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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许景舟忽悠完嘉柔郡主,转头看向女子。将人打量许久,漫不经心地询问:“你说你要以身相许,今年多大了?”

嘉柔郡主闻言,脸上立刻褪去颜色。

她平静地想:世间大部分男子都是如此,也不必期望今日方才见面的布大人有所不同。

她与农户一家告别之时,仔细思索一番,便知自己回家后的日子将会非常难过。

不仅是自己很有可能无法适应,还有便是离家出走的后果将会彻底扑来。

她会被责骂、羞辱、取笑,或许为了堵住纷飞恶意,她还会被嫁给一个权衡了她的价值的人。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也许是坎坷经历将她打磨得异常坚韧,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她又不想认命了。

然而,她已经插翅难飞了。既然无法改变命运,那就只能让自己过得好些,她要自己择选夫君。

凭借直觉,她觉得这位布大人不错,风度翩翩,长相出众,对方与当初的太子次妃一样,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即便她看走了眼,那也无碍,至少看着对方就赏心悦目。

但凡正常官员,都想加官进爵,对方应该不会拒绝这门亲事,自己能够提供很多帮助。如果对方拒绝……那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思及此处,她有了对不住布大人的羞愧。或许自己应该好好想想,怎能为了一己之私,牵连他人。

嘉柔郡主把那女子扶回床上,匆匆告辞。

如此,房内便只剩下两人,女子紧张地捏着被子,小心回道:“正值二九之年。请大人留下我吧,我会尽心尽力伺候您。”

十八。许景舟点头,又问:“你会做些什么?”

“洗衣做饭,缝纫刺绣,我都能做得极好。”女子回答。

“我喜好杀人,你会杀人吗?”他忽然靠近,压着声音问道。

女子怔住。

许景舟掐住她的脖子,笑着说道:“我知道你是谁派来的,你呢,跪下来求我,再骂主子两句,兴许我心情一好,就会放过你呢!”

女子抖动嘴唇,泪水直落。她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因为许景舟的动作,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像一滩水似的,软下身体,半倚在床。

许景舟直直盯着她,道:“同意就点头。”

女子迷茫看他,片刻之后,出于求生本能,胡乱点头。

许景舟神情松快,将她松开了。她咳嗽两声,正欲声泪俱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许景舟打断了她的话。

他已经得出对方不是受人指使,刻意接近自己的结论,故而对她接下来的一切话都不关心了,吩咐对方好好养伤,药费等他替她出了,转身就走。

女子垂头擦泪,没有出声挽留。

……

两个时辰很快就到了。许景舟翻身上马,命令队伍继续前行。

嘉柔郡主坐在马车上面,听到声响,她撩开帘子,看向后方。

竟然没有多上一辆马车。

布大人这是不打算带上那个女子,还是说后面再来接那女子?

嘉柔郡主放下了帘子,罢了,一桩小事,没什么好在意。

她不知道许景舟压根没有想要把人留在身边。这次离开,他没有让人通知对方,只是留下一些银钱,又命人等到对方伤好后,送去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比较安全的县。

许景舟心想:对方会那么多东西,且也不傻,给她些钱,又安排好去向,对方总能安身立命。

至于对方所受冤屈,一则不知真假,二则这也不是他的职责所在。

……

某下县。

成安封好县令递来的富户调查资料,命属下带入京城,交于陛下。

属下接过,风驰电掣,到底耽搁了些时间,他交于赵禾之时,正是举行典礼的前一个时辰。

赵禾正在再次检查各处,以免典礼出错。拿到资料,他一刻也不耽误,去见了陛下。

朝恹已经换上礼服,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绣有十二章的玄色衮服。他站在一旁,与顾筠低声说话。顾筠今日起晚了,故而现在还没打扮妥帖,一群人正围着他盘发。

“万岁爷。”赵禾轻声提醒。

朝恹闻言,对顾筠道:“我去处理公务,等会回来。”

顾筠懒散地朝他挥手。

朝恹出了门,到了偏殿,接过资料,仔细看完,眼尾泄出一丝笑意。“让成安回来吧,等成安回来了,你就对外说李指挥使遇害了……”

赵禾认认真真记下,应下了。

朝恹将纸折上几下,收入书桌下面的匣子。正在此刻,一个人过来了,此人正是燕召。他还是夜行卫头领,朝恹保留了夜行卫这一组织,为自己监视各个官员。

赵禾见到燕召,便自行退下了。

燕召慢条斯理向朝恹行了个礼,眼睛眯得像个口子缝。

“陛下,虽然今日是个对您来说再好不过的日子,但是我有个坏消息要告知您。”

朝恹将他看了一会,道:“失败了?”

