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异梦 她好像,有点儿爱上江煦了。
莳婉神情微顿, 本能地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但江煦声音如常,俨然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后颈处的那个印记有些发烫, 被他这般抱在怀里,莳婉的心理本能地紧绷着, 可两人相伴日久, 她的身体早已熟悉江煦的怀抱, 温度、气息, 在吐息之间交汇,凝成一种诡异的默契。
她忍不住问, “你是不是在看你咬的那个印子。”语罢, 耳尖渐渐漫上几丝红, 这话太像是撒娇之类的、让人误会的话。
但两人现在的关系
“嗯。”江煦低低应了句, 意识到莳婉陡然紧张起来, 黑眸微眨, 细长的黑睫以某种频率摆动着, 须臾,方才克制道:“尚未瞧见我的脸,便知道我在看哪处了?”
他心情好转, 只觉得今夜偶尔吐露出几分“惨痛”便能换回这么乖顺的莳婉, 一时间不由得又想故技重施,但太过频繁, 怕也是会引得她的警觉。
莳婉不知江煦心中所想, 只略作思量,道:“你这两回,哪次不是跟狗一样?”
她语带指责,谁知江煦竟是猛然伏下, 嗅闻起她的发丝。
“你作甚?”莳婉也已经达成阶段性的目的,如今不欲再多生事,但潜意识里,此刻的江煦实在不算正常。
“既然骂我,那我便当一回畜生,又如何呢?”江煦语调里的兴味更浓,还藏着点儿外溢的攻击性,似乎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莳婉闻言,忙息事宁人道:“我开玩笑的,当不得真。”
男人的体温似乎越来越高,如今她癸水结束,自是不愿再与他做那些事,好在等候片刻,江煦便微妙地揭过了这个话题,“你向来也不是这么胆小的人吧。”
莳婉才得了好处,生怕这人又反悔,忙道:“你先松开我,我胆小得很呢,如今胆小的人正要去美美睡上一觉了。”
她乖顺时,江煦也愿相安无事,左右也已经得到了承诺,不管是不是随口之语,总归,他日后会让其成真。
变成唯一的可能。
刚放手,没两瞬莳婉便迅速溜走,怀里一下子空落落的,他草草吃了两口她推到手边的银鱼,便也没了什么用膳的心思,沐浴更衣,披着一件墨色胡绸长袍,径直去卧房里侧寻莳婉。
刚一掀帘,便见昏黄烛火下,美人乌发平铺在薄缎之上,暖调的光晕,越发衬得她蛾眉皓齿,人比花娇,江煦心理本就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早日怀上子嗣,加之上次被打断,此刻,便更添几分□□。
他凑上去道:“真困成这样?”刚刚将人抱了会儿,早就被撩拨起了些兴致,如今夜色正酣,气氛也算不错,不死心继续道:“你今日癸水好像结束了?”
“你装什么糊涂?”什么叫好像?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会儿反倒演起来了,莳婉不客气道:“我今夜真的累了,不成。”
江煦被驳了一道,顿了顿,退步道:“也可用别的法子。”
莳婉:“不成。”
江煦今夜本就忍了好一会儿了,要是看得见吃不着或许还能努力冷静,可如今开了荤,珍馐近在眼前,哪里肯再退?
绷着唇角,憋出一句,“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知晓她素来对这档子事儿不甚热络,却也实在难受,僵持两瞬,旋即又贴了上去,“就一会儿便好。”
“不成。”这回,莳婉拒绝得更加干脆,半晌绵长平稳的呼吸声倏然想起,江煦恨恨地盯了会儿她的背影,倏然上手将她身子转了过来,开始解她的衣裳。
“说了不成!你莫名其妙又发什么神经呢?”
江煦不为所动,没两下便将莳婉裹着的里衣褪了个干净,方才谈话时的温情瞬时消失,知晓他是打定了主意,莳婉心下烦闷,没忍住踹了江煦一脚。
“我今日快傍晚时候癸水才结束,到现在就一个时辰多点儿,不妥当。”
江煦闻言,定定望了她片刻,没再动作,问道:“真的?”见莳婉点头,立刻就要去扒她的亵裤——
“喂——!”
“明日、明日成不成?”
望梅止渴,那定然是不成的,但眼前人眉眼盈盈,面露嗔怒,加之今夜来之不易的一切,江煦忍了又忍,这才只手下狠拧了下她腰间的软肉,边咬了口莳婉的唇瓣。
“你且睡吧。”语罢,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莳婉没想到这人真停下了,一时间也有几分恶意揣测的抱歉之感,“好。”
死江煦,身上烫得跟块儿炭似的,怎得没把他那张嘴给烫死!
此后几日,江煦深刻践行莳婉那夜所言,每每她叫停,对方便会言之凿凿,只说是得到了她的允许,一连两日,莳婉都是腰酸背痛。
又一日,江煦照例上塌,莳婉忽地道:“今夜我想同你聊聊。”
“聊聊?”江煦这两日解了禁,心情颇佳,顺着道:“好啊,聊什么?”
莳婉瞥了他眼,见他满是餍足,心底一时更为烦闷,明明她最为无奈以色侍人,如今却是殊途同归,一番折腾,也只是同一片地方里打着转,挣不脱。
“我知晓你想让我怀上你的子嗣,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怀上,应当如何?”
江煦闻言,只以为她是又要说些不愿意的话扫兴,眼底神色冷了些,但依旧笑着道:“整日想那么多作甚?怀上了生下来便是。”
“生下来?她能叫我一声娘亲吗?”莳婉淡淡道:“或者,你能保证日后”说着说着,她便止住了声音。
一边清楚地明白,江煦如今是因着她主动低头,没再提“逃”这件事,而是乖乖地被他圈养者,但一边她可恨地,又有些迟疑着。
她发现,她好像有点儿爱上江煦了。
思及此处,莳婉只觉得自己的脸皮一下子烧得慌,宛如被架在火堆上炙烤着,一侧是在咒骂谴责,而另一侧,则是为她开脱着。
她这样的出身,嫁给富商之流便是上上之选了,更何况是江煦这样的豪杰?
莳婉神情恹恹,不自觉浑身颤抖着,两腮的软肉几乎要陷进齿间,良久他听到江煦不解地问道:“保证什么?”
“没、没什么。”莳婉回神,强忍泪意,又怕被江煦看出来,忍着不肯流露出半分脆弱。
但江煦只是扫了眼,便挑明道:“莫不是让我保证今后只你一人?”不等莳婉再答,便嗤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就算我承诺,也应明白”
“若是来日我真到了那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呢?”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语,他却说得这般笃定,莳婉听着听着,一时间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心头那股理所应当的情绪,让她整个人汗毛耸立。
强烈的惧怕漫上心头,不一会儿,待江煦察觉她许久不出声看去时,身侧,莳婉已是泪水涟涟,豆大的泪珠簌簌往下掉,哀怨凄婉,惹人垂怜。
他不由得也软了几分态度,“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应你便是。”
“你我之间,不是一定非得这样的。”
他恨声道:“生下孩子,我且许诺你三年之内,独宠你一人。”这三年,也是他给自己的期限,若是三年还无法打到洛阳,那也太无能了些。
可莳婉只是泪珠点点,梨花带雨望来,“那我若是想要独自生活呢,你也会应允吗?”
