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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高台 知栀吱 20729 字 2天前

自元宵那日下山后,莳婉便一直心思颇多,忙了这些日子再见,江煦只觉得她仍是多思多虑的做派,紧绷了许久,躺在她身侧,下意识放松道:“自然。”

“你也要少乱想,病由心生。”

两人一来一往,像是什么恩爱夫妻相互叨扰似的,莳婉有些不适,干巴巴应了句,片刻,见对方似乎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睡意渐生。

轻闭着眼,半晌,迷迷糊糊,似乎听到江煦在问她什么话。

睁眼,男人的俊脸骤然紧贴过来,相隔极近,室内烛火已全部熄灭,只剩下窗棂阻隔之下,零零散散的月光。

莳婉倏然有几分悚然,嘤咛两声,含糊问道:“怎么了?”

江煦,似乎是在吻她?

须臾,对方的声音幽幽响起,唤她,“婉儿。”

莳婉醒了些,但刚从睡梦中脱离,思绪仍是不甚清明。

江煦很有些日子不曾这般唤过她了,当下乍然听到,心里竟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之感。

下一刻,便听到他似是喟叹,语调复杂。

“你的嘴唇好苦。”——

作者有话说:“东风恶,欢情薄。”出自《钗头凤·红酥手》,作者是南宋的陆游。

第66章 爱恨 “我恨你。”“嗯,我也爱你。”……

翌日, 春分,草长莺飞,微风不燥。

莳婉醒来正值辰时三刻, 身侧,榻上的余温已经彻底消散, 江煦走时没有如先前那般喊醒她, 或是固执地要带上她, 思及此, 她不免松了口气。

昨夜,对方的那句话说的极为突兀, 以至于后半宿, 她都颇为精神, 迷迷糊糊感受到身侧人轻轻的吐息, 僵持着, 以一个姿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会儿简单梳洗完, 略微一动, 便是哪哪儿都酸痛。

此后几日,她照例好好用膳、休息、喝药,身子渐渐好转, 等到三月末, 前线的战报恰好传来。

一开始是寥寥数语,在莳婉写了两封信表达关切后, 转写的战报内容忽地多了起来——

三月二十四, 靖北军连下突厥四座城池,直捣王庭。

三月二十九,突厥设伏,先遣部队不慎被困

三月三十, 突厥铁骑压境,几万铁甲踏破营地。江煦率八千精骑死守,箭矢耗尽后以刀刃劈砍,不退半步。血浸沙场,直至副将景彦率援军突袭敌后,方逆转局势。

四月初五,麾下副将万候义提前鸣金收兵,携五万亲军出走,疑似与敌军早秘密勾连。

四月十四,江煦左臂中箭,午时,毒素蔓延至肩膀处,于当日戌时三刻后,彻底昏迷不醒

四月十八,江煦再负伤,率众翻越山脉。突厥王庭灯火通明,篝火宴饮未散,大军以火油浸箭,焚其大帐。

四月十九日子时,江煦率众亲卫生擒突厥王,其余一众子嗣妻妾,尽数斩杀。

此后,再无战报传来,但先前小几百字便足矣窥探其中凶险,莳婉仔仔细细凝视着,视线在四月的几场战事处略一停顿。

江煦出征前,便是要打定主意彻底将突厥一族震慑住,饶是莳婉对他有些意见,却也是承认对方爱民如子,于家国大义上,向来是值得钦佩之辈。如今战事既胜,那剩下的整顿、部署等等,想必也费不了太多的日子,算算,至多四月末,五月初,这人便能回来了。

新来的丫鬟站在一侧,莳婉合上战报,温声问道:“那斥候可有透露什么别的消息?”

打仗领军她虽不擅长,可却也是知晓江煦其人的秉性的,这几封转写的战报,怎么瞧怎么别扭,莳婉心底隐约有些不好的猜测,不自觉道:“譬如说,大王的伤势如何?突厥人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不然好端端地,怎么会”她说到一半,止住了声音。

那丫鬟闻言,忙跪下不停地告罪,“夫人,那边只是将战报转交,别的,一概没有告知奴婢们啊!”

“请夫人明鉴!”

“罢了,我只是提一嘴问问,你这么紧张作甚?快起来。”莳婉作势要去扶她,那丫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见状,小脸吓得煞白,忙爬了起来,颤颤巍巍地站在一旁。

莳婉只扫一眼,便知晓这一批又是被提前“训导”过的,霎时也没了多余的动作

*

四月末,春意渐浓,大军得胜归来。

日暮时分,江煦料理完诸多事宜,直至戌时方才回来,似乎是知晓莳婉不会去大门处迎他,他极为习惯,默契地没有多问,待妥善处理好,这才亲自来寻她。

此时,莳婉刚沐浴更衣完,端坐在软凳上,抬眼,见江煦风尘仆仆进屋,下意识道:“我还以为你要过两日才能来找我呢。”

“不成想,过了几个时辰便来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虽瞧着精神头不错,可莳婉回想起那战报上寥寥白余字的凶险,犹豫了会儿,破天荒给了他好脸色,关切道:“我听说你受伤了,如今伤势如何?”

“还好,不算严重。”

“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江煦似乎心情颇佳,也打趣起来,“怎么?”

“你如今竟也开始念叨起我了?”说着说着,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莳婉病久了,一听便知这是大病初愈,还有点没好全乎,犹豫两息,直白承认道:“于戍边的百姓而言,你是个好人,于我,你也给予了安身之所。”

她半真半假道:“人非草木,我自然有时也是挂念你的。”

莳婉边说,心中盘算着思索许久的问题:想知晓突厥一战是否有些不为她所知的内情,想知道万候义率军出走的原因,想知道戍边的局势,想知道很多很多。

但望着江煦隐含疲惫的眼眸,此刻,却忽地更想知道

他的感受。

“你这话说的,倒是叫我舒心很多。”江煦熟练地给自己换药,似乎是怕莳婉瞧见,手下的动作格外迅速,片刻之后,见她还在盯着他这边瞧,轻轻笑了笑。

“我听说你做主将先前伺候过你的两个丫鬟放出去了?”

见他突然提到画澜和画蕙,莳婉一怔,点点头,“她们两个也快到了年纪,提前个一年两年的,也无事吧?”

