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03(2 / 2)

藏高台 知栀吱 5102 字 1天前

亦步亦趋,不由自主地想要更近。

更近,更近。

“这位郎君,留步,留步!”身旁陡然想起一个略显殷勤的声音将他从翻滚的思绪中拉回。

江煦面色不变,侧目看去,是一个摆着各式各样女子饰物的小摊,摊主是个满脸堆笑的中年汉子,正举着一支簪子朝他示意。

他的语气颇为殷勤,四目相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郎君气度不凡,定非寻常人,瞧瞧这簪子,上好的羊脂玉,雕工精巧!”中年汉子自诩会识人,虽然觉得对面的人周身气势凌冽,但瞟见此人身着的衣料,便心知其绝非普通百姓。

思及此,咬咬牙继续推销道:“郎君,可是要送予心上人?”

“心上人?”江煦脚步不停,但却无意识放慢些许,语调隐约带着股自嘲与冷意,喃喃道:“可惜,做错了事,惹她生气了。”

话一出口,他反倒自己先愣了下。

中年汉子闻言,立刻抓住关键,顺杆而上,“诶呦,瞧您说的,那更得买件礼物哄一哄啊!女儿家心思软,见了漂亮首饰,甭管多大的气,那也先消了一半儿呢!”

他见对方脚步稍顿,忙道:“郎君您看这支白玉花簪,清雅脱俗,用的玉也是上等,最是配佳人!”

江煦视线一转,入目所及,温润白玉,雕琢成层层叠叠的花瓣形状,细瞧,样式竟与先前他悄悄赠与莳婉的那支有六七成相似。

他不自觉停下步子,停驻摊前。

中年汉子还在喋喋不休,试图将这桩生意做成,江煦反倒一反常态,径直拿起那支白玉花簪,霎时,冰凉的玉质触感蔓延指尖。

他丢下一块儿碎银,远超簪子本身的价钱,摊主又惊又喜,忙连声道谢,说着吉利话。

莳婉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不见人影,江煦定定望了会儿某个方向,忽地转身往回去,不多时,来到一家铁匠铺前。

炉火正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不绝于耳。

江煦今日虽着常服,但仍是难掩清贵姿容,前来迎客的铁匠见状,态度不由得更为恭敬,面上有些愕然,“这位爷,您是?”

江煦语气淡淡,“劳烦给我找个地方,我想照着这支样式,打一支铁簪。”

铁匠不敢多问,定睛一瞧,便知这簪子价值不菲,但

用铁打首饰?这还真是头一遭见到。

眼前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他能置啄,思及此,到底还是麻利地给对方寻了个安静些的地方。

火炉前,江煦褪下大氅,挽起衣袖,熊熊炉火旁,跳跃的火星伴着炽热的温度,静静烘烤着男人的眉眼,片刻,汗水浸润衣衫,额发前,亦有点点汗珠凝聚。

在铁匠略显紧张的指导下,江煦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烧红的铁条。

起初,动作还稍显笨拙,甚至还烫到了手,但慢慢地,粗糙的铁胚在他手中逐渐成型,延展。

多年的行军经验与卓然的动手能力,两厢交汇,渐渐聚成簪子的轮径,不比白玉的温润质感,眼下这般,反而保留了几分铁器特有的冷硬质感。

不甘、懊恼、悔意。

连带着心底久久不曾放下的隐秘和炙热。

皆数锻造于此。

火光明灭,簪子没入冷水,几番浸润,茫茫水汽中,铁簪最终成型,不似过去样式,而是凭添几丝新意,通体乌黑、透亮。

带着炉火的温热与铁锤的零星痕迹。

笨拙、生硬,细细瞧去,几乎是有些丑陋的——

他的

真心。

第103章 同行 “给不起的人,才会怕你要。”……

小轩窗, 灯影长。

莳婉坐于灯下,抬眼望向窗棂外,柳絮翻飞夜间, 顿觉春意重重。

张翼闻的出现,无疑打断了几分她原本的计划, 哪怕前几日见到此人时, 他称是错认, 可两人心知肚明。

并非如此。

待她再去那两条街巷考察闲逛时, 总能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不适感,甚至是宛如过去, 无孔不入的, 被注视的不安。