她如今这样,只着单薄衣衫,眼眶含泪,语气哽咽,似乎是没多想,语罢,也只是全心全意望着他。
“独自”?
这个话题与“逃离”一样,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禁忌,原先江煦总觉得她说一半藏一半,装模作样的,这会儿听到她摊牌一般说出这话,心下冷然,面上则更加温柔,轻轻揽住她,“瞎说什么?别再说这些惹我生气了。”
“你一人,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男人语气戚戚,似乎也被她的哀怨所感染,可他话音一落,莳婉便陡然清醒了许多。
她顺势依偎在江煦的胸膛,隔着轻薄的衣料,他强健的心跳声规律地传来,一下又一下,如先前他叫她认清心意时一样,跳得有点儿快。
但也仅仅是有点儿快。
她埋怨道:“若我能过得下去呢!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无能之人嘛?”
江煦享受着她这份依赖和适度的“耍性子”,心中不由得欢喜,但仍是疑心,思索着为何她今日突然提起这茬,两方思绪纠缠,遂道:“并非。”
半真半假拍拍她的背,“我只是想让你待在我身边,多多依赖我些。”
莳婉听了这话,这才如鼓足勇气一般,主动朝他蹭了蹭。
江煦心头一惊,甚至不由得失态一瞬,“怎的了?你可是想通了?”说着,掩去眼底的偏执与探究,温柔回应。
莳婉道:“我会努力接受的。”
“我知晓,你待我不错,也是有情意的。”
江煦惊喜道:“当真?”见她点头,下意识将人紧紧抱着,一只手死死地禁锢着莳婉的腰,语气依旧轻柔,“那今夜,我们?”
“你、你给我些时间!”
一片暗影间,她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再无波动,莳婉拼命掐着手心里的软肉,直至留下一道深深的、如后颈处一般的痕迹,尝到强烈的痛感之后,方才松了点儿力道。
哀求道:“让我好好地、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好不好?”
“好,但总要有个期限。”江煦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在莳婉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眼底一派幽冷,片刻,听到怀中猫儿一般的呢喃。
轻微,带着泪意和喘息。
“三年。”
“三个月。”江煦手下动作更加轻柔,短暂亲了下她的发顶,“无法再多了。”
“三个月便三个月。”莳婉的嗓音透着些赌气的意味,只闷在他怀里,轻闭着眼,“你可要信守承诺。”
三个月,若是她的处境毫无改善,那她也太过于窝囊了。
只暂时能拖延些便拖些,也免了日日床榻上这些事。
明月皎皎,床幔遮掩下,两人温存片刻。
莳婉借口困了,江煦果不其然放了她一马,或许是今夜还算真诚的交谈,也或许是各怀心思,光影交汇,夜色渐深,不知不觉分割出一片明与暗。
迷迷蒙蒙间,莳婉忽地想到许久之前,她曾被迫与江煦有过三日之约,如今悄然一变,成为所谓的三月期限,她心中仍是毫无欢喜。
从来都是她被迫接受、守约,若真到了期限截止的那日,今时今日,是否
也该换一换了?
第72章 主动 故人巧相逢。
又过了几日, 江煦时时在外忙碌,两人达成约定后,莳婉便总碰不上他, 好在她正满意这般,寻了由头, 便四处在戍边逛着。
直至五月二十七, 江煦时隔多日, 再度来卧房寻她, 面色淡淡,道:“明日我要去幽州。”
莳婉本就疑心, 闻言, 下意识瞥了江煦一眼, 见他神色不似作假, 这才依偎在他身旁, 主动道:“我陪你一道去。”
江煦向来知晓事以密成, 事关洛阳的那等心思, 他也只和莳婉提起,有试探,更多的亦含着些许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 但每每等来的都是你对方的闪烁其词、冷漠退却。
如今一朝听到这般肯定的答复, 不由得挑眉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没心肝儿的呢,原来也还算是有几分的。”
三月之期与过去的三日期限毫无不同, 暂时的怀柔能换取更大的自由, 莳婉自然乐意,况且
她笑意盈盈道:“你今夜卡着时间来问我,不就是也打得这个主意嘛?”
江煦不置可否,“那总是比不上你主动提的。”
两人一夜无话, 翌日天蒙蒙亮,大军便已是整装待发,江煦丝毫没有因为她的随行便放慢步伐,只是到底还算没有昧了良心,顾忌着,一路上倒是颇为信守承诺。
六月初,大军抵达幽州十州边境,彼时原存属幽州境内的三州已彻底被起义军接管。
景彦与江煦同行,自万候义叛逃出走后,他心底总惦记着这事儿,关于当年江煦与幽州大司马的恩怨,亦是知情,故而这回,心底那股焦躁便更甚。
大军一路昼夜前行,如今在汇阳停驻,他满腔的疑惑和燥闷才有机会抒发一二,“大王,毛懋艟背后定是有洛阳那边授意的,突厥一战本就疑点颇多,若不是您得上苍护佑,只怕咱们就着了他们的道了!”
军帐内,江煦脸色如常,“慎言,陛下虽年幼,可背后总有宁大人坐镇,他算是个有风骨的,断然也不会与外族勾结,坑害自己人。”
见他这么说,景彦只得压下满腹愁绪,但思及即将对上的“敌人”,到底还是劝道:“幽州若是与我方旗鼓相当便也不愁,只是那大司马已是年过半百,又犯下这般滔天之罪。咱们这四五年在北方本就占优,先前腹背受敌也就罢了,但如今,突厥威胁已除,您手下近十万精兵,俱是亲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极为勇猛,又有民心支持和情报,此战必然是碾压之势,此类种种,那洛阳那边——”
“不必再说。”江煦目光陡然森寒,“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
若是洛阳权贵已经渗透朝政至如此地步,勾连外族,那幽州之举,怕也只是皇都某些人的授意而已。
从散尽钱财买卖官爵开始,便已是从根基开始腐朽,哪怕朝中不乏有些身正之人,但仅凭个人之力,微薄之权,也无法左右最终的败局,只是会将一切拖得更久些罢了。
朝廷的防备,从他接任父辈,镇守北方开始,便一直不曾掩饰,如今近五年岁月,谁承想竟是换了境遇,倒是洛阳歌舞升平,自顾不暇了。
幽幽夜色中,景彦伫立良久,只得咽下心中万千滋味。
片刻,只听得江煦温声道:“万候义一事,我心中有数,此行幽州,亦是为了与这两人做个了断,寻个答案。”
“万事须得绵绵用力,久久为功,切不可心急。”
“你且下去吧。”
另一处帐内,莳婉对此浑然不觉,再次身居此处,不知是否是调养有所成效,迷糊了一会儿便有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忽觉身侧一股热意,眼也不抬道:“过几日途径蔺州,我想去瞧瞧。”
听到熟悉的地名,江煦淡声道:“怎的想着去蔺州了?”