反正她身边伺候的人,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换上一批。

过去她尚且自顾不暇,如今能狐假虎威了,便也希望她们能过的好些。

就当是完成她自己的愿望了。

一瞬间,莳婉甚至想到了刘迎,心下长叹一口气,回神,忽然觉得一道熟悉的身影逼近。

江煦几步走来,在她身旁坐定,自顾自浅啜两口茶,温热的茶水,无形冲散几分周身的倦意,“你做主便好。”

见他这么说,莳婉稍稍安心几分,下一刻便又听江煦道:“我此番大胜突厥,约莫大几年内,对方都不会再敢来侵扰。”

莳婉想了想,问他,“你这么做,洛阳那边一定会得到消息的。”江煦出征打战的这一个多月,她没少跟林斐然厮混,也很看了些书,耳濡目染,如今自然能随之聊上一聊。

江煦瞥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语气隐含告诫,“境内,南边,皇都洛阳纸醉金迷,然天子脚下,百姓苦不堪言,时有暴动,不过是朝廷里的一些人颇具手腕,粉饰太平罢了。”

“中部,北边,各地也更是喧腾得很,起义不断,冲突不停。”

他见莳婉越听脸越发白,似乎是被吓到了,心底轻轻笑了两声,目的达成,眉梢微挑,“你一个女儿家,还是不要跑来跑去的。”

这是在告诫她之前一个多月的作为?莳婉辩驳道:“我日日在屋里待着闷,难免会出门,而且就算是放风闲逛,那也都是在周边,哪里会跑那么远?”

语罢,她又想到这几年连续的、大大小小的战事,苦笑一声,“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如今竟也没什么安生的地方了。”

江煦语气平淡,“谁知道呢。”他大约不欲与她在此时聊这些话题,见莳婉又要开口提起这茬,倏然唤了她一句,“婉儿。”说着,伸手把玩着她的指节。

轻轻的呢喃,一下子便叫莳婉穿梭回这人临走前的那晚。

心底那股淡淡的怪异之感再度浮现,她一时间也顾不上试探那些,正色应了句,“嗯。”说完,又像是觉得瞬时展现出的神情过于严肃,欲盖弥彰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

眼下两人私下相处时,她似乎有些过于自在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凝神定气,莳婉的嗓音冷了几分,继续道:“怎么了?”

江煦神色未变,瞧见她这一系列动作,黑色的眸子眨了眨,幽幽烛火映衬,瞳仁圆且亮,吐词时轻柔的气息宛如蛇吐信子,克制许久的、粘稠的念想匍匐在眼底,浓密的眼睫遮挡,须臾,又转变成一道目光。

与平日里别无二样的视线。

悄悄缠绕在颈脖,顺势而上,悄然蔓延莳婉全身,“如今,过着过着,也要五月了。”

“时间可真快啊。”

莳婉总觉得这话的导向有些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跟着应了两句,“日日忙碌,时间自然过得快。”

“是啊。”江煦的语气不辨喜怒,“算起来你我两人相识也有一年多了。”

他似是在不满,漆黑的眸子卷过她的脸庞,莳婉心头的那股不安感愈发浓郁,下意识便想抽回手,谁料才一有动作,便被江煦死死攥住。

男人的力道比先前几次都要大许多,寸寸不让,但偏偏语调有几丝可怜,“突厥人欺辱我的父亲,我发过誓,此仇不报枉为人。”

“如今大仇得报,我心里却仍觉得有一角空落落的”

手腕处的疼痛与对方柔和的目光相混合着,莳婉福至心灵,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面上平静望他,“你这样,就不怕我恨你吗?”

可此时,这话落在江煦耳畔,反倒有种让他想要开怀大笑的冲动,还好莳婉说出来了,又说了一遍。

真好。

最好,能反反复复地说。

告诉他,她恨极了他。

不然,他总疑心着,怕她要恨他。

莳婉的语调有些颤抖,“江煦。”见对面人的轻柔地拢了拢她耳边垂下的发丝,距离越来越近,有些咬牙切齿道:“我恨你。”

但因着这份几近于无的距离,又像是狎昵的低语,一字一句。

江煦定定注视她许久,半晌,展颜一笑。

“嗯,我也爱你。”

第67章 强求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男人的眉眼压得极低, 黑黝黝的眸子完全睁开,晃动着的烛火在眼底明灭,见莳婉大约是被吓到了, 他温柔地又重复了遍,“我也爱你。”

他说得太过于认真谨慎, 以至于莳婉有一瞬间甚至以为是他没有听清, 反唇相讥, “爱?这便是你表达爱的方式?”语罢, 她的目光偏移至手腕处,这厮居然还恬不知耻, 妄想撑开她的指节, 十指紧扣。

“放开我。”

思及先前军医所言, 江煦一眨不眨望着莳婉的脸庞, 瞧见她因为他方才的话语而气到浑身颤抖的模样, 餍足地勾了勾唇角, 话锋一转, 忽然道:“没几日便到立夏了。”

停顿几息,见怀里的人没有丝毫搭理他的意思慢慢松开了紧攥着对方的手,转而轻轻抚弄着她手腕处跳动着的脉搏, 等了片刻, 果然见莳婉再度看向他。

江煦面色如常,“你就没什么想问问我的?”

莳婉语气冷冷, “我想知晓的, 你怕是都不会告诉我。”她语带讽刺,“说来说去,只有这些忆往昔一般的话语。”

立夏将至?又是一年夏天,往后, 她或许还得熬很多个这样的夏天。

“除了离开我我这一路过得如何,你就当真一丁点儿也不关心吗?”江煦慢条斯理道:“还是说,你方才讲的那些安慰我的话,都是假的,是来哄我的?”

“我与突厥人的仇,我没怎么瞒过你,你这一个多月时不时出门,我也从未扯些什么秋后算账,不是吗?”

“你难道——”

“我不想。”莳婉打断他,琥珀色的瞳仁在昏暗的天色下,显出几丝冷漠与清晰的恨意,“我现在困得很,只想绞干头发好安眠。”

此时已近亥时,星子点点,隐于墨色,窗外偶有虫鸣。

江煦顿了下,旋即便拿起帕子为她绞起头发来,女子长如瀑的发丝拂过手指,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过了两刻钟,待发丝变得干燥,方才道:“你今日在房中待了大半日,晚上还睡得着?”

看来这便是要和她秉烛夜谈的意思了,莳婉扫他一眼,运气不佳,“不睡觉,难不成听你说这些疯言疯语?”

江煦闻言,定定望她,似乎一定要得到某个答案,不容她转移话题逃避,“战报应该都有专人遣送,你看过,当真一丁点儿别的问题也不想问问我吗?”

