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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术 梨鼓笙笙 19002 字 1天前

第121章 第 121 章 鹤哥儿

暮色四合, 燕居堂内鎏金烛台上火光轻摇,映在老王妃半明半暗的面庞上。

窗外,秋虫在渐凉的夜风中低鸣, 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寂。

老王妃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小叶紫檀佛珠的穗子,垂眸深思:幼子从襄州出发前, 曾言要接他们去京中住些日子,她原本只是随口答应,打算上京瞧瞧他府邸光景,顺带看看新娶的媳妇小陈氏是否持家有道便回来。

毕竟,陈氏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 那孩子直到临死前, 只怕心里都还怨着她。是以小陈氏进门后, 她便打定主意, 不欲多插手幼子府上的事,免得他们夫妻失和,又成一对怨偶。

可谁知, 庄氏竟然有孕了。

“姐姐,祖母可安歇了?”一个带着童稚、略显怯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响起。

老王妃紧锁的眉心瞬间舒展开来,连忙道:“是不是鹤哥儿?快进来!”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一线,一个小小的身影裹着一件略厚的杏色缎子衣裳笑着走进来, 正是周绍的嫡长子,周鹤来了。

鹤哥儿如今已经快五岁了, 可身形一瞧比同龄孩子要单薄些,脸色带着久居室内养出来的白皙,一看便知有不足之症。

他走到榻前,规规矩矩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然后端端正正地跪下,像模像样地磕了一个头,声音糯糯地:“孙儿给祖母问安。”

老王妃哪里真让他跪着,未等他叩首完毕,便已倾身向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搂到身边暖榻上坐下。

原先鹤哥儿就睡在她屋里,也不知是听那个长嘴长舌的说了什么,便闹着说自己是男子汉,不能再住在祖母的碧纱橱里。她哄了劝了,这孩子就是不听,她便只好点了头,挑了丫鬟嬷嬷,把她院里的后罩房收拾出来给他住。

老王妃其实心里也明镜似的,她出身好,对子孙也一向大方,大房的那些孩子,尤其是庶出的那些,都想往她跟前凑。鹤哥儿若是一直住在她屋里,她眼里不免只看得到鹤哥儿,便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

这些个小心思瞒不过她的眼睛,可庶出的孙子也是她的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尤其是老大没有什么大本事,将来想支应门庭还得靠好好教养儿子,故而她心里虽偏着鹤哥儿,明面上却不好说甚么。

说到底,鹤哥儿还是吃了寄人篱下的亏,纵然嚼用的银子不是从襄王府里出的,可人在此处,还是不免受限。

老王妃叹了口气,用自己的热手包裹住鹤哥儿微凉的小手,又拉过一张厚实的锦将他裹住,故意板着脸道:“都这个时辰了,嬷嬷竟然放你过来?”

她知道鹤哥儿心善,否则先前换屋子哪一桩事,她至少要发落几个不懂事的仆役敲山震虎,这孩子却什么都不肯说,她怕吓着他,便也难得慈悲地放过了那些人。

鹤哥儿依偎在老王妃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佛手香和药香混合的熟悉味道,紧绷的小肩膀明显松弛下来,才细声细气地答道:“嬷嬷再可怕,我也是主子,嬷嬷自然要听我的。”

祖孙俩相伴这两年,早也有些默契,鹤哥儿也明白祖母希望听到什么——她怜悯自己,却盼着自己能性子强硬些,哪怕跋扈些,也不要紧,这样才不会被下人奴大欺主。

果然,听到这话,祖母脸上的笑意浓了些,只点点他的鼻子:“你如今倒出息了!”

鹤哥儿就嘻嘻地笑,又抱着祖母的手臂,问:“祖母可喝药了?”

老王妃斜睨他一眼,不答。

鹤哥儿就噘着嘴,满脸地不乐意:“祖母这么大人了,还不好好喝药,这样怎么能赶紧好起来?祖母不以身作则,那孙儿日后也不喝药了!”

老王妃捏捏他的脸蛋,哼了一声:“臭小子。”却到底喊了丫鬟进来,将灶上温了好几遍的药拿过来,蹙着眉一饮而尽。

鹤哥儿就在一边拊掌,称赞道:“祖母真厉害!”

淮州城不明不白的消息传过来,她便气急攻心晕了一回,后头也是躺在榻上好几日不想动弹。那一回可把鹤哥儿吓坏了,她睡梦中还听到这孩子在她榻边哭,定是想起陈阅姝走之前,便是一日一日地缠绵病榻,最后撒手人寰。

这对母子可真是将她拿捏死了,一个明明恨她,临死之前还要托孤于她这个老人家,好像她是什么可敬的长辈;一个年纪这样小,就小大人般地记挂着她有没有吃药……

她心中一片酸软,低头看着这孩子浓密的眼睫,像蝶翼般垂下,又长又卷,和他那早逝的生母很是相似,不由抬手轻轻抚摸着头顶柔软的发旋,如同以往千百次那样,“你放心,祖母身子好着呢,说不定还能看着你娶亲生孩子呢。”

宽慰了孙子一句,她的心思彻底定了下来。

“鹤哥儿,后日你爹爹回京时,咱们一起去京城,好不好?”

鹤哥儿猛地睁大了眼睛,小脸上霎时有了光彩:“咱们也要去京城?”

对于京城那个家,他只收到过父亲和姨母的家书,但长得什么样子,他却一点都不知晓。父亲和几个兄弟姐妹都生活在京城,他却独自一人养在祖母身边,虽说是因他体弱的缘故,可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过失落。

祖母这里再好,究竟襄王府不是他的家。

“当然!”老王妃肯定地点头,笑着用指腹抚了抚他因激动而微润的眼角,“咱们把哥儿的衣衫书本、小玩意儿都带上,满满装上两大车,去了那儿,也能常常见着你爹爹和你姐姐、弟弟了。”

想起从前很照顾自己的长姐敏姐儿,鹤哥儿用力地点着小脑袋,眼睛亮晶晶的:“嗯!祖母和我一起回京城的家!”

