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躲避 “我心中所求,是想让你真心谅解……
江煦的手掌宽大, 体温极为滚烫,两人肌肤相触,惹得莳婉登时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见他眉眼间确有虚弱,有所触动, 心脏重重跳了跳, “你当真是心甘情愿说的这话?”
如若江煦以前就能看开些, 那或许他们两人也不至于到今日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与此同时,莳婉几乎又是本能地对江煦所吐出的任何话语, 有着天然的怀疑。
他的确心有沟壑, 可同时, 也是在病中的。
病中之人, 任何话, 还是莫要相信为好。
江煦何其了解眼前之人, 见她垂眸几息便抽开了手, 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焦灼,但一边,亦是狂喜。
莳婉的态度较之先前有所缓和, 这无疑给了他许多信心, 机会难得,他索性借此将话茬挑开了说, “我自然是情愿又不情愿的。”
莳婉一愣, “此话何解?”难道这人要玩什么文字游戏?
江煦连忙解释,“不情愿,自然是我不愿这般徐徐图之,恨不得即刻与你一诉情长, 细数点滴,好叫你心软些。”
男人语调低哑,尤其最后几字,说得黏黏糊糊,极为缠绵悱恻,莳婉听着,耳畔不自觉又有些热,一时生恼,“你若是来说这些的,那大可不必。”
“你我之间,岂是一句道歉可以尽数抹灭的?”
“枉你自诩为君子,莫非只会这些酸气、不着调的词句?”
江煦摇摇头,见她斥责自己,内心喜悦更甚,只试探出的这一丁点儿甜蜜便足矣让他更加得意忘形了,语气不由得柔和更多,“但,我也是情愿的。”
“万般不情愿,你一句话,我也是情愿的。”这话比刚刚的示好更加让人心乱,莳婉面色冷了几分,看着他不说话。
先前刻意压制着的涩意涌至心间,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睫,生怕这会儿落下泪来,面色如常道:“许久不见,陛下嘴皮子功夫倒是见长。”
江煦一听这话,便明白她心软,本就身子不适,这下更是把三分的难受演出了七分,细瞧,还真有几分命不久矣的姿态。
“今日夜已深,可否让我借宿一晚?”他问得小心翼翼,边凝视着莳婉的神情,几乎是她刚一蹙眉,立刻就狠狠咳嗽了几声,谁承想强撑许久,一下没控制好力道,还真扯动了伤口。
一来二去,虽演技拙劣,但莳婉瞧见他那一瞬间的狰狞神情,犹豫两息,还是没再开口。
须臾,才道:“被褥都在你左后方的柜子里,你且拿了,去隔壁屋子睡吧。”
这怎么行?江煦闻言,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踉跄着起身,“我打地铺就好,大半夜的,出去瘆得慌。”
莳婉见他左一下右一下,沉默良久,低低应了句,而后索性扯过被褥,只当眼不见为净。
雨水绵绵,反反复复。
后半夜迷迷糊糊睡了个好觉,当日一早,莳婉刚一起身,便见江煦不知从哪儿寻了根链子,链条通体银白,拖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她站在房门口,廊下,江煦大步而来,小几个时辰过去,男人苍白的脸色好转几分,但仍是透着一股虚弱劲儿,大约是喝了药,隐隐还有几分不多见的病气。
瞧见此景,莳婉不知怎的,忽地叹息一声。
与江煦同处一室,竟是意外地好眠,如今看着他这架势,也像是真的这桩桩件件,无论怎么看,莫非是真心悔改?
但或许也只是这人装模作样。怀着这样的心思,她眼睁睁看着江煦走至眼前,站定,伸手将链子递了过来。
莳婉一时五味杂陈,张口道:“你这是何处找来的链子?”
“今早起来,我见你还在睡,便粗略在周围看了看,也没找到你所说的狗链。”江煦坦然迎视,“思来想去,便自作主张备了一条。”
“你是想让我给你绑上?”她语气有几分玩味。
“既是狗链,合该是给狗用的。”若是在过去,莳婉倒还真有可能胆大包天一回,但今时不同往日。论远些的,江煦已是九五之尊,极为尊贵,论近些的,男人身量高出她一头多,大片的阴影,直叫眼前好不容易得见的暖阳都遮住了。
她顿了下,又道:“莫要给我了。”
莳婉不接,江煦心中反而莫名急躁起来,疑心着是否莳婉又要再度冷落他,下意识再度咳了几声,片刻,不见效果,便知是故技重施无用,故而神色自然地改递为牵,宽大的手心虚虚握着她,将链子往自己脚踝上带。
莳婉心下反感,冷冷道:“从前的事情,过了便过了,你今日整这一出到底是要干吗?”