“问什么?”莳婉见他一直揪着这个问题不放,知晓逃不过,便干脆正面道:“你既然已经平安归来,那便没什么可问的。”

“那若我没有平安回来呢?”江煦放好帕子,抚了抚她的发尾,语气宛如闲谈,顺着她的话茬道:“若是如此,又当如何?”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莳婉语调很平,“真到了那一步,也轮不到我来问。”

江煦一时无言,方才因擦拭乌发而生出的几分旖旎和柔软心思逐渐淡去,心下森寒一片,面上却含笑总结道:“你倒是心狠。”

男人的大手挪至莳婉的小腹处,突兀道:“若是夏日怀上,到明年冬末春初,正是好天气。”

莳婉如今已是极为困倦,知晓这人今日归来,特意待在房内,心中复杂,也没怎么休憩,听着话题再度转回子嗣一事,嗓音不自觉又冷了几度,“你若是一天天只想着这些,那还是莫要与我闲聊了。”

“我心里还想着哪些”江煦似乎是笑了下,没再往下继续说,又见她眉眼隐有倦色,水汪汪的眸子轻眨,略微垂首,露出修长白润的颈脖,方才消弭的狎昵再次涌现,道:“不闲聊,也可做些其他的乐趣事儿。”

说完,见莳婉忍不住想打哈欠又强忍着抿唇,轻笑一声,将人抱起往床榻去。

两人已是极为熟悉,莳婉倦怠至极,由着江煦伺候她,甫一上塌,便缩着身子往内侧去,打定主意要背对着他。

须臾,灯烛皆熄,直至夜半,她睡的迷迷糊糊时,男人的吻轻轻落下,恍惚间,莳婉甚至有种全部感官都被截取的错觉。

阵阵哑语低声,传入耳畔,混合着女子的嘤咛。

半醉回春色,床幔轻摇晃,爱与恨的边缘逐渐溶解

翌日,晨光朦胧,细碎的光晕轻轻飘洒,奇异显出几分温馨之色。

塌上,莳婉堪堪醒来,刚一有所动作,便陡然被拥进一熟悉的怀抱中。

她似醒非醒,温顺地倚在江煦怀中,片刻,听见上首传来一阵带着笑意的调侃声,“怎得就累成这样?”

莳婉正困着,闻言,眼皮也不抬,下意识应道:“这么早的时辰,也就你起得来。”

这人是打定主意折腾她,不让她好过,真是烦人。

听她嗓音里明显带着气,江煦丝毫不恼,温柔地摩挲着莳婉的脸庞,端视片刻,方才起身。

莳婉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便知晓是这人又要离开去忙了,估摸着可能又是见不到人,忙轻咳两下,认真道:“药呢?”

“什么药?”江煦兀自穿戴好,旋即示意丫鬟们先去外面候着,“你身子好了许多,这药以后只在午膳后喝一遍便足够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药。”莳婉不惯他,见江煦故意挑开话题,那点儿困倦也立刻散去了,“避子汤。”

再一再二,莫不是还要再三?莳婉轻揉了揉太阳穴处,又好脾气地重复了遍,“避子汤,给我。”

江煦神色不变,听完她这一番话,眉梢微挑,手下不忘给她掖了掖被角,“你身子好不容易才好,这药寒凉,莫要再喝了。”

莳婉不看他,沉默两息,只道:“先前我便说过了,江煦,不必让我再说一遍吧?”

江煦眼底渐冷,压着怒气,面上笑意更甚,“莫要在此时倔着性子。”

“若是天意,你我二人,也应顺从才是。”

“顺从?”莳婉深呼吸道:“不该出生的孩子,不让她出生在世上,这才算是顺从天意。”

“你就这么不愿意生下我的孩子?”江煦早早便知晓她不愿,只是这次他出征期间,也由着她在外晃荡,又听到些许关心之语,心底总有一丁点儿不一样的声音,呢喃着,让他幻想着。

万一,她其实也有点儿改变主意了呢?

万一,先前只是她钻了牛角尖呢?

希望越大,如今便越会被莳婉尖锐的态度刺伤,“我心所愿,从不曾改。”

“好,好一个字字珠玑。”江煦心底最后几丝幻想也被剿灭,自欺欺人的愚蠢和被多次驳斥的怒气盘旋心头,他的脸色一时阴沉几分,盯着莳婉不肯退却的倔强模样,冷声道:“那你死了这条心罢。”

“缘分天定。”话音刚落,便不再多说,只拂袖而去。

见江煦离开,那些守在外头的丫鬟们这才犹犹豫豫立在门外,探出个脑袋,待莳婉吩咐说要洗漱、用膳,这才忙进屋。

两人纠缠的光景,外头的阳光正好,洒落雕花窗棂,筛成规律的菱形光斑,莳婉端坐在软凳上,抬眼望向窗外,自虐一般睁大眼眸,好一会儿,才阖上双眼。

缘分天定?

事在人为,又岂是所谓缘分可改。

*

书房内,江煦一到地方,便与萧驰节和景彦等人商讨起事宜。

“大王,靖北军大胜突厥一事传至洛阳,朝野震惊,据司礼监传来的消息,听说不日就会有求和文书递来了。”

求和?江煦想到许久之前他等待朝廷传信的那次,冷嗤一声,“倒是此一时彼一时了。”等不来消息,他还曾派人秘密前往洛阳,此事虽隐秘,可依宁鸿的本事,必然能多少有所察觉,然结果不变,走至如今,也没什么多余好说的了。

不过唏嘘两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若是有信递来,按兵不动。”江煦思绪沉沉,瞥见景彦心绪不宁的模样,道:“等等看,或许有别的‘惊喜’。”

语罢,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万候义叛逃一事,本王心中自有计较,错不在你,不必挂怀。”

此人原先便生出些不对的苗头,如今要紧的,是逃离之后,去往何处。

一时间,下首众人皆沉默,萧驰节与景彦对视一眼,未多言语,待议事彻底结束,已是亥时三刻。

夜色深深,四周一派静谧,江煦起身回屋,莳婉早已沉沉睡去,他刚一进门,便是丫鬟们备水、掌灯,虽简化了流程,却也是不可避免地闹出些许动静。

莳婉被吵醒,迷蒙睁眼,果不其然见到江煦恰好沐浴完,大步走至塌边,她佯装睡得迷糊,翻了个身继续好眠。

江煦瞧见她的小把戏,心下除了怒气,再度涌现几分冲动。

他知晓莳婉不乐意被他盯着,不乐意见他,这一个多月,他全然不在她身边,使了怀柔之策,也步步退让。

比之过去,可谓是进步颇多。

她竟依旧躲着他。

从暗地里,到如今明晃晃地逃避,甚至,连子嗣也不愿意为他生。

连那一星半点儿的可能性也不愿意留下。

这便是她所说的“也对他有情?”

耳畔,隐隐有一道声音蛊惑着他,桩桩件件,列出莳婉的罪行,她欺骗他,次数繁多,并且一旦有机会,她定然会逃离他。

就像先前两次那样,头也不回,彻彻底底。

以往,总会出现的另一道驳斥声,在此刻逐渐消散,江煦静心去听,如今,只能听到一片寂静,而后便是恶魔一般的回响。

无限的、冗长的回响。

一字一句,不厌其烦。

嘲讽着他假装出来的大度,揭开他隐藏于心的不安。

诸多复杂的情愫宛如丝线,将两人紧紧缠绕,一丝缝隙也不曾留下。待江煦抬眼,入目,是莳婉安静的背影。

一动不动,像是未曾意识到,他正在她身旁,两人正处在同一个空间之内。

他正望向她。

江煦起身,冷着脸上塌,将人揽入怀中,这一次,他手下几乎没怎么使力,不声不吭,垂眸凝望着,感受到莳婉在佯装镇定,忽地如云雾散开般,悄然勾了勾唇。

是啊何必呢?

