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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术 梨鼓笙笙 26223 字 1天前

第141章 第 141 章 山寺

众人散去后, 曹氏犹在王妃身边巴结奉承了好些话,才裹着杏子红的缎面斗篷出去。

却见孟氏没有走抄手游廊,正提着裙裾步履匆匆地追赶着还未走远的昭阳馆的辇轿, 青石板路带着初冬的湿滑,呼吸在寒风中凝成团团白雾, 她鬓上的钗环也随着这样的动作晃动,又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慌忙地扶住,姿态显出几分狼狈。

她一边小跑,一边做小伏低地同轿辇的主人说着什么,曹氏猜测约莫是请罪或是解释的软语。

偏那轿辇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昭阳馆的大丫鬟甚至将本就密不透风的帘子扯得更严实了些, 用一种讥诮的眼神扫了孟氏一眼。

最终, 孟氏徒劳地停在原地, 背影瞧上去如同一片被秋风卷起的落叶般寂寥。

将一切收于眼底的曹氏不由嗤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快意。

月前自己初入府时,这位孟姨娘仗着自己是府里的老人, 言语虽客气,眼角眉梢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将上下尊卑说得分明。

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 王妃不过是当着众人指点她要去主动邀宠,昭阳馆那位便不给她好脸色了……可见所谓的靠山也不过是孟氏的一厢情愿, 在昭阳馆眼里,她也不过是条好用些的狗。

听闻庄氏得封侧妃后便郁郁的心情在此刻得到了些许纾解, 她也愈发认定跟着三言两语便能分裂庄氏与孟氏的王妃才有她的好前程——她自认家世尊贵,虽在侧妃之位上慢了庄氏一步,可另一个空悬的侧妃位置必然只有她配得上!

她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能接近王爷, 承恩雨露,继而诞下王府子嗣的机会。

可惜,王妃刚拢回王爷的心,显然不会这么快拉拔旁人,她还需得付出些耐心,在王妃面前小意殷勤着,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

隔了几日,宫里果然传出消息来,要王府好生准备着册封事宜。

内侍省的天使们来颁旨的那一日,天公作美,连日阴霾散去,露出了一线初冬暖阳。

懿旨宣读完毕,青娆便正式拿到了成郡王侧妃的金册金宝,府中上下也一派喜气洋洋。

余善长亲自指挥着内使和仆妇们将昭阳馆的一些旧物件撤了,重新按侧妃规制一一安置好新物件,贡缎、珠宝、珍奇、家什都如流水般送进了昭阳馆。

周绍倒还有些过意不去:“你怀着身子,不好大改昭阳馆的格局,等孩子生下来,我再命人将院子扩一扩。”

昭阳馆位置特殊,能用来修建院落的空地还有,倒不像其他院子旁边都是早盖好的园子和景儿,等闲不好改动。

青娆笑嘻嘻地依在他怀里,问起册封后要不要进宫磕头谢恩的事,周绍笑着摇头:“娘娘体恤你怀着身孕多有不便,说等孩子满月了你再谢恩不迟。”

青娆一贯知道宫里规矩大,不意皇后娘娘这样宽厚,心里亦是有几分感激,也想着:宫里倒还真是看重王府的子嗣,这么一想,说明宫里也是十分看重王爷的。

这话题敏感,白日里当着人她不好说,夜里她便在榻上悄悄和周绍咬耳朵。

周绍心中有野望,自然也乐得听这种话,面上板着脸告诫她不许议论尊上,身体却欢喜得不得了,搂着她亲香了小半个时辰。

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他留宿正院的事情,周绍是难免有些心虚,但也拉不下面子同名分上是他妾室的青娆解释宠幸正妃的事,青娆则是不甚在意——

这桩事情里说到底是她得了大好处,有了侧妃的身份,日后许多事情上她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她的孩子也会有更光鲜的出身。

况且,连陈阅微都能为了大局捏着鼻子重新与她扮起姐妹情深,她又有什么不能低头的呢?这关节,若还像从前一样假装吃醋耍小性,王爷就要怨怪她不懂事了。

往前的十几年她习惯了做下位者,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不会让给她谋好处的贵人寒了心。

殊不知,这份乖顺懂事让周绍愈发心疼她,于是好些时日紧闭大门的成郡王府难得向外头发了帖子,广邀在京的宗室参加翌日的册封宴。

侧妃册封是宗室里头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为此办宴也是惯例,故而没人拿来说嘴。

宗室们因前些时日裕亲王出事后的一系列风波缩头缩脑了好一段日子,见这回是皇后娘娘下的懿旨,自然不再畏惧什么,纷纷很捧场地过来赴宴,也想要松快松快。

席上,周绍带着身穿青鸾衔珠礼衣的青娆给几个堂叔伯兄弟敬了酒,众人见这庄氏大着肚子,面上未施粉黛只轻点了口脂,反而更显肌肤莹润,美丽不可方物,有人便笑赞:“得此佳人,兄长真是好福气。”

周绍侧身看过去,正巧碰上青娆迎上来的如水眸光,也是心间一荡,一时竟如毛头小子般恨不得将美娇娘私藏金屋,不许旁人得以窥见。

但这念头只是一瞬,他很快就想起来,今日的一切是为了给她做脸。便莞尔揶揄:“六弟府上妻贤妾美,亦是京中一桩佳话。”

客气寒暄了一番,他才吩咐让照顾着青娆往内院去,亦在各府王妃侧妃面前露了脸,日后便可大大方方过府往来。

由始至终,陈阅微都表现得很大方得体,即便有不喜妾室的正妃在她面前挑拨是非,她仍旧只是一笑而过,仿佛当真与侧妃庄氏亲昵如姐妹,叫那人在心里直骂她蠢货。

册封宴风风光光办罢,庄侧妃在王府内更是一时风头无两。昭阳馆门前终日人来人往,各房各院的嬷嬷丫鬟们都寻着各种由头前来请安问好,就连一向眼高于顶自恃不需要巴结任何女眷的承运殿的内使们,如今见了昭阳馆里的人,也都客气了三分。

风华绝代的美人他们在宫里见多了,今日坐上凤鸾春恩车明日就被厌弃扔进冷宫的也海了去,无需太过在意,但能哄着贵人爬上这样高的位分,那可就不是普通的宠妾了,自然不能再轻易开罪。

没过两日,便到了昭阳馆大丫鬟杜薇出嫁的日子。

虽说杜薇是放出去配人,但因其是庄侧妃身边得力的大丫鬟,这婚事也办得颇为体面。侧妃特意赏了脸,准许她在京城一座两进宅院里出嫁。

那宅子虽不算大,却也收拾得整洁气派,据说是王爷近两年陆陆续续赏给庄侧妃的私产之一。

出嫁这日,天还未大亮,暂充娘家的宅院里就已热闹非凡,府里许多丫鬟婆子们纷纷前来送添箱礼。

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箱笼,披红挂彩,虽比不得高门小姐出嫁的十里红妆,但在丫鬟里头,已是极难得的排场了。

丹烟今日告了假,也早早过来了。她穿着一身新裁的绛紫色杭绸小袄,下身系着同色百褶裙,头上簪着赤金排簪,手腕上套了一支红玉镯子,通身说不出的气派,看得旁人眼热。

她被一群小丫鬟众星拱月般围在厅堂里说话,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瓜子、花生、蜜饯等,分明在这群人里年纪偏小,众人却都一口一个丹烟姐姐。

一个与杜薇不甚和睦的小媳妇,凑在丹烟身边,语气带着几分酸意道:“丹烟姐姐,要我说,姐姐如今才是侧妃娘娘身边第一得意的人,当时王掌柜该再多等两年的。”

杜薇的夫婿王掌柜替王府管着名下的两间酒楼,生意还算不错,年纪比杜薇大上几岁。

这差事虽体面,可先前离主家太远,王掌柜总担心哪日被人做手脚顶了职,故而想寻个在主子面前说得上话的。

王掌柜的娘觉得儿子出息,又想挑拣姑娘家世容貌,一来二去便耽搁了,直到今年才等到国公府跃升为王府举家上京,王掌柜时常进府和总管汇报,这才机缘巧合瞧中了符合他们家所有要求的杜薇。