……

周绍与青娆在襄州城小住两日,一则让青娆稍作休整,二则给老王妃留下收拾行装的时间。

启程那日,秋高气爽,天蓝如洗,襄州城外官道上,车驾辚辚,旌旗招展,护卫森严,浩浩荡荡的队伍迤逦向北。

青娆坐在宽大平稳的朱轮华盖车内,听丹烟在她耳边轻声禀报:“听人说,老王妃给鹤公子收拾了好些东西,四季衣物、惯用器物、书籍玩物、熏香药材,零零总总装了有两大车呢。”

她透过半卷的车帘往后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老王妃的心思不难猜测。

她腹中这个孩子,若是男孩,时日一久,只怕会彻底分薄了周绍对长子的那点关注和怜惜。鹤哥儿体弱,争不了继承人的位置,但若是失去父亲的怜惜,只怕连闲散富贵的公爵都难做。

这份祖孙情深,倒也令人动容。

只是……

青娆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尚未显怀的小腹,眸光微敛。

老王妃将照料鹤哥儿的希望寄托在正院那位“嫡亲姨母”身上,只怕……终归是要失望了。

*

一行人过了襄州地界,北行渐深,秋意愈浓。

比这秋色更快一步席卷而来的,是沿途驿站、城镇间骤然喧嚣起来的议论。

皇帝陛下刻意压下的关于淮州之行的种种细节,此刻忽然在坊间大肆流传开来。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不热议着成郡王周绍如何深入虎穴,如何收集铁证,又如何与朝廷大军里应外合,一举瓦解了盘踞淮州百年的夏氏豪族等种种之事。

那场淮州城内惊心动魄的夜火,夏家二房临阵倒戈、献城归降的戏剧性转折,以及成郡王“起死回生”的传奇经历,都被渲染得绘声绘色,令人心潮起伏。

周绍过路时也听了一耳朵,他眉头微蹙,却拿不准是不是陛下的主意,便想着待回京后立时同陛下禀告,免得中了什么人的圈套。

鹤哥儿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想缠着周绍同他讲,又有些不敢,拧巴了几日,悄悄在用饭时和青娆挤到了一块儿,小声打听。

他年纪小,却也记得庄夫人是他母亲屋里出来的丫鬟,和他从前也见过许多回,只是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一直很戒备庄夫人,他不想惹她们烦恼,无事便不会寻到对方门上。但这一回……的确是正事啊!

青娆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可爱,便将周绍描述得愈发英武,好满足孩子的幻想。鹤哥儿果然很是满意,一路上都用一双盛满星子的眼睛看着周绍。

周绍被看得满身不自在,板着脸装得一身正气,待瞧见了两人用饭时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背地里悄悄捏着她的脸嗔怒:“你倒是愈发会编排本王!”心里却是高兴的。

鹤哥儿性子本就内敛,从前元娘在时,他除了和敏姐儿亲近些,与其他人都不怎么多言。如今元娘不在了,青娆又在他心里是头一份儿的,二人能和睦相处,他看在眼里当真是高兴。

青娆何尝不明白他那点心思,她不过也是想让他高兴罢了。但这也仅限于府外,若是回了府,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鹤哥儿又生来体弱见风就倒,两人再多联系,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别人的算计。

也就是如今陈阅微的手伸不到这里,她才无视了鹤哥儿身边那些戒备的眼神,让父子俩心里都松快松快。

车驾行至京畿,已能隐隐望见巍峨城墙时,宫中内侍省派出的使者早已候在城门外多时。

“奴才叩见襄王妃、成郡王!”内侍笑容满面,恭敬行礼,“陛下口谕:成郡王周绍,淮州之行,劳苦功高。特赐即刻入宫,御宴已备,为郡王接风洗尘!”

第122章 第 122 章 争锋

得了旨意, 周绍目中闪过难掩的惊喜。

一回京便得此殊遇,在宗室里头也是头一份。他立刻接了旨,转头与老王妃商量:“娘, 皇后娘娘也许久不见您了,前些时日还念叨着您呢。”

舟车劳顿, 老王妃实然有些疲乏,可这等事是幼子的大好事,她总不能扫了天家的颜面,拖累儿子,便笑道:“也是该去给娘娘请个安了。”

论辈分, 她是皇后的侄媳妇, 这些年来虽然远在襄州, 可宫里也时常赏东西过去, 她心里也是很敬重帝后的。

只是,老王妃看着身旁因自打进了城门便显得有些拘谨不安的鹤哥儿,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宫宴规矩大, 鹤哥儿年纪小又体弱,骤然见那等场面怕是不妥。不如先着人送他回府安置,也免得他在宴上拘束不适。”

她顿了顿, 看向周绍身侧的青娆,“庄氏如今也该多保重身子, 不若便让他们一道回府去。”

一路上,鹤哥儿对庄氏隐隐的亲近她是看在眼里的, 但庄氏从没有以此来刻意讨好她,故而她对幼子这个得宠的妾室如今也有几分改观。

周绍略一沉吟,却只应了半句:“鹤哥儿身子弱,的确不宜贸然进宫。余善长, 你亲自带人护送大公子回府,先在承运殿偏殿由奶娘和丫鬟们照顾着,其余的等我们回府再说。”

又笑着对母亲解释道:“这回淮州之行,庄氏也去了,我只怕娘娘会有话要问,还是让她进宫去才好。幸而今日只是家宴,不需三跪九叩的。只是她情形特殊,不免要托母亲多照拂。”

老王妃目中闪过一抹诧异。

她没想到,幼子竟然防备小陈氏到了如此地步,不仅不让鹤哥儿住到正院里,也不放心庄氏一个人待在府里。

她是过来人,心里明镜似的,可幼子将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她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便也只淡笑着帮他圆了话:“你想得周到,你媳妇如今还在病中,的确不宜太操劳。”先前,京中的家书已经传到了他们手中,听闻陈阅微在得知坊间谣言后便病倒了,近来虽有些好转,但还在将养,故而此次的庆功宴,她是无缘参加了。

一旁的青娆看得分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王爷刻意庇护这一回,只怕老王妃对她的印象又要更差一些了。