燕召笑眯眯说道:“是呢。人家虽然爱救人,可却半点没有怜香惜玉之情,现下怕是要到京了。”

朝恹垂下眼帘,片刻,淡淡道:“人找错了,再探,再试。”

燕召道:“知道了,那我先下去了。”

第152章

……

这场为了安抚顾筠情绪,耗费一个月左右的典礼,在日出前开始。

薄薄的晨雾带着一丝水汽,让人的脸颊有些湿润。

顾筠身着完整礼服,跪在坤宁宫冰凉的金砖上,四周很暗,唯有前方的御座等被烛火照得晃亮,他微微垂首,看见自己礼服领缘的细微纹路。

张司设作为宣读册宝诏书的女官,立在前方,字字清晰地宣读诏书,她的声音很大,但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有些遥远。她很快念完繁琐的诏书,笑眯眯走来,轻轻唤一声娘娘,递上沉甸甸的金册与宝玺。

顾筠双手平稳,动作标准得接过册宝。

这个过程他已经演练过数次,而今唯一不太让他自在的是身后投来的数道目光,它们来自垂首肃立的太监女官,每个人都在默默看他。

顾筠吐出一口气,攥紧册宝,由着人扶了起来。

扶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朝恹,按照规矩,他此刻应在奉天殿,等着自己授册后,前去拜见,行礼谢恩。

但他不放心这边,不顾规矩,在向殿内百官下达册立皇后的命令,并将册宝授予使节后,便跟着转达自己命令和册宝的使节,跟来此地,可能为他已经打破太多规矩,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了。

顾筠想到此处,忍不住朝他笑出声。

朝恹压着声音,道:“累不累?”

顾筠正要回话,赵禾上前,说还要揭见,即于内殿,拜见皇帝,行八拜礼,感谢君恩。

朝恹冷冷扫赵禾一眼,用眼神示意顾筠就在这里敷衍一下流程便可。他瞧着顾筠拖着一身沉重的礼服与风冠,又跪又拜便觉得辛苦,已至于不愿让人接着受罪,同时还在后悔没有精简礼服。

顾筠被养得除了自己事业,一概疲懒,但凡没有这样多人在场,他便依言而行了。到底不想被人说恃宠而骄,他拉着朝恹,前往内殿。

朝恹道:“就这样了。”

顾筠道:“不是很累,就是有些无聊,我好几次神游天外……”

朝恹道:“我恩准你省去这道礼仪。”

顾筠知晓,对方做了决定,就很难改变,况且这是为了他好,也不再说什么了。

朝恹带着顾筠去往交泰殿东配殿,让人即刻卸去他一身行头。顾筠很想等到许景舟看看,然而细想一下,便知朝恹不会同意,他琢磨着怎么拖延一会,就听到好友的声音。对方回来了,灰尘扑扑,见到他眼前一亮,叽叽喳喳说好看。

朝恹立在一旁,面带微笑,看着这幕。片刻功夫,他喊住了许景舟,询问人接回来没有。

顾筠知道朝恹交了什么任务给许景舟,闻言,安静下来。

许景舟喝了一口茶水,道:“陛下放心,事情已经办妥,郡主现在小殿,请了太医,为其诊治。”

朝恹笑道:“劳烦你了。”

“陛下言重了,这是微臣应该做的。”许景舟说罢,转头对顾筠说,自己下去歇息一会,累死了。顾筠道:“等会来吃饭。”

许景舟看朝恹一眼,见朝恹没有出言,当即一口应下。

顾筠何等敏锐,自然注意到了这点。

他送走许景舟,坐回座位,老老实实由着人把行头卸了,换上一身正红色常服。朝恹在这个过程,就在一旁处理政务,顾筠余光看到他在看到一份奏折时,忽然皱起眉头。

“怎么了?”一身轻松的同时,顾筠扭身去瞧。

朝恹按着奏折,朝他的方向推来:“胡丞相给我出的难题。”

