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告发
丁姨娘不知缘由, 见周绍出去了,视线不再盯着自己的脚尖,反而往屋内陈设四处打量起来。
她来昭阳馆来的少, 从前也未曾留意,庄氏这里的东西竟然样样不简单, 扫一眼下去俱是有来头的好物件。
瞧这模样,赶上当日的方氏只怕也不是痴人说梦。
庄氏正含笑吩咐着丫鬟将桌上的两个匣子收起来,那丫鬟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将其中一个露出一角来,微微吸了口气。
丁氏也被吸引了目光, 看清了里头满匣子的红宝, 脸上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
这样的东西, 以庄氏的家世必然不是她本就有的。又原置在外头, 只怕是国公爷新赏的。
据她所知,国公府的库房里头现在也没有这样好成色的红宝了,可见是国公爷新得的, 竟就巴巴地送来讨庄氏喜欢。
就见庄氏眼波流转,瞧见了她的表情后神情一顿,紧接着便笑道:“爷新赏了些宝石说给我做首饰, 只是这样多,我哪里穿戴得过来?姐姐管着全家, 多有不容易,下头的人有不少爱作怪的, 不如拿些回去也做一副首饰戴,但凡懂些眉眼高低的,就不会冲撞了姐姐。”
庄氏生着白莹莹的一张脸,说话时脸上隐隐带笑, 眉目间尽是温柔婉然,并不曾露出半点嘲讽之色。
可丁氏心里本就不痛快,听了这一番话并不觉得她是在示弱,反而疑心她故意炫耀,再加之娘家的事横亘在她心头,她总觉得庄氏是在意有所指,看穿了她拿正院的下人们开刀敛财的事情,开口的话就愈发不客气。
“既然是国公爷赏你的,你尽管拿去做头面戴就是了,拿给我像什么样子?”丁氏冷哼一声,“至于管家之事,我虽不敢说有多能干,可手底下的人都是一颗真心向着国公府的,总不会添什么大乱子,妹妹就不必多操心了。”
话毕,便见庄氏神情中闪过一抹委屈,她还未来得及得意,便听见国公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来:“当真如此?底下的人,你都敢给她们做担保?”
丁氏怔了一下,未曾想到周绍这么快就去而复返,想起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不免神色慌乱地站起来:“国公爷……”
男子冷着一张脸,压根没理会她,大步走到青娆身边,捏了捏她的手心以示安慰。
青娆眸中微红,却还扯了扯唇,对他一笑:“爷这是怎么了,年节下可不兴动怒。”
男子扫一眼因他面带愠色噤若寒蝉的下人们和惶惶不安的丁氏,再瞧一眼强撑着笑容劝他的青娆,心中很是不悦。
这小猫从前且敢张牙舞爪刺挠人,连方氏都敢大着胆子顶撞,如今倒换了脾性,还肯打落牙齿和血吞。
姑娘家盛满忧色的曈眸望着他,他才缓了口气,猜度她大抵是因他这阵子太不顺,不肯叫他为这些许小事烦心。
若放在平日里,他自然领了她的好意,也不想叫外头人说她的闲话。
但往日里他也并未瞧出来,一向温良的丁氏对不如她的姨娘还有这样一张面孔。想是今日这样的事不是头一回发生,她才不敢往玉喜轩走动,还要拿他赏她的东西给旁人做面子。
想到这里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轻哼一声,捏着她的脸道:“少在这里借花献佛,爷给你的东西,你怎能轻易给旁人?”
表面上是在冲着庄氏发脾气,一旁的丁氏见他旁若无人的做派和一句“旁人”,便先白了脸。
青娆听罢便知他因高永丰的禀报心情不好了,便乖巧无话,只亲自给他斟了茶奉上,眼儿不眨地望着他。
明知她是没出息故意做和事佬,还是不忍拂她面子,到底接下了那杯茶饮了一口,放下茶盏时脸色稍霁,对着丁氏开口道:“你随我去玉喜轩,有些事需要你亲自料理。”
丁氏愕然,茫然地望着他,到这会儿才缓过味儿来,晓得约莫是出事了。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国公爷还要遮掩一番不肯明说,非要去玉喜轩再料理,顿时心间生出极不妙的预感。
却不敢当着庄氏的面问出来,反倒彻底坏了事。
见两人一前一后出去,青娆面色沉静地从丫鬟手里拿了个暖炉,提着裙子穿过银砌玉碾的栏杆屋舍,在院门前含笑递给周绍:“爷,外头寒气重,您千万保重身子。”
外头又飘起细小的雪花来,高永丰正撑起一把玄布大伞,便见庄姨娘快步赶过来走到国公爷跟前,仰起的眉眼如国公爷书房里挂着的那幅桃花图,娇柔俏美不消多言。
国公爷敛着眉头收下了庄姨娘的手炉,将人拢到自个儿的大氅下低语了几句,便扬声吩咐道:“扶你们姨娘回去,好生伺候着。”
众奴连声应是,蹲身送国公爷离开。
高永丰分明听见,国公爷许诺了庄姨娘晚间还要回来陪她用饭。
他心里惊讶不已,再没想到他方才禀报了那等要命的事情后,这位主子还能有本事拴住国公爷的心。
一时间,对昭阳馆更是高看了一分。
或许,日后国公爷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能多提提这位主子来救火,免得外书房一众伺候的小厮管事们动辄个个走路都不敢发出动静,生怕被国公爷给发落了。
但旁的也都是之后的事情,眼下这桩事,才真是棘手。
一侧,脸色越来越难看的丁氏却没心思再去拈酸吃醋,而是在心里转了又转,隐隐约约猜到了一个答案。
难道是,敏姐儿那里出事了?
*
玉喜轩里,五姑娘敏姐儿一大早就朝伺候的小丫鬟发了脾气。
那丫鬟名叫珠蕊,是上回迎秋因病被挪出小院后新添进来的人,先时也很是得脸了一阵,今儿不知是怎么了,挨了姑娘一巴掌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
五姑娘的乳母谢氏听闻后道了句可怜,打发人给她送了涂脸的药去,心里却是高兴的。
迎秋那小蹄子胆子颇大,胆敢挑拨她和姑娘的关系来站稳脚跟,她在姨娘跟前一句话就把她挪了出去。
新来的这个珠蕊也不知是怎么得了姑娘的眼,没几日就得了近身伺候的差事,好在这人胆子小,对她唯命是从不见逾越。
而没了迎秋那个贱蹄子,姑娘再没驳过她的话,这些时日,谢氏在院子里愈发得意。
今儿姑娘泥人儿般性子的人打了珠蕊,她反倒觉得是个彻底收拢人心的机会,也是她捞油水的一个大好机会。
想起这个,谢氏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她和丁家是沾着亲戚不假,可她还有自己一家子人要照顾,丁家人没个定数的上门打秋风,连五姑娘那一份月例银子都重新被丁姨娘拿了回去,倒叫她的日子难过了起来。
谢氏膝下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已经九岁了,靠着国公府的关系,如今正在书院里跟着先生读书。可再是能借势,逢年过节给先生的束脩却是少不得的,否则在外头是没法抬起头做人的。
她当家的没什么捞钱的本事,如今就指着她。偏她伺候的这位主子不过是个庶女,比不上那两位金尊玉贵的哥儿,连月例银子都得精打细算的花,她从前不过是拿些点心回家去,不敢太过分。
可她当家的却不肯,见丁姨娘管了家,外头的丁家人都开始满头金饰了,百般撺掇,她的心也渐渐大了起来。
五姑娘月例比不得公子们不假,可到底是国公爷膝下唯一的姑娘,平日里得长辈的赏赐也不少,她年纪小,哪里戴得过来?
放在匣子里左右也是吃灰,倒不如拿来给她奶兄弟用,将来长子争气了,不也是五姑娘的一重依靠吗?