但周绍的心意她明白,她自然也不会故作识大体地驳了他的意思:一去数月,府里是什么情形还真不好说,且陈阅微如今还不知道她有孕的事,一旦知道,只怕又要闹出风波来。

很快,鹤哥儿被小心抱上另一辆马车,在余善长和一队王府亲卫的护送下,先行回了成郡王府。

而周绍则与老王妃、青娆一同朝着巍峨的宫门而去,后头自有王府的人追上马车,将他们的诰命服送上。

*

成郡王府,正院内室。

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听着大丫鬟红湘叙说陛下在宫中为王爷设宴接风洗尘的消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回实处,苍白的面颊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这些时日,京中说甚么的都有,她都不知道该信那句。故而哪怕有老王妃的家书为证,她也不敢全信周绍还活着。今日,陛下这一道旨意才叫她全然信了。

“回来了就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就好……”她喃喃道,紧绷了多日的心弦骤然放松,竟带来一阵眩晕。

连日来的忧惧交加,是真的将她吓病了,身子虚乏得厉害,此刻心神一松,那股支撑着她的劲儿便散了,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连坐起身都觉费力。

“可惜娘娘病着,这回不能和王爷一起进宫了,实在是憾事。”红湘轻叹了一口气。

闻言,陈阅微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她叫红湘拿来铜镜,望着镜中自己憔悴不堪的容颜,又索然无味地放下。这般形容,如何去赴那等隆重的宫宴?只怕连宫门前的丹陛都走不完,便要失仪于人前,徒惹笑话,更可能触怒龙颜。

不多时,胡雪松也从外面进来,隔着屏风禀报道:“娘娘,大公子被王爷先行送回府了,应是不参加宫宴了。”

陈阅微一听,眉头微微拢起,表情有些不耐烦:“我记得正院的屋子不是放了嫁妆,便是分给了底下的人住,应是没有屋子了?”

胡雪松忙道:“承运殿早前已经收拾好了,余善长道王爷吩咐,先让大公子在偏殿歇歇脚,其余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陈阅微自己病着,压根没心思去体会里头的玄机,闻言反倒觉得王爷是体恤她病着,才不将这麻烦丢给她,便只应了一声:“知道了。”

待人都下去,胡雪松才在廊角喊住了红湘:“姐姐,你说咱们娘娘是大公子的嫡亲姨母,王爷怎么不让大公子住进正院来?”

他眼睛灵活,一瞧见余善长脸上隐隐的讥诮便明白这对他们正院不是什么好事,偏生王妃还毫无察觉,没往深处想。

若是担心王妃过了病气给大公子,或是忧虑大公子调皮影响王妃养病,大可以就让大公子直接住进给老王妃刚收拾出来的宁安堂。偏偏将人安置在了承运殿,虽是偏殿,却是等闲人都不能进去的地方。

红湘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的谄媚:“你这话问得好,合该到娘娘跟前问问是怎么一回事才是。”

胡雪松的笑意就僵在脸上,等人走远了,才暗暗呸了一声。

红湘却心知,茯苓之死少不了此人的手笔,否则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跑进昭阳馆认罪?

这些个内使,最爱无事生非,更何况今日还有一桩明显有文章可作的事。可她,却不愿意再当任何人的刀子了。

*

乾元殿内,明灯高悬,烛火煌煌,衬出皇家富丽堂皇,气派万千。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身着彩衣的宫娥穿梭其间,奉上珍馐美馔。

御座之上,皇帝满面笑意,心情显然极佳。

“绍儿!”皇帝举盏,声音洪亮,满殿顿时肃静,“你此番淮州之行,力挽狂澜,巧破危局,拔除了淮州城的顽瘴痼疾,着实替朕了却了一桩心头病。此等功勋,当浮一大白!”他目光灼灼地望向殿下右侧第二位的成郡王周绍。

周绍一身紫袍金冠,更显丰神俊朗,他从容起身,躬身施礼,声音清朗沉稳:“陛下谬赞!此乃臣分内之事,仰赖陛下威德与将士用命,实不敢居功。唯愿陛下圣体安康,江山永固,则臣死而无憾矣。”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命内侍赐下重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自不必说,更有一柄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塞外用过的宝刀,意义非凡。

群臣纷纷举杯恭贺,宴席气氛推向高潮。周绍一一应对,笑容得体,颇显皇家气度。

恭贺声中,一个官员忽然笑着起身禀奏:“陛下洪福齐天,自有天佑。成郡王揪出了淮州蠹虫,实乃社稷之幸。微臣近日听闻,河间府一众学子闻知殿下功绩与陛下恩泽,感佩莫名,自发联合千余学子,书就万言,敬献陛下!字字句句,皆颂扬陛下知人善任,明察秋毫,爱民如子!”

此言一出,周绍握着金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杯中美酒微微晃荡。

果然,皇帝下一瞬便看向他身侧,右侧第一位坐着的河间王,笑吟吟道:“百姓有此心意,是你治下有功啊。”

河间王连道不敢“陛下言重!实是天威浩荡,学子自发,臣不敢掠天之功、贪民之誉。”

他姿态放得极低,但眼底深处那抹自得与刻意营造的谦逊,并未逃过周绍锐利的目光。

周绍心中冷哼一声,愈发厌恶这位皇叔。今日明明是他周绍的主场,他九死一生换来的荣耀,可这河间王惯会以贤德文雅示人,借着几个学子歌功颂德的把戏,便生生在这为他举办的洗尘宴上抢风头,真是叫人不齿。

心中鄙夷,面上笑容却不减,甚至举杯向河间王隔空示意,朗声道:“皇叔治理有方,泽被桑梓,引得文心如此,实令侄儿钦佩!敬您一杯!”他一脸诚挚,仿佛真心实意。仰头一饮而尽时,眼底那点寒意已被完美掩饰于醇厚的酒液之中。

宴席的左侧,裕亲王听着皇帝对周绍的盛赞和对河间王的褒扬,心中早已憋闷不已。尤其是听到那句“淮州城的顽瘴痼疾”,更是觉得有些刺耳。

果然,下一刻,皇帝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笑容依旧,语气却带着几分敲打之意:“璲儿啊。”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御座下首的官员听清,“你看看绍儿他们,为朕分忧,为国出力,方不负这王公之尊。你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是在自家封地发现些蠹虫,也得拿出魄力,该清理时便要清理干净,莫要让外头人看了笑话。”

