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昨夜的情形,他早已经同蒋先生说过数次,可暴怒的蒋先生根本听不进去,一心只胆寒等回了封地,王爷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坏了大事的人……
蒋恒却是越等越头皮发麻。
谁都知晓,周僖兄弟里头,爵位高的是襄郡王周僖,可真正主事的却是英国公周绍。
偏周僖这个草包,半点不嫉恨差了十岁还比他优秀的弟弟,反倒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事事都听他的……若周绍此番真的死了,他都不敢想周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襄州一脉,出了名的低调,可当年老襄王被惹怒发疯的时候,朝野也死了不少人的。只不过,陛下有心为他遮掩,瞒了下来。但宗亲里头自此都知道了,老襄王内里的夹心是黑色的,没事别去招惹他家。
周僖这个胖子,生得和老襄王有七八分的像,又是手把手教大的嫡长子,若真到了死仇的境地,恐怕连王爷也要头痛不已……
蒋胜又悔又恨,恨的是周绍不识抬举,先前几次三番不给王爷面子,惹怒了王爷才生出今天的事端。
悔的是他不该接下这烫手的差事,此前在裕王的封地上,他用这手段威逼利诱过不少人,今次来了襄州城,他带的人马也顺利进城了,他便有些得意忘形,连着重用的杜堰也昏了头……
杜堰从前也是个聪明人,武艺也不错,这回死都死了,还给他留下这么大的烂摊子!
蒋胜焦头烂额,只盼着能在官兵的搜捕下逃过一劫,好歹活着回去给王爷复命。
*
回到耳房时,药藏处的老大夫正好进院来给周绍诊治。
昨夜到底光线昏暗,很多地方举着烛也瞧不大清楚,黎大夫到底放不下心来,故而又想趁着天光大亮时好好检查一番。
他可太晓得国公爷是什么人,打小就学了老王爷讳疾忌医的毛病,什么事都喜欢硬扛,除非扛不住了才请大夫,这和他们的理念简直背道而驰。
黎大夫想做的是将病灶化于无形的神医,而非等病重了才妙手回春博得满堂彩的庸医。
然周绍不喜欢给他这个机会,而今次不同,周绍受了外伤,王府和正院夫人这里都紧紧盯着,由不得他不看大夫。
周绍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极力忍耐想将这白胡子老头丢出去的念头,视线一转,便看见了那头进退两难的青娆。
“回来了?”他目光坦荡,夹着些笑意问。
年轻又魁梧的男子,麦色的胸膛随着呼吸贲起,裹着素白纱布的胳膊遒劲坚实,精悍的腰腹十分吸人视线。
青娆却回过神来,立时低下了头,道:“是,奴婢已经将事情办成了。快到午食时分了,奴婢去一趟小灶房。”
她哪知道,青天白日的,黎大夫会要求国公爷脱了外衣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却正巧被来复命的她撞了个正着。
她匆匆躲了出去,好一会儿,烧红的脸才渐渐褪了色,这才继续往灶房去。
但步子在迈着,她心里却不由得想起,男子唇角噙笑,慵懒闲散却难掩威凛阳刚的气息。
那样浓烈,那样富有侵略性,直把那些只知道嚼文嚼字的俊秀书生生生比了下去,仿佛他想要的,什么都能于唾手之间夺在身侧。
倒怪不得,出身将门的方氏宁肯给他做妾,也要嫁进国公府。高门富贵是一层,但更多的,恐怕只是为了周绍这个人。
甩了甩头,抛去那些漆光幻影的遐想,神志回笼。
再是锦衣华服,再是俊朗无双,与她这个小小的丫鬟关系都不大,眼下,活下去才是她最要紧的事。
活下去的第一步,向国公爷展示她的价值。
……
俞妈妈打一早来了,听说青娆被喊去服侍国公爷了,便有些心不在焉。可等黎大夫提着药箱匆匆地进了院,她又变了想法。
原想着青娆那死丫头是攀上了高枝,日后不晓得怎么在主君面前上她的眼药,可仔细一看,怕是国公爷的伤还不轻,哪里有空听一个小丫鬟伤春悲秋。
等青娆回来了,见她话也不多说半句,便沉默寡言地做起饭菜来,更是眉梢一挑。
恐怕还真叫她猜对了,这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夫人也不会放着四个大丫头不用,抬举一个灶房出身的。
她是国公府的奴仆,本是要盼着国公爷好的,可此刻也不由得怀疑,国公爷真是像外头说的那样,不大好了……若是能熬过来便罢,青娆也算有功,若是不成,等国公爷没了,这丫头恐怕也只有一条死路。
看向青娆的视线竟隐隐有些同情起来。
青娆才没空搭理俞妈妈等人,她去了外院一趟,回来的时辰本来就不算早了,再不紧赶慢赶,只怕要让国公爷等着了。她可没这个胆子。
至于为何不从俞妈妈那儿直接拎饭菜……原因很简单,去了一趟外院,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直感觉仿佛有什么人在窥探她似的……
她送的那封信,恐怕非同小可。
许多事情,她虽然猜不出全貌,但拼拼凑凑的真相,已经足以随时倾覆她这个小人物了。
这种关头,她能信的只有自己。
……
青娆拎着食盒进去时,周绍正半卧在临窗大炕上,指骨定在书卷的某一页,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国公爷,该用午食了。”她笑着唤了一声。
周绍抬眼看过来,嗯了一声,才将书卷放在一旁,微微坐直了身子。
青娆正将饭菜从食盒里一样样端出来,便下意识看了一眼。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她轻喃一声,笑道,“国公爷在看里仁篇?”
周绍接过箸,闻言倒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想了想,垂眸给周绍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鲥鱼汤。
蒸腾的烟气将女子的面容衬得更如仙人,她抿着唇笑,小心中又带着几分大胆:“奴婢只是觉得,国公爷不是在用儒家的话感叹己身。或许,是在讥嘲有人德不配位?”
此言一出,周绍眸光微晃,神情中就带了一分欣赏。
动作却愈发慢条斯理,斜了她一眼:“这话若是传出去,你恐怕活不到明日。”
青娆手一抖,小脸发白,半是惶恐半是委屈地看着他,见他不说了,只好讨好模样地给他布菜——虽说伤的是左臂,但到底是伤员,用起饭食来多有不便。
“不过,这个屋子说过的话,不会传出去。”
得了这一句许诺,青娆这才如蒙大赦,福身谢过他。
但青娆总觉得,国公爷好似很爱吓唬她,也不知她是哪里招惹了他。
周绍用了些饭菜,又连喝了三碗鲥鱼汤,喝得浑身冒汗,胃口却开了,人的精神也更足了。
“这些都是你亲手做的?”
青娆应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不知缘何有此一问。心间惴惴,难道这菜做得不和他胃口?可这道汤,看着他倒是很喜欢。
周绍就默了少顷。
听得陈阅姝说这丫头精通厨艺,他还不大信,只以为是她随意编扯的借口……
“既然你的手艺这样好,怎么竹林那日,你说你脾胃不和?难不成,是你故意诓骗本公爷?”
他眯着眼睛,眸里闪着危险的意味。
青娆吓了一跳,连忙否认。见他盯着自己,又只好斟酌着开口:“当时,奴婢初来乍到,年纪轻,没资历,灶上的婶婶姐姐们不放心让我掌勺……后来我跟着灶上的老人练熟了,样样规矩都不差了,这才能上灶。”
给了她告状的机会,却还能记得正院上下一体……这丫头,倒是不错。
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矛盾,互相倾轧是常事,周绍也能想想,在他面前恭敬匍匐的下人到了外头,也是旁人打压或是尊敬的对象。
捧高踩低、欺生杀熟,到哪儿都是常事。她说她当时初来乍到没资历不能掌勺,如今也不到月余,资历仍然不够,她却能在主子面前脱颖而出,甚至还能光明正大被送到他面前……
能在排挤打压她的老人里杀出重围,她很有能耐。能在全然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大着胆子猜出他的心思,更是了不得。
当日在陈府初见,他只觉得她有些空想的大胆,举止被一张薄薄的契书束缚,又能谈什么人生得意?如今,却是大胆中带着坚韧,有些从石缝里破土而出的锐利了。
“那日后,便不要再轻易饿肚子了。”周绍戏谑地开口,青娆被他说得羞恼,垂下头去,因而错过了对方眼里有些莫名的神采。
她心性足够厉害,可模样太娇太柔,叫人有些挂心。就像,竹林中偶遇她的那一晚一样。弱不胜衣,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
*
周绍“重伤”后的几日,襄州城的热闹还在继续。
先是襄郡王疑似心绪失常,封锁城门,大肆在城中搜捕刺客,连许多世家的铺子都没能逃过被勒令停业的命运。
而后是老襄王妃没能被子女瞒住这噩耗,立刻就病倒了,宫里送来的胡太医原本要回京复命了,又被留了下来替老王妃诊治。
封城的第三日,蒋恒手下仅剩的几个手下被一网打尽,唯独他本人,买通了城南富户,从他们自家修的地道里潜出了城门。
蒋恒这一逃,便将周绍重伤不治的消息信了十成十,若非如此,周僖怎么会冒着得罪诸多世家的风险,将城里闹成那样?倒是里头的平民百姓,因为一早觉得情势不对关了铺子,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他逃得灰头土脸,用仅剩的盘缠快马加鞭地赶回江南,只想尽快把消息传给王爷,好让他早日应对。
殊不知,他前脚刚走,后脚襄郡王府的搜捕就停了,还从另一道城门里立刻送出去了一道折子,八百里加急的那种。
*
京城,皇宫。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皇帝近来仍旧没什么精神,虽然面上什么也不说,可再也没有从前御驾亲征或是挥斥方遒的意气了。
这一日早朝,依旧是无波无澜,掌事太监正准备宣告退朝,却有内监从外头急匆匆赶来:“启禀陛下,襄州英国公府有八百里加急的折子禀陛下!”