原是胡丞相借着才不久下面爆出的伪造盐引一事,提及私盐贸易之事。老皇帝在位时,大宣私盐贸易就非常严重了,宋丞相做了一系列措施,依然不能扭转乾坤。

胡丞相此刻提及此事,有效方法没有提供一个,焦虑倒是给人制造一堆,分分钟仿佛大宣要完了。即便是顾筠这个不曾去过朝堂的人,也看出胡丞相是在逼迫朝恹拿出一个解决方法,否则就是愧对天下,愧对祖宗。

朝恹才把局势稳下来不久,对方这招,又要掀起风波,毕竟几位皇子现在还好好在京,手里握着一定势力。

朝恹要想最快稳住局势,只能先把这群兄弟往旁边放着,因着有火器的压制,他们倒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情,不过这场风波一起,那就不一定了。

顾筠有些气恼胡丞相:“他这是做什么?他不想要脑袋了?”

朝恹闻言,神情却轻松起来,等到顾筠露出不解,他还笑了起来。

顾筠:“……”我安慰你,你还觉得好笑是吧?

顾筠实在不想理会他了,丢下对方就走。

朝恹拉住了他,将他拢入怀中,道:“他本来也保不住脑袋,此举不过寻求生机罢了。我倒不是烦恼他,而是烦恼私盐贸易,这事实在不好解决,依照现在的情形,抓严抓紧都不好,说到底了,还是当前朝堂的问题。”

顾筠道:“那你打算怎么应付这事?拖延到想出对策为止?一时半会倒行,时间久了,那就不行。”

朝恹道:“早知对方会弄出事情来,已经有了对策。”

顾筠惊讶:“未卜先知?”

朝恹道:“不是,这是先下手为强。”顾筠想听,但朝恹不打算解释了,他伸手摸向顾筠的肚子,道:“它会动吗?”

顾筠懵懵地看他。

朝恹:“没动?”听说这个时间,胎儿都会动了。

顾筠点了点头,见对方情绪低落,又补充道:“或许只是懒。”朝恹幽幽看他。两人就未出世的孩子是不是懒展开讨论,讨论到最后,得出只要不是疯子就行的总结。

为人父亲,分外开朗。

……

晚饭过后,朝恹去见嘉柔郡主。顾筠在许景舟的陪同之下,沿着花园小径消食,等到食消得差不多了,顾筠遣退跟在后面的紫藤等人,提起了许景舟小心翼翼对待朝恹的事。

许景舟道:“君是君,臣是臣。如果因为你的缘由,而忘记了身份,过分随便,那会出事。”说罢,拍了拍顾筠的肩膀,“我知道你很信任他,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

顾筠垂下了眼,跨过半月门,墙壁花窗投来斑驳光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天充盈在心的甜蜜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应该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信任他。”

许景舟想到什么,一惊:“你那时……”

顾筠颔首。许景舟握住顾筠手臂,道:“你要一直瞒着,瞒好了。”

顾筠道:“那它怎么办?”

“什么它?”

顾筠后面仔细回想,终于想起,胎儿是动过的,就在前不久,那时他感觉到了内里有水泡破裂的短暂声音,这正是胎儿活动产生的声响。顾筠终于对孩子有了实质感受,他的心脏像是被触碰了一下,生成柔软温暖的情感。他说:“孩子,我也要把它丢下吗?”

许景舟一句“要不然呢”,脱口而出。

顾筠一愣,笑着说道:“也是。”他不能放弃回家,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想其他,毫无意义。朝恹总能把孩子养得很好。

许景舟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干巴巴跟着顾筠走回对方寝宫后,道:“反正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顾筠眨了眨有些发热的眼睛,回身抱住了许景舟:“谢谢。”

……

“布大人和皇后娘娘的感情真好 。”嘉柔郡主笑着对朝恹说道。嘉柔郡主想要来见顾筠,朝恹带她过来,也是凑巧,两人走到不远处,正好看到这一幕。虽然隔着一些距离,却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朝恹:“布大人?”

“怎么了?”

朝恹眼尾带着笑意,道:“没什么,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嘉柔郡主道:“他们是亲人么?”

朝恹:“你觉得呢?”

