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顾筠提出吊唁,朝恹应了,他本来也是要去吊唁,而今不过多带上一个人。
大殓那日,两人穿着肃静,到了孟府吊唁,只见到处挂白,孟丞相的亲人朋友皆是哭红了眼,而孟丞相端正地躺在棺中,由于是夏季,害怕尸体出臭,四下不仅摆了好些冰盆,还置了熏香。
两人到场,全场肃静,让出一条路来。
两人沉重地作罢吊唁,因为有事要忙,便要回去,正在此刻,两人一前一后察觉到一道接近怨恨的目光,回头看去,却不曾看到什么。
顾筠心下正泛嘀咕,朝恹想到什么,淡淡扫了周围的人一眼,握住他的手,抬步就走。
赵禾携着一群人,亦步亦趋。
顾筠走出数步,方意识到朝恹多少知道内幕,他等到出了孟府,临近皇城,这才开口询问。朝恹捏着他的指尖把玩,闻言,笑了一声,道:“怎么好奇心这样重?知道多了……”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顾筠一派认真的问:“会掉脑袋吗?”
朝恹挨了过来,捏着他的下巴,低头。
粘腻的水声在这片狭窄狭窄的空间响起,顾筠背部抵住车壁,有些发烫。他拢住了对方脖颈,青天白日,又是行进路上,两人克制住了,浅浅接了个吻,互相依偎着,耳鬓厮磨。
朝恹这时才说出未尽之言:“会挨亲。”
顾筠眨眨眼,凑上前去,在对方鼻尖,蜻蜓点水一下。“孟丞相说得事情?”
朝恹道:“待孟三郎丁忧完再把他调出京城吧。”
……
不日,孟旐兄弟丁忧了。
大约一个月后,课程结束了。
彼时正逢处暑,夏日已尽,七月中,暑气至此而至矣。
京城比较前些日子便不同了。
日头虽还白晃晃的,光里却透了清冽。
风从巷底旋来,带着内河将凉未凉的湿气,拂在脸上滑腻腻的,墙根蟋蟀的鸣声拉得老长,一声递一声,像从深井里捞起来的,老槐叶缘已偷偷泛了姜黄。
天地间陡然多了些清寂的余裕。
顾筠行走在平整的皇城之内,他刚从利民司出来,要往皇宫里去,一面走着,一面想着之后要做的事情。
首先是要把之前整理好的增肥对照地区教材复习一遍,教导利民司官吏,这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然后就是派人出去收集孟丞相未给地区的土地等资料,进行整合,最后便是安排利民司官吏给各地土地增肥。
等这些做完,休息一段时间,倒是可以把之前没有做好的麦种事情提上日程。
顾筠想到此处,顺带着想到了嘉柔郡主,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论起关系,她是亲戚,应该去看看,忙着事情,倒也没去看过。
看了看日头,却也还早,顾筠当即敲定现在去看对方。
对方早前主动提出离开皇宫,现下住在内城某处两进宅院,朝恹本想给她安排三四进宅院,但对方说一个人,难以打理,就此作罢了。至今,她还没向父母坦白自己回来了。
正是如此,顾筠去探望她,特意做了伪装。不得不说,紫藤现在的化妆手艺越来越好了,几乎赶得上燕召了。到了地方,嘉柔郡主还有些不确定他的身份,直到他身旁的张司设出来打招呼,对方方才确定,忙请了他进府。
顾筠环顾四下,只见一片雅致,再看嘉柔郡主,各个方面比较之前都要好上不少,除了她的坡脚。
嘉柔郡主李婉儿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道:“说是伤到骨头,之前也没养好,倒叫它定型了,便只能这样了。不过也不影响生活,只是走起路来,不太好看。”
顾筠安慰几句,又同她说些家常,起身告辞。李婉儿点头,送他走出几步,忽而叫住了他。顾筠觉得奇怪,回头看去。
李婉儿张了张嘴。
顾筠道:“郡主直言无妨。”
李婉儿道:“我想向你讨要一本《格物新书》。”
顾筠诧异地眨了眨眼,由于大家的追捧,市面上也出现这书的翻版,以李婉儿的身份,要想拿到一本,简直易如反掌,怎么张口同他讨要?莫非是想要原版?顾筠只思索几息,便笑着应下。
等到回到皇宫,就从书房找出一本全新的,命人送去。
李婉儿很快就收到了,她的贴身侍女立在一旁,将书看了又看,小心开口:“小姐何不直问?”未免出现披露,故而府中上下都是称呼她为小姐。
李婉儿摇了摇头,心道:这怎么问得出口?或许是被姓许的羞辱了,所以她这些日子老是梦到对方,久了,只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情感,总想要打听对方的消息。
开始还很好打听,可到对方担任重务后,打听的消息就有些叫她觉得不可信了。
都说姓许的还在京城,正在同人规划怎么整顿卫所,他的府邸现下也是每日都有能人异士进去——姓许的被任命后,陛下赏赐了一座在京府邸。但她已经好些日子不曾听说有人真切见到许景舟了。
她本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询问顾大人。他们关系那样要好,且他又是一人之下的存在,必然知道许景舟的去向。
可与对方聊上片刻,她又没了那份强烈探寻的心思,以至于最后来了一个虚假请求。
李婉儿把书放至书架,其实这书她为着打发时间,已经看过数遍,虽然只是翻版,配合着利民司那边流出的讲解以及其他读书人对其理解,干过农活的她大概是懂了的。
听说有些利民司官吏得了顾大人的亲教,还不如她学得好,她心里是分外高兴的,只是出于教养,没有表现出来。
至于之后的生活该怎么过,她还没有想好,倘若能够一直维持现状,倒也不错。
不想,没过多久,现状就被打破了,只是因为贴身侍女见她无聊,拉她出门。
……
顾筠回去之后,很快教好利民司官吏怎样因地制宜的增肥,他将整个部门的人都派出收集孟丞相未给地区的土地等资料。
人多力量大,不出一个月,顾筠就拿到大半,再等上几天,所有资料就齐全了。
顾筠本来打算自己整合,因为肚子大了,坐久了不舒服,就把这份工作交给黄员外郎了。
黄员外郎极其愿意做事,他是不怕做事的,就怕跟错上司,又苦又累又没前途。
顾筠头天把工作交给他,三天之后,对方就把宫;工作做好了。对方是按照他的要求进行整合的,整合出来便是一目了然的数据表格,可以轻松知道自己想要的信息。
顾筠参照表格,分配人员前去执行土地增肥之事。未免安排不当,安排好后,顾筠还拉上了朝恹进行探讨。
确定无误,顾筠便把任务下派。
各人都领到了自己的事情,但他们却不着急出门去办,而是统一看向黄员外郎。
顾筠饶有兴趣,也看向黄员外郎。
黄员外郎挖了下属一眼,上前一步,朝顾筠行礼,道:“大人,您教给我的数据表格,能不能教给他人?”