襄州二字,倒是让皇帝掀了掀眼皮。
皇帝似乎想起了总是笑眯眯的侄子襄王爷,又想起了陪着先太子一道读书、一起研学的周绍。先太子临去世前,周绍一直住在大内,时常照顾先太子的起居。
皇帝的神情就有了波澜,颔首示意掌事太监呈上来。
打开那折子,扫了几眼,皇帝平淡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了下来:“荒唐!绍乃大晋皇室子弟,在其兄的藩地内,竟遭山匪袭击,简直是耸人听闻!”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作者有话说:晚安~等周末多更,摩拳擦掌中
第37章 第 37 章 一把恰如其分的刀
龙颜大怒, 满朝文武立时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朝会官员队伍的前列,有一人年约四十余岁,长眉凤目, 生得一副儒雅随和面貌,身着绯红官袍, 胸前金丝绣线织成的孔雀补子熠熠生光。
他目光转了转,便敢为人先地出了列,神情沉痛愤怒,道:“陛下,此等山野小贼如此猖狂, 今日能大胆朝宗亲下手, 明日便会有无数百姓死于贼人之手, 英国公的事情一旦传出去, 有损大晋威严是一,恐怕也会让平民百姓人心惶惶……”
说话的人是河间王周琚,皇室宗亲里头, 他是唯一一个在六部位居三品的官员,手握实权,皇帝待他一向亲近。
闻言, 皇帝沉着脸颔首,赞同了他的说法:“丰羽卫杨靖武可在?”
站在中间位置的杨靖武连忙出列:“臣在。”
“传朕旨意, 今襄水以南恶匪当道,专以强盗肆行, 藐视朝廷,若不歼灭,唯恐为祸四方,残害百姓。故特此圣旨, 令丰羽卫指挥使杨靖武率兵南下剿匪,务必歼灭京城以外所有山匪,以警戒四方,拱卫大晋。”
杨靖武一听,头上就开始冒汗了。
遇刺的是襄州府的宗亲,作乱的是襄水以南的恶匪,可陛下的旨意,却让他将京城以外的所有山匪都剿灭了。
那起子文官或许还听不明白因由,他却是听得明明白白,这剿的是匪吗?分明是一切不受朝廷直接管控的私兵!
作为陛下的心腹,这些年他们也大致摸排过,心里其实也有一本账——地方超额养兵倒是少数现象,反倒是那些分封出京的藩王们,十个里有五六个都没按照朝廷的律法规规矩矩地养府兵。
其中,又以陛下一母同胞的兄弟的嫡子,最受先太后宠爱的裕亲王最为嚣张。
他微微吸气,抬眼时却能看见陛下眼底的阴霾。
杨靖武心头一肃,不敢再犹豫,忙低头领命:“臣遵旨。”心里却暗叹,英国公府出了这一桩事,倒是给了陛下一个很好的下刀的机会。
陛下失去了独子,从前尊敬他害怕他的宗亲们就各自有了小心思,他们却忘了,这位陛下手里还沾着自己亲兄弟的血,又怎么会怕杀几个不安分的侄子侄孙?
更何况,陛下自先太子去世后便一直忍耐着,不愿让世人因他的举动将骂名加之于先太子身上,可这回,却是一把恰如其分的刀,正巧送在了陛下手里。
他已经能够预料到,这回剿匪之行,他会收获多少惊喜与惊吓了。
……
出了奉天门,皇帝一言不发地回了养心殿,脸色一如早朝时的阴沉。
然而等他回了养心殿,再掀开那本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脸上竟难得带了些笑意。
皇后顾氏在后宫里听说了前朝发生的事,忙不迭地到了养心殿,生怕皇帝气坏了身子。
哪晓得进来,竟看见他难得展颜。
皇后怔了怔,神情更忧虑了,上前一步握住皇帝的手:“陛下,您没事吧?”
夫妻几十年,如今都已经满头华发,早就习惯同民间夫妻一般相处了。但顾皇后也有底线,她从不干涉政事,像今日这样急匆匆赶来,还是头一回。
皇帝转身反握住顾皇后的手,让诸人退下,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
顾氏出身名门,当年是他一眼相中的贵女,亲自向先帝求了旨意娶她过门。
他登基后,子嗣一直艰难,顾氏贤良,替他纳了不少妃嫔,但也一直没有好消息。后来,他和顾氏好不容易才有了孩子,珍之爱之,捧在手里都怕摔了,却到底没能将他教养长大。
第一位太子去世时,他很长时间不愿意面对顾氏,因为整个天下只有他们二人受到的打击最大,那种送别独子的锥心之痛,他每见到顾氏一次就会想起一次。
恩爱的夫妻便时常争吵起来,吵得凶了,他恨不得颁了圣旨废了她。
却到底没舍得。
而等几年后,云美人意外有了身孕后,他和顾氏又仿佛双双提振了精神气,满心盼望着这个孩子的降临——云氏年纪小,出身也不高,打一进宫就十分依赖顾氏,这个孩子由她生下来,和皇后生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夫妻俩有了这个盼头,接着又有了将孩子养大、悉心培养成合格的储君、为他娶一门贤良的妻子等种种指望,可到如今,先前的一切都做到了,却又在眨眼间灰飞烟灭。
这一回,他和顾氏已经不会互相埋怨了。双目对视,两人已经华发满头,只剩下感同身受的怜悯。
最可惜的,就是当年听从太医的嘱咐,为了养好太子的身子,没有让他早早成亲。时至今日,他年纪轻轻撒手人寰,也没给太子妃和东宫的姬妾们留下半点血脉。
皇帝这些时日时常在想,是否是因他年轻的时候造了太多杀孽,杀了他的亲兄弟,又杀了无数的异邦人,所以才会子嗣艰难。
如今大晋承平已久,他从异邦人手中抢来的城池也被他治理得有模有样,大好河山,最终到底都要交给旁人。
若他浅薄些,他大可做个昏君,将祖宗和自己辛苦打下的基业败坏完,不让后头的小兔崽子吃他的余粮。
可偏偏他又是个有抱负的君王,哪怕仿佛被贼老天针对了,他也狠不下心肠,辜负他打下的太平盛世。
夫妻情厚,顾皇后哪里会猜不到皇帝的想法。他们守了这大晋几十年,治下的百姓早就从战乱的流离失所脱离出来,安居乐业,虽然这份基业不能由他们的孩子承继了,但他们也不能负天下人。
她这些日子唯一担心的,就是陛下钻了牛角尖,怪不得所有人,只能怪自己,反倒被心病坏了身子。
皇帝见顾氏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她。
皇后这么快就赶来了,听说的事情必然不全,多半只是晓得他在奉天门发了脾气,却不知缘何。
皇后也愣了愣,打开折子看了看,脸色大变,立时站了起来:“陛下,这……咱们要不要快马加鞭送个太医过去……绍儿可是咱们看着长大的。”
周绍是太子的伴读,打小就进了弘文馆读书,又因为是宗室,进宫给他们请安并不受太多拘束,所以皇后对周绍这个侄孙的印象还真是挺好的。
况且如今太子没了,她一想起周绍就能想起太子,忆起昔日的母子深情,哪里还忍心再叫襄王妃白发人送黑发人。
皇帝忙拉了她,压低了声音道:“放心罢,那小子应是没有大事。”
“可是这折子上分明……”
皇帝勾了勾唇角:“他的行文习惯和琮儿一模一样,这折子虽不是他的笔迹,但十有八九是他口述,或是亲自写了让旁人抄了送来的。”
提到先太子周琮,皇后的神情默然下来。确实,两人几乎是一道长大,一起在弘文馆上课,又是天生的君臣关系,绍儿受琮儿的影响当然会大。
而且,这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他不是今日才瞧见——早在昨夜,他就秘密地拿到了这折子,看了几眼后,便叫人放在了门下省,就等着今日早朝时发难。
皇帝目光阴鸷,笑得凉凉的:“有些人,看着朕死了儿子,心思就野了。以为手里放了些人马,这些等闲的宗室就不得不俯首帖耳,任他们摆布了。真觉得朕老昏了头不成?”