他手握权柄,威风正盛,想要谁,自然都是手到擒来。

况且,莳婉亲口承认过。

她待他有情。

既有情,那便足够了,剩下的那些恨意,不足挂齿。

江煦单手揽着她,回神,另一只手伸手去解莳婉的腰带。

第68章 承认 “你敢死,我就敢招魂。”……

江煦的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 莳婉忍着忍着便有些遭不住,猛然睁眼瞧他,语气冷冷, “你别太过分。”

“过分?”江煦抬眼回望,深邃的眼眸宛如寒潭, 像是要将她吸入, 一寸一寸攀附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 莳婉见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讽刺道:“怎么?深更半夜,你一回屋便就是做这档子事儿。”

她的语气很是费解, 但更多的仍是讽意, “我还以为你忙了这么久, 也该累了呢。”

江煦沉默一瞬, 手下不停, 边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谁稀罕地关心你?我巴不得你死了!”莳婉翻了个白眼, 紧紧攥着腰带, 试图将其从江煦手里拽走,“你别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神经。”

谁料, 江煦竟似是对这话熟视无睹, 轻轻地笑了笑,眸光讳莫如深, “是吗?”他望着莳婉倔强的眉眼,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她方才的话语。

“若有丧亡,天下皆知。”

回神,手下略一用力,女子的亵裤便被拽下大半, 男人嗓音平缓,一片黑暗之中,被月光映照的英俊脸庞依旧与平日那般,平静非常,仿佛片刻前的那些阴沉之色也都是莳婉的幻觉。

但此时,他周身的气质却似乎又有些不同。

露出獠牙,吐着信子,不知何时悄然绕上她的脚踝、颈脖,张口便要留下印记,“这便过分了?”

“那还有更过分的,又将如何?”

莳婉攥着亵裤,将其拽回原处,不肯叫他解开,僵着语调道:“你这么说,倒是叫我也寒心了。”

不肯给她喝避子汤药,她哪里还能再与这人做那档子事儿?若是真有了莳婉光是想了想那画面,心底便隐隐有股抽痛之感,权衡再三,悄然软了几分语调,“我若是真的丝毫不关心你,又岂会问你那些?”

“场面话,问一句便是了,我何必又给你写信呢?”本也是为了试探之用,想不到今日还给了她颠倒黑白的依据,她边说着,眼眶不知为何竟也生出些润意,片刻,两行清泪划过脸颊,抛珠滚玉只偷潸,更显弱柳扶风。

“你写信究竟是何目的,还需要我点明吗?”

江煦突然开口,漆黑的眸子锁在她身上,压迫感只增不减,莳婉借着抹泪的功夫,匀了匀呼吸,心底咒骂两句,片刻,硬着头皮软声道:“无论你信不信,除那之外,确有关心在的。”

“我知晓你与突厥有仇,此去必定凶险,我也曾想过问问你的,只是你一来找我便是一通唇枪舌战,我如何——”说着,她忽然一愣,心底涌上的那股奇异感受不减反增,不像是纯粹的抗拒和厌恶,反而

像是

真的含着几分她话中所说的担忧与关心。

她一时有些发怔,电光火石间,浓密的眼睫止不住地眨着,显出几分心虚与紧张,她自己也无法明说的紧张,“我如何心平气和去说这些。”

女子独自垂泪,蜷缩在床榻里侧,打眼一瞧,的确惹人心怜,但心软的下场,他如今已经领教过好几回了。

“如今不必唇枪舌战,春宵一度,即刻便可解决。”

他骤然往前近了几分,看向她,手下没再去拽她的亵裤,但深不见底的黑眸却是更紧密地将人禁锢住,唇角微扬,好心提议道:“若你想表达你的关心,此举,是最优解。”

莳婉对上这样的目光,默默垂下眼睫,“你这样不妥。”

不妥?江煦压下眸底翻涌着的戾气,耐心道:“你是我的爱妾,鱼水之欢,最是妥当。”语罢,男人微凉的目光微微停滞,透出几丝审视,“你是在拖延时间吧。”

她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他知道她不愿的。

他一直知晓。

但,那又如何?

一次不够便两次,两次不够便三次,次数多了,总有怀上的那日。

届时,有了孩子,一切便有了可以运作的余地。

莳婉本能察觉到危险,沉默两瞬,想找些借口,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你既然知晓,就不要强求。”

“我们心平气和聊一聊,寻求某种平衡,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很好?”江煦倏然道:“我觉得不好。”

他今日处理了大半日的事务,前些天为了赶路也是昼夜兼程,回来了却还是热脸贴着冷屁股,强压下周身的戾气,攥着莳婉衣摆的手恨不得要把这衣料撕碎,旋即,又克制地放轻了几丝力道。

仅仅几丝,衣料还是被揉出许多褶皱,再难抚平,“莳婉,我觉得不好。”

“唯一的一种平衡,便是你生下我的孩子,安安心心待在我身边。”

有了牵挂,羁绊更深时,他才能

或许才能,给她一定的自由。

铜鹤灯台上,红烛垂泪,灯芯燃尽,混合着窗外清雅的月光,投在地上,汇成交织的大网,半晌,仅余的那点儿光亮也趋近于无。

“那就算是真的怀上了,我也不会让她出生的。”

莳婉迎上江煦的视线,后背不自觉渗出星点冷汗,极速拉近的距离,让她一颗心急促地跳动着,加快距离,一下又一下砸在这大半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你要试试看吗?”

“不行就一起一尸两命,正好,我也不用再见到你了,江煦。”

太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

近到,似乎连这剧烈的心跳声,也会被对方所觉察。

她是在紧张吧?还是在害怕?正想着,心头毫无预警地被贴上,男人温热的掌心轻轻感受着她的心跳。

“试试看?”他的语气却显出几分不属于温情举动的危险,阴骘的眼藏于垂下的浓密眼睫中,明明脸色已是阴沉至极,却还是顾忌着,稳住语调,“行啊,那就试试看。”

试试看,便能得偿所愿了。

“你何必强求——?”

“强求?”江煦突然打断,眼底越发森寒,抬眼望向莳婉时,让她骤然止住了后面的话语,“我这是美梦成真,怎么是强求呢?”

“你试试看啊,莳婉。”

“你敢死,我就敢招魂,请来方圆百里、千里,所有的道士,给你招回来。”

“是生是死,你都只许在我身边。”

“怎样?”他大约是想到了什么极为美妙的、曾经预设过的场景,愉悦地勾了勾唇角,这回,长久地凝视着她,“你要试试吗?”