原是为了这事。
顾筠笑道:“怎么不能?”为了方便他们记录分析,他还把可视化图表一并教给他们。众人学后,大惊,这一套东西结合起来,许多复杂的东西,都能变得简单清晰了,极大程度地提升干活效率。
顾筠这才想到可以把这套东西从上至下的贯穿,这不仅能够使得大众获得明面可见的好处,即提升效率,还能优化决策,加强管理,以及传承知识。
不过把这套东西从上至下的贯穿就要靠朝恹了,他只是要把这套东西提供给朝恹。
朝恹得知此事,很是高兴,他捧着顾筠的脑袋,笑道:“你这脑袋里究竟装了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主意。”
顾筠认真说道:“这都要感谢先辈们,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朝恹道:“他也是如此么?”
顾筠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谁,等到对方说出竹马两字,他才反应过来。
他点头道:“他知道的不比我少,不过我们各自擅长的领域不同,故而有些东西他知道而我不知道,我知道而他不知道。”
朝恹扯着嘴角,呵了一声,道:“那真好呢。”怎么阴阳怪气?顾筠往回回想,一下子想到关键点,他托着下巴,询问朝恹:“你吃醋了?竹马——”顾筠刻意拉长了尾音,显出狡黠之意。
朝恹此刻便不想承认了,如果承认了,那就暴露了自己其实在嫉妒许景舟。
两人正在扳扯之际,赵禾匆匆来了,他带来一个叫人不悦的消息。
“嘉柔郡主被含珠公主强行带回家了。”
顾筠愣住。
朝恹道:“无事,我去看看。”
顾筠也想跟着去,朝恹拦下了,顾筠不知,他却很是知道含珠公主有多看不顺眼顾筠。虽说他在旁边,含珠公主不敢如何,可少不得摆出什么脸色,何必叫人去受这气?
朝恹走后,顾筠便坐在他的办公之地思考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教于朝恹。图表这事让他意识到,除了农业方面,他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腾给大宣。
正思考着,顾筠随手朝桌上一方摆件拨去,只是力度大了一些,他便听到桌底传来咔嚓一道响声。心下生疑,顾筠把守在外面的小典等人打发远了,拉开桌椅,朝下看去。
他发现一个打开的暗格,伸手摸去,摸到一叠纸张,拿出一看,只见每张纸张上面都画着女子半身像。旁的不说,这些小像竟都有几分熟悉之感。
顾筠露出古怪的神情。
……
第162章
……
片刻,顾筠把纸张放了回去,再一拧摆件,一切复原。
他静静思虑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想了许久,想到朝恹回来,依然没有头绪。
他是不打算问朝恹的,这些东西藏得这样好,不必想也知道朝恹不想他知道,所以即便他问了,得到的也只能是一个谎言。
顾筠暂且压下疑问,打算后面慢慢摸索,此前先问嘉柔郡主的情况。
朝恹说挨了些骂,其他倒没有什么,不过他可能有些麻烦,如果这段时间,顾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不要理会。
他解释了一番缘由。
含珠公主夫妻俩知晓是他帮着嘉柔郡主躲藏,认为他俩之间有情,只是碍于顾筠这个能耐人物,现在知晓顾筠的人,因为利民司这遭都明白了顾筠的价值,所以他俩的情谊没亮到明面。
夫妻俩因为嘉柔郡主离家出走而歇下去的心思,此刻又复燃了,比之前更加猛烈。
大约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设法逼迫自己收人,一则为了他们一直期盼的前途,二则因为嘉柔郡主离家出走的事情闹得太大,遮掩不下来,为了不影响家中待嫁女儿。
他虽然能够压着此事,可免不了会传出一点不好听的话。
顾筠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胃里一阵翻涌,他忍不住干呕。
朝恹得知顾筠怀孕,练了数次的拍背,此刻居然排上用场。一面轻拍,让人拿了热汤来。热汤温热适宜,入喉带着极淡的清甜,流到胃里,顾筠缓过来了,平和下来。他接过杯子,自己再喝了两口。