闻言,皇后的眼中也闪过一抹厉芒。
“陛下心里有数便好,咱们再如何艰难,如今也还轮不到他们作威作福。”
她是死了两个儿子,日后也不会再有儿子,不得不和夫君考量着将江山送给外人,可也不是什么外人都能得到这份厚重如泰山般的礼物的。
不孝不敬者,当然要打折了他们的胳膊和腿,让他们不能动弹了,方能安枕无忧。
皇帝笑了笑,却在想:周绍这小子,倒是颇有骨气。从前甘愿为琮儿鞍前马后,绝无二话,对付起周璲这样空有高贵血脉实则只会张扬跋扈的废物倒是想也不想就痛下狠手……显然是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如此举动,还真是——颇衬他心意啊!
这一回,周璲在大宁府养的私兵,要么被他自己乖乖遣散,要么就得被他杀个干净了。
其余沿路的那些藩王,也该受受敲打。日后,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
襄州城。
封城的第五日,关于英国公伤重不治的传言愈演愈烈,连老王妃气急攻心犯了旧病的事情都传了出来,英国公府里的几位姨娘再是消息不通,也俱是听说了风声。
这一日,几个姨娘不顾陈阅姝先前说的近日不必请安的话,齐齐来到了正院,苦苦哀求着想见周绍一面。
丁氏哭得眼睛都肿了,还抱着同样眼睛肿成小桃儿的敏姐儿呜呜地哭:“夫人,奴婢只想瞧一瞧国公爷眼下是否安好,昨夜敏姐儿听说了这事,也是一夜都没睡好,心里十分挂念她爹爹……”
敏姐儿人小,规矩却也重,规规矩矩地到陈阅姝床前行了礼,哽咽道:“母亲,我看一眼就好,一定不会惊扰爹爹养伤的。”
陈阅姝锐利的目光微敛,手掌摸了摸她的脸颊,却是不允。还冷冷看着丁氏道:“姐儿这么小,你也放纵那些嚼舌的仆妇在她跟前瞎说,若是你不会养孩子,这府里也还有缺孩子的姨娘。”
闻言,丁姨娘神色惨白,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了,她温声劝着一步三回头的敏姐儿离开,走前还看了孟氏一眼。
府里缺孩子的姨娘,不就是孟氏嘛。
她没想到,孟氏这样不得宠,夫人竟然还有抬举她的意思。
孟姨娘也是面露惊讶,但很快就明白,这话夫人是故意说给丁氏听的,为的是敲打她,但并不是真心想将敏姐儿交由她抚养。
毕竟,从呱呱坠地养到如今,敏姐儿早就将丁氏看成了亲娘,哪里还会去亲近外人?
她心里有些失望,但一想也就习惯了,见丁氏也没能在夫人面前讨得好,便也不再坚持去看周绍,只是心里有些担心,若是周绍真的不好了,日后她的日子恐怕更艰难了。
方氏却捧着肚子,一时没有走。
等人都走了,她忽地开口,哀求道:“姐姐,妾身这几日一直吃不香睡不好,心心念念都是国公爷的安危。妾身实在是想瞧一眼,哪怕是服侍国公爷用一碗药,也能尽尽心意。望姐姐不要怪罪,妾身如此,也是为了肚子里孩子的安好着想。”
陈阅姝却不吃她这一套。都是拿着孩子作筏子,她和丁氏的手段也没什么区别。
见她不应,方氏才恼了,她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走到陈阅姝的床前,扶云立刻面露戒备,伸出手阻拦她,生怕她对陈阅姝不利。
方氏笑了,上下打量了扶云一番,道:“姐姐身边倒是有忠心耿耿护主的丫鬟,她服侍姐姐一向周到,怎么姐姐不打发了她去伺候国公爷,反倒抬举了一个刚进府不久的丫鬟?”
陈阅姝眯了眯眼睛,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她派青娆去服侍周绍起居,这事在正院不是秘密,可照春苑的人居然知道了,可见方氏又开始折腾了,每日便是费尽心思地想从她的院子里挖消息。
“她手艺好,国公爷养病,正需要她一日三餐精心伺候着。怎么,方姨娘那里有更好的灶娘?”
方氏喉头一哽,却是不信。
那日她匆匆一瞥,便能瞧出那丫鬟的容貌身段俱是上上品,是男人最喜欢的那一种女子。那女子肤白貌美,十指纤长,哪里像是干惯了灶房里粗活的模样?
陈阅姝自个儿病着,伺候不了国公爷,便想着抬举丫鬟当爷的屋里人,打量谁瞧不出,倒扯了这样的谎来诓骗她!
原先她很是担心陈阅姝为她的儿子暗害周绍,可等打听清楚了那丫鬟的来历,听说是陈府送进来的人后,她就立时变了想法。
国公爷受了伤,几个姨娘都见不着他的面,若真是重伤了,陈阅姝怎么会放一个那般美貌的丫鬟去伺候他?分明就是另有内情,却被她趁机利用,往宅子里再抬举出一位,分她的宠。
方氏自个儿先前咬着牙都没能让周绍松口,纳她的丫鬟做屋里人,如今更看不得陈阅姝抬举正院的丫鬟。
“妹妹手里倒是没有这样的能人,可连那丫鬟都能贴身伺候国公爷,妾身是国公爷正经上了宗室玉牒的妾室,探望一二,想来也是人之常情。若是夫人不允,妾身只好在门口等着,看那伺候的丫鬟什么时候出来,妾身便接了她的活计,也好让她休息休息。”
说着,便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而去,俨然一副要在耳房前死守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38章 第 38 章 一把托着她的腰肢将人扶……
方氏在外头闹起来时, 青娆刚服侍完周绍用罢早食。
早食的大菜是昨儿做好的,一道烧黄鱼,一道干炒鸡脯丁子, 一早上了锅热了,并着新鲜做的几张炕得金黄焦嫩的薄肉饼, 一海碗浓稠软香的粳米粥,一碟子对半切开流油的鸭蛋黄,齐齐整整端上桌来。
周绍见了,满意地微微颔首,却是动也不动。
装重伤这几日, 两人熟络了些, 他似乎放下了些戒心, 不再事事亲力亲为, 许多事儿倒等着让她服侍。
青娆只能盛着笑脸,站着给他布菜。
二人捱得有些近了,周绍能闻到她身上一大早下厨的烟火气儿, 却见她眉目低垂,肤白若脂,满是温良意味。
平日里他很讲究, 不喜下人身上沾着气味儿近他的身,可这会儿, 却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变成了桌上黄澄澄的煎肉饼儿,生出一股将她一口吞吃入腹的冲动。
周绍喉头微动, 压下眸底暗色。
起先,他并没察觉元娘的意图,可这些时日,她派来服侍他起居的只有这个丫鬟, 他就渐渐回过味儿来。
不管怎么说,在外人眼里,他都是伤重躺在病榻不得动弹的人,在这种时候,伺候他起居,自然就包括了替他换下贴身衣物,擦洗身子等亲密的事情。这丫鬟服侍了他这一趟,在世人眼里的清白就没了。
若是他将来不肯给她屋里人的名分,恐怕她只有死路一条了。
倒怪不得,那日她被指过来时,吓成那般模样。
周绍其实并不喜欢旁人随意给他身边塞女子。他自小跟着父亲老襄王出入宫闱,对天家的敬畏服从一直让人挑不出错,但回了襄王府,臣属与仆下无不俯首帖耳,尊敬有加,所以除了对皇家的少数人,其余时候,他都是以自己的意愿为先。
不喜欢的菜,他动也不会动,不喜欢的人,旁人再怎么威逼利诱,他也懒得多看几眼。
当日,府里的孟氏就是云贵妃为了替太子笼络各大宗室藩王,流水似的送往各地的美人。
他一向尊敬皇后,但对云氏的作为却不以为然。说是以示恩宠,但天家往往都是赐婚,哪里有赐妾的?何况是这样妖妖娆娆的女子,实在给天家丢脸。
更何况他是太子的心腹,所领的都是要紧的差事,云贵妃赐给他的美人也不过是宫里乐坊的舞女,身份实在上不得台面。他怎么想,都觉得云贵妃是耳根子软的毛病又犯了,受了娘家人的挑拨,往他府里安插眼线好为云家牟利来了。
后来他也在太子跟前试探过,提起府里的几个姬妾,隐隐透露出云氏无宠的事实,太子也没什么反应,待他与从前甚至更为亲近一分,他就隐约明白,这事儿真不是太子的意思。
所以这些年对孟氏,他一直不怎么喜欢。
而前些时日方氏刚有了好消息,就急吼吼地要抬举她身边的丫鬟给他做屋里人,更是被他驳了回去。
方氏的性子,他最是晓得,平日里连他路上多看一眼眼生的丫鬟都要吃半日的醋,如今怀了身子,难不成就骤然转性子了?