语罢,收回手,道:“你是自己来,还是我来代劳?”

莳婉被这道赤裸裸的目光扎着,扫视着,只觉得两腮的软肉都在泛着疼,无意识轻咬着,身子不可自抑地发着颤,不发一言。

须臾,又听江煦道:“你放出府的那两个丫鬟,如今过得好像还算不错?”

“你什么意思?”

江煦缓缓笑了下,又重复了遍,“自己来,还是我来?”半晌,见莳婉仍是冥顽不灵,忽地俯身而上,去吻她的唇瓣。

这次,莳婉没再反抗。

心跳声在江煦的手掌离开后跳得更加激烈,声声如擂鼓,某种可能性得到验证,被动迎上他的亲吻时,莳婉的脸色愈发苍白。

似乎是在质问,但更多的,是惧怕。

江煦见她复变乖顺,一时心底生疑,手下发了狠,不多时便听到了熟悉的喘息声,轻轻的,像猫儿挠似的,娇气。

他顿时不再思索更多,只一颗心投入,须臾,生生停下步伐,脸上喜怒难辨,“你来癸水了?”

莳婉整个人有些恍惚,闻言,这才后知后觉,想去看,意识到江煦还在,脸上一时红霞漫天,命令道:“你闭眼。”

两人才经历过一通争执,她这番自然的命令,一时叫他好气又好笑,心底诡异地被安抚几分,见她目光无声催促着,乖乖闭上眼。

片刻,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嗯,刚来。”

他不死心,“这般凑巧?”

莳婉这会儿回来大半注意力,心下庆幸,瞧着江煦渐渐阴沉的脸色,忽地放声大笑,“江煦,你如今的脸色,当真有趣。”

“你合该拿个镜子瞧瞧——”

“莳婉。”他见她得意忘形起来,一时间那股燥意更甚,只是压久了难得见她流露几丝鲜活,渐渐地,那股针锋相对之气也散了几分,“就算无法也有其他方法。”

“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也可尝试一番。”他铁了心,手臂更是坚硬如铁,丝毫不肯放松,紧紧禁锢着,语罢,好整以暇瞧她,边又凑近了些,两人的身体几乎严丝合缝。

他被莳婉骗过太多次,早知就算退步,也无法得到任何好处,既如此,索性灵活些,吃不到肉,也可喝上两口汤,以解饿意。

江煦温热的唇从莳婉的唇瓣处游移,须臾,贴着她的耳廓,一字一顿,“你心跳好快。”

“所以”

散发出一股致命的蛊惑与诱惑,裹挟着她,一道坠入深渊,“你也想的。”

江煦的动作陡然变得凶狠起来,压着她的肩颈,两人一道陷入柔软的被褥之间,但偏偏始终紧锁着她脸庞的那双漆黑眸子,割裂地显出几丝不属于江煦本人的脆弱与可怜,“承认吧莳婉。”

“你也想的。”——

作者有话说:“抛珠滚玉只偷潸”出自《题帕三绝句》,作者是清代的曹雪芹。

宝宝们七夕快乐~周五啦好开心嘿嘿[哈哈大笑]

第69章 印记 恨她这般不知悔改。

莳婉堪堪整理好的思绪很快再次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她甚至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有一瞬间,江煦的声音是从很远处传来的, 但可惜,两人近在咫尺。

近到, 她轻而易举瞧见了他眼底的祈求与哀怜。

“我”莳婉的语气犹疑, 还藏着几分隐藏心底的惧怕, 她望着江煦咄咄逼人的目光, 忽地就有些失了声,片刻, 才肯定道:“我说了很多次, 我不愿意。”

话音刚落, 便有些心虚地垂下眼, 紧紧盯着黑暗里的某处, 刻意避开男人如针扎般的目光。

四下俱静, 胸腔内的心跳声更加刺耳, 一下又一下,江煦扫了眼,反问道:“你当真不愿?”

“不。”莳婉这次回答得很快, 快到像是在拼命掩盖或是否定什么东西, 他瞧在眼底,隐于眉眼间那点儿阴郁和不愉神奇地往后退了几分, 再度回拢至岌岌可危的安全线内。

江煦闻言, 屈指轻轻蹭了下莳婉心口处,“是吗?”疑问的话语接连而至,不容她逃避半分,“既然不愿, 那为何。”

“心跳声,这般震耳欲聋?”

语罢,似是验证他这番话,心脏跳动地声音愈发响烈,莳婉神情不变,仍旧只冷淡道:“境况不同,异常也是寻常。”

藏在衣摆下的指节细微地颤抖着,片刻,又被主人强硬地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你若是实在难受,那我也能——”

莳婉还未说完,便被江煦猛然拥入怀中,她几乎有些喘不上气,下一刻,颈部便被陡然咬了一口,温热气息灼伤肌肤,两人发丝相缠。

“呃”

尖锐的牙齿刺穿皮肤,随后是连续齿咬和轻磨,半晌,逐渐加重。伴随江煦缓慢收紧下颌的力道,她的伤口处逐渐渗出细密的血珠。

莳婉压抑的喘息断断续续,好一会儿,终是支撑不住,昏了过去,江煦见状,这才像是满意,见她眉头紧蹙,似是疼昏之前陷入诡谲的噩梦之中,勾唇一笑。

凝视着莳婉颈部那道渗血的印记,轻轻摩挲,边将人揽入怀中,一道睡去

*

幽州。

毛懋艟正在府内与幕僚们议事,江煦大胜突厥的消息宛如一块儿石子,骤然掉入水中,激起千层浪。先前的十三个州府失掉其三,久久未曾拿回,他本筹划着这回让突厥人给这小子一个教训,谁知却又被摆了一道。

他年岁已过半百,手底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将士们,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了,如今还跟着他的,除去故去战友的亲属们,便就是些讨生活的了。

人人都想有口食粮,人人都不愿这般悄无声息被吞噬掉。

只是毛懋艟如今扪心自问,对于江煦这个晚辈,确实也是复杂多过杀戮之意,他目睹着对方从总角稚子走至如今,如若可以,自然也愿意握手言和。

书房内,幕僚们一言一语交谈着。

有人忧心忡忡,“大司马,靖北王一举大伤突厥,恐怕下一个出手的,便是咱们啊”

有人斟酌再三,“大司马,为今之计,当打听清楚那日在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毛懋艟甫一回神,想到暗卫查到的那些消息,嗤笑道:“这些异族人光想着激怒,不成想自个儿玩脱了。”

将江肃的头骨给他们,也不是叫他们不管不顾欺辱的,当着儿子的面,老子被这般对待,谁不是杀红了眼?