倘若是以前,嘉柔郡主必然如实说了自己猜测,但现在她面对这个答应由她自己决定告不告诉爹娘找到自己的皇帝。嘉柔郡主慢吞吞道:“这我不敢妄言,我见到过长得特别相似的人不是亲人,也见到过长得没有半点相似的人是亲人。”

朝恹没有回话,带着她上前了。彼时,顾筠松开了许景舟,正和许景舟道别,见到朝恹,下意识扑了过来,仿佛一只乳燕。

朝恹接住了顾筠,亲昵地亲他的额头。

顾筠猛地往后退去,压低声音:“还有人呢!”朝恹道:“不是外人。”顾筠当然知道,正因为不是外人,所以需要避着一点,否则很容易被拿来调笑。他瞪朝恹一眼,看向嘉柔郡主。

嘉柔郡主率先行礼,顾筠让她不必多礼,从朝恹口中得知她是特地来找自己,以为对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自己说,便请对方到殿内说话。

嘉柔郡主拒绝了,她就是来看看顾筠是不是一如从前那般,生命力旺盛,见到对方一如既往,她就放心了,与此同时,她像被注入一针安慰剂,觉得世界分外美好。她向顾筠和朝恹告别,随手戴上宫女递来的面纱,去追已经离开的许景舟。

她到宫后,发现许景舟没有带上那名女子。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总之她去追了 。

第153章

她很快追上对方,不是对方刻意等他,而是对方被人拦住了。此人她不认识,打眼看去,对方像一只白鹤,但笑眯眯的模样,又让人觉得他的眼睛异常的小。

追着布大人已经是出格,怎能在还有其他男子在场的情况之下,凑过去?嘉柔郡主当即打算越过他们,只当自己不经意路过。

正在此刻,嘉柔郡主听到那只白鹤称呼布大人为:“许千户。”

许千户?

嘉柔郡主猛地朝许景舟看去。

许景舟面不改色地朝她点头,仿佛自己不曾做任何亏心之事。

嘉柔郡主面色白了几分,莫大的羞辱将她淹没,他猜到了,他什么都猜到了,所以他向自己报了一个假名字。

如果自己向爹娘提起自己爱慕,那么自己的谎言就会原地坍塌,只能认命。

幸好陛下把要不要告知爹娘自己回来的消息交到了她的手里。

嘉柔郡主眼圈慢慢地红了,但罪魁祸首半点表示没有,只当没有看见,从容不迫地问:“您有事吗?”

那只白鹤正是燕召,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退避三舍,然而嘉柔郡主不等他离开,自个先跑了。

燕召抱着双臂,笑着询问许景舟:“许千户,你不去追?”

许景舟似笑非笑,道:“燕指挥这话说得,我为什么要去追?”

许景舟早就认识了燕召,他去北境之时,途中曾经遇到过对方。

对方那时正逢命办事,具体做什么事情他不清楚,不过根据后续事情推测,对方那时可能是在摸其他势力大小。说来,这是两人第两次见面,算不上熟悉。

燕召弓起手指,抵着下巴,低低地嗯哼一声。

许景舟不太想就嘉柔郡主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将手臂搭到燕召肩上,刻意营造两人感情非常深厚的氛围,以娴熟而亲热的口吻询问对方最近过得如何,顺带吐槽上司。

等到对方顺着他的话答了,转移了话题,便寻了一个由头想要离开。

燕召叫住了他,道:“听闻你是燕菱人氏,明天下午可有空闲时间?咱们这些来自燕菱的组了个局,你要参加,以后在京中有什么事,也好寻人帮助。”

许景舟的新身份是朝恹安排的,无父无母,来自燕菱,与顾筠乃是表兄弟

许景舟闻言,自是一口应下。

燕召一双眼睛眯得连眼珠也不存在了。

……

另一头,顾筠目送嘉柔郡主离去,拉着朝恹休息。这一天实在太累了,不仅仅是身累,还有心累。

朝恹没有反对之意,除了外衣,沐浴过后,侧躺在顾筠身后,伸手环住了顾筠。

顾筠窝在温暖的怀中,很快睡着了。

半夜,他醒了过来,却见朝恹不在身边,他迷茫坐了起来,正要呼唤张司设,询问朝恹的踪迹,便听到细微的动静。

屏气凝神,侧耳仔细倾听,他就分辨出来声音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出。

他披上外衣,准备下床,脚尖触及柔软的锦缎鞋面,他顿住了,犹豫片刻,回到床上,脱了外衣,卧回原位。

漆黑的环境之下,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后面传来很轻的声音,随后,床榻下凹几分,腰间搭上一双手,稍稍用力,他整个人都被拽入熟悉的怀抱。

“阿筠。”年轻帝王在他耳后轻轻喟叹了一声。

……

成了皇后之后,大家对他的态度更加恭敬了。顾筠倒是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他的事业。