听出她话里的不满,江煦眼巴巴地瞥了她一眼,“是我心中过不去。”
莳婉话语一滞,立刻垂眼,不看他,“你昨日道过歉了。”
“是,可我心中所求,是想让你真心谅解我。”
“看到我的改变,而后,给我一个机会。”江煦面色平静,但语调里,满是固执与执拗,或许是等待太久,如今乍然窥得天光,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不是面子上原谅我,可实际却是远离我。”
被说中心思,莳婉不免有些躁得慌,“怎么会呢?”历经近千个日夜,她如今也成长许多,深知事情不可逃避,不然也不会强迫着迎上去。
只要与江煦沾上,便当真是一通纠缠破事,心底暗骂两句,再抬眼,她的神情已然平和许多,“你要绑在哪里?”
江煦定定望她几息,试探道:“脚踝可以吗?”
莳婉不多废话,拿着链子便蹲下身子,好在这绑法不算难,没让她煎熬太久,刚一绑好,她便如负释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好了。”
江煦的心跳有些快,闻言,掩饰性地“嗯”了声,顺杆而上道:“厨房温着粥,我现在端来,可好?”
他虽是几次询问,可做派,莳婉焉能不知其中心思?这家伙分明就是早早备好了,只等着半推半就,达成目的!
但她也不会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省了力气,只淡淡点点头,进屋里的方桌去等,不一会儿,便见江煦神色自若地端来两碗鱼片粥和几碟开胃小菜,除此之外,还有一笼热气腾腾的肉包子。
莳婉唇角微抽,盯着那笼包子,问道:“这也是你做的?”
江煦自然不会告诉她,他早早便打听了莳婉近段日子的吃食偏好,寻了御厨,一路带至江浙,为的就是这么一天。他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有师傅指导,也算是马马虎虎吧。”
莳婉不欲多言,用筷子夹起一个,稍一使力,饱满的肉馅儿瞬时溢出,外头的面皮浸满油渍,香味更加浓烈,好不诱人,一口咬下,咸香滋味盈满味蕾。
江煦见莳婉吃了两个小肉包都还没有喝粥的意思,不免心下暗淡,轻咳一声道:“尝尝粥。”
“看看与从前在船舱上喝的,有没有不同?”
他说得自然,莳婉越听越是不自在起来,今日早晨的事情,愈发像是什么“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戏码,她实在是无福消受,草草应了句,囫囵喝了小半,便寻了个借口将人打发走了。
等到江煦忙完回来时,便赶忙搬出打好的腹稿,“我明日要出远门一趟。”
“远门?”他现在对这种词语格外敏感,意识到什么,刻意营造出的那些松弛与随和渐渐消失不见,转而只剩下满脸忧色。
眉梢微蹙,“几日?”
莳婉微阖着眼,“至少六七日吧。”她并未想好,只是刚好要去别处考察铺子的选址,又能躲避眼前奇怪的人,一举两得,便将原定后几日的计划提前了而已。
话一出口,后面的便不难了,她继续道:“你先前说让我做自己,这回,我便当你是真心吧。”
“出行期间也选了几件女子的衣裳。”
“江浙之外,如今发展亦是不错,若是想将生意长长久久地做下去,自然需要多看、多瞧、多走走。”
她语速极快,俨然是早就决定好的,江煦事先表过态,眼下氛围正好,定然不会自掘坟墓,无法,只得怏怏地点了点头。
张口想再问,又觉得显得有些哀怨,一时踌躇,半晌,憋出一句,“我自然是真心的。”
昨日一路赶来时,浑身难受,睡了一觉,心病一好,身体便也渐渐好了许多,加之江煦本就强健,这会儿再装得病歪歪的,就有些滑稽了。
见莳婉说完便要走,不知怎的,心头竟陡然漫上几分危机感,“婉婉。”
即将远离江煦和这摊烂事,莳婉心情大好,也不计较,只敛神看去,示意他往下说。
江煦甚少有这种感受,可眼下也不敢拦,嘴唇嗡动,“那你路上当心。”
“且记得,我在家中等你。”——
作者有话说:好想吃肉包子,写饿了[裂开]
第102章 真心 投鼠忌器,全因一人。
隆冬渐去, 又是草长莺飞之景,茵茵嫩绿,悄然覆满州地。
沧延县地势巧妙, 与几处州县相连,年节后, 热闹气息不减。
莳婉到此地已有几日, 休憩好, 便开始马不停蹄为铺子的新选址考察着, 零零散散逛了几家,停在一间铺子前, 与老板攀谈着。
“您瞧瞧, 我这梁柱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子, 前两年又特意修葺过, 若不是家中有事, 诚心出手, 定然是舍不得的。”老板早早便在关注着, 这位夫人一路走来,气度不凡,所着衣饰亦是价格不菲, 想来定是有底蕴的, 一时兴起来这儿做生意。
自新朝后,沧延县被并入江浙一带, 连带着水涨船高, 最近一年,也是很有几家这样的“贵人”前来。
老板搓着手,呵出一团白气,补全了未尽的话语, “我这铺子,若是开个茶肆,也是极为雅致的。”
莳婉不置可否,考察几日,这条街上的铺子,无论是租赁还是直接买入,相较起来,都是颇为划算的一笔买卖。