闻言,裕亲王攥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微凸。

这话分明是在影射他封地上以他正妃祝氏一族为首的庞大世族势力。祝家势力盘根错节,是他争夺储位不可或缺的臂膀,若此刻动祝家,无异于自断前程,将满盘皆输。

他面上挤出一丝勉强的恭敬笑容,连忙垂首应道:“陛下教训得是,臣侄惶恐,定当谨记圣训,勤勉克己,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似乎对他的含糊回答不甚满意,但也未再多言,只深深看了他一眼。

第123章 第 123 章 风波

正当皇帝与群臣举杯, 殿内气氛正酣时,殿门口珠帘微动,一位身着浅碧宫装、不过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 带着两名低眉顺目的宫人,款款步入殿中。

她云鬓堆鸦, 肤光胜雪,行走间裙裾微漾,宛如一支初绽的芙蕖,风姿绰约,瞬间吸引了殿内不少目光。

美人莲步轻移, 行至御座前, 福身行礼, 声音娇柔婉转, 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陛下万安。皇后娘娘心系龙体,特命婢妾来劝谏陛下:酒虽助兴,亦伤身。娘娘说, 请陛下顾念龙体安康,且少饮几杯才是。”她说话时,眼波流转, 带着少女的娇憨。

皇帝今日心情颇佳,又见美人如玉, 关怀备至,面上笑意更深, 捋须道:“皇后有心了。好,朕听你的,少饮便是。”他虽如此说,手中金樽却未放下, 目光扫过殿内诸王公卿,显然兴致正浓。

苏宝林嫣然一笑,又温言软语地劝慰了几句,这才盈盈告退。

转身之际,她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裕亲王所坐的方向,唇角勾起星星点点的弧度,但那只是一瞬,很快,她便在宫人的簇拥下,悄然退出了喧嚣的大殿。

裕亲王心中正恼火着,苏宝林那看似无意的一瞥和那抹浅笑却瞬间在他心湖荡起涟漪。

先前苏宝林给他传递过皇帝近来夜里缺觉多梦,精神不济的消息。他本也没有全信,如今看来,苏氏的确未曾说假话。

怪不得皇后要特意派人来劝酒,看来皇帝的身子骨,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想到此处,周璲心头那股愤懑,竟诡异地化作了某种得意与轻蔑。

皇伯父再瞧不起他又如何?他正当盛年,精力充沛,不仅能在这宴席上纵情豪饮,更能在暗地里,让皇帝枕边的女人都对他暗送秋波!

抱着这种念头,再加上旁边有官员一直在给他敬酒,很快,周璲便不知道自己饮了几杯了。

醉意蒸腾间,殿内熏暖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让他觉得无比憋闷。左右坐在这里也觉无趣,他便借着更衣的由头,起身离席。

殿外夜色已浓,一轮清冷的孤月悬在天际,微凉的夜风拂面,似乎让周璲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信步走了走,眼角的余光蓦地捕捉到前方宫殿门处,一抹熟悉的浅碧色裙裾在月光下一闪而逝。

是苏宝林!

周璲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方才被强压下去的燥热与冲动,此刻如野火燎原,再也遏制不住。

他假意到了更衣之处,挥手屏退左右侍从,低声吩咐他们在原地等候,转头自己却悄然往那倩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御花园内花木扶疏,亭台楼阁在月色下投下幢幢暗影。周璲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秋菊,果然在一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处,看到了那个似在欣赏月色,又似在等候什么的窈窕身影。

“宝林好雅兴。”

苏宝林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看清来人,眼神中流露出惊惶与羞怯:“王、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婢妾……只是贪看月色,这就回宫去了……”她说着便欲行礼离开。

“月色虽美,怎及宝林颜色之万一?”周璲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假山的阴影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娇艳欲滴的脸庞,看着她因惊慌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想起方才在殿中她那含情脉脉的劝慰和那一瞥风情,心中那股要将眼前这个属于皇帝的女人彻底征服、压在身下的欲念疯狂滋长。

念头闪过,他一把攥住了她纤细滑腻的手腕。

“王爷!不可!放开婢妾!”苏宝林的声音带着哭腔,奋力地挣扎。

可她越是惶恐推拒,那柔弱无骨的反抗,反而更激起了周璲骨子里的暴虐与占有欲。

“有何不可?此处月色正好,又无人打扰,宝林既倾慕于本王,怎能不抓住此天赐良机?”周璲低笑一声,满心焦渴如火,哪里还管什么君臣礼法、宫规森严。他手臂用力,不由分说地将苏宝林打横抱起,几步便闪入假山深处一个隐蔽的石洞中。

出宫建府前,他也曾在此处幸过先太后宫里的宫女,可惜皇祖母觉得那宫女太狐媚,不肯把她赐给他,反倒将人杖毙了。哪怕是疼爱他的皇祖母,也不能全然由着他的性子,可见,只有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能获得一切。

眼前的女子,方才还在陛下面前柔情款款,此刻便被他抵在幽暗潮湿的假山山洞之中,恍惚之间,周璲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拿到了那个位置。而今,他不过是于假山之中,与自己的后妃寻些野趣罢了。

*

与此同时,皇后宫中亦是灯火通明,席面精致华美,却远不如前殿男宾那边热闹喧嚣。

老王妃坐在皇后下首不远处,席间却总是不自觉地关注着坐在后头的青娆。

后宫家宴以品级落座,今日的宴席匆忙,来的几乎都是各家的正妃,青娆的品级不占优势,自然就落在了后头。

见她容色虽佳,却有宫人按例奉上色泽诱人的果酒,老王妃眉头微蹙。

她招来身后侍立的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青娆身侧,将她面前那盏果酒撤下,换上了一杯温热的红枣桂圆茶。

这细微的举动并未逃过坐在上首的皇后的眼睛。

皇后的视线在面善的青娆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她面前那杯明显不同的茶水上,再联想到周绍此番立下大功,而庄氏是他的宠妾,连这回去淮州都一路随行……

皇后心中微微一动,一个猜测悄然成形:莫非这庄氏,竟有孕了?

