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慢慢一样一样回敬给她……
夜风缓行, 众婢簇拥着青娆进了水汽氤氲的浴房,服侍着她褪下轻薄衣衫。
镂空的宫灯里早燃上了红烛,金黄的烛火跃动, 隔着屏风勾勒出一段玲珑曲线。
今夜的浴桶里,再没有浓浓的药香, 往后也不会有了。
那些方子,皆是她根据药浴的配方,从外头细细搜罗来的。这个局,布得这样久,才瞒过了周绍和黎大夫的眼睛, 将局面控制在她料想的境地里。
青娆缓缓沉入水面, 热气蒸腾着她的面颊, 叫她想起白日里姐姐青玉透露的消息。
宫里赐下来的两名秀女, 分别出自曹氏和廉氏。
廉氏也就罢了,虽是勋爵出身,却是旁支的旁支, 本家也早就没落,在京城里很不打眼,不过冠着与太.祖爷一道打江山的虚名。
曹氏却不同。
她出自曹家二房, 生母是曹二老爷的贵妾,虽是庶女, 可她伯父却是同陛下一道远征时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而今也并未退出朝堂的核心。
这几日, 周绍还正在为陛下令他赴淮州办差的事忧心焦躁,可这两名秀女一来,倒彰显出旁的意味来。
在今日事发前,京城内外, 无人不赞一句小陈氏贤良淑德,为了照顾长姐的子嗣,甘愿为周绍的续弦。
赐婚的旨意原也是周绍求的,宫里也并无异议,可二人成婚短短数月,今年选上的秀女就被指来了成郡王府……
若说是因宫里对成郡王妃不满,不免牵强了些。
照青娆想来,宫里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人为周绍开枝散叶,好让他子嗣丰盈,不至于受人诟病;二来,将这并不算落魄的曹家女指来成郡王府,多半是要曹家在什么事情上为王府出力了。
曹家女,在这些当权者心里,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世上人多是身不由己,可青娆自个儿都在泥潭之中,更无暇顾怜她人。她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周绍的宠爱,这是她最大的倚仗,她不会分给任何人。哪怕这个女子,对周绍的前路大有裨益。
青娆默默地想着,直到脸颊被蒸得发烫,才有婢女小心翼翼地唤她,拿软毛巾子服侍她绞干青丝,换上月白亵衣。
等她回房时,周绍已然坐在了炕桌边,把玩着她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绣件。
青娆立时红了脸,不依地上去夺:“王爷快还给妾!”
她的女红从来是拿不出手的,哪怕常常和孟氏一道做针线活儿,进益也不大。
周绍却似发现了什么乐趣,将东西放到背后不给她,闪躲几次,直到那人儿细眉微蹙,才将计就计地画地为牢,将人圈在怀里。
“这般小气,给我看看怎么了?”他揶揄地笑,眉眼里很是放松。
青娆瞧着心间一动,这可大不是昨日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了。
周绍是今日被召进宫时,才知道他府上被赏的两个秀女中,有曹氏女的事。
宫里的恩旨是下给了几位秀女,但毕竟是赐妾,倒不好大张旗鼓给几个王府下旨意。
且成郡王府的这两位是最后挑出来的,旨意一下,两个秀女就踩着选秀散场的尾巴被送回了家。
曹氏心急,早早网罗好了廉氏,打点了宫里的嬷嬷托她来王府问话,不巧,碰上昭阳馆出事,从嬷嬷口中听明白了曹氏底细的陈阅微自身难保,哪里还想得起来这一桩?
而被交代了一句打听清楚两个秀女底细后来回话的余善长性子最是老辣,眼看着府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敢多嘴替新人说好话,只缩着脖子当鹌鹑,提也不敢提一句。
倒是今日周绍进宫给顾皇后请安时,听她提了一嘴,才明白其中的关窍。
顾皇后和陛下夫妻几十载,早已不是普通的内宫妇人,陛下前脚当着朝臣的面要派周绍去虎狼之地淮州,后脚就送来了曹家的女儿,而曹家的根系,亦是在淮州西侧,如此巧合,周绍顿时豁然开朗。
曹炜是陛下的得力干将,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曹氏虽然不是曹炜的女儿,却也是曹家嫡支,宫里选了曹氏女过来,往小了看,是在为淮州之行给他增加筹码,往大了看,更是对他身份的抬高。
一个普通的闲散王爷,是担不起曹炜这等人的效力的。
周绍竭力不让自己想得太多,可眼角眉梢的快意还是透露出了他的几分想法。
顾皇后看着,也只是微微一笑,临出宫时又叫人包了许多点心让他带出去。
自打回京以来,周绍常常进宫来给顾皇后问安,顾皇后起先三回里只见一回,如今倒是次次都见了。
皇后宫里的老人熟知顾皇后骨子里的傲气,自然也能看出一二,对待周绍也是越来越客气。
皇后望着那年轻的背影,听得身侧的老嬷嬷低声道:“娘娘如此关怀,也不知道他担不担得住。毕竟不是亲生的骨肉……”
皇后看了她一眼,眉梢纹丝不动。
“便是从前,也不是亲生的骨肉。”
于她而言,是懿康太子的孝敬,还是成郡王的孝敬,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她的嫡子早年便夭折,从那以后,她活着的指望就只剩下大晋的江山和陛下。
陛下苦心孤诣为她挑出来的儿孙,她只有感念的份儿。
“他要担得上陛下的指望才是……”
淮州之行,凶险重重,哪怕有曹家为助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办成的事。
但只有办成了这件事,陛下与她才能放心地将江山交给年轻人。
……
想到今日在皇后宫中的见闻,周绍的眉眼就不由更加舒展。
他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当年在太子麾下时,也曾数度出生入死,但那时他只是闲散王府中的嫡次子,争赢了家中荣华可再延续三代,争输了好歹也有长兄的爵位托底,全家不至于困顿。
如今却不同。他大大方方地同那些人争权,虽没有明说要夺嫡,可有心人早已看出端倪,此时再去搏命,一旦输了,偌大的成郡王府,乃至于襄州的襄王府,都只剩下死路一条。
是以初时听见赴淮州的旨意,他才会那般寒心。好在柳暗花明,君心并非全然无情,如今再看,他才有些底气同淮州的世家们周旋。
心情大好,对着青娆才有些了逗弄的兴致。
要知道,昨夜,他还在为小陈氏下毒一事怒气难消。
“您定要嫌弃我笨手笨脚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腮帮子却微微鼓起,像极了周绍曾见过的赤鲑,煞是可爱。
周绍看得好笑。
她一贯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尽善尽美,可她不善于女红之事,早在第一回见面时他就晓得了,偏她不知内情,反而显得天真稚气。
“笨手笨脚,本王也认了。谁叫本王只有你一个可心人儿?”他捏捏她的鼻尖,对方却扁起了嘴,往后躲了躲。
周绍挑了挑眉,偏不依她,长手一伸又将人捞了回来:“这是闹得哪门子的脾气?”
他就看见佳人露出了一个堪称幽怨的眼神,闷闷道:“可见是只见新人笑,不问旧人哭,王爷有了新人,正是高兴的时候,可不就开始嫌弃妾粗笨了。”
周绍反应了一会儿,原以为说的是小陈氏,缓过神来才明白指的是两个秀女。
倒不怪他迟钝,于他而言,两个秀女不过是个象征圣恩的符号,他之所以兴奋,为的是谋权夺利,对于她们本身,周绍实然并没有太多情绪。
倒不曾料想,青娆竟吃起醋来。
他纳奇道:“往日里你最是贤良大度,还时常让我去瞧孟氏,怎么今个儿倒转了性子,吃起没影子的人的干醋来?”
就见女子轻哼一声:“这如何能一样?妾比几位姐姐进府晚,论资排辈也自然没有我吃醋的份儿,可她们却不同……”
周绍便露出了然神色,哦了一声,故意道:“原是这样的道理。说起来,本王也有日子没去孟氏那里瞧瞧了,她照顾敏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此言一出,自是得了美人一顿白眼,欲言又止了一阵,末了酸溜溜地道:“王爷可真是多情人物……”
周绍顿时再不顾忌,哈哈笑了起来:“你这姑娘,明明心里这般不乐意,作甚还要扯这些个冠冕堂皇的道理?你是内宅妇人,又不是朝堂政客,你不乐意,便道一句不许,我哪里还能不依你?”
却见美人半信半疑:“妾说不许,王爷便能依我吗?”
他笑着颔首。
一双纤细的臂便环住他的颈子,撒娇道:“那,王爷不许急着让新人进府。”又顿了顿,像是担心言论太过大逆不道,鬼鬼祟祟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道:“也不许去王妃和其他姐姐那里。”
周绍眼眸深邃地望着她一番小女儿作态,只觉得此刻的心情与在宫中窥见圣意的刹那竟是不相上下的美妙。
从前他总计较着,觉得她过于谨慎,除却她一开始便认定的对头方氏,对宅子里的其他女子都太大度了些,让他觉得她的真心有太多顾忌,不够纯粹。
尤其是小陈氏进府后,她数次规劝他不要宠妾灭妻,这种外人称道的行径,却叫他心里格外的不舒服。
直到昨日东窗事发,她猛然发现自己忠于的主子背弃了她,那股小女子的劲儿才渐渐现了出来 ,一副要霸占他的模样。
算不得贤良,却叫他心里格外欢喜。
“都依你。”他呼吸热烈,咬开她水蓝绣缠枝月季的衣襟……
门外,余善长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挥了挥手,让下人们站得更远了些。
心里称奇:从前看着昭阳馆这位最是规矩,凡事都不肯叫人挑出错来,如今受了刺激,倒全然变了性子,瞧着倒有宫中宠妃的做派了……他心里暗暗为正院捏了把汗,这位一旦不忍气吞声了,他看,正院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安稳度过。
*
正院,服侍的下人们俱是凝神屏气,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生怕惹了主子的眼,被怒火波及。
一连几日,王爷都没有踏足过正院。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听闻王妃写去襄州给鹤公子的家书也被承运殿给退了回来,道鹤公子学业繁忙,等闲不必写信回去。
谁都知道,鹤公子体弱,王爷根本没有给他太多学业上的压力,如此理由,一听便是托辞,显然是不愿让正院多接触鹤公子了。
陈阅微的心情却比下头的人还要焦躁。
她顶着和长姐有几分相似的一张脸,又有鹤哥儿亲姨母这个天生的身份,按道理来说,怎么都不会输。可若是因昭阳馆的事,王爷认定她品行有暇,不宜教导鹤哥儿,那才是断了她最大的倚仗。
为今之计,宜尽快打消王爷的疑虑。否则,她的后半辈子就当真没有指望了。
若是普通人家,陈阅微还能靠着娘家势力施压夫家,可她心知肚明,她的夫君是将来的天子,任何的强权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反倒惹他厌烦。只有挽回他的心,并且生下康健的嫡子,她才能坐稳将来的后位。
一筹莫展时,内使胡雪松给她出了个主意。
“……旁的都罢了,只要王爷认为娘娘是真的贤良大度,疑心便可消除。”
她敛了敛眉,难得给了胡雪松一个正眼:“你待如何?”
胡雪松弯着腰,表情谦卑又小心,试探道:“今日之事,说起来娘娘并没有错,不过是王爷偏信偏听,怜悯庄夫人所致。奴才听闻,宫里选出来的两位秀女,论起姿容来也不比庄夫人差多少,若是娘娘容得下他们,断然也没有容不得庄夫人的道理。”他见陈阅微脸色变了,又忙道:“且若有新人分宠,时日一久,王爷对庄夫人的怜悯也就散了。不过是妾室,主母不许她有孕,不是再正常不过?”
这话倒是说到陈阅微心坎里了。
说到底,在她心里,庄青娆一直都是她的奴婢。她要利用她,却也忌惮她脱离掌控,没给她下断肠绝命的毒药已经是她心善了,不过是不许她有子嗣罢了,她一个当家主母,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
左不过是王爷太宠她,她才落了下风。
对那两个秀女,她原本担心被分宠,可此时再看,即便不让人进府,她身上也没有宠爱了,既然如此,她们进府,受损的反倒是庄氏……
王爷将来是要做九五之尊的,虽然前世他后宫并不丰盈,但也未必终身都是如此。多两个侍妾而已,算得上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陈阅微缓缓吐出一口气:“去打听打听,王爷这两日什么时候在承运殿。”虽是同意了,可这种事她可不愿被庄青娆看笑话,也只能偷偷地给王爷服软了……
翌日,胡雪松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好歹让郡王妃掐着时间到了承运殿外头。
余善长想拦她,陈阅微就拉下了脸:“本王妃有正事禀告王爷,余公公可不要忘了尊卑。”
余善长脸色微僵,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低着头的胡雪松,想了想,皮笑肉不笑道:“那王妃请便吧。”
说到底,这座府邸的主子是王爷夫妇,纵然王妃一时失势,他也不好太过得罪。只是余善长一向是小肚鸡肠,眼下应了,心里却不知多膈应。
陈阅微进了殿,立时对着周绍行了大礼,语气凄楚:“妾身给王爷问安。”
周绍不喜她不告而来的做派,也不大愿意见她,便没什么好声气:“王妃来做什么?”
陈阅微长睫垂下一片落寞,柔声道:“妾身知道王爷心中对妾身有怀疑,可妾身真没有做过害青娆的事,妾身也是被蒙蔽的……”
“此间事已经了了,便不必太多着墨。”周绍却有些不耐烦,他心中自然有一杆秤:这等事,出计谋的是她的母亲,动手的是她的丫鬟,她又当真能丝毫不沾身?