正思忖着,目光掠过远处,忽地一停,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莳婉收回视线,定神道:“我知刚刚谈的价格已算是厚道,但这屋顶的瓦,估摸着近日几场春雨落下,怕是要修缮”
话音未落,身后街尾传来一阵声响,由远及近,伴着阵阵清脆的铃响,一行人马渐近,为首的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眉眼沉静,意态闲雅,似是游学。
张翼闻远远瞧见远方那抹倩影,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上前,快步而至,嗓音有一瞬不易察觉的紧绷,“叨扰,敢问——”
莳婉下意识回头。
因是女子装扮,故而这几日出门办事,她都戴着一顶帷帽,随着动作,早春的风轻拂,掀起遮面的轻纱,露出下颚处的星点模糊轮廓。
张翼闻呼吸骤停,霎时只觉周遭声响近乎于无,唇瓣有些发颤,“这位”他瞥了眼莳婉头上的发髻,髻,是已婚妇人的样式,见状,心头一涩,“夫人。”
熟悉的倩影就在眼前,三月的天,他瞧着,竟不自觉渗出几缕薄汗来,“叨扰夫人,可否转过身让在下瞧——”话说到一半,又觉几分唐突,骤然止住了嗓音。
身后,一道来此地游学的学子们有三两人赶至,见状,对视两眼,皆是紧闭双唇。
张翼闻浑然不觉,继续道:“在下觉得夫人与我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一时唐突,还望夫人海涵。”
莳婉闻言,面色无异,转身,盈盈一礼,“公子怕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公子。”
张翼闻的目光几乎是死死钉在了莳婉的下颚处,细细摩挲着女子轻轻嗡动的嘴唇,有些不舍地移开目光。心中的熟悉感越发强烈,但眼下
郎朗长街,四周皆是外人,且,她梳作妇人发髻,此类种种,纵使他有七成把握,有些话,也是不能够轻易开口的了。
见莳婉否认,张翼闻犹豫两息,到底还是点点头,细听,语气有几分苦意,“抱歉。”
“一时眼拙,是我认错人了。”
是了,就算真的确定是她,那又能如何呢?
事已至此。
他早已经没了打扰她的资格
*
金烛熠熠,卧房内,别有洞天。
自莳婉外出考察后,江煦便自发地大包大揽,将房内一应器物通通换了个遍,又担心等莳婉回来怪罪,干脆在院子里一比一复刻了原来的屋子,两屋相邻,颇有趣味。
男子以手掩面,半撑着头,微阖着眼睫,似是假寐。
亲卫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片刻,收定心神道:“陛下,夫人今日仍在那条街道上转悠,似乎是有意在此地选址,且与一男子相谈甚欢,好像是旧识。”
江煦轻轻应了句,半掀起眼皮,道:“相谈甚欢?”话音未落,随手接过亲卫递来的画像,粗略瞟了眼。
画上的男子身形清瘦,相较于他,身量矮上一些。
霎时间,某些不算愉快的记忆接涌而至。
江煦神情不变,“他可有什么不妥的行为?”若是有,也能借此由头发难,免得不清不楚地,反倒会适得其反。
亲卫肃立道:“不曾。”
“咱们的人都在暗处盯着呢,夫人与他寒暄两句后便离开了,不过这人瞧着倒是。”
“倒是什么?”江煦心神稍安,“不过是来游学的学子,既无功名在身,也无要事,到哪儿不是玩呢。”
“莫要让此人打扰夫人。”
亲卫闻言,立刻恭敬应声,待人退下,江煦眉眼间的那几丝阴郁之气方才显露。
他有心想要去沧延县瞧瞧,但又觉得此举过于小气,眼下好不容易得了几分成效,万万不能前功尽弃。
但若是真的去了,莳婉是否会因此而怪罪于他呢?抑或是,眼下的大好局面灰飞烟灭?
江煦不知,也不敢去赌。
心底甚至破天荒地生出几分胆怯。
诸多情愫冗杂,独坐良久,未能思索出对策。
那厢,莳婉整颗心亦是纷乱复杂。
临别时,江煦的话语犹在耳畔,男人这些天的改变她亦是瞧在眼底,记在心里,但事务繁多,前车之鉴,事到如今,她自然也不肯轻易相信。
这极可能,是另一个深渊
朝阳初生,日子照旧。
江煦却是不自觉地患得患失,辗转反侧大半夜,待天一亮,便草草收拾行囊,出发寻人。
好在沧延县并不算遥远,几日后,一到地方,他便迫不及待循着探查来的消息,悄无声息地候着。
江煦这次出行并未带随从,几个贴身侍卫也都隔着一定的距离,而他自己竟像是真的来游玩的客人一般,渐渐融入寻常市井气。
莳婉这几日都在这条街上考察,江煦没等多久,果然照例等来了人。
可直至真的瞧见了,一如过去,又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心脏兀自跳动着,沉闷且迅速。
他隐去身形,远远瞧着。
长街的喧嚣犹如一层无形的罩子,将两人尽数隔开,江煦独自漫步,始终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又不远不近地坠在莳婉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