谢氏兀自说服了自己,可对着五姑娘那一双愈发明净的眼睛,却不敢将这话明着说给她听,而是悄悄动起了她的妆奁来。
她也是观察了许久,才瞧出有一个匣子的首饰,五姑娘嫌老气戴不上,一直束之高阁,前几日,便取了里头一对赤金蟠桃戒指偷偷夹带出府,卖了换钱使。
只是她没想到,那戒指瞧着不打眼,典当行里却肯出二十两银子的高价,道那蟠桃的纹理极为细腻,看得出是名匠打造。
这一下子就把谢氏的心弄得火热起来。她想起那匣子里各式各样的赤金镯子、簪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了。
这一日珠蕊被落了面子不见人影,她就趁姑娘午间小憩时开了匣子,取了一对算不得起眼的赤金山茶花的镯子。
反正这东西,她从来不见姑娘戴过,想是不喜欢。
等谢氏把这镯子拿给家里人去外头当了后,她便满心欢喜,步履轻盈地回了玉喜轩。
五姑娘竟已经起身了,正在亲自接待高总管派来的管事妈妈。
那妈妈很是逢迎了五姑娘一番,才将一个大红描金海棠花的匣子呈给她看:“国公爷心里记挂着五姑娘,今儿有客人上门送了南边的首饰做礼,国公爷特意挑了几样,拿给姑娘戴着玩。”
一家之主的父亲想起给她送东西来,敏姐儿自然是欢欣不已的,立刻就很捧场地让妈妈开了匣子给她瞧。
打开匣子,里头多是珍珠做的珠花、手串,只一样是赤金山茶花镶南珠的凤钗,那妈妈就笑眯眯解释道:“国公爷说姑娘大了,日后出去顽也得有合身份的首饰压着,这会儿戴不上不要紧,过两年再戴也是一样。”
甭管这话真是国公爷说的,还是高总管等人添补的,反正小姑娘听着是很高兴的,她还想了想,咦了一声,问谢氏:“妈妈,我那儿好像还有一对赤金山茶花的镯子,你记不记得放在哪里了?倒是和这个能搭成一对儿。”
瞧见那凤钗时谢氏的脸色就已经有些不好看了,等五姑娘这话一问出口,她更是心间一咯噔,但却不敢露出端倪,只能敷衍她道:“姑娘好记性,只是我年岁上来了,倒是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姑娘得过许多这样的赏,都是顶好看的。”
但也不知是怎么了,五姑娘听了这话却不肯放过,还嘟起了嘴:“那可不是普通的镯子,那是先时祖母给府里几个姐妹一起打的,里头刻的还有我的小字呢。”
谢氏听得糊涂,全然不记得何时有过这么一遭,她慌乱得不行,却还要勉强维持镇定,笑着劝道:“原是这样要紧的物件,姑娘别急,等晚间我再替你寻一寻。”
心里已经盘算着,不知道她当家的是不是已经把镯子当了。若真当了,想赎回来,说不定就不是当的那个价了。
她一想就肉疼了,等回过神却见五姑娘没被她的话哄住,而是自己开了箱笼,将几个妆奁匣子一一打开看过,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声音稚嫩,开口时却已经有了几分做主子的傲气:“这可真是奇了,好好的东西,在我箱笼里放着,竟不翼而飞了!”
那管事妈妈听着一愣,脸色立时就变了,晓得自己这是被卷进事儿里了。
谢氏也头皮一炸,想也不想地就将事情甩给了旁人:“姑娘多金贵的人,身边竟出了贼……多半是珠蕊那个贱蹄子,一大早就没了人影,也不知是不是偷了姑娘的首饰快活去了……”
哪晓得,珠蕊这时候气冲冲地进来了,冷笑道:“谢妈妈这指鹿为马的本事真是了不得,这簪子在何处奴婢不晓得,奴婢只知道,这几日您往府外头送了两回东西出去,不知是什么?今儿这一回,还是您那口子在门上亲自接应了。”
谢氏愣住,然后气急败坏地要打她的脸:“好啊你这贱蹄子,你敢盯着老娘!”
她在院里跋扈惯了,并不觉得她这举动有什么不对,没注意到一边的管事妈妈已经变了脸,觑了一眼五姑娘的脸色。
珠蕊也不是好相与的,立时就左右闪躲起来,嘴里也骂道:“妈妈没做亏心事,不如把你家那口子喊进来,当着姑娘的面问一问,你进府做姑娘的乳母,作甚三天两头地往外捎东西,捎的又是什么东西?”
谢氏气得红了眼,正要掐着腰回骂过去,外院来的管事妈妈已经沉了脸,厉声呵斥:“姑娘跟前,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你们都消停些,再失了规矩,回头禀了高总管,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那管事妈妈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原只是敬着谢氏乳母的身份,见五姑娘被气得眼儿通红便晓得今日这事没法善了了,便也顾不得再给谢氏面子,先安抚姑娘为上。
又亲自给姑娘倒了茶,轻声问:“今日这事,姑娘瞧,怎么发落为好?”
谢氏和珠蕊二人被训斥一通,也老实了下来,前者闻言立刻挤出笑脸道:“妈妈,这事说到底是家丑,不好外扬,不如等丁姨娘回来了,我去请她的示下。”
她仗着自己在丁氏跟前沾着亲戚的身份,自然有把握把黑的说成白的,将这罪责全都推给珠蕊。
珠蕊也知道好歹,连忙跟着道:“妈妈,这事这般严重,依奴婢看,还是该让国公爷知晓。”
“闭嘴!”管事妈妈横了二人一眼,仍旧看着五姑娘。
五姑娘喝了口茶,轻轻吐出一口气,小声道:“我年纪小,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但私心里想着,这么大的府邸,总该有个规矩章程,偷拿东西的人也该拿住,否则日后我怕是睡不安稳了。”
管事妈妈一听,这就是要秉公处置的意思了。
她想了想,安抚了拍了拍姑娘的手:“那姑娘且等等消息,等一切料理好了,自有人来给姑娘回话。”
五姑娘脸上这才有了个笑模样,没理睬珠蕊和谢氏,自己从随身的香囊里掏出个银锭子递给管事妈妈:“那就劳您费心了。”
管事妈妈扫了一眼小姑娘腰间空荡荡的香囊,目中就多了一丝怜悯之色。
到底不是亲生的骨肉,竟容得下头的人欺凌这孩子至此,外头的人还以为,国公爷的长女、唯一的姑娘生活得有多风光呢。
再一抬手,就命跟来的几个婆子将谢氏和珠蕊都请了出去,亲自去请高总管的示下。
襄王两府在襄州府多么得意,高永丰在听到消息后便立时派了人去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知晓了谢氏的夫君李顺今日将一个赤金镯子卖给了云兴街上的一家当铺。
派去的人带了银票子,当场便将这镯子并先前李顺卖的一对金戒指赎了回来,捧到高永丰跟前一看,那镯子果然刻着姑娘的小字。
他面色难看得很,幸好及时将东西赎了回来,否则那当铺转手卖给旁人,被人晓得了岂不是坏了姑娘的名声。当下再不敢瞒着国公爷,纵晓得他在昭阳馆里,也硬着头皮赶过去禀报了。
可巧丁氏今日一大早起就没回玉喜轩,一直在花厅里和管事妈妈们对账,这会儿又赶巧就在昭阳馆里,便云里雾里十分忐忑地跟着周绍回了玉喜轩。
外头的事高永丰紧锣密鼓地查了,院里的事也被那姓汪的管事妈妈查了个底掉。
等周绍进了五姑娘的屋子时,汪妈妈就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他听:“丢的名贵首饰的确就这两样,可五姑娘的月例银子数目却对不上……伺候的小丫鬟说,谢氏还经常叱骂五姑娘,平日里多有不敬,并经常拿姑娘的份例菜出府去。”
高永丰也在后头低声补了一句:“……说是谢氏有个儿子,在书院里读书。”
周绍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看了谢氏一会儿,面无表情地道:“拖出去打三十板子,打完了再和李顺一道送进知府大牢里去。”
谢氏的脸色变得雪白。
她挨板子不要紧,可要是进了知府大牢,她儿子的前程定然是尽毁了!
她看了一眼五姑娘,又看一眼丁氏,连滚带爬地去抱丁氏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姨娘,姨娘你救救我!我是猪油蒙了心,下回再也不敢了!您好歹顾念我们算是亲戚,饶了我和李顺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丁氏就明显发现国公爷的脸色黑沉如锅底。
“亲戚?谢氏,你算是哪门子的亲戚,竟在我女儿面前耍威风摆架子?是谁给你的胆子?”
这个毒妇,得了国公府的好处,才能肖想养出个读书人,不知感恩就罢了,竟还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奴大欺主至此!
他只要想起,这个毒妇克扣敏姐儿的东西去养她的儿子的事儿,就气得恨不得当场提剑杀了她。
但不行,谢氏到底是良籍,他不能轻易打杀了去。但犯了偷盗之罪,送他们一场牢狱之灾却是不难的。
高永丰看得眉心直跳,连忙让人堵了谢氏的嘴绑了出去。
丁氏也白着脸跪下来请罪:“国公爷,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对下头的人失管失察,没能照料好敏姐儿……实在是府里的事情太多太杂,我一时没留意……”
她面带希冀,试图能用这样的借口蒙混过关。
毕竟,谢氏虽然以前也做过糊涂事,可真正手脚不干净却是近日的事,她自觉这个借口还是有几分说服力的。
但周绍的目光落在红着眼睛的敏姐儿身上,后者见他看过来,扁了扁嘴,破天荒地大着胆子跑上前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爹爹,我怕……”
周绍原谅丁氏的话就再也没法说出口。
敏姐儿的长相,与她的生母越来越肖似了。这也时刻提醒着他,她终究不是丁氏亲生的孩子。
从前他一厢情愿地以为,丁氏膝下没有子嗣,从前又和钱氏同进同出,是再好不过的姐妹,让她照料敏姐儿,他很放心。
可不曾想,她从丁家人那里寻来的劳什子远房亲戚,竟把他的女儿教成这样畏缩模样,连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都不敢找他这个爹爹撑腰,半点没有公爵之家姑娘的骄矜。
满屋子里的人,竟然只听那个乳母的话,不晓得姑娘才是正经主子!
