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78(1 / 2)

第171章

顾筠于是飞奔着过去了,本来他是想直接扑到朝恹身上,亦或者挂到朝恹身上,但一来这是广场,众目睽睽,到底要给自己留点面子,二来对方已经抱着孩子,再负担一个他,未免太难为对方了。

顾筠到了朝恹面前,压着声音喊道:“朝恹。”

他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星子,似乎只为朝恹一人而闪烁,他没有笑,可是他的高兴已然从嘴角眉梢流落出来,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香甜气息,仿佛一踮脚就有花蜜淌出来。

朝恹仔细打量顾筠,瘦了些许,皮肤黑了些许,粗糙些许,可是神采奕奕,竟比在宫中还有绚丽夺目。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神经却是一突一突,他伸手摸向对方脸颊,温热柔软的真实触感。

他很轻地出了口气,牵着顾筠往皇宫去。

至于黄员外郎、华雀等人,既非蠢材,自会安排自己的去向。

由于牵着顾筠,所以朝恹只能单手抱着孩子,这也不累,首先孩子二十斤不到,其次孩子很乖,被人抱着走路时不会动来动去。

朝恹说道:“这是继承了你的优点,这很好,但愿之后他能一直这样下去。”

顾筠琢磨一下,并不觉得自己乖,朝恹兴许对他有着很厚的滤镜。

但他心情甚好,走路都像在跳舞,故而不去与对方计较这一点问题。

他仔细观察朝恹,一如既往,看不出来什么变化,他把目光投向朝恹抱着的大囡,方才匆匆一眼,只对对方有了一个长大很多的大概印象,此刻细看便能看出对方长牙了,不多,两颗,朝恹把他养得很好,皮肤瓷白,衣着整洁。

见他看着自己,大囡扒着朝恹的手臂,探出脑袋,朝他看来。

大囡的眼睛已经露出本来颜色,黑漆漆的,像两颗水灵灵的黑葡萄,盯着人时,显出专注之意,可爱极了。

顾筠灰尘扑扑赶回,还没打理,就不去摸他了,但他靠近了几分,含着笑意,问他:“大囡知不知道我是谁?”

大囡眼睛一眨,浓密睫毛跟着动作,他缩回了朝恹怀里。

朝恹早就注意到他俩的动作,见状,道:“你离开时,孩子太小了,还不能记事。”

顾筠道:“这我自然知道,不过逗逗他。怎么,你还着急了,你是着急我还是着急他?”朝恹眉眼低垂,蕴起温柔:“你明明知道的。”两人正说着话,大囡又探出脑袋来,“de——de——de。”

顾筠:“?”顾筠抬头,对上大囡:“他在说什么?”是人话吗?他怎么听不懂啊。

朝恹回道:“正是鹦鹉学舌之时。”他笑了,“听也听不明白,说也说不完整,就爱跟着大人张嘴,经常一串叠字。”

顾筠听罢,也笑了。

两个大人倒是高兴,徒留一个小孩愣住,从咿呀学语的好奇转为不解大人们为何如此的迷茫与困惑。

新脑袋拼命地转,但奈何实在不够用,最后只能跟着大人们高兴,咧嘴开笑。反正他没有感受到半点恶意。

顾筠看着心肠都软了,他拉着朝恹加快脚步,进了皇宫,回到寝宫,一番打整,干干爽爽出来想要去摸大囡。

大囡起先还不给摸,扭着屁股往朝恹怀里钻,后被朝恹提了出来,方才视死如归地给摸。顾筠的动作很轻,手指也很温暖,大囡被摸了两下就不抗拒了,他主动把脸往顾筠手掌贴去。

顾筠搓了一把他的脸,肉嘟嘟,手感很好。为了拉进和亲生儿子关系,顾筠草草吃了晚饭,便拿了本书,念于大囡磨耳朵,对方一面听着,一面四下爬行,“翻山越岭”,最后成功睡着了。

顾筠把孩子抱了起来,这点重量对他而言不是负担,正要询问朝恹,对方现在睡哪里,还是奶娘和张司设照顾他吗?抬头看去,只见朝恹沉默地坐在一旁,正在擦发。

顾筠唔了一声,把小孩放在自己床上,压好被子,快步走到朝恹身后,扑到他的身上:“朝恹——”尾音拉得很长。

朝恹跩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旁坐下,道:“湿发碰着凉。”顾筠挽起袖子,道:“我来给你擦发。”