半个月之后,利民司的官员便尽数到任了。

……

利民司最大的官职是郎中,而后,即二把手是员外郎,这是按照新修官制定的。

顾筠兼任郎中,担任员外郎的是一个结束丁忧不久,等待起复的官员,姓黄,单名一个允字 ,最高做到某散州知州,而今三十有八,算得上是年轻有为。

此人根据调查来看,要比某位工匠要识趣得多。

今日上任,他的双手揣在袖子里面,立在门口,带着自己尚且不熟悉的下属等着顶头上司。

对于这位顶头上司,他早就打听过了,得到的结果与其他人得到的结果相同——才干不知几何,为人倒是和善。无论如何,不可轻视。

不多时,他见到了等待的人。

青年身着一件宽松的轻薄红袍,头发随意扎起,怀里抱了一只雪白的猫,步子很轻,颇有隐士的散漫之意。对方带着两位内侍,很快走到他们面前,长睫微抬,露出一双温和如玉的眼睛,他将他们审视几息,笑着说道:“诸位大人可用了早饭?”

黄员外郎谢过关心,回道皇后娘娘,因知初上任时,事情繁多,责任重大,未免因为可控之事扰乱心神,所以早早用了饭。

其他人跟着附和,一面附和,一面偷偷去看顾筠。

不愧是令陛下昏了头的存在,实在美丽,大概话本子里面的神仙便是这副模样了。

众人不敢多看,瞧上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顾筠闻言,轻轻颔首,他朝着利民司里面走去,慢慢地说:“有件事情我要强调一下。”

黄员外郎带着众人跟在后面,道:“您说。”

顾筠道:“在这里我只是你们上司。”

黄员外郎闻言,稍稍一顿,随即喊道:“大人。”其他人如是这样跟着喊到。

顾筠摸了摸猫头,应声。

过了大门,穿过门道和仪门,就到了正堂。正堂作为整个利民司司署最核心、最宽敞的厅堂,位于院落中轴线的中心,是核心官员升堂议事、处理重大公务、接见重要访客的场所。

因为是利民司正式运作的第一天,故而正堂下方立着司中所有的吏。

一行人到了此地,顾筠在主位坐了下来,黄员外郎在主次位坐了下来,其他官员则立在了堂下,在一群吏前。

以顾筠的角度看去,乌泱泱一片的人头。

猫养了段时间,胆子大上许多,好奇地探头。

顾筠举起了猫,问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放它?”一个书吏机灵道:“有竹编的大篮子。”顾筠点头,他便飞快跑去拿了竹篮来,且往里面铺了一层柔软的棉布。顾筠满意地把猫放到里面,交于一旁立着的内侍,让人带去他办公的地方。

黄员外郎问道:“大人,咱们现下要做什么,请您吩咐。”

收到就职消息,大家便去了解了利民司的存在意义,并据此推断出来,上任之后大概要做什么。不过具体需要做什么,还要顾筠这个顶头上司安排。

黄员外郎暗暗地想,如果顾筠不会安排,或者不知道怎么安排,那就得理出一个章程,上交对方,给对方一个参考。作为下属,他是不能指使上司做事的,上司那么聪明,用得着他?如果他都能做好,那还要上司做什么?

黄员外郎捏了捏袖袋中的薄纸,事实上,他已经弄好了章程。

顾筠看了一眼他,将目光投向其他人,道:“可能跟大家想得不太一样,我们先不做事,先学,学怎么栽好粮食。”

黄员外郎:“?”

大家:“?”什么东西?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得懂,怎么组合成句就听不懂了?

第154章

现下在这里的人,不说亲自栽种过粮食,最差也是知道怎么栽种粮食。怎的还要学?难不成要他们亲自下地栽种粮食?

可……那他们寒窗苦读又为得什么?

众人不说怨声载道也是极为不爽,可到底身份悬殊,那便只能强迫自己忍着,正如之前做下的决定,得罪不起,顺从就好,不过混上数日就能换得衣食无忧,有何不好?