朝恹道:“我会尽快处理这事。”
顾筠想说自己不是因此反常,话到嘴边,因为太过虚伪,出口就会像层隔膜似的横在他与朝恹之间,他就把话吞了进去,温吞地嗯上一声。
从朝恹的视角来看,真像一团白面,他垂指捏住对方下巴,抬了起来,低头吻去。
顾筠躲避:“有人……”
鼻尖辗转之间,撞了一下,疼了一下。
顾筠闷哼一声,湿热的唇齿落到他的鼻尖,吻了又吻,随后他被人搂入怀里,这是一场无关欲望,宣泄爱意的亲切。
顾筠每一寸筋骨都为此沦陷,他朝前靠了一步,温暖的感觉像是水流,打湿腹部衣服。不是错觉,确实湿了。他手中捧着的水杯因为靠的太近,倾斜了,热汤洒在两人腹部。
朝恹松手,两人一看我,我看你,都笑了出来。
……
未免打扰对方工作,顾筠不与朝恹打闹了。
正逢天日好的下午,阳光落到身上暖洋洋,他择了一方秋千,把自己丢在上面,随着摇晃的节奏,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情。
一伙人围在四下,以免出现意外。
朝恹特意换了个正对秋千的位置,让人把窗户打开,这样一眼就能瞧见顾筠。
他瞧上片刻,命赵禾将图表记下,方才顾筠说时,赵禾就在旁边,随即活动了手腕,捡起一本奏本。
他没有要处理所有奏折,而今事情太多,不说没有时间,便是精力也无,未免被卡信息,他会时不时抽查丞相们没有递上来的奏本。
待到阅完抽查的奏本,已经是晚上了。顾筠去看晚膳了,估计待会他就要喊用饭了,朝恹起身活动一番,朝坤宁宫去。
走上两步,想到某件现在还没定下来的事情,退了回去。
他立在桌前,拧动摆件,听得咔嚓一道响声,弯身取出暗盒里面的纸张,目光垂落,只一眼他便发现东西被动了,他特意放在纸张上面的一根碎发不见了。以他的取物手势,碎发不可能丢失。
朝恹立在阁中,明亮的灯火从前而来,堪堪照亮他的脸部,他的眼睛却像被四下阴影纠缠上了一般,又黑又深。
风过花枝,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之下,无限放大,顷刻之间盈满整室。
朝恹动了,动作略显僵持,他捏着纸张,坐至扶椅,一遍又一遍回想顾筠之前的言谈举止。乃至把每一处细节都刨了个遍,依旧不曾发觉异常之处。对方或许并没多想,只他多疑了。
朝恹垂下了眼,冷淡目光扫过这些纸张,分外冷静地想,真是他多疑了吗?
应该不是。
他俯身将纸张点燃,丢进一侧金灿灿的青铜盆。
朝恹本在犹豫要不要从中挑个人选,“送”到许景舟身边,获取对方的心——以他对许景舟的了解,此人是个很难搞的刺头,对他和他的下属保持着不低的警惕,答案不该来得这样顺利,难保其中无诈。
而今顾筠发现了这些东西,便连犹豫也不必有了,直接丢弃,不然迟早被爆出来是他在背后弄鬼。
他得承认自己的卑劣,如果不这样做,谁会成为帮他留下顾筠的盟友?
那日,顾筠的回答就让他明白了真相。
真相不在他意外之外,所谓人皇也并非就是上天宠儿,纵观历史,王朝兴衰,便能轻而易举得出这个结论,只是有些人妄自尊大罢了。
忆及从前,朝恹自觉被扇了一耳光,血淋淋的,他捂着眼睛,此时此刻,想到许多,最后唇齿之间居然尝到浓郁的恨。
可怕的是,无法咽下这股强烈情绪。
“你怎么敢呢?”朝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怎么敢抛下我呢?我对你不好?你口口声声说爱,原来也不过如此,论起份量,我倒是最低,可你明明知道,你在我这里最为重要。
这不公平。
如果有天我疯了,也是你逼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我要的结局!
这一连串的话,他想要对顾筠说,但仅仅只是想,说出来除了吵架,改变不了什么,还很有可能消耗情分,引起对方的注意。
这样一来,他就不能换个办法,接着引诱许景舟做他盟友了。
他不是很想失败,因为这样一来,就不是一个好皇帝,或许连个合格皇帝也算不上。不过说实话,对此,他虽有遗憾,却并不伤心,甚至隐隐约约有些兴奋。
如果这样,他将是顾筠最亲密的人,正如顾筠是他最亲密的人一般,从此以后,互相依偎,喜怒哀乐,与之共颤。
走?这时还能去哪里?
