上却不怎么客气:“你是正院的?我怎么从前没见过?”

青娆道:“我今日才进府,是陈家大夫人送过来的,夫人刚提了我做一等丫鬟,以后就在正院里侍奉。我那里缺个锁头,不知道张管事这里有没有剩的?”

她知道自己在正院不受待见,可如今消息还没传到外面,承务处的人没那么清楚,再者无论如何,她身在正院,就代表了国公夫人的颜面,在外头,她不能露怯,否则甭管别人怎么说,夫人恐怕就要先迁怒她。

张德福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倒消去了疑窦之心。在这府里,还没有几个敢拿夫人的名号招摇撞骗的小蹄子。

于是他转身进了侧间,不多时便拿了个崭新的铜锁过来,伸出了手,但没说话。

见青娆利索地给了二钱银子,张德福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笑道:“这锁好用得很,姐姐尽管放心。”

收了钱,倒肯叫嘴巴放甜些了。这二钱银子的锁,可不便宜。

青娆心里腹诽,面上不露分毫,又问他若是有人要递包袱给他她该如何才能接到。

她晨起就要过来等着给夫人磕头,别院里的几个大包袱背着不好看,她一个人也拎不动,便使了铜子叫别院的小厮下晌给她送来国公府。

可如今国公府外院不许人乱走动,倒是叫她犯难。为几个包袱招摇出去,万一惹了夫人的眼,认为她想攀附国公爷,那她可就太冤枉了。

至少到此时,夫人没提过半句让她给国公爷做房里人的话头,那她只能装作全然没有这回事。

“这容易,下晌我喊个人去门前等着,拿到了便给姐姐送去就是。”

青娆笑着点头,谢过了他,自知道到时候还得拿钱赏给她送包袱的下人。

张德福见人走了,便一溜烟跑进了东侧间,给他表叔禀报正院新添了个一等丫鬟的事。

对方嗯了一声,问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青娆。”

此言一出,侧间里另外坐着的那位管事倒是吃惊地揪下了自己的一根胡须,吃痛地出声。

张德福抬头看了他一眼,笑:“胡管事您这是怎么了?”

胡万春却来不及喊疼,忙问:“你说的那丫鬟,可是姓庄?”

“管事认识?”张德福想了想,点头,“似乎是这个姓。”——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29章 第 29 章 她背着月光跪在他眼前

青娆被送进国公府的第二日, 沈氏便上门给老王妃请辞了。

老王妃试图挽留,但沈氏推说家中庶务无人打理,又急着回去筹备长子的婚事, 前者便也只好应了。

临走时,老王妃给沈氏送上了丰厚的呈仪, 十分客气礼遇。

前一日,青娆从粗使婆子那儿拿到了自己所有的包袱,将东西全都收捡清楚,置入了带锁的柜中。

想起国公府的人与事,她明白将来自己的路只会更难走, 这一夜便没怎么能安然入眠。

第二日一大早, 她便穿戴整齐去了正院的灶房。

昨夜国公爷没进内宅, 故而灶房一大早只需要备上夫人和小公子的饭食, 令加几个体面的大丫鬟的饭菜。

正院灶房的管事娘子俞妈妈上下打量着青娆,嗤笑道:“姑娘这小身板,哪里是做这等活计的?您就安生在屋里等着, 到了点儿,我会叫小丫头给你把饭送去的。”

开口便带着浓浓的恶意,望向青娆的眼神更是叫她心里不舒坦。

正经的一等丫鬟, 哪里会来做什么灶房上的差事。夫人将她打发过来,只怕是因她生得太妖, 故意想压压她的气焰,根本没打算重用她。

只是她这灶房的活计也是顶要紧的, 就连国公爷三不五时地也会在正院用饭,若是因饭菜不美惹了主子不快,那她找谁去评理去?

俞妈妈倒宁肯将这尊佛供着,也不肯让她在灶房拎铲子。

俞妈妈的侄女画眉是个机灵的, 她笑眯眯地上前来给青娆福了福,道:“不是我们故意为难姐姐,只是你瞧,这院里统共就这几个灶台,眼下都用上了,哪里能空出灶来给姐姐用?”