小媳妇这话,便是意指杜薇抢了丹烟的姻缘了,可丹烟和那王掌柜的岁数差得可就远了。

丹烟吐掉瓜子皮,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眼风淡淡扫过众人,带着几分傲然:“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杜薇姐姐年岁到了,寻个稳妥人家嫁了,也是好事。我嘛,还想再多伺候娘娘几年,娘娘如今身子重,身边离不得贴心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不过话说回来,前儿我听说河间王府一位姑姑出嫁,嫁的可是正经的官身呢,一嫁过去就成了官娘子,那才叫风光。”

她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片刻,丫鬟们不由互相交换着眼神。

丹烟这话,分明是透露出她心气极高,将来婚配,目标至少也是官身。这志气,让一些人不免觉得她异想天开,却也不敢当面说什么扫兴的话,反而纷纷附和起来。

厅堂的一角,瑞香闻言目光闪了闪。正院给庄氏谋了个侧妃的头衔,两边明面上似乎也有了往来,故而今日,正院也来了好几个丫鬟,包括她。

她心道:果然如传闻所说,丹烟和杜薇这两位昭阳馆的大丫鬟私下里很是不睦,否则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丹烟不在里头陪着杜薇也就罢了,还在外头耍这样的威风……

她想了想,拉了个小丫鬟到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那小丫鬟点点头,灵活地钻过人群,挤到了正在闺房内由全福嬷嬷梳妆的杜薇身边。

新娘子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头上戴着珠冠,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

小丫鬟嘴甜,先是说了一箩筐吉利话,把杜薇捧得如同仙女下凡,接着又故作天真地问道:“杜薇姐姐,你这一出嫁,往后就是良籍了,真真是羡煞旁人。你有了好前程,也该拉拔拉拔底下的姐姐妹妹,将来咱们府里府外互通有无,岂不美哉?不知侧妃娘娘近来可有什么喜欢的玩意儿?咱们虽人微言轻,若能寻摸到一二,博娘娘一笑,也算是尽了心意,积了功德呢。”

经过丁氏一事,吃食是没人敢孝敬了,可弄些小花招讨好主子还是可以的。

杜薇正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妆容,闻言,描画精致的眉毛微微一动。

她放下铜镜,转过身,看着满屋子竖起耳朵的众人,慢悠悠地开口道:“妹妹们有心了。不过,娘娘如今什么也不缺,王爷和宫里的赏赐如流水般进来。要说娘娘最近在意什么……”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说起来,前儿孟姨娘来请安时,娘娘正与王爷对弈,凝神思索间,孟姨娘冷不丁在后头扬声请安,惊了娘娘一跳,手里的棋子都掉了。”杜薇压低了些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秘闻,“娘娘当时就捧着肚子歪在了王爷怀里,脸色都白了,可把王爷急坏了。好在虚惊一场,娘娘缓了片刻便无碍了。可王爷当时就沉了脸,勒令孟姨娘,无事不得再踏足昭阳馆,免得冲撞了娘娘养胎。”

她扫了一眼众人各异的神色,总结道:“所以啊,如今送什么东西讨娘娘欢心,倒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识趣,懂得分寸,别在不恰当的时候,碍了娘娘的眼,扰了娘娘的清静,那才是正经道理。”

众人闻言,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压低了的议论声。

这些事她们也略有耳闻,听说是孟姨娘近来经常挑王爷在昭阳馆的时候去给侧妃问安,总得有三四回了。但他们倒不知道,王爷为此呵斥了孟姨娘。

这种热闹没能传出来,显见是王爷交代过的,毕竟,五姑娘养在孟姨娘那儿,王爷总得顾忌姐儿的脸面。可今日杜薇却当着大家的面透露了出来……

看来是侧妃娘娘对孟姨娘很是不满呢。

可以想见,今日过后,这消息会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王府的每个角落,孟姨娘的处境怕是要难堪起来了。

瑞香在门外听得真切,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杜薇看着是风光大嫁,却几乎是被丹烟等人排挤出去的,她借着在昭阳馆的势嫁了好人家,却没有主子的青睐在身上,自然心虚。

那小丫鬟捧了她几句,她就把主子屋子里的事拿出来说嘴,好给自己脸上增光,何尝不是在威慑婆家人?

回到正院,瑞香便一五一十将事情禀报给了王妃。

陈阅微正坐在临窗暖炕上,细细看着下头人拟出来的做道场的章程,闻言,她缓缓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

“哦?庄侧妃如今……竟是这般善妒不能容人了么?”她声音轻柔,仿佛带着一丝担忧,“孟姨娘不过是去请个安,竟惹得她如此大动干戈,连王爷都惊动了。这般行事,倒叫本妃有些忧心呢……”她看向瑞香。

瑞香眯了眯眼睛,亦是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说的是。妇人生产之时,犹如过鬼门关,最是凶险虚弱。届时若王爷和娘娘您恰巧因故不在府中,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这内宅里,总得有个能主事、又真心为侧妃着想的人才好。孟姨娘再怎么说,也是府里的老人,又抚育着五姑娘,关键时刻,或许也能搭把手,出出力呀。”

陈阅微赞许地看了瑞香一眼,叹道:“是啊,本妃也是念着孟姨娘伺候王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想到庄侧妃因孕中脾性大,对她多有苛责……罢了,你看着情形,若是那头的日子太难过,你便悄悄从我私库里取些东西给孟姨娘送去,让她宽心,多念着侧妃往日待她的好,凡事多担待些,不要同孕中之人计较。毕竟,来日方长嘛。”

“是,娘娘仁厚。”瑞香躬身应下。

若是昭阳馆和孟氏铁板一块,她们还真难下手,可庄侧妃明显是被自己的侧妃之位和肚子里的子嗣架得目中无人了起来……

待到关键时刻,说不定就会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一口呢。

真是一场有意思的大戏,瑞香眸光中有一丝痴迷,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血红的一幕。

*

为先王妃陈阅姝举办水陆道场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到了正日,周绍和陈阅微带着一众仆从,前往京郊有名的慧恩寺。

道场办得极为隆重,寺内钟磬长鸣,梵音缭绕,僧众诵经之声不绝于耳。周绍虽并不打心眼里信这些,但出于对元娘的追思和对礼数的重视,还是全程参与了主要的仪式。

陈阅微更是表现得哀恸不已,跪在佛前默默垂泪。

按照规矩,后面还有好几日的道场,但已无需两位贵人出面。

原本二人计划当日傍晚返回王府,不料黄昏之际,山间竟毫无征兆地飘起了今岁的第一场雪。

起初只是细碎的雪粒,渐渐地,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山路、屋舍、林木都染上了一层洁白。

护卫来报,山路被积雪覆盖,湿滑难行。无奈之下,只得听从方丈的安排,在寺中厢房暂住一宿。

寺庙清规戒律森严,即便他们是正经夫妻,也被安排在不同的禅房歇息,并未同住一室。

禅房内陈设简单,房中燃着淡淡的檀香。红湘伺候陈阅微梳洗后,端来一碗汤药,轻声道:“娘娘,该用药了。”

来寺中不可大摆排场,贴身的丫鬟她只带了红湘一个,瑞香则被她留在府里,时刻观察着昭阳馆那头的动向。

陈阅微蹙着眉头,看着那碗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这是她为了尽快怀上子嗣,特意让太医开的助孕方子,已经连着喝了好些时日。

只是今日一闻这气味,总觉得比平日里还要更苦些。

见状,红湘好言哄着:“娘娘,良药苦口。您且忍一忍,只要调养好身子,早日为王爷诞下嫡子,往后还有什么可愁的?”

闻言,陈阅微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汁灌了下去。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让她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红湘连忙递上清水给她漱口,又奉上甜嘴的蜜饯。

她的表情带着几分怀念:“娘娘还是像在闺中一般,小孩心性。”陈阅微不免想起,从前陈大夫人也是这般哄着她吃药,目光柔和下来。

服完药,陈阅微只觉得浑身疲惫,加之白日里耗费了不少精神,便早早熄烛歇下了。寺院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风雪扑打窗棂的簌簌声,更添几分孤寂与清冷。

然而,她睡得极不安稳,陷入了重重梦魇之中。

一时梦见长姐陈阅姝坐在从前的梳妆台前,对镜梳妆,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一张七窍流血、惨白如纸的脸,对着她冷笑;一时又梦见本该早已葬身鱼腹的黄承望,化作水鬼模样,浑身湿漉漉地,伸出被泡烂的手向她索命……她在梦中挣扎、奔跑、尖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些可怕的幻影。

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禅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积雪映照进来的微弱白光。四周万籁俱寂,唯有风雪之声愈显清晰。

“红湘……红湘……”她声音发颤地呼唤贴身丫鬟,想让她倒杯水来压惊。然而,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窗外立着一道模糊的黑影!