他若真应了,回头只怕她看自己的丫鬟愈发不顺眼,反倒气坏了身子。更何况,他去内宅,又不是只是为了那档子事。何必将他想得那般不堪,非要用美色才能让他多去几回。
但这一回,他心头先涌上反感,却一时没有将这云软花娇的丫鬟赶走。
甚至,心里隐隐有了些顺水推舟的意味。
青娆替他盛好粥时,已经错过了男子异样的神情。
周绍就见她懵然不知,巧笑嫣兮地不停地替他布菜,他看得有些眼晕,淡声道:“你也坐下来用些。”
青娆微怔。
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哪能和男主子同桌用饭。
周绍却不说话了,沉默着吃了起来。
青娆有些怕他沉默的模样,犹豫了再三,还是听从了他的话坐了下来,给自己盛了小半碗粥。
周绍眼里就有了点笑意,余光注意着,对面的女子吃相文秀,很守规矩,可胃口却好,默不作声地进了不少,他看着她吃,自个儿也进得香了些。
等二人用罢,青娆便起身收拾碗碟,收拾齐整了,便打算着拎着食盒出去。
男子却叫住了她:“来服侍我更衣。”
青娆一愣,耳根子顿时有些发烫。
夫人虽送她来服侍国公爷起居,可前几日,他一直没有让自己做过这样贴身的活计,换衣擦洗,他都是自己来的。
原以为国公爷是瞧不上她,她还在纠结,到底要顺从夫人的暗示,还是顺了国公爷的意守着规矩……
她在耳房里待了这些时日,若是国公爷真是重伤不治去世了,那还有个说头,可眼下只是轻伤,日后总有现于人前的时候,到那时,府里的大小主子就都会想起她来。她的清白,也就系在他身上了。
当日陈大夫人送她进府,原就打的是这主意,只不过母女俩的心意不在一道,中间便有了些坎坷,可阴差阳错,到底还是要走到这条道上。
再加上前几日黛眉等人频繁的暗示,青娆心里早有了准备,故而此时,周绍开口说了这话,她反倒有种悬着的靴子落地的轻松感。
“是。”她放下食盒,又净了手,从箱笼里选出一套衣物来,问过周绍的意思后,眉目赧然地抱了出来。
男子看了她一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朝着她双臂微张。
青娆便低着头服侍他换了衣衫。
周绍的身形很高大,明明青娆在女子中也不算矮小,可站直了也只及他胸口。为他系上白玉腰带时,她不得不半跪着环住他,才能将腰带稳稳系住。
周绍垂目看着她削若葱段的手指在他腰间翻飞,娇小的身形在他面前犹如一只茕茕弱兔,莹白的面容泛起微红,如枝头的淡桃花,无辜娇嫩,任人可欺。
他看得定了神,手指不由自主地轻抚着她的青丝,看她身子微颤,懵懵懂懂地抬眸看向自己,朱红的唇如勾人的山妖。
男子蓦然弯了腰,一把托着她的腰肢将人扶起来,低下头去寻她的唇。
青娆心头发烫,怎么也没料到换个衣裳会陷入这样的暧昧旖旎情形,手指紧张地攥着衣角摩挲,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的态度,也不似能容得她拒绝。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了方氏哭闹的声音,屋里的气氛顿时被打断了。
“我只是想进去看爷一眼,夫人缘何不许?你这刁婆子,又作甚非要拦我?”
被方氏尖锐的声音一扰,男子眉心微皱,抬起眼看着门外,仿佛没了继续的意思。
方氏在门口嚷了一会儿,又叫着肚子疼,婆子看得出她是故意拿乔,可毕竟这位肚子里揣着贵重的子嗣,她再是奉令,也到底不敢强拦,于是终于小心翼翼地朝着门内开口道:“青娆姑娘,方姨娘想求见国公爷。”
她拿不准国公爷是不是在休息,只好喊了青娆的名字,想好歹能出来一个人应付下方氏。
青娆趁机后退两步,勉力让面色恢复平静,一脸忧心忡忡地道:“爷,方姨娘怀着身子,您……见是不见?”
她能察觉到,从今晨开始,国公爷的眉头松快了不少,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已经不必牵挂。
这话,便是在问他,对着方氏这等有脸面的姨娘,还需不需要继续做戏?
周绍瞥了她一眼,转了转手里的玉扳指。
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但他怎么觉得,这好事被方氏打断了,这丫鬟还挺高兴的样子?
她高兴了,周绍就不大高兴了。
故而最后虽然点了头让方氏进来,但脸色却有些黑。
方氏等在外面,见门开了,微微一愣,旋即面上露出欣喜。
瞧,爷果真还是待见她的。旁人一概不见,到了她这里,倒是不一般。
可等瞧清开门之人时,她面上的笑意就淡了淡。那日只是匆匆一瞥,今日迎面见了,才知这丫鬟竟有沉鱼落雁之貌……这样的女子,和国公爷在一个屋子里朝夕相处……
方氏只要想一想,就泛起一阵嫉妒。
等进了屋,泪眼涟涟地迎了上去,瞧见周绍安然无恙地坐在上首,她就立时欢喜地想抱住他,却被周绍避开了:“你肚子这么大了,万事该注意些才是。”
言语间,带着似有所无的冷意。
方氏脸上的泪珠都要顿住了,周绍对她这样的态度,上一回,还是她故意在陈大夫人面前下陈阅姝的脸时。自打她怀了这一胎,他很少在她面前冷脸的。
这样一想,对方才见了的丫鬟更是直冒酸气。
若不是她狐媚,国公爷怎么会这样待她!
青娆拎着热茶进来,关上了房门,在炕桌上倒了两杯茶,一杯给了周绍,另一杯她亲自捧着给了方氏。
方氏却是一副眼里只有周绍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拿着帕子拭泪,半点不顾忌有外人在:“爷您也真是的,外面的消息传得那样骇人,纵然您心里有打算,也该给妾身透个音儿,妾身白天夜里都牵挂着,这些日子,连饭菜都没正经吃过几口……”
青娆微微咬着牙,这茶水是滚烫的,方氏说完这一段,她只觉得自己手指都被烫得没有知觉了。
周绍却注意到了她的模样,眸色变得幽暗。
他没理会方氏的诉苦,径直对着青娆道:“姨娘怀着身子,不爱喝茶,你先搁在一边就是。”
闻言,方氏彻底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今天加班了,明日多更
第39章 第 39 章 这一步,她走对了
往日里, 她在国公爷面前时,他从不会看着旁人的,更别提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
她酸得厉害, 先前装出的五分委屈也变成了十分,捏着手帕望着上首的男子。
男子说完了这一句, 目光转圜,落在虽大着肚子却仍然艳若桃李的年轻妇人身上时,眼眸里如洇了浓重的墨色。
开口的话却仍是对着青娆说的:“你下去收拾一下,我有话要同姨娘说。”
青娆乖顺地应是,注意到男子的下颌朝着净房的方向微微点了点, 她便会意地退去了那头。
净房与内室隔着两道屏风, 主子们交谈的话语她听不清。
她却明白, 国公爷让她过来, 是要她及时用水处理一下烫伤的手指,作为常下厨的人,她自然晓得此法颇为有效, 若是轻微烫伤,凉水浸泡后或许很快就能无恙。
青娆对着净房里摆着的一小桶凉水,弯下了腰, 却只是拿手指轻轻荡了一下水面,留下细微的水渍便作罢。
荡漾的水面上, 映出她带着点点笑意的精致面孔。
甫一开门时,她便看清了方氏目中对她的妒忌和恨意, 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照料周绍的事情,正院里并没有严防死守避免消息走漏。这些日子以来,灶房的、院子里洒扫的都看在眼里,她又去了几趟外院替周绍办事, 连承务处那头的粗使怕也知晓几分。
若是如此,方氏还眼盲心瞎被蒙在鼓里,那陈大夫人和陈阅姝等人,就不会对她心存忌惮了。
那日她去拜访表叔胡万春,对内宅里几位主子的脾性和过往发生的事情都作了详细的了解——
如果说陈阅姝抬举她是为了和方氏分庭抗礼,是众人抽丝剥茧可以推测出的事,那方氏一瞧见她靠近周绍就会嫉妒发酸,就是连浮在水面,一看便知的事情。
方氏对国公爷的宠爱看得十分要紧。当年老王妃格外开恩,让她从方家带了个丫鬟进府伺候她,这样的丫鬟,怎么看都是方氏的心腹。
可前些时日,方氏有心将她抬起来做周绍的屋里人,事儿还没成,她自个儿就先犯了左性,几日里赏了那丫鬟好几顿责罚,主仆恩义全然不复。
连贴身服侍许多年的丫鬟都容不下的人,又怎么会容得下她这个借机“勾引”国公爷的正院丫鬟?
这些时日,她心里一直像油煎的一样,拿不定主意。可今日,周绍的作为无疑宣示了,他同意了陈阅姝的打算,将她视为了己物,才会对她有越矩的举动。
现实已经由不得她做选择,那留给她的便只有一条路——
无论是顺从陈家还是陈阅姝的意思,她都是一枚用来制衡周绍内宅势力的棋子。而她的出身也决定了,她能站的阵营只能是正院。
方氏今日突然发难,在外面吵吵嚷嚷,借着肚子里孩子的名头非要见周绍一面,夫人那里兴许拦了,却没有拦到最后,由着她闹到了耳房前。
或许是陈阅姝有顾忌没想拦,或许是她身子孱弱没精力拦,但青娆更相信的……是夫人想瞧瞧,她会怎么做。
正院的脸面被方氏踩到了地上,她这个被陈阅姝一手抬举起来的小丫鬟,会怎么维护正院?