顾筠看破他们的心思,却没有解释的心,左右等会他们就知道了。顾筠的对照教材已经编好了,但前两日备课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教材里面涉及很多现代科学,换而言之,这些人要想真正听懂他在说什么,至少要懂基础物理化学。

顾筠记性不错,倒还记得这些知识,于是花了些时间,配合当前国情,整理成书,从零开始教学,为此他还找人印了出来,每人一份,就连吏也有。

——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干脆整个利民司官吏都跟着学好了,说不定还会有意外收获。

顾筠让两位内侍把书发放下去。

这两位内侍一位叫小典,一位叫文常,两人都是东宫旧人。

一位原先协助赵禾处理事务,一位是顾筠身边的首领太监,主要负责对外联络、采办、警卫以及宫中事务管理,部分工作与张司设有部分交叠。

对方办事很是妥帖,话又极少,且并不太贴近顾筠的私人生活空间,故而顾筠与他平日交流是极少的。

这次是要对下教学,缺乏帮手,因而叫上了对方和前者。

小典和文常干活干净利落,很快把书发放到每个人手里。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垂下视线,映入眼帘的是蓝色书皮。

《格物新书》,有人根据书皮上的大字念出书名,大家动手翻开书皮,看到第一页:

察微知著,从水火之变到万物之本。

众人:“?”

再往后看:【序篇】

夫自鸿蒙肇判,俯察仰观,圣人所以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也。然《禹贡》辨土,仅列九州;《考工》记器,未穷其理。岂非智有所不及,而器有所未精耶……

盖天地万物,莫不有法。

星躔东升西坠,潮汐朝退夕还,薪尽火传,冰融水溢,此皆可见之常理。然其所以然之故,千百世以来,或归于阴阳,或托于鬼神,臆测者多,实证者鲜。

……

盖天地本无心,以万物运行之法则为心。人能识此法,岂非为天地彰显其心乎。

是為序。

众人看懂了序篇,它不仅是在诠释“察微知著,从水火之变到万物之本”,还在向大家灌输一个观点,看懂这本异域新知的书,便可参悟天地至理、为天地立心。

自然,没有一个读书人可以抵御这番诱惑,当即血脉喷张,毫不拒绝地向下翻去:

第一课:万物之理——从“格物”到“格理”

【本课旨要】

承朱子“格物致知”之训,今日吾辈当以新法、新眼目“格”天地万物。本课之要,在于立新基、授新法、窥新理,从观其象,至究其所以然。

【一、 破题:何谓“格理”?】

……

【二、 新基:万物皆“微尘”聚散】

……

【三、 新法:以“热动”释变化】

……

【四、 实证:格理之钥】

……

【五、 本课精义】

……

【课后思问】

……

第二课:天地之间有杆秤——物质与力之法度

……

第三课:火与气的新知——燃烧与呼吸的奥秘

……

第四课……

众人:“……”

什么东西?

众人瞬间觉得自己成了文盲。

凑近了看,更加邪门,这些文字歪歪扭扭,仿佛在他们眼皮跳底下乱做一团麻,将他们的思维能力霍霍成烂泥。

大家窃窃私语起来,开始怀疑人生。

黄员外郎轻咳一声,他将书从头到尾翻上一遍,站起了身,来到顾筠身旁,压着声音,低低问询:“大人,不知此书著者是谁?如此天书……”

刻意顿上几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绝无半天演绎痕迹。

“我们这些人还是见识少了,不大看得懂,倘若能够得人指点,那真是再好不过。在大人的建言之下,陛下设立利民司,将我们提升至此,我们便是肝脑涂地,也不能辜负陛下与大人。”