陈阅微的呼吸瞬间窒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死死地盯着那黑影,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是梦吗?还是……她颤抖着,不知缘何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后,猛地一把推开了支摘窗。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片瞬间灌入,吹得她一个激灵。

就在这风雪弥漫之中,一张脸毫无征兆地贴近了窗棂——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眉眼口鼻,分明就是她梦中索命的黄承望!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脸颊,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珠,在窗台上溅开一圈圈深色的水渍。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来自幽冥地府。

“啊——!”陈阅微发出比刚才梦中更凄厉的尖叫,吓得连连后退,瘫软在地。

第142章 第 142 章 上门

“微微……我做错了什么……你因何要害我性命?”

寂静的雪夜里, 窗棂外的“鬼影”裸露的皮肤毫无血色,口中发出飘忽不定、幽怨无比的声音,显得格外瘆人。

陈阅微从前并不信鬼神之事, 但此时此刻,身在庙宇, 她又想起自己重来一世的起点亦是在此处,不由打了个寒颤,怨怪又恐惧地盯着外头的鬼影。

那鬼影得不到回答,似乎极为愤怒,欲要靠近。

大惊之下, 陈阅微勉力跳了起来保住房柱, 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掐进窗框的木头里也一时没觉得吃痛, 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你错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拿镜子照照, 你一个寒门士子,凭什么妄想娶我?我爹是尚书!我是尚书府的千金!你黄家算什么门第?也配娶我?”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前世的屈辱和今生的恐惧一并宣泄出来以喝退他:“你想娶我, 便是你最大的错!你该死!你本就该死,早死晚死有何区别,何苦耽搁我一辈子!”

“当日并非我执意求娶……是你母亲……托人前来说项……你若不愿, 大可明言……何至于下此毒手……”鬼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浓的不甘意味。

见那鬼影没有扑上来索命, 陈阅微心中的恐惧消散了许多,长久以来对黄承望的鄙夷和怨恨占据了上风:“明言?婚事已定, 我如何明言?难道要我自毁名节,成全你们黄家的痴心妄想?自然是以我的名声前程为先!你死了干净,一了百了,难不成还要我为你家守节?笑话!我劝你速速从我的梦境离去, 莫要在此装神弄鬼,否则我即刻请寺中高僧作法,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恶意和毫不掩饰的傲慢。

陈阅微觉得这是梦境,否则她的贴身丫鬟早该进来了,可既然四下里无人,也只有这个孤魂野鬼托梦吓她这个解释说得通了。

闻言,鬼影似乎被她的恶毒彻底激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你这等心如蛇蝎的恶妇尚在人间享尽荣华,我何惧魂飞魄散?天道不公,我便亲自来讨个公道!”

“你敢!”她又惊又怒地尖叫起来。

几乎就在怒喝响起的同时,禅房院落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檐角的积雪簌簌落下。

周绍披着玄色貂皮大氅,裹挟着风雪骤然出现在院门口。

他是习武之人,这边院落传出陈阅微的尖叫声时他便醒了,本以为是有刺客,可到了院门口却隐隐觉得不对,下意识地将护卫留在了门口,却未曾想到看了这样一场大戏。

陈阅微只看到他面色铁青,眼底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仿佛凝结了千载寒冰。

大氅上落满了半化的雪花,肩头更是浸湿了一片,显是已在门外站立多时。

他手按在腰刀柄上,神情肃杀,目光如电般射向窗边那道鬼影。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阅微的尖叫戛然而止。她惊恐万状地扭头看向院门,当看清周绍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窗外积雪还要苍白。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这不是梦!

那方才她那些恶毒至极、不打自招的话语,全被她的夫君、成郡王周绍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王爷……”她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又要瘫软下去。

周绍却根本看也不看她,他的目光如利刃般锁定在窗外那鬼影身上,下一瞬便敏捷地跃出窗去,动作快得惊人,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臂,又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帕子塞住了他的口齿,不让他再胡言乱语。

他将人拖去院外,扔给了不敢进院的护卫,冷声道:“将此人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到屋中,燃着冰冷怒火的眼睛看向了窗内抖得如风中落叶的陈阅微。

陈阅微目睹这一切,更深刻地意识到,那是黄承望,活着的黄承望!

他居然没有死!

她下意识语无伦次地试图挽回:“王爷!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是有人陷害妾身!是……是他们合伙设局害我!妾身方才……方才以为是梦魇了……”

周绍却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续弦。

他想起元娘,即便她极其厌恶方氏,她也从来没有对方氏下过毒手。可小陈氏,生得一张与她这样肖似的脸,从来只有娇憨良善的表情,背地里,却为了高嫁对未婚夫下这样的死手!

且时至今日,她仍然毫无悔改之意。

从前,她能为了悔婚杀了黄承望,那日后,倘若他有落魄那一日,她会不会也因要保全性命,亲手送上一杯毒酒替他的政敌了结他的性命?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遍体生寒,他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道:“若你当真问心无愧,看到故人死而复生,你该高兴才是,王妃。”

厚重的禅房门被人从外面紧紧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陈阅微彻底瘫倒在地,冰冷的地板透过单薄的寝衣刺入骨髓,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寒意。

夜色里,风雪更急了。

*

一大早,便有人拍响了成郡王府的大门。

门人出来看了一眼,见来人一身布衣,心里便骂骂咧咧起来,作势要驱赶对方。

那年轻女子却攥着一物示意,倔强抬头道:“我要见侧妃娘娘。”

门人本不甚在意,庄侧妃出身微寒,如今骤登高位,自打入京以来想借着从前的交情打秋风的“故人”不在少数,这些人就是不懂得高低贵贱,今非昔比的道理,若是什么人都能进王府的大门,他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正准备嘲讽两句,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便怔了怔,居然是庄家的信物。

难道是庄家的哪门子亲戚?

放在平日里他可能还要犹豫一会儿,可近日王爷王妃都不在府上,府里的中馈理所应当地交到了侧妃娘娘手里,这正是个去攀交情讨赏银的好机会。

于是他问了名姓,将人客气迎到门房里小坐,嘱托了另一人看好她,自个儿小跑着进了宅子禀报。

不多时,他便笑嘻嘻地去而复返,送她去昭阳馆待客的厅堂。

饶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在看到昭阳馆的豪奢与气派后,杨英还是失了些镇定,显得局促不安。

等青娆裹着白狐大氅被人簇拥着出现时,她站起身来,看了好几眼才勉强认出来这是当时她救下的那位姑娘。

“杨姑娘,好久不见。”

青娆也很是意外杨英会找上门来。

据她收到的消息,杨英日前已经带着包袱离开了黄府,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虽然没有她出京的消息,但她以为,杨英不会再理会黄家的事了。

可若是如此,她就不会辗转来到王府门前。

果然,杨英一开口便是:“娘娘,黄承望他,是不是闯祸了?”

时间回到杨英负气离开黄府那一日。

她腿脚功夫了得,虽满腔的怒火,但也很快就发现有人在跟着她。

山间的猛兽有时要比人还敏捷得多,杨英出身猎户之家,早就练就了一番躲避的本领,很快,她便在巷角看清了跟着她的那人的样子。

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稍一细想,便明白是黄承望派来的护卫。她心里嗤笑:都说大户人家惜命,没想到还真不是传言,养这样的护卫,要花不少钱吧!