念头一转,她就已经定了主意。
斟茶原不是一定要送到方氏手里,但她只是个卑微的丫鬟,为表敬意,对怀着子嗣的姨娘小心伺候是理所应当的。
而方氏也很不出她所料的,在这小小的事情上为难于她,成全了她故意为之的苦肉计。
她摩挲了一下指尖,细细麻麻的疼,但如果她浸了凉水,只怕再到周绍跟前时,就看不出什么了。
那怎么能行,如此,岂不是白受一番苦楚。
*
余光注意到青娆进了净房,周绍才抿了抿唇,眼神有些冷漠地看着方氏。
“夫人不许你过来,你偏要过来,是觉得你怀了国公府的子嗣,夫人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方氏脸色一变,国公爷从来没有对她这样疾言厉色过,她心里一酸:他就这样喜欢那新得的丫鬟,不过是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他就要这样训斥她?
“爷何必动怒,妾身只是关心您……”
周绍见她一脸委屈,眸色里尽是不甘,知道她是不服气,一时更是怒气上涌。
满府里,就数她不安分,其余的姨娘,一个也没像她这样,动不动就下陈阅姝的脸面。
若是平日里也就罢了,她毕竟怀着身子,他懒得同她计较,可眼下是多事之秋,他的折子才递上去,甚至都还没到京城,她心里猜出他没事儿,不懂得去揣测他的用意,替他周全,倒开始计较起他身边添了个丫鬟,不管不顾地闯过来……
“你一早就猜到我伤得不重,不是吗?”他冷笑了一声,“今日你非要闯进来,为的是担忧我,还是旁的小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方氏,你平日里张扬惯了,可日后若还是不改,总有一日,我会被你害死。”
他声音淡淡的,话里的意思却叫方氏打了个寒颤。
她这会儿才隐隐回过味儿来,明白自己或许是打乱了国公爷的安排,而这安排,或许关乎全府。
方氏的面容渐渐苍白了起来。
她扶着肚子慢慢跪了下去,泪眼涟涟地认错:“国公爷,妾身知错了。日后,妾身一定以大局为重,不会再让您失望……”
她自小就爱慕周绍,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自然也明白,在他心里,家族前程才是最要紧的,美人红颜,于他不过是点缀。
即便是如此,她仍旧执着地迷恋于他,后来更不惜执拗地说服了原本反对的老王妃,宁愿熬成老姑娘,也要自降身份作为妾媵进府,也要嫁给他。
她对此有过失望,但时日越久,就越庆幸——她做不到,好在旁的女人也做不到。即便是位置特殊些的陈阅姝,得到的也不过是敬,而非爱。
而她依仗着幼年时的情分和对他的爱慕,得到了他一些偏宠,在她看来,和陈阅姝是不相上下的。
或许是怀着孩子的缘故,近来她梦里总是心悸,听闻陈阅姝送了那绝色美人单独伺候周绍,她就更是心慌。方才他为了她下自己的颜面,更叫她心里难受。
好在……周绍对自己发怒,不是因为那个女子,而是因为她误了他的事。这是周绍的逆鳞,但她反倒松了口气。
周绍听着这话,阖了阖眼。
方氏自幼失恃失怙,又不爱读书习字,许多外头的道理都不明白,故而时常分不清轻重,抓着细枝末节做文章。她的性子,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与她计较也是无益。
到底只是妾媵,服侍人的功夫有就是了,没必要像要求正室夫人一般要求她。
“你要记着这一回我说的话,若是还有下次……”
方氏连忙借机拉住男子的衣袖,面带哀求,声音透着娇气:“爷,您放心,绝不会有下一回了。”
周绍叹息一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到底扶着她起了身。
方氏心头一喜,正要借势朝他再撒撒娇,男子却已经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淡淡道:“出去后,不该说的不要多说。外头的人说我如何,我就是如何。去罢,我累了。”
他的面色很平静,方氏却不敢再违拗他的话,她知道自己这回闯了祸,国公爷恐怕又要有一段日子不待见她,但日子还长,她的恩宠早晚会回来的。
她劝慰了自己两句,撑起一个温婉的笑脸,柔声告退了。
青娆立在净房里,隐隐能听见有人阖上了门,她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往外走。
才刚走到窗棂角,身影便被罩在一片高大的阴影里。她抬眼,见是国公爷,他亦停了步,俯身看着她几息,伸手将她的手掌托在手心里,抬到他眼前。
嫩白纤长的一双手,十指指腹却被烫得通红,看得人心里发紧。
“怎么这般严重?”他拧起眉心。
青娆心头有些紧张,生怕被他看出什么来,但周绍并未多想。
上一回被他误掐了脖子,便留了那样明显的印记,可见本就是个细皮嫩肉的娇娘子,她的手又这样白,倒也寻常。
周绍放下了她的手,却淡声道:“去把黎仲阳给我叫来。”
青娆一怔,一时觉得莫非是为了自己这点小小的烫伤,一时又想定然是她自作多情了,恐怕是国公爷觉得身上的伤不舒坦,才提前喊了黎大夫。
她不敢耽搁,连忙隔着门对门外的婆子道:“国公爷醒了,要唤黎大夫过来。”
门外立时紧张起来,动静渐渐大了。
这几日,黎大夫来看诊的时间往往是下午——因周绍身上有伤,一到夜里温度下来难免作痛,这时候黎大夫过来,一来复诊,二来也能针灸替他止痛。
今日好端端的,国公爷却提前喊了黎大夫,外头不明白内情的都慌了,心里想着,难不成是国公爷的伤恶化了?
被火急火燎喊来的黎大夫也是懵的,按理说国公爷身上的伤口创面不大,那位主儿又一向是个能忍的,不会骤然恶化到这种紧急的程度吧?
但来传话的婆子急得不行,他也提了心,生怕是对方不好好吃药引起的乱子,拎着药箱就小步从药藏处往正院跑——
周绍再怎么不听话,也不是普通的病人,他还指望在他府里安生养老呢,若是出了事,日后他的日子可就难了!
而宅门里的丫鬟婆子见一向仙风道骨,名医姿态十足的黎大夫都不顾仪态在府里小跑起来,顿时都怀疑国公爷是不好了。
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小半个时辰,连郡王府那头都听说了。
郡王妃赵氏一面拦着消息没让老王妃知道——老王妃原本是装病,但心里也一直记挂着幼子手臂上的伤,若是知晓了这事,恐怕要急成真病了,一面立时让心腹婆子去承运殿给周僖禀报,怕周绍那头真出了什么事。
而正院耳房这里,跑了一头汗的黎大夫看着青娆掌心朝上的手指,沉默了足足三十息,然后瞪着周绍道:“国公爷,您这么急着叫我来,便是为了这小小的烫伤?”
周绍看他一眼,想说他没有特别急,必然是下头的丫鬟婆子传话时自己添油加醋了。
但话到嘴边,就改了:“烫伤也不是小事,万一留疤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黎大夫又看了一眼一脸尴尬的青娆,轻哼了一声,他老头一把年纪了,从前也给老王爷看过诊,如今倒被这小子拿来讨个小丫鬟开心。
罢了,就算是小丫鬟,也是他的病人。
黎大夫气周绍折腾他一把老骨头,对着青娆却还算和颜悦色,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她:“这是冰寒散,这几日觉得疼痛时便涂抹一些,很快就会好。”
青娆也没想到,国公爷专程喊了黎大夫来,竟真的是为了她的伤,她面颊因不好意思而烧得滚烫,小声谢过了黎大夫,便又道:“难得您来了,便再瞧瞧国公爷的伤吧。”
黎大夫诊了周绍的脉,摇摇头:“生龙活虎得很,换药也不宜太频繁,不利于伤口愈合。”
说着,又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注意事项,青娆边听边点头,脸上的热意渐渐消了。
一边的周绍抬眸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目光落在她莹白小巧的耳垂上。鲜灵可爱,如枝头刚打苞的梨朵儿,煞是好看,只是眼下略显空了些。
……
青娆送黎大夫出院时,转过一道廊角,与从另一边过来的襄郡王周僖在两道岔路上擦肩而过。
周僖敛了敛眉,走出去几步才想起来方才路过的白胡子老头是国公府的药藏处首医黎仲阳,原想揪着他问问情形,见对方走远了,又想,直接去瞧瞧才更放心。
但视线扫过另一边的小丫鬟的背影,不知缘何,竟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周僖此人,文不成武不就,但记忆力却是数一数二的,几乎算得上过目不忘。
他心里存了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近来府里的事太多,弄得他烦心,等他哪日瞧见了这丫鬟的正脸,或许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不过是个小丫鬟,他没有放在心里,加快了脚步跟着引路的婆子到了正院耳房前。
他是家里的大伯,等闲不会进国公府内宅,但如今周绍在正院里养病,他要过来探望,倒也符合规矩。
陈阅姝人在病中,便没有见他,告罪一声便让他自行进去了。
等周僖瞧见周绍面色不错地倚在迎枕上看书,心头那口气才松了:“你这小子,没什么大事干嘛捉弄黎仲阳那老头儿?倒把你哥哥我吓得不轻。”
周绍见把他都惊动了,也是惊讶,但对着兄长,他不愿说自己的屋里人,便只道:“总得弄出点动静来,不然他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外头的人怎么会信?”