她心中有着猜想,也很高兴周绍府上又开枝散叶,本想随意问问庄氏一路上有什么见闻,见状也就不问了,不愿给她招来太多注目。

席间,裕亲王妃祝氏一如既往地带着祝家嫡女的倨傲。

她轻摇团扇,得意洋洋地对着皇后笑道:“娘娘,此番淮州之事,虽是成郡王与曹将军功劳卓著,但祝家听闻夏氏猖獗,亦深感义愤,暗中也是出了不少力,只望为陛下分忧,为朝廷除害呢。”

青娆本低眉垂目地坐着,听到这话,宽袖下的手却悄然握紧,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那些从夏迁口中拷问出的供词清晰无比——正是祝家二爷的刻意挑唆,才让夏迁铤而走险派人追杀周绍!祝家哪里是出力?分明是想借刀杀人,退一万步说,也至少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祝氏还真是厚脸皮。

皇后还未发话,河间王妃却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故作惊讶:“倒不知晓,这里头竟还有祝家的功劳?素来只听闻祝家门第煊赫,与夏家比邻而居,倒不晓得祝家竟如此忠心耿耿!”

她话锋一转,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只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祝家人口众多,皇嫂也要多上心才是。否则,若哪天祝家也出了夏家那般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闯下泼天大祸,恐怕到时,皇嫂想收场,就没那么容易了。”

祝氏一贯瞧不起郑氏,认为她不过是旁支出身,比她家世差得多,此刻被她当众这般绵里藏针地顶撞讥讽,顿时气得柳眉倒竖,脸色阵青阵白,捏着团扇的手指骨节泛白,恨不能立刻撕了郑氏那张温婉含笑的脸!

席间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皇后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含笑着让老王妃尝尝御膳房的新菜式。

青娆看在眼里,暗中啧啧称奇:从前这两位虽然也爱在宫里掐尖,可当着娘娘可不敢这么大胆,如今河间王妃都转了性子,看来,他们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两王斗得愈发厉害了啊。

老王妃与裕亲王妃等人虽是同辈,可她年纪大些,从前又时常伴着皇后娘娘,情分不比寻常。她便也笑着接过皇后的话,赞叹道:“许久没进宫给娘娘请安,御膳房的手艺真是愈发精进了,可惜妾身远在襄州,想吃京城这一口,实在是难。”

皇后就笑眯眯地看着她:“这算得上什么难事?绍儿平安归来,是大幸事,你纵然爱在襄州住,也该陪陪孩子,便在京城多住些时日再回去。”

气氛也就慢慢缓和下来。

此时,在郑氏耳边低语了几句。郑氏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起身,向皇后告罪:“娘娘,宫人来报,说我家王爷在前头似乎多饮了几杯,有些不适。臣妾放心不下,想过去瞧瞧。”

皇后颔首应允。

郑氏匆匆离席,跟着引路的宫女,沿着宫廊朝前殿方向走去。

行至御花园外围一处较为僻静的假山石林附近时,一阵压抑而怪异的声响,夹杂着细碎含糊的呜咽声,隐隐约约从假山深处飘了出来。

郑氏心中念头急转,面色却未变。宫中秽乱之事并非没有,她如今在外一举一动都代表了王爷的形象,不好多生是非,便要加快脚步绕开此地。

然而,她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心中一跳,脚步缓了下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片刻后,她唇角浮起一抹笑意,看向一直装聋作哑的宫女,低声道:“姑姑,今夜帝后在宫中夜宴,保不齐便有什么人心怀叵测,混入其中,意图行刺。本王妃听见假山里头有些动静,还劳姑姑去叫了巡宫的侍卫,免得闹出什么乱子。”

宫女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怯懦,但所幸河间王妃并不是让她去查探,她咬咬牙,点头应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事发

丝竹未歇, 裕亲王妃祝氏端坐席间,一张芙蓉面却凝着寒霜。

她方才被郑氏那番绵里藏针的话刺得心口生疼,哪怕此刻郑氏已经离席, 她心头犹自翻涌着羞恼与恨意。

她指尖死死掐着团扇湘竹柄,玉葱似的指甲几乎要陷进去, 心底恶毒地诅咒着:让那河间王醉死在前殿才好!最好失仪御前,被陛下当场削爵夺位,看郑氏那贱人还能否端着那副温婉贤淑的嘴脸!

正恨恨间,一名身着靛蓝宫装的内侍借着添酒的由头,悄无声息地凑近她身侧, 以极低的声音急促耳语了几句。

祝氏脸上血色“唰”地褪尽, 原本因怒气而微红的面颊瞬间变得惨白, 握着扇柄的手指猛地一紧, 指节泛出青白色。她霍然起身,裙裾差点带翻了案几上盛着酒液的玉杯。

她匆匆对皇后告罪一声,寻了个无关痛痒的由头离席, 皇后也并不在意,只是宽和地颔首。

此刻,殿内灯烛煌煌, 皇后正拉着老王妃的手,笑语晏晏。说到兴头上, 还让掌事姑姑开了私库精心挑选出不少东西,暗暗交代她走时莫要忘记带出宫去。

老王妃含笑谢恩, 眼角余光却瞥见祝氏仓皇离席的背影,心下掠过一丝疑虑,但面上未露分毫,只与皇后继续叙着家常。

御花园里, 月光被重重叠叠的假山怪石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墨般深邃的阴影。山石罅隙间,隐约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和女子压抑的呜咽。

美人发髻松散,单薄的浅碧宫装坠地,露出雪白肩颈上刺目的红痕,裕亲王酒气混杂着情欲的喘息喷在她耳边:“你怕什么?自有本王保着你……”

祝氏一闯进来,便看清了假山洞中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以及丈夫怀中那衣衫不整、面无人色的女子——虽未看清脸,但此情此景已让她理智尽失,双目赤红。

“周璲!你这不知廉耻的混账!”一声尖厉到变调的怒叱响起。她恨自己的丈夫竟然在宫宴中做出这等丑事,祝家在宫里的眼线能发现端倪来报她,那别家的眼线也不会一无所知,他简直是在肆意践踏自己这个正妻的尊严!

