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正文完
春寒料峭, 宫墙根下的残雪尚未化尽。
陈阅嫣被悄无声息送回陈府不过几日,陈家另一桩丑闻便在京城激起千层浪——陈尚书家庶出的三少爷陈铭瑜,在藏香阁与狐朋狗友赵三爷为一花娘争风吃醋, 酒后斗狠,竟失手将赵三爷打死了!
柔仪殿内, 炭火烧得正旺,陈阅微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陈铭瑜,那个姨娘生的、被母亲沈氏有意养废了、只会吃喝嫖赌的庶弟!
他死不足惜,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顶着陈府和皇后娘家的名头闹出了人命。
若按律处置, 斩首示众是跑不了的, 父亲陈弘章一个“治家不严、教子无方”的罪名也难逃, 贬官罚俸都是轻的, 整个陈家的脸面都丢完了。
她正心乱如麻,父亲陈弘章的密信已由心腹秘密送入。
信中毫无对庶子性命的担忧,字里行间只强调一点:此事必须压下去, 绝不能影响到他的官声和陈家的根基。他暗示,需要她这个皇后出面,以两位皇子的前程为筹码, 向陛下求情,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陈阅微捏着信纸, 指尖微微颤抖。
她明白,这是一次试探。如果她连一个庶弟惹出的祸端都平息不了, 她在父亲心中、在家族里的价值将大打折扣。她这个皇后,若连母家最基本的体面都维护不住,日后在宫中又如何立足?
无奈之下,她只得收拾心情, 换上庄重的皇后常服,带着宫人前往皇帝日常理政的勤政殿。殿门外,大总管余善长依旧挂着那副恭敬得挑不出错处的笑脸,和和气气将她拦在了殿外。
“皇后娘娘万安。”余善长躬身行礼,姿态谦卑,脚步却纹丝不动,“陛下正在里头商议要事,特意吩咐了,暂不见人。还请娘娘体谅。”
陈阅微心中怒火升腾,语气生硬地道:“余公公,本宫是皇后,不是普通妃嫔,如今有要事求见陛下,事关天家颜面,你敢阻拦?”
余善长腰弯得更低,笑容不变:“娘娘言重了。奴才只是遵旨行事。陛下说了,今日事忙,谁都不见。娘娘不如先回宫,待陛下忙完,奴才定当第一时间禀报。”
陈阅微僵立在冰冷坚硬的汉白玉石阶上,初春的寒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她隐约能听见殿内传来的谈话声,夹杂着女子轻柔的笑语和皇帝温和的回应,一派融洽欢愉的景象。
那女子的声音,她熟悉到刻骨——分明是庄青娆!
陛下所谓“要事”,就是与她谈笑风生?而自己这个正宫皇后,却要为了一个庶弟的烂事,在此苦苦等候,受一个阉人的刁难!
耻辱和愤恨令她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感觉双脚都快冻僵的时候,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庄青娆身披一件华贵无比的玉色斗篷,毛色油光水滑,衬得她面若桃花,眼波流转间尽是慵懒惬意。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她款步而出,看到门外的陈阅微时,似乎微微讶异,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缓缓走近,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陈阅微耳边轻声细语,那声音柔媚如丝:
“四姑娘,您往日教导我的那些道理,怎么轮到自个儿身上,反倒看不透彻了呢?”
她顿了顿,欣赏着陈阅微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更加苍白的脸色,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男人啊,一旦心思偏了,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们的宠爱与耐心,只会留给放在心上的人。至于旁人……哪怕是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徒增厌烦罢了。
“您说,为了一个姨娘所出、只会惹是生非的庶弟,去逼迫一个心思早已不在您身上的夫君,岂不是……自取其辱?”
这番话听着很耳熟。
陈阅微恍然想起,当日她故意设计让袁氏拆散齐和书与庄青娆,假惺惺地去宽慰她时,便是用此话来劝解她。
她劝她别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要多想法子更出息些,可如今,却是出息过头了。陈阅微心中几欲呕血。
青娆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陈阅微的脸,展颜笑了笑:
“说来也巧,臣妾前几日侍奉陛下时,偶然提及旧事,说起当年在王府,那位赵三爷来做客时,曾对臣妾言语轻佻,行为颇多不敬……不曾想,那等登徒子这样快地就断送了性命……”
陈阅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原来是她!三言两语,竟然就哄得陛下为了那点旧怨要杀陈铭瑜与赵三,害得陈家颜面尽失!