原先莳婉便是在此地走丢,见她还惦记着此地,心中难免有几分犹疑,但约定在前,两人难得温情阵阵,也不想为此坏了气氛,正思忖着,忽地听身侧人道:“我知你是君子,所以想来彩月应当过得不错,我这回只是想远远看上一眼,就像你当初去找我时一样。”
“到底是求个心安罢了。”莳婉生怕江煦不同意,兀自低声道:“就当是也与过去做了了结。”
“大军疾行,虽路过蔺州,可却不会在此久留,你若是牵挂此处,也可在城内随处逛逛。”
这便是不同意了。莳婉心中郁烦,但面上仍是温柔笑着,有些可惜道:“蔺州那么大,那看来是见不到故人了。”语罢,又不经意道:“你去吗?我想同你一道。”
江煦微怔,轻笑一声,“你竟还想着我?”他还以为莳婉素来没心肝,只会琢磨着惹他气呢。
“自然,我们有约在先,且我也是真心想要谋得一个好结果的。”莳婉随意动了动身子,问,“你若是去,那还能看看各式各样的铺子,到了夏日,也可采买些时兴的糕点,特色的服饰珠翠。”
“行军打仗,哪里有这等闲心?”江煦静静听着莳婉描绘出的场景,嗓音渐缓,“我身为一军主帅,定是要在军中的。”
“这样啊”听见江煦这么说,莳婉强压下心中的狂喜,只似懂非懂点点头,“你既然不能去,那我便自己随意看看吧,如果遇到合适的东西,还能给你也挑两件。”
越是心有想法,便越是不能显露,莳婉翻过身子,窝在江煦怀里,仰头瞧他,“那节青灰色的腕带,配件同色系的衣裳,便是极好。”
见她提及初时送予的礼物,江煦心底不由得柔软几分,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六月十一,大军途径蔺州边缘,在此休整。
大胜突厥,北方大半地区平和许多,连带着与之接壤的中部区域,战事也比先前少了许多,蔺州水路发达,初夏时节,正是热闹的时候,绿意盎然,日头渐起,茶肆已支起青布凉棚,说书人摇着折扇,人们三五个聚在一起,树荫匝地,交谈声阵阵。
到时恰好是巳时,莳婉简单用完早膳,便换了件素净的窄袖襦裙,腰间系着碧色带子,头上简单戴了支点翠蜻蜓簪,打眼一瞧,清雅又明媚。
此行颇为关键,江煦以往的那些亲卫都未能抽身,又因着两人之间的三月之约,故而这次只派了陈于前来护卫。
“陈大哥,劳烦你了。”莳婉笑着,还不忘俯身行礼,在这些方面,她向来颇为擅长。
陈于是个老实人,极为忠厚,闻言几乎是有些无措地摆手回礼,一个劲儿道“不敢”,大军行至此处,恰好要在这里休整大半日,陈于充当车夫,驾驶着马车一路往蔺州城中去。
这回换来莳婉身边的两个丫鬟年岁瞧着比先前伺候她的还要小上一点儿,她这几日在路途中一路闲聊,算是初步建立了几分感情。
两个小丫鬟随车而行,莳婉独自坐在马车上,四处瞧着,车轮滚滚向前,不多时,便见到了沿街的商铺,虽比不得过往所瞧的繁华,却也是实实在在能够逛上一逛的。
莳婉下了车,便带着两个小丫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逛起来,零零散散买了些玩意儿之后,便寻了家成衣铺子。
铺子占地不算大,上下两层,但前来挑选衣裳的顾客却是格外多,莳婉随意看了两件,便见那老板堆着笑前来,“远远便瞧见夫人气度非凡,长得也跟画上的仙女儿一般,不知小店里头可有您看中的?”
莳婉见状,便知晓是身侧这两个丫鬟,以及陈于步步紧盯,宛如保镖一样的做派,惹得眼前人误会了,怕是以为她是哪家高门大户出来的。
莳婉笑笑,“我看老板你这铺子里各式衣裳,款式极为齐全,也是让人目不暇接的。”捧了两句,这才想起来搪塞江煦时所言,只得走到一众男子衣衫前,装模作样选上一选,“我这要给我家夫君选上一两件夏日的衣裳,不知老板可有推荐?”
莳婉的指尖停在一众轻罗软纱之间,略一拂过,接着缓缓停在其中一件月白圆领袍上。
那老板看她感兴趣,连忙道:“夫人好眼光,这衣衫是极轻薄的吴绢,染着天青的底子,针脚也细密。”
“这儿还有一件同款女式的,可正衬您呢!”说着,老板便引莳婉看向另一侧,便唤道:“珍娘,快把那件耦合色短襦和浅青色的襦裙一道拿过来,给这位夫人仔细瞧瞧。”
不远处,有一十八九岁模样的姑娘快步而来,边将衣裳递了过来,恭敬垂首,低声介绍着,“夫人,这料子轻软,触手生凉,您穿上一定极美。”语罢,又恭维了两句莳婉与夫君伉俪情深,倒完一箩筐吉利话便要退下。
然,莳婉早在瞧见这位“珍娘”时,心下便是一派愕然。
女子梳作妇人髻,一席浅朱色短襦配郁金裙,斜插着一支赤金步摇,面上敷了极淡的胭脂,意识到莳婉的视线,下意识抬眼,两人目光相撞,霎时,女子脸上的胭脂更艳几分。
恍然间,就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些许。
此人正是她几月前放走的、贴身伺候过她许久的丫鬟——
画澜。
第73章 胎记 最好谁也别知晓,谁也别妨碍。……
莳婉心知此处不是闲聊叙旧的地方, 惊讶只一瞬,便恢复了如常模样。
可画澜怎得会在这成衣铺子里?这老板又怎么唤她“珍娘”?
莳婉满心疑惑,故而接过衣裳, 立刻装作被吸引的姿态,紧盯着画澜身上穿着的那件衣裳看, 盯了几息, 果不其然听到身侧的老板开口搭腔, “夫人可是中意这类款式和颜色?我们这儿正巧有类似的呢, 您要不要瞧一瞧?”
莳婉佯装不满,蹙眉道:“不瞒您, 我确实是极为喜欢这件短襦, 配着的郁金群在这初夏, 阳光一照, 金灿灿的, 也是好看”说着说着, 这才正正与画澜对上目光, 直视道:“这位是您的?”