先前他只觉得这个女儿省心懂事,如今想来,却是多有愧疚。
“不必怕,爹爹在这儿,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他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看着丁氏的目光就冷了下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谢氏嚣张跋扈至此,也不是自你管家起开始的。”
只一句话,就把丁氏堵了回去。
周绍对女儿心存愧疚,开了库房给她送来了许多好东西,又让人把平日里偷奸耍滑的下人赶了几个出了院儿。闹了这一场,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宽慰了敏姐儿一番,才出了屋去。
临走前,他还让高永丰送来了一位老嬷嬷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守着姑娘厢房的门,不许其他人去搅扰姑娘。
他没再跟丁氏说一句重话,偏是这样,才叫丁氏吓得六神无主。
梧桐劝她道:“爷只是一时生气,姨娘不必太忧心了。”
丁氏却没法松懈下来,她抓着梧桐的手,神情惶惶:“爷留了那些个人,不许人去瞧敏姐儿,防的不就是我吗?你说,爷是不是打算把敏姐儿挪出去?”
从前她对这个女儿算不上多上心,可等要失去了,她才晓得惶恐——若没有敏姐儿,那她连得宠的庄氏都不如,多的只有年岁罢了!
她又急又恨,不免迁怒这个女儿:“她也忒没良心,爷朝我发了那样大的脾气,她竟不知道说一两句软话帮帮我,我当真是白养了她一场!”
梧桐看了自家姨娘一眼,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日之前,她也不晓得那谢氏在姑娘房里行事竟然那般嚣张,她这个大丫鬟平日里都没留心,可见姨娘本就很少关切五姑娘的起居,孩子再小,也是知道好歹的,恐怕五姑娘是对姨娘冷了心了。
到底不是亲生的。
心里这般想,面上却道:“姨娘且放宽心,钱氏的事……国公爷恐怕不想让五姑娘知道。若是如此,爷就不好让姑娘挪出去。”
自己的生母难产时没了,对一个长到这般年岁的孩子来说,真相太残忍,国公爷一向是让府里人瞒着的。
这话却是让丁氏的眉眼松了松,她喃喃自语:“是啊,我是敏姐儿的亲娘呢……”
而另一头的厢房里,因格外有主意被留下的珠蕊,笑吟吟地给五姑娘取了热腾腾的点心来。
在周绍跟前红着眼睛像只可怜的小兔子的敏姐儿抬起眸,眼睛里却多了和这个年纪不大相符的沉稳。
珠蕊来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不是姨娘的孩子。时至今日,她都不大敢相信这荒唐的言论。
直到方才,她在爹爹跟前哭着道,疑心自己不是姨娘的亲骨肉,否则怎会得她那般疏忽对待时,爹爹复杂的神情,她才猛然明白过来,珠蕊当真没有说假话骗她。
她说,她表姐先前伺候过她生母钱氏,那是个顶美貌温柔的女子。她进院后瞧见自己受那乳母苛待,心存不忍,这才将真相说与了她,免得她内心煎熬,不愿忤逆“母亲”。
五姑娘捏紧了珠蕊的手,心中布满了茫然无措的情绪。
她用尽她小脑袋瓜里所有的办法,将她的窘境摆给了父亲瞧,父亲果然也很心疼她,提出要给她换个地方住。
她年纪还小,自然不可能独立开院,还是得依附一位姨娘生活。
她想起先前见过的那位年轻的庄姨娘,据说她是父亲的新宠,在府里很有体面,若是要给她换个院子,多半就是去昭阳馆吧?
但新的姨娘,会对她好吗?——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奋笔疾书中
第72章 第 72 章 如同浸了酒的桃花花瓣……
等周绍回了昭阳馆, 便是一副眉头紧蹙,脸色黑沉的模样。
满院子的人俱是大气不敢出,机灵点的杜薇便悄悄去套高总管的话。但高永丰何许人物, 涉及府里的姐儿,主子没开口, 他再怎么也不会嘴松犯了忌讳。
况且今日玉喜轩闹得那样大,不消他多嘴,明儿也能传得满府都是。只一桩,五姑娘那里,是个难事儿。
大厨房里送来了一桌子席面, 菜式瞧着俱是可口, 但周绍存着心事, 只随意吃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 唯有青娆低声劝:“爷,冬日里夜间长,您只吃这么一点, 回头该饿了。”
半大小子都能吃穷老子,周绍是习武之人,饭量更是大。平日里他方才吃的那点子东西, 且不够他塞牙缝的。
周绍摇了摇头:“没胃口。”
想起方才敏姐儿含着眼泪说她怀疑自个儿不是丁姨娘的亲骨肉,他的心就一扎一扎地疼。
是多么过分的疏忽和慢待, 才能让敏姐儿这样乖巧地孩子说出这样诛心的话。
他觉得自己太过失职,才能让谢氏这种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他的女儿。他恨丁氏不作为、无能, 又何尝不是在恨自个儿?
他心里窝着一股火,不知该对谁发,但凡识些眉眼高低的,都不敢在这时候触他的霉头。
偏面前这女子胆大包天, 劝了一回不成还要再劝第二回:“……爷,不管出了什么事,您都是府里妻妾和孩子们的天,日子还长,只要有您在,什么麻烦事总都能解决的。”
闻言,英国公冰封的神色一点点消融了。
是啊,敏姐儿才六岁,纵使被刁仆养成个畏缩的性子,也还有时间能掰正过来。即便她就是这样怯弱的性子,有他这个父亲在,大不了日后给她寻个门第低些好拿捏些的夫君,保她一辈子的富贵也就是了。
日子还长,只要他这个靠山不倒,她的好日子就还在后头。
想通了这一点,周绍的脸色就缓解了很多。却点点她的鼻头,低声道:“你这小马屁精。”
见他展颜,对方愈发灿烂起来,抱着他的手臂道:“妾是真心的,您本就是全府上下的天,妾都指望着您呢。”
男子笑了笑,摸了一把她的小脸,指尖却顺势从她的下巴划到了领子里,青娆瑟缩了一下,面带哀求地扫了一眼伺候的人来示意,男子便收了手,一脸正经地用起饭来。
这一回,这位主儿倒是大快朵颐起来。
青娆微微松了口气,她可不想一晚上都顶着国公爷阴沉的面色过,能将人哄好,真是太好不过了。
然她想得太过简单,等用罢了饭,两人单独在书案前写了几个大字,周绍含笑称赞了一番她的字有进步,青娆装作羞涩地点了点头,还没回过神来,人就被按在了书案上。
书是金贵的东西,此刻却被随意扫落在地面上,他带着薄茧的纤长手指勾弄着她颈后的绳带,冰凉的桌案上,她微阖的眼儿如同浸了酒的桃花花瓣,含着重重的水汽。
她甚是难为情,对方却吻着她的耳垂,一字一词慢条斯理:“不是卿卿说,我是你的天?怎生这就不肯听我的了?”
男人心里存着火气,这一夜就少了许多怜香惜玉的心思,她觉得自个儿在他怀里如同供他把玩的竹偶,被他的手掌紧紧托着,迷迷糊糊不知折腾了多久,整个人如同醉酒一般连话都说不齐整,最后以她咬着被角哭起来告终。
疾风骤雨打残花,末了,她累得快要睡着时,模糊听见他问:“……若是将敏姐儿挪到你的院子里,你可愿意?”
等了这一日,果真听到周绍开了这口。
青娆原本准备了满腔的说辞,到这会儿却连抬手指的力气的没了,只好歪缠着他低声呢喃道:“爷……可我还是想同您有自个儿的孩子。”
说罢这一句,她便累极阖上了眼。周绍倒是神清气爽,正欲追问,却见她睡着了,愣了一下后也是笑了起来,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也是,她这样得他心意,日后想来会给他生好几个孩子。敏姐儿再是懂事,等有了异母兄弟姐妹,心里也难免会有落差,反倒是不美。
这一下子,他原先的打算却是不成了。
难不成,还真要让丁氏继续养着敏姐儿?
他想起敏姐儿可怜的模样,又沉默了起来。
……
那头,汪妈妈回了住处,瞧见树底下立了个人影,先是吓了一跳,等瞧清人模样时,就揪着她的耳朵骂了一顿:“小丫头片子,你想吓死你娘我不成?”