一路颠簸回程, 已是三月中旬, 到了地方, 果不其然见到江煦派来的人驻守在小院周围。

时隔近一月, 两人再度见面, 一切陌生又熟悉。

莳婉虽有犹豫,但她也是特意卡着这个时间点回来的。

春耕大典、清明祭祖,桩桩件件都需帝王亲临主持。而江煦, 向来是国事在先, 儿女私情在后,她对此心知肚明, 然回到院中, 瞧见周遭景象焕然一新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愣了愣。

莫非江煦走了?

不,他走了才好,省得——

“婉儿。”几乎是她这么想的下一瞬, 江煦便豁然出现。

晨光熹微,男人颀长的身影被光晕拉出一条细长的线,更显得孤身玉立,似乎是缴械投降一般,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要离开了。”

嗓音带着股微哑,比平时更沉几分,整个人也似乎变得更加柔和,于莳婉而言,这是件好事,能够摆脱对方,好聚好散。

相识一场,无论过去如何难堪,如今,她也是不愿到最坏的那一步的。

莳婉静静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无形的墙横亘在两人之间,曾经的歇斯底里,最终化成默然。

江煦见状,下颚不自觉紧绷几分,藏在衣袖下的手握了握,铁簪的棱角硌着掌心,有些钝痛。

呼吸渐缓,他有些拙劣地将那簪子拿了出来。

“考察州地,途径你家乡。”他的语气似是颇为随意,视线却悄然从她发髻旁的空处滑至脸庞,陈述着某件事不关己的小事,“瞧着是湖州时兴的首饰,便也买了一支。”

“给你。”

莳婉闻言,目光落在那簪子上。

她的家乡湖州与如今这南方的小城有大几百里之遥。

顺路?

且簪子不是玉,也并非金,反而是通体漆黑、乌沉沉的铁,样式奇特清雅,的确是湖州时兴的款式。

莫非,他当真去了湖州?

但下一瞬,莳婉又极快地否定了这份猜测。

江煦不知她心中思绪翻涌,只见莳婉不搭话,又有些慌张地补了句,“就当是离别之礼。”半晌,语调里显出几丝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近乎狼狈的退让,“若你不喜欢,砸了也行。”

莳婉回神,淡淡道:“为何送我?”

江煦看她,“不过一根簪子。”

莳婉知晓他在装糊涂,索性将话挑明,“你挡在院中,可这院里、房里,陈设一应更新,莫非这些也是簪子?”

“你从前受了委屈,我总想尽力弥补些。”话一出口,江煦便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这话不像告别,反而如同自说自话。

莳婉不语,瞥见江煦这一身青白衣衫,顿觉有些眼熟,她费了些功夫才想起来,好像张翼闻那日穿的,也是这样颜色的衣裳?

她语调沉了几分,“你不怕我再要些旁的什么东西?”

“给不起的人,才会怕你要。”

“我也怕。”江煦坦然迎视,“但,我只怕送不到点子上。”

“婉儿。”话音未落,他又轻轻唤了她,声音却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我走了。”

语罢,转身欲走,背影隐约有些仓皇。

莳婉盯了两瞬,忽地看了看手里的那根铁簪,细瞧,才发觉上头带着手工锻打特有的、不规则的纹路,细微,难以察觉。

万千思绪交汇,无形的答案,呼之欲出。

“江煦。”她骤然开口。

江煦几乎是立刻停下,但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侧着脸,默默听着,莳婉的嗓音有些复杂,带着一种他也很难说清的意味。

宛如春日柳絮,荡漾开来,惊起一滩鸥鹭,“洛阳繁盛。”连带着他的心,轻而易举地再次泛起细微的涟漪,“你怎知——”

“我不是有意同行?”