老板见状,会意道:“一个亲戚家的,这说是来我这儿找找活干, 我瞧这小娘子生得也是清水芙蓉, 迫得客人们的眼缘,想着帮一帮, 便留下了。”
“您瞧, 这不是正合了您的缘分嘛!”
莳婉笑笑,随意挥挥手,“是好看,就让这位小娘子带着我逛逛, 介绍介绍吧。”她环顾四周,瞥见杵在门外的陈于,垂着眼道:“我看你家还是个小二层的阁楼,一层里头精致出彩的花色和样式便不少见了,这二层怕是更了不得呢。”
语罢,她自然对身侧两个丫鬟道:“你们俩也去看看吧,难得来一趟,都是女儿家,也选一件自己喜欢的。”不等随行的两人拒绝,便立刻转头对老板说,“这都是自己主家伺候的,劳烦老板给各自挑两件得体的衣裳。”
许多大户人家主支的丫鬟往往也代表着某种“脸面”,看这位的容貌气质定是出身富贵,思及此,老板眼珠一转,忙应承下来,“好嘞!”
随行的两个小丫鬟闻言,先是满脸惶恐,旋即显然也慢半拍地想到了这点,又被莳婉三言两语一忽悠,登时诚惶诚恐又带着点狂喜地应下了,乖乖跟着老板离开。
陈于是被告知过这位夫人过往的“丰功伟绩”的,但碍于是女子之间更换衣物的私密事情,故而也只和其余一道来的两三个亲卫守在门外等,这铺子粗略瞧过,构造极为普通,守住外头,莳婉也无法逃离。
铺子二楼,莳婉一上楼,见此地总算只有她与画澜二人了,这才放松神情,低声问道:“你过得如何?”
画澜在莳婉身边待了许久,见证了她的诸多不易,如今再见故人,一时也有些感怀,更不必说对方第一句竟是问她过得如何
思绪一朝拉回过去,画澜哽咽道:“我过得不错,姑娘你可还好?”从前年纪小,初及笈时,面对主子之间的那些关系,自是觉得哪哪都好,可如今好几个月过去,历经诸多事宜,嫁作他人妇,回头看,才惊觉实则也是金絮其外,内里酸楚唯有己知。
莳婉不愿过多赘述与江煦的这些事情,画澜也算是知情人,便也没多伪装,面上苦笑道:“算是尚可吧。”
“丈夫”极尽宠爱,这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见她这般,画澜眸光微闪,郑重道:“先前,还未谢过姑娘大恩,放了我出府,还给我了一笔傍身的钱财。”
莳婉回神,心底一暖,不管是否是场面话,帮助的人知恩图报,总是令她欢喜的,只是见画澜眉眼间隐有郁色,不免问道:“你当日不是说要回济川吗?我记得你也是济川人,怎么跑来蔺州了?”
画澜神情一顿,不欲瞒着莳婉,轻声道:“当日出府之后,我确实曾去济川,可我娘生了重病,她是蔺州人,恐时日无多,我便想着落叶归根,带她回老家。”
“我爹在我很小时候便抛弃我们母女外出了,只我娘总相信着,觉得那个男人还会再回家,又觉得是她自个儿没能生出儿子来,断了家里的香火,便一直固执留在济川。这回,看我娘总算改变了主意,我心里又高兴,又心酸,更多的,也难过。”
说到这,画澜的语气有几分哽咽,“我便拿着姑娘你给我的钱,带着我娘回了蔺州,谁知刚到地方,才租了个小房子没待两日,便被地痞流氓欺负,说要收保护费。”
“我娘被这些人惊扰,本就不好的身体,没撑到几日便不行了,周围这些人见我一个弱女子,便总想着咬下我身上一块肉,得亏,有一刘家哥哥仗义相助,帮我将阿娘顺利下葬,又为我讨回了公道。”
说到这儿,画澜不自觉落下泪来,莳婉过去在柳梢台见多了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几乎是闻弦知雅意,立刻道:“所以,你说的这刘家哥哥,便是你如今的丈夫。”
画澜点了点头,平复了下情绪道:“是的,他是土生土长的蔺州人,是家中长子,住在蔺州下头的一个小村子,我想着也没地方可以去了,倒不如就待在我娘在的地方,他待我不错,家中兄弟也足足有四个,那些地痞流氓定是也不敢来招惹的。”
莳婉点点头,瞥了眼楼下,察觉到似乎动静渐小,扬声笑道:“行了,别推荐了,咱们快快试试衣裳吧!”
画澜一怔,像是想到什么,面上一闪而过几分挣扎之色,但还是先引着莳婉去换衣裳,服侍时,悄悄往她肩头瞥了两眼,待瞧见左肩那处红梅一般的胎记时,吓得心跳登时都要停了几拍。
莳婉不知画澜心中正思绪翻滚,只瞅着机会道:“或许有些冒昧,但不知是否请你帮我联系一个人?”
画澜心思细,早在莳婉有意无意支开这些人时,心中便有猜测,又做了“亏心事”,听了这话,立即道:“姑娘您说,您对我几乎是再造之恩,这事不难的。”
见她神情中的感激不似作假,莳婉犹豫一息,还是大致将与彩月的诸多事宜简单讲了讲,刚嘱咐完,便听见楼下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正上楼来。
两人默契地停下交谈,只换好衣裳出来,见老板和两个小丫鬟一前一后上来,莳婉笑了笑,面色如常道:“如何?”
老板闻言,两步上前,细细帮莳婉整理着,因着是短襦,上身里头搭配着的也是极为清凉,许是过于激动,不小心将左边肩膀处的衣衫扯了扯,霎时,香肩半露,下一瞬,又见老板眼疾手快将外头的短襦罩好,一个劲儿道歉,“贵人,实在是对不住,我这笨手笨脚地,一下子太激动了。”
莳婉没多想,目的达成,得见旧人,眼下心情颇佳,盘算着时辰,想着去别处逛逛,遮掩一二,眼下自是不会多计较。
待一行人离开,又百无聊赖逛了逛别处几件铺子,胭脂水粉、衣衫首饰,方方面面都买了点儿,确定不厚此薄彼,也未铺张浪费,这才打道回程
*
洛阳,皇宫。
琉璃瓦在阳光映照下,光泽微微流转,月夕宫外,廊下,随处摆放着的冰鉴正吞着暑气,悦贵妃站在池水旁,凝视着池间几尾红鳞。
碧色丝绦浸入水中,掠起一阵水波,霎时,红鳞四散。
身后,有宫女疾步而来,附耳低声,片刻,悦贵妃这才侧目,语气隐有波动,“当真?”
见到亲信笃定点头,她这才由着对方扶她回宫,等到了内室,便不复在外强压着的镇定,面色显出几分诡异的红,深呼吸数次,方才压下满眼的野心,眉眼间郁色稍缓,低声道:“好、好上天待我不薄!”