却是她在府里认的干女儿碧巧,她男人是先夫人手底下的小管事,如今她正跟着汪妈妈在外库房当差。
今日的事,起先汪妈妈没想明白,回过味儿便晓得不对了——怎生这样巧,前脚谢氏偷了一对镯子出去,后脚国公爷就赏下来了样式差不离的簪子。
当着姑娘的面,说是国公爷亲自替她挑的,可她自个儿却知道,国公爷没这个闲心思,左右五姑娘年纪小都戴不上,不过是下头人照着吩咐拣了几样差不多贵重的东西,说些场面话罢了。
今日这凤钗,就是碧巧挑出来的。
碧巧自然晓得她的小把戏瞒不过干娘的眼睛,一番小意讨好,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伺候她老人家洗脚,好容易将人哄过来,这才吐了实情。
“……您也晓得,我家里两个孩子,就指着我家那口子的差事吃饭,这丁姨娘前些时日连着抹下去两个原先正院的人,我家那位这几日是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丁氏拿正院的旧人开刀的事情,汪妈妈自然有所耳闻。
要她说,这位主子也是情急之下出了昏招了,打量着先夫人走了,便一副人走茶凉的做派,也就是国公爷这些时日忙着四处交际,没顾得上这头,若让这位爷知道了,丁氏哪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先夫人在时,丁姨娘多么巴结,等人走了,就立时换了嘴脸,下头的人嘴上不敢说,心里谁不叹她忘恩负义?先前丁氏即便是对方姨娘的人下手,也比对正院的人下手好得多,至少能落个好名声。
“我只恼你不同我说实话,倒把我吓了一跳。你没瞧见,国公爷当时的脸色多难看。”汪妈妈叹了口气,面带不虞。
若换了资历浅的,此时就该担心自己的脑袋了。
碧巧连忙道:“明日我便带好酒好菜来,给干娘您赔罪。这回的事,虽是我的私心,可干娘您细想,照丁姨娘的性子,由得她这样下去,满宅子里要成什么样?”
汪妈妈默然。的确,丁姨娘将人拉下来,得好处的全都是她的人,又拿着钱去接济娘家人,旁的人连一口汤都没分到,又怎么会服她?就连她的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
“不过今日的事也真是赶巧了,五姑娘那小小的人,竟还能记着这一桩,不然,你岂不是白白算计?”
闻言,碧巧却笑了起来,低声道:“您还不晓得,五姑娘身边那位珠蕊,却是先夫人在时,让人特意送过去的。”
汪妈妈悚然一惊,再一细想,背后就出了一层冷汗。
怪不得碧巧这蹄子敢利用她,原是五姑娘早也被她们唆使了去。
想起五姑娘白日里一副怯弱的模样,她就低低叹了口气:大宅子里讨生活的,即便是主子,小小年纪竟也开始了算计。那谢氏猖狂了五六年,岂能料到,会被她奶大的姐儿算计着亲手赶了出去,毁了全家的前程?
但她更没想到的是,先夫人走前病成那样,竟还记得往庶女身边安插人……今日,却是起了大用场了。
于是对着碧巧,她的脸色就更缓和了一分。
这宅子里头,还不知有多少先夫人的眼线和人手,夫人去后,她对这个干女儿也有些慢待,今日往后,却是得谨慎些了。
又想起丁氏,不免摇头。
她太小看了当家主母的权力,以为人走了她就能翻身扬眉吐气了。今日的事只要传出去,恐怕少不了人要落井下石,将她的姑娘和掌家权俱都夺了去。
*
翌日一早,周绍正在院子里打拳,高永丰便一脸愁苦地过来了。
周绍瞥他一眼,便晓得又没什么好事,随意将巾子扔在他手上,淡淡地道:“说罢,什么事?”
高永丰只好将下头人来禀他以及他审出的事说与国公爷听。
“丁姨娘这些时日断断续续往丁家送了七百两银子了,其中还包括五姑娘的月例银子……”
“可是丁家有什么难事?”周绍敛了敛眉头。
高永丰低着头:“丁家老太太和大太太说是大爷染了赌瘾,可据小的所知,并没有这回事……想是丁家从哪里听说了姨娘掌家的事,故意寻了借口讨好处。”
他管着十四司,自然对丁家人的做派心知肚明。只是先前丁姨娘做得不过分,也只是克扣自己的份例拿去接济娘家,他就没有作声。
只是没想到,如今丁姨娘掌了家,手笔愈发大了,丁家人扯个慌,她就巴巴地连姐儿的月例银子都掏去给了丁家人。
周绍昨日就存了疑心,所以什么话都没和丁氏说,然而今日查实了丁氏果然苛待敏姐儿,却仍是忍不住怒发冲冠。
“平日里装得一副慈母心肠的模样,背地里却这样糊涂,只知道去接济外人,却不晓得看看她的女儿活得多么难堪!”
看国公爷的模样,丁姨娘铁定是没法再养着五姑娘了。高永丰也是疑惑,她怎么就至于将事情做得这样绝?
周绍气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早知今日,当时他就不该眼看着丁家人糊涂还放了他们的籍。若是在府里,无数双眼睛瞧着,总做不出这样荒唐的事。将人放出去,倒是将他们的心都养大了!
“你去传我的令,日后不许丁家人再上门。”
高永丰看了国公爷一眼,低头应是。
周绍敛着眉头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进了青娆的屋,此时青娆刚刚起身,丫鬟们刚给她梳好头,周绍就挥挥手让人退下去。
青娆回眸看他,还未开口问,对方就先一筹莫展地将事情说与了她听,末了道:“以丁氏糊涂的性子,日后不能再养着敏姐儿了。她先同你住上几年,等她大了,就再开院挪出去,好不好?”
昨夜没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今早国公爷果真旧话重提了。
青娆没想到丁氏的底儿这么快就被人掀掉了,不由暗暗惊叹正院旧人的实力,面上只做惊诧模样,跟着道了两句敏姐儿的可怜。
最后,她看了看周遭,上前牵住国公爷的手,撒娇道:“爷,不是妾不情愿为您分忧,只是妾真的不合适。敏姐儿本就受了惊吓,需要有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养母,日后若是昭阳馆里添了孩子,只怕她又要多思多虑……”
这也正说中了周绍的忧虑,可他一时间实在想不到靠谱的法子。
见状,青娆笑道:“妾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爷觉得,孟姐姐如何?”
周绍一怔,旋即眸色深沉起来。
若不是昨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掺和进来,他几乎要怀疑这事是她特意送给孟氏的好处了。
念头闪过,却笑自己的多疑。
说一千道一万,丁氏苛待敏姐儿是既定的事实,总不是旁人冤枉了她。
他沉下心来一细想,倒真觉得孟氏是个不错的人选。
孟氏是云家人先前送进来的,他不喜云家人的作风,如今懿康太子去了,云家不舍得放弃先前的权势,竟扶持起没落的小宗室起来。
这一桩桩的昏招出来,注定他没法对孟氏生出什么好感,也不愿意过分抬举她,被云家捏着短处。
孟氏无宠,若是能得敏姐儿这个孩子,为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向来会使劲浑身解数对她好,好让她日后记着自己的情。
却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青娆:“这事儿是孟氏向你提的?”
青娆笑笑:“先前五姑娘是丁姨娘的女儿,孟姐姐哪里会提?只不过我瞧着每回府里有宴席,孟姐姐对五姑娘都颇为照顾,想来她是很喜欢小孩子,尤其是五姑娘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周绍默然。
他不会让孟氏生下孩子,那敏姐儿,或许对她来说是个互利互惠的最好选择。
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去,青娆也不催促国公爷做决定,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闲话。
等到了这一日下午,周绍就发了话——
让五姑娘周蕴敏从玉喜轩里搬出来,挪到栖月院里去住。
……
等高永丰亲自来传周绍的话,隔着屏风,丁姨娘踉跄着几乎站不稳,不敢相信她的耳朵。
“栖月院?你是不是弄错了,怎么会是栖月院?”
孟氏久久无宠,国公爷一向不把她放在心上,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给她送个女儿去?
她眼前发晕。
若是送到昭阳馆,她都没那么怕,毕竟庄氏很得宠,府里没有了辖制她的主母,她怀上身子是早晚的事,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又怎么看得上这个旁人生下来的庶女?
只要她们心意不在一块儿,她就能慢慢地将敏姐儿的心哄回来——她从敏姐儿刚落地时就养着她,这么些年,敏姐儿岂能对她一点情分都没有?
可若是栖月院,那就全然不同了。
孟氏没有子嗣,也没有生下子嗣的希望,她为了在府里活下去,必然会卯足了劲儿对敏姐儿好。天长日久,敏姐儿哪里还会记得她?