一群蠢货,真是白瞎了他提供的这一副“好棋”,本来还指望着能把人多留片刻,这样,他才好一举拿下落在起义军手里的城池。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众人各怀心思,商讨片刻,休息一会儿,忽见有小兵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大司马,瞧着像是洛阳那边来的人。

毛懋艟本就被这乌合之众吵得心烦,闻言,喊了两个亲卫,便出门去,见府外青砖长阶前立着几十个汉子,视线一顿,粗略一扫,其中为首的一人面容阴郁,长相柔美,其身后,大多是七八尺高的壮汉。

似乎是意识到他的目光,几个壮汉错开些身子,露出身后三四个娇小身形的青年人。

打眼一瞧,便知,是女子。

毛懋艟面色不变,“公公一路跋山涉水,实在辛苦,不知您这回来此,是陛下那边?”

那领头的公公忙道不敢,阉人尖细的嗓音,显出几分谄媚,“您客气了,咱家也是奉命前来。”语罢,从袖中掏出一节明黄的绢布,恭敬递至他手上。

毛懋艟瞧了一眼,并未推辞,反倒极快收入怀中,两人一阵寒暄,一行人方才离去,临走前,还不忘挤出几丝笑意,堆积在眼角处的褶子上,显出几分稀松平常的刻薄笑意,“大司马,这四个姑娘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您只当样在院子里,慢用。”

待毛懋艟回府,书房内,一众幕僚可谓神色各异,她目不斜视走至桌案前,拿出那抹明黄展开,细细端详。

原先,他心中便有所预料,如今四处群情激奋,各处百姓惧有化民为兵者,被惹出了火气,相互推搡着,此种情况屡见不鲜。

原先北方有他,有突厥,将靖北军夹在中间,现下一旦失衡,洛阳那边定会有所行动,只是没想到

毛懋艟思绪稍定,留守在外的亲信忽地大步走近,禀报道:“大司马,咱们营地附近有一大批兵卒,说是前来投靠。”

一时间,屋内本就惊疑不定的幕僚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猜测起来,毛懋艟抬手示意,方才安静些许。

世道混乱,这样大鱼吃小鱼的事情时有发生,故而,他也并不惊讶,只心不在焉问了句,“何人?”

谁料,那亲卫却是面色复杂道:“回禀大司马。”

“是是靖北王麾下的将领。”

*

五月初,天气渐热,院内,碧空如洗,恰是好天气。

原先盛开的梅花早已被新栽种的石榴树所取代,繁茂枝叶缀满青果,浑圆诱人,时有雀鸟掠飞而过,落在枝头。

莳婉望了会儿,直至鸟雀飞走,方才收回目光。

颈部的咬痕几日未散,每每触摸到那个地方,便总会叫她想起那夜的场景,江煦的每一句话语虽轻柔,可说到底,是彻彻底底桎梏着她,不容许她后退半分。

这样的人,当真会兑现承诺吗?

等她生了他的孩子,便给她一定的自由,这怎么可能呢?

但莳婉左思右想,心知她如今在江煦这里已经是没多少信任可言,也不能无目的地乱走,这几日江煦出了门去忙碌,她心中正乱,便也只在院中赏景、发呆,时不时看些书册,打发注意力。

临到傍晚,照例拿了一本《食客游记》看了起来,便听见外头有丫鬟来报,“夫人,大王说今晚会来您这边歇息。”

莳婉敷衍应了句,那丫鬟是知晓那夜发生的事情的,见状,也不敢上前催促,恐触了霉头。

片刻,莳婉见她还杵在一旁等候着,便道:“我想自己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这人她瞧着面生,但此刻,也无暇顾忌更多,这几日细细观察下来,脑中的想法被一个一个自我否定,这会儿又马上要见到江煦,莳婉一刻也装不住了,只恨不得到哪个清净地方大叫两声,或是一死了之。

但,死

她想到江煦说的劳什子“招魂”的话语,顿时更觉烦闷,这人的行径越发奇怪,连带着那些疯言疯语也更为可怖。

江煦既然这么说,她潜意识里便是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当真会作出此举。

那丫鬟早在她冷淡吩咐时便慌忙退至门外,回神,莳婉长舒一口气,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全心全意看了会儿,骤然听见外头有通报的声音,下一刻,男人推门而入,颀长的身影投下一片黑暗。

临窗的案几上,白釉胆瓶内,新鲜采摘回来的玉簪花尚带几滴露水,伴着氤氲香雾,汇聚成一种奇异的好闻味道。

随着江煦的动作,这股好闻的味道渐渐被他身上的草木气息所冲散,见莳婉又是熟视无睹,他大步走近,凑着莳婉坐下,“在看书?”

语罢,轻轻摩挲着她颈部的痕迹,指腹略一用力,果不其然见莳婉轻皱眉头,下一刻,便张口道:“你不是瞧见了嘛,何必找事儿。”

她这话虽有斥责的意思,但眉眼淡淡,语调也是不疾不徐,似乎又成了过去那副模样,江煦瞧着,不知怎的心头生出几分不满,沉声道:“咱俩到底是谁找事儿,你若不是装着看不见我,我又怎会如此?”

说着,还不忘瞥了眼她的小腹处,“听军医说,后日,你的癸水便要结束了。”

莳婉听了这话,总算瞧了他一眼,“我也听说了。”

江煦如今风头正盛,击退突厥,赢得北方近十年的安稳,在此地,名声甚至隐隐要压过洛阳的那位陛下,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少世家大族、乡野小族等等,诸如此类,想要提前搭上这艘船。

送来的女子不说百来位,也是很有一些的,类型多样,皆是容貌出挑者。

思绪回笼,莳婉继续道:“我也听说,你最近正忙,居于温柔乡难抽身。”

江煦下意识道:“那都是他们执意要送,我都拒掉了。”说着说着,面色好转许多,瞥她,“你这是在吃醋?”

“怎么会。”

莳婉垂下眼,“我只是想着,你总有娶妻的那一日,一茬茬地送过来,你也总有接受的一天。”她轻轻笑了笑,“或早或晚罢了。”

她已为笼中鸟,因而,对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看见这份假惺惺的“自由”和“偏爱”,自然是怎么瞧怎么好笑。

但比起从前,如今她自己的那颗心,似乎也一道变得有几分好笑起来。

惹人厌恶、恐怕,而后忽地会笑出声。

江煦本想是来邀功,谁知被莳婉这一通揣测,忙前忙后,一丝不苟为她调理身体,就算稍有不妥,那也该尽数抵消了吧?

他也算是年少有为,待在他身边,便这般不好吗?

哪怕事先领教过,可当下,他依旧觉得心寒,甚至于,又滋生出些许恨意。

恨她这般不知悔改。

江煦冷声道:“我看看印子。”宛如巡视领地的狼,忽视掉莳婉欲要抵抗的双手,直接将其合并握着,抵在床梁之上,“别乱动。”

入目,一片雪白间,那抹红痕稍淡,江煦不再犹豫,迅速俯身而下。

“你干什么——?”