嘴上骂得凶,可一看见丈夫怀里那柔弱无骨,听见声音反倒往他怀里缩的女子,她便猛地扑上去,十指如钩,不管不顾地就朝那女子脸上、身上抓挠撕扯:“贱人!狐媚子!竟敢勾引王爷!”

周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酒醒了大半,又惊又怒,连忙去拦:“祝氏!你疯了!快住手!”混乱中,祝氏精心梳理的牡丹髻也被拉扯得歪斜松散,金钗玉钏叮当掉落在地。

假山另一侧,浓密的藤萝阴影下,河间王妃郑氏静静立着,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她早先便让人去请巡防的护卫,却不曾想祝氏竟也撞了上来,此刻见火候已到,才慢条斯理地扶着宫女的手,从阴影中款步走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吩咐道:“何人在此喧哗?听着似有打斗之声,恐有刺客惊扰圣驾。来人,将这假山围了!仔细搜查,勿要走脱一个可疑之人!”

她话音刚落,早已候在附近的数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动,举着火把迅速上前,瞬间将小小的假山洞围得水泄不通。

跳跃的火光霎时将洞内三人狼狈不堪的模样照得纤毫毕现:裕亲王衣衫凌乱,满面怒容却掩不住心虚;裕亲王妃珠钗斜坠,正被内侍死死拉住,犹自喘着粗气,双目喷火地盯着那缩在角落的女子;而那女子,螓首低垂,身上只胡乱抓了件内里月白的中衣穿着,脖颈处赫然是几道新鲜的血痕……

忽然,方才给郑氏引路的宫女借着火光看清那女子的脸,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失声惊呼:“苏宝林?”

郑氏只隐隐听说陛下近来有个宫女出身的新宠,姓苏,已然被册了宝林,可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听得宫女的称呼,郑氏脸上那抹运筹帷幄的冷笑瞬间僵住,血色褪尽,瞳孔骤然紧缩。

她原只想让裕亲王夫妇丢个大丑,为日后攻讦添个现成的把柄,万万没想到,周璲色胆包天至此,竟敢在宫禁之内、众目睽睽之下,染指皇帝的枕边人!甚至还不是深宫寥落失宠的后妃,而是近来炙手可热的苏宝林!

这哪里是风流韵事,这是足以丢了性命的滔天大祸!

郑氏只觉得眼前发黑,方才的得意全化作了惊惧。她不仅惹上了大麻烦,更是亲手将这足以震动朝野的丑闻捅到了巡防侍卫面前!陛下丢了颜面,会如何处置她,她简直不敢深想……

*

皇后宫中,一名嬷嬷步履匆匆地趋近皇后身侧,低声急禀了几句。

皇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凤眸深处闪过一丝凌厉的寒光。而后,她放下茶盏,脸上依旧是雍容得体的微笑,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夜色已深,诸位王妃夫人今日也都乏了。本宫瞧着时辰不早了,不如就此散了吧。来人,好生送各位王妃、夫人们出宫。”

这突如其来的逐客令让殿中众人皆是一怔,但凤令已下,她们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多问,只能一个个恭敬地告退。

老王妃亦是从容谢恩,与青娆一同随着引路的内侍出了大殿。

宫道两侧的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幽幽光影,更添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直到出了宫门,坐上王府的马车,车内只剩下二人,老王妃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来时两人并没有同乘,她也不想看人在她面前拘束或是逢迎,到底都不自在。可儿子将这个宠妾交给了她,如今宫里情形特殊,她倒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一辆马车了。

左右无事,借着车内琉璃灯盏柔和的光线,老王妃打开皇后赏赐的两只精巧的紫檀木匣。只见一个匣子放的是一些对症她旧疾的药材,另一个则放着几支品相极佳的山参和血燕。

老王妃目光扫过那些明显更适合孕妇滋补的药材,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她抬头仔细端详了青娆片刻,见对方一脸茫然不解,不由微微一笑,亲手将匣子推到青娆面前:“娘娘仁厚,特意赏你的。收着吧,好好将养身子。”

青娆受宠若惊。

一来是她没想到老王妃愿意与她共乘一车,二来则是不敢置信娘娘会赏她东西,方才在殿上,娘娘似乎并没有怎么正眼瞧她。但上一回进宫,娘娘对她却的确有些特殊。

见老王妃对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几分,青娆便大着胆子将上回的情形说与老王妃听,一脸的疑惑不解:“妾还是不明白其中缘故,也不知娘娘待妾这份特殊,对府里是好是坏?”

闻言,老王妃笑了起来。

明明是自己有惑,怕她不理会她,倒是会拿全府当噱头吸引她的注意。不过,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能说出这种话,至少证明她不只是个以色侍人的宠妾,是有几分见识和聪明的,倒也怪不得绍儿喜欢她。

老王妃看着青娆清丽中带着几分温婉的眉眼,轻叹着笑了:“你这孩子,生了一副有福气的面相。方才在殿中,我瞧着你低头抿茶的模样,恍惚间竟似看到了当年姜太夫人的神韵……”

她嫁进宫里早,曾经见过皇后娘娘的母亲姜太夫人,如今细想来,庄氏倒是和姜太夫人生得有几分仿佛。皇后娘娘年纪大了,恐怕也愈发心软,才做了这往日不会做的事,由得自己性子来了。

青娆顿时明白过来。

听闻顾皇后之母便出身姜家,能担得起老王妃一句姜太夫人的,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她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人人说她出身卑贱,可她的面孔,竟和那位尊贵的夫人相似,又借此得了国母几分瞩目,当真是世事无常。

老王妃却在担忧周绍。

方才那情状,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是宫里出事了,皇后娘娘心善,不让她们卷进去,立刻就派人将她们送出了宫,可前殿那头,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见周绍的身影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快步走出宫门。他面色沉凝如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肃然,对上母亲与青娆担忧的目光,他只是微微摇头,便骑着高头大马在马车外独行。

车轮辘辘转动,彻底远离了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他才将缰绳递给随从,亦上了马车,查看母亲和青娆是否受了惊吓。

老王妃连忙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赶车的人都是王府几十年的老人了,周绍也不再避讳,便将来龙去脉说给二人听。

“……陛下正拉着儿子,细问淮州吏治整饬的详情,龙颜大悦。御前侍卫统领面色铁青地进来禀报,说御花园假山处抓获裕亲王与人私会,裕亲王妃也在场,正闹着,三人已被当场拿下。陛下当时脸色就变了,命儿子即刻出宫。”周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儿子退下时,路过临湖的游廊,借着连成一片的灯笼,瞧见侍卫们押解的……分明是裕亲王叔,还有……那位今日在殿上为陛下奉酒的苏宝林!”