他会说根本不可能回去的,家?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还有一个孩子。
他会打着许景舟遗言,假借照顾、帮衬之由,慢慢收掉对方手中权力,直至对方不能翻出他的手心。
然后,对方就能被他慢慢腐蚀,拉进甜蜜陷阱,彻底融入大宣,再不离开,正如之前俘获对方的心一样。他比对方大上几岁,经历的事情多上许多,做起这些,可谓再是轻松不过。
……
当天晚上,晚饭过后,顾筠便把下午想到的其他东西,告知朝恹,腾给大宣。
这些东西都不是凡物,按理来说,对方应该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可是顾筠左看右看都觉得对方脸上的笑容虚伪。
恐怕是顾筠盯着他看久了,所以朝恹自己解释了缘由。
“我在为大赦天下时释放的犯人烦恼。”朝恹道,“这些人又犯罪了,其中有人犯了重罪,案儿都递到我这里了。当初是不想放他们的,但这事早有先例,却也不得不做了。好在犯了十恶不赦重罪的犯人因为几位丞相愿意配合,排除于大赦行列,否则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乱子。”
顾筠提供不了帮助,想了想,走到对方身后,轻轻按压对方太阳穴:“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朝恹向后仰去,仔细看他。
顾筠五官生得立体,即便背着光,轮廓依然清晰。
他垂下的眼睛睫毛很长,密密匝匝,宛如一把扇子。朝恹看不见他的眼睛,即便如此,他也能知晓那双眼睛里面盛满如水一般的柔和情绪。
朝恹知道,再往后靠上一些,脑袋就能挨着对方腹部了,清新的气息会从对方身上源源不断地传导到自己身上。
他向上抬起手,顾筠自然而然就把脸埋入他的手章。
温热的脸庞,抵着他掌心的鼻尖微凉,呼吸慢慢带出一点湿润。
朝恹真是喜欢这种感觉,阴暗的想法疯狂扭动,到最后竟然生出更加强烈的恨意。他真想拨开这张美丽的外皮像,看看这人的心上到底排着多少人。恨意似江水,汹涌翻滚,他将后槽牙咬紧了,两鄂绷紧,可最后还是没能下去手。好不容易养成这样,损上一点,最后心疼的,想方设法修护的还是他。
朝恹轻轻揉捏对方的脸,听到一片笑声,合着一口秋季晚风,将满腔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全部压在心底,他收回了手,道:“坐。你明明知道我的头疼不是这个头疼。”
顾筠坐到他的面前,托着下巴,道:“说不定你被按舒服了心里也就畅快了。”
朝恹慢慢地笑,他让人拿了一盏灯来:“听人说你最近喜爱吃糖,张嘴,我看看。”
“脑筋用的多,又不想吃饭,太麻烦了,就吃糖了。早晚都有漱口,不会吃坏牙齿。”顾筠说着,还是乖乖张开了口。
朝恹举灯近看,见一口牙齿雪白,方才放心,他捏着顾筠的下巴晃上一下:“即便如此,也要少吃。事情忙完了,总要休息了吧?我为你考虑,不太限制你干活时间,你也要为我考虑,别叫我太过担忧,休息一段时间吧?”
顾筠道:“本来就要休息一段时间的计划。”他捂住耳朵,“别唠叨了,真像我爹。”
……
北境,细雨蒙蒙。
第163章
作为防护边境重镇的固金镇仿佛淹没在一片水色里面,重重景色皆看不清楚,高处眺望,只有苍茫之感。
许景舟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打马到了此地,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研究手中的密报。
整顿卫所是个庞大的计划,时间跨度之长,假设朝恹活到六十岁,可能是朝恹在位的一半时间,因而全国整顿无法齐头并进,需得将全国划分为几个区域,遵循先边后内、先难后易原则,从防护边境重镇之一的固金镇开始,建立试点,依次推进。
按照计划,他一早便将探子撒了出去。
一部分人是他在北荣镇带出来的心腹,另外一部分人则是朝恹安排的,这一部分人中,即便许景舟也得承认优秀,听说这些人来自夜行卫这支军队。
许景舟知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锦衣卫。说来,老皇帝也弄了一支肖像的队伍,真是印证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不过这些人是不够使的,还得一边做事一边收人,好在人大宣现在是不缺的,总能找到合适的人。
许景舟另外还要一个打算,他想把书中那些人才收为己用。
一个郭阳泉不用为他所用,其他人也不能为他所用吗?不见得吧?
至于书中那些不利于大宣的人,等他把固金镇这个试点做好再说,明晃晃地回家进度条推进器,为何不用?许景舟心想:不用白不用,用了还想用。
说回此处,历经多日的密查暗访并从中央档案库中调阅、比对文书,探子已经收集到了此地卫所官员等的罪证。
全部处理了肯定不切实际,毕竟镇内事务对外防护等还需要人来做。好在一开始就考虑到这点了,大家一致同意的解决办法便是抓大放小。
许景舟快速浏览密报中出现的“大宣硕鼠”,既然要宣示权威,雷霆立威,那就少不了抓一两个典范出来。
抓谁好呢?
阎王点兵,很快两个人名就撞入许景舟眼睛里面,他弯起嘴角,轻快地想:就你们了。
一勒缰绳,腿上用力,夹紧马腹,驾马直往固金镇总兵官驻跸的镇城固金州城去。
他的落脚点是固金州镇守总兵府。
李澜见状,领着庞大随从队伍跟着去了。
他的任务说是协助许景舟工作,其实更大的职责在于监督和保护对方。
一行人临到固金州城,与早已等在此处的接应者汇合,褪去低调装束,穿上军装。许景舟则是穿上绯服,登上马车。
一行人打上仪仗,快速进城。
……
固金州城,总兵府辕门外。
守门的卫兵看着这支声势浩大,甲胄鲜明的车队,心下一颤,刚想定眼去看队伍前头打着的官衔牌,只见车队中驰出一骑,高举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厉声喝道:
“钦差总督天下卫所军政事务大臣,奉旨莅临!闲杂人等,退避!”