但在京城这些时日,她也看出了黄家的底蕴并不够看,花重金养的护卫,不用来护卫几个主子,反倒来跟着她这个被“抛弃”的猎户女,实在怪异。

杨英咬了咬唇,决定折返。

她没有回到黄家,而是在黄家附近的一间客栈落了脚。

客栈旁边便是茶楼,有不少本地的老饕和闲散人士时常聚首,议论新鲜事。

她出身下层,性子活泛,抛却几个话题,舍了几个铜板,很快就从伙计和客人口中打听到了叫她意外的事。

一是黄府并没有对外透露黄家五公子活着归来的消息。

二是黄承望的座师膝下有三子一女,幼女先今方七岁,不堪婚配。

三是黄家五公子从前的未婚妻,如今高居成郡王正妃之位,贵不可言。

四是……

“黄承望?你是说黄家五公子?他不是已经……”

杨英抬眸看着一副茫然无知模样的贵妇人,低声道:“娘娘,他活着,对您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她了解程望,他非要费尽心机安排这么一场戏,无非是想让她死心,让她恨他入骨,再也不想同他有牵扯。能叫他这么狠心,除非他是陷入了必死之局……

她不了解京城这些名门贵胄的弯弯绕绕,但她懂打猎。

入冬之前,山间的猎物是有数的,平日里看着和睦的邻居会同她锱铢必较,狭路相逢之时,半点不会相让。

成郡王府就好似一座山头,正妃出身高贵,侧妃一身荣宠,看着两人平分秋色,可当真会像外界传言那般,妻妾和美吗?荣华富贵是有数的,你多些,我便少些,岂有人会愿意低头吃亏?

自打她入京以来,蒙受了她“恩情”的庄家看似什么都没有做,可黄承望仍旧如他们所愿地走上了那条路。

她不信巧合,只信每个陷阱都是猎人精心设计的。

面前的女子是高超的猎手,想要独占山头里的所有猎物,她没有丝毫力量能同她正面抗衡,半点威胁也无法造成,但她可以帮她,让猎物更没有反扑之力。

条件是,保住那个诱饵的命。

她的表情很镇定自信,眼眸中却不由闪过紧张。

一身华丽钗环的美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唇边绽出一个笑容,轻叹道:“能有杨姑娘这样的妻子,当真是他的福气。”

第143章 第 143 章 献策

翌日, 山路上的积雪被王府护卫勉强清扫出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窄道后,成郡王府诸人便踏上了回府的路。

来时,王爷王妃还同乘一架马车, 有说有笑,回程时王爷却自个儿骑着马, 后头一个不起眼的马车里还捆了个不明身份的刺客。

众人都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谁都能瞧得出王爷面色阴沉如铁,风雨欲来。

车驾径直入府,周绍未作片刻停歇,便直奔老王妃所居的宁安堂。

“母亲。”周绍挥退左右, 对着正一脸心疼地给他递来暖炉的老王妃, 开门见山道, “儿子要休了陈氏。”

老王妃吓了一跳, 扫了一圈房内,没有鹤哥儿的踪迹,这才微微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儿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决绝, 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昨日出府时不是还好好的?究竟发生了何事?”

老二年少时是有几分无法无天,可自打成亲后,那不服管束的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了, 若不是出了惊天大事,他不会一上来便把话说死。

周绍深吸一口气, 强压着翻涌的怒火,将昨夜慧恩寺中, 陈阅微如何被“鬼影”所惊,又如何癫狂失态、亲口承认谋害前未婚夫黄承望的经过,简略却清晰地叙述了一遍。

“……这都是她亲口所言。但听字字句句,皆因嫌黄家门第低微, 恐误其前程,便行此毒手。其心之歹毒,其性之凉薄,令人发指!此等蛇蝎妇人,岂可为王府主母?儿子一刻也容她不得!”

放在从前,周绍的怒火还不至于如此浓烈。

偏偏此事是出在他与陈阅微重归和睦,甚至让他找回了几分和陈阅姝当年新婚时琴瑟和鸣的感觉……美人青稚俏丽,私密之时,两两相望,他心中也并非没有丝毫情愫。

而那些情愫到了此时,便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信,让他觉得自己被愚弄,元娘被亵渎。

老王妃听罢,亦是倒吸一口凉气。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温良柔婉的二儿媳,私下里竟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人前谈婚论嫁,人后痛下杀手,哪个男人听闻此事不骇然?怪不得幼子如此生气。

然而,最初的惊骇过后,多年的阅历与权衡便占据了上风。

老王妃蹙紧眉头,沉吟片刻,缓缓摇头道:“老二,你的心情为娘明白。只是……休妻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慎重啊。”

她抬眼看着儿子,语重心长地分析道:“一来,小陈氏毕竟是陈尚书的嫡女,陈家如今圣恩正隆,又是鹤哥儿的亲外祖家。昨夜之事,仅你一人听闻,细究之下,此事并无其他物证。若我们执意休妻,陈家岂会善罢甘休?必定反口不认,甚至攀诬我王府构陷嫡妻。届时,不仅亲家成仇家,鹤哥儿又该如何自处?”

“二来,”老王妃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桩婚事,是你在陛下跟前求来的,是御笔亲赐。若以心肠歹毒为由休妻,且不说陛下是否会信,这岂不是明指着陛下当初识人不明?天家颜面何存?如今朝局微妙,正值关键之时,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王府。若因此事惹得陛下不悦,或被政敌抓住把柄,攻讦你治家无方、有负圣恩,岂非因小失大?”

老王妃的意思很明确,与王府的声誉和周绍的前程相比,陈阅微个人的罪孽,反而成了次要。

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她看来,将陈阅微继续拘在正院,严加看管,让她做个有名无实的王妃,才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周绍眉头紧锁,他何尝不知母亲顾虑的有理?但他想起陈阅微那副毫无悔意的狰狞嘴脸,便觉如鲠在喉。

他冷声道:“母亲的苦心,儿子都明白。但那黄承望已经闹到了本王面前,若是不惩戒陈氏,对方将此事宣扬出去,恐怕后果更难预料。”

寺中原本已经不允许闲杂人等入内,好端端的,黄承望却摸了进来。他派人查了之后,发现寺中有一僧人在昨日晚间便没了踪迹,想来是对方花了大笔银钱买通了他,那僧人才肯为此铤而走险。

那黄承望显然是铁了心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了。

闻言,老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人既然你已经带回府了,咱们自然有法子拦住那些闲言碎语。已死之人,即便再次消失,想来也不会引起风浪。”

她到底是在后宅争斗中浸淫多年的老人,为了维护家族利益,提出这等狠辣决策时,面上并无太多波澜。

周绍看向母亲,明白她觉是得灭黄承望的口更为保险。

他厌恶陈阅微,也恼怒黄承望以下犯上将这等丑闻算计着闹到他面前,但要因此夺了他的性命……

周绍一时拿不定主意。

再怎么说,黄承望也身负功名,寒窗数十载走到如今并不容易,且细究下来,是他成郡王府对不住他……

但留了黄承望的性命,或许会让他原本的大好局面陷入被动,得不偿失。他内心深处,亦是有这样的忧虑,所以才会第一时间将对方控制起来,秘密带回府上。

半晌未能言语,只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事……容儿子再想想。”

离开宁安堂,周绍心情愈发沉重烦乱,径直回了承运殿。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后,望着窗外枯枝,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王爷,庄侧妃在外求见。”

周绍此刻谁也不想见,下意识便要挥手拒绝。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想起青娆如今身怀六甲,若被他当众拒之门外,难免会被府中那些势利小人看轻,以为她失了宠。他虽因正院之事心绪不佳,却不愿因此让她受委屈。

“让她进来吧。”周绍终是叹了口气,拧着眉心道。

殿门轻启,青娆扶着丫鬟的手,缓步而入。她身着宽松的水蓝底绣缠枝袄裙,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

令周绍有些意外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布衣、低垂着头的妙龄女子。

青娆捧着肚子正要屈膝行礼,周绍已起身快步上前扶住了她,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你身子重,不好生在昭阳馆歇着,怎么过来了?”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女子,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青娆就着他的手站直,柔声道:“扰了王爷清净,是妾身的不是。只是杨姑娘有要紧事想恳求王爷,已经苦等了半日了,听闻王爷回府了,妾身便带她来了。”她侧身,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秀丽却写满焦虑与惶恐的脸庞。

周绍仔细打量了几眼,这才认出竟是当初在淮州山中救了他们一行人的猎户女。

“王爷,杨姑娘想向您求个恩典。”

上位者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杨英猜测得出,对方此时此刻在怎么揣测她。

她没怎么犹豫,硬着头皮开口道:“民女明白,当日恩情已然用银两了却,自不该贪得无厌,挟恩图报。只是夫君一时糊涂,恐怕闯了祸事,但求王爷看在先前的缘分上,无论如何,饶恕我夫君一命!”