老王妃饶是历经风浪,闻言也惊得险些失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怎么敢?即便只是个小小宝林,也是在众臣面前露过脸的!他这是将天子的脸面生生踩在脚下践踏啊!”老王妃摇了摇头,“这次,恐怕连先太后的情面都不好用了。好在知情人应该不多,陛下罚过,应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周绍眸色深沉如夜,丝毫没有因昔日政敌犯错而雀跃的意思:“母亲此言差矣。此事……恐怕捂不住了。御前侍卫押解时,好似并未刻意遮挡避人。儿子能瞧见,难保没有其他尚未离宫、眼尖心细之人也能窥见端倪。”

他甚至心里隐隐有个疑影:侍卫们如此纰漏,究竟是无心,还是陛下授意?

若是后者……他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低声道:“若陛下是故意让儿子瞧见的,是否是在敲打儿子?”

——瞧,连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嫡子,朕都可以毫不留情地置他于死地。

今夜,本该是他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可这一瞬,周绍却一点高兴的情绪都没了。

听得这诛心之言,老王妃也是面色一变。淮州事成,一路上歌功颂德的百姓不在少数,若是陛下有意给他们颜面也就罢了,若并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会不会对他们起了疑心?

这想法着实让人心底发寒,可老王妃不忍让本来意气风发的幼子兔死狐悲,她想了想,声音压得极低:“也不尽然,即便是陛下做的,说不定,是为了一个早年的疑心。”

周绍抬起眉,一脸不解。

既然已经说出口,老王妃也就不再遮掩:“懿康太子先头那位太子走的时候,你父王和我还住在宫里,当时宫里有过传闻,说,那太子是被当时的裕亲王害了……”

昔年,襄王爷曾是那位先太子的伴读,交情甚笃,比起周绍和懿康太子之间半君半友的关系还要亲近的多。老王妃能知道这种秘辛,的确不足为奇。

周绍愕然,他觉得太过荒谬,可想起今日的裕亲王胆大包天到在宫里私会宫妃,又觉得似乎也说得通。父子俩,大概都是同样地目无天子……

……

“目无天子,自食恶果。”皇后站在案桌前,看着写下的几个大字,眼神一片冰冷。

当年的事,她其实并没有证据。但她做了先太后那么多年的儿媳,最了解她护短的秉性。若不是老裕亲王当真做错了事,她不会急着在后面帮他把一切谎都圆上。

尽善尽美,反倒成了最拙劣的表演。

她恨过,恨不得当场冲进慈寿宫杀了那只知道偏心小儿子的老虔婆,可陛下太努力了,他怕她想不开,便一次次地劝解他自己,也劝解她,道此事必然与太后和裕亲王无关。

转头,他就策划了裕亲王谋反的事,逼得太后不得不看着小儿子死在他前头,一夜之间就病了。

真是狠辣的男人,可却让她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可惜天并不庇佑他们,她辛苦保全的懿康太子,到底也没能接过这个大位便夭折了。她和陛下的寿命大概也快走到尽头了,可哪怕到最后,他们也不愿意留下狼藉的江山给后人,唯一小小的任性,便是无视太后临终前最后的恳求,把她这位疼得如珠如宝的孙子也彻底断了荣华富贵的指望了。

他们杀了她的儿子,还想夺她和陛下的江山?

做梦!

没送他直接下去见太后,已经是她这个儿媳妇的宽容孝顺了。

皇后满意地看着自己写下的大字,她想:明日,她要去把这幅好字烧给太后娘娘才是。反正,看如今皇家的模样,便知道她在地底下大概一点都没庇佑另一个儿子。

第125章 第 125 章 “王爷有令,府门自今……

承运殿前, 胡雪松伸着脖子,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觑见王府的车驾在不远处缓缓停稳。他眼尖, 瞧见车帘掀开,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人被王爷亲自搀扶下来先下了车, 应就是老襄王妃。紧接着,许久未见依然光彩照人的庄夫人也搭着王爷的手下来了。

他心头一跳,也没想着再进偏殿给大公子禀一声,便猫着腰匆匆溜走。

天色昏暗,他并没有注意到, 昔日身形纤细苗条的庄夫人身上的诰命服似乎都小了一圈, 小腹也微微隆起。

回了正院, 穿过庭院里开得稀稀落落的秋菊, 轻手轻脚入了屋内。

室内药香弥漫,陈阅微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病容恹恹, 一双眼睛正盯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往常这时候,她都该歇下了,可今日, 想着她的夫君正带着旁的女子在宫宴上春风得意,尽享荣光, 她就难以安寝。

“娘娘,”胡雪松压低嗓子, 语速飞快,“老王妃、王爷与庄夫人一并到了,是……同乘一架马车进的内院。”

陈阅微捏着帕子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同乘一车?从前老王妃的家信上, 对她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和教导,她原以为这位历经风霜的宗室长辈,会看不惯儿子如此宠妾灭妻,会为她这个正经儿媳主持公道。

可如今……连老王妃也这般嫡庶不分,由得那狐媚子登堂入室,同乘同坐?一股被所有人背叛的屈辱和愤懑,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胞姐,让自己前世羡慕嫉妒了一辈子的女子。昔日,方氏在英国公府里头作威作福,是不是也全然是这位婆母的手笔?