声音未落,车队已径直闯入府门。
夹在队伍中间的马车停稳,帘幕掀开,一位面容俊朗的青年身着绯袍,手持敕书,踏步而出。
正是许景舟,他对闻讯赶来、满脸惊愕的固金镇总兵微微颔首,说的第一句话是:
“总兵大人,本官奉皇命而来,即刻起,固金镇一切军务由本官节制。有劳你即刻召集众将,并带本官去大堂,同时,请交出你的总兵印信,暂由本官保管。”
总兵一听,脸都绿了。
不必多想便知道他们这一举动是为了避免被当地势力“软控制”或刺探。但他又不敢不应,恭恭敬敬按命行事。
许景舟收起总兵印信,坐在大堂上方,看着下方乌泱泱一群地方文武官员。
这群官员哪里知道他会出现在此,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虽然面上不显,可眼中已经暴露出来慌张之色,如同鸵鸟一般,藏在总兵后面。
许景舟道:“诸位大人都坐下来,乌泱泱站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想要袭击本官。”
众人:“……我们绝无此心。”
许景舟玩味道:“恐怕是不敢吧?”众人一时僵住,咬紧牙关,倒是依次坐了下来。
许景舟道:“这才好嘛!”他的目光慢慢扫下堂下众人,道“曹武、刘晟何在?”
总兵抬眼。
两个靠前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站起了身。
许景舟绕着他们看了一圈,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不错。”说罢,让他们挨着介绍自己,等到介绍完毕,伸了个懒腰,说舟车劳累,先去休息一会。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揣测着许景舟把他们点出来的缘由。
等到晚上接风宴上,宣读了圣旨,众人就知道许景舟点他们出来的缘由了。
众人惨淡着脸,看着地上两具还在咕噜噜流血的尸体。
这两人不经冗繁司法程序,经快速军法审判后,就被许景舟就地正法了。他有王命旗牌,这意味着他被皇帝赋予了先斩后奏(四品及以下官员)的权力。
许景舟倒着筷子点着饭桌上的一叠铁一样的罪证,道:“做了这样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死不足惜。”说罢,笑着抬头看向其他官员,“诸位大人觉得呢?”
众人冷汗涔涔,莫不敢从。
许景舟道:“总兵大人?”
总兵出列:“是我管束不严,自当上奏请罪。”
许景舟笑盈盈说会帮他说情,又说应以此警示他人,让布艾把这两人的脑袋包了起来,传首各营。
固金镇官员:“……”
许景舟把罪证递给李澜收起来,对下人道:“尸体搬下去,别影响了大家胃口。”
说个实在话,即便不搬下去,也没有了胃口。
勉强吃罢,一众人坐在原处,等到许景舟的指令。
许景舟道:“本官有几项事情要讲,固金镇所有守备、操守、指挥使、千总及以上军官,于次日辰时至总兵府议事,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
待到收到答案,他才放这些人离去。等到这些人一个不在场后,他招来布艾,让他带人注意这些人的动向。
果不其然,这些人由总兵牵头,悄悄聚到了一起。
“我看你们能商讨个出什么对策。”
许景舟立在总兵府招待贵客的居所,把玩着手上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玉佩。
这是方才那两个被他下令砍了的官员送给他的,简称贿礼。除了这块玉佩以外,还有两箱子的金银财宝。
许景舟把玩片刻,抛到一边,打开箱子,随手撩拨一下,金灿灿一片,真是晃眼。
“莫非又想贿赂我?这次又拿什么贿赂呢?”
李澜自入府中,便被许景舟派去接管固金镇军务了,中途只休息了一次,正是接风宴吃饭,此刻回来拿些东西,听到这句,冷冷来了一句:“左右是要上交,想这么多做什么?”
许景舟:“?”
“进嘴的肉还要吐出来?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李澜凉凉看他。
许景舟撑着箱盖边沿,道:“你三,我六,剩下一成分给下面的人,大家有福同享。”
李澜不回答。
许景舟:“你五,我四行了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个人手上没有钱是多么可悲的事情!他不但支使不动鬼,就连狗也指使不动。再说了,你以为陛下不知道我们会收到官员贿赂?他既然不说,那就是在说这些东西任我们处置。这也正常,干活的牛马都该有草料吃……”
李澜上前,一言不合,拍下箱盖。许景舟因此摔到箱盖上面,若非反应快,就要被闭合的箱子夹到手指。他怒视李澜:“不是!你有病吧!”
李澜:“嗯。”
轻飘飘被人轻视了,许景舟恨得牙痒痒,新仇旧恨,他恶毒地诅咒:“一辈子娶不到娘子,断子绝孙!”
李澜淡淡看他一眼:“幼稚。”转身就走。
许景舟磨了磨牙,幼稚是吧?!等着,这才哪到哪!
李澜一直忙到深夜,方才打算睡觉,不料等他吹灭灯盏,抱着长剑,躺到床时,一个人闯了进来,一脚将他踢下了床。
李澜定睛看去,正是许景舟,他穿着里衣,毫无歉意道:“我觉得你这床更舒服。”
李澜看他一会,起身就走,他换了个房间,刚才躺下,许景舟又故技重施。
李澜到底是有脾气,他抽出了剑,架到许景舟脖子上,道:“你想找死?”