陈阅微抬起脸,表情无辜又委屈,却依言不再多说,转而道:“时日还长,妾身相信,王爷迟早能明白我的性子。今日来,却是因宫里两位秀女妹妹的事……”她简单介绍两句,建议道:“尤其是曹家妹妹,家世不凡,王爷也该早早将人接进府来,为您绵延子嗣才好。”
周绍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神色不似作伪,表情也缓和了些许。
“这等事,才是你身为主母该操心的。”
陈阅微刚要露出一个笑,却听他道:“不过这两人本王另有安排,暂时不必让人进府。”
直到回到正院,陈阅微都还没缓过神来。
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她这般贤良大度要迎新人进府,王爷怎么会不同意?
直到胡雪松打听完了消息回来,她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听闻是庄夫人对王爷使了小性子,闹着不许两位秀女进府,哪晓得王爷竟当真应了……”
陈阅微指尖被掐得发白。
不仅当面应了,就连背地里,她给递了梯子,王爷也肯为了庄青娆不下去。
他怎能为一个妾室做到如此程度?
昭阳馆里,青娆听着全禄阳的回禀,勾起一抹笑来。
两人之间的私语,自然不会轻易传到外头去。之所以能传到陈阅微耳朵里,就是因为她是故意让她知道的。
她毁了她的一辈子,她自当慢慢一样一样回敬给她。
第102章 第 102 章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
京城, 摘星楼。
此处常聚集文人雅士登高赋诗,每逢春闱秋闱之时,亦有学子在此搏名, 因而声名远播,被视为高雅之所。
但却鲜有人知, 摘星楼是鹘影司在京城最大的情报聚集点。
郑安为成郡王效力后,便常常出没此地,与各路人士结识。
先时有人觉得他面生,也不像是读书人的模样,不免心存戒备。等暗地里打听清楚了来路, 才晓得这位是近来炙手可热的成郡王的“连襟”。
有人不屑, 认为他上蹿下跳为王府妾室收拢人手, 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更多的人则不动声色地收起了怠慢的态度, 三次邀约里总要去上一两回——听闻成郡王颇为宠爱那位夫人,就连京兆尹家也曾邀约她上门做客。
别看京兆尹在这些皇亲勋爵里排不上号,但其手握实权, 对于在京城谋生的大多数人来讲,也算是个大官了。
郑安有明面上的身份做遮掩,没人觉得他时常出入摘星楼有什么奇怪。
直到这一日, 明德侯请了朝中数位同僚去酒楼畅聊,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楼梯上正遇上送客的郑安。
明德侯原本没留意, 等擦身过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 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
同僚好奇问:“那是什么人?侯爷识得?”
瞧他穿得通身富贵,气度不凡,像是哪个大家子弟。
明德侯微微拧眉,又松开, 笑道:“不过是觉得有些面善罢了,兴许和家里沾着什么远亲罢。”
闻言,众人便不再多问了。
明德侯府是老牌勋爵,树大根深,人丁繁茂,即便是族中子弟,对面不识也是寻常事,这种事情放在京城各家各户里都不算稀奇。
应付了同僚,背地里明德侯却让长随悄悄和酒楼的人打听那人的来历。
等夜里回了府,瞧见自家夫人,才微微吸了口气。
郑氏纳奇道:“这是怎么了?”
“也是奇了,今日在摘星楼应酬,遇见一个年轻人,和夫人你的容貌竟有五分相似。”
日日得见的枕边人,白日里一时反而想不起来,等看到了郑氏,明德侯才明白自己那时怎么那么诧异。
原本神色慵懒的郑氏听了这话,忽而坐直了身子,细问他的年岁模样,什么情况。
明德侯原本只是当件稀奇事笑谈,见自家夫人这样郑重,挑眉道:“怎么?难不成是郑家子侄?在京城行走的几位年轻人我都见过,这位倒是头一回见。”
燕州郑家是百年望族,郑氏女都是精心教养出来与高门大户联姻的,对于男丁,郑家的管控就更加严格,即便不入仕,也不至于让人在外头乱跑。
郑氏却拧着眉头:“你不知道,我家那弟妹善妒,从前我弟弟有一姬妾所生的孩子,养到七八岁上,一次出门游玩后就不见人影了。说是京郊附近有拐子出没,可家里人都觉得,是秦氏把人给害了……”
提起往事,她面色很难看:“虽是男孩子,但毕竟是妾生子,秦家也是大族,当时家中长辈想着他们都还年轻,总还会有嫡子,便雷声大雨点小地处置了几个家丁。哪晓得,这些年过去,我弟弟连一个儿子都没有。”
夫妻几十载,郑氏也没什么不能对自家侯爷说的。且在她想来,此时都是秦氏的错,莫说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孩子,便是后来那些年频频出意外的妾室通房们,乃至郑康顺养的外室们,也少不了秦氏的手笔。
可秦氏装得温柔良善,她弟弟没心眼,倒被她哄得团团转。
对于弟媳秦氏,明德侯也不是没有怨言。他娶郑氏女,求的是郑家的助力。郑氏出身嫡支不假,可同胞兄弟只有郑康顺一个,其他的堂兄弟固然也有出息的,但到底隔了一层。有时他要向郑家借力,都觉得没那么顺遂。
他不由叹息:“幸而吾家有贤妻,吾才能安心在外头替全家奔前程……”
郑氏被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这些作甚。”
倒不是她有多爱慕她这位夫君,作为郑氏女,从小被教导的就是在联姻中平衡娘家和婆家的利益,她自己有儿子,又有强有力的娘家,明德侯也不是个拎不清的性子,这些年下来,宅子里那些姬妾生的儿子都只是嫡子的助力,所以她才容得下他们。
缓了缓,郑氏又转回了话题:“可勘哥儿走失时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若是一直在京城,怎么不寻机上门来相认?”
郑氏女嫁的都是高门大户,郑家嫡支在京城也有大宅供入仕的官员和读书的子弟居住,不至于让他求助无门。
明德侯就笑笑:“没查清的事,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认错了人。若真是勘哥儿,只怕那孩子心里存着怨气罢。”
郑氏本还想着,若真是郑家走失的孩子,她愿意从中说和,让弟弟认回孩子:一来,能打压弟媳秦氏的气焰,省得自己每次回娘家对方摆嫂子的架子;二来,也能让弟弟有个香火。听了这话,却是拧眉不乐意道:“他在外头为人差遣,还做了贱籍的赘婿,该是他没脸面见郑家的祖宗才是。”
郑氏从来都以自己的姓氏为傲,哪怕是郑家有负于郑勘,他也该挤破脑袋为得到郑家的认可而下功夫,哪能自甘堕落到去当陈家家生子的赘婿?
明德侯忙安抚妻子道:“行了,何必动怒?既然对方没有这个意思,咱们也不上赶着就是了,想来将来后悔的会是不懂事的孩子。”
可明德侯心里却在想:与其让郑康顺那个败家子认回郑勘,倒不如自己悄悄和他联系上,也好借机搭上成郡王这条线。
明德侯府传到他这里,已经不如往日的风光了,若是在这次皇权交替之际没能角力成功,只怕不出两代就要彻底没落了。
原本他一心想着,河间王最得圣心,无论如何都能胜过裕亲王那个蠢货。可陛下近来对成郡王的倚重,又叫他有些不确定了。
明面上他不能两头下注,所以为今之计,还是不能叫郑勘认祖归宗的。
只是这些心思,却不好同眼高于顶的妻子郑氏说。
*
郑安回到成郡王府外院时,丫鬟刚备好了洗脚水。
青玉头发已经散了,却明显是还没睡,郑安眉眼柔和下来:“怎么还没歇息?”说罢,便挥挥手让丫鬟离去。
这是妻妹从昭阳馆里挑出来的小丫鬟,想的就是青玉月份大了,身边一刻都不能短了人。
如今庄家人还是奴籍,但得脸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身边都有服侍的小丫鬟,这也是宅子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庄家人从前在陈府不摆这些架子,但此时情形特殊,正院又虎视眈眈,青玉拗不过妹妹,只能应了。
但平日里她很少使唤小丫鬟,左不过让人陪着她说说话,在屋子外头走两圈罢了。
今日也是小丫鬟见天色太晚,怕受责罚,才主动端了水要服侍她。
等人走了,郑安就十分熟练地蹲下身,给因怀孕小腿臃肿的妻子洗脚。
这不是他头一回干这种在旁的男人眼里石破天惊的事,但青玉见了,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郑安没有家人,性子又老实沉稳,庄家说是让他当了赘婿,其实就跟又养了个儿子是一样的,平日里崔氏也没少念叨着他,疼女儿的时候顺带着也对这个满意的女婿嘘寒问暖,早就是再贴心不过的一家人了。
“你这样,旁人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郑安笑了起来:“我是心甘情愿的。”又微微拧着眉,嘀咕着怀这个孩子她遭了太多罪,这几日连走动都不便了,让他看着心惊胆跳。
青玉就大大咧咧地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郑安抬起头,看着她双眸亮晶晶的模样,一时眼眶微热。
从年少时被她捡回家的那一日起,他的眼里就只剩下她了。好在,她也渐渐对自己有了好感,愿意成为他的家人。
——不需要尔虞我诈,不需要锱铢必较,只要笨拙地靠近她,就能得到同样真诚回应的家人。
自打为成郡王效力后,他手中有情报有人手,还能借势,赚到钱财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王府里有妻妹这位宠妾在,余内侍也将庄家人的生活起居安排得妥妥当当,可岳母和青玉都担心惹人口舌,怕因身份问题给妻妹带来麻烦,选住处时也只敢在下人房里找一处稍好些的,不肯去住客院。
他余光扫着不算宽敞的屋子,捏紧了青玉的手:他的心爱之人,他只想让她每日都过得更好一些,而不是生死捏在旁人手里,连稍微豪奢些,都担心给妹妹带来灾难。
夜里,拥着青玉入睡前,他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明日让爹娘过来吃饭吧,我从外头买一桌席面,好好孝敬他们二老。”
娘托他查的事情,他已经有眉目了,正好趁着正院落入下风,王爷对妻妹心怀愧疚的契机出手,一劳永逸解决了庄家人的身份问题。
青玉迷迷瞪瞪地应了一声,没放在心上。
郑安面上却现了一抹期待的笑意:等事情了了,他看好的宅子就能记在她名下了,到生产的时候,就不会那般受罪了。
*
陈阅微故作贤良的提议未能被采纳,正院一时便继续沉寂了下来。
胡雪松见势不妙,不能眼看着正院门庭冷落,这几日也是失了从容,开始着急上火,底下的小内使给他捏肩捶背时也是动辄被他打骂。
有机灵的内使就小心建议道:“您不如去求求余爷爷,他在王爷跟前说得上话,多美言两句,王爷说不定也就消了气了。”
胡雪松冷冷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余爷爷忙着呢。”
那老货从来都是最会看眉眼高低的,如今见正院不得宠,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这种事,想来也不会帮的。
“哎哟,再忙还不是要给王妃面子?说破了天,王妃也是正经主子,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里有一直置气的道理?”
这话倒让胡雪松脸色缓和几分。
内侍省出来的拔尖人,个个都不是只会听主子话的庸才,真正有脸面的,是能三言两语说得主子念头转圜的。余善长如今在王爷身边渐得倚重,说不定也有了这样的本事和胆量。
只是要打动他,要花些功夫罢了。
胡雪松便遣人去打听余善长近日的喜好,得知他近来不当差时常出去听曲儿,便动了心思。
……
内使们在宫里是任人使唤的玩意儿,换了行头出宫后,便爱拿着银两寻主子们平日里爱的消遣。
莫说是余善长,就连胡雪松自个儿也是颇爱听曲听戏,喜欢的就是被人捧着的感觉。
这一日,他便邀了余善长一道出门,到他平日里爱去的茶楼听戏。
余善长姗姗来迟,通身穿得像富贵人家的老爷,若不是一开口的嗓音,胡雪松还真有些不敢认。
他暗骂这老货在王爷身边没少捞银子,嘴却放得比谁都甜,拿着折子请他点戏。
余善长近来来得少,随意瞟了一眼便让人常近日茶楼里卖座最好的,当是听个新鲜。来赴约哪里是为了听戏?他是要看看这小子能出多少诚意,说动他在王爷跟前替王妃说好话。
太监们没有香火传承,所图的无非名利二字。只要利益够大,风险又不是致命的,他还是愿意试试的。
毕竟,宫里刚传出来消息,今岁皇后娘娘千秋要大办,那种场合,王爷王妃总也要联袂出席的,哪能一直这样冷着?
若是能做个顺水人情,又能得利,在他看来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了。所以他今日才肯赏脸,听这一折戏,听什么,倒是不重要。
胡雪松却是下过功夫的。桌上一应摆着外头能买来的最好的巧点儿,台上的戏子也是唱功了得,嗓音缠绵婉转。
“这人倒是有几分本事。”余善长夸了一句。
胡雪松立时道:“他们这班子也是有底功的,我平日里也惯爱来听,能入您的眼,真是他们的福分了。”
他认真拍着余善长的马屁,没怎么留意台上在唱什么,便见余善长听着听着拿着果子的手就不动了。等这折戏唱完,还特意叫来了班主,让他把后头的本子拿来给他瞧瞧。
班主有些为难地看了胡雪松一眼。
胡雪松就拉下了脸:“贵人赏识,你们可别不识好歹。”
在京城混饭吃的人,自然知道这些个“特殊”的客人都不是好惹的。别看身份说出去不体面,可手里的权力是一点儿不小。
所以班主没怎么犹豫就听从了,让人呈了后头的戏本子给余善长看。
余善长快速地翻了一遍,面上带着微笑。
“不错。”他摇了摇手里的本子,“这本子唱过几回了?”