“你即刻去请宁大人不、不。”语罢,整个人的面部都有些微微的抽搐,须臾,定声道:“这件事情,暂且谁也别说。”
最好谁也别知晓,谁也别妨碍。
“仔细点儿盯着万不可出差错。”
*
这厢,待莳婉回去已是夕阳西下,明日一早便要再度赶路,刚过戌时,营地里边已经没了什么声音,一片安静,唯有篝火发出短暂的光亮。
江煦忙完回来,见到的便是莳婉挑选着白日里淘买来的东西,莹莹烛火下,美人与珠翠,相得益彰。
他笑道:“挑了这些,可有我的份儿?”
莳婉今日心情极好,搭腔一语双关道:“答应了你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忘记,喏——”说着,下巴一抬,示意江煦去看不远处端端正正摆着的月白圆领袍,“这上头还绣着竹叶的纹路,青色雅致,月白素净,配在一起,倒是很适合夏季,也适合你。”
江煦向来不在意穿什么衣裳,更不管什么浅色深色,纹路细节,想到片刻前陈于回禀的消息,面上笑了笑,不经意道:“听说你今日挑衣裳极为仔细,试了许久?”
莳婉心头一跳,面上故作撒娇模样,娇嗔道:“这你便要找事儿啦?那我们女儿家的,哪个不是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
“你真是小气得很,试两件衣裳还要怪罪我!”
江煦极爱莳婉这幅模样,仿佛两人的距离无形中拉进许多,没有先前那些隔阂与不满,只是一对寻常伴侣,他面上不由得也缓了几分,“哪有的事,我不过问两句罢了,还倒惹你不高兴了。”左右也没查出什么异常,这么想,或许真是男子和女子之间的想法有所不同?
莳婉生怕他一沉吟又想到什么旁的事情,忙把话题往选买来的东西上扯,里里外外和江煦闹腾了好一阵,这才堪堪上床安睡。
两人同床共枕,彻底陷入梦乡前,莳婉整个人都被江煦身上熟悉的草木清香所笼罩,
她悄悄挣了下,没挣脱,反而换来对方无意识地再次收拢臂弯。
莳婉:“”
“江煦?”她小声道,边轻轻推搡着身侧的人,只可惜手指甫一触碰到对方的胸膛,便觉得似乎被灼伤一般,烫得慌,且极为坚硬,推也推不动。
怕给人推醒后惹来事端,莳婉权衡片刻,只得强迫自己入睡,好在今日心情舒畅又确确实实逛了许久,困倦之下,没一会儿便彻底睡去。
几乎是她睡下的下一刻,身侧,江煦倏然睁开双眼。
黑沉沉的眸子,不复片刻前的温和,这会儿,满含阴骘,混合着几缕复杂情愫,仔仔细细扫视。
待慢条斯理地将怀中的人彻底舔舐一遭,方才心满意足闭上眼睡去——
作者有话说:“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出自《南歌子·香墨弯弯画》,作者是北宋的秦观。
周末快乐~~
第74章 兑现 双脚脚踝皆被镣铐所缚。
靖北军大军前行时, 幽州正是一派诡异的安静之景。
自从小半个月之前,原靖北王麾下的将领万候义叛逃至此后,幽州主城便一直如此, 两派喋喋不休。一方认为这是靖北王江煦此人的诡计,是为了麻痹幽州众人, 另一方则秉持着颇为相信的态度, 每每议事, 总是各执一词, 直到近两日,见自家大司马久久不表态, 也久久未有行动, 才有几个幕僚恍然, 这靖北王与自家大司马是“旧识”, 忙拉着争吵的同僚们闭了嘴。
又一日。
桌案前, 书卷平整摊开, 幕僚们齐聚于此。
毛懋艟瞥见下首众人神色各异、一反常态有些安静的模样, 道:“朝廷递来密信一事,诸位可有见解?”
闻言,立刻有一头戴深蓝发巾的中年男子提议道:“原先沈刺史离奇亡故, 沈大人便一直从中探查着, 如今对方搭上了裴尚书,定然是要站在靖北王的对立面, 为儿子报仇。”
在他身侧, 一青年男子立刻嗤笑道:“报仇?他沈国玉报得哪门子仇?既然有所怀疑,合该直接去找靖北王本人呐!”
“勾连异族,买卖粮食,这算个怎么回事儿?”
洛阳的那些权贵脱离北方太久, 早就忘记几十年前,突厥人几乎打到皇都的那回了,毛懋艟静静听着,未置一词。
饶是他心中思绪极为复杂,也确实不得不承认,江煦其子,有当年他的老大哥江肃的风骨,行军打仗极具天赋,爱民如子,不喜过多杀戮。哪怕是如今,站在敌人的立场上,这个他看着长大、亲自教授武艺的孩子,也是出类拔萃的那一类。
思及往事,毛懋艟难免沾染上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暮气,回神,沉默几息这才开口,“咱们在洛阳的线人,此时,怕是所剩无几了。”裴晟是打定了主意,在大厦将倾时捞上一笔,无论朝廷怎样,百姓如何,总归自家的利益不会受损,本族的阶层不会滑落。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怎么感怀过往,他也不能在此时糊涂,“靖北王这小子估计已经在赶来幽州的路上了,若是咱们被动迎战,诸位以为胜算几何?”
“这”
下首,方才讥讽出声的那个青年道:“恐怕,至多两三成的胜算。”众人一时无言,心中皆知,这已经是润色之后、比较得体的估算了,实际,恐怕更低。
毛懋艟环视众人,轻笑两声,似是而非感叹道:“如今的世道,还是要留给年轻人啊”语罢,这才摆手道:“诸位,切不能坐以待毙了,如今,我们唯有一条路可选。”
幽州境内某处。
万候义独自坐在房内,手下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着一本戏文,门外,有亲信来报,“将军,幽州大司马那边,似乎接了洛阳送来的信。”
“信中可曾说了什么?”万候义神色不变,手持戏文册子,上首“靖北王大胜胡蛮”几个字夹杂在一众字迹中颇为夺目。
那亲信目不斜视,摇头道:“大司马极为谨慎,只在议事的书房内召集自己手下的幕僚们秘密商议,咱们的人没找到近身的机会。”
万候义略一思索,问道:“议事结束后,叫你们仔细盯着的那两三个幕僚表现如何?尤其是崔家那个。”
此人极为喜爱蓝色,每每总是蓝色头巾不离身,一把年纪,这副打扮,配上平平无奇的五官,瞧着颇有几分怪异。
“属下正要同您禀告!此人不知寻的什么门道,秘密联系了草原上的线人,瞧着”
“你说,是草原上的那些”万候义几乎立即察觉到了某种端倪,他的嗓音一下子紧绷,带出几丝微妙和警觉之下的杀意。
“异族人?”