青娆扫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在九如院里待了数年,对灶上的规矩也不是不清楚。只是用早食,正经的主子又只有夫人和小公子,这三间大灶房怎么会不够用?分明是猜到她会来,故意将灶上占了,好叫她没话说。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打算跟她们计较,道:“想来婶子这里正忙,不若我来帮把手,就是给婶子切菜烧火也是好的。”

她能软得下身段,俞妈妈却不乐意,似笑非笑道:“我这里正经两个徒弟,还有两个打下手的粗使丫头,用不着姑娘纡尊降贵。”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倒像是在怀疑她有偷师的打算。

青娆无法,如今天色还早,又不好闹起来吵了主子休息,便只能咽下这口气,回了屋。

黛兰似乎正睡得迷迷瞪瞪,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先是一惊,看清了面容后松了口气又躺下了,嘟嘟囔囔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青娆叹了口气:“俞妈妈说灶台都在用着,没有能给我用的。”

黛兰就翻了个身:“那便叫她自己做,你还轻省了不是?”

话是这个道理,可青娆服侍人的时日长了,深知其中的关窍——她这个一等丫鬟本就和旁人不同,没有主子的欣赏或是宠爱,只是靠着沈氏的力推,所以才得了个做糕点的尴尬差事。

若是连这个差事她都被挤兑得做不了了,那她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机会也没了,日后就更别想在这院里站稳脚跟了。

仆役们一向捧高踩低,没有差事,在这深宅大院里,可不是什么享福的好事。

且俞妈妈待她忒不客气,也不知是听了谁的授意,直觉告诉她,倘若她连这个差事都拿不下来,今后恐怕有她好受的。

接下来的几日,青娆一直试图找机会用灶房做些东西,可俞妈妈愣是防她防得水泄不通,总有各种借口占满了灶台,就是不给她用。

她打的最多的借口便是小公子要吃什么,可这院里地位最高的就是鹤哥儿,身边的人都是主君主母密切关注的,青娆也没胆子去和鹤哥儿身边的人对质。

至于大厨房那头,青娆也没法去借用——她是正院的人,正院明明有小灶房却还得去外头借,传出去夫人的脸都丢光了。

一时间,这个空降的一等丫鬟仿佛就被架在了那儿,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尴尬得厉害。

俞妈妈见她这样,心里更得意,这一日便提了猪蹄去找扶柳吃酒,笑嘻嘻的:“……那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还说是陈家夫人的大丫鬟呢,连个灶台都抢不过去,当真是没用!要我说,你爹娘都在宅子里做管事,这样体面,何必忧心斗不过那小蹄子?”

扶柳眸中闪过一抹妒恨。

那庄青娆的确在府里毫无根基,可耐不住她生了一张极漂亮的脸,这都几日了,她没能往正房里去,夫人还不忘问黛眉姐姐她的行事,可见是把她放在了心里。

她跟着夫人也有时日了,心里明白,夫人只是眼下没打算给爷身边添人,若真是要添人,那小蹄子的把握倒比她的大!

她做了这些年的梦,怎么肯被别人半路截了去?

“还得劳烦妈妈……”扶柳塞给俞妈妈一个鼓鼓的荷包,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俞妈妈一愣,脸色有些迟疑:“这……不好吧?到底是一等。”

“她那一等不过是个空架子,妈妈这样聪慧,还看不明白?”扶柳冷笑一声,拉着俞妈妈的手:“您老就放心罢,夫人也未见得多喜欢她,磨磨她的性子,夫人听说了也不会说甚么。”

闻言,俞妈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诱惑接过了荷包。

从那一日起,青娆就发现自己的饭菜变得越来越差,和同屋的黛兰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菜不新鲜不说,那肉块上经常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绒毛,看得人心里犯恶心。

黛兰看见了一回,便想带着她去找小灶房要说法,被青娆拦住了。

她没有主子的恩宠,也没有宅子里的靠山,灶房的人欺负她也属正常,只是她没想到,她们会这么快就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

她望向静悄悄的正房,从她来的第二日,那里就仿佛将她遗忘了一般,再也没有给她带来过只言片语。

是真的将她忘了,还是在观察她?