班主答:“这是新出的本子,我们也是从一个落魄举子手里买来的,统共也就唱了两三日。”
“这本子着实好,我愿意出高价买回去献给主家,只一条,日后不许再在外头唱这出戏,免得主家听了,觉得落了下乘。”班主听到银两数,忙不迭地点头。
胡雪松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是来给余善长送钱的,怎么对方反倒要给这班主送钱?
却见余善长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甩袖离开了。
到此时,胡雪松才猛然发觉出不对来。
他拽着班主的领子,问:“你们今日到底唱的什么戏?”他听着本就耳生,心里又记挂着事,便没怎么听进去。
班主也有些懵,便让一边的伙计简单说给他听。
听着听着,胡雪松的脸色就变得铁青起来。
“这本子哪里来的!?”
“从外头的举子手里买的……”
他气得倒仰,可茶楼里人员众多,他也不好当众对这班主如何,只好愤怒地跟了出去,脑子里清醒地认识到,他是被人算计了。
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买通了戏班子,还是茶楼主人,抑或是满堂的看客……
可无论如何,余善长恐怕要把这笔账算到请客的他头上了。
他气势汹汹地回到正院,想找那个给他献计的小内使,可无论他怎么找,一时都找不到人。
他走到正院的堂屋前,有心想禀告给王妃,好叫她在王爷跟前转圜,但稍一细想,便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今日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促成的。若是和王妃说了,王妃恼怒他坏事事小,说不定还要觉得是他被昭阳馆的人收买了……
再三咬牙后,他还是扭头回去了,心里却不停地咒骂着算计他的人。
……
承运殿里。
余善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若非事关重大,他是半点不敢来触这种霉头的。果然,王爷看了两页就脸色阴沉得可怕,恐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周绍却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大户人家,宠妾灭妻,妻子贤良却不得宠爱,在宅子里处处忍让,受人冷脸,宠妾满腔算计,跋扈善妒,将妻子选中的年轻侍妾拒之门外……
小陈氏倒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她得不到他的支持,不想着如何让他认可她,反倒在外头造势施压,想叫人人说他宠妾灭妻,好让他退步转圜心意?
她做梦!
他念着家里的名声,只发落了她身边的人,她却不识好歹,连做人正室最基本的事都做不好,反倒给他拖后腿,败坏他的名声。
既然如此,他也无需再顾全什么大局了。
“让典礼署起草一份折子过来,王妃偶感风寒,久治不愈,无法进宫为皇后娘娘贺千秋之喜,望娘娘宽宥。”
第103章 第 103 章 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
却说这余善长平日里最爱追名逐利, 下头人送上来的好处几乎是照单全收,唯独被胡雪松相邀的这一回,早早拂袖离开不说, 一听闻王爷回来便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他贪财不假, 却最晓得轻重,跟着的这位主子所图不小,他日日侍奉,自然晓得自家王爷是想同那两位争个高低的。
放在旁的闲散宗室那里,这种宅子里的香艳情事不过徒添风流名声, 可自家王爷若是被扣上这种“宠妾灭妻”的大帽子, 前途可就堪忧了——
龙椅上的那位, 与皇后娘娘成婚数十载也仍旧敬重有加, 即便是懿康太子当权时,云贵妃也得规规矩矩地在皇后娘娘身边侍奉。帝后感情之深厚,可见一斑。
在他眼里, 宅子里头争宠,争破了天也是关上门的事。可一旦传到外头去,可就由不得他偏帮谁了, 自得是样样为主君考量。
那出戏他听了半折就觉得古怪,等看了戏本子更是心头一梗:两位秀女因庄夫人一句戏言被拒之门外的事在府里都算得上是秘辛, 却偏偏被有心人以这种形式张扬出去,只怕不止是要用名声对王爷施压, 还想挑拨曹家等人出手对付庄夫人罢?
请他的人又是胡雪松,他不需要怎么去调查,就足够把所有疑心放在正院身上。
没想到,胡雪松那小子去了正院, 为了出头,倒是越来越蠢,什么昏招都敢出!
此刻,听了王爷的命令,余善长的面色绷得紧紧的,不敢有大幅度的变化,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王爷也认为是正院出的昏招,那这件事,他自个儿就全然撇清了,虽是难免得罪了正院,好歹能在王爷心里落下忠心的印象。
出了殿门后,他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他抢破了头争来的出宫侍奉的机会,可不是为了从内宅女眷手里争什么蝇头小利。鸡犬升天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只有王爷好了,他这个王爷跟前的红人才能好。
正院这一回,怕是真要难捱了。
*
既是惩罚,自然不会瞒得风雨不透。典礼署的人前脚将写好的折子送去承运殿,后脚正院就得到了消息。
有人来禀报给瑞香,她倒是诧异了一瞬,没料到从来在外院如鱼得水的胡雪松今日哑了火,倒轮得到她去主子跟前禀报。
这种坏消息,她本也不想沾染,可主子要是转头从旁人那里听到了消息,怕是更要了不得。
且如今红湘在养伤,从陈府跟过来的丫鬟们都以她为首,她也不好自己拆自己的台,于是眉头拧了又拧,还是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陈阅微坐在绣缠枝莲花的垫子上,佛龛下青烟袅袅,盈得一室香气,她穿得素雅,正认认真真地抄着经文,温善的面孔如同观音像背后的童女般慈悲。
王爷领了去淮州的差事,却一时没有准备出发的样子,她派人回娘家打听,才知道原是宫里正在筹备皇后娘娘的千秋,届时皇亲重臣都要进宫给娘娘贺寿。
在她的印象里,顾皇后一向是贤良识大体的,先前也许是顾忌着懿康太子生母云贵妃的脸面,她的寿辰很少大办,反倒是云贵妃年纪轻性子浮,每隔两年都要寻由头热闹一场,好显摆她生出了大晋的储君。
如今懿康太子没了,有头有脸的宗亲都对那个空悬的位子蠢蠢欲动,这种关头,自然都要挤破了头在帝后面前表孝心。
陈阅微自打重生以来便在练字上下过苦功夫,如今一手的簪花小楷也是很能拿得出手了。面对着府里如今不妙的形势,她冥思苦想,便准备抄上几卷经书给皇后娘娘,若能得她一句夸赞,她的困境也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能不能见到皇后娘娘,她倒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是超品的诰命,正儿八经的郡王妃,连王爷都为了贺寿推迟了出京的日子,她这个正妃自然是要陪同王爷一起进宫的。
身份的天然优势,让她对眼前的困境没有急躁的情绪。庄青娆先入为主地在王爷心里占了位置又如何?再得宠,究竟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像这等大场合,王爷纵然心里恼她,终究也还是需要她在外人面前替他争光的。
瑞香见主子气定神闲的模样,斟酌了又斟酌,才迟疑地开口道:“王妃,您先歇一歇罢。”
陈阅微却写得正起劲,弯唇道:“这可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由不得我懒怠。”
丫鬟便沉默了下来,等她察觉到不对,搁下手里的狼毫笔时,瑞香才抬起了眼。
“娘娘,奴婢听闻了一件事……”
待她说罢,陈阅微平静的面色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她死死地盯着瑞香,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我身子好着呢,何须抱病?”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定是典礼署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要去找王爷!”说着就想出门去找周绍,瑞香青筋直跳,硬着头皮拦住了她:“王妃!这恐怕,就是王爷的意思。”
满王府各司,都是围着王爷运转的。
若是王爷不亲自开口,给典礼署十个胆子,也不敢在王妃进宫的事情上闹幺蛾子。
理智回笼,原本还愤怒满面的陈阅微如同雨后的颓枝败叶,一点点失了力气,声音颤抖地坐下来:“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可是他的正妻!”
凭什么,凭什么长姐是他妻子的时候,就能得他百般敬重,什么好东西都肯流水似的送去中宫,轮到她时,却因为这丁点错处就被他如此冷遇?
陈阅微想不明白,分明先前她提议让秀女入府时,周绍对她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怎么转脸又变得如此无情,要在这等大事上给她难堪?
定是庄氏又在他跟前吹了什么枕边风!
她气得拎起桌上的白瓷盏便掷在了地上,碎瓷片立时落了一地。
*
丹烟在茶房里听全禄阳嘀嘀咕咕了几句,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本事。”
能把胡雪松的行踪打听得这般清楚,在关键时刻给他头上扣了个屎盆子,还成功地让余善长乃至王爷把这笔账都算在了正院头上,可真是了不得。
全禄阳就嘻嘻地笑:“说白了,还不是王爷心里向着咱们夫人的缘故?我可听说了,典礼署的人刚写完折子,就故意使人传到了正院耳朵里,要不是王爷授意,他们哪有这样的胆子?”
闻言,丹烟也是身心舒畅起来。
王妃害得自家夫人受了那么多苦,却只被发落了身边人,她心里原就憋着气,认为处罚太轻。有今日这一出,她才心气稍平。
“行了,该是你的功劳,谁也不会夺了去。”她笑眯眯的,转头就领了全禄阳进屋去。
她忠心却到底经验不足,全禄阳野心够,又有手段,且没有一上来就把昭阳馆搅得鸡飞狗跳,也算得上安分,丹烟自然也愿意拉拔他——说白了,他们身份不同,贴身之事夫人总是更爱用丫鬟,她又有从前的情分托底,凡事不必太过打压旁人,才是对夫人、对自己都好。
全禄阳见她这样,心里也不是不感念的。
正院发落的那两个丫鬟,表面上是因给夫人下毒这一事,可他太了解胡雪松这个老对头的秉性,稍一查就晓得他小子在里头搅了浑水,分明是想让王妃无人可用,只能依仗他。
他们正院家大业大,敢狠下心肠消耗王妃的地位和在王爷心里的情分,昭阳馆可不同。本就是靠着情分站稳脚跟的,他若不和这几个大丫鬟拧成一股绳,来日府里来了更美貌更贴心的新人,还不很快把昭阳馆挤得没位置站?
方夫人如今的地位,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且方夫人好歹膝下还有个容貌受损的儿子呢,昭阳馆可还没有子嗣。
怀着这样的念头,全禄阳并不敢像胡雪松那样四处树敌,好在这位大丫鬟最是忠心,只要是对夫人好的事,她都很好说话。
等全禄阳口条流利地将来龙去脉同青娆禀报清楚,青娆也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陈阅微有娘家当靠山,她在英国公府乃至成郡王府这两年也不是白经营的,宫里要筹备娘娘千秋的事,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当然不能顺着陈阅微的意,让她如此轻易地就翻了身。想脱困,至少也要刮下一层皮,这才公平。
但另一事她却不大放心,又确认道:“那戏折子没有引来太多人看吧?”
全禄阳忙道:“夫人放心,迄今为止也就唱了三折,前两折里都是寻常戏文的内容,且大多数人都是从京城里请来的帮闲,充个场面而已,必然不会对王爷和您的名声有什么损伤。”
京城居大不易,这些个戏班子每每出了新戏,有时为了叫座,也常会花钱请城中的帮闲营造观者云集的假象,等吸引来了真正的看客,这些人也就陆续退场了。
故而这些帮闲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前两者妻妾争宠的戏码,在京城的戏文里也不是稀有的情节,如那等颂扬妻子贤良孝顺,任劳任怨伺候公婆的戏文里就经常出现类似的桥段。
也就是余善长耳朵尖,生性谨慎,身边又是胡雪松,给他看的戏折子的后篇又隐喻了秀女的事,否则寻常人还真听不出什么门道。
青娆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她是要让正院落入圈套,却不能献祭王爷的前程。如今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她就笑着赏了全禄阳一个厚厚的荷包,称许道:“幸而分来昭阳馆的人是你。”
全禄阳听得美滋滋的,立刻反过来恭维道:“您不知道,奴才也是挤破了头才能到您跟前服侍的。您这样和气大方的主子,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寻……”
青娆脸上挂着笑意,也没真当一回事。
若是能留在承运殿,这些内使哪里会往内宅里钻?单看全禄阳的手段,比老辣的余善长还是差了些,但差得也不大多,否则也不至于被排挤出来。
能到她身边服侍的人,她早也打听清楚了底细。不过能力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踩着主子往上爬。正院的那个胡雪松,只怕到这会儿都没敢让陈阅微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心里也暗暗给自己警醒了一句:从前她便是微末人物,如今也能对旧主操戈以待,眼下身份变了,却断断不能小觑这些看着不起眼的人。
胡雪松便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这些此刻都要先放在一旁,她从匣子里取出一物,笑了笑:“说起来,今日还没有给王妃请安呢。”
姐姐青玉快要临盆,王爷偏偏要在不久的将来远行,若是再不做些什么,只怕等王爷一走,陈阅微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姐夫郑安查来的消息,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第104章 第 104 章 崔氏
初夏的午后, 闷热得像是粘稠的浆水,沉沉地包裹着王府外院内这间小小的下人房。
崔妈妈坐在床边一张旧条凳上,手里是一件即将完成的藕荷色婴儿小褂, 给长女青玉那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几十年下来,针线活计是熟稔的, 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好看,却也算是合身的。她有这份心意,庄青玉心里感动,也不在这时候再调皮捣蛋下母亲的面子。
绣花针在指尖翻飞,思绪却不受控制地被这令人窒息的安静扯回了数年前的时光里。
那时, 她是崔家秀才家的姑娘, 崔姣。
年幼时, 父亲崔秀才亲自用粗糙但温暖的大手教她握笔, 点墨于宣纸,写下娟秀工整的楷书。
她穿着母亲留下的、浆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柔软的细棉布襦裙,上面绣着几茎秀雅的兰草。虽非绫罗绸缎, 却是清白的门第、读书人的体面。
继母张氏进门后,这仅存的体面便如庭院里的春花,过了时节便迅速凋零殆尽。
她小心翼翼保存着的书籍, 被继母不留情面地收走,说是烧了, 可她晓得,多半是被她拿回了娘家。
继母刻薄的声音更是如同淬了毒的鞭子:“姑娘家识字多了心思野!学好针线伺候人, 将来寻个殷实人家嫁了才是正经!”