顾筠笑意不减,回答:“著者太多,不能道尽。至于谁教,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

第155章

……

顾筠发了一本无人看懂的书给利民司上下,很快被大众知晓,毕竟顾筠并没有禁止外穿此事。

稍有人脉的权贵都通过利民司官吏看到了此书,一群人将其誊写到誊写本上,扎堆妄图解析。

胡丞相却是没有这个心思,只是看了一眼,便丢开了。

他前段时间提了私盐贸易,本来打算掀起一场风波,谁料突然传出李指挥使“李澜”在某县受到乡绅迫害,现已身死的事情。

陛下发了一通火,甩出那县乡绅现今势力已及近些年所犯之事,把私盐贸易的矛头也指向乡绅,说是乡绅贪得无厌,专横暴戾,迫使百姓生活困苦,只买得起私盐。

于是一场削打乡绅的活动开始了,先从那县开始。

陛下派了三皇子、五皇子统领此事,又把他的表兄弟“留守中卫指挥使”一竿子支了过去,听从两位皇子安排,准确来说是两位亲王安排。

陛下共有十一个兄弟,有几个兄弟没有养大,后面死了一个太子,折了六、八皇子,现在只有四位兄弟,分别是三皇子、五皇子、十皇子,以及上前年方才出生的十三皇子。

前段时间,陛下便给他们封了亲王,赐了府邸。

府邸并非新修,只是进行一番简单修缮,四位亲王谢恩之后,迫不及待带着全家搬了进去。老皇帝给他们全部安置在东苑,把他们憋屈坏了。

不过,除了十三,其他亲王并不领朝恹的情,那皇位若是轮到他们来坐,还能给其他亲王更多好处。

总之,两位亲王与他的表兄弟并不是一个派系,途中产生多少矛盾,他的表兄弟又受了多少气也就不提了,到了地方,他的表兄弟既然被人偷袭,断了一条腿。

表兄弟寄信回来,说是三皇子,这位被封诚亲王的人,与他有过很大冲突,怀疑是他对自己下此毒手。

胡丞相正为此烦恼,依他看来不是诚亲王,即三王爷,倒应该是陛下。他想博取生机,陛下又何尝不想除掉他这一派?

想着此事,片刻之后,他再看到那本《格物新书》 ,忽然有了一个猜测:那些火器应与这位新皇后脱不了干系。

与此同时,三、五王爷留在京中的幕僚等人为着显示自己有用,拿着这书看了看,飞快写出了自己的看法,寄于他们。

……

京中诸象,朝恹又如何不知?

朝恹看罢夜行卫递来的密函,丢到一边,提出京中只会吃米粮的废物官员,干净利落,把他们打包也送去削打乡绅。

能锻炼出来一个也是好的,锻炼不出来,死了算了,节省开支。

除此之外,又着手官员升降任免,开恩科之事……他也想看看《格物新书》。

顾筠特地给他准备了一本。但实在没有空闲时间,无奈,只得作罢。倒是赵禾等人,问过朝恹,忙里偷闲看了起来。

……

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他而起的热闹,顾筠听宫人说了却没有记在心头,他在小佛堂,听紫藤诵读《心经》。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要听紫藤朗读,但听张司设说,这能为未出生的孩子祈福,正巧此刻无事,且临近吃饭还有一段时间。

脑袋一抽,他是这样形容自己,其实真正应是对孩子上心了,总之,他又把抱着《心经》的紫藤给喊了回来。

现下听得一派宁静,顾筠低头看向自己肚子,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挺软,难怪朝恹喜欢盯着,他又戳了戳,突然感觉到一阵异动。

顾筠:“……”

顾筠意识到是懒虫在动,正巧这会许景舟进宫了。

对方现下住在宫外,朝恹给了一方自由进出皇宫的牌子给他。

顾筠想将此事分享与他,想到此前谈话,话到嘴边,又吞咽了回去。

许景舟给他从宫外买来一堆确定过安全的零食,道:

“我与燕兄等吃饭,饭桌上听闻某位夫人怀孕了就是馋嘴,想到了你,所以特地去买了这些,你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自从上次燕召引荐了一众南菱人给许景舟认识,两人的关系就在对彼此印象不错的情况下,越来越好了,现在已然称兄道弟,时不时聚餐。

顾筠定神,翻了翻东西,挑一包杏干出来。

虽然他现在不似孕前期一般,只对酸的食物有着胃口,但瞧见酸的食物,还是特别喜爱,忍不住去咬两口。

许景舟瞧见自己的心意得到认可,自然高兴,说起教导利民司官吏的事情。“我现在无事,能帮你教好些日子。”

顾筠道:“你接下来要被升为什么?”许景舟滞留京中不过几日,他就通过朝恹的举措,知道朝恹想要前者担任重务,但具体升到什么职位,他就不知道了。这会听许景舟说到这儿,少不了问起。

许景舟便笑:“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赵禾话里的意思是陛下想要把我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同李指挥使帮着陛下整顿腐败军队。”

顾筠闻言,皱起眉头,目露愧疚。

许景舟一眼瞧出对方在想什么,定是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当初两分钟问答,没有询问他们在此间死了,还能不能回家的事情,反而问了朝恹能不能跟着去往现代。

可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问题,谁没有私心,即便是他也有。再则,时间有限,朝恹那个事情没有答完,这个事情就能答完吗?既然不知,那就不要再去想什么了。

他将手臂搭在顾筠肩膀上面,顺口咬走一块杏干,酸得他眉毛拧做一团,勉强吞下,道:“不要担心,要是真遇到危险了,我就把李指挥使推出去,死道友不死贫道。”

顾筠歪头看他。

许景舟道:“别跟陛下说。”

顾筠:“……”

顾筠神情舒开,同许景舟说,如果他升的职位正如赵禾透露出来的一般,那就要从现在就列出整顿计划。

说到这里,顾筠想到李澜,问道:“李指挥使可回来了?”