庄青娆却已直起身,抚了抚斗篷上淡淡的褶皱,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离去。
最终,皇帝还是没有应下陈阅微近乎谦卑的请求。
陈阅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柔仪宫的,她隐约觉得什么东西错了,可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明白。
她神情恍惚,胸口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猛地袭来,喉头腥甜上涌,竟真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皇后在柔仪宫吐血晕厥的消息,迅速地传到了青娆的耳朵里。
丹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贵妃的神色,低声补充道:“娘娘,太医院院判亲自去的柔仪宫。奴婢瞧瞧拿了脉案给盛女医看,据她说,皇后娘娘的脉象凶险紊乱,竟与当年先皇后孝端文皇后临终前的症候,有几分相似之处……”
陈阅姝在世时,盛女医还没有入府,但自打她成了青娆的心腹,她就专门让她看了陈阅姝当时的脉案:毕竟,此毒无色无味,寻常大夫都很难从病人的脉象看出古怪,她也是怕自己无声无息中了招,故而留了这一手。
却没想到,如今中毒的人换成了陈阅微。
青娆猛地站起身,眸光复杂:“当真?”
*
是夜,大皇子周鹤所居的泰安殿。
因季节交替,天气乍暖还寒,鹤哥儿素有夜咳的毛病,今夜咳得尤其厉害些,喝了安神镇痛的汤药后,依旧睡得不安稳。半夜,他被一阵压抑的、极力掩饰的低泣声惊醒。
他自幼体弱,心思比同龄孩子细腻敏感得多。
他披衣起身,轻轻走到窗边,循声望去,只见廊下昏暗的灯火旁,他的宫女、母亲孝端文皇后的陪嫁黛眉姑姑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在哭泣。
“黛眉姑姑,”鹤哥儿轻声问:“你怎么了?可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说,陈家……”他知道,黛眉姑姑有夫有子,当日若不是想照料他,她大抵不愿意入宫,一入宫,想探望亲人就难了。
黛眉吓了一跳,慌忙用袖子擦干眼泪,转过身来行礼:“殿下,您怎么醒了?是奴婢不好,吵到您歇息了。”她看着小主子苍白瘦弱的脸庞,眼中满是心疼。
“无妨。告诉我,究竟何事?”鹤哥儿执着地问。
他近来明显感觉到宫中的气氛不同以往。皇祖母似乎总拦着他去见姨母陈皇后,而姨母自从在府里养病后,待他也远不如从前亲近热络了,就连外祖家也接连出事。
纵然这些事大人们有意瞒着他,可他也早就能听懂话音了,故而心中充满了不安。
黛眉犹豫地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奴婢不敢隐瞒殿下。今日方才家中托人递了消息进来,说从前与奴婢一同伺候先皇后的黛兰,她嫁人后过得极不好,婆家刻薄,丈夫混账,如今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奴婢听了,心里实在……实在难受得紧……”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
“黛兰……”鹤哥儿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他对这个母亲身边另一位大丫鬟有模糊的印象,母亲去世后不久,她就离府了,据说是嫁人了。此刻听闻旧人遭难,又勾起他对母亲的无尽思念,心中更是酸楚难言。
他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抬头看向黛眉,清澈的眼眸亮晶晶的:“姑姑,你别太难过了。黛兰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我们不能不管。这样吧,你明日递信出去,让她进宫来,若是她愿意,往后就让她也在泰安殿里伺候。皇祖母和父皇若是问起,自有我去分说。”
他年纪虽小,但毕竟是皇子,黛兰又曾经在先皇后身边服侍过,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黛眉闻言,立刻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奴婢代黛兰姐姐,谢殿下天恩!”
……
黛兰很快被悄悄接入了泰安宫。她确实面色蜡黄,瘦得脱了形,周鹤看见她,几乎认不出这是当日鲜活肆意的大丫鬟。
见到周鹤,黛兰未语泪先流,重重给他磕了几个头。
她犯下大错,先皇后没想杀她,可如今的皇后却一直没有放弃找她。这几年,她四处换庄子,又与嫁的男人生了个孩子,心惊胆战之下,身子骨也是愈发差了,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她明白,她活着,她的孩子尚且还有一口饭吃,可若是她就这样毫无用处地死了,他日贵人们知道真相,那孩子定然就活不了了。
天使找到她时,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她欠先皇后的太多,也是时候赎罪了。
周鹤有心同她多聊聊母亲从前的事,黛眉特意悄悄屏退了左右,只留黛兰与大皇子闲聊。
就听黛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泣血般哀告:
“殿下,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奴婢隐瞒了一桩天大的秘密,至今未敢吐露。此事……此事关乎先皇后,奴婢死不足惜,只求殿下带奴婢面见陛下!奴婢要亲口向陛下举告!”
闻言,周鹤小小的身子猛地一僵,脸色变得很难看。
好端端的,黛眉提起了黛兰,让他将人接进宫,黛兰见了他,话没说上两句,便一副求死无悔的模样……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什么。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周鹤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没有问,仿佛是不敢问,只慢慢道:“好……我明白了。”
“明日午膳时分,父皇会来泰安宫陪我用膳。”
*
翌日,圣驾如期而至泰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