父亲是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一辈子追求的就是考上举人功名,在当地做个小官。从前母亲在时,家里一应的事都是母亲操持。等继母过了门, 他也无暇去体谅女儿的心情,只是理所当然的将家里交给了枕边人。
崔姣被一双无形的手勒得喘不过气,越来越繁重的活计都压在她的肩膀上,她成了这个家里最微末的存在,逐渐感受着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那些远去的书册一起,缥缈如烟散去。
当父亲在继母的哭闹和所谓的“知根底的好人家”劝说下,期期艾艾地提起让她给知县做妾时,她那颗被绝望泡得麻木的心,竟生不出太多挣扎。认命了吗?或许吧,不过是从一个透不过气的牢笼,换到另一个镶金嵌玉、但同样只把她当摆设玩物的樊笼罢了。
但父亲很快就有了别的想法。
继承了生母容貌的长女一日比一日生得好,又会识文断字,他全然可以把她送到更高的门第,以换来锦绣前程。
“姣儿,爹糊涂了……你是秀才家的姑娘,怎能为人妾侍?爹舍下这张老脸,去找当年的同窗……”
崔姣只觉得麻木。当知县的小妾,和门第更高些的官员的继室,对她来说没什么大的差别。
但事情往往能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崔父从外头归来后不过几日,忽然高烧不退,缠绵病榻十余日后,撒手人寰。
黑沉的棺木停在灵堂,烛泪缓缓滴落。
崔父尸骨未寒,叔伯们便露出了豺狼的嘴脸,夺产驱人,雷厉风行。
平日在家中只知撒泼打滚、对她这个继女刻薄至极的继母,面对那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却瑟缩得像只鹌鹑,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很快,他们就被扫地出门,灰溜溜地踏上了回了族中老家,那个一岸之隔偏远乡下的路上。
回乡的路上燥热难当,蚊虫嗡鸣。继母破天荒地递过来一碗水:“喝点吧,这天热的……”
她本就因崔父的骤然离世心神恍惚,想着这几日来从来敌对的她们也算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情分,就没有太过防备,哪知喝了两口视线便天旋地转,瘫软在地。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继母愤怒的咒骂声和对某个人谄媚的讨好声,在她耳边嘀咕说是崔父之死都是被她害的,要把她卖去烟花之地赚些盘缠回乡。她想,她的死路终于还是到了。
再醒来时,身边早换了一堆陌生面孔。
“王二牛!你少给老娘打马虎眼!打量老娘不懂行市?”一个声音洪亮、衣着干净的牙婆叉腰怒斥那个叫王二牛的男人,“连来路都说不清楚,你敢往春水楼那边卖?万一有问题,陆爷就能扒了你的皮!”
她听不大懂两人在争辩什么,只知道后来是那姓李的牙婆占了上风,王二牛只好将人给了李氏。在李氏口中,将她卖去更远的地方,到大户人家做丫鬟,才最保险:“那银钱可不比往那处卖来得少。”
后来,她便辗转进了陈府,签下卖身契,换上了统一、粗糙的葛布褂子,成了陈家低等粗使丫头。
命运的车轮似乎暂时转进了一条稍微平坦些的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鼓起勇气指出了账房一时的疏漏,竟得了老夫人的垂青。老夫人目光锐利,一试之下便发现她识字、懂账。
没过多久,她身上就换成了管事娘子们穿的青布窄袖比甲和细棉衬裙,虽仍是仆人装扮,但被提拔到了老夫人院子里,衣食住行同低等的丫鬟们都大有不同,让她不再疲于应对各色人物的刁难和冷眼。
但这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同样沉闷的午后被轻易打破。
她得了许多赏赐,又常出入老夫人身边,于是头上开始有钗环点缀,整个人不再灰扑扑的,变得生动明亮。于是,老夫人娘家的侄子不知何时便留意到了她。
一日,那人喝得微醺,眼神黏腻地将她堵在了路上。那双汗湿油腻的手摸上她的脸颊时,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愤怒冲垮了她的理智,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那人一巴掌,而后头也不回地朝不远处那一池碧波沉沉的湖水奔去。
自打继母进门后,她就很难体察出活着的丁点儿好处,旁人看了畏惧不敢靠近的幽冷湖水,在此刻她的眼中却如同巨大的怀抱,能让她逃离这卑劣的现实,重回儿时无忧无虑的光景。
脚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湖水的一刹,一个年轻男人带着哭腔的、惊恐到变调的嘶吼在她身后炸响,她的脚腕也被一双滚烫炙热的手死死箍住。
“别跳!别死!求求你!不能跳啊!”
她几乎是耗尽了力气转过头。刺目的阳光晃得她眼花,只看到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裳、身材高大的年轻小厮半跪在地,那双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盛满了急切、恐惧,还有一种她此刻难以理解的恳求——她想起来,那人名叫庄禀义。
陈府的家生子,母亲是府上大厨房的管事妈妈,府里不少小丫鬟都想嫁给他。但在她眼里,却只是一个她只认得脸,从未说过话的年轻小厮。
后来的故事,如同柳暗花明。这个看似粗莽、地位低微的庄禀义,凭着一股市井泼皮般的韧劲和不按常理出牌的机敏,连蒙带吓,硬是抓住了那人的软肋,让他最终灰溜溜地滚了蛋,不敢声张。这段差点把她逼入死路的插曲,便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在府里没有起丝毫波澜。
此刻,一声轻微的门轴转动声将崔氏从漫长的追忆中拉回。她抬起头,微微眨了几下眼睛,驱散眼前的氤氲水汽。是庄禀义回来了。
他整个人带着一股室外蒸腾的热气,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但有一些东西,却始终没有变。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油纸包,略带得意地笑着,轻轻放在桌上:“青娆让厨房给备的,说你爱吃这个绿豆冰糕,天热吃了消暑。” 微凉的甜香丝丝缕缕散开,驱散了小屋里的沉闷。
崔氏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心中百感交集。她这辈子,经历过锥心刺骨的凉薄,也尝过如履薄冰的艰辛。前半生纵然清贫坎坷,上天却到底把庄禀义这样一个人送到了她身边。他或许不够体面风光,也不懂舞文弄墨,但他给她的,是毫无保留的偏爱。
当日嫁进庄家,婆母万妈妈对她百般刁难,嫌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小姐做派”时,是这个八尺大汉,像个泼妇一样挡在她前面,又哭又闹甚至作势要撞墙——“娘啊!您要逼死我媳妇,就是要逼死我啊!没了她,我怎么活得下去啊!”
那副蛮不讲理、死缠烂打的混账样子,把一向彪悍的万妈妈气得干瞪眼,只能在屋里捶床大骂“没出息的窝囊废!”,骂完了却还是得捏着鼻子认了她这个媳妇。这实实在在的庇护,是多少绫罗绸缎、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安稳。
她在庄家生活的这些岁月,是她最快乐最满足的时候。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母亲的泪水、父亲的无能和继母的气急败坏了。是不是奴仆,在她眼中其实并不是很要紧,只要这个人和她的儿女在身边,她其实就很高兴了。
但那张薄薄的卖身契,如今却成了陈家上下拿捏他们的筹码,在陈府时,大女儿青玉就差点被人害,幼女青娆被她们毁了亲事,还要被害得子嗣艰难,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崔氏的眼神慢慢沉淀下来,温柔的暖意深处,逐渐滋生出一种磐石般的决绝。
她厌恶自己作为崔家女的岁月,也不认为父亲崔秀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可父亲的秀才功名虽小,却是白纸黑字、不容作假的清白根基,按照当朝律法,强买良籍子女为奴,即便是树大根深的陈家,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郡王妃以为,这份卖身契能拿捏青娆,拿捏庄家人,可她不知道,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把柄。
让全家人脱籍,是幼女青娆的夙愿,如今,便让她这个没用的母亲助她得偿所愿。
第105章 第 105 章 正院对峙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 在正院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堂屋内,冰鉴无声地吞吐着丝丝凉气,陈阅微手握一卷经文, 表情有些心不在焉。
今岁是她嫁进成郡王府的第一年,库房送过来的冰便不足量了, 算起来还不如她在闺中时的份例多。可见王府里也都是捧高踩低,即便她是正妃,一旦不得主君欢心,也少不了被人克扣。
饶是如此,庄氏要来给她“请安”, 她也得把冰鉴抬出来撑场面, 不能在她面前显得窘迫。
“王妃, 庄夫人来了。”丫鬟隔着门帘禀报。
里头的人很快便发话让她进去。
青娆走进堂屋, 便见陈阅微穿一袭月白轻纱对襟夏衫,下着水色湘裙,青丝被一支素雅的羊脂白玉并蒂莲簪挽起, 整个人端坐在上首那张嵌螺钿紫檀木圈椅中。乍看过去,一如往日般清丽脱俗,温婉无害。
可若是细瞧, 亦能瞧出她眉眼间若隐若现的阴霾。
与此同时,陈阅微也在打量这位明显来者不善的旧仆。
“妾身庄氏, 给王妃娘娘请安。”她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波澜,行礼的动作却很敷衍, 只微微一欠身便作罢。不同于往日的低调谨慎,庄氏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蹙金孔雀纹的罗裙,衣前戴了一串青石珍珠长链,腰挂蜜蜡禁步压裙, 通身颜色张扬得十分刺眼。
不等她发话,她就先自己寻了座坐下,发髻上盘金丝嵌红宝的步摇微微晃动,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宠妾的跋扈。
她心里气得发狂,嘴角却习惯性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只笑意未到眼底便冷却:“日头毒着呢,妹妹不在你的昭阳馆待着,怎么过来了?”
她声音依旧温软,仿佛之前那些阴谋诡计从未发生。
庄氏却只是冲着她冷冷一笑,一字一顿道:“您是郡王妃,妾自然要过来给您问安。不知娘娘近来精神可好?”最后一句落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意味。
陈阅微强忍住到了嘴边的冷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妃这里一切都好,劳你挂心了。”
心里猜测,难道这贱婢是听说了皇后千秋的事,特意赶来看她笑话的?
“既如此,有一要紧事,眼下倒要禀明王妃。”
陈阅微心头微跳,面上笑容不变:“什么事这样郑重?”
青娆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从袖中抽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笺纸,盯着陈阅微的眼睛,慢慢道:“王妃可曾听闻,有高门贵户强逼秀才家眷为婢,一朝被人揭发,举家都身陷囹圄的民间逸闻?”
陈阅微蹙了蹙眉,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自然,本朝重士子,但凡得了秀才以上功名的,家眷只比官眷低上半头,若是为奴为婢,岂不将朝廷脸面践踏?”
“原来王妃知道。”陈阅微便见庄氏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将手中的笺纸递过来。
她扫了一眼,只瞧见上头鲜红的官印,看着像是什么衙门的制式文书。
不消她细看,庄氏的声音已经在她耳旁响起:“那四姑娘您可知道,我的母亲崔氏,原是桃源县秀才崔文德之女崔姣,是正正经经的良籍。可陈府却奴役秀才之女长达数十年,即便是天家,也不曾让秀才之女入宫为婢。你们陈家,倒真是好大的气派!”
陈阅微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然坐直身体,脸上温婉的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你母亲可是我祖母身边服侍的老人,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
前世今生,她从来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崔氏,那个在她印象里面目模糊的普通仆役,怎么可能是什么秀才之女?他们庄家诸人,都是陈府的家生子,生生世世都是她们陈家的奴仆而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很快冷静下来,她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几分悲悯意味的浅笑:“青娆,我知道你一直想让你的家人脱籍,可你也不该使出这样的伎俩来蒙骗我,这种事情本就要靠主家开恩,你该让你爹娘和姐姐好生服侍主家,或许碰上好机会就能脱籍。否则,岂不是叫旁的仆役心生不满,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人都去抢着做王爷的枕边人了?”
这话说得诛心,青娆却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这是桃源县衙盖着大印的文书,信与不信,在于王妃。家母当年是被其继母勾结人牙子,强行拐卖,陈府买下家母时签下的卖身契,如今就是你们强买良籍的证据,王妃大可以去查!”
她顿了顿,声音又陡然拔高道:“自然,王妃也可以指鹿为马,睁眼说瞎话,道是我伪造出来的东西。总归我们庄家人身上的委屈也不止一桩两桩了,我斗不过您,斗不过你们簪缨世族,但朝廷律法还在,御史台的官员还在,我大可以去状告陈家,或是将这些东西全都送到御史手里!”
陈阅微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庄青娆,你以为凭着一张不知真假的破纸,就能污蔑陈府?你是陈府的家生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爹娘,你姐姐,哪个不是府上的奴才?且你如今是郡王府的妾室,竟然要状告我这个正妃的娘家,这事情传扬出去,你让王爷怎么在外头做人?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硬,仿佛撕去了伪装,用上位者的威仪压迫着青娆。但青娆却分明看出,她深藏的那份色厉内荏。
“呵……”青娆低低笑了起来,抬眼望着她:“身份?我是您的奴仆,但您却防我如豺狼,让我戴了那对藏了‘朱绫香’的金镯近两年!如今,我是王爷的妾室不假,可我也是庄家的女儿。娘娘,您别忘了,是您害得我子嗣无望,让我没法再做一个合格的妾室,没法再有什么前程!既然注定要让王爷失望,那我总要保住一头,即便是死,我也要让我娘家诸人不再被你们驱使,若是您不肯点头,大不了我们一起下地狱!”