“你试试。”许景舟道。
李澜:“……”
许景舟大马金刀地坐在床边,赤脚踩在脚踏上面,以一种特别贱的语气说:“不好意思,我职位比你高,你看不惯,只能忍着呢。”
李澜握紧剑柄,片刻,猛地收手,他披上外衣,走到外间桌前,靠着椅子坐下,闭上眼睛。
许景舟冷笑一声,这还差不多。他翻身躺下,随之闭上眼睛。
他此刻的睡意却不多,在心底复习固金镇总兵等官员的资料,脑子转得快,很快就复习完毕,他想到了朝恹。
燕召与他交好后,他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忆起那个口口声声以身相报的姑娘,他才知道哪里不对劲。
朝恹这个老六想坑他!对方想要他对谁动心,进而留在此地,并将顾筠也留下来。
许景舟是想将他丑陋的面目揭露给顾筠,可苦于手头没有证据。正发愁时,燕召套话,他便顺势而为了。
虽然曾经暗恋顾筠是事实。
然而这么久了,他这边还没什么动静。
莫非是他误会朝恹了?
许景舟琢磨了一会,心想:罢了,再等等看。对方若真有这样的心思,迟早显出狐狸尾巴。
算着时间,顾筠没有两个月就要生了……诶,真想回去看看,可惜固金镇这块硬骨头要啃好久才能啃得下来。
与其考虑这些,不如考虑送什么当贺礼。
许景舟睡着了。
李澜睁开眼睛,扫他一眼:“小鬼。”他回了自己房间,就床睡觉。
天地一片寂静,中途停了一会的雨又下了起来,并且下得更大了。负责守夜的人打起精神,默默等着天亮。
……
时间匆匆,一晃就是三个月。
期间,许景舟宣布了“首恶既除,胁从不同”政策,明确告知,只追究顶级首恶,给予中下层军官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个举意成功分化瓦解了固金镇内部,避免形成集体反抗。
随后又做了一系列措施,清屯、清饷……与之相伴,成立了几个临时机构,专职这些事情。
虽然中途也招了人,但是人手仍然不够用,许景舟半点偷不得闲,忙得焦头烂额。
一日,正应付其他重镇,听闻风声,跑来套近乎的不识趣的官员,便听顾筠生了。
许景舟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第164章
……
京城。
黑云压城,秋雨绵绵。
顾筠坐在床上,摸摸自己接近平坦的肚子,又侧头看向一旁被面上面躺着的浑身红彤彤,软得好像没有骨头的孩子,陷入迷茫。
就……这样就生下来了?
顾筠昨晚睡得晚了些,因为利民司部分离京城近的官吏完成增肥任务,回来了。
他接待了他们,顺便翻看他们做事时做得记录。期间,他们遇到问题也有传信来问,但顾筠还是不太放心。
等到看完,已经很晚了。
不过比朝恹早些。
朝恹这段时间,乃至后面时间,都要忙成狗。
整顿卫所不仅需要皇权支撑,更要国家财政支撑。
他在想办法提升财政,本来财政就较紧张。每日处理完政事后,他便拉着丞相和翰林官员等,反复研讨,出了一系列温和的改革。
首先是改革盐法,推行盐引票法。
在原有的盐引制度之外,每年放出一定比例的“盐票”。商人无需运粮至边关,只需向户部直属的“盐票司”缴纳现银,即可购得“盐票”直接支取食盐销售。
这样遇到的阻力小,同时白银直接流入中央财政,流程极短,没有贪腐中间环节,另外可以通过控制“盐票”的发行数量,精确调控每年的额外收入。
其次便是开海征税,创造全新财富,转移矛盾焦点……
……
改革一出,财政问题随着时间,慢慢得到缓解。
只是两位丞相不堪重负,相继请了病假。
年轻倒好,别说陪着陛下熬夜,就是陪着陛下熬鹰都行,现在年纪上去了,哪还能这样折腾?
宋丞相甚至怀疑自己会像孟丞相一样,死在职位上,故而病中,硬是爬起来写了一封事物繁重,恐怕乱中出错,举荐某某、又某某为丞相的奏本递了上去。
朝恹暂且压了下来,气得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骂人。
朝恹从燕召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却并不在意,秦昭王五跪范雎,他只是被骂几句,这又怎么了?
朝恹又把目光投向削打乡绅之事。
这事与整顿卫所并进,虽是相辅相成,得到更多好处,却也正如丞相们之前劝他一样,容易造成大动荡。
自许景舟开始整顿固金镇,动荡就开始了。
大部分出身乡绅阶层的官员又给他玩起了罢工。读书人(乡绅及其官僚代言人)、世袭的军事贵族(军官集团)和部分皇亲国戚甚至组成了反改革同盟,逼迫他取消这两项政策。
简直是无法无天!
朝恹先是亲自撰写《中兴告天下臣民书》,将改革定义为 “扫除积弊,再造太平” ,将所有反对者打为“祸国蠹虫”。
而后就打着这个旗帜,把反对派的核心人物以各种理由调离要职、罢官或外放,另外破格提拔一批出身寒微、渴望上升的年轻官员,填充关键岗位,让他们成为改革派先锋。正好今年加开恩科,也不缺人用。
再则,命燕召带人整顿京营,将其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有了两位丞相的支持,加之火器的震慑,这些事情推行得比较顺利。两位丞相的病倒,并不会对此造成影响。
不过这只是暂时稳住了大局,要想彻底稳住,还得想办法彻底压死反改革同盟.