*

夜色深沉。

这几日能下口的饭菜越来越少,青娆托了黛兰帮她去大厨房买些果腹的糕点,好歹能吃个五分饱——她带的银子有限,倘若在吃食上花费太多,日后真到了要用钱的时候,只怕不趁手。

吃得少了,白日里就醒得早,如今则变成了夜里也不怎么睡得着。

她坐着冷板凳,但因人在正院,府里主子的消息或多或少也会传到她耳边来。

听闻方姨娘被国公爷整治了一番后老实了许多,每日来给夫人晨昏定省不说,前几日还亲手给夫人做了一身衣裳,纤细的手指上都多了许多针眼。

献衣时,正好国公爷还在正院里没走,看了后便训诫她,怀着身子不能做这种伤眼睛的活。

夫人见方姨娘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担心她忧思过度会影响子嗣,当着国公爷的面便说了方氏几句好话,当日夜里,国公爷便去了照春苑。

虽说方姨娘如今怀着身子,伺候不了国公爷,但国公爷能去看她,后院里的风向就又倒了个转儿,说是国公爷和夫人都已经消气了。

今日,听说国公爷也去看方姨娘了。

青娆来了正院的这几日,没想着往国公爷跟前凑,所以他虽然几乎每天都来,青娆却从没和他碰过面。

今夜她实在是难以入眠,又听说了国公爷去照春苑的消息,所以等夜深了,便大着胆子独自拎着灯笼往西边的竹林去散步。

往西走,过了一道羊肠小径,便见一片被风吹得簇簇作响的竹林。灯笼的火光将林中栖息的鸟雀惊醒,扑腾腾地在林子上空打旋。

青娆的心,便在温柔的风里慢慢平静了下来。

俞妈妈以为她初来乍到,她就会被她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太小看她了。

那扶柳,也是可笑。她一心想当国公爷的人,殊不知,若夫人当真有这样的心思,她的爹娘就绝不会有机会沾到外院的半点权力。

两人在吃酒密谋时,并没有发现,青娆就跟在俞妈妈后头。

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微微阖上了眼睛,听着风在她耳畔转弯,像是隐秘的人声。

人声?

不对!

青娆倏尔惊醒,便听见男子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什么人?”

她扭身回望,便见一个头戴玉冠,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几乎不需要任何反应时间,她就立刻跪伏在地:“奴婢给国公爷请安。”

这片竹林仍旧是在正院的范围内,这个时辰,能坦然地出现在正院里的男子,除了英国公周绍,没有旁人。

一瞬间,她心里十分懊悔。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出来散心。正院里到处都是夫人的耳目,若是叫她只道她大半夜在这里和国公爷碰上了面,她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周绍却在她扭身时看清了她的样貌。

竟是那个小丫鬟。

他警惕冷漠的神情微敛,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上一次见她,她笑得比谁都明媚,眼中却满满的都是忧虑。这一回,她在竹林中赏月,却像是要濯取日月精华般,同样不知道在忧愁些什么。

她身量纤细,月白的披风下穿着还算得体的衣裳,瞧着也并没有多么落魄。

既是如此,小小年纪,怎么日日一副忧心忡忡的做派?难不成,是为赋新词强说愁【1】?

他来了兴致,看她吓得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竟恶趣味地没有走,反倒是在她身侧的石椅上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你这丫鬟不在屋里歇息,跑到这林子里来做什么?莫不是,是在思念你的情郎?”

调侃的话出口,周绍自己倒是先笑了,觉得有几分合理。

上回见她,她还在陈家大宅里,如今却是到了国公府的正院,成了国公府的下人。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指不定真有什么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眠的情郎呢?

跪在地上的青娆听见这话,愣愣地抬起头来。

她自小便会察言观色,最擅长的就是猜测主子的心情。月色下,国公爷脸上的神情平淡得甚至有些冷漠,可她看着,却莫名觉得他心情似乎不错。

看来并不是要责罚她不守规矩,夜里自己跑到这儿来。

对方没说让自己走,她也不敢走,只能顺着他的话找借口答:“奴婢不敢,奴婢来林中散步,不过是因今日的饭菜不大合脾胃,想消消食而已。”

周绍听着,挑了挑眉。原来是吃不惯襄州府的饭菜。

这等小事,也值得她整日长吁短叹?