陈阅微从来没有看过庄氏这副表情。
即便是前世她身不由己被送进宫后,她也不曾这般绝望和疯狂,而此刻的她,就像是绷紧的琴弦,仿佛下一刻就会断掉。
她忽然头痛欲裂。
原本觉得她虽然失手,可能让庄氏伤了身子,子嗣无望,也算得上一桩划算的买卖。
可没想到,反倒将她逼得歇斯底里,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模样。不拿瓷器碰瓦砾,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道理,如今她身居高位,与她想过的日子只有一步之遥,更不能将荣华都毁在眼前的疯子手里。
眼看着庄氏放了狠话就要离开,陈阅微完全失了平日的从容,声音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急迫和颤抖开口道:“等等!”
她扶着桌案站起身来,快步拦住了庄氏,语调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饱含委屈和无奈的情真意切:“青娆,那镯子的事,我原先当真不知情!你也知道我母亲的性子,她眼里揉不得沙子,连我爹都防着。她们为了长姐,为了鹤哥儿,怕你生下孩子威胁鹤哥儿的地位!我知晓你受苦了,可我也实在是被蒙蔽了……我没脸见你,可我只想着,你不要恨我!”
到底是多年的主仆情分,她从前从未在庄氏跟前表露出对她不好的情绪,她有把握让她仍旧信她。
见庄氏不言不语,表情淡漠地看着她,陈阅微心中一动,接着捧着她的手道:“方才是我气急了,才故意刺你。你现在怨我、恨我,我都能理解。可你静下心来想想,我们何至于此?何必要闹到鱼死网破,让整个王府、让王爷都跟着颜面扫地?当日送你进国公府,我便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你,我进门前便想好了,要做你一辈子的靠山,如今这想法也没变。”
她观察着庄氏的神色,抛出诱饵:“子嗣固然重要,但只要我们同气连枝,不管府里进了多少新人,都不会没有你立足之地。青娆,你根基太浅,还是需要一个依靠。日后,我也会好好补偿你,金银珠宝,田庄铺面,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尽全力给你,只盼着你不要与我彻底生分了。青娆,你给我个机会补偿你,好不好?”
青娆表情微微松动,心中却冷笑。
这样一副慈悲温良的面孔,任谁不知她内里那颗裹了毒药的心,怕都要信以为真。可她却知道,面前的人,说着最念情分,却毫不犹豫地送了她同胞姐姐去死,只为了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我什么都不要,你若是让我娘家脱籍,我就暂且信你一回。”
陈阅微哽住。
说实话,要让庄家全家脱籍,她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她将庄家人带过来,原本是想用他们拿捏庄氏。可王爷对庄氏的宠爱一开始就出乎她的意料,成婚第二日,庄家人就被王爷的人接去了外院,说是奴仆,倒更像是客居。她手里固然有着卖身契,但不到地位稳固的时候,她也轻易不敢拿出来得罪王爷。
瞧庄氏的模样,只怕崔氏的身份亦当真有问题,否则她不会这么疯。
与其闹到最后仍旧看他们得偿所愿,还不如挽回局面,用这个王爷心里的苦主,帮她度过这回的危机。
“好。”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泪光,“你该信我才是,我将他们带过来,本就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否则,放在陈府里,我娘绝不会点头答应。”
这话又让庄氏的神情有所缓和。
陈阅微趁热打铁,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只是王爷心中对我有误会,劳你在王爷面前替我辩解几句,若我不能出席皇后娘娘的千秋宴,日后我娘家难免迁怒于你爹娘和姐姐,即便脱了籍,她们也总得在京城讨生活。”她声音里带着蛊惑意味:“若我地位稳固,我们联手,对你也只有好处,是不是?”
青娆凉凉扫了她一眼,似乎态度软和下来:“王妃什么时候让人拿着文书去官府消籍,你这个忙,我再考虑什么时候帮。”
这一瞬,两者身份的天平似乎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可陈阅微顾不上去发泄这种隐隐的不满,庄氏是她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了,顾皇后的千秋宴,是她成婚以来宫里最大的事,若是她不能出席,那以后就没什么人把她陈阅微当一回事了。
暂且的隐忍,是为了以后的大计。她在心中说服了自己,面上便露出了一个更和善的笑容。
第106章 第 106 章 夜舟
夜色如墨, 浓稠得几近化不开。
白日里波光粼粼的湖面此刻沉入一片深邃的寂静,唯有远处偶然的蝉鸣和水波懒洋洋拍打湖岸的轻响。
今夜王爷起了兴致,命人往湖中置了一叶扁舟, 备上美酒,单独带着庄夫人夜游昭阳馆湖心洲。
服侍的人虽提着心, 却也知王爷通水性,得了令便也只远远守在岸边,以防万一。
仅容二三人的乌篷小船上,周绍姿态慵懒地半倚在船尾,指节分明的手执着一只白玉酒壶。
饮了几杯酒下肚, 他褪下了外袍, 只穿了件敞着襟口的玄色绸衫, 隐隐露出胸膛紧实的肌肉线条。比起平日里高贵肃然的模样, 此刻的他瞧上去,多了些不羁风流的味道。
船头挂了一盏琉璃宫灯,女子一袭水碧色的薄纱襦裙在灯下流淌着清浅的光泽。
周绍的视线牢牢地追随着那喝了几口杏子酒, 便自告奋勇要将船锚固定在湖心亭的阑干上的美人。只见她屈膝跪坐在船头,醉人的朱色渐渐洇透了她的肩颈。
琉璃灯的光极其微弱,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昏黄光晕将她因湖中水汽打在纱罗上映出的玲珑轮廓勾勒得愈发丰盈。
“好了吗?”周绍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喉头不自觉地轻微滚动了些许。
“王爷,快了。”她回身朝着他笑, 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船身晃动了一下,她啊呀了一声, 正要挽救,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却已在暗夜里精准地扣住了她的脚踝,猛地向后一拽。
“你太慢,本王没有耐心了……”男人的低笑声在她耳垂处响起, 下一瞬,他的吻便落在了她被迫仰起的脆弱颈线上。
船身因这忽然的动作剧烈一晃,原本要系上阑干的船锚便无力脱落,倏尔坠入水中,小舟就这样悠悠滑入了荷海。
荷叶上的露珠被震得如雨点般簌簌落下,很快便打湿了青娆薄若蝉翼的纱裙,但此刻,她已然无暇顾及。
……
青娆瞧得出,他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好。
想起茶楼一事她的算计,她心中并非没有内疚心绪,但那也只是一瞬。
他是皇亲贵胄,比她拥有的东西要多得多,而她手中的筹码却少之又少,只能利用好能看到的所有机会,保住全家身家性命。真到了她不会被轻易辖制胁迫的时候,她才有资格去同情心疼别人。
心中念头坚定,她的表情却愈发柔媚温婉,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紧蹙的眉心:“王爷……您既然这样烦心,那不如……还是让王妃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罢?”
周绍并不意外她知晓了此事。
本来他心中就对小陈氏有诸多不满,故意放出消息,也就是要明晃晃地敲打她,各院的妾室自然也没有被瞒着的必要。
但她开口为小陈氏求情,倒是让他猛地顿住。
玉色的足尖在月光下绷紧又蜷缩,她声音软糯:“王爷……若这等场合您不带她,外头的人岂不是真要说您、说您宠妾……灭妻了?”
听了这促狭的一句,男人的眉头才微微松了松,确定眼前的傻姑娘没有好了伤疤忘了疼,转眼便将别人的陷害抛之脑后了。
“嘴长在旁人身上,本王可管不了。”他轻哼一声,“倒是你,前些天还耍小性不许我去别人那里,怎么今日又帮人说起好话来了?”
船舷碰上了荷叶莲梗,水声哗然,荷叶倾倒,连累得乌篷船也往一侧倾斜。
青娆仰着颈子,瑟缩着抱紧了他的后背:“妾……这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嘛!”
男人怔了怔,旋即眸光变得饶有兴味,故意板着脸问:“堂堂皇亲国戚的府邸里,居然有贪腐之事,快如实招来,本王或许还能念在你是初犯,饶你一条小命!”
青娆没想到这人忽然这样幼稚,却也不扫兴地顺着他接了一句:“小女惶恐!实在是娘娘出手阔绰,要为小女举家脱了奴籍,小女这才一时糊涂,犯了这等过错,在王爷面前进谗言……”
脱籍?
为了能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小陈氏可真是下了大手笔了。
他心中冷笑。
环在美人腰后的手臂在这一瞬收得极紧,仿佛要将她纤细的骨骼都勒断,含糊道:“你明知故犯,藐视家规,戏弄本王,本王定然要好好惩罚你……”
“便罚你,这辈子都服侍本王起居,为本王暖床!”
五月的风裹着潮气,粘稠而温软,沉沉压在夜色下的湖面,兰舟便这样荡入莲叶深处。
……
再有机会开口时,面前的男人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心情。
“既然她自己愿意给你送这个好处,你便收着。至于千秋宴……”
他拉长着调子,落在青娆耳里,倒有收了人好处不办事的意味,她忙拉着他的手道:“王爷,您心中纵然有气,可却不能叫外人瞧出来。妾可是知晓,外头那些御史最爱盯着王爷这等炙手可热的宗亲做文章,即便是无事,也能被他们揣测得满城风雨,若有把柄,岂不更让您疲于应对?”
青娆本就没打算彻底断了陈阅微的路——她如今根基不稳,在上头几位贵人眼里什么都不算,即便陈阅微有错处,她毕竟也是当家主母,千秋宴上主母不出席,反倒让她这个宠妾进宫,那她可真是嫌命长了。
即便周绍能保住她,她的名声也会彻底坏掉。日后再想争什么东西,只怕是难上加难。而且,正如陈阅微所说,周绍不能被这等事拖累,否则,坏的是整个府邸的前程。
所以,她没有打算因小失大,只是想利用这次机会,让全家人彻底脱离奴仆的身份。
周绍目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同是内宅女眷,小陈氏身为正妃,为了一己之利竟敢在外头败坏他的名声,青娆本只是宠妾,仰仗着他的宠爱便能好好过活,却偏偏为他处处做打算……
两相对比之下,他更觉得陈阅微荒唐了。
于是,在听见青娆道“王妃如此,或许当真还与我有些情分,朱绫香的事,或许真是大夫人自作主张”时,他有些恼怒地用指尖堵住了她的唇,瞪了她一眼:“又开始说胡话了。”
对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波流转,带着酒意熏染下的迷离水光。
周绍的眸光变得愈发温和,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啊你,总是将旁人想得太好,这样的性子,岂不是很容易被人辜负?”
他也有一些懊恼。
庄家脱籍之事,他也是放在心上的,当时庄家夫妇一进王府,他就将他们全家安排在了外院,不让他们明面上为人驱使,又让余善长多照料他们一些。
可细论之下,他们仍旧过的是奴仆的日子。
王府女眷的娘家,处境却如此艰难……便是从前的丁家,他也是给了他们好身份和钱财,让他们在外头当起了县城的富户,他待青娆的心意更多,却偏偏总是让她在等待,还给了小陈氏机会,用这等事来挽回局面……
周绍心中很有些愧疚。
再加上青娆被害一事,他始终亏欠她……
没有犹豫太久,他便抬起头,目光如炬,沉吟道:“你如今身上有诰命,你爹娘一家被放出府,日后也不能少了产业和身份……
“毗邻贡院的两间临街铺面位置不错,生意也好,便记在你爹名下。京郊南苑那座带温泉的庄子,回头便记作你姐姐的嫁妆……郑安为人很能干,本王准备将他任命为王府的属官,虽然只是八品,却也是正经的官身了。”
原本,他还打算再磨一磨郑安的性子再给他功名,可庄家要单独立府,便少不得要有支应门庭的人。庄家夫妇没有儿子,能用的只有这个赘婿。
周绍给了他官身,又要防着他心大,便给了庄青玉丰厚的嫁妆,日后家里的嚼用,郑安不是要朝妻子伸手,便要朝岳家身上,也算是个挟制。
当然,只要他够聪明,想来就该逢迎着妻子,这才能用好这“裙带关系”。
青娆听着他一桩桩的安排,怔了又怔,双眸里忍不住浮现出一些感激。
“妾替爹娘和姐姐姐夫谢过王爷的恩赏!”她纤细的手臂环上他劲瘦的腰身,亲昵地将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唇角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
京城的铺子不同于襄州府地界的铺子,那都是寸土寸金的好地界,只要庄家人日后不是太糊涂将东西变卖出去,那便是一直能下金蛋的母鸡,再也不必为开销担忧。
京郊的大庄子她也看过账目,只要管理得宜,一家人三时四季的大多数粮食鲜肉都有了来路。
光凭着这些产业,庄家人就能在京城跻身小富之家了。这和从前丁氏娘家得到的那点儿小恩小惠,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郑安的官身,更是能让她的家世往上涨一涨,日后若是有了子嗣,旁人也不能再攻讦他生母的身份。
青娆的手不由不着痕迹地抚了抚小腹,心道:该有这样特殊的宠爱和拿得出手的母家,我才情愿让你来这世上一遭。
只是不知道,她的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想,愿不愿意有她这样的母亲。
青娆垂眸一笑,子嗣艰难虽是她拿来哄骗陈阅微的话,可这一会儿,她倒真有些盼着能有子嗣了。
她没能得到的许多东西,或许她的孩子,一出生便能拥有了。
这一瞬,氤氲的水汽凝在美人的睫羽,眸光在琉璃灯迷幻昏黄的光影下亮如星辰,欲语还休,回应这动人神色的,是周绍眼中骤然点燃的燎原之火。
斯夜漫长,船尾的水声,兀自不知停歇地哗哗作响。
第107章 第 107 章 争宅
夜色深沉, 万籁俱寂。
松园之中,丁姨娘穿一身已有些过时的玫红软绸衣,外面搭了件半新不旧的云纹披风, 漫无目的地沿着园子的石子路游荡,如同一个幽魂。
自打孟氏从她这里抢走敏姐儿后, 她的日子就一日赛一日的艰难。
锦衣玉食这种东西,她实然不是非常在乎,她更想要的,是那个自年少时便仰慕的男子的垂怜。
所以她才会不惜代价得到敏姐儿,只想有这个借口, 让他能匆匆的岁月里多看她一眼。
可惜了, 那丫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旁人朝她招招手, 她就忙不迭地投靠去了。
倒随了她生母的性子,惯是会拜高踩低,得了机缘便死不撒手。
今日实然是丁氏的生辰, 从前在国公府时,纵然国公爷不见得记得,可身边的人却还记得提醒, 不似如今,这松园里就好似没她这个人。
她心里不痛快, 所以没带任何下人,独自一人到园子里散心。
然而, 丁氏的脚步却在靠近一处浓密荷径的岸边时倏然顿住。
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声响。是水声?