这事显然不能立即解决,故而朝恹之前忙成狗,之后还要忙成狗。
自他忙成狗,每日都是早出晚归,若非顾筠这段日子休息,时不时去看他,都快跟他活在两个世界了。
至于顾筠之前提出的那些东西,图表已经投入朝廷使用,其他东西因瞧着能够提升国家财政,对方早早让人验证,只待结果为好,便正式启用。
对方说这些东西连同火器,等到他生产完毕,调理好了身体,都会说明出自他的手,现在害怕出现意外。
不过怀了个孩子,当真把他当作陶瓷了。
不过,自己的爱人,岂有不理解之理,不包容之理?.
当天晚上,顾筠回到寝宫,眼见朝恹又要晚归,便依然如旧,先行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肚子隐隐发胀,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异样就消失殆尽了,正值好觉时候,顾筠也没放在心上,大约天要亮时,他就被一声稚嫩的啼哭吵醒了。
他睁着眼睛,盯着红织金缠枝牡丹床帐看了一会,混沌散去,寻着声源看去。
只此一眼,他便愣住了。
他竟看到一个人类幼崽。
顾筠当时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家伙长得真丑。即便顾筠不去刻意观察对方,也是一眼注意到了对方的性别。
在此之前,张司设说可能是个女孩,因为特别安静不说,还乐意给出反应。
顾筠第二个想法就是这孩子从哪里来的?这个想法只出现了几息,第三个想法随之而来,他下意识看向自己肚子,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孩子只在开始啼哭了一声,之后便安静下来,伸着手脚,四下乱转,脸部皮肤皱纹较多,眼睑浮肿,一双灰蓝色眼睛睁得不大,缓缓转动,像是在对焦。老实说,像个没毛的小猴子,又像一个得了侏儒症叠加验证过敏症的老头。
顾筠的父爱摇摇欲坠。
虽说不曾期待孩子完美继承他和朝恹的优点,但也不能丑得这样离谱吧?
传说中的专门挑着父母缺点长?可是,不是他夸大,他和朝恹几乎没有缺点。
所以他随了谁,这样的丑。他的爸妈?这绝对不可能,他妈爸年轻时都是出了名的好模样。朝恹的爸妈?朝恹的妈毋庸置疑的漂亮,至于老皇帝,仅凭留在宫中他的画像也能看出对方是个长得绝对端正的男子。
所以他随了谁?这不是他的孩子吧?
顾筠快要碎了。但理智还是在线,让人去通知朝恹,一面又喊了太医和奶娘过来。
预产期在即,未免孩子出生后饿着了,所以一早就找了奶娘,且不止一个,朝恹说是可以互相监管,以免出现岔子。这些都由着朝恹安排了。
彼时朝恹正在上朝,消息递上去,对方再过来也要一段时间,倒是太医和奶娘先来了。
来得是刘太医和一位看起来很温和的奶娘,刘太医先给孩子看了,确定健康,奶娘这才抱到隔间喂奶。
在这个期间,刘太医一直在看顾筠,以一种特别隐晦的目光。
顾筠知道他在想什么,大约是在想他是怎样把孩子生下来的,胎盘与脐带又在哪里云云……对了,胎盘与脐带在哪里?
顾筠没有心思应付刘太医,说了句有高人相助,身体安康,不等对方提出诊脉,把他打发走了,起身寻找这两样东西。
最后在床边匣中看到已经化成一捧灰的两样东西。
他笑了一声,原来是包售后的,他抱起盒子,打算埋起来。
甫一出门,凉意袭来,竟然还有些冷。
张司设连忙拿了斗篷给他披上。
她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她和另外几个宫女太监在殿内当值,居然睡着了,没有听到皇后生产动静,更别提去帮忙,这简直是严重失责。
顾筠不知她在想什么,径自出门。
张司设撑起了伞,搀扶住他,唯恐出现意外。在她看来生产完了,应该躺在床上修养,而不是到处走动,但见顾筠气色极好,精神充沛,又听对方说身体安康,便没有阻止。
待到处理完毕,顾筠回来,正好撞上中止早朝,匆匆赶来的朝恹。
对方被人簇拥着走来,午伞如华盖,遮住纷扬秋雨。因为走得较急,故而裤脚与衣摆均是打湿不少。此刻撞见顾筠,他的目光顿时向下看去,到底耳听不如眼见,他终于放心了,这是平安生产。
抬手拿过赵禾撑着的伞,几步走到顾筠面前,道:“现下感觉如何?”一旁的张司设和遥遥跟在后门的宫女太监想要行礼,他一抬手,免了。
顾筠趁机钻到他的伞下,细雨与伞构造出一个狭窄的温暖空间,他把带着些许湿润泥土的手往对方脸上贴去,笑得很是轻松,眼睛仿佛盛着湖光山色:“你猜。”
朝恹斜着看向他的手,道:“脏。”
顾筠:“……”朝恹把他的手拉了下来,一边叫人打盆温水,一边拉着他往里面走,“看你这样子便知道没事了,你不是很能藏情绪。用了早膳吗?”
“没有。”
朝恹让人去备,道:“孩子呢?”终于问到他了。
顾筠表情一言难尽。
“怎么?”
“你自己去看。”
两人进殿,净了手与脸。朝恹便去看孩子了。对方吃饱了,现下窝在早就准备好的紫檀木雕花婴床睡了。朝恹很轻地靠近,撩起床围锦账,柔软丝绸褥垫拥着他和爱人的孩子。
朝恹垂眼看去。
顾筠走了过来,问:“如何?”