*
大军一路向前,六月二十,抵达幽州边缘区域。
刚一入境内,毛懋艟便遣人来请江煦一叙,故人相逢,一时间,气氛有几分奇异。
桌案两侧,毛懋艟与江煦两人对坐,各执一边,中央,错金香炉内,丝丝白烟升腾,显出几分缥缈的意味。
“大司马如今还肯与本王坐在这里商讨,本王心中佩服。”待周遭众人退居门外,江煦冷淡道。
古往今来,两军敌对,然主将却是相对而坐,这样的场面,势必不多见。
“你我同分北方,我自知免不了一战,这才想与你讲上一些过去的情义。”
然江煦听在耳底,心下只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两军实力悬殊,大司马过去所为,这次,可一并还回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幽州军队确如江煦所言,胜算渺茫。两人寒暄几句,皆是暗藏刀光剑影。
一番交涉不欢而散,毛懋艟心底却像是怅然松了口气,原先,他始终在朝廷、异族和靖北军三方中间,保持着一个微妙的位置,看着像是独立于外,可只有他知晓,并非如此。
如今平衡被骤然打破,为求自保,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唯有与洛阳,与朝廷拧成一股绳,方能谋得一线生机。
今日交谈,更是让这等想法愈发明晰,哪怕大几年过去,江煦,江肃的儿子,也始终不曾忘记他这个旧人。
是他贪功冒进,一念之差,致使其父殒命。
但那样的情况,不是江肃去死,便只能是他了。
毛懋艟叩问自己,哪怕年岁增长,如今,他也依旧做不到
六月二十六,幽州军与靖北军正式开战。
幽州军队蛰伏许久,先一步发起了进攻。
首战,江煦亲自点兵列阵,迎战大军,虽局势不利,但凭借着强悍的战斗力,靖北军仍是与设伏的幽州军打了个旗鼓相当。
到七月初二,短短六七日,连下三城。
七月初三。
战局愈发混乱,江煦和毛懋艟接连下令增兵,多次交手,致使战圈不断扩大,至七月中旬,酣战许久,天气暑热,幽州军中,大将纷纷出战,江煦手底下的将领亦是如此。
除去最初连下两城后,十日未有所进展,江煦再次亲自皮甲上阵,率领轻骑兵入敌方,一时间,立刻吸引无数火力。
然江煦本人身法极为矫健,几乎是见敌便杀,杀到最后,有些幽州的兵卒,竟是下意识不敢再近身,如见恶鬼,乱作一团。
几次交战未得手,翌日,幽州军的进攻愈发疯狂,竟执火油箭射入靖北军中,火光漫天,箭羽纷杂。
围困火海之际,幸得天降甘霖。
但落在幽州军中,却是满军哗然,江煦瞅准军心动摇之时,一举再下一城。
大军一旦产生颓势,便无法再度掌握节奏,只能被动迎战,江煦铁了心要为父报仇,主将宛如杀神,其麾下将士们,个个也是不遑多让,耳濡目染,至八月末,幽州十城,仅余三城。
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息愈发浓烈,强大的求生本能之下,不乏有人想起玄悯大师所言,或是被萧驰节派去的人秘密策反,等到九月时,幽州军中已是隐隐人心惶惶。
心知败局已定,毛懋艟提出单独与江煦一战,江煦欣然应允。
伴着凄厉的呜咽声,战场已是四处陈尸。
时过境迁,横槊立马,身着铁甲,手持长剑在热风中,直指对方首级,肃杀之气弥漫开来,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几十个回合的交手后,只见江煦剑锋虚点对方左肩,毛懋艟下意识格挡,下一刻,右边便陡然传来一阵刺痛。
不待他反应,江煦旋即佯攻下盘,实则刀锋上挑,毛懋艟一时闪躲不及,只能生生迎上这一刀,霎时,鲜血四溅,亲信们远远瞧见自家大司马被斩下马背,慌不择路有人上前。
“大司马——!”
然而,战场中央,毛懋艟几乎是立刻绷紧身体,卯足力气向后翻滚数米,方才停下。
“咳咳”甫一出声,喉咙便似火烧一般,“好小子,这招还是我当年手把手教你的。”
马背之上,江煦淡淡颔首,瞥了眼不远处,对方飞奔而来的亲信,淡笑了声,“故而今日,须得请师父单独检验一二。”语罢,不再废话,毫不留情压下剑锋,毛懋艟已是强弩之末,无力躲闪,直直被刺中心口附近。
待亲信奔来将他捞至马背,颠簸之间,汩汩鲜血再难止住。
身后,有亲卫请示道:“大王,咱们可要追击?”
“不必。”江煦凝视着敌方慌乱逃窜的背影,举起长剑,扬声道:“主将已死,放下武器,恕尔等无罪!”
血迹顺着剑身低落,瞬间,幽州军队一阵骚乱,身后,靖北军其余士兵们见状,立刻跟着道:“放下武器,恕尔等无罪!”
“放下武器,恕尔等无罪!!!”
恰逢天色熹微,数名将士的尸首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被血腥之气尽数掩埋。
主将已逃,幽州剩下未能攻破的两城,也成了囊中之物
*
从六月初到九月初,整整三个月,战事惨烈,伤亡众多。天气炎热,江煦便让玄悯做主,为亡故的将士念诵经文,又清点战功,抚恤民众,桩桩件件,江煦忙的可谓是脚不沾地。
白露之后,秋意渐浓,等到快要中秋那日,才算是堪堪忙出了个结果。
院内,莳婉被安置在此,城中一片狼藉,灾民数量多,这些日子,她日日施粥,靠着书册和一路的请教,做了些清热解毒的汤药,算是出了自己的一份力。
江煦来时,她正在钻研着,捧着册子看得正入神。
“在看什么?”江煦坐下,神色自若地喝了口她方才未喝完的茶水,“我听说你这些天也是忙前忙后,身子可还吃得消?”
“不碍事的,能帮到忙,我心里也高兴。”凭她自己的本领能做些事情,这种新奇的感觉,莳婉先前从未有过。
闻言,眉眼间温柔更显,江煦看在眼里,眸光微闪,“忙完这事,咱们也可将自己的事提上日程了。”
“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贺,得偿所愿,不日,整个北方尽数掌控。”莳婉笑了笑,像是恍然未觉江煦话语中的深意,“那是不是,咱们还得在这儿待上一些时候?”
“明日是中秋。”江煦哑声道:九月,总要过个节。”
莳婉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应道:“如今幽州百废俱兴,一时半刻恢复不了的,你想必是有的忙了,怕是这节日也仓促。”
江煦定定看了她一眼,忽地毫无征兆地笑了下,“是啊。”
不必再问了,他就算是真的给她三年,也问不出他想要的答案的。
不,或许甚至等不到三年。
从头至尾,她都在想着离开他,既如此,又怎么可能安安分分等上三年呢?