“熄了烛火!”她冷笑一声,“都熄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喝了安神汤药,已然歇下了。”她心里清楚,直到此刻承运殿里还没有任何人来求见她,显然,王爷今夜还是会歇在那狐媚子那里,她不必自讨没趣,更不必谄媚不值得敬重的长辈。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连忙吹熄了内室与外间的大部分的灯烛,只留了角落里一盏光线微弱的宫灯,供值夜的婢女用,正院霎时陷入一片昏沉死寂,唯有窗外秋虫在凉风中瑟瑟悲鸣。

*

承运殿偏殿里,灯火通明,暖意融融。鹤哥儿被舟车劳顿累得小脑袋一点一点,伏在老王妃肩头勉强答完几句话,已然昏昏欲睡。老王妃摸摸孙儿困倦的小脸,心疼得紧。

“罢了,”她对侍立的奶娘和丫鬟道,“哥儿困成这样,就别折腾了。今晚就让他在这偏殿歇下,东西明日再慢慢收拾,届时挪到宁安堂去。”至于今夜,她也陪着哥儿歇在此处就是。

到底还不放心,又细细问起:“哥儿回来以后可有水土不服?晚间用了多少东西?夜里需得警醒些,他身子弱,最怕受凉反复。”她事无巨细地询问着进府以来的事情。

奶娘便道哥儿一切尚好,在车上时原本就用了些清淡的粥和小菜,回府后又用了小半碗燕窝羹,未见有什么不适,明日可请府中医官再来给哥儿请平安脉。

她顿了顿,觑着老王妃的脸色,“正院那边,派了内使胡公公过来,说是王妃娘娘病中不便,让送了几样小玩物和几匹料子添置衣物,道是娘娘的心意。”

老王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陈氏染病是实情,她已知晓,但孙儿初归,她这个嫡母兼姨母最是亲近不过,只遣个内使送点东西,这礼数未免太简慢了些,显得生分。

她心中刚生出一丝不快,旁边一个伶俐的小丫鬟觑准时机,怯生生地插话道:“听府里的姐姐说,王妃娘娘自打听闻王爷在淮州‘重伤不治’的风言风语,忧心如焚,日夜以泪洗面,生生急出了大病,至今汤药未断,人都瘦脱了形。方才还有人来禀,道王妃今日听闻王爷平安,心气儿一松,服了安神药早早歇下了,这才睡了个安稳觉。”

这番话让老王妃神色稍霁。

身为正妃,能为夫君忧思成疾,这份忠贞深情倒是难得。

她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叹道:“也是个痴心的孩子,难为她了。既如此,让她好生将养吧。”

她起身,最后替鹤哥儿掖了掖被角,又叮嘱了奶娘丫鬟几句,才扶着嬷嬷的手,去了承运殿另外一个偏殿歇下。

老王妃身影消失在门外,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奶娘立时收了方才那副恭敬温顺的模样,冷冷地、带着警告意味地瞪了那个插话的丫鬟一眼。

她是原是先王妃陈阅姝精挑细选的人,时日一长,对那位早逝的旧主未必有多少刻骨忠心,但鹤哥儿却早已被她视作安身立命的根本,对他的利益前程最是在乎不过。

方才那丫鬟的话,根本就是在替王妃开脱,可偏偏这丫鬟都不是王府里的人,而是一直在哥儿身边服侍的。短短时间就这般谄媚,定是被正院收买了,自个儿也踮着脚想投效人家呢。

奶娘心中冷笑,视线中带着一丝轻蔑:偌大的承运殿,正院都安插不进来人,还得靠现收买哥儿身边的人才能办事……

这位新王妃,在王爷心中的地位,在府中的掌控力,恐怕远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有底气。

便是从前先王妃在时,她这个奶娘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如今这位,只是姨母,且连面子功夫都做不好,哥儿心思细腻,甚至用不着她挑拨离间,处得久了自己也会远了的,到时候,他还是最信重自己这个如同半母的奶娘。

*

昭阳馆内室。

奔波多日,又经历了宫宴的惊涛骇浪,周绍本该疲乏不堪,此刻却躺在柔软的锦衾之中,毫无睡意,只觉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青娆感觉到他的异常,从身后轻轻拥住他,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柔软:“王爷还在思虑裕亲王的事?”

周绍闭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闷声道:“淮州之功,在宗室里算得上本朝罕见。按常理……今日陛下该加我亲王爵位才是。”亲王之尊在夺嫡路上至关重要,至少,有了这爵位,他才能越过辈分和王叔们平起平坐。

他原以为凭借此功,加上帝后若有若无的暗示,晋位亲王是水到渠成。可现实却是,陛下只是重赏,绝口不提晋爵。先前他还存着些许失望与不解,但想起今日裕亲王在宫闱之内、众目睽睽之下犯下的滔天大罪,一股寒意便不受控制地从脊背蔓延开来。

“陛下……是在敲打我。”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警醒,“他是在告诉我,功劳再大,也要谨守臣子本分,莫要得意忘形,更莫要学裕亲王那般,妄图染指不该觊觎的东西,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天威难测,今日裕亲王的下场,焉知不是明日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帝王心术,深不可测。他一向明白这个道理,可今日却格外地压抑。

青娆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肌肤:“王爷过虑了。今日酿成大错的是裕亲王,非是王爷。陛下明察秋毫,岂会降罪功臣?”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轻柔而坚定,“再者,您还不知道今日皇后娘娘今日私下赏我的东西吧?那些安胎固本,还有生产时候能吊着力气的药材,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若非帝后一心,默许关照,娘娘岂会如此厚赐?娘娘此举,不正是盼着咱们的孩子能平安降生吗?”方才在车上,当着老王妃的面她不好多说,如今只有二人,她就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周绍微微一怔,不知道还有这桩事。

当即起了身,掌灯亲自去取了匣子来看,果真如青娆所说。

周绍紧绷的身体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是啊,帝后若真对他生了忌惮之心,又怎会如此在意他子嗣的安危?这分明代表着一种别样的期许。

他翻过身,将青娆揽入怀中,感受着她腹中那个悄然孕育的小生命带来的温暖与希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的阴霾似乎被驱散了大半。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陛下是不希望他出尽风头的,否则,亲王爵位便是今日最好的奖赏,有了这爵位,就自然有蜂拥着来投效他的臣子,他立刻就能和两王斗得你来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