朝恹皱起眉头,饶是他这般能言善辩之人,此刻竟然也找不到词夸奖亲生孩子,半天,艰难地找出优点:“不哭不闹,好带,能吃能睡,保活。”
顾筠:“……”
顾筠道:“你是不是也觉得丑?”
朝恹看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顾筠:“……”
别说了,我知道你也觉得丑了。
第165章
顾筠显得有些愁眉苦脸,他可能是颜控吧,总之他真的很难喜欢这样的孩子。而今心底残存的喜欢还是来自孕期对方的乖巧。
奶娘立在一旁,听到他们的对话,这对不曾见过刚出生的孩子的年轻父父的对话,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道:“刚出生的孩子几乎都是这样,之后会变好看的。”
“当真?”顾筠眼睛蹭一下就亮了。
奶娘笃定道:“当然。”
人都向往好的发展,顾筠也不例外,他选择相信奶娘的话。
打赏自是不必说的,他打赏一遍,朝恹又打赏了一遍,自然,阖宫上下也都打赏了,并不厚此薄彼,寒了人心。
大家排队去领喜钱,都高兴起来,一部分人是知情的高兴,大部分人不知缘由,是茫然的高兴。
正私下议论,便从预备发放赏钱的赵禾赵大监口中得知了缘由,对方笑眯眯说是帝后喜得麟儿,特此恩赏,举宫同庆。
这个消息犹如一滴水落入油锅。
顿时,四下喧哗。
众所周知,当今皇后是个男子,既是男子,又从何而来的麟子?抱养的么?
赵禾自然听得他们的议论,即便他们没有明说,他双手揣在袖中,冷哼一声,道:“皇后懿德,感格上天,故降祥瑞,诞育龙嗣。此乃天佑大宣,宗社之福,陛下血脉,毋庸置疑。若有妄议者,以诽谤皇室论罪,严惩不贷。”
众人被震慑到了,虽心中还是泛着嘀咕,到底不敢多言了。
又是几日,这等喜事便昭告天下了,奏告就在几日之内做罢,而洗三因为新生儿免疫力低,故而免了。
甫一昭告,下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所有人都知道此事了,个个震惊程度不亚于宫里的人。
碍于皇家,明面不敢说什么,到了私下还是要讨论几句。
论起其中不知内情,比较相信“皇后懿德,感格上天,故降祥瑞,诞育龙嗣”这套说辞的人当属利民司一群人,却也不为何,只他们是长时间接触顾筠的人,自然看出对方肚子变化并非伪装,毕竟走路姿势这些,隐藏不了。
与之相反,最为不信的人要当属含珠长公主,只因她作为不甘,本来她是计划着自己女儿生下当今第一个儿子。朝恹帮嘉柔郡主的举动,着实让她燃起了希望。
而今闻听此事,她骂了数句,在驸马不动声色地撺掇下,当天晚上就来找朝恹了。
嘉柔郡主没能拦住,赵禾等人也没能拦住,他们这些人有着自己的顾虑和无奈。这位长公主,仗着长辈身份以及一股积压许久的怨气,风风火火就闯到了朝恹面前。
彼时,朝恹正在逗躺在摇篮里面的孩子。
他和顾筠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大囡”,正式名字过段时间再定,这是一项重大的国家礼仪,草率不得。
说来朝恹那时礼部和翰林院大学士们也拟了几个好名,但老皇帝心下不喜,全部否定,定了个恹字,底下的人何尝不是看天做事,自然不会反驳。
到了现在,或许是想把自己没得到的补给孩子,朝恹一直想着要给孩子取个好名字。
以前是对孩子没有好的期待,此时却是不同,每当结束劳累,看着小心翼翼抱着孩子的爱人,总会感到温馨。
虽然稍后又会被另外一种情绪裹挟,仿佛走入一片阴雨。
朝恹垂着手指,逗上几下,大囡就抓住了他的手指。
大囡在顾筠殷切的期盼下,朝恹不动声色地希冀下,总算长得好看些了。
具体表现在皱纹几乎消失,除了关节部分,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新生儿特有的、带着些许黄晕的粉白肤色,平滑柔嫩,五官褪去浮肿,清晰许多,眼睛在特定的光线下透出些许棕调,宫里的老人见了都说这孩子是双黑眼睛,与他一般。
他想到这里,笑了,大囡分明不知他为何而笑,却也跟着笑了,露出光滑完整的粉嫩牙龈。他还没长牙。
顾筠拿了一床锦缎面料,内里加了薄薄丝棉的被子走了过来,见状,道:“傻乐。”
他是笑着说的,一面将被子盖到大囡身上,他看天黑了下来,生出一丝寒意。他对天气变化一向比较敏感,因而为此衣服都能穿得恰如其分,不至于生病。
朝恹顺手将背角压紧了,他正要和顾筠说事,含珠长公主就闯了进来。
她一进来就说:
“陛下,我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得不发。中宫得子,本是社稷之福,然宫闱内外,窃议蜂起,皆疑‘龙脉’之源。
“天家血脉,重于泰山,岂容一丝云雾遮障?为绝天下悠悠之口,恳请陛下,或效‘滴血验亲’古法,或敕令宗人府会同礼部,彻查内起居注档、医官脉案严查起居注录,务笔让那真相大白,皇子身份,朗如日月。
“此举并非质疑,实为护佑皇子,稳固国本。若是等到流言酿成祸端,那便悔之晚矣!”
这样长的一段话,她居然一口气说完都不带喘气。
顾筠听得一愣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