鬼使神差的,丁姨娘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拨开岸边遮挡她视线的几片宽大荷叶。
借着惨淡的下弦月和那船头一点微弱的、几乎被荷叶完全遮挡的昏黄琉璃灯光,她看见了一艘狭小的扁舟。
像一只不安分的水禽, 在层层叠叠、夜色里显得格外墨黑稠密的荷叶丛中剧烈地起伏、颠簸着。
舟上有人。
月光勾勒出男子贲张的肩臂线条和坚实的胸膛,那高大的身形,丁姨娘只消一眼便能认出是令她魂牵梦绕的王爷。
那人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不慌不忙,气度从容的翩翩君子,可这一瞬,他的神情中却布满了凶悍和贪婪,强健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一道纤细的腰肢,是让人看上一眼便难以忘却的荒唐。
寂静的夜色里,落在她耳边的压抑破碎的声响里,掺着某种让人心头发痒的媚惑甜腻意味,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其余妾室的院子都没有近水,能在此时同王爷夜游的,必然是一水之隔的昭阳馆!
丁氏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她别过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渐渐地,她甚至能尝到嘴里弥漫开来的铁锈味——那是她将下唇咬破带来的滋味。
凭什么?
庄氏曾经也不过是一个婢女,甚至和王爷还没有打小的情分,她膝下也没有子嗣,听闻府里的传言说,她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子嗣了。这样毫无用处,又勾引着爷们如此轻薄放荡的女子,凭什么能独占王爷的宠爱,让王爷露出那样毫不掩饰、令人心惊的情热模样?
说是就连正院,这几日也得暂避锋芒。
从前,丁氏恨极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入主王府的陈阅微,可这一瞬,她脑海里全是那摇曳的小舟和雪白得刺眼的颈子,滔天的恨意和冰冷刺骨的妒忌将她的心脏彻底包裹。
王爷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偶尔偏爱谁,但他,怎么能独独对庄氏那般不同?
他是天边月,该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而不是为了那妖妖调调的庄氏,甘愿谪入凡间。
*
城南的街巷两旁,高大槐树的浓密枝叶交织成一片清凉的绿荫,消散了些许初夏的燥意。
郑安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圆领窄袖常服袍,王府八品属官的制式常服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眉宇间仿佛也多了一股矜贵之气。
王爷赏了庄家人不少产业,妻妹庄夫人也很大方,知晓他在看宅子,还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们往大了看:“……京城里好地段的宅子都是可遇不可求,若是瞧见好的,加上些钱也得拿下。”
郑安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他知晓妻妹从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在这事上没有让庄家人低调的打算,想来日后庄家也不必一味蛰伏。能让青玉过上好日子,他不会为了甚么自尊心让她迁就自己。从他上门求亲的那一日,他就当真把自己当成了庄家的赘婿,甚至很高兴能拥有新的家人。
牙人知道郑安是成郡王新晋得用的属官,来时也被王府的高总管特意交代过,此时自然是态度殷勤备至,一口一个郑大人,引着他在巷子里穿行。
他们看了几处宅院,郑安都没说满意,直到最后一个三进宅子时,郑安才细致地看了又看。此处离王府虽有些远,可宅子修葺保养得当,若是买下,很快就能住进去。且这处宅院也是今日看过来最宽敞的,朝向也规整。
他看得满意,倒把牙人看得一惊,没想到郑安会这么大手笔,一出手就想拿下城南的三进院——许多京官都没有这样的底蕴。
牙人算着这笔佣金,态度就更热切了些,直将这宅子夸了又夸,就差说得天上有地上无。郑安只是偶尔点点头,从表情看不出信与不信。
临出门时,忽闻马蹄轻响,一辆模样低调的青呢马车驶近巷口,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一位身着玄色暗云纹杭绸直裰的中年男子踏车而下。
他面容清隽,目光炯然,气度沉凝,正是明德侯。
牙人眼睛尖,一眼便瞧出了马车上的牌子是明德侯府的,立时就朝他行礼。
明德侯和气地摆摆手,跟着他来的牙人则上前一步,作出引领的姿态:“侯爷,请。”
郑安眯了眯眼睛,扫了自己的牙人胡三一眼。
胡三脸色一变,暗骂这房主竟然找了不止一个牙人,可这两位都不是好得罪的,郑安靠山再大,明德侯毕竟是盘踞京城多年的勋爵……
迟疑的当空,郑安已然上前道:“侯爷,小人郑安,是成郡王府的属官。此次过来是想替我家王爷置产,还望王爷割爱。”打着周绍的旗号做事,他并不觉得心虚,他想着,给庄家置宅子应也是王爷的意思,只是王爷赏赐了铺子和庄子在前,不好做得太过,这才借了妻妹的口,又暗地里贴补银两。
即便是他猜错了,也不要紧,事关青玉生产之事,他看中了这宅子,就没理由让人在他面前抢走。
明德侯仿佛在此时才“不经意”地注意到郑安,笑着问:“哦?你是成郡王府的?王爷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在城南置产?”
城南的宅子,对于一些小官来说尚算不错,可对成郡王府这等天家子弟来说,就太简陋偏远了些。
郑安则面不红心不跳:“王爷的心思非小人能猜测。”
明德侯看了一眼扯着虎皮做大旗的郑安,暗道这小子果真有郑家指鹿为马的本事,面上毫无异色,只叹了声:“这倒是不巧了,本侯也很想要这宅子。不如这样,郑大人,随本侯去对面的茶馆商议一二?”
郑安扫了一眼胡三,点了点头。胡三自然只好和另一位牙人跟了过去——他瞧着郑安年少气盛,这两位要是为了这宅子闹起来,谁掉了一根毫毛,他日后就别想在京城混了。
故而人虽然跟了上去,却悄悄托了茶楼的伙计,让他一会儿见势不对就赶紧去成郡王府报信。
茶楼的人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侍奉起茶点来愈发谨慎小心。
郑安随着明德侯上了楼,看见他露出长辈般亲和的笑容后,心里就有数了。
他在京城为王爷做事这些时日,早也瞧出来明德侯是河间王的人,他敢大喇喇地同自己这个成郡王的属官见面喝茶,要么是奉了河间王的令来刁难他好打王爷的脸,要么,就是为了……
“不知郑大人今年几岁了?本侯瞧着,你甚是面善,倒有些像故人。”
郑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谨慎,说了年龄,又斟酌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王爷兴许是认错人了。”
明德侯挑了挑眉头,有些意外他毫不犹豫地矢口否认,可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那点不确定又迅速消散,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试探性的熟稔:“本侯这话有些唐突,只是你瞧着实在面善。本侯的夫人娘家有一位侄子,年少时走失,至今音讯全无……算算年岁,倒和你恰好相仿,又是本家……你或许不知道,本侯的妻弟膝下至今没有男丁,偌大产业竟无人继承,实在是令人惋惜……”
他心中想着,郑勘走失时年岁毕竟还小,或许不记得他这门亲戚。且当时秦氏势大,他或许有心隐藏自己,不敢认祖归宗,可自己都将郑家后继无人的诱饵抛了出来,他就不信他能不心动。
可郑安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面上有一丝尴尬,仿佛觉得他交浅言深了:“那实在是可惜了。只是侯爷,小人是京城人士,父母双亡,流落成乞儿吃百家饭才长成今日。小人倒是盼着能有这么显贵的门第,可惜是没这个福分。”
明德侯一噎。
他深深地看了郑安一眼,总觉得这小子是在阴阳怪气,当真是觉得是福分?还是在诅咒郑康顺夫妻俩?
“原是如此,那倒是本侯认错了。”他语气中似有遗憾,又转而笑道:“既是没有这层渊源,那这宅子是本侯心爱之物,本侯也不欲让你了。”
郑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并不意外。
明德侯正以为他要认输,却听他道:“小人也只是奉王爷之命来买宅子,侯爷若是不让,小人也没有法子。只是,不知侯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河间王?若是为了河间王,只怕王爷不见得情愿您自作主张与小人起争端,毕竟,河间王素来贤名在外。”
明德侯面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
这混账小子,竟然敢威胁他。
哪里是在说河间王不允他在外争端,分明是说他要告知河间王,他借着认亲的名头和成郡王的人拉关系!
偏偏这小子不承认,他又没有十足十的把握道他就是当年的郑勘……
河间王待人温和是真,可疑心深重也是真,一时间,明德侯还真不敢按照原计划和郑安这泼皮争抢了。
“侯爷不说话?那想来是愿意割爱了。”
郑安大笑一声,招手将胡三喊了进来,从怀中拿出银两递给他:“侯爷愿意谦让,传出去定然是一桩美谈。胡三,咱们这就去官府办文书。”
明德侯气得手发抖,面上还得装得高深莫测:出来看宅子,居然随身带了这么多银票,半点没有京城高门大户行事的作风!他简直想当场拿出更多银子来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脸,偏偏他今日还真没有这么多银票……
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郑大人少年英才,前途可期。只是这京城风高浪急,凡事,需得思量再三,不必太急太燥地做决定。”他只当郑安是一时意气,等他回过神来,就会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若是及时回头,向他认错,他也不是没有容人之量。
郑安却好似听不懂对方的告诫之意,笑眯眯地道:“多谢侯爷教诲,小人必定恪尽职守,好不负侯爷苦心。”
待上了马车,郑安脸上的笑意才全然落了下来,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郑康顺无子?
他那位嫡母,倒还真是好手段,硬生生把他满屋的姬妾都断了子嗣缘。也不知道郑康顺回过味儿来,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冷漠疏忽和对那秦氏多年的宠爱?
但这些事,对他来说,早就像上辈子的事了。
因此,哪怕他手里握着鹘影司,也从来没有主动去打听过郑家的情况。
从遇上青玉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荣获新生。
所谓郑家的家产,他也没有半分的兴趣。腌臜窝里藏着的金疙瘩,在他看来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为这种东西争得头破血流,不值得。
更何况,明德侯如此作态,分明是想利用他做棋子,在党争里头捞好处。
侯爷,该思量再三的,是您才对。
据他所知,那位河间王,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他揉了揉额角。
只是,他从没想到郑家人会主动找上门来拉拢他这个庶子……若是有朝一日闹到青玉那里,青玉会怎么想他?
第108章 第 108 章 诱饵
王府中, 正院拖了几日,眼看着千秋宴在即,王爷还没有松口的意思, 只好不情不愿拿出了庄家人的身契,让昭阳馆的人自去官府销籍立户。
东西刚给出去没多久, 典礼署的人就送来了她的诰命服,告知她不日要进宫参加皇后千秋宴。
陈阅微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王爷竟是如此爱重庄氏,庄氏的一句话,倒决定了她这个正妃有没有脸面。
但事情到这儿还没完, 她很快就听说, 庄家人前脚脱了籍, 后脚王爷就把京城的两间铺子和京郊的一个大庄子转到了他们名下, 不过半日功夫,庄家就从下等的奴仆变成了京城的小富户。
她气得头晕,可东西已经给出去了, 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只好在心里宽慰自己,忍耐只是一时的,只要她在帝后面前站稳了脚跟, 寻机生下嫡子,不愁熬不过庄氏这个注定无嗣的贱婢!
可典礼署却不只给正院送了东西, 连昭阳馆和照春苑的两位夫人也同样收到了诰命服。
按大晋的规矩,像皇后千秋这种大宴, 宗室女眷中有诰命的侧室的确也是能进宫祝寿的,只是有些王府里不愿意给妾室脸面,到郡王爷这里,好像格外大方些。
陈阅微听说后, 面上什么也没说,转头就又碎了一套茶盏。
六月初三,千秋宴。
飞檐斗拱的殿堂内金碧辉煌,陛下在保宁殿设宴,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
皇后娘娘坐在陛下身侧,端坐于最上首的宝座之上,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梳成朝凤髻,华美的赤金翟凤冠上珠光宝气。
她面容慈和,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下首按照尊卑品级贺寿的宗亲和臣子们,目光落在那些环佩叮当、珠翠生辉的女眷们身上,也是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她不爱排场,但年纪大了,人总是不免爱热闹的,看着他们为了讨自己欢心绞尽脑汁,心里也很难说不欢喜。
雕花门廊下,内侍高声传唱:“成郡王携王妃陈氏、郡王夫人方氏、庄氏觐见,为皇后娘娘贺寿!”