朝恹拒绝了,道:“我自己来,这事做着,能让我心境平和。”顾筠问道:“又是因为政事烦心?”话落,顾筠的脸被对方的手盖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过片刻,重见光明。

朝恹说道:“如果为着政事烦心,那真是烦心不过来。”

顾筠:“那……”

朝恹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顾筠道:“我就知道你是因为我忽略了你不高兴。”

朝恹捏着顾筠看,透过光鲜亮丽的表皮看到俏皮可爱的里子,他松开手,擦罢头发,朝后靠去,结实光亮的椅背不曾发生任何声响,道:“嗯,好聪明。所以应该给你什么奖赏?”

顾筠道:“我想想。”然后噗地笑了,实在没有忍住。他跨坐青年腿上,揪着青年衣领,用鼻尖蹭蹭对方的鼻尖,带着几乎发颤的笑音说道:“当今原来是个这般幼稚的人。”

朝恹搂住他的腰,以手去量尺寸,最后问道:“今年还要去北境吗?”

“去,我要检验杂交是否成功。”顾筠这话说完,自己先行沉默了,过了一会,他补上一句,“流程黄员外郎等都知道了,他们先去,我可以晚几天去。”

朝恹道:“晚得了几天?”

顾筠掐着算时间。

“罢了。”朝恹捏住了他的手指,“到了再说,此刻说定,怕是后面再有事情,说变就变了。”顾筠听他这话,亦觉得分外有道理,于是应下了。应罢,他想到什么,心上咯噔一下,仔细观察朝恹的表情。

朝恹问他:“怎么了?”

顾筠想答,又怕因此吵架,一时之间,僵住了。

两厢对视,顾筠搭着他的肩膀就要下去,腰身却被拢紧了。

朝恹按着他不许他动,这样强硬的态度,只一瞬间便让顾筠知道对方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说道:“这该怎样说呢?一来,我并不确定我到那时不能同你走,二来,我现在对你好些,假设那时我不能同你走,你说不定会因此而留下,你就当我在用苦肉计罢,再来——”

他笑了一声,轻吻顾筠,一面拨开严严实实包裹住顾筠的衣服的衣带,顺着平坦紧实的小腹往上摸去,“既戴其冠必承其重,我总不能明知你们能够改善大宣百姓们生活,却因为一己之私,去阻拦罢?”

顾筠哑然,对方直视着他,道:“我们的结局是好的对吧?”

顾筠想说是的,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谎言,如果注定要分开,结局必定惨烈。可他此刻又实在不想撒谎,就像上次对方询问那道力量给的答案一样。于是他避开了朝恹的视线,捧住了他的脸,深深地亲了下去,含糊地道:“我与你怀揣着一样的希望。”

因为没有提前去做措施,两人并没有深入,只是磨磨蹭蹭着感受对方的体温。

宫人都退下了,大囡睡得正香,两人只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

顾筠浑身都冒着玫瑰花香,他自己笑说是成了精的妖怪,反将汗涔涔的脸颊埋到对方肩颈。朝恹的衣服都褪到了腹部,漏出大片结实肌肤,上面带着汗水,湿漉漉的似乎在灯下泛着光芒,顾筠看了几眼,忍不住伸手去摸。

朝恹将几乎从顾筠身上滑落的衣服往上捻了一番,任着顾筠动作。顾筠摸了一通,手感挺好,虽然他一早就知道,他勾住了朝恹的脖子,贴着对方的耳朵,问他有没有事情要做。朝恹回答没事,他特意腾了一整个下午带着晚上。

顾筠便安心了,他浑身没有力气,像块黏糊糊的年糕,伏在朝恹身上,把玩对方的头发,同对方说着自己遇到的趣事。

尽管这些趣事他和着公务已经在信中说了一遍,可是现在见到真人,他还是想要再说一遍。

朝恹静静听着,时不时说上一两句,促使顾筠继续往下说去。此刻毫无意义的闲聊,两人都觉得舒服,比做爱还要舒服。

灯火明亮,蜡烛滴油,时间在温暖的寝宫之内,悄无声息地流去。

顾筠说着说着困了,下巴搭在朝恹肩膀,瞌上眼睛。朝恹脱了碍事的外衣与中衣,赤着上身,把人裹紧,抱到浴池,鞋袜早就脱了,倒是省了一桩事情。

他给人洗了一遍,自己也洗了一遍,方才上床休息。床上的大囡则被他喊了奶娘带了下去。

顾筠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朝恹合紧了床帐,把人圈在怀里,轻声说道:“睡吧。”