他抬起眸,正想嗤笑,却见她背着月光跪在他眼前,身形被披风裹得娇小,淡淡的光晕落在她的面颊上,一双无辜而清澈的眼睛便直直地进了他的视线。

年纪虽小,却已有倾城之姿——

作者有话说:正式见面了,撒花~

PS: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出自宋·辛弃疾《丑奴儿》

第30章 第 30 章 送糕

念头一出, 周绍自个儿先怔了怔。

国公府里,他鲜少不曾对什么丫鬟和颜悦色,更不提方才还笑着调侃了她一句, 本以为是因上次的匆匆一面觉得这丫头有趣,心思摇曳的空当, 却开始疑心他是被这美色晃了心神才不觉驻足。

青娆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君的反应,忽地就感觉到面前的人心情直线下滑,莫非她方才的话惹了国公爷不喜?

“奴婢知罪,国公爷息怒。”她的头立时低了下去,声音柔婉中带着瑟缩。

看着她如一只小鸟雀般战战兢兢, 周绍紧绷的嘴角松了松。

如此胆小、怯懦, 却被他瞧入了眼里, 还真是荒唐。

半晌, 他开口道:“可一不可二,日后夜里不可再随意游走。”

还是因她夜里走动愠怒吗?

青娆恭谨地垂头应是,眼看着那双银纹玄靴一步步毫不停留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才半坐在地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幸好,国公爷虽不满她不规矩, 但并不是残暴蛮横的主家,没有因此就责罚她。

她缓过劲来, 便不再在此处逗留,而是快步悄然回了房。

心头倒还有些惴惴。

也不知今日竹林中情形有没有被外人瞧见, 若是瞧见了,又是一场麻烦事。

……

第二日,青娆起身后,特意去院子里小心地走了一圈。见正院里的人待她的态度和往常无异, 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冷眼看着,国公爷倒是颇为敬重夫人,每日总要来看看夫人。那么当日惩治方氏,也并不是因陈家人来了,故意在妻子的娘家面前演戏。

看来,国公爷也不想有瓜田李下之嫌,平白惹夫人猜忌。

青娆勾了勾唇,那她计划的事情,便能照时进行了。

这日下午,青娆一直等待的机会便来了。

俞妈妈原是襄王府的家生子,一身灶上的手艺都是师从从前襄王府董典膳的娘子齐氏——全因那董典膳是男灶,不方便收灶娘做徒弟,便假借了齐氏的名头,教了俞妈妈不少拿手菜式。

董典膳是老王妃的陪房,一向在老王妃面前得脸,年纪大之后便被老王妃重赏后放出了府,夫妻俩便在外头置了宅子养老,听府里人说,俨然也是做起老爷太太了。

只是奴仆出身的,到底不能少了主家庇护,如今老王妃还健在,所以董典膳夫妇时不时地也会上门来请安,顺便看看如今依旧在郡王府当差的次子董副典馔。

董典膳有儿子,纵然齐氏收了俞妈妈的礼认了她做徒弟,教她东西时也不免藏私。俞妈妈正值壮年,也想多学些手艺傍身,免得那一日被人挤兑得没地儿站。

故而一听说董典膳夫妇上门来给老王妃请安了,便擦了粉戴了绢花准备领着徒弟去孝敬董典膳。

只是瞧见小徒弟杏花,俞妈妈的脸色就有些僵。

杏花性子泼辣,跟着她学了这几年没学到什么本事,近日来待她就愈发不恭敬,这回难得有被董典膳传授本事的机会,怎么肯轻易放手?

俞妈妈就难得和颜悦色,道:“我的儿,不是不想带你,只是那家子从来不好说话,十次里七八次连杯茶都喝不上,你师父我脸皮厚,又有这水磨功夫倒不碍事,可我怎么舍得叫你陪我去受委屈?”

说着,给侄女画眉使了个眼色。

画眉会意,笑嘻嘻地揽了杏花的胳膊:“杏花姐姐,师父是去尽孝心的,放在外头也没人敢嘀咕什么,可咱这院子里却不太平。就说前些时日新来的那位,整日里就想混进我们灶房生事,这巴掌大点儿的地,哪里能容得下这等大佛,若是我们都去了,不免教她钻空子。”

杏花听了,有些意动,画眉正要欣喜,却见她眼睛一转,盯上了她那一对丁香银耳环:“妹妹这耳环真漂亮。”

画眉脸色一僵,在俞妈妈的授意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耳环摘了下来,递给杏花:“咱俩是师姐妹,和亲姐妹比也不差什么,你既然喜欢,送了你就是!”装出一副大度模样。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杏花一脸惊喜,却毫不客气地把耳环收下了。

收了东西,杏花好说话多了:“师父,画眉妹妹,你们尽管去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俞妈妈满意点头,犹有些不放心,拉着杏花的手又嘱托了几句叫她小心那庄青娆——夫人这几日胃口愈发不好,晨起时都没动几口饭菜,若是国公爷哪日瞧进了心里,觉得她手艺不行要换了她,那可不就叫那小蹄子得了好处!