丁氏试图让周绍转圜心意,对着高永丰道:“高总管,栖月院里要什么没什么,敏姐儿去了那儿,岂不是要受苦?倒不如去了昭阳馆,还能时常见着她父亲。”
一副全身心为了五姑娘打算的模样,高永丰听了却只想笑:“姨娘不必太担心,五姑娘去了栖月院,栖月院里自然会要什么有什么。姑娘在哪儿,国公爷自然也会多去哪儿坐坐。”
丁氏管家的这些日子,也并不是没有开罪过高永丰,见她失了势,这位大总管言辞间不免就带了些刺。
他笑丁姨娘到这时候还看不穿,装得冠冕堂皇以为能骗住别人的眼睛。
说到底,她无才无貌,身世又卑贱,能有今日,都托了五姑娘的福。偏她抱着这样一棵摇钱树不晓得惜福,一味作践着,还以为自己同孟姨娘比有什么了不得,却不曾细想:若是没有五姑娘,国公爷当真会三不五时地歇在玉喜轩吗?当真会让她掌家吗?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给长女做脸面罢了。
丁氏自然听出了高永丰话里的讥讽。她头晕目眩,明白了她失去敏姐儿就等于失去了现在的一切,掌家之权更是不会再留在她手里。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蛮劲儿,她从屋子里冲了出去,将拦着她的婆子们推倒在地,一把上去抱住了庭院里的敏姐儿。
敏姐儿刚出来,正在尴尬地同孟氏小声说话,便见丁氏忽然冲出来抱住她,手脚顿时僵硬了起来。
丁氏却顾不得这许多,只呜呜地哭着:“好敏姐儿,你是娘从那么小一点儿辛苦养到今日,你怎么舍得抛下娘?娘对你的好,难道你就全然不记得了吗?你要走,这是要挖了娘的心啊!”
孟氏正欢喜地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亲自从栖月院里赶过来准备把敏姐儿带回去,眼见着丁氏要坏她的事,目光顿时狠厉起来,恨不得生吃了她。
却到底不敢说狠话,怕吓着了敏姐儿,反倒不美。
敏姐儿从未瞧过丁氏这般模样,难免心软地拍了拍她的背,下意识地想去安慰她,甚至想说不走了,可话刚一出口,她又想起了从前的日子。
她不是丁姨娘亲生的,但这也不要紧,她将她养到这么大,她合该感激她,孝顺她。可平日里,她并没有待她这般看重,怎么她要走了,她反倒又一副要没了命的样子?
她觉得有些怪异。
她年纪小,却也记得,爹爹对她说,她是国公府的长女,是襄州府里顶尊贵的人,绝不能被下人乃至抚养她的姨娘糟践。
她想,或许是丁姨娘被人蒙蔽了,她才过得这么艰难。可如今有了不再艰难的机会,爹爹也金口玉言,给她换了一位姨娘,她再不舍再惶恐,也不能拂了爹爹的意思。
于是她等姨娘哭够了,退后了两步,笑着道:“丁姨娘不用太伤心了,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日后我有了出息,自然也会孝顺您。只是如今,我是孟姨娘的女儿了。”
丁氏怔住,便见小小的人儿绕过她,牵住了孟氏的手。
她叫她丁姨娘,她说,她日后是旁人的女儿了。
到此刻,丁氏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做懊悔。
孟氏却惊喜极了,一把将敏姐儿抱起来,仿佛逃命似的加快了脚步将她抱走,生怕敏姐儿后悔。
敏姐儿被她抱得红了脸,小声道:“姨娘,我是大孩子了,不用再抱着走路了。”又担心自己沉,压得孟氏累。
孟氏只觉得心都软了,笑眯眯地道:“你再是大孩子,在姨娘眼里也是小姑娘。放心罢,姨娘有了你,只觉得浑身的力气,怎么也用不完。”
天上掉馅饼一般,让她好端端捡了个这般聪明可爱的女儿,别说是她抱一会儿,就是抱一辈子她也甘愿。
方才还小大人般的敏姐儿,听了孟氏这一席话,也抿起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她抱住姨娘的脖子,心里想:孟姨娘,好像真的很欢喜她这个女儿呢——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3章 第 73 章 药浴
五姑娘抱到孟姨娘院子里养的消息传开, 惊掉了东西两府诸人的下巴。
这孟姨娘,从前是最不受国公爷待见的,怎好端端地就得了这大造化, 平白捡了个女儿?
西府子嗣少,五姑娘虽只是女儿, 在国公爷心里却也金贵得很。可以说,有了这个女儿,只要孟姨娘自个儿不作死,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算是有着落了。
栖月院的人自然是喜不自胜,旁人瞧了心里却犯嘀咕。
“最宠的不是昭阳馆那位吗?她怎舍得把这好处让给旁人?”
女儿有女儿的好处, 不惹他人眼, 只要不像丁姨娘那样眼皮子浅将苛待的事摆在明面上, 没有风险不说, 还能得善名。
“都说国公爷不待见孟姨娘,瞧今儿这一出,我看倒也未必。你们是不知道, 孟姨娘生得有多漂亮,男人哪有不爱美人的……”
“这么说,大抵国公爷只当昭阳馆那位是个玩意儿, 新鲜劲儿一过,指不定就被扔在一旁了。”
听说府里的流言后, 孟氏立刻惊得站起身,带着丫鬟就匆匆去了昭阳馆。
等瞧见丹烟待她仍旧客气恭敬, 庄氏也毫无嫌隙般地拉着她一起绣花说话时,她提着的心才放下了半截子。
庄氏是心有城府的人,否则不敢兵行险着,从丁氏手里生生抢了个女儿过来, 可她到底年轻,又得宠,孟氏唯恐她受了小人挑拨,再远了自己。
她虽然高兴国公爷能点头将五姑娘给她,可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若不是庄氏在其中斡旋,国公爷哪里能想得起她这号人。
即便是为了安抚新搬过去的敏姐儿,国公爷昨日罕见地去了栖月院,但最后也只在她屋里略坐了坐,并没有留宿。
他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五姑娘他同意让她来养,但宠爱是另外一回事。
这位主儿向来就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如今主母去了,府里没了约束他的女主人,他行起事来就更无拘束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他如今最宠的庄氏,的确是他心里分量颇重的一位。
看清了这一点,孟氏愈发不敢得意忘形,生怕开罪了庄氏。
青娆也看出了她心中的紧张,笑了笑,单刀直入问:“姐姐今日来是有事?”
孟氏迟疑着,到底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听到的流言说了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青娆弯起了眼睛,“这样浅显的挑拨,姐姐以为我会中招?”
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孟氏的神情才松懈下来,变得有些羞赧。
但她并不后悔,庄氏与她是陌生的盟友,很多事由她自己玩笑着说出,和她从下人口中听闻,到底会不一样。
“不知是谁,这样毒的心思。”
青娆摆弄着手里的绣花针,神情淡然:“左不过就是那两位,怕我接过管家权罢了。”
一个丁氏,被抢了女儿,又夺了管家权,虽一时的失宠是难免的,但到底没被圈在院子里,不甘她得了好处,散播谣言的能力还是有的。
一个方氏,虽然被禁了足,但禁她足的人是老王妃而不是国公爷,眼看着丁氏倒了,风头也过了,横插一杠子也是再寻常不过。
听她说起管家权,孟氏也神色变换,犹豫了会儿,才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青娆怔了怔,意外地挑起了眉头。
孟氏说,这几日竟有人在外头传,道她日日都要泡丰身的药浴,因而才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勾得国公爷在昭阳馆流连忘返。
大宅院里妾室争宠,这种手段其实并不算什么,但若是以这种献媚狐惑的形象来掌管中馈,不免就损了西府的脸面了。
她说着,便偷偷扫了一眼庄氏的身段——她斜靠在迎枕上,华丽的缎子将她的腰身掐得极细,一眼看过去的确是凹凸有致,饱满丰腴,难怪那起子人嚼这样的舌根。
说这话,是带着亲近的口吻想提醒于她。若是庄氏管家,待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们心里都清楚,斗倒了一个丁氏算不得什么,照春苑里那位,早晚会出来。
“多谢姐姐了。”青娆笑容真挚地感谢她,却并不欲在中馈的事情说与她多说。
孟氏在忌惮虎视眈眈的方氏,她的脑海里,冒出的却是那一张和善可亲的脸。
她不由摸了摸手上的金钏,唇边闪过一抹冰凉的笑意。
在她知晓了陈四姑娘的真面目后,她便将她从前从九如院里得来的东西全都收拢了起来,包括这对临行前,四姑娘特意赏她的金镯,并将东西交给胡万春,拿到外头悄悄查探。
其余的旧物倒没有什么问题,唯独这对赤金海棠花的镯子——
“……那匠人说,这金镯是极为难得的工艺,他也是仔细琢磨了好几日,才起了疑心,大着胆子将其中的一朵海棠花拆了开来,发现里头加了几粒小小的香丸……”
胡万春来回话时,脸色发青,几乎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那香丸我找川州城的大夫瞧过了,若是时常佩戴,一两年后,便会极难生养。这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手?”