周绍被这突如其来的恳求弄得一愣,心中的烦躁更甚,蹙眉道:“你夫君?你夫君是何人?本王何时要取他性命?”

杨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周绍,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回王爷,我夫君姓程,名望,原是民女家中招赘的夫婿。民女也是近来才知晓,他受伤忘却前尘之前,还有一个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黄、承、望。”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程望……”

周绍沉吟一会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你是城关县人氏?”

杨英点头。

半晌,周绍才哑然失笑。当日他还是英国公时,还曾想着要提拔寒门士子为他所用,是见过“程望”的,昨夜天色昏暗,对方那副装神弄鬼的打扮,他倒没认出来。

只是没想到,不仅他在城关县见过他,他流落乡间入赘的妻子还恰巧是他的救命恩人。

一时间他都不知该说些这是缘分还是孽缘了。

不过,想来杨英所言非虚:若非失去记忆,黄承望没必要装成穷酸学子再次苦读赶考,这是一入京就会被同僚同窗拆穿的事情。

至少,这不是一个忍辱负重想向他成郡王府复仇的故事。周绍眼中的戒备和疑虑消散了些许,但他没有立时松口,只是让人带杨英下去休息,好生招待着。

杨英没能得到准话,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但她好歹还记得庄侧妃的交代——绝不能用要挟的方式来逼迫这位王爷就范,这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也只好不甘地离开了承运殿。

周绍审视的视线不由落在青娆身上。

黄承望的事牵连着正院,如今青娆又掺和了进来,纵然他宠爱她,心里也难免怀疑。

青娆早在杨英找上门来时便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也是不慌不忙,拉着他坐下,如同夫妻闲话家常般地将事情说与他听。

“……这杨姑娘也是聪明,人生地不熟的,硬是凭着坊间百姓的消息找到了我这儿来。”她觑着周绍的神色,低声道,“从前没见过她的夫君,没想到竟是那位……妾身本也不想给王爷找麻烦,想着随意打发了就是,谁知道她话里话外,都说当日捡到那位时,他头上有被人击打的伤势,怀里还有什么信物……我瞧她语焉不详,怕是有什么隐情,才带她来了。”

周绍神色微变,眸光一冷。

倒没想到,杨英手里或许有当年之事的物证。

见她目光炯炯望着自己,周绍也知道府里这异常的动静瞒不过她去,便叹息着将寺中见闻说了。

青娆瞪圆了杏眼,喃喃道:“怎么会?当年出事的时候,四姑娘伤心得哭晕过去好几回,还大病了一场……”

这是满府皆知的事情,周绍也略有耳闻。

只是当时有多感慨世事无常,叹妻妹命途多舛,如今再看,便有多讽刺。

他目中盈满戾气,却忽然被人抱了满怀。

“王爷不要动怒,小心伤了身子。”

周绍神情一顿,心里暗道:这丫头怀了孩子,倒不如从前机灵了,从前还知道看见他心情不好便躲远些,如今却还敢迎着刀尖上,也不怕他发脾气牵连了她。

这样想着,愈发觉得她肚子圆滚滚的,人却还这样消瘦,像是孩子把她吃的饭全夺去了似的,叫人心疼。

摸了摸她的头发,叹道:“几日不见,你又瘦了许多,平日里是不是又挑嘴了?”

青娆眨了眨眼。她院里伺候的都觉得她脸圆了一圈,宫里送的嬷嬷还隐晦地让她少吃一些,免得孩子个头大了不好生,怎么这人眼里倒觉得她瘦了?

但她也不和他犟嘴,闻声就笑嘻嘻地抱住他:“那王爷有空时多来陪妾身用饭,所谓秀色可餐,想来便能多用两碗。”

男人一怔,旋即失笑地捏捏她的脸。

“胆子愈发大了,还敢调戏爷了。”

玩笑亲昵一番,心情却好了不少。他沉吟片刻,问:“黄承望如此以下犯上,你觉得,他该不该死?”

青娆看了看他,却一时没有回答,反倒讲起了杨英是如何负气离开黄府的。

末了,她才捏紧了他的手:“王爷觉得,他为何要让设计让杨英走?是存心要以下犯上报复王府吗?”

周绍默然。

显然不是。

他是知道他回京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对他来说是必死之局,才想存着鱼死网破的念头,故意混入寺中,让他看清枕边人的真面目。

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求存。

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事,所以下意识地,将自己最看重的人推出漩涡,盼着她能平安。

“虽是流落乡间无意促成的姻缘,可瞧着倒也很深情。若非如此,杨姑娘也不会因为那点揣测,就敢大着胆子来求您了。”

黄承望钦慕的人是杨英,那他夜闯寺庙,就不是因为对已经身为成郡王妃的陈阅微念念不忘,因爱生恨了。

即便厌恶陈氏,贵为宗亲的成郡王也不能容忍有人肖想他的枕边人。

果然,听得这话,周绍的神情明显更松弛了些。

他嘴上道:“你啊,总是对别人这点小情小爱心软,也不怕引火烧身。”

青娆就挨着他蹭了蹭:“再怎么说,杨姑娘也是咱们家的恩人,我是不想王爷日后想起来不痛快。”

周绍就斜睨她一眼:“他日日在京城里晃,本王也觉得碍眼,不痛快。”就如她那位齐家哥哥一般,碍眼得很,恨不得立时将人赶出京城,却又怕因此让她多看了他两眼。

青娆转了转眼珠子,低声耳语几句,轻笑了起来。

“就你鬼主意多。”

她依偎在他怀里,清浅的笑意慢慢地爬上她的眸底。

黄承望这么辛苦才回到京城,回到她的好姑娘面前,送了她一份大礼,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去呢?

他得好好活着,要让周绍每想起他一次,就觉得兔死狐悲,就对陈阅微厌恶至极才好。

第144章 第 144 章 坦途

黄承望被秘密押解回王府后, 并未经过任何审问,直接被投入了阴冷潮湿的地牢深处。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地牢里只有墙壁上一点如豆的油灯, 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

黄承望靠在冰冷的石壁上, 浑身疼痛——那些押送他的王府护卫,显然将他当成了意图不轨的刺客,一路上没少给他苦头吃。

他蜷缩起身子,苦笑着想,成郡王甚至不屑于来见他一面, 问一句话, 这态度再明显不过:此事必须被掩盖, 而他这个外界看来的已死之人, 最好的归宿就是再次“消失”,才能彻底闭上嘴。

铡刀悬在头顶,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但早在他设计让杨英误以为自己背叛她时, 他便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这一日。

至少,而今成郡王已然知道了陈阅微的真面目,以那位王爷的城府和手段, 日后必定会对陈阅微信任全无,不会再将权柄交予她手。陈阅微再想借着王府的势迫害黄家其他人, 怕是难了。

用他一条命,换黄家全家安宁, 换她平安一世,也算是值了。

杨英冰雪聪明,更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城关县曾经也有富户想要求娶她给自家幼子为妻, 只是杨家二老和杨英的几个兄弟变着法打听了对方的为人,却是不肯让女儿嫁进那种面上光的虎狼窝里。

他们因这种事分开,想来以她的爽利性子,回了城关县就会道自己丧夫,说不准没几日就会再有人上门来求娶……不知她会不会点头,若是点头了,也只盼着她改嫁的那人对她俯首帖耳,无有不从……

混乱地想着前尘后事之际,忽而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出现在他耳畔:“他人在哪儿?”

他怔怔地看过去,便与杨英焦急的视线正好对上,后者立时迅速地将狱门打开,扑了上来。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多伤?”