这也是俞妈妈缘何这般急切地想从董典膳那里学艺的根由。

杏花应了,目送着俞妈妈和画眉拎着东西走了,表情就变了,往外头啐了一口。

天杀的刁妇,每月吃她那么多孝敬,愣是一点看家本领都不教给她,一心只偏着画眉那个贱骨头了!

她都不用跟去,就知道哪怕是董家的真松了口,肯再教俞妈妈什么东西,她也会想方设法将自己打发走,不教自己学到甚么有用的。

杏花打十岁起进了灶房烧火,十三岁拜了俞妈妈做师父,每日也算是勤勉不懈带。她早知画眉是俞妈妈的亲侄女,也做好了被偏颇对待的准备,但却没想到俞妈妈这般会藏私,这几年下来,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候,总要支了她走,半点不肯叫她学透。

家里人见画眉做的东西都得了主家几回赏赐,她却还在灶房里默默无闻,起先还以为是她笨,后来知晓了事情想来和俞妈妈闹,却到底被杏花自个儿拦下了。

俞妈妈那刁妇,对着她百般使唤还不肯给甜头,可对上巴结的功夫却极好。

她在夫人面前一直谨小慎微,对夫人身边的黛眉姐姐和四个大丫鬟也是时不时地送孝敬过去,将她们肚儿里油水养得足,真闹开了,那几个哪会有人向着她?

杏花一想起来就怄得慌。她跟着俞妈妈这么久,其实不愿意轻易放弃这些年的辛劳,可若是年岁渐长仍然在正院里混不出名头,就也是时候为自己另寻他路。

然而就在这时,先前被俞妈妈百般欺凌的大丫鬟青娆找上了她。

杏花再回灶房时,便支使走了烧火的婆子和丫鬟:“你们去歇着吧,这里暂且用不上人,我在这儿盯着就是。”

烧火婆子本还和她客气,见她主意定了,自然乐得去躲懒。私心里却念叨这杏花是个傻的,被俞妈妈姑侄俩耍得团团转。好差事不带着她,得罪人的事儿却想着让她顶着。

“俞妈妈那话说得可笑,那位就是在灶房混出了名堂,和人杏花又有什么相干?总归她也出不了头。”

殊不知,被人背后里嘀咕老实愚蠢的杏花,扭头就开了小门将青娆带了进来。

人进了屋,杏花一见她那纤细的腰身和白凌凌的一张脸,就蹙了眉头。

灶房上的人,谁不贪嘴,就是画眉被俞妈妈刻意拘着,脸蛋也是圆滚滚的,哪像这位,倒像是深闺里养出来的小姐。再者,只要是灶娘,要学出师,起码也得十年功夫,这庄青娆年纪太轻。

“你当真会做菜?”她狐疑地看着青娆,忽而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别人骗了。

青娆今日能独身进灶屋,并没有给杏花半点银钱的好处,而是许了诺:她若肯帮她,她就教她两个糕点方子。

杏花立时就心动了。再怎么说,这庄青娆也是陈家夫人专程送过来的厨娘,厨艺定然是拿得出手的。她跟着俞妈妈没能学到甚么,若是给青娆雪中送炭换来两个点心方子,倒是划算。

又见她除了方子旁的什么打点都没准备给,倒是觉出她有几分自恃本领的傲气,心下就更信几分。

青娆就笑了笑:“先前在陈家我不是灶上的。”

杏花脸色一变,正要发怒,又听她道:“但我祖母是陈家大厨房从前的管事,手把手教的我,她说我比她亲传的徒弟还要有天赋。”青娆眨了眨眼,“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黛眉黛兰几个那里打听打听陈府的万妈妈,她们定然是知道的。”