江煦霍然转身,神情还有些僵硬,但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走近,瞬间拉近两人距离,熟悉的木香混合着女子身上的淡淡幽香,点滴汇聚。

莳婉没躲,面色极为平静,只虚握着铁簪的指节,稍稍收紧许多。

江煦的手段其实并不高明,他应当也是去过沧延县的,包括这簪子

莳婉瞥了眼他手腕处磨出的红痕,“钥匙呢?取了吧。”

江煦闻弦知雅意,迫不及待想要再问,可临到开口,又添上几丝怯意,只得试探问道:“取了?”

“你武技高超,就算没有钥匙,这铁链的禁锢也束缚不住你吧?”

心脏狂跳,四目相对,不知何时,两人的距离又近许多,倘若外人看来,大约是会错认成一对爱侣。

莳婉内心的诸多不安、纠结,皆数随着男人的靠近,化为某种隐秘的悸动,可她的脸上,却满是沉静和复杂。

等铁链解开,江煦才温声问道:“此去洛阳,我定会”

莳婉不等他说完,打断道:“何时走?”

江煦呼吸一滞,“今日?”她看出莳婉有些急躁,却不知为何,但心里自是乐见其成,生怕她改变主意,不一会儿便打包好行囊,踏上旅途。

*

车轮滚滚,一路南下,官道两旁的点点绿意逐渐被更为葱茏的景色所取代。更换水路后,一登船,便见江水滔滔。

行程更为舒缓,空间却也更为狭小,且难以回避。

不知是否有意,船舱周遭场景,雅致舒适,一如当年。

莳婉大部分时候极为沉默,江煦也似乎忙了起来,诸多积压的公务,大大减少了两人相处的时间。莳婉一开始还有些因一时鬼迷心窍的懊悔和紧张,几日过后,索性渐渐抛却掉那些冗杂情愫,姿态恬淡,只当作寻常出行。

当日,暮色四合,江煦匆匆赶来,见她在用膳,极为自然地拿起一侧侍女递来的碗筷,从容夹菜,几息便完美融入。

一时间,室内唯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咀嚼声响,片刻,他才佯装不经意地开口道:“洛阳城的布局,与我登基前差别不大,不知你是否见过?”

莳婉静静夹了筷葱油蒸肉,果断道:“不曾。”

见她应声,江煦心下稍缓,如同从前讲解当地节令那般,开始自顾自说起话来,嗓音刻意压得哑了几分,“城内与江浙一带相比,要更为繁华些,尤其是西市,这一年多有许多商贩来此做生意,周边的小国亦有往来,你若是感兴趣,想要看看,我可”

江煦语气一顿,瞧瞧瞥了眼莳婉的表情,这才压下心里的想法,改口道:“可让人为你引路。”

莳婉的目光从桌案上的菜肴上移开,短暂落于江煦脸侧,语气平和,“听闻洛阳诗社名满天下,还有几个月便是秋闱,想来应当极为热闹,是该领略一番。”

“至于,那些商铺,我也甚觉有趣。”

她的回答得体,江煦听着,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

领略一番?

这样的字眼,倒显得像是什么过客似的。

思及此,他忽地放下筷子,端起一旁的茶盏,浅啜两口,指节有些用力后的发白,几息后,才接话道:“也好,洛阳城内有几处还算不错的客栈,环境雅致,可做休憩。”

莳婉垂下眼睫,不再看他,“不劳费心了。”

“我自有安排。”

江煦闻言,心中更是不安,莳婉此举,果然是没有长住的打算,既如此,那她同意随行,是否也只是如她所言那般,去看看洛阳的繁盛,了却一桩心事呢?

然后

然后。

巨大的恐慌蔓延,江煦有心想问,眼下,竟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不能。

他也不敢。

帝王的权威在此时也显得于事无补。

强留,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人的,而且,反倒会将她推得更远。

男人的喉结极为缓慢地动了动,所有翻滚的情绪被他死死压住,最终,落于莳婉耳畔。

“好。”

船舱内,一片沉寂,窗外,两岸青山后移,几缕春风钻入。

百里归途,风光迤逦。

艳阳天,江水蜿蜒。

哗哗声响,点点忧思。

一人心绪纷乱,一人

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