他初时以为是自己快死了,弥留之际做了美梦,等对方温热的手指触到他脸上的青紫时,他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阿英?你怎么进来的?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心中大骇,先前之所以费尽心思将她“赶出府”,就是怕她凭着一身功夫在京都这种地方为他逞能——纵然身负奇功,到底只是血肉之躯,比不得朝廷的刀光剑雨。

黄承望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杨英是怎么一路闯进来的,可毫无疑问,若要搭救自己出去,实在是天方夜谭。

况且,他若一走了之,成郡王府的雷霆之怒,必将倾泻在根基浅薄的黄家身上。

思及此,他硬起心肠,板起面孔,故作薄情之态:“何须你来搭救?我不过是在王爷跟前失言,待明日岳父大人前来为我求情,此事自然化解。你这般作为,徒惹麻烦,我便是有心,也无法再娶你为妻。”

硬生生将先前关切的话转为轻蔑。

杨英闻言,并不着恼,只淡淡瞥他一眼,忽然伸手,精准地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拧。

“岳父?你指的是那位膝下仅有七岁稚女的座师么?”她冷哼一声,眸中却并无多少怒意,反倒透着几分了然,“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到头了,存心讨打!谁要你娶?你是我杨家明媒正招的赘婿,婚书手印俱在,在外头,你得听我的,休得自作主张!”

黄承望吃痛,愣怔地望着她,眨了眨眼。往日夫妻恩爱,甚少红脸,他从未领教过村里汉子们所说的“媳妇厉害”是何滋味,此刻见杨英柳眉倒竖,竟有些新奇,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疼……”他下意识告饶,想如寻常时候般靠近她,却又因身处险境而迟疑。

虽不知她如何得知真相,但眼前危机四伏,他绝不能让她滞留于此。“阿英,此事我自有计较,你速速离去,可好?”

杨英静默地凝视他片刻,直看得他心焦如焚,欲再催促时,她才摊开掌心,露出一枚黄铜钥匙:“你还不明白么?我并非偷偷潜入。”

她面上绽开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轻轻将他拥住,声音低柔却坚定:“傻子,早同你说过,大事小事皆要听我的,不可擅作主张。”

在她轻柔的叙述中,黄承望的神情由困惑转为震惊,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恍然。

他万万不曾想到,当日阿英在山中偶然救下的贵人,竟是成郡王周绍!

若早知有此渊源,他何须行此险招,自有更稳妥的解决之道……

*

昭阳馆内,暖意融融。

青玉净了手,接过丫鬟递来的热帕子擦拭干净,便与妹妹青娆一同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小憩。

自打青玉坐完双月子,她便一门心思地想上门来看青娆,只是孩子太小,饶是从王府拨了乳母精心照料着,还是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不舒坦,叫她丢不开手。

加之王府近来多事,郑安唯恐青玉性子率直,不慎触怒正院霉头,即便有青娆维护恐也难逃责罚,十次里有九次寻由头拦她。

再者,青娆身怀六甲,王爷亦常来探视,青玉这个年岁仿佛的姐姐不便久留,故而今日姐妹二人能得此闲暇,促膝长谈,实是回京后的头一遭。

见屋内侍候的丫鬟皆已屏退,青玉才低声问:“王爷当真肯放黄家那位一条生路?”

青娆慵懒地调整了下靠枕的位置,唇角微扬,叹:“到底有一层救命的恩情在,也算是他命好,误打误撞与杨姑娘成了亲。”

青玉啧啧称奇,倒没想到成郡王这等天潢贵胄,还能将乡野之民的恩情放在眼里。

青娆对此却并不意外。

她深知,王爷内心是重情义、讲道义的。

他敬重与原配陈阅姝的结发之情,故而陈阅微这个胞妹才能屡次借先王妃之名拉近夫妻关系;

他恪守君臣之道与宗室亲缘,故昔日愿为懿康太子尽心竭力,太子病重时更是长守宫中寻觅良医;

即便是令他极为不喜的齐和书,他也未曾因其身份低微而背着她暗中处置。

那么,对于黄承望这般寒窗苦读得功名,却险些被未婚妻害死的可怜人,他更难以仅为维护虚名而痛下杀手了。

而杨英这个恩人,便是最好的台阶。

那日她稍加劝解后,王爷很快便有了决断。

当夜,便有一队护卫悄无声息地护送杨英夫妇返回黄府。算来时日,黄承望面上的伤痕也该愈合了,待他这位“失踪”已久的庶吉士前往吏部报到,自会有人以“学业未竟”为由,将他外放至一处偏远贫瘠之地担任县令。

此等仕途,与同进士出身者的待遇无异,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惋惜,但对黄承望而言,这已是眼下唯一的生路,他只会感激涕零。

“正院那头儿,可知晓了?”青玉努努嘴。

到这会儿,她仍旧有些不敢置信,当日瞧着玉容花貌再娇滴滴不过的四姑娘,怎么会是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毒妇人。

青娆嫣然一笑,眸中掠过一丝清冷的光:“这样的大好事,当然要让王妃知道了。”

青玉挑了挑眉头,面上神色亦舒缓下来。

自打她意外从颜老九那里得知四姑娘在悄悄探听英国公府的消息那日起,她就疑心青娆姻缘被毁是四姑娘的主意,等青娆的信里也隐隐透出这个意思后,她就更是恨极了四姑娘。

表面上一副厚待下人的模样,却平白断了手底下人的生路!何等虚伪!

虽说青娆后来得了王爷恩宠,可四姑娘转头就进府做了王妃,每每想起青娆要在她手下讨生活,青玉便恨得不行,寝食难安。

奈何世族之女的身份与她们隔着鸿沟,她也只能忍了又忍,直到庄家脱籍,成了良籍,开了府,她才觉得稍稍能挺直脊梁,只想着能早日成为二妹的依靠。

青玉扫了一眼侧间被哄睡了难得安稳的顺哥儿,摇头道:“也不知道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到时候考个功名做了官,说出去,你娘家也是官身,就没人再敢拿这个说嘴了。”

说者无心,青娆却眼角微酸。

她正得宠,又有了侧妃的名分,旁人见了都艳羡她的富贵日子,只有她的家人,她的姐姐,看着她身居高位,却担忧她不便对人言的苦楚和屈辱。

她握紧了姐姐的手,笑着道:“如今哪里还有人敢说我的不是?这府里上上下下,除了老王妃和王爷,可都要看我的脸色过活。”

说这话时她语气故作骄横,但她倒也没有说大话:正院自打从寺中回来,便被王爷以在寺中受了惊吓病了为由关了起来,而她有朝廷册封的侧妃名位,名正言顺接过了主持中馈的权柄,在府里说一不二,自是今非昔比。

青玉瞧见她眉目中不再遮掩的恣意,再不似当日姐妹在王府重逢,满府张灯结彩,她却隐含一缕若有若无的忧虑与焦灼,心中也是一松。

是啊,她们已让那劲敌狠狠跌了一跤,此番,对方若想再翻身,怕是难了。

往后的日子,想必是云开月明,坦途在望。

姐妹俩本就同丫鬟打了半上午的双陆解闷儿,此刻叙话一二,便也沉沉入睡。

第145章 第 145 章 封官

归府时, 已经是华灯初上,檐角悬着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青玉抱着孩儿从马车上下来, 乳母小心在旁搀扶。她抬眸便瞧见自家夫君郑安正守在鎏金门灯下,身影被暖光拉得颀长。她眼睛一亮, 唇角不自觉扬起,也顾不得仪态,略提裙裾便加快脚步奔向他。

恰在此时,忽见一中年文士自西边巷口转出,径自走向郑安。那人身着茶色暗纹直裰, 手持一柄竹骨扇, 虽是文人打扮, 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世故。他口中喋喋不休, 眉飞色舞间自带一股不容拒绝的热络。素来在外人跟前沉静如水的郑安,此刻英挺的眉宇间却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不耐。

青玉缓下步子,心中了然。自打他们庄家脱籍立府, 门户渐显,便不乏有人试图借机攀附成郡王府的权势。瞧这文士衣料讲究却行止冒失,想来又是个自以为是、强人所难的访客。

她心中不豫, 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抱着孩子走近, 声音轻柔地打断了那人的话语:“夫君,今日顺哥儿在外头有些不舒坦,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借孩子的由头,自然是要将郑安引入府内。寻常稍有眼色之人,此刻便该顺势告辞了。

哪知那文士闻声,非但不退, 反而侧目看来,目光在青玉身上一扫,竟开口便是训斥:“你一个妇道人家,连个孩子都看不好,倒来惹在外行走的主君心烦,成什么样子!”

青玉表情一顿,柳眉就竖了起来。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打有了顺哥儿性子温顺了些,却也只是对着孩子,又怎会忍受外人莫名其妙的苛责?