伴着莳婉的惊呼和呜咽声,径直加深了这个印记。

第70章 承诺 “那或许,我会陪着你吧。”……

仅剩的几盏烛火随风曳动, 室内那股好闻的香气越发浓郁,混着男人身上的草木气息,还增添了几分莳婉身上的清香。

乍然嗅闻, 难分你我。

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怀中的人完全笼罩,锦被滑落, 悄然堆叠在腰间, 女子纤细洁白的后颈更显出几分脆弱, 入目所及, 往下,是那段熟悉的玲珑脊线。

江煦下意识屏气道:“别动。”

低沉沙哑的嗓音, 含糊响起, 话语中的命令意味被削弱大半, 这回, 倒更像是某种含着蛊惑的叹息, “你若是能乖些, 便好了。”

不要想着逃, 不要想着离开他。

“我只是说实话。”莳婉的声音还有几分颤,垂下的眼睫轻轻眨着,似是蝴蝶, 振翅欲飞, 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指尖无意识攥着身下铺着的云缎。

“实话?”江煦反问道:“当真?”

他的一只手环过她的腰肢, 将莳婉更深、更紧地压向他滚烫的胸膛, 另一只手,则仍停留在她的肩头,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禁锢着。

“砰砰”

“砰砰”

两道同样剧烈, 几乎是旗鼓相当的心跳声相继响起,与她的不同,江煦的心跳声多了几分强健,同样急促,如擂鼓般撞击着她的胸口。

下一瞬,颈部传来一阵微凉。

这次,最先落下的不是尖锐的牙齿,而是唇瓣。

微凉的、柔软的唇瓣,伴随着江煦身上截然不同的、炽热的体温,一道蔓延,贴上了她颈部最小片的那块儿肌肤。

方才,这人还跟疯狗一般,似乎还能嗅到印记那处散发着的淡淡血腥气味。莳婉想着,身子不自觉紧绷着,甚至连脚趾都渐渐蜷缩。

意识到莳婉在害怕,这回,江煦心底那股诡异的餍足感更加浓郁,“你听到了吗?”

“莳婉。”

“你什么意思?”她只兀自冷声道:“有的事我们心知肚明,便不必再提起了吧?”

“为什么不提?”江煦笑了笑,边微微张口,须臾,湿热的舌尖轻轻舔过,果不其然,身下的人泛起一阵颤栗。

“你总是在逃。”江煦轻轻叹息了声,常年伪装起来的笑意,此刻,流露出几丝纯粹的喜悦与真诚。

“可我知晓,莳婉,你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她听见了,却不回应。

须臾,怀中的人久久不曾出声,江煦失了耐心,牙齿不轻不重地合拢,由亲吻再度转为啃咬,齿尖嵌入莳婉娇软的皮肉里。

霎时,一种细微的疼痛感如水流淌过全身,莳婉失了力气,干脆任由江煦肆意而为,反正,若是不配合,这人只会更加过分。

他定是故意与她作对的。

啃咬的力道控制在一种微妙的临界点,疼痛,隐约又带着点儿酥麻感,到最后,不像是惩罚的报复,反而宛如调情一般。

良久,直至莳婉整个人软瘫在他身上,江煦方才彻底松口,经过反复“加工”,那处绯红色的印记更加显眼,如雪地红梅。

指腹轻轻摩挲两下,话语间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怜悯与疯狂,“真漂亮。”

沉默蔓延。

莳婉脸颊上的肌肉无意识地抽搐着,面对江煦的称赞,只觉得悚然又反胃,“你今日折腾完了,便快些让我睡吧。”语气稍顿,又道:“你忙了一天,也累了。”

她的语气淡淡,哪怕是关心的话语,也依旧是一眼一板,仿佛方才两人那阵狎昵与温情不复存在,就只是冷冰冰的。

冷冰冰的姿态,自欺欺人抵触着他的一切。

江煦心底恨意翻腾,沉着脸,一字一句道:“每一次,你身体的反应都不止于此,你明明对我也有情,但却总是不承认。”他几乎维持不住面上惯常的面具,眸底满是深欲和执念,“为何?”

他想到刚刚伏在莳婉颈脖间,齿尖下,她的血管轻轻搏动着,如此鲜活美好,恰如除夕时,他遥遥一望的场景。

而不是现在,喜怒嗔痴,全与他毫无关系。

片刻,见莳婉仍是不回答,他心下越发恼怒,灼人的气息呼在她耳廓处,“我情愿你如过去那般,和我吵。”

“吵上一架,针锋相对,而不是现在跟根儿木头似的,不说话。”江煦说完,没有再等莳婉的回答,便转身独自去歇息。

待脚步声彻底淡去,莳婉这才恍惚着去摸后颈处的那个印记,快要淡去的痕迹被反复加深,再想消散,怕是又要等上许多天。

片刻,莳婉轻轻抚着心口处。

此刻,心跳声早已趋于平缓。

不复江煦在时的频率

*

立夏之后,气温渐升,院中栽种着的各类花卉长势喜人,一派葱葱茏茏,花蕊的淡香乘着月光,攀至卧房内的美人榻上。

莳婉癸水刚结束,当日,江煦便又来了,他大约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尽快怀上子嗣,明里暗里,丝毫不曾掩饰其意。

她用了些零嘴儿,正倚在榻上消食看书,江煦净手回来,瞧见的便是美人玉腕微垂,藕色纱衣滑落半肩,犹如画中。

意识到光线被挡,莳婉这才抬眼,“瞧你这样,晚膳可用过了?”

江煦这两天可谓是焦头烂额,又上赶着来贴她的冷脸,行色匆匆,自然不曾用,遂冷声否认。但一边,瞧着莳婉有一搭没一搭的关心之语,还是忍不住又瞥她两眼。

她如今甚少激怒他,反倒是越发乖巧可人,但依据经验,许是别有图谋。

见江煦否认,莳婉便忙搁下书册,起来一通张罗,小半个时辰后,小厨房送来几碟菜肴,嫩白的豆腐配上野菜碎末和几勺蟹粉,混合着浮于碧清菘菜汤上。又配上冰镇杏酪、小银鱼等等,令人胃口大开。

莳婉亲自为江煦盛了小半碗豆腐蟹粉菜羹,又夹了两筷子银鱼置于一旁,江煦见状,语气稀奇道:“你今日怎得这般殷勤?”

“你不是要来与我春宵一度的?既如此,吃饱些总没错。”莳婉语出惊人,江煦见她一反常态,心中不免狐疑,除此之外,还有几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不满。

为妾室,她不愿,可两人欢好时,她虽一开始僵持着,但后面也颇为配合。

如今,面对此事又毫不避讳,说到底,还是避免不了烟花柳巷出身的弊病。

“这事上,你倒是丝毫不变。”江煦面上不置可否,用了口她盛好的菜羹,借此开口道:“你前些天又找厨房那边给你熬了避子汤?”