一身郡王礼服的周绍当先稳步踏入殿中。他身后半步,跟着身着安排按品大妆、仪态雍容的陈阅微,方氏和青娆也穿得比平日明艳华贵些,只是比起陈阅微,一举一动被交代过要更低调沉稳。
叩拜过后,周绍献上了精心准备的寿礼,是塞外得来的宝刀,倒叫皇后眼睛一亮。
她出身顾家,祖父和父亲都是知名武将,自小也是弄刀舞剑惯了,只当了皇后以后,学着要母仪天下,便变得端庄文雅。但骨子里,她还是爱这些东西的。
“成郡王有心了。”皇后赞了一句,为表嘉奖,又特意喊了王府的女眷上前来寒暄两句。
原只是走个过场,目光落在庄氏身上,却微微一顿,旋即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
嬷嬷脸上也有些惊奇之色。
皇后收回视线,对着陈阅微道:“陈氏,你年纪轻,身子康健,虽是新婚,本宫也难免要叮嘱几句,望你早日为成郡王开枝散叶,在府里,也要做好表率。”
陈阅微面色一红,连忙受教。
皇后关心成郡王府的子嗣,是好事,她不会在这种时候忤逆尊者,即便这话有些刺耳,像是在说她不贤德。
但她想着,顾皇后当了几十年的皇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必要纡尊降贵地同宗室女眷说话,或许,她同什么人都是这样的调子,半是叮嘱半是敲打。
哪知,下一瞬,皇后的视线就落在了庄氏身上。
“你……”
青娆怔了怔,没想到皇后还会和她说话,但她反应很快,知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不能给周绍丢脸,连忙上前一步行礼:“妾庄氏,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宁,福寿绵长。”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陈阅微心头一喜,暗想:莫不是娘娘听说了庄氏在府中狐媚,有意要敲打训诫她?
一旁的周绍也微微蹙了眉,有些担忧地看了青娆一眼。
在看清楚她的相貌后,皇后面上的表情就更柔和了。
“生得真是齐整可人,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模样。”她却笑赞了一句,道:“好生侍奉你家郡王。”
青娆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皇后会这样夸赞她,连忙恭敬地道谢。
一侧的陛下闻言也略有兴趣地看了庄氏一眼,目中闪过一抹了然神色。
周绍的这妾室,竟和他已经去世十年有余的岳母有几分相像……这倒也真是缘分了,怪不得皇后喜欢这丫头。
他心里想着,这成郡王府满府可都是妙人:周绍懂得投其所好,哄得皇后开心,他这妾室竟也托生了这样一副样貌,叫皇后看得亲切……甭管是正室侧室,总之都是王府的人,好处都叫那小子得了。
而旁边的陈阅微,则有些眼前发晕了。
她垂在身侧、拢在宽大袖中的手,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能感觉到,殿中有无数不怀好意地目光在她身上扫视,仿佛是在嘲笑她,她堂堂正妃,却比不得一个妾室在皇后娘娘跟前得脸面……
宗亲与众臣携女眷向皇后贺寿后,女眷们便由宫人引领从另一侧的殿门退出保宁殿,前往皇后所居的长春宫饮宴叙话。
众人先至,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见皇后娘娘换了一身更轻便些的宫服从内殿出来。
裕亲王妃与河间王妃一副熟稔模样,带头笑语晏晏地捧着皇后说话,哄得皇后喜笑颜开。
对待近来在储君之位上格外炙手可热的两位王爷的正妃,皇后也不吝啬温和态度,与她们笑吟吟地谈着儿女经,瞧上去倒像是普通的婆母在教导儿媳似的。
到了长春宫里,地方略狭窄些,正妃们都围着皇后坐,青娆方氏等一众妾室便坐在靠后的绣墩上,连里头那几位的人脸都看不清。
青娆倒没觉得有什么,反而庆幸娘娘眼前有妙语连珠的河间王妃和裕亲王妃,好歹没让她的风头出得太过。哪怕这会儿她坐在这里,都能感觉到不时有审视的视线在她身上扫过,都是为了娘娘先前那一句忽然的夸赞。
方氏则有些失落。
从前在襄州国公府时,她靠着老王妃这个连着姻亲的长辈,还自恃和正室夫人差不了太多。王爷册封郡王时,也一并为她请了封——夫人的封号,听起来多么悦耳。
可这会儿到了宫里,她才猛然发现,妾室就是妾室,连在娘娘跟前开口的机会都没有。里间坐着的那几位,今日连个眼风都没有给她过。
就连近来在府里张狂得不得了的庄氏,也是一副低眉顺眼,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扫一眼打扮得都格外隆重的各府侧妃、郡王夫人等人,见她们都似自己一般,手中捏着一颗葡萄,却半晌都紧张得没敢往嘴里送的模样,心头才泛上一抹释然的苦涩。
她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幻想她与王爷还能有一个康健完美的儿子,幻想她还能如在襄州府时横行,却忘了,王爷已经许久没有踏足照春苑了。
原先觉得该恨庄氏狐媚,此情此景下,她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他们与过去不同了,向上追逐着一些东西的王爷,已经不再喜欢她的任性,更希望她识大体,懂本分。
这个念头让她心中一冷,想起许久以来,她不能接受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容貌有损,索性对他冷脸以待,饶是他哭得再厉害,自己都不肯抱他一下……
她心头微酸,垂下了眸。
*
前头保宁殿里,酒过三巡,皇帝拍着河间王的肩,赞他进来办事得力,没有损了天家子孙的颜面。
一边被冷落的裕亲王笑容僵硬,过了片刻,他寻了个借口,扶额走入夜色里。
面孔隐在黑暗中时,他脸上的戾气才尽皆显现。
他就不明白了,论起亲缘,他的父亲是皇伯父一母同胞的弟弟,他自小也在先太后宫里长大,论亲近,怎么也不该不如那个只知道逢迎的周琚!
偏皇伯父如同老糊涂了一般,被人哄得团团转,叫他一看就心里堵得慌。
哪怕前头几年他没在京城,可自小的记忆让他对偌大的宫闱半点都不陌生,他心里窝着火,却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能别人捏住把柄,故而散酒气也是寻的前庭的僻静之处,不至于搅扰宫闱。
席间皇帝对河间王的亲昵与盛赞,如闷锤般不断敲打他的神经,也许是酒吃得多了,一时间竟有些站不稳,手掌要去扶朱红阑干的一刹,忽然有人更快一步地迎上来,语调带着关切地扶住了他:“殿下?您还好吧?”
周璲警觉地退后一步,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翦水盈盈的眸子。
羊角宫灯下,却见来人身段曼妙,一袭鹅黄宫纱软缎宫装,容貌堪称绝色,只是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一瞧便是后妃打扮。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客气地拱手道:“本王喝醉了,有些唐突了,不知是哪位娘娘?”
听见他开口,那女子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被朝霞浸染的芙蓉,慌乱地低下头道:“婢妾苏氏,见过裕亲王殿下。”
他从未见过此女,对方却偏偏一口喊出了他的身份……
裕亲王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此次选秀,众多出身高门的秀女,可陛下一个也没挑,都赏赐给了宗室和重臣。转头,皇后娘娘就在宫闱中挑了个宫女,听闻那宫女很是受宠,短短时日就被册封为宝林。
位分比起贵女出身的后妃们固然低了些,可她年轻无子,又是宫女出身,以这位皇帝陛下不贪色不逾矩的性子,已经算是盛宠了。
外界对此不乏议论,猜测这位苏宝林是有什么好手段得了陛下喜欢,此时裕亲王看清了对方的相貌身段,心中就不由嗤笑一声。
什么不贪色不逾矩的明君?
这苏氏的年纪,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小一些,哪怕是在他府里给他长子做妾室都是使得的,老皇帝装得敬重皇后,不近女色,到头来还不是收了个柔情小意的年轻美人?
到底是老了,从前他爹老裕亲王数次想送美人入宫,皇帝都不允,如今倒是玩起金屋藏娇了。
在意识到面前女子的身份后,裕亲王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水波荡漾,似是饱含了倾慕之意,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原是宝林娘娘。”他稳住身形,刻意做出几分随意的姿态,笑道:“娘娘此时该在长春宫里伴驾,或是在陛下跟前侍奉,怎生到了此处?”尾音就带了些调侃意味。
“婢妾担不起娘娘称谓……”苏宝林连忙道,贝齿轻咬下唇,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次低微下去:“婢妾原本就在保宁殿一侧侍奉,方才在席间见王爷喝多了,似有不适,故而……”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反倒更加引人浮想联翩。
佳人一副欲诉衷肠的模样,微微仰起头望着他,露出雪白颀长的脖颈曲线和姣好的身形。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仿佛近了些,他仿佛已经能够嗅到苏氏身上那份清幽的香气,不由喉头微动。
细论起来,苏氏的相貌其实是他最爱的那一类:行如弱柳扶风,面似娇花照水,卑怯中又带着妩媚,叫人一看就欲要收入囊中尽情赏玩。
到底是嫡亲的叔侄,连他都心生怜爱,陛下喜欢也是难免了。
周璲有些洋洋自得,不论面前的女子对他的倾慕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反映了一个事实:在苏氏心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伯父不如自己。她要么是爱自己英俊风流,要么是觉得陛下垂垂老矣,看中了他年富力强,想永葆富贵。
这些小心思,在他看来都不是什么错处,反倒让他有些兴奋。
对方想攀附于他,他又何尝不想在这禁宫之中安插一个钉子呢?
“宝林放心,本王身子一切都好。倒是陛下年岁大了,本王在府中时常忧心圣躬,唯恐朝事纷杂,让陛下操劳太过……只恨不能为陛下解忧。”装腔作势的话语说得像是纯孝之人,但聪明人一听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探听圣意圣躬,原是大罪,但苏氏得宠,时常伴驾,这种事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秘密。
苏氏果然也很聪明。
她白着脸,纤长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宫装上的丝绦,犹豫了片刻,才带着一丝决绝,附耳道:“殿下的孝心,婢妾自然明白。若是圣躬有违,自当告知殿下……只求殿下莫要忘了,今日寻芳的一片痴心……”
大袖交叠,两人的影子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亲昵。美人的香气让周璲有一瞬的心猿意马,但他很快就清醒下来:今日宫宴,人多眼杂,即便他有些想法,也不能在此时……
于是他声音放柔,带着许诺的意味:“宝林待本王之心,本王自然牢记。他日功成,宝林想得到的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二人喁喁私语了片刻,苏氏便面色绯红,提着裙裾迅速隐没在夜色深处。
周璲立在原地,脸上的志得意满之色再难掩饰。
陛下不亲近他又如何?有这样一颗棋子在,若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是不能使些不干净的手段……
*
福宁殿。
皇帝已换了明黄寝衣,正由一名老内使伺候着用热巾擦手。
他动作缓慢,姿态从容,哪怕是席间与多位臣子推杯换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也没有丝毫倦意。
殿门被无声推开又合上。
瞧见款款而来,眉目含情的苏氏,皇帝表情亮了起来,摆摆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等人一走,苏寻芳便褪去了所有媚态与羞怯,步履轻而稳地走到御榻前,恭谨地向皇帝磕头跪拜。
皇帝的表情也恢复了淡然,没有丝毫优待的意思,等人行完礼,才慢悠悠地问:“办妥了?”
苏寻芳并没有起身,只恭谨地答话道:“不出陛下所料,他果然上了钩,想从奴婢这里探听圣躬的消息,恐有不臣之心。”便将方才见面的情形,一字不落地说与皇帝听。
一时间,殿内只有铜壶滴漏缓慢的滴答声。
“……知道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他既然想知道,你便常去见他,告诉他就是。”
苏寻芳点头应是,自是明白圣意。
她被允起身后,亦没有靠近圣榻的意思,便如同福宁殿里最老实本分的宫人一般,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直到一盏茶过后,皇帝摆了摆手,她才摆出一个得意的笑,面色红润地扭着腰出了殿。
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许多臣子都以为,他会对他胞弟的儿子另眼相看,故而便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好他,以为能占上什么从龙之功。
真是愚蠢啊。
他决定争大位前,便将什么兄弟之情都抛之脑后了,手上早就沾了亲兄弟的血。更何况,老五还一直对他有不臣之心,百般拉拢武将,意图谋反。
若不是太后苦苦哀求,他根本不会让老五活到太后闭眼后。
如今,老五的儿子果然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既然如此,他只好断了裕亲王一脉的美梦,叫他们好好认清现实了——
作者有话说:论刻板印象的可怕
皇帝:提出设想,设下圈套,验证设想,哼,你果然不忠君,把你干掉朕毫无心理负担!
第109章 第 109 章 南下
千秋宴落幕, 一众喧嚣如潮水般褪去。
按照规矩,周绍与王妃陈阅微同乘一架马车回府,马车内空间算不得大, 两人之间却没什么旖旎气息。男子微微阖着眼睛,似乎很有些疲乏了, 见状,陈阅微也不敢开口搭话,怕又说错什么惹了王爷不快。
再者,她也实在有些累了。
待两人回了正院,她回里屋换上了家常衣裳, 卸下沉甸甸的钗环, 紧绷了一日的筋骨才算略略松泛。
她深吸一口气, 对着铜镜挤出一个温柔的笑脸, 这才重新出去。
周绍坐在主位之上,眉宇间尚带着几丝疲态,但眼神却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见她出来, 当着下人们的面,他开口道:“今日宫中,你应对得宜, 未失王府体面。”
追随懿康太子多年,宫里自然也有他的眼线, 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却也能知道王府众人的表现。
陈阅微脸上的笑意立时真切了些, 王爷这话,是在奴才面前给她撑脸面了。好叫这些人知道,正院并没有失宠。
她心中欣喜,没怎么思考便作出殷勤小意模样, 走到周绍身侧,轻声道:“原也是妾身的本分。”说着,她略有些不满地嗔道:“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王爷?天儿这么热,还不赶紧给王爷更衣?”