不等她反唇相讥,那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般,陡然色变,声音猛地拔高:“你方才称他什么?顺哥儿?”他猛地转向眉头紧锁的郑安,痛心疾首般斥道,“荒谬!尔孝道何在?怎敢为晚辈起这等僭越的名讳!简直不知所谓!”

青玉愣住,郑安的耐心却已彻底告罄,他面色倏地沉下,眸色冷冽如冰,如同毒蛇般盯着男人:“这位大人,慎言!郑某早已言明,大人您认错了人。既非亲非故,这孝道二字,从何谈起?”他伸手,紧紧握住青玉微凉的手,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另一桩事说来本是街坊皆知,若大人您孤陋寡闻,郑某也不妨再告知您一遍——

“我是庄家的赘婿,不是什么主君,顺哥儿,乃我妻青玉之子,自然也姓庄。”

说罢,他便没有再理会气得发抖的男人,冷声吩咐护卫不许他靠近庄府,径直带着妻儿进了府。

徒留郑康顺面色铁青地留在原地。

时间回溯到五日前。

明德侯府内,熏香袅袅。

明德侯夫人郑氏正在挑剔侯府绣娘给明德侯新裁的衣裳,她的陪嫁嬷嬷林氏从外头进来,附耳同她道了几句。

郑氏竖起眉头,将绣娘打发走了,便将茶盏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搁:“林嬷嬷,你也是老人了,说是随意嚼主子的舌根,你该知道下场!”

林嬷嬷立时跪了下来道不敢,却坚持道:“老奴老眼昏花或许是糊涂了,不如夫人唤来我那不成器的二儿子亲自问上一问……”

郑氏脸色虽难看,到底应了:她是郑氏女,自然不是瞻前怕后的性子,若真是被自己的夫君欺负到了头上来,也该早做应对,而非捂住耳朵,伤春悲秋度日。

很快,林嬷嬷的儿子荣义便进了正院。他身量瘦高,模样机灵,口条也顺,三两句漂亮话便哄得郑氏怒容敛去,耐着性子听他娓娓道来。

荣义在侯府外院做采买,虽不是近身伺候明德侯,却也洞悉侯府的人情往来和侯爷近来的动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据荣义说,近来侯爷行事有些古怪:与河间王一脉的官员来往变少,从私库里支出的应酬银子却变多了,前些时日,还从库房里取了好几件专给婴孩使用的金锁玉器走,亦没有登记在册。

荣义心中好奇,有一回便借了采买的由头跟上了出府的人马,却见侯爷在茶楼与一位年轻人相谈甚欢,一副对待亲近子侄的样子,细看那人眉眼,倒与侯府的大爷二爷有几分仿佛。

他有心找茶楼伙计打听,伙计倒也不知那年轻人具体底细,只知道他家似乎近来有添丁之喜。

荣义不似他老娘那般妄加揣测,言辞间并没有夸大,可这反倒更让郑氏的心揪了起来。

当年她嫁过来没两年,侯府老太太就让她打理中馈,等生下嫡长子,她也能很顺利地往外院安插人手,从未受到明德侯半分冷眼。

从前她只觉得夫妻恩爱,互相敬重,倒没想着用外院这些人手对付侯爷,倒没想到,侯爷居然如此对她!

虽说对待自己的胞弟,郑氏是全然维护并轻视弟媳秦氏的善妒做派,可她心里也知道:从小看到大的胞弟娶妻成家后都沾花惹草不断,男人的本性,大抵也都是逃不开“色”字的。

故而,她并没有妄想靠着自己郑家女的身份在侯府独占主君,在不影响自己儿子的前提下,她也允许其他姬妾生下儿子,但这绝不代表,她能容忍明德侯养外室!

侯府里的姨娘通房们,吃的每一口饭都得看她的脸色,要她愿意从指头缝里漏一点,她们才有的吃,晨昏定省更是不能断。

可外室,只要哄好男人,就能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半点磋磨都不用受……

是了,听见荣义这一番描述,郑氏下意识就觉得是明德侯在贴补他养在侯府外的外室子。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不过是个卑贱的外室子,添丁又如何?侯府的嫡长孙也不见侯爷这么上心,还巴巴地挑了东西送过去……

此时的郑氏已全然不记得明德侯提过的郑安——毕竟,明德侯存着做墙头草的私心,那日回府后便又告知郑氏是他认错了人,郑安与郑勘并无关联,郑氏自然早就抛之脑后。

加之荣义话里故意的诱导,郑氏只觉得对方与她两个儿子容貌相似是因着明德侯的原因。

于是等隔日明德侯又出门时,郑氏便乔装打扮,故意跟上了对方。

等明德侯走了,她叫仆役故意撞倒郑安,才得以细细打量他的眉眼。这一瞧,她满腔怒火和阴狠都消散,转为怔然。

旁人还看不出个所以然,可她却心知肚明,眼前这人哪里是像侯爷,分明是像她那不成器的弟弟!

也是赶了巧,郑康顺没两日便回了京城述职,与她大倒苦水,叹息自己倒霉的命运:家有悍妇,以致如今都膝下空虚。

郑氏本就心神恍惚,还没想明白明德侯缘何要瞒她,此刻见胞弟痛苦嚎啕,借酒消愁,心生不忍,下意识便驳倒了他的话。

郑康顺起初以为是安慰之词,待酒醒几分,才回过味来,顿时喜出望外,缠着长姐追问详情。郑氏无奈,只得将所知和盘托出,却隐去了明德侯刻意隐瞒一节。郑康顺欣喜若狂,当即表示要派人仔细查探。

郑家到底是百年世家,虽根基不在京城,可查个人还是极容易的。

等郑康顺乐陶陶地传了信进来,心神不宁的郑氏才明白过来哪里不对:这郑安,居然是成郡王府庄侧妃的亲姐夫,板上钉钉的成郡王一派的人,侯爷背着她悄悄接近郑安,难道是……

这个念头叫她不寒而栗,等夜里明德侯回来,她终于按捺不住,与他摊了牌。

明德侯神情立时阴沉下来:“鸿哲已经去找他了?”鸿哲,即是郑康顺的字。

郑氏见他不遮不掩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她气得指尖发抖,头一次不顾礼仪不顾优容地指着明德侯的鼻子:“你,你怎能生出二心!河间王妃可是我们郑家人,你放着这样的关系不去攀附,舍近求远,也不怕玩火自焚!”

她不算懂朝政,可她却知道一山难容二虎的道理。

从前裕亲王倒的时候,朝臣都以为储君之位是河间王的囊中之物了,谁又能料到,宫里竟然因河间王妃举告的事情迁怒河间王,好些时日都不召他进宫,还罢免了河间王一系的好几个官员,倒是听闻成郡王举荐的几个地方官员得了圣上青眼,接过了那些权柄。

虽说那些官员和成郡王素来没有往来,可但凭这份知遇之恩和圣上对其的信赖,便足以让成郡王再获声望了。

对朝政敏感的官员这些时日已经发觉,朝中似乎又回到了两王争斗时的局面,只是这一回,裕亲王换成了成郡王。

对于妻子声嘶力竭的指责,明德侯却不以为然:“一来王妃犯了错牵连了王爷,王爷可未必待她仍旧如初,二来,你睁大眼睛瞧瞧,这些时日,站在河间王背后的世家可不止郑家了。”

郑氏一怔,下意识反驳道:“那又如何?到底郑家是妻族,总比旁人亲近些。”

见她还在计较从龙之功的多与少,明德侯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你还不明白?若是只有郑家,河间王或许还有指望。可如今他收拢了好几家的助力,在陛下眼里,与乱臣贼子何意?他若真能功成,除非……”

郑氏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明德侯见她终于明白了轻重,也不再多说,只最后告诫她一句:“你虽是郑氏女,可如今也是曾家妇,你要记着,为夫做的这一切,也都是为了保全大郎和二郎的荣华!”