莳婉淡淡道:“我知晓,你是让我死了这条心。”

“我这几日想了又想,今天,也是来求和的。”

“求和?”江煦目光微闪,“你若是真心实意求和,怕是太阳能从西边升起了。”

莳婉不理会他,自顾自继续道:“我是有条件的。”

此话正中江煦下怀,若是对方突兀示好,他反而会十分留心且疑惑,现在这番,将条件开诚布公,揉碎了说,还能显出几分真实可信。

“什么条件?”她如今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有他亲自盯着,细细调养,日日耕耘,怀上子嗣,不过是时间早晚。

思绪回笼,便听莳婉说道:“以后出门,别让那么多人盯着我,而且,我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我想自己选。”

江煦面色不变,“你有跑心,我做这些,也不过是防范于未然。”说着,心里那股郁恨更深。

不出所料,是来换取她的“自由”。

他又不是没给她这份偏爱和空间,怎得就如此执迷不悟呢?

独自在外漂泊,朝不保夕,到底有什么好?

江煦语气稍冷,思及今日为何而来,更觉得自己有些贱得慌,明知莳婉只会给他心上添堵,明知来了之后得到的全是些不中听的话,但偏偏心之所向,就是这一隅天地。

潜意识里,他总想着待在她这边,在某个两人共处的空间内,仿佛这样,那些歇斯底里的愤恨和失控便能得到较好的安抚。

可事实上,幽州之事不会,子嗣一事亦然如此。

他语调中不免带出几丝恨意,“身边伺候的人,我自由定数,但若是你出门时候不愿被那么多人盯着,可适当减去一二。”

莳婉闻言,心中下意识松了口气,“那你可要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煦随口应了句,转瞬,想到她痛骂他并非君子时的姿态,无意识笑了下,只是这笑落在莳婉眼底,怎么瞧怎么奇怪。

她后知后觉瞥了他眼,边将那一小碟银鱼碎挪近了些,“你今日心情不佳?”

江煦眼神微黯,眼皮耷拉着,仍是那副平淡的语调,“心情好与坏,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对方答应要求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快速许多,若是此时熟视无睹,好像显得确实有那么几分不近人情,稍一犹豫,莳婉立刻道:“你怎么了?莫不是战事不顺利?”听闻,与突厥一战,靖北军中有人叛逃。

江煦眨了眨眸子,“其实是些陈年旧事了。”

他这么说,那便是想讲上几句了,莳婉或许应该在此刻止住话茬的,但极为诡异的是,她竟然,也是想听他倾诉一二的。

她听到自己道:“说来听听。”语罢,立刻逃避似的活动着身子。

“我父亲曾与幽州大司马共同征战,抵御异族,只可惜后来,这厮背叛了我父亲,做尽了肮脏事。”

“现如今,还将我父亲的头骨,给了突厥人。”说到这儿,他的嗓音骤然低落,半侧着脸,整个人拢在阴影中,瞧着无端有几丝落寂,“虽击退异族,完成父亲遗愿,但实则”

江煦没再继续往下说,面上的神色也是平淡至极,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但这话落在莳婉耳里,越听越是心惊。

原先,她便知晓了不少传言,如今传言得到证实,再稍一拼凑,即可得到大半事情真相。两人皆有秘密,只是,她不过客套两句,却也没想到江煦会真的愿意告诉她。

这样不为人知的事情,这般隐秘的情愫,总会叫她产生几分错觉,就好似两人很是亲密一样。

但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做遍亲密之事罢了,论起各自心思,实则是同床异梦。

她低声道:“你如今做得极好,百姓安居乐业,抵御异族,在北方,亦是民心所向。”见惯了江煦平常的那些姿态,如今这般疲惫无力的模样,竟叫她生出好些安慰之情,“你父亲在天有灵,定也是会因你而骄傲的。”

江煦垂下眼,莳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略带沙哑的消沉嗓音,“你这话,是觉得我也是有很多可取之处,是吗?”

“是。”这个问题,莳婉答得很真诚,顿了下,又道:“你会有一番建树的。”

“建树?北方吗?”

莳婉想了想,声量压得更低,“或许,不止于此。”

江煦听了这话,像是被极大地取悦了,勾唇一笑,“那便是天下了。”

皇帝年幼,朝堂乌烟瘴气,这些是不争的事实,但同样,洛阳那片地方,是天下正统,若是剑指于此,这些拥护,保不齐也会立刻变成唾弃。

江煦始终在这中间摇摆不定,于洛阳,他并无太大的兴趣,只是这幽州则是不得不会有一战。

“我们两人只是意见不合,于才干一事上,我从不曾想过否定你,江煦。”莳婉琥珀色的眸子里泛着一阵波光,如无暇的宝石,光泽莹润,引得他心头一热,忍不住要据为己有。

他见莳婉吃软不吃硬,旋即嗓音低落道:“若我富有天下,又将如何呢?”喃喃自问,但在莳婉窥探不到的角落里,黑黝黝的眸子却有些瘆得慌。

他像是在预设,也像是在汲取着养分,祈求一个虚无缥缈的、聊表安抚的承诺。

哪怕它是虚假的。

“莳婉,你说——”

“若我富有天下,你便有这天下的自由了。”

“这样,又将如何呢?”

夏夜多雨,窗棂外,不知何时起,雨声渐起,淅淅沥沥。室内,烛火随着陡然刮起的夜风摇曳着,江煦的脸颊微微动了动,光晕掩映,忽明忽暗。

莳婉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眼睫微颤,“若你富有天下,我大概是无处可逃了吧。”罕见的平和交谈,她也无意识放松了大半,随口道:“那或许,我会陪着你。”

江煦忽地伸手,握着她,眼睫低垂,久久没有别的动作,但瞧着,却很是脆弱。

莳婉以为他还会温情几句,延续这阵少有的氛围,谁知对方骤然轻轻抱住了她,这个拥抱很轻柔,她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

但,全然不知,背后,江煦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暗芒,化不开的浓墨,含着近乎滚烫的温度。

他的唇角极为短暂地勾了下,一种近乎狰狞的、终于得偿所愿的恣意匍匐眼底。

并非喜悦,而是得到安慰后,将珍宝彻底锁入笼中的满足和阴骘。

男人身量高大,完全将莳婉笼罩,如过去许许多多次一般,但却又不同。

江煦的嗓音依旧喑哑低沉,裹着一种得逞之后,病态的、令人心悸的温柔,“好。”像是在唇齿间辗转多回,瞥到莳婉后颈的印记,吐出的话语,宛如烙印。

加固着,“既然说了陪着我。”

“那”

“你可一定要兑现啊。”——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大肥章!!!(骄傲挺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