许景舟想了想:“他的任务前些天也完成了,想必正在回来的路上。”

顾筠点了点头,两人说起整顿计划,讨论出来一个大概轮廓,许景舟拿笔记了下来,回去自己完善,到时候再拿来与顾筠等人看看,可行不可行。

顾筠借此让许景舟不必给他帮忙。

许景舟与他不同,他是武将,动不动到处跑,身边不能像他一样,簇拥一群人,如果如自己一般显眼,很容易被人下黑手。

两人又说了话,便各自回去了。

顾筠现在住在坤宁宫。坤宁宫离朝恹不如从前住所近,但因为它很大,足够他折腾教学器材,他就在此也安了个窝。

朝恹得知此事后,自个识趣,倒也不说什么,晚上处理批阅完,跟着过来。

顾筠实在等不住他,通常先行睡了,今晚亦是如此。

朝恹今晚回来的更晚,回来之时,宫门下匙许久,他见顾筠睡了,便放轻了动作,沐浴完毕,小心上床。

尚且不曾靠近,对方似乎察觉他的存在,闭着眼睛,钻入他的怀里。

暖烘烘一团,因为怀孕,更加柔软。

朝恹疲倦的眉眼垂下,神情柔和,轻轻揽住了人,稍纵片刻,手臂用力,加大拥抱的力度,使得两人身体贴合更多。如此,即便自己睡着了,对方也走不了,不过真要对方走不了,他也不指望此举。

……

许景舟回到租赁的住所,正要练上一套棍法就去休息,便被燕召找上了门,对方带了酒来,问他要不要喝酒。

许景舟诧异道:“你这个领头,明天不上职吗?”

燕召打开了酒,笑着说道:“不喝多了,你也知道,干我这行,压力太大,需得找个渠道发泄。废话少说,陪不陪我?”

许景舟啧了一声,随手将棍丢到兵器架上,道:“得得得,舍命陪君子。”

燕召笑眯眼睛。两人这就寻了一个方便赏月的地方,对着喝酒。喝了几口,燕召不由叹气,许景舟将他盯着:“光喝酒你还不满意了?怎么,要歌舞助兴?”许景舟朝他伸出了手,“也不是不行,拿钱来,我给你请。”

燕召一掌拍去:“我哪里是为此事发愁?”

“那是为了什么?”燕召又不说话了。

许景舟追着猜测缘由,一面说着,一面伸着脖子,盯着他的脸部,不想错过一点表情变化。连说几个缘故,对方都没有反应,直到说到为情所困,对方才有反应,他的眉毛与嘴角都往下耷拉了一点。

许景舟见状,豁得就笑出了声,道:“喜欢哪位小娘子?同我说说。”

燕召道:“同你说了又有什么用?”许景舟道:“让我乐呵乐呵。”

燕召眼睛睁大。许景舟一把捏住他的眼皮:“对,没错,就这样,这样多帅。对方指不定是因你眯眯眼不喜欢你!”

燕召:“……”燕召扯了扯嘴角,挥开他的手:“你身边连个人也没有,怎的好意思指点江山?”

许景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燕召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也有喜欢的人?”许景舟不假思索道:“准确来说是有,我上私塾时,喜欢过一个人。不过后来就不喜欢了。”

燕召:“为什么?”

许景舟:“我不是断袖。”

燕召琢磨了一下,听明白了,道:“你以为那人是女的,其实对方是男的。你发现他的真实性别,你就不喜欢了。”

许景舟嗯哼一声,然后自己乐了起来,燕召慢慢喝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水滑过喉咙,他看着天上弦月,若有所思。

第156章

片刻,他道:“性别有那么重要吗?”

“废话。等等,你的心上人是个男的?”

燕召:“……是啊 。”许景舟回想了一下,默默往旁移去,燕召气道:“不是你。”许景舟这才挪回原位,呵呵笑上两声:“听到这儿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因为你是男的。”

燕召闭上眼睛:“对。你说,如果我男扮女装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