周僖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周绍打小就不喜欢吃药看医,幼年时黎仲阳便负责看顾这位小公子,后来发现他病愈得太慢是因为故意不吃药,就告状到了老襄王那儿。
襄王爷什么也没说,默默断了周绍一个月的骑射课,周绍就再也不敢糊弄了,但自此,周绍和黎仲阳就结了梁子。
等分府的时候,周绍将黎仲阳要了去,周僖看在眼里,心里想着他肯定是看不顺眼这老头,故意要折腾他,所以就拦了赵氏,将人让给了弟弟。
看,今日果然被他猜中了。
周绍懒得解释,他早就不是无知的孩童了,要真是讨厌黎仲阳,早把他赶出去了,也用不着优厚俸禄供着——那老头脾气古怪,才能却是有的。论医术,他真不比普通的太医差。
来都来了,兄弟二人嬉笑几句,便说起正事来。
“蒋恒那蠢货,当真以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逃出城去。若不是我们的人假扮成城南富户,讹了他一笔,给他指了那暗道,他只能在城里等死。”
周绍提了提唇:“他能花这么大一笔银子买他的命,也不知道,周璲晓得了会如何?”
周僖哈哈大笑:“那银子多半出自周璲给他用来拉拢我们的银钱,他一条贱命,哪里值那些?可没办法,他可是周璲手底下的头号幕僚,好不容易从我们的地盘逃出去,若是周璲因这事气得把他杀了,只怕他手底下的人要寒心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等朝廷的旨意下来,有他生气的时候。”
话虽如此,周绍想到他们这回拿了裕亲王的银子,还废了他一颗信赖的棋子,心里就痛快。
周璲太傲慢,自以为和陛下亲缘最近就将储君的位置视作他的囊中之物,他太小看在藩地经营多年的藩王了。
就连这次的行刺,若不是他有意给他的人一个机会,别说是让他受伤,就连靠近他五十步以内,他们都做不到。
但若不是以身犯险,山高水远,他也没办法轻易将对方打疼。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若是顺利,朝廷很快就会有动作。”周僖说道,他看了周绍一眼,欢喜过后到底有些忧虑,“但这回,我们的动作牵连太大,恐怕要得罪不少人。”
“怕什么?说到底,我们是受害者,有心人一查,便能知道出手的是周璲,要恨,也该恨他。”周绍瞟他一眼,语气漫不经心,“时局要乱了,若是周璲一出手,我们就低了头任他摆弄,日后谁有了狼子野心,都要将我们视作肥羊割上一刀。”
周僖肃容,深深地看了弟弟一眼,想问问他是否也生出了这样的野心,却到底没敢提醒他有这个选择。
父王去世的时候,拉着他兄弟二人说了许多话,其中最多的,就是让他多听弟弟的建议,不要仗着自己是兄长,就自行其是。他们兄弟二人,只有同心协力,才能在朝廷的风波里屹立不倒。
但当时,父王也没有料到,长到弱冠年岁的懿康太子也会英年早逝。如今,他们要面对的风波,比任何时候都要大。
若是周绍真动了这个心思,他当真,也要随着他去吗?
兄长的目光,周绍并非感受不到,但他只是微微别过视线,不与他对视。
那件事,他也还没有打定主意——牵连甚大,一旦投身进去,便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局面。
他会明着对周璲动手,是因为瞧不起他,也认定了陛下选了谁恐怕都不会选他,更是因陛下如今身子骨还不算坏,他帮陛下递了刀,陛下会记着他的情。
然而一旦他自己也入了局,昔日的情分,只怕都要变成君臣之间相互的猜忌了。
他还需要,再想一想。
……
青娆送了黎大夫出了院,先回了自己倒座房的屋子。
刚才她隐隐瞧见,似乎有外男进了院儿里,余光瞧着那人的年纪,大概是国公爷的兄长襄郡王。
这会子若回去,两位估计还在说话,她不好搅扰。
便拿出黎大夫方才给她的药,剪了干净的摆布混着麻油敷料包扎,将手指仔细地包裹起来。
虽是用计,但不可因小失大,若真是留了疤,日后难免遭国公爷厌弃。
等她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回到正院时,黛眉便拉了她进了正屋。
陈阅姝等在里面,问他:“国公爷的伤如何了?怎么好端端的请了大夫?”
青娆不意她没亲自去瞧瞧反倒来问她,急忙将手指往背后藏了藏,想起方才襄郡王来访,倒是了然了,她撑起一抹笑,低声道:“不碍事,这只是国公爷掩人耳目的手段。”
她的动作算得上小心,但陈阅姝心焦着,将一切都看得细,想起她拿白布裹着的手指,又想到方氏方才白着一张脸被丫鬟扶着离开,走前还不忘回来给她斟茶认错,便隐隐有些了然了。
她深深地看了青娆一眼,没有想到,短短的时日,她已经在周绍心里占了些分量,如此大动干戈来给她请大夫……
罢了,若不是如此,她根基这么浅,又怎么能第一个照面就让方氏吃了亏?
陈阅姝压下心里淡淡的酸意,脸上带了笑,给黛眉使了个眼色,后者微微一怔,旋即开了陈阅姝的妆奁匣子,拿了一支赤金的桃心簪子回来,陈阅姝接过,亲自给她戴在发间。
“你如今在院儿里也是体面人,通身也该戴些首饰,若是太素了,倒叫下头的人不敢打扮了。”
听着陈阅姝意有所指的话,青娆紧绷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她心知,今日故意让方氏吃瘪这一步,她走对了。
这根簪子,便是陈阅姝对她的赞赏和认同的表现。
有了这根簪子,有了这句话,她日后就不必拿自己当个烧火的灶娘,低眉顺眼谁都不敢得罪,而是正正经经在主子身边服侍,能抬起头看院里多数人的大丫鬟。
*
时光哗哗如水流,眨眼间已是九月中旬,青娆进府已经四月有余。
朝廷宽慰的圣旨带到襄州时,周绍已经能“撑着病体”谢恩了。等颁旨的内侍们回了京城,又过了五日,周绍的身子已经好全了,搬回了外书房。
外头的人将英国公这回死里逃生传得神乎其神,说是老王妃平日里时常烧香拜佛,国公爷得佛祖庇佑,才能逃过一劫,死里向生。
两府对这样的说法没有否认,也没有赞同。
周绍病愈后,正院里偶尔送汤药补品过去,陈阅姝也会遣了青娆过去,一回生二回熟,旁的人不好走动,外书房的人倒是全然不拦青娆——归根结底,还是里头那位主子没说要拦的话。
高永丰看在眼里,一日,对着黄历算日子。
杨亮狗腿地给干爹送了大厨房里新做的糕点来,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高永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轻笑一声,低声道:“我在算时日,府上也快出懿康太子的孝期了。”
其实宗室里头,老实巴交地守着半年孝期的人还真是少数,据他所知,许多宗室子弟都悄悄地在府里宠幸人,只是为了小命着想,没敢让人有孕。
倒是他们爷,对太子是真有些兄弟之情,连带着郡王府那边都牢牢守着规矩。据说郡王妃这半年瞧着比先前快活不少,只因那些个莺莺燕燕没了宠,都很难蹦跶到她跟前,她日子过得舒心多了。
但高永丰的眼睛是尖的。他瞧得出,到了后来,这时限更多的是个束缚,失去了一开始的缅怀意义。
杨亮眼睛放光,心头直跳:“您的意思是说,青……”
刚说了一个字,脑袋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你小子要是舍不得你的小命,日后就不得轻易妄议那位。”
不得妄议的,都是正经的主子。杨亮一听这话音,顿时明白他眼光毒辣的干爹将这位新人放在了什么位置上。
赔笑谄媚了好一会儿,他才揉着笑僵的脸走出去。
他能瞧出爷对那位有些不同,却没想到,到了能让他干爹掰着手指头算计的程度。
看来,爷对那位不是一般的上心啊。
这么说来,只怕过了孝期要不了几天,那位就要成为排得上号的主子了。
他得了这信,也是干爹对他的照顾,那这热灶,也是时候添把柴烧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40章 第 40 章 “会伺候么?”(二合一……
进了秋, 陈阅姝的病一日日更重了。
先时偶尔还能下床走动,到这时却是止不住的咳嗽,脸颊上一丝血色也无, 人更是瘦骨伶仃,从前秋水般的瞳仁大得有些吓人。
她病得厉害, 宅门里的许多事情都无心操持,也早免了姨娘们的晨昏定省,只一日三回远远看看鹤哥儿,唯恐过了病气给他。
鹤哥儿人小但也机灵,有一回见陈阅姝瘦得厉害就忽然嚎啕大哭, 乳母怎么劝也劝不住, 等回去了, 便又结结实实病上一场, 把满府的人吓得够呛。
幼儿不好施针,但黎大夫打鹤哥儿落地后就经常给他看诊,很是有本事, 病了四五日的功夫,也渐渐好起来。
打那以后,鹤哥儿每每来瞧母亲, 却再也不敢肆意地撒娇,仿佛她是个碰一下就会碎裂的宝物, 陈阅姝看着眼角泛红,背地里也哭了一场。
方姨娘的身孕即将足月, 陈阅姝无心再揽这烫手山芋,索性打发人往燕居堂里去了一趟,后来老王妃就派了个年长的婆子去照春苑专司方氏生产之事,倒不必陈阅姝再费心思。
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青娆在正院的恩宠日隆。
陈阅姝不仅经常打发她到外院书房给周绍送东西,还时常唤了她在身边伺候,院子里的人冷眼瞧着,这位横空出世的青娆姑娘,瞧着倒像是黛眉底下的第一人了。
但青娆这里,除了包括杨亮在内的少数人眼里,仍然是一口冷灶,来巴结献媚的人极少。
原因无他——当日国公爷遇刺在正院养伤时,这位青娆姑娘可是单独伺候了国公爷十来日,可国公爷的伤一好,却绝口不提给她甚么名分,瞧着倒像是把她搁下了……
有人不乏恶毒的想,照春苑那个丫鬟,国公爷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可这位漂亮的青娆姑娘,形影不离地和国公爷共处一室那些时日,到底也没谋得出身。说不准,夫人是因为心里内疚,才高抬她几分。
可她是伺候过国公爷的人,就算什么都没发生,在外人眼里也是没了清白。再是漂亮,再是得夫人宠信,府里有名有姓的管事小厮只怕也不敢娶。
既是如此,又何必奉承这没了来日的人?