顾筠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他又睁开了眼,眼中含着泪水,犯着困意,含糊说道:“忘了件事。”

朝恹耐着性子,道:“什么事情。”

顾筠蹭了蹭他的下巴:“临行之时,许景舟给了我两张名单,一张是有利大宣的,一张是不利大宣的。他托我给他找人,以我之力,必然找不到多少,所以——”顾筠软乎地寻到他的嘴唇,在上面印了一下,“你得帮我。”

朝恹手指穿入爱人墨发之间,神色晦暗,他轻轻地问:“名单在哪里?”顾筠道:“在一个上了锁的匣子里面,我放入衣箱里了,明日拿给你。”

朝恹:“太麻烦了,你现在背给我听罢。”

顾筠道:“我只扫了一遍,哪能记住。”

朝恹:“知道了,睡吧。”

……

当天晚上,顾筠熟睡过后,朝恹就起身了,他让人从衣箱里面翻出那个匣子。传唤开锁匠,打开匣子,拿出名单。

……

第二日清早,顾筠打开匣子,两张名单赫然摆在中间。他拿了出去,交给朝恹。朝恹看了,道:“可有时间限制?”

顾筠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朝恹:“好。”指尖点着那张不利大宣的人名单,“不过这些人活着就是大麻烦。”

顾筠听出来了他的想法,与许景舟的想法一致,两人都想直接杀了这些人。杀一人还是杀数人,顾筠回来的路上想了很久,已经有了答案,他说,许景舟也是这样说的,如果他们无可救药了,那你们看着办就是,不必问他。

朝恹应好,拿着去办事了。

顾筠则去看大囡了,对方已然醒了。见到他就笑,疏离感散了不少,顾筠陪他玩了一会,就去利民司看这些官吏把他带回来的杂交麦种怎么保存了。

见人保存妥帖,顾筠放心了,他特意取出几粒,拿与朝恹。

朝恹看罢,让人特意在早朝时呈出,如此也好叫朝堂之上的其他官员知道利民司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其他官员:“………”比起这些还未确定成功的杂交麦种带来的巨大好处,他们更加关注圣上这样大张旗鼓做什么?难道圣上是在内涵他们没做什么事情?

冤枉!这些日子为着做好您整出来的各种事情,谁不是忙得死去活来。

当然,成效也是很高,现在京城之内,哪个横行霸道的存在想着他们不是恨不得吃他们血肉,哪个百姓见到官员谁不是笑脸相迎?相信不久,这种现象就能推广全国。

所以,他们哪里偷懒了?他们的眼圈难道是自己画上去的?

他们顶多顶多趁着下值前喝杯水的功夫讨论了一下买卖债券,拿着顾大人给的图表法,配合算数,计算了一下何时买彩票,去何区买彩票才能中奖,发一笔合理的财。虽说圣上给他们的俸禄提高了许多,但钱嘛,越多越好。

——当然,其中不包括宋相公一干负责保证债券与彩票正常运作的人。

要不说胡丞相脑子好使,就在大家尚且费解之时,他已经跪了下来,大赞顾大人。

宋丞相心中大骂一声马屁精,拉着好不容易求来,上任不过两个月的同僚李丞相,跟着大赞。丞相们都这样干了,其他官员哪有不这样做的道理?反应过来,跟着大赞。

一群人赞罢,又把利民司全体赞了一遍。黄员外郎是要上朝的,闻言,整个人都不自在了,等到下朝,揣着当今有赏的消息,一溜烟跑了,众人万万追不到他。

顾筠这时还没从利民司回去,见到屁股后面着火似的,匆匆回来的黄员外郎,不由问他出什么事情了。

黄员外郎擦了擦汗,如实告知。

顾筠:“……”

顾筠很快缓过神来,他让大家不要得意忘形,是非成败,还没定论。黄员外郎被赞得险些忘了这事。

顾筠又说,去年各地土地增肥效果出来了,各地县令同往年做了对照,数据已经呈了上来,你们自己看看。

黄员外郎立刻应下,仿佛飘着天上的心定下,等到进入利民司,看到里面,或同吏部官员推广轮种、套种的同僚,或和工部官员、木匠试用民间献上来的新耕作农具的同僚,或气得跳脚也要教导地方派来学习《格物新书》的官吏的同僚……黄员外郎彻底冷静下来。

他们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等都做好了,再得意吧。

这些事情是顾筠在他们部分人完成增肥任务后,陆陆续续安排下来的。此去北境,擅长做这些事情的人就被留在了利民司。

不过说来这些事情,顾筠只是提了个大概,其他都是他们自己弄的,从最初设想到现在做成,一切还算顺利。

不愧是千军万马厮杀出来的强者,就是好用。

黄员外郎进入利民司不久,顾筠离开利民司,他找到朝恹,问他为什么来这样一出,朝恹说想要他们知道我配不上你。

顾筠:“?”

朝恹道:“这样他们就不会提选秀了。”顾筠幽幽地说:“如果我太优秀了,你觉得没人跟你抢吗?”朝恹:“?”朝恹从容不迫地把他抱进了怀里,淡淡说道:“我会杀了他。”不知是杀这个字给人印象太深,还是朝恹当时说这话,本质太过阴森,当天晚上,顾筠做了噩梦,噩梦起先光怪陆离,而后变得符合常识。但附和常识后,就让他感到恐惧,他居然看到了许景舟的墓碑。

心跳剧烈,胸口发蒙。

半夜,顾筠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是他养的猫趴在他的身上。“你这么在这里?”

正在此刻,披着外衣的朝恹抱着夜里醒来,不肯睡觉的大囡进来了,道:“它吵醒你了?”说罢,提着猫脖颈,放到床下,“非要进来,我让你进来了,你又不安生?”

大囡跟着咿呀咿呀,同时朝顾筠伸手要抱,他已经信任喜欢顾筠了,毕竟存在血缘关系。

顾筠接过大囡,对朝恹道:“不关猫的事情,我是被噩梦惊醒的。”

朝恹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一头冷汗:“什么梦?”

顾筠抿着嘴唇:“我梦见许景舟死了。”

朝恹背光而站,表情模糊,看不清,几息之后,他坐到床边,轻轻地吻了顾筠:“梦而已,不必当真。”

顾筠闭上眼睛:“我知道,否则我也不想活了。”

朝恹的脸色难看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

……

固金州城总兵府,暮色深沉,细雨翻飞。

许景舟立在窗前,翻看早早撒到北荣镇的探子传回来的各类消息,看得渴了,端起茶杯,牛嚼牡丹,全部喝了。

正要接着来看,眼前花了,身体不受控制,向后倒去。

什么情况?!

心下惊悚,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刚刚喝得茶水,心道或许里面有毒。来不及想明白重重检查之下,毒是怎么到他杯中的,他便应声倒地。

第172章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已然天光大亮,下意识感受自己身体,并无大碍。许景舟古怪地想,难道自己只是太过劳累了,可是稍微抬眼,见到周遭环境,他便知道自己方才的猜测错了。

他目前处在一处极为封闭的密室,壁上灯静静地燃烧,光芒算不上明亮,空气之中弥漫着烛油与纸墨气息。

他扭动脑袋,看到后方有几排架子,上面已经清空,残留在地上的凌乱废纸表明,它的主人是在慌乱之中把东西收拾走的。许景舟转念一想,便大概猜到密室主人的大概身份,应是固金镇某位已经被他就地正法的官员。

可是,又是谁把他弄来这里?

他朝下看去,自己的手脚均被锁链扣住,锁链那头靠着墙壁,正是方才没有动作,所以不曾察觉。许景舟尝试挣断,颓然发现不可能时,密室被打开了,一个老者走了进来。

许景舟定睛一看,他的手中竟然还提着一个食盒。对方没有靠近,把那食盒放在地上,手头用力,推了过来。

他说吃吧,吃完了上路。

许景舟听得恶心,道:“你为谁做事?”

老头说是为了自己,原来那官员与他家有再造之恩,而今官员死了,他就想要为他报仇,至于家人已经安排走了。

许景舟听得目瞪口呆,算是明白什么叫忠仆了。许景舟又问:“所以我现在被绑这里,受你威胁,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当然。”

许景舟道:“你这又是何必?眼见的日子要好过起来了 ,你却自寻死路,如果你现在放了我,我便不同你追究,天底下那样多受苦受难的人,你杀了我,谁给他们做主?”

许景舟心里是不信他的话,不论他是何等身份,一个人的情况下,都不能越过密匝眼睛,算计到他。

对方一定有着内应,且这个内应,或者说好几个内应已然在他身边埋藏许久,熟悉地形值班等。

另外,许景舟还有一个疑问,对方这样不喜他,为什么不直接下毒杀他,而要把他弄出来给口饱饭再杀?这不符合逻辑。

除非,许景舟想到一个可能,等到对方阴沉着脸叫他住口之后,便打开食盒,将其中的饭菜尽数扫上一眼,道:“这些东西也能作为本官最后一餐?怕不是喂猪的。”

对方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显出羞恼之意:“你要求倒还多!快吃!”

许景舟冷下了脸:“换去!”

老头低骂一声,扭头就走。

许景舟看准时机,将一只碟子中的菜倒入食盒,扳断碟子,扳出一条一头尖锐的瓷片,藏在掌心,剩余部分也丢入食盒。

不多时,老头回来了,对方不是给他换饭,而是取了一把弓箭,想要射死他。

许景舟心道:这倒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方才便猜测,这老头是瞒着同伙做事,同伙是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益处,而这老头口上说着同样,其实是想为他那狗屁恩人报仇。

他送来的饭菜,很大概率有毒,如此,怎么不算吃完了送走他?而今计谋失败,必然恼羞成怒,想要直接做掉他,慑于他的武力,势必选择远程武器,例如自己擅长的弓箭。

许景舟刚才与他说话时,发现他手上有长年累月使用弓箭落下的痕迹,这都要多谢慈宁寺传授他棍法的师父,对方顺带教了他如何通过双手辨认陌生人的身份。

老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罢,挽弓拉箭,一箭射来。犹怕他躲开,一箭射罢,又去拉弦搭箭,预备接上第二箭。

许景舟岂会给他射上第二箭的机会,先扯了食盒挡下第一箭,趁着对方射出第二箭时,找好角度,手指夹着瓷片,掷向对方颈部动脉。

一道沉闷的声音,瓷片扎入对方喉结偏左位置,打偏了。

早知道就缠着李澜学一手投掷了。对方投掷那叫一个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百米外的柳叶都能打个准。之前打他晕穴也很准。

许景舟舔了舔略有些许干燥的嘴唇,心生后悔,但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他后悔,便是几息亦是不行。第二箭已然飞来,他即刻抬起食盒,挡下这一箭,食盒剧烈颤抖,震得他手臂发麻,下一刻,便四分五裂,残羹冷炙撒了一地。

那老头正是情绪高涨,根本感知不到疼痛,再度射箭,这次连发三箭。

许景舟躲开了两支,最后一支没能躲开,因为锁链实在太短,活动空间有限。

他被射中了肩膀,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闷哼一声,他抓起地上落下的几支箭,朝老头用力掷去。

其中一箭正好插入对方拉箭的手,如此,对方便没法射箭,许景舟见此,故意激他上前,正是热血上头,对方嚎的一声扑了上来。

许景舟立刻撩起铁链,勒住对方脖子,直到对方彻底断气,方才松手。

喘着粗气,坐在原地歇了一会,许景舟把死老头掀开了。折断箭身,扯下块布,对准伤口,连同箭头一把包上,便俯身去收老头的身,从上到下,竟什么也没有。

许景舟骂了一句,踢他一脚,盘坐在地,等待对方同伙,或者,救他的人,不过后者感觉不可能比前者快。

等了半天,许景舟半个人影都没见到,他有些焦虑,怎么回事?难道这死老头把另外看守他的人杀了?那他不得等到对方其他同伙发现这边出了事情?那他要等到什么时候,岂不是血都要流干了?

许景舟轻轻碰了一下伤口,包着的布条已经湿透了,他忍不住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办,等着呗!

等着个屁!许景舟拿了箭头磨焊接处,万一磨开了呢?事实上是不可能的,许景舟头晕目眩,丢了箭头,这不光是失血引起的,更多的是饥饿。

壁上灯盏已经燃尽,就算不知道时间,也知道过了很久了。许景舟扭头看向地上的残羹冷炙,突然觉得很美味,但他很快扭过了头,他又不嫌自己命长。

他闭上了眼睛,时间在此刻成了虚无,他除了自己身体的痛感与饿意,竟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睁开了眼,对着有毒的饭菜,垂涎三尺,要不吃一点吧?抛开剂量谈毒性是耍流氓。手就要伸过去,又猛地缩了回去,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吃它们还不如吃人。

当然,来个玩笑。

许景舟扫了一眼冷得邦硬的尸体,谁要吃这玩意?他再度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梦。不知过了多久,密室大门打开了。

许景舟头脑有些不清楚,缓了一会,方才凝聚注意力,他朝大门看去,心中火速算着应该怎么应付。

闭着眼睛这段时间,他已经把对方想从他身上获得什么益处想了一通。

要么是想捏着他去要挟朝子钰和顾筠,强行中断整顿之事,要么是想他不去查自己,甚至是把他拉入泥潭,不得不保自己……做了钦差,发生这等事情倒也不新鲜。

正在此刻,许景舟看清了来者,正是李澜。行啊!干得漂亮!或许是他目光太过灼热,对方顿住脚步。

许景舟撇嘴,移开目光。

李澜定了定神,接着往里走来 ,里面实在太臭,太脏了,简直挑战他的忍耐。

李澜走到许景舟面前,蹲下身,用找到的钥匙解开手脚镣铐,许景舟早就烦它们烦得不行,见状,手脚一震,镣铐带着铁链哗啦啦砸到地上。

李澜命人支了舁床过来,把许景舟提了上去,一面动作,一面说着自己发现他出意外后,怎么找到这儿,他又是为何被绑。

正如许景舟猜测一般,出了几个内鬼,北境这边其他镇的武将已然察觉他要对付他们,谁被先对付,谁被后对付,就不清楚。

恰逢几个脑子不灵光的,就想把他拖下泥潭,让他不得不保他们,也不知他们怎么说服几个内鬼,反正弄了一堆与他们关联不上的人,里应外合,来了这一出。

现下那几个武将已经被他拿下,几个内鬼最先拿下。

许景舟问内鬼是谁,李澜瞥他一眼:“还能有谁?你的得意门生,得力助手。”其中就有顾筠印象深刻的两人,那个矮个女子和高黑男子。

许景舟脑袋嗡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他们这是为了什么?李澜说不知道,他们不肯交代,我也没接着审,着急救你。

许景舟咬着牙说:“等我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这几个小兔崽子!”扯着伤口,五官扭曲,重重躺回舁床。

李澜:“……”真是一个小鬼。李澜带着许景舟的亲兵布艾与其他人,抬着他往总兵府去,又让人把老头尸体带走,这人不出意外是混进闲汉里的。

这处密室位于固金州城某个偏僻宅院底下,原属某个被许景舟砍了的贪官,后被挂来售卖以补贴国家财政,现下还没卖出。

行至半路,李澜抬手命人停了下来,他感觉四下不太对劲,许景舟也感觉到了,他咬着从布艾身上掏来的零嘴,警惕环顾。这是一种直觉 。

风静。

下一刻,一群蒙脸黑衣人涌了出来,手持利刃,直逼众人。这一伙人一看就不是那几位贪官请的,个个身手敏捷,气势冷冽。

布艾道:“李大人,你且带着大人离开,我们断后!”

“小心。”李澜说罢,一把抓起许景舟,背了起来,快速钻入附近小巷子。黑衣人见状就要去追,被布艾等人拦住,双方交战。

另一头,李澜带着许景舟没走多远,便被堵住,前方竟然出现几个黑衣人,看样子,这伙人是分开行动,还挺有脑子。

许景舟在心里“问候”他们,可恨手头没有武器。李澜把许景舟放了下来,抽出了剑,现下除了迎敌而上,别无他法。

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这群黑衣人是冲着许景舟去的。

这群黑衣人根本不与李澜纠缠,你护我,我护你,逼近许景舟。

许景舟此刻扶着墙站了起来,他好不容易薅了一块松动板砖,打算帮忙,瞧见这些冲他而来的黑衣人,双眼发直地想,他是造了什么孽?怎么这么多人想要他的小命?

帮助成了防护,许景舟而今的状态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即刻被一人找到破绽,一刀刺来!

许景舟瞳孔放大,那道刀影在他眼前发大,倏然刺偏。原是李澜从后赶来,一剑砍在对方手臂。

许景舟还未来得及松上一口气,便见几人扬刀直劈李澜:“小心!”

李澜躲闪,但已来不及,刀刃直直落在他的背部,李澜踉跄一步,许景舟连忙扶住了他,道:“别管我了,走。”

李澜看他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迎敌。许景舟乱骂一通,抄起家伙什,决心跟这些黑衣人决一死战。

正在此刻,一声嘹亮的哨声响彻天地,许景舟眼皮子跳了一下,正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敌人援军到了,便见其中一个黑衣人顿住,稍纵片刻,打了一个手势,一伙黑衣人即刻撤了。

可谓来去匆匆,若非现场残留的血迹,任谁都看不出这儿经历过一场恶战。

许景舟扶着墙壁,脱力坐下,呼吸几下,缓过气来,看向李澜。

李澜用剑支着身体,触及他的视线,道:“我不能未卜先知 ,没有安排接应我们的人。我留在这里,是因为算着时间,巡逻队很快就能巡到这里,只要撑到他们来就好。”

停了一下,“对方未尝不知。这样推来,对方撤退,要么他们负责望风的人发现前来帮我们的人较多,或较厉害,要么是他们计划有变,发现留着你比杀了你好。”

这边说着话,布艾等人来了,他们一来,就说黑衣人突然撤离,紧随其后就是巡逻队。

一大群人挤入此地,空气都不甚流通了。

李澜由着人搀扶住自己,冷静地补充:“看来是后者。”

许景舟也认为是后者,只因为前来的巡逻队人数普普通通,实力瞧着也普普通通。

到底是谁一会要杀他,一会又觉得杀他不划算,还能调动这样精锐的队伍?那几个内鬼……种种思绪纠缠到了一起,许景舟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

……

一群黑衣人和着望风的人很快退出固金州城,到了外头,为首黑衣人问那望风的人,何故喊退。

望风的人说,上头吩咐,加急送来的消息。

……

许景舟李澜不敢多做停留,迅速回了府,那对巡逻队护送了一番。

待回府里,叫来大夫,且将伤口处理妥当,许景舟便去审问内鬼,李澜本亦跟着去,被许景舟拦了下来。

许景舟道:“用不着你,好好休息,万一累死了,你的亲朋好友恐是要找我算账。”

一派混帐话,李澜听得头疼,就此不去。不想,半个时辰后,听说许景舟审讯完了几个内鬼,悍然不顾伤势,一扯马绳,就要离开总兵府。

去哪里?谁问他他也没有回答,看他那架势,像是要去杀人。

胡闹!

李澜忙去拦他,道:“你去干什么?”

许景舟道:“干什么?”他哈了一声,“干你大爷。”

李澜眉头皱起。许景舟一把推开他,翻身上马。李澜握住他的手腕,背部伤口牵扯到了,有些疼痛:“做事不要冲动。”

许景舟暗骂了一声:“我现在冷静得很,倘若我现在不冷静,我就该一把火把整个北境烧了!让开,再拦着连你一块打。”

“你是要去打……”李澜听到这里,对上许景舟的眼睛,心中惊了一下,“是那位吗?”

碍于在场其他人,李澜没有直问。

他问得小心翼翼,回话之人却与他截然相反,声调高,声音大,像是裹满冰碴的铁棍。“不是那位又是哪位?!”

陛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杀了许景舟?为了什么?难道他不怕顾大人怪罪?还是说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到底帝王无情。李澜脑中闪过陛下和顾大人的相处,那几个内鬼,今日遭遇的危险,种种事迹,将他脑袋搅得难受。按了按眉心,他道:“或许其中有误会……”

许景舟道:“有没有误会,我已然明了!”马蹄扬起,就要离开。

简直是疯了。李澜一把扯住许景舟,将人从马背拉了下来,不等对方站稳,以手为刃,便想劈晕许景舟。

许景舟哪里会如他意,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立刻一掌劈向对方手臂,听人吃痛的闷哼一声,不自在的哼上一声,到底是救过自己的人。许景舟让人扶回李澜,道:“我的事情,你不用多管。”

李澜握住了许景舟的手腕,道:“不行。不单单是为你,还是为了那位。”

许景舟目光瞬间锐利起来:“你真是不可理喻!”

李澜压着声音:“君臣君臣,本该如此。”

许景舟凑近他的耳旁:“对,他赐死你,你还要跪着感谢!你的尾巴摇成螺旋桨!”

李澜一拳砸去,许景舟抬手接住了,冷声冷气道:“我是个人,我心是热的,血是热的,我全身器官都在竭力为我的生命工作,所以我绝对不会接受任人宰割!”说罢,甩开李澜的手,翻身上马,一声低喝,人马皆消失了。

李澜额头青筋暴起,到底没有阻拦,过了好一会,平静下来,喃喃自语:“所以大学士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许景舟的亲兵布艾等人只受了轻伤,见状,忙上许景舟。许景舟道:“你们来做什么?”

布艾等人道:“大人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许景舟哈哈大笑:“等你们知道我去哪里,你们就不敢去了。”为了安全考虑,许景舟没有叫他们回去,只是要他们和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到了京城外城就不要再护送了。

总兵府,李澜来到书房,命人加急传信京中,一来是为提醒陛下,二来亦是为许景舟求情。

这信寄去,安排好这边的事情,纠结片刻,他又另起了一封信,拜托自己的亲信朋友照顾许景舟,如果对方出事的话。未免陛下知道,这信走的商队的路子。

……

顾筠那晚说出许景舟死了,他也不活了的话,便同朝恹的关系有些僵了。

他极其珍惜与对方在一起的时光,打算去哄哄对方。

他后悔说了那话。

他当时想,平白无故怎会做那样的梦?应是朝恹想要对许景舟动手——仔细想想,朝恹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他这人你不能说他是个好人,你只能说他是个能人。

此梦很有可能是那道力量给他的警告,或者生活中种种他未曾察觉的细节,被他的直觉捕捉,最后通过梦境呈现。为了防止梦成真,他就故意说了那话。

朝恹问他在说什么胡话,又问他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孩子?

顾筠叹了口气,他将点心放入食盒,提着去找朝恹,对方正在处理政务,见他过来,没有抬头,只是让人给他搬个座位。

顾筠自己把座位拖到朝恹身边,打开食盒,端出点心,往对方面前推了推。

“辛苦了,但我现在不饿。”朝恹抬指推了回来。顾筠看看点心,又看看他,吩咐赵禾等人出去,自己一个猛扎,扎入对方怀里,用脸去蹭对方心口。

朝恹被他蹭笑了,终于放下手头的事情,朝他看来:“你做什么?”他按住了顾筠的额头。顾筠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往他下巴亲上一口:“不许生气了。”

朝恹:“你说不生气就不生气了?”

顾筠凝起眉头,将他看了又看,亲上他的嘴唇,细细密密地亲了又亲。朝恹眼睛深沉,把他抱到腿上,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道:“张嘴。”顾筠乖乖按着命令做事,两人交换了呼吸,朝恹抬指擦去顾筠嘴角的银丝,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能这样了。”

顾筠轻轻喘气,目光聚焦,轻轻把下巴隔到对方肩颈,低低应好。

简直乖得不像样子,要是一直如此,多好。

朝恹捻着顾筠的耳朵,心脏躁动得厉害,直叫人的骨头都在颤抖,他低头咬去,去解对方衣服。

顾筠惊讶地抬头:“等等,这里是你办公事的地方,再说……”话没说完,消失在呜咽之间,对方再度亲来。

视线模糊,景物摇晃,桌椅响动,明亮天光之下,顾筠害怕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咬紧了唇,他扬起的脖颈宛如天鹅颈,细白优雅,朝恹一口咬了下去,在喉结位置留下浅浅的痕迹。

最后,他从书桌上被人放了下来,腿软到有些站不稳。朝恹扶住了他,等到他能够提起力气,自己站稳,弯下腰身,手帕擦去他腿内脏污,那物到底不太好用,好在只是流了出来,并未淌到里面。

作罢,手帕丢入炭盆烧去,朝恹抬手,指尖拂过衣领,给他整理衣服。熟能生巧,现在朝恹能把这事做得很好了。

顾筠投桃报李,虽然没有帮上多少忙,可总归让对方着装更加美观。

听闻大囡睡完午觉,起来找人,顾筠伙同朝恹收拾干净桌椅,恋恋不舍地走了。

而他提来那盘点心,大半进了他自己的肚子,做时他受不住故意说累,想要终止,对方看出来了,却不点明,断断续续投喂点心,害得他有些吃撑,至于剩下的点心,朝恹留着自己食用,到底是他的心意。

顾筠走后不久,燕召来了。

彼时殿内收拾妥帖,