青娆却只是默然。
她早就怀疑过,四姑娘凭什么敢这么大胆地将她送进国公府,不怕她成为第二个方姨娘……
原来其中关窍在这里。
她需要凭借陈府的势力,才能在国公府站稳脚跟,那这对格外显眼的金镯,就是她得主子青眼的凭证,也是她身份的象征。
照她从前的风格,无论是她服侍陈阅姝,还是将来的新主母陈阅微,她都会时时刻刻戴着这东西,以表忠心。
而这,就足够让她自己断掉自己所有的指望。
即便是她早就预料过的事情,但真正摆在她面前时,她仍旧觉得不寒而栗,仿佛她从来没认识过这位陈四姑娘。
见她没说话,胡万春也渐渐冷静下来,明白了送镯子的人多半和上头的主子们有关联,否则青娆不至于谨慎地让他去到百里之外的川州城查验这香丸,怕的就是襄州城里的大夫都和国公府相熟,唯恐走漏了风声。
“那以后这东西,便要束之高阁,再也不近身才好。”
青娆却笑着摇了摇头:“尊者赐,不敢不戴。”
国公爷一向细心,连她换了一对耳珰都能瞧出来,这东西从前是惯常带的,若不是赶着府里有丧事,不好穿金戴银,她也不敢贸然让表叔去查。
“表叔若想帮我,不如找些对症的药,我时常用着,也就是了。”
胡万春拗不过她,只好去寻药方子。最终,青娆定下了药浴之法,这也是最有效且隐秘的法子,能将她体内的毒性慢慢发散掉。
毕竟,在她发现这镯子的端倪之前,她已经戴了整整大半年了。
至于那对海棠花的金镯,她仍旧会贴身佩戴,等待有朝一日,它内里玄妙大白于水面的契机。
如今看来,这药浴之事瞒不过人眼,但旁人却猜不到她泡的是什么,传言往风月媚事上走了去。
送走了满肚子困惑的孟氏,到了晚间,周绍仍旧进了昭阳馆。
府里风波不断,周绍这几日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倒爱在她这儿流连,一夜要叫好几次水,也难怪府里上上下下拐着弯儿地传她狐媚。
青娆看这罪魁祸首就没什么好脸色,把一边伺候用膳的丫鬟看得胆战心惊。
周绍却觉得新奇,鲜少见她朝自己摆脸色,只是人生得美,生起气来竟也像气鼓鼓扁着嘴的小猫儿似的,瞧着怪可爱的。
他来了兴致,等用罢了晚饭便将人都遣了出去,将人捉在怀里半闹半哄。
青娆被他戏弄得更委屈了,扁着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说罢,男人的眸色顿时暗了暗,目光在她提及之处转了好几个圈,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一脸难怪如此的神情。
女子被他看得羞恼,拿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他看,闹起来整个身子却贴得更近,周绍没理会骤然昏暗下来的视线,熟门熟路地一捞,就将人按在了榻上。
“那些人说的,可是真的?卿卿当真为了我,每日……”
她被他圈在怀里,却还能张牙舞爪,一听就改为捂他的嘴:“爷休要胡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哦?那卿卿的意思,你是丽质天成……”
话题到这里愈发不忍卒听,青娆也不晓得,她不过是怕外头的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变了味儿,故而学了孟氏开门见山地主动把话传给他听,开口也真有几分委屈的意思,偏这人不知怎么了,将平日里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尽皆抛了去,每个字都听得她耳朵发热。
一晚上,她都被他抱在怀里又揉又亲,任凭她如何求饶,对方都无动于衷。到最后她几乎是哭着想逃下榻,可没爬几步路就又被提着脚腕捉了回去。
“下回可不许再这般勾引爷。”
他吻在她发红的眼尾,戏谑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炙热的吐息扑在她的耳垂。
青娆迷迷蒙蒙地想要还嘴,她才没有故意勾引他。
至少这次没有。
两人闹了一通,到了翌日,周绍竟罕见地心情大好起来,特意留下来陪她用早饭。
用饭时,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他问:“你可愿意帮府里打理家事?”——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74章 第 74 章 除夕
国公爷有心抬举她, 她自然不好当着下人的面露怯,只是这对牌一时接过来反倒后患无穷,于是她一脸感激地应了, 又悄悄对国公爷咬耳朵:“……只是这些事妾都不懂,听闻府里有几位老成干练的妈妈, 从前也帮着夫人掌家的,不如再将她们请出来?”
陈阅姝自打生下鹤哥儿后便精力不济,府里大小事宜自然不可能事事都禀到她面前来,所以亦提了几个管事妈妈起来帮着打理家事,只是人走茶凉, 对牌换了两任主子, 先前的旧人自然早被搁在了一边。
周绍听她这般建议, 扫了一眼美人盛着蜜的梨涡, 暗笑她倒还有几分小聪明,虽想当甩手掌柜,却也没大着胆子把权力推到孟氏手里。
名分这种事情是很重要的, 即便眼下孟氏无宠,可她毕竟刚得了个敏姐儿,在府里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他不反对青娆和孟氏交好, 但若她将管家权推给孟氏,那后者便很快能从依附者转变为磨刀霍霍的掠夺者, 她们之间那点儿微薄的默契毫无疑问会被打破。
襄王两府是皇庭出身,豢养的下人们最擅长捧高踩低、捕风捉影, 眼下便已经有了孟氏并非无宠的传言,若再抬她一把,下人们就真要以为青娆连孟氏都比不过了。
周绍故意当着下人的面提起此事,也有在外院听闻了不少流言的缘故。
至于青娆用下作手段争宠的流言, 他倒是没放在心上,只让高永丰去将传谣的人捉起来,痛打一顿板子,其余跟着议论的自然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了。
不过,青娆提起从前帮着元娘管家的黛眉等人,却又显得有些天真了。
周绍也不再多说,等用完早饭,便派人送来了对牌,外加三个管事妈妈。
这三位,一位是从前伺候过周绍的老嬷嬷古氏,一位是老襄王府的旧仆秦嬷嬷,另一位,则是正院的黛眉。
与另两位嬷嬷比起来,黛眉年纪太轻,但因夫人病重时里里外外都是黛眉撑着,如今连国公爷都愿意给她这个脸面,其余的人自然也不敢说甚么。
倒是杜薇趁着给她换衣裳时提了一嘴:“……听闻那秦嬷嬷,从前在襄王府正院当差,方姨娘做姑娘时,老王妃将秦嬷嬷派过去,管着客院里的事。”
方氏做姑娘时,曾经有一段时间寄居在襄王府。王府规矩大,自然容不得她一个远房表姑娘做主,但老王妃将自己院里的人派过去,是拘束,自然也是撑腰。只是没想到,最后方氏会成了府上二公子的姨娘。
到底是强势的家生子,外头人不过才报了个名字进来,她便将人的底细都娓娓道来。
青娆满意地看她一眼,赏了她一个赤金福字戒指,心中微微动容。
国公爷果然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就给她送了三尊大佛过来。
这么一看,那古嬷嬷是国公爷的心腹,秦嬷嬷和方姨娘走得近,黛眉则代表着正院和鹤哥儿的利益。
而她,担着管家的名头,纵然什么都不插手,下头的三位也得敬着她几分,她昭阳馆里的人,露头的机会也不会少。
青娆暗道国公爷当真是好成算,可想起古嬷嬷,脸上的神情就多了几分莫名——
若她没有记错,那古嬷嬷夫家的亲戚汪广,却是四姑娘在府里埋的眼线。
往后的事情,大抵会越来越有意思呢。
*
腊月三十,除夕。
按规矩,东西两府一向是齐聚在老王妃的燕居堂过年。今年襄郡王进京给陛下拜寿,却被陛下留在了京都一道贺岁,故而没能回襄州府。
一大早,老王妃由长媳赵氏陪着用完了早饭,正抱怨着长子不在,家中不大热闹之类的话,便听门人来报,道分了府的三爷和四爷上了门来。
董氏一听,脸上立时就挂起了笑容。
三爷和四爷都是庶子,在老襄王故去后都得了镇国将军的爵位。董氏没了夫君,也不大耐烦同这些庶子虚与委蛇,便很快将两房分了出去。
三房如今仍然在襄州城内居住,但府邸比起襄王两府小了许多,四房则去了下属的城关县,论起富庶比不得襄州城,却是其间说话数一数二的,也算威风。
两房的生母姨娘早就故去了,董氏心里的芥蒂少了许多,大年节下,见两房人愿意过来拜见她这个嫡母,一道热热闹闹过年,心里也是高兴的。
等周勤、周璟兄弟俩带着各自的女眷和孩子同老王妃问了安,董氏就笑道:“你们来得倒早,等下午正好和你们二哥一起,给祖宗供奉。”
除夕有祭祖的习俗,原先两房没被分出去前,一向也是要跟着老襄王进祠堂焚帛奠酒的,也是做惯了的。
周勤就好奇地问起怎么是跟着二哥。
老王妃淡淡一笑,将周僖被圣人留在京城过年的事说与他们听。
周勤脸上就闪过一抹妒色,好半晌没说话。
陛下无子,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如今这关头,大哥竟然被留在了京城,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一时觉得,以大哥不着调的性子,陛下看上他来承嗣的几率太小,一时又想起,大哥极为肖似父亲,当年陛下也很喜爱父亲……
周璟性子更内敛一些,眼见从来话多的三哥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哪里猜不出他的心思,忙硬着头皮出来和老王妃寒暄过年的事。
老王妃也当没瞧见周勤的脸色一般,笑吟吟地答着庶四子的话。
小四的生母身份最低微,身上的爵位还是靠着老二替他说话才得来的,这些年他侍奉嫡母兄长一向也算恭敬,老王妃并不吝啬给听话的孩子一些好脸色。
她笑看一眼周璟带来的家眷们,笑道:“……你府里子嗣也是单薄了些。”
周勤刚回过神来,扫一眼自己带来的三个儿子,脸上就带了得色,用兄长的口气拍了拍周璟的肩:“娘说得对,咱们府上是公爵之家,又不是养不起孩子,你也合该多开枝散叶,才能让娘放心啊!”