直到这一日,陈阅姝派人将后罩房的东厢房理出来。
陈阅姝嫁人时是十里红妆,嫁进国公府这些年,因着在襄州府的便利,手下的产业更是翻了倍的涨,原先后罩房的东西厢房都是用来作她的私库的,骤然要理出一间,直叫下头的人犯难。
黛眉是管事娘子,私库的钥匙在她手里,但她的事情实在多,故而私库还有个管理日常事务的寇妈妈给她打下手,平日里也是风光无限的。
寇妈妈就拉着她犯了难:“东厢房的东西可多着呢,清理出来恐怕得好几日,也不知夫人的客什么时候来?”
正院是三进院,但后罩房很少用,上一回用,还是夫人刚出嫁的前两年,陈家大夫人来小住时,夫人才命人收拾了后罩房的正房给她住。
寻常的女客,一般都住在客院里头。至于东西厢房,就更少用了,所以先前才会被拿来当库房。
黛眉瞥她一眼,含糊道:“不急,你近几日收拾出来便是。”
寇妈妈面上松了口气,心里却疑惑。
不是来客,那好端端的,这厢房收拾出来给谁住?她心里直跳,感觉不是一件小事,一时胡思乱想起来:难不成,夫人想等方姨娘生产之后,便将她的孩子抱来正院养?
算算时日,方姨娘的确快生了。
可仔细去想,又觉得不可能。夫人那样厌恶方氏,哪里肯养她的孩子,若是个儿子,抱来正院岂不是还有了嫡子的名分?再者说,夫人的身子骨摆在那儿,连亲儿子都很少有精力照料了,哪里还会管这事?
她想不明白,夜里回去跟她女儿小琴念叨时,小琴倒变了脸色。
小琴在院里做二等丫鬟,先前和青娆碰过许多面,她下意识地就想起这个格外漂亮的一等丫鬟来,脱口而出道:“该不会是夫人想给国公爷添个屋里人,收拾出来给她住的?”
寇妈妈唬了一跳,连忙去捂小琴的嘴,可这念头一起,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夫人的身子再伺候不了国公爷,近来国公爷每回来,也只是匆匆坐一会儿就走,若是抬举个屋里人服侍国公爷,倒是能将国公爷留在正院……
她越想越有可能,面上瞪了小琴一眼:“这种话,出了这个门可就不能再说了。”
小琴也知道轻重,但她想起夫人近来对青娆的态度,眸光也是闪了闪。
等寇妈妈再到黛眉跟前去时,便有了些试探的心思:“……厢房里空了些,有许多东西都需要添置,奴婢拟了一份单子,想从私库里拿出来放在东厢,姑娘瞧瞧?”
黛眉接过她手里的册子,扫了一眼,柳眉便蹙了起来:“这些东西都太过华丽了,放些大面上过得去的就是了。”
寇妈妈心里就有数了。
国公府一向是气派的,若是待客,怎么也得尽着好的来,黛眉对她的单子不满意,多半是因为这些东西放在要住的人身上,逾制了。
她心里就更有把握了。
等这一日陈阅姝命她给几个大丫鬟送赏的绢花时,她给青娆的绢花便和黛眉一般贵重。走时还笑赞了一句:“姑娘皮肤白,这绢花能戴在您头上,是它的福气。”
青娆微微一怔。这寇妈妈可是正院里数得上号的老人了,她这句恭维,想听可不容易。
联想到近几日寇妈妈正在折腾的事情,她的心里就开始突突地跳。
周绍等圣旨下来后不久,便回了外院住。她虽然奉夫人的命,时常能去外书房送东西,可周绍每每见了她,也不过同她简单说几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别说外头人觉得她服侍过周绍被搁置了,连她自个儿,也时常有这样的念头。
若不是外书房那起子人还许她进去,她都要觉得自己每每过去是在自取其辱了。
后罩房清理屋子的事,勉强算是鼓舞了她的士气。可她看着那朵鲜艳得如同真花般的绢花,又忍不住失神——
这是夫人的意思,还是国公爷的意思呢?若只是夫人一意孤行,明知国公爷待她也就一般还是选了她,等回头国公爷不点头,她岂不是没法做人了?
理智告诉她夫人不是那么莽撞的人,可事关她的命运,她还是难免忐忑不安。
*
初四一大早,回事处的人就拿了信,面带喜意地到周绍面前禀报。
“国公爷,这是裕亲王妃送给咱们夫人的信,说是先前在宫里过年时和夫人一见如故,颇为投机,裕亲王府在川州有一座庄子,可惜山高水远不好打理,便想赠予夫人,免得荒废了。”
周绍接过信,眯了眯眼。
两个内眷之间通信,外头的信封却是裕亲王的笔迹。若非如此,回事处的人也没胆子私拆夫人的信。
这封信,是裕亲王假借王妃之手,故意送到他跟前来的啊。
这几月里,朝廷剿匪的军队悍勇无匹,一路南下剿了十数个贼窝,收了不少宝贝。
算算时日,杨靖武多半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到裕亲王封地上了。可时至今日,裕亲王对着朝廷仍然屁都没敢放一个。看来,他的私兵多半是遣走的遣走,被剿的被剿了。
这会儿他却让人送了这么一封信来,这是要向他低头了啊。
襄王府富庶,一个庄子并不被周绍放在眼里。可他代表的是裕亲王这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软下了身段,这就颇为有意思了。
等晚间用过饭,周绍例行去正院小坐时,他极力隐忍的喜悦和得意就被陈阅姝看了出来。
“今日有什么好事,国公爷这样高兴?”
周绍就笑了起来,将白日里的事情简短说与她听,又笑:“……裕亲王妃一向目下无尘,恐怕连话都没跟你说过几句,裕亲王自己拉不下脸,倒去编排他媳妇。”
陈阅姝听了也是莞尔。祝氏出身清河名门,家里姐姐妹妹都嫁到了公卿之家,对陈家这种几代的诗书人家也不怎么瞧得起,认为没有底蕴。
信里居然说她二人投机,也亏得他们夫妻俩脸皮厚了。
周绍心情好,便又多陪她说了会儿话,见外头夜色浓了些,便准备起身离开了。
陈阅姝却在这时叫住了他。
周绍回头,便见妻子坐了起来,温和地对他说:“爷,天晚了,您就在正院歇下吧。外头那样黑,便是有灯笼也叫人担心。”
男子看了她一眼,微微沉默。
从前陈阅姝病着,他想多陪陪她时便歇在西侧间。可近来,她的咳嗽愈发严重了,可她对着自己,总还端着正室妻子的架子,不愿意披头散发,形销骨立。
若是他想在正院用饭,她还要强撑着病体坐起来陪他一起。
她的咳嗽太剧烈,吃上一碗粥都困难狼狈,他看了一回便不忍,再来时便都错过了饭点,免得她尴尬。
连吃饭都如此,若是他夜里还歇在侧间,她为了将就自己还不一定怎么忍呢,何苦折腾她。
开口便要拒绝,陈阅姝却先笑道:“妾身身子不好,没法服侍您。好在屋里的青娆是个乖巧懂事的,若是爷不嫌弃,不如便让她服侍您在后罩房歇息?”