已经入了六月,虽是夜宴,可穿的是郡王礼服,从宫里一路回来,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一边说,纤长的手指已探向周绍外袍的盘扣,动作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
周绍扫了一眼女子精心描绘的眉眼,明白过来方才她缘何耽搁了些时间,从礼法来讲,他刚和王妃从宫里参加大宴出来,理应歇在正院……
他亦看得分明王妃眼里的殷殷期盼。
但想起那人在他耳边娇纵地叫他不许与旁的女子亲近,他的目光便疏离下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王妃的动作。
陈阅微手一顿,她看一眼一边捧着衣服、鞋袜、梳头家什的丫鬟们,终于回过味儿来,明白她们缘何恨不得钻到地底去。
哪怕是今夜,王爷竟然还是想歇在昭阳馆贱人那里!
她一颗心直往下坠,笑意僵在唇边。
周绍看着那缩回的手,却是微微松了口气,因难免有些愧疚,便想着待他赴淮州后将中馈交还给她,也算是给她几分颜面:“过两日,本王便要去巡察淮州了,府里府外的事纷杂,还得让王妃多费心了。”
放在平日,陈阅微或许还会欣喜,可这会儿明知道周绍是在安抚她,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想起皇后对庄氏的青眼有加,想起那些女眷们若有似无的打量,想起已经不再能被她随意使唤的庄家人……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屈辱和嫉妒,此刻被这无声的拒绝彻底点燃。
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老话重提:“王爷,淮州一去山高路远,您身边没个可心的人儿伺候着,妾身实在不放心。妾身思来想去,不若还是将曹氏和廉氏两位妹妹迎进府来,若是有懂事的,便带上服侍您……”
周绍的眼神瞬间沉了下去。
距离他上一回驳了她的话,也不过才几日的时间。他明明不允,小陈氏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她究竟有没有把自己这个主君的话放在心上?
还是说,她在陈府里当惯了说一不二的娇小姐,如今嫁到王府,便要事事做他的主了?
这一瞬,他想起亡妻多年来对娘家的委屈隐忍,方才因她宫中表现而稍缓的态度顿时又冷了下来。
“此事本王早就有定夺,王妃忘性很大啊。”
虽是面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饶是陈阅微再自行其是,也明白自己这话又犯了周绍的忌讳了。
她白着脸,试图辩解:“王爷,妾身只是担心您……”
周绍轻笑了一声。
明明是世家出身,小陈氏难道瞧不出来,他这一路有多凶险吗?倒像是他要去游山玩水,还携美同游……要是真担心他,就该担心她家爷还能不能带着这颗脑袋回到京城!
他很是失望,说不清是为了她只顾自己私心的小盘算,还是为她表面懂事实则愚蠢的性子,只最后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王妃管好自己的事便罢了,外头的事,本王会自己思量。”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正院内,昏黄的烛火摇曳不定,映照着陈阅微僵直的身影。
明明是夏日,可那人一走,这屋子仿佛就多了一股屈辱刺骨的寒凉,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她的面颊上。
……
虽然不悦,但陈阅微提起曹氏,还是给周绍提了个醒。
他没心思在此时纳美,但淮州一行,他或许还需要曹家的助力,如此,便不好全然将两个秀女晾在一边,太不给曹家面子。
翌日晨起用膳时,他便当着青娆的面吩咐余善长给曹家和廉家备上礼物送过去,尤其是曹家,除了曹氏的那一份,还有曹将军曹炜的一份。
余善长瞟了庄夫人一眼,见她眼里只有好奇,没有不悦,才微微松了口气,应是退下。
周绍就见她眨着黑葡萄般的圆眼睛看着自己。
他以为她吃醋,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曹家对爷有用,不能太过慢待。”至于家世一般的廉氏,顺带着而已,不好太过厚此薄彼。
青娆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解释,表情有些羞赧。当日不允两位秀女进府,不过是她用来折辱陈阅微的手段,可瞧王爷的模样,曹氏明显是对他有大用,才要费心拉拢曹家……
她不免不好意思,嗔道:“妾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心思,若是碍了王爷大事,王爷不必顾忌我。”
周绍看她紧张地绞着手指的模样,晓得她是回过味儿来了。
他朗笑一声,宽大手掌贴了贴她有些烫的面颊,低声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了卿卿的事,岂能出尔反尔?”
见他表情轻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青娆心情也松快下来,至少她明白,王爷这样子不是全然被美色迷了眼,不过是逗弄她罢了。
曹家收到了成郡王府送来的礼物,表现得也很热情。
尤其是曹氏,她本就一直惴惴自己赐入王府却迟迟不得进门是否有什么玄机,这些时日,还有人在她耳边说,是王爷和宠妾庄夫人一时戏言,便将她们两个秀女搁在了外头不迎进府。
可今日王爷身边贴身的大监都来了,态度也算得上殷勤,想来并无不妥之处。
她也可以放心了。
曹家门第不低,可她只是伯父曹炜隔房的侄女,父亲只是个白身,在陛下年迈的前提下,能进炙手可热的成郡王府,已经是她最好的出路了。
曹炜初时心中却有些不快,但见余善长态度殷勤,带来的礼物也算贵重,还言辞恳切地转述了成郡王“此番公务紧急,归后必当妥善安置”的承诺,态度也就和善起来。
淮州世家是陛下的心头病,此番派成郡王下淮州,恐怕也是生了铲除世家之心。只是不知道,成郡王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备了回礼,他目送着余善长远去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睛。
圣心如此,若是成功归来,他只怕就要和成郡王绑在一条船上了。若是不成……损失了个隔房的侄女,也不算太亏。
*
郡王带着圣旨巡察淮州,该有的阵仗就小不了。
加上先前的筹备,又足足筹备了近五日,王府里才准备妥当了一切。
此时朝上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礼部尚书秦岫告老还乡,陈阅微之父陈侍郎荣升尚书一职。
这消息传出来,许多人并不意外,只因陈家世代簪缨,陈弘章之父陈老太爷从前也官至尚书。陈弘章在礼部办差算得上得力,前头的上官退下来,提拔他再正常不过。
连裕亲王都有些羡慕周绍,岳家竟愈发得力了。
倒是河间王私下里和王妃嘀咕一句,也不知是周绍沾了岳家的光,还是陈弘章沾了这个好女婿的光。
甭管外头怎么想,成郡王府里,陈阅微高兴坏了,连服侍的下人们都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变得喜气洋洋。
红湘已经能下床了,立时便笑眯眯地来恭喜陈阅微。
陈阅微想起茯苓,也有些可惜,便对她格外宽容些,又赏了不少东西下去。
周绍下朝回来,却是眉头紧锁。
岳家高升,他原该高兴,可陈弘章一向同他政见不算相合……他摇了摇头,倒是更忧心陈家如今烈火烹油,待他出京,陈家会不会趁势对青娆下手。
青娆的身份毕竟不占优势,他在家中时,宠爱还能给她底气。他若是不在,阖府上下多半还是要看小陈氏的脸色。到这会儿,他甚至有些后悔平日里对青娆太过偏宠了。
青娆将他的愁绪看在眼里,只以为他是对远行一事心中忧虑,担忧前程,还懵懂地宽慰了他几句,道陛下既然有此安排,定然会留后手。
周绍蹙眉不语了许久,最后开口道:“此次去淮州,你同我一起。”
青娆正吩咐下人最后检查下有没有王爷平日里惯用的东西还没带上,闻言有些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愕然道:“……王爷?”
她晓得这回的差事是正经事,若是带上她,成什么样子?
周绍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他没有太过拖延就准备出发,自然也不是去淮州送死的。思来想去,与其担忧待他归来红颜已成枯骨,倒不如将人带在身边,一时间倒颇有些生死与共的凛然了。
“你即刻让人收拾东西,明日与本王一道出发。实在来不及的,路上再买些也行。”他语气不容置喙。
见状,青娆便知道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东西齐不齐全倒罢了,主要是原先她还打算坐镇姐姐青玉临盆之事,如今一走,必然是要错过这大事了。
她心中思量再三,到底放心不下,开口求道:“王爷,我姐姐她们刚出府,万事只怕都还没理顺,不知道您能否派个府医过去,否则我这心里实在是……”
周绍想了想,亦是爱屋及乌地点头。
庄家人那里,的确也需要看顾。
于是应了青娆的意思,让人将盛女医派过去,又从暗卫里抽了几个得力的驻在庄家周边。青娆这边,也一股脑将原先准备好的药材送去了庄家,又让人再三嘱咐了姐夫郑安,唯恐届时有什么地方不妥当。
郑安知道厉害,拿笔一样样记下,不敢有丝毫遗漏。
一日后,成郡王车驾离京,一路向南,赴淮州。
第110章 第 110 章 做戏
成郡王的车队离京的那一日, 不少百姓都在路边看热闹。
只因这次排场格外大些,光是随行的马车就有三十几辆,跟车的随从接近百人, 前头的马车都快到城门口了,后头的马车才刚出成郡王府大门。
自打懿康太子去了, 京城的宗室们各个都夹着尾巴做人,这样的场面还真是少有。
这么看来,这位郡王爷还真是正宗的龙子凤孙,出门办差也不含糊该有的排场。
莫说是外头的人心里犯嘀咕,就是青娆自己心里也纳奇:便是先前王府众人举家上京时, 也不曾这样显摆过, 随车的行李和人都是分开的, 看着并不打眼。
那像这回, 活像旁人不知道他是领旨办差一般。
待出了城,车队走得就愈发慢,不急不缓的架势让同行的文官都心里打鼓, 明里暗里和王爷禀告了几回,生怕等办完差回京陛下会治他们怠慢之罪。
周绍却不放在心上,还笑眯眯地劝那官员要懂得及时行乐, 难得出京,该好好看看大好山河, 欣赏各地风情。
官员欲言又止,只见到郡王爷三不五时地就往后头的宠妾马车上钻, 竟是一副片刻不离身的态势,他摇摇头,不知道该说是王爷耽于美色,还是心存畏惧, 要在踏入淮州界前放浪形骸一番。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欲哭无泪:好不容易从翰林院熬到这个官位,还没有封侯拜相,他还不想死啊。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快就传了出去,就连千里之外的淮州城都有人收到了消息。
一身青色嵌花官袍的中年男子便笑着对上首的人道:“看来这位郡王爷这趟差事并不情愿,不过是碍于陛下颜面,来淮州应个卯,明公大可放下心来,将那几个交出去填了彼此颜面,想来也就应付过去了。”
上首之人头戴一顶黑漆细纱笼冠,紫棠博绫宽袍上密布华贵的菱格暗纹,腰间束着玄色犀角鞶带,明明是白身,却有灼灼之势。
近百年来,淮州一带就是世家豪族的盘据地,其中,又以夏、祝、秦三家最为气盛。
被官员尊称为明公的,便是夏家此代家主夏闽。
淮州的赋税,历来都是要先供着这些世家大族嚼用的,从前皇帝陛下无暇伸出手来整治淮州,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克扣得过于严重了,才会派官员来走一趟。每每这种时候,三家便会选出几个官员做替罪羊,不是外姓,便是旁支,才象征性地吐出些银子,两方也就相安无事了。
在官员看来,这一回也不过是因有人上折子写得太严重,陛下才发了火,派了这乳臭未干的小郡王过来走一趟。
夏闽却没那么乐观。
淮州一带的世家大族,都是屹立三朝不倒的豪绅,放在前朝,手里握着兵马,连皇帝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若是瞧不上眼,便换上一位推上龙椅。
可当今这位却是个有脾气有手腕的。在潜邸时,就领兵立下赫赫战功,塞外各族闻风丧胆。登基以来,边陲的那些小国更是有数个都被打得亡国灭种,明明连年战事不休,国库却越来越丰盈,让人不敢小觑。
从前也就罢了,皇帝膝下有太子,虽两方有明里暗里的较劲儿,可也都彼此维持着底线,他私心里揣测,大约是皇帝担忧动了手握兵马的世家,伤了太子的性命。
如今,眼看着天家后继无人,他还真怕皇帝是故意派这位郡王爷过来,届时不明不白死在淮州界内,趁着这由头便出兵攻打淮州。
世家手里握的有兵马不假,可他们承平已久,万一冲突起来,还真不一定能斗得过这位陛下。
于是便蹙眉叮嘱道:“等人进了城,多派些人手过去盯着,一来不能让他查出太多东西,二来也要防着有人背着我们对他下黑手,不好给朝廷交代。”
官员一愣,倒不曾想到这一层,不免意外地压低了声音:“听人说这位郡王爷正得君心,盛宠优渥,其父和陛下也感情深厚,总不至于故意派人来送死……”
夏闽冷笑一声:“再怎么感情深厚,也不是亲儿子亲孙子,能亲到哪里去?”
反正如若是他,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他是恨不得哪怕江山倾覆,生灵涂炭,也要让那些碍眼的人全都陪他一起下黄泉。
皇帝白发人送黑发人,面上瞧着还撑得住,谁知道心里是不是已经发疯了……
更何况,那人本就是个无君无父无兄无弟的疯子。
他负手走至窗棂前,只见天边阴云浮游,苍穹低垂,让南地湿热沉闷的夏日更笼上了一层不详的意味,一时间紧抿的唇线绷得更直了。
*
南下时途径襄州城,车队还在襄王府停留了一日。
周绍许久没见到老王妃和长子鹤哥儿,心中也很是想念,倒难得在鹤哥儿面前摆出了慈父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