周璟只觉得头皮一炸,心里恨不得把三哥骂死,眼风扫过面带惴色的妻子林氏,呵呵笑着挠头:“子嗣的事儿急不来,再者我们几个兄弟都还年轻,家中自然会不断添丁进口。”
从前没分家时,三哥就喜欢上蹿下跳碍嫡母的眼,如今西府里二哥子嗣单薄,听闻前些时候还有子嗣受时疫影响破了相,他在嫡母跟前炫耀自己家人口多,不是往人家心口戳刀子吗?
这个蠢货!
好在老王妃也被周璟最后一句话宽慰到了,倒没有发作,只是打那起一整天都没怎么正眼瞧周勤。
其实细算下来,从前周绍为太子鞍前马后,在家里停留的时间太多,子嗣不丰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老三比老二年纪小好几岁,膝下就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与他纳了十来个妾室通房应当脱不了关系。
而周璟则暗暗地握了握林氏的手,安抚地朝她一笑。
他年纪小,成亲又比几个哥哥晚,如今府里只有林氏和老王妃先前赏的妾室张氏两个,膝下也是只有一个女儿。外头传闲话的人不少,但他始终没有再纳新妾。
他生母身份卑微,拼了命地生下他也没能被父亲高看一眼,身子将养不好,没几年就去了。
连他自己身上这个爵位,都得沾着嫡子的光才能求来,若他再学三哥生下好几位庶子,他们日后的前程,他要怎么保证?
与其让他们像他一样,活得那般艰难,倒不如就别来这世上。
待周绍领着两位弟弟、老王妃带着各家的正妻祭完祖后,四处抄手游廊上彤红灯笼高悬,爆竹时渐次响起,路遇的丫鬟小厮皆是喜气洋洋,道着各式吉祥话。
丫鬟们将大红缠枝软垫摆在老王妃的面前,周绍便带着周勤和周璟两个上前跪拜行礼。
而后是郡王妃董氏带着三弟媳冉氏,四弟媳林氏上前行礼,再是郡王府的嫡长子铖哥儿带着孙子辈的孩子们给老王妃行礼,然后才轮到各房头的姨娘们。
东西府是主场,但凡没犯错的姨娘们都不会错过一年到头难得露脸的机会,个个都准备了一箩筐的吉祥话来讨好老王妃,但老王妃神色始终淡淡的,瞧不出对哪个格外中意些。
等轮到青娆时,她中规中矩地道了半阙贺岁词便罢,老王妃亦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给她的红封比丁氏和孟氏两个都要厚一些。
三爷周勤也带了两位姨娘上门来,虽他好风月的名声在襄州城里传得家喻户晓,但大抵是在嫡母面前还是要几分面子,今日出门的两位瞧着规矩并不差,模样也不是妖娆的那一种。
但即便如此,冉氏瞧着妯娌林氏,脸色仍是不好看。
府里因三爷广纳妾室,又地处府城,如今几乎是坐吃山空,日子一日日难过起来,再瞧弟媳林氏和张氏有说有笑,后者恭敬有加的模样,心里哪能痛快。
等赏银发下去,冲天响的爆竹燃完,燕居堂里便按男女长幼尊卑设了家宴,各房的姨娘们坐在一席上,瞧着亦是热闹喧阗。
西府里身份最贵重的方氏被禁了足,丁氏失了势,青娆得了管家的名头,孟氏得了个女儿,席上,敬二人酒的倒有好几位。
青娆与孟氏默契更甚从前,如今已然是能当着孟氏的面给她瞧自己绣的丑花样子的关系,对付这样的场面也是游刃有余,并没有被人撺掇着灌醉了。
三爷府上的两个姨娘见状眸光闪烁,跟风恭维着青娆,还不忘踩方氏一脚:“……瞧妹妹这气质,倒是比府上的方姨娘还要更胜一筹呢。”
青娆却不会被人捧得飘飘然——方氏是被禁足了,连除夕的大日子都没能出来露脸,但国公爷还亲手送了个秦嬷嬷到她这儿,可见他没打算让方氏受大的磋磨,情分还是在的。
比起方氏,倒是好端端在这儿坐着,却被人瞧做隐形人的丁氏更惨一些。
于是她没有接这话,不道方氏的是非让外人瞧笑话,只同她们议论些不痛不痒的衣食起居。
等席吃得差不多了,几个半大小子闹着要去外头放爆竹,见东府的姨娘们渐次散去,青娆也趁势告退,带着屋檐下守着的杜薇两个离开了燕居堂。
谁知道,走到一半时,外头落起了雪籽儿。
杜薇见雪一颗颗打下来,鼻尖又落了几滴雨水,晓得主子今儿穿的是高底鞋,走路本就不便,若是急着趁雨小赶回去,怕反倒滑倒出了事。
不敢再走下去,便嘱咐丹烟照顾着主子,她回燕居堂借两把伞用。
青娆便带着丹烟穿过花廊,到了一处穿堂落脚,等着杜薇回来。
天边挂了一弯弦月,在雪色里影影绰绰。穿堂口忽地刮了一阵疾风,有人急匆匆地从外头过来,见着青娆,面上就现了惊喜地笑:“赶巧竟在这儿遇见了您。”
青娆抬眸,便见方才席上三爷那位明姨娘走了过来,莹白的羊角灯光在她眼中划过一道星子般的芒,三两步便靠过来拉着她的手说话,好不亲热。
她眸光动了动,想起自己起身告辞前,明姨娘似乎没有半点要动弹的意思。
再者,她提前走是西府没有主事的夫人,明姨娘是跟着三夫人来的,好端端的,往东府里跑什么?