周绍神情一顿,抬眼认真地审视她,却与妻子深邃的目光短兵相接,看出了她眼神里的笃定和坚持。
她不是在争风吃醋,故意试探。
屋内静了一会儿,稍顷后,陈阅姝看见他微微颔首,淡然道:“好。”
……
闲置已久的后罩房,今日燃起了红彤彤的灯笼,将青石板路照得如镀了一层晕芒。
周绍甚至都不需要打灯笼,便顺利地踱步到了灯火明亮的东厢。
回廊下,一盏纱灯融着温煦的光。
东厢里静悄悄的,他走进去,便见一位身着白银条纱衫,杏红色绸裙的女子从里间出来,看见他时,先是愣了愣,而后抿着唇笑了起来,眉目流转之间,尽是动人风情。
青娆也确实是等得有些心焦了。往常国公爷同夫人说话,早在两盏茶之前就会离开了,她一直没听见人往后头来的动静,手心里吓得都是汗,以为夫人提了她但国公爷不允。
好歹忍了两盏茶的功夫,没去前头打听,若是人再不来,她就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周绍看她一眼,忽地轻哼一声:“没规矩。”坐到了炕桌旁。
虽是训斥她的话,却让青娆找到了几分在二进院耳房里朝夕相处的熟稔,她抿了嘴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周绍行了礼,而后捏着茶壶的把手,笑道:“奴婢烧的有热茶,只是夜色深了,国公爷还要喝茶吗?若是喝了,怕是睡不安稳……”
她巧笑嫣兮地立在那里,月白的丝绦将纱衣下的细腰衬得不足盈盈一握,烛火下,一颦一笑像是勾人的妖精。
国公府对懿康太子的孝期,前几日已经满了。
男子捉住她的手,忽地用力一扯,将她整个人背对着拉扯到临窗大炕上来。
两府皆是按的京时旧制,住人的屋里都修了炕。但十月对于襄州来说到底还不算冷,所以炕并没有烧起来,青娆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上去,跌在他怀里,一只手下意识抵在冰凉的炕沿上。
他的身形很高大,青娆在他怀里像是一只动弹不得的幼鸟,只能感觉到那只滚烫的大手掐着她的腰,一步步收紧。
男子灼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畔:“若是今夜我不来,你当如何?”
他的确是对她起了心思,连外书房伺候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对她这个小丫鬟客客气气,不敢大声说话。
偏这位正主是个糊涂蛋,每日里谨小慎微,见了他像老鼠见了猫,说上几句话就怕得厉害,好似他出了正院便变了个人。
却不去想,她生得这样妩媚多娇,叫她贴身换个衣裳便勾得他动了心,若是时时给好脸,让她没心没肺地贴上来,他早就被御史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不过近来,元娘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他每每见到她心里就有些不舒坦,所以今日,他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可元娘提议了,还那样坚持,他便知道,后罩房里多半是早准备上了。他心里有些不喜元娘自作主张,但想起这个可怜巴巴等着他的小丫鬟,到底心软了。
青娆微微颤抖着,没想到这人还要趁机笑话她,回时便带了些幽怨气息:“奴婢只是小小丫鬟,爷要是不喜欢,不愿意来,奴婢也毫无办法。”
说了这话,却明显感受到身后的人愈发不安分了。
红唇下的牙关开始紧咬,她听见对方漫不经心地问:“那,今夜伺候我,是你愿意的,还是夫人的意思?”
她的双眸洇上一圈圈水雾,绯红的两颊染上情欲,她的身份与力气,在他面前都太过于悬殊,只能任他摆布。但情之一事上,她却偏偏想占着些主动,叫他待她更认真些,不全似待一个喜欢的小猫小狗一般,肆意地欺负。
于是她忽地偏过头,眼尾发红地望着他,朱唇印上他的,一触即分:“奴婢……奴婢想伺候国公爷。”
周绍不意她这样大胆,眸光骤然变得幽暗深沉。这一瞬,他忽然不愿再叫她背对着他,反而更想看她通红着脸儿,又柔弱又不服气的模样。
青娆只感觉脊骨被人托住,下一瞬,碍事的炕桌便被他一推到了最右端,而她整个人被他环着翻了过来,一把压在了鹅黄色迎春花的绣枕上。
失重的感觉让她目眩,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男子的掌心却按住了她的腰谷处,不知动了什么,骤然让她足底开始泛酸,软绵绵地失了力。
“会伺候么?”
青娆想着,嬷嬷教过她,于是迷蒙着眼点头:“会的。”
可真上了手,却是青涩得一塌糊涂。
周绍起先还耐着性子,笑看她像只乱扑腾的小猫儿一样不得章法,后来却暗了眼神,将人紧箍在怀里,看她瑟瑟颤栗满脸泪水,由着自己摆布。
快要昏过去之前,青娆仿佛听见男子在她耳边低声地笑:“也不知今夜是你伺候我,还是我在伺候你……”
东厢房的烛火,直燃到快天明。
*
翌日,青娆起身时,比平日里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枕边已经是空无一人。
她吓了一跳,正要爬起来,却觉得四肢如同散了架般的疼,脚刚挨了地,腿却哆嗦得厉害。
周绍便在这时走了进来,瞧见她差点双腿跪在地上,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过来,一把将人重新揽回床上,敛着眉道:“急匆匆地要去哪儿?我已经派人去和夫人说了,今日不用你当差。”
即便是有了通房的名分,她也不过是比寻常丫鬟高半级,明面上她还是陈阅姝的丫鬟,若是她有吩咐,青娆也得时刻在旁边伺候着。
听到这话,青娆浅浅松了口气。见着两人叠在一块儿的衣袖,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周绍一直注意着她的神色,见她如此,蹙着眉头松了开,低声道:“昨夜什么都瞧过了,如今怎么还害羞?”
此言实在孟浪,青娆听了,立时瞪了他一眼,还拿手去捂他的嘴:“光天白日的,怎么好说这样的话。”
只是美人初初承宠,眉间还残余着昨夜的婉转风情,便是一个瞪着他的动作,都叫周绍的呼吸乱了几分。
青娆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却是吓得往后躲了躲——昨夜她快被折腾得昏死过去,可不想再……
周绍见她这样,轻咳一声,忍不住弯了弯唇。
实在可爱。
青娆却注意到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里。
昨夜,他们实在荒唐,炕床、彭牙书案、黑漆螺钿拔步床上都是一片狼藉。可眼下,被褥和痕迹却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不由看了周绍一眼,总不会是国公爷……
正想着,周绍却忽然扬声道:“进来罢。”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收拢了衣襟,半个身子躲在周绍后头,往外看。
来人却是两个十三四岁的丫鬟,一个看着沉稳干练,一个瞧着活泼机灵。
“这是给你拨的两个小丫鬟,平日里若是有粗活,交代她们去做便是。”
这么一说,青娆顿时明白屋里是谁清扫的了。
她羞愤交加,只觉得没脸见人,周绍却在两个丫鬟略显好奇的目光里,从床边的匣子里拿出一双明珠耳珰,亲自给她戴上,而后满意地点点头:“不错,很衬你。”
先前便觉得她漂亮的耳垂上太空了些,如今她成了自己的人,什么贵重的东西赏给她,也都不为过了。
青娆微微偏着头晃了晃,机灵的那个丫鬟立时捧了铜镜上前递给她,而后退回了原位。铜镜里,她耳珰上的南珠饱满圆润,流光溢彩。
青娆弯了眼睛,轻声笑道:“谢国公爷赏,奴婢很喜欢。”
她心里明白,这是他在两个丫鬟面前,给自己撑腰。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俱能看见对方眼神里的安定和欣喜。不枉他们花了大价钱谋来这个差事,瞧国公爷的模样,看来这位青娆姑娘,日后的恩宠还久着。
……
二人一起用了早饭,周绍才走。
待周绍走了,青娆也不愿依他的话在床上躲懒,便由两个丫鬟服侍着更衣梳洗,换上了针线房新送来的衣裳。
是品质很不错的缎子衣裳,更惊奇的是,很合她的身量。
青娆暗暗记在了心里,这才问起两个丫鬟的名字,家里还有什么人,原先在哪里当差。
稳重的那个身材匀称,生着鹅蛋脸,闻言笑着屈膝道:“奴婢丹烟,半年前被买进府,跟着承务处的妈妈学了半年的规矩,还学了些记账的本事。”
活泼的那个身型更高挑,圆脸上盛满了笑意:“奴婢原先叫孟夏,爹娘都在庄子上当差,有个堂兄在府里回事处做小厮。爹娘说了,奴婢进来服侍主子,便不管名姓,全由主子赐名。”
一个是买进来的丫鬟,一个是家生子。
青娆有了数,她看一眼目露期盼的孟夏和隐隐有些焦急的丹烟,笑了笑:“你这名字就很好,我看,倒是不必再另取了。”
一起进来的两个丫鬟,总有些卯足了劲在主子面前争风头的意思,但她到底不是正经主子,也没想着将二人分个高下出来。
孟夏闻言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收拾了心情,脆生生地应了是。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眼见着腿上有了些力气,去给陈阅姝请安不会丢丑,便带着两个丫鬟去了前头的正屋。
陈阅姝病着,晨昏定省免了多时了。青娆去,是怕夫人觉得她一朝承宠便忘了本分,可等她带着两个丫鬟进去时,却见里头热闹得很,三个姨娘竟然都赫然在座。
她神情顿了顿,旋即面色平静地走上前去,对着陈阅姝结结实实地行了大礼:“奴婢给夫人请安。”
一瞬间,她感觉到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后背上,灼得她的衣料都要被烧穿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