三天,三月,三年。
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盯着莳婉,神色恢复至惯常的、初见时候的那种冷淡,嗓音里,片刻前故作姿态,刻意糅杂的笑意,此时也尽数消弭。
男人漆黑的眸子宛如利刃,眸底郁郁沉沉,锁在莳婉的脸上,那些藏在他处的压迫感,渐渐清晰显露,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怎么瞧怎么瘆得慌,过去那些模糊的不适感在此刻凝成实质。
头一次,莳婉甚至不敢再去直视那双黑沉的双眼,“不过昔年埋骨之恨,皆成今日饮马之欢,恰逢九月佳节,也可慰藉亲人在天之灵。”
江煦听着她温柔婉转的嗓音,倏地有几分厌烦,这便是她先前所说的守约吗?
“你还有什么别的要同我说吗?”
莳婉一愣,见他眉眼间戾气初显,不似方才笑容,便道:“现下正事要紧,我总是不好打扰你的,现在,整个北方的百姓都指望着你这个‘天’呢待咱们回去了,你我两人之前,可细细兑现。”
她安抚道:“三月之期,我记得的。”
记得?若按照他的法子,莳婉现在理应洗干净到床榻上去,等着兑现她所谓的承诺。
可她在干什么?
歌颂功德?言笑晏晏地告诉他,他如今得偿所愿,而后顾左右而言他,扯出几句似是而非的、冗杂的、虚假的漂亮话。
没有一句,是他现下想要听到的。
她明明就知晓他如今想听什么!
江煦的心头不自觉滋生出几丝悔意,是否是他对莳婉太过纵容,每每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以至于她敢如此胆大包天,以为这回,也能拖延着,拖着拖着,再去做些企图逃离他的事情,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敷衍着?
事到如今,她怎么敢的?
胆敢继续欺骗他,胆敢还想着逃离他!
想着想着,连心脏都好似有一瞬透不过气,周身的戾气难以压制,抽丝剥茧中,江煦不自觉地再次怀疑起了她的那份“爱”。
既是有情,为何作践他至此?
既惧他,怨他,无时无刻想要逃离他,那又怎么可能有爱意呢?
合该
她合该是恨他的。
不愿生下有他血脉的孩子,不愿见到他,虚与委蛇,恨入骨髓。
江煦忽地笑了,笑得极为畅快,横亘在前的难题一朝得解,笑得喉间都有些微微发咳,止不住地弯下腰,佝偻着背。
他用余光瞥见莳婉明明惊惧却强行欲要上前关心的姿态,竟觉得快意得很。
早该如此了,她就算不愿,也只能上前,在他身边。
是他狭隘了。
等待无用,事在人为。
缘分,本就是“天”定的。
*
入夜,廊庑将墨色天空裁作四方,引来的活水灌入水池中,滴滴答答,鱼儿游动,荷香弥漫。
卧房内,莳婉躺在榻上,轻嗅着安神的瑞脑香,纷杂的思绪才稍作平缓,心中藏着事儿,前半夜久久未眠,直至丑时过了,方才彻底入睡。
翌日,天色破晓时。
半梦半醒间,只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冰凉,甫一动作,异物感越发明显。
莳婉陡然起身,入目——
双脚脚踝皆被镣铐所缚——
作者有话说:发现营养液破百了~~肥章奉上[撒花]
第75章 病态 一边说恨她,一边又这般迷恋她的……
几乎是她刚轻轻有所动作, 脚踝处便发出一阵声响,莳婉定睛一看,只见右脚镣铐上, 甚至还挂着一个小巧的铃铛。
她下意识伸手去抚,触及, 镣铐极为冰冷, 锁在脚踝处, 纯粹的黑灰与白皙的肤色, 显出一种矛盾的不安。
这幅镣铐很重,莳婉卯足力气起身, 没走几步, 脚踝处的肌肤便被蹭得有些难受。
似乎是听到里屋的动静, 屋外, 江煦大步而至, 两人四目相撞, 他如往常一般, 对着莳婉笑了笑,“醒了?”
莳婉瞬时别开眸光,语气显得极为冷淡, 连那点儿惯常的柔和也不见了, “你这是要干吗?”
大动干戈,还将她锁了起来?
她语气恨恨, 拼命掩盖掉无限扩散的不安之感, 质问道:“你堂堂一地霸主,这样的行为不觉得很可笑么?”
“可笑?”江煦抬步上前,见莳婉因着他的靠近而满脸防备的样子,一时感到颇为新奇, 乃至语调里,那股欣喜与畅意更甚,“你看,你如今表情如此鲜活,那这些便也并不可笑了。”
“我觉得,是极好的。”语罢,俯身向前,欲要吻她。
莳婉几乎是反射性地偏头去躲。
意识到她的僵硬,江煦站定,轻捏着她的手腕,力道瞬时收紧,而后又悄无声息松开,片刻,再度收得更紧,“早膳想吃什么?”
初秋,阳光仍艳,穿过江煦一身月白圆领袍的温润色泽,被筛掉大半的光晕,最终落在了微微喘息着的人身上,同样颜色素白的里衣,洁净无瑕。
莳婉这会儿合该是没心思关注江煦穿了什么的,可男人挡在她身前,还用这般稀松平常的话语,没事人一般,问她要吃些什么?
她哪里可能吃得下呢?
“你嘲讽人的本身还真是越来越高了。”莳婉冷嗤一声,道:“还是说,已经疯魔至此,连几天,几个月,也等不得了?”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下一刻,方才隔了点距离的人便陡然欺身而上,宛如被触及逆鳞,语气喑哑,眸光如箭,“你还敢提这茬?”但说完,江煦却又诡异地平静几分,是了,她现在动弹不得,一切不过是过过嘴上功夫。
他拥有她了。
她是无法离开他的。
这个认知立刻诡异地抚平江煦心底过往的、现在的一切褶皱,两人的身量相差不少,见莳婉眼眶含泪,神情倔强,他只觉得整个人的温度都上升许多。
血液沸腾,乃至心头无底洞一般的恨意,都被在刹那间填平了。
他的视线扫过那副镣铐,问道:“喜欢吗?”
莳婉面上血色尽失,方才晨起,只觉得脚踝上有异物感,现下,惊觉四周陈设不对时,心下已是有些六神无主,“这是哪儿?”
江煦一怔,而后勾唇笑道:“我为你准备的新礼物,如何?”他像是完全没听出莳婉话中的惶然,如稚子,带着点儿调笑地邀功,坚持又问了遍,“可还喜欢?”