却不消叫她多思忖什么,明姨娘已经神神秘秘地附耳道:“庄姨娘,借一步说话,可好?”——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
第75章 第 75 章 “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
燕居堂。
老王妃去里间更衣的当空, 朝着常嬷嬷叹了口气。
“老二屋里贴心的人实在是少了些,从前觉得丁氏还算牢靠,哪里晓得背后干这等蠢事, 那个孟氏,更是不得他喜欢……”
没头没尾的一句, 但常嬷嬷伺候她多年,自然明白她是因着什么。
三爷一家上门来拜年,虽是转了性子晓得恭敬了,可满屋子的小孩子还是打了老王妃的眼,叫她心里不舒服。这么一来, 自然就动了想再给二爷赏几个人的念头。
常嬷嬷有些为难:“毕竟还在先二夫人丧期, 总不好大张旗鼓往府里抬人, 叫人知道了恐怕到底惹来议论。”
宗亲贵胄, 身份自然不同寻常,没有替作为臣下的妻子守孝的规矩。但陛下和皇后娘娘举案齐眉,上行下效, 宗室里头也鲜少有过于不敬正室的人。
还有一句常嬷嬷没说,但老王妃心里也清楚,喜欢对陈氏情分不浅, 这时候进府来的新人,未必能得二爷喜欢。
二爷的性子, 实在是有些偏执的。叫她看,东西两府加起来, 也没几个能比那孟氏生得漂亮的。可因孟氏的来历,国公爷竟始终不喜她,这回若不是庄氏自个儿不愿意五姑娘,那五姑娘更是轮不到她养。
即使身在燕居堂, 老王妃对西府的消息也是极为灵通的。
“也是。”老王妃摇了摇头,她也是被周勤气着了,可心里怎么可能不急,“只是先是懿康太子,又是陈氏,从前他就和女眷们聚少离多,如今更拘着自己,我是真担心……”
常嬷嬷却是一笑,低声在老王妃耳边说了几句。
老王妃的面色顿时好转了不少,微微颔首。
“那庄氏倒还算有几分能耐。”她顿了顿,遗憾道:“可惜出身低了些,即使生下孩子,怕是也难跻身贵妾。”
宗室里很看重生母出身,倒不是嫡庶天壤,而是生母的身份决定了孩子能否分封爵位。像是周勤府里的那几个孩子,如无大的造化,没几个能分到爵位的。
常嬷嬷却只是笑,没有辩驳老王妃的话。
心里却想,出身什么的,在皇庭里,要紧,但也不要紧。最重要的,还是手握权力的那个男人怎么看。
庄氏进府才不到一年,开脸的时间更是短,却能将国公爷的心拢了去,日后未必就没有大造化。
她就转了话题,笑道:“奴婢看,四爷的话却是有理,您也不必太心急,时候到了,西府里自然会人丁兴旺。”
老王妃点点头,却也没有空等的打算。既然不好纳新人,总得先把老二的续弦妻子定下,等出了元娘孝期就成亲,好让人早日给老二生下健康的嫡子来。
“等过了十五,你就带着人上京去陈家一趟。”
*
青娆回了昭阳馆,又是一番热闹。
在燕居堂,老王妃是主,大大小小的主子们都得磕头跪拜。但在昭阳馆,众人则是守着她过活,对着她赏的金银锞子、簪钗绢帕喜不自胜。
青娆本要让杜薇回家里团圆,她却不肯,非要和几个大丫鬟们一道陪着她抹牌掷骰子——燕居堂里也是这般景象,只是她做人妾室的到底尴尬,没法自在地吃着瓜果点心陪着老王妃等人说笑,倒不如在昭阳馆里众星捧月来得舒坦。
青娆心里轻笑,暗道自己也是被这富贵迷了眼了,竟喜欢起旁人的吹捧来。
顽了四五盘,她也不顽了,让她们自己去耳房里顽,洗漱一番爬上了榻。
四下里无人了,她才摸出明姨娘塞给她的一个精致荷包,打开一看,里头竟然是五千两银票。
她倒吸一口凉气,纵然晓得明姨娘那副口气,这荷包里银子的数目就不会小,可还是被吓了一跳。
在燕居堂她看得真真的,三夫人冉氏穿得极为素净,对着四夫人林氏满头的珠翠横挑鼻子竖挑眼,就差把嫉妒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可三房的姨娘,竟然能面不改色地拿出五千两银子来打点她……
她都不知道该觉得是冉氏太能装穷,还是她被自己夫君和手底下的宠妾欺负成了这般模样。
但这些也都是细枝末节的事情,重点是,明姨娘托了她做的事儿。
青娆将银票子好好地装进荷包里,放在了床头雕花贴贝的挡板后头,便在榻上翻来覆去,想着心事。
她也不晓得,今儿这样的日子,国公爷还会不会往她这儿来。方才在席上,她隐隐瞧了几眼,似乎是喝了不少酒的。
昭阳馆的烛火长燃,许是因席上喝了几杯果酒,青娆却慢慢地来了困意,阖上了眼。
周绍从外头进来转进里间,正要同榻上的人儿说话,便瞧见那人海棠红的衫子敞了小半,内里碧绿的肚兜皱巴巴的,浑圆雪痕如蜀锦缎子般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青娆正犯着困,朦朦胧胧间感觉炙热的胸膛贴住了她,她听见了周绍轻声唤着他,便下意识软绵绵地揽住他的颈子,由得他缱绻爱抚。
他浓郁的酒气扑在她的面庞上,熏得她眼睛有些疼,便不依地抱着他撒娇不肯。
那人捏着她的鼻子道她娇气,转头却抱了她往净房去,早有下人将盛满水的浴桶抬了进来,他将她抱着放进去,自己也跟着进去。
温热的水让青娆的意识清醒了点儿,却也只是一点儿,她嘟囔着:“爷,妾已经洗过了。”
他却将她按在浴桶中,笑:“那便陪爷一起。”
笑闹了一会儿,男人才发现怀里的人竟也是个小酒鬼,可外头的丫鬟们愣是没瞧出来,就连他,也是这会儿见她一个劲儿地紧紧缠着他,这才瞧出几分端倪。
心道,日后定然不让她在外头吃酒了,哪怕是果酒也不行。
她主动地咂着自己的唇舌,水面上渐渐晃出一大片波澜来。
等洗完了,他又托着她的臀回了榻上,青娆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贝齿咬在唇上,留下鲜红的痕迹。
幔帐从金钩上无力地脱落,其后人影模糊惝恍地纠缠,湿漉漉的发梢将水滴在他的身上,青娆臊得厉害,想拿巾子给他擦拭,却倏得蹙眉娇哼一声,眸瞳水汪汪地瞪他一眼。
他双眸如星般炯炯地盯着她,把玩着她一缕湿发,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地笑:“今日是除夕,卿卿要陪着我一道守岁,哪里也不许去。”
……
等丫鬟婆子们进来收拾时,便见净房的屏风后乱成了一团,水渍自金红色的地毯一路汪到了里间的榻脚。
外头的雨雪渐渐大了,屋里却是满室的暖意,里间还隐隐传来男子的诱哄嬉笑声,听得人面红心跳。
下人们不敢多停留,麻利收拾完了便悄悄地退下。背地里,只觉得自己的脊背又直了几分。
这样的大日子,国公爷却只想同她们家姨娘在一块儿,又是这般恩爱无休的模样,昭阳馆里头,何愁日后没有膏粱锦绣常伴?
……
雨雪渐停,外头已是四更天。帷帐之下,美人枕在男子的臂膀上,纤白的指尖环着他的手指顽,身子骨慵懒难言。
外头的爆竹声到这个点儿已经没了声息,四下里皆静谧至极,青铜鳌山炉里旺燃着袅袅香气。
今日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男子格外热切些,床帏间好听的话更似不要钱般朝她涌来,仿佛她成了甚么绝世妖姬,要什么都肯给她。
她指尖缓了力气,眸子转了转,便抚着他的脸笑:“那妾想随爷一道出门,爷可答应?”
说这话也是故意打趣男人,她心里清楚,大宅门里头的人,不说为人妇的妻妾,即便是做近身丫鬟的下人们,等闲也是不能出门乱走动的。
只是平日里她没想着,今日被那明姨娘潮水般的恭维了一番,倒也真觉得守着四四方方的墙有些乏味。她不免好奇,若国公爷当真如外人看来的那般爱重自己,会答应宠妾的无理要求吗?
周绍听了,也只是略一思索便笑道:“那有什么不行?过了年正好准备去襄州府下辖的县里转一转,到时带着你一起出门就是。”
闻言,青娆心中一动。
她本没把明氏的话放在心上,也不认为国公爷会带她出什么门,但如今一听,却似乎国公爷早就有了巡视下辖县的打算……
是巧合吗?还是国公爷的一些消息已经被三房掌握了?
没听到对方欢欣鼓舞的撒娇道谢,周绍掀开了眼皮,便见她神色有些不大对劲。
他拢了拢她的腰肢,问:“这是怎么了?”
青娆爬不起来,只好柔声道:“爷,妾在那后头放了东西,你把它拿出来,好不好?”她指了床头的雕花挡板。
周绍不明所以,翻身找出来一个荷包,挑着眉头问:“这是?”
“爷,您打开瞧瞧。”青娆抿了抿唇。
里头五张一千两的银票子便被倒了出来。
周绍脸上的笑意淡了,眉头拢起来,问:“这钱是哪里来的?”
青娆出身不好,进府时没带多少东西,她那位表亲在府里也算不上得势,所以周绍才会时刻记着贴补她,怕她在下人面前拿不出赏钱。
上一回他送来的零用钱也是银元宝,而下头人孝敬她,也断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想起今日热闹喧阗的燕居堂,周绍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想,下颌便绷了起来。
“这是今日三房的那位明姨娘给我的,只求我办一件事……”她顿了顿,心中有些紧张,担心周绍怪罪她的自作主张,“她要我找个机会随您一起出府去,让一位贵客能有机会见到您一面。”
她当时一听,便觉得里头有鬼,但直觉告诉她,若是她直接拒绝,手里没了这银票做证据,回头对质起来反倒不好。所以,她假意收了银票,却没打算瞒着国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