杏花这才作罢。

如今她已然决定瞒天过海叫青娆在灶屋里做饭,人都带来了,再不好反悔,也只得耐着性子帮她切菜配菜,顺带着还当了一回烧火丫头。

青娆看着她熟练的模样,点了点头,基本功是扎实的,既如此,也应当能看出她的水平。

青娆今日瞒着俞妈妈用灶房,是想做两味糕点。

一个是枣皮马蹄卷儿,一个是江米山药糕。都不是什么太过费功夫的糕点,偏是这样,才更考验灶人的本事。

杏花起初见她从灶房里拿食材,还一直盯着怕她用名贵的东西,回头不好给俞妈妈交代。见她识趣,倒是放下了心。

红枣去皮去核,山药切断蒸熟,再将旺火蒸出的江米按揉光润,拍成方块,一层层铺上山药和江米,再上蒸锅。

她在一边看着,时不时帮帮手,就见这小身板的姑娘做起糕点来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出是个中熟手。

饶是如此,等两笼糕点出锅,也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杏花提着心,生怕俞妈妈半路杀回来,但还好,她想象中的场面没有发生。

“尝尝?”

青娆递了块儿刚出炉被切成厚片的江米山药糕,杏花接过来尝了一口,眼睛就亮起来。

俞妈妈做的糕点她也尝过,竟是不如这小姑娘的!这下子,杏花总算能放下心来,到底没被人骗了去。

青娆笑得眉眼弯弯,给杏花留了几块儿,其余的都装进了她带来的食盒。她将方子又重新给杏花说了一通,临走前还道:“若有哪里不会,再随时来问我就是。”

杏花愣愣的,这回看向她的目光就有了敬意,走前还给她福了福。而后,便收拾起了灶房里的残局,避免被俞妈妈看出端倪。

虽然,她心知青娆下了这么大的血本来用一回灶房,以后必不会再泯然众人,但起码,她不能让俞妈妈这么快发现她是内鬼。

这庄青娆,当真是不简单。院子里的姐姐都有心压着她,她几乎是被禁锢在了方圆之地,可偏偏她还能瞧出自个儿的困局,拿了方子来诱惑她……她的眼睛太毒,明白什么样的条件她拒绝不了。

这样的人,一旦在正院里有了权柄,直觉告诉她,俞妈妈的好日子只怕要到头了。

隐隐之中,她也有些想替青娆做掩护,免得她的算计在萌芽中就被俞妈妈无情掐灭了。

这厢青娆拎着食盒回了房,等到快夜幕时分,总算等到了准备出院儿的黛眉。

“黛眉姐姐。”

黛眉回头,瞧见青娆,眉头不由拢了拢,声音也淡淡的:“你有事寻我?”

在正院沉寂了这些时日,夫人和她对这丫头都是有些失望的。是不是四姑娘的人且另说,若是不中用,顶着谁的派头也都是废棋。

她还在想,这该不会是饿坏了,忍不住到她跟前来告状了吧?

便见她拎着食盒走近,一股清新的米香味儿从食盒里飘了出来。

“黛眉姐姐,借一步说话?您放心,我就说两句话,不会耽误您回家的。”

黛眉挑了挑眉头,她整日里不声不响的,却对院子里的人与事还算敏感。

心下高看她一眼,便跟着她去了她的屋。

黛兰正在屋里伺候,青娆点了灯,便笑着将食盒掀开,开门见山地道:“来了这些时日,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姐姐。今儿特意做了两碟子糕点,姐姐若不嫌弃,不如带回家去尝一尝。”

黛眉神色微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若是金银财宝,她的身份架在那儿,当然不会收她的。可只是两碟子点心……

黛眉笑了笑,拿帕子取了一小块儿江米山药糕,品尝片刻,神色便微微动容。

味道的确是极好的。她在夫人屋里,什么好东西也都尝过几口,这点心的味道倒是这些年来数一数二的。

原来并不是只有一张美貌的脸,大夫人将人送来,明面上的功夫倒都做得好。

想了想,黛眉笑着收下了:“妹妹好手艺,灶房的俞妈妈,怕是要被你比下去了。”

这话一语双关,青娆听了也只是温和地笑,“姐姐喜欢就好,不过这江米糕吃多了会积食,姐姐要注意些。”

黛眉的脸色就更缓和了些。

她嫁人得早,屋里早有了个四岁的儿子,正是要吃要玩的年纪。府里上好的糕点她偶尔也能得几块,可拿回家去到底不好看,青娆送这两碟子点心,倒是送到了她心里去。

临走前,黛眉抬眸道:“这糕点不错,明日你再做上两碟子,我送去给主子尝尝。”——

作者有话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