语罢,轻轻摩挲着,从停留的手腕,渐渐挪至葱白的指节。
不等他继续上下其手,身前便被她用力一撞,淡淡的馨香,转瞬即逝,江煦下意识后退半步,莳婉瞅准机会,便径直往外跑去。
屋外,长长的路,绵无尽头,视线所能捕捉到的出口和光亮处,也是被一众黑衣肃立的兵卒们把守着。
她心中隐隐生出几分绝望,脚下更是被镣铐磨破了皮肤,不多时,疼痛感更盛。
莳婉的心脏飞快跳动着,连带着她面上的喘息也更重,跑出一段距离,便停了下来,回头去望。
江煦长身玉立,就站在她离开的那扇门前,静静凝视着她。
地室暗淡的光线映着他漆黑的眸光,诡谲冷淡的眼神,犹如野兽捕食,莳婉只觉得浑身血液皆冷,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跑啊。”
江煦的嗓音几乎是柔和的,与过去许多次一样,隔着昏暗的光线,仅凭外头几束晨曦微光,莳婉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那双冷漠的眼,却是带着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欲望,以至于明明还隔了一些的距离,反而还是给她一种不寒而栗的错觉。
“怎么不跑了?”
莳婉浑身颤抖,片刻前靠言语编织出的盔甲,此时早已经不足以抵抗蔓延全身的胆怯和惧色。
她的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疯了”夹杂着鲜明的惧意,“这是哪里?”
江煦兀自轻阖着眼,神情如旧,眼底却是某种不死不休的执念,“我只是做了,我早就该做的。”说着,他大步向前,“再者,你也不必管这是哪里。”
总归,是在他身边,只能在他身边。
莳婉见这人越来越近,潜意识地就想往后去,可往后,她似乎也无处可去,转瞬,生生止住了步伐。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近,江煦的步子迈得极稳,声声如细密的小针,锥迫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他笑了笑,“早早地便这样听话,兴许,咱们还是和之前一样。”
话音未落,衣襟处骤然被人攥住,江煦的身躯就此往前倾倒,一眨不眨盯着对面的人,他锋利且含着几分戾气的面孔上,此刻满是愉悦,好整以暇,宛如玩闹,但这么近的距离,莳婉瞧着,心底泛起的寒意却久久未散。
她的后腰被江煦紧紧搂住,动弹不得。
回神,莳婉用细白的指节抓着他的衣襟,“伺候我的那两个小丫鬟呢?”
江煦愣了一瞬,面上有些不解,但转瞬便恍然,“你在担心这个?”他像是在感叹,可话语间的嫉妒难以遮掩,“事到如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倒是依旧能入你的眼。”
哪怕是面对着他,走了一个张翼闻,还会来无数个碍眼的,她的目光,所能分给他江煦的,自始至终,都是余光。
是不得已的苦衷,是折磨。
他不自觉喃喃道:“还真是好心啊”
只可惜,这颗心,从未分给过他。
一丝半点也无。
莳婉松手,忽视掉腰身处的那抹威胁,冰凉的指节顺势向上,攀至江煦的喉结处,“你意已决,不是吗?”
“既然决定了,又岂非外力可改?”
他的神色难辨喜怒,“你又怎知无法?”
“我就是知道!”莳婉凝视着他冷淡的模样,字字珠玑,“如果可以改,如果你真的改了,就不会给我脚踝处弄上这样的东西!”
她心知,江煦不过是折了她的傲骨。
他不过是觉得,她放着他这么一个出色的男人,放着那些几乎是改变她命运的种种施舍,却还不知好歹,不肯低头。
就如同子嗣一事,如同先前无数次借着玩笑、谈心之由而吐露出的真心话一样。
他从来没有问过她。
真诚地、彻彻底底地问她想不想,愿不愿。
从来没有。
“你说我不问,可你连两个小丫鬟在哪,都不肯说。”
她嘲讽道:“你就是想看着,周遭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好让我只能和你说话,只能关心你,对吗?”
“只可惜”她语气微顿,不知是在告诫江煦,还是在说服自己,“感情一事强求不得。”
“凡事总要有先后。”
先后?他定定望着她,不放过莳婉脸上一丝一毫神情的细微变化,直到她反感地拧眉,这才低声道:“你真了解我。”
“果然,你心中如明镜,只是不肯去做罢了。”
他长叹一口气,“如此,也是我错了。”
“你错了?”
"错的人又怎会只有你?"莳婉亦是话中含泪,“我才是大错特错!”
错在遇到你,错在爱上你。
错在恨你、厌恶你。
江煦匝视着她,昏暗的暗道里,恍如初见,语气似刀,“莳婉,莫要放肆。”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莳婉径直对上那双猩红的眸子,绷直了唇角,死死地紧盯着,喘息渐重,许久,才轻声道:“放肆?不容我放肆,我也放肆这许多回了。”
“江煦。”她柔软无骨的手挑逗着勾了下他的喉结,不出所料地,那处微微滚动,“这是你给予我的特权。”
明明是厌恶极了她这样的做派,话语间的讽刺不似作假,但偏偏被她这么一勾,就又是这幅模样。
床榻之上,亦是极为迷恋她这副身体。
有那么一瞬,莳婉只觉得这人病态又割裂,一方面说恨她,一方面又曾经这样纵容着她,一步步等待着她,而她如今,也多半不太正常。
她内心深处最抗拒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颗心胡乱摇摆着,日积月累,她甚至说不清是恨他还是爱他,更或者,她如今其实是恨自己。
若是决绝一些,若是眼界开阔些,手段高明些,是否早就摆脱此人了?是否,就不必遭受这些?
蓦地,“死”这件事再度闯入脑海。
莳婉有些怔然,紧咬着唇瓣,直至下唇处和脚踝一样,渗出血丝,微微一动,便有痛意。
江煦闻言,神情却丝毫未改,反倒是笑了下。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下一瞬,莳婉眼前天旋地转,江煦抱着她,一步步走回方才的房间,一隅天地,仅余他们两人。
外头星点的光亮再次照射进屋,光晕照着莳婉纤细的脚踝,刺目的红肿与血痕,映入江煦眼帘,而后,男人高大的身影顷刻覆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锦袍下摆拂过地面,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莳婉警戒,窝坐在榻上,眯起眸子看他,“你要作甚?”她的语调一如过去某个时刻,冷硬,尖锐,带着不加掩饰的攻击性,永远在唱反调。
江煦单膝跪地,兀自捏着她的脚踝,这个姿态破像臣服,然而此时,由他做着,则更宛如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喙的强势掌控。
“安分些。”冰冷的镣铐在江煦手里,更像是带着情.趣意味的道具,带出沉闷的磕碰,“是否我过去太过仁慈,给了你些错觉?”
“莳婉,你莫不是以为,我一直这般好说话吧?”
说着,他托起她的脚踝,有意无意擦过她受伤的地方,莳婉见状,只得紧咬下唇,强压下几乎破口而出的呜咽声,色厉内荏道:“你若是能装得久些,我还能高看你一眼。”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