听他提及两个儿子,原本眸光闪烁不定的郑氏身形一震,目送着他拂袖离开,扶着太师椅慢慢地瘫坐下来。

郑家的筹码已经压了太多在河间王身上,大船难掉头,可曾家不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下竟不知该盼着谁好:若是河间王赢了,或许看在郑家的脸面上会放过曾家,大不了也就坐一坐冷板凳,可若是成郡王赢了,只怕郑家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她不由生出希冀来:若是那郑勘答应认祖归宗,郑家或许可以再分出一支来暗中帮助成郡王……先前她瞧不上两头下注的行径,可眼下却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周全的法子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趾高气昂决定认回流落在外的庶子的郑康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冷遇,短短两日吃了好几回闭门羹。

且说郑康顺贵为燕州郑氏宗主,虽只在地方上领着闲散官职,但在燕州地界仍旧是权柄滔天的人物,只比郑家老族长矮上一头罢了。自打他入了京,便有不少人在暗中盯着他,等发现他在庄家门口盘桓了几日却吃了闭门羹,更是惊动了各路人马。

消息一度传进宫闱,连圣人下朝时都特意留下了成郡王,问起究竟来。

成郡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含糊道约莫是事情太突然,郑安没有准备才会如此。

圣人听了觉得没滋味,索性直接下旨召郑安隔日入宫。

旨意一出,庄家也是鸡飞狗跳起来,成郡王似是担心连襟在圣驾跟前失仪牵累王府,连夜派了得力的内使过去,教导郑安入宫奏对的礼仪。

圣上见了郑安,上下打量两眼便颔首:“的确是燕州郑家的孩子。”

他如同一个亲切的长辈,与郑安笑着寒暄两句,才问起他缘何将生父拒之门外,且不等他开口,便先笑眯眯道:“你可不要告诉朕,你是离家时年纪尚小,记不得家在何处……”

陛下的笑容意味深长,郑安敏锐地发现其中的警告意味:陛下厌恶世家不假,可若他一味切割逢迎,逞年少意气抛却孝道,说不得也会被陛下一道厌恶。

他停顿了一刻,才斟酌着开口道:“陛下明鉴。草民不敢忘本,亦知孝道为重。然草民流落在外,幸得庄家收留,活命之恩大于天。庄家待我至诚,许我婚姻,赐我温饱,此恩此情,草民此生难报。如今妻儿在侧,家庭和睦,实不愿因往事再生波澜,辜负庄家厚恩。且郑家乃名门望族,枝繁叶茂,想来并不缺草民一介微末之子承欢膝下。草民唯有恪守本分,尽心侍奉岳家,以报深恩于万一。”

郑安重重地向圣人叩首:“还望陛下宽恕草民的一点私心。”

皇帝坐在上首,微微眯了眯眼睛。

庄家并未对外宣扬过郑安是赘婿,郑康顺以此为耻自然也不会声张,故而他也是头一回知道,这小子居然是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他心里清楚,这郑安是对亲父嫡母心怀怨恨,故而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到郑家,哪怕此时郑康顺以郑家基业为诱饵,他也并不愿理会。先前他只觉得这小子有骨气,倒不曾想,他竟是个对妻子百依百顺的,一味想做岳家的人……

年迈的皇帝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爱恨分明,也不是不忠不义之徒,倒是个堪用的。

于是摆大道理敷衍地训诫了他两句,也就把人放出宫了。

没过几日,宫里却下了旨意,拔擢郑家子郑安为锦麟卫指挥佥事,正四品官职。

旨意一出,朝野震动。

锦麟卫乃是陛下近两年新设的亲卫,明面上是护佑宫闱,实际上则分走了御史台监察百官的职权,矛头直指世家。

偏偏陛下用的是荫庇的名义拔擢了郑安,给的却是与世家做对的权力,郑康顺在家里气得半死,旨意来了却还得装作欢天喜地——虽说郑勘这个逆子不肯认祖归宗铁了心要当人家的赘婿,可他算了又算,膝下如今也就这一个男丁,还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的……若是他与他断了关系,将来百年之后真断了香火可如何是好?

再加上皇帝一副要用郑家的荫庇名额为他们父子居中调和的模样,他也不能跳出来骂皇帝假仁假义,于是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旨意下的那一日,周绍也是难得展颜。

自打他从青娆口中听说了郑安的身世时,他便一直想着要如何是好,所幸郑康顺之妻秦氏将这个死穴送到了他们跟前,他才能大胆地去算计天家与郑家。

此一役,陛下得了一把好用的刀,他则为青娆的娘家谋了个好前程,也算是皆大欢喜。

如此,等他与青娆的孩子降生,过得也能更风光肆意些。

思及此,他不由目光柔和将美人揽入怀里,期盼起来:算算日子,他们也快和这个孩子见面了。

风云变幻的朝局中,新的棋局,已然展开。

第146章 第 146 章 生产

时值腊月, 岁暮天寒,北风卷着细雪,给成郡王府的亭台楼阁披上了一层素白。

正院“抱病”后, 里头伺候的人都鲜少出来行走,王爷亦特意嘱咐了, 让女眷们不得踏足正院耽误王妃养病。

曹氏好不容易攀附上了王妃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是心有不甘,但廉氏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些许内情,只言片语都让她胆战心惊,眼见着府里气氛不好, 她也不敢再仗着家世在王爷跟前碍眼, 生怕被殃及池鱼。

被罚的方氏见正院这态势, 索性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 只心里道:这姐妹俩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体弱,这一位刚得宠不久,竟也固不住。

幸灾乐祸片刻, 也觉索然无味——从前她从陈阅姝手里抢恩宠,如今却如明日黄花,丝毫比不上昭阳馆的那一位。

在这种气氛里, 成郡王仿佛也看不见宅子里的莺莺燕燕,进了内宅便往昭阳馆去, 丝毫不在意青娆产期将近不便伺候他,似是只要待在一处便高兴一般。

值此期间, 倒是陈家大夫人借着探望外孙的名义,往正院里跑了三四回。

头一回来时,陈大夫人面含怒气,还想同老王妃与成郡王说道说道, 可等走时,便也只能僵直着脸——到底是一桩要命的丑闻,不管陈家是否承认真相,黄承望这个活生生的人就在那里,看他言之凿凿的模样,若真要对薄公堂,只怕陈家也讨不到好。

那一日,听闻陈家母女在正院里亦有争吵,碗碟碎裂声不休。

青娆能猜得出几分沈氏的心思:在这位大夫人眼里,自己的幼女从来都是天真可爱,纯洁无辜的,她从不吝于偏宠,也与此有关。

如今却要她相信陈阅微是个为了攀附富贵不择手段对未婚夫痛下杀手的人,这无疑比杀了她还痛苦。

但无论如何,她相信沈氏缓过气来仍旧会护着这个女儿——执念多年,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

事情也正如她所料,待隔些时日,沈氏再登门时,她又恢复了陈尚书夫人的雍容华贵与威风八面。

含饴弄孙后,她当着老王妃的面将许多物件送去了正院,还对成郡王府由侧妃当家的事表达了不满,话里话外都是庄氏出身低微,不堪大事。

彼时,郑安还未晋官职,细论起来青娆娘家的确不显。

老王妃有心在大局里借陈家的势,但内宅是内宅,她一个超品老封君,万万没有矮沈氏一头的道理,于是笑眯眯地将人顶了回去:“庄氏的确年纪轻,根基浅薄,可到底也是宫里下的懿旨册的侧妃,便是官员瞧见了,也是得按君臣之礼叩拜的,亲家夫人这话,有些不妥了。”

沈氏脸红一阵白一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老王妃这话,分明是说她以下犯上,暗指她在那婢妾出身的小贱人跟前也只是奴才!

是了,沈氏回去辗转难眠了好几日,最终决定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庄氏身上:若不是她狐媚,勾引得主君宠妾灭妻,她的微微何至于被人逼迫到这般田地,清算起旧事来!

在燕居堂没讨到好,沈氏到底也没敢犯忌讳冲到昭阳馆去指手画脚,只是在下人面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了几句。

话传到昭阳馆,孟夏倒是结结实实生了一场气,青娆却不以为意,笑着拍拍婢女的头发:“不过是说嘴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由得她去!你当外头人都当你家主子是菩萨般供起来不成?也只是这两句传到了你们耳朵里罢了。”

她看得开,但心里并不是没有疑窦:在她的印象里,沈氏将陈府满院的姨娘整治得服服帖帖的,可并不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如今这番作态,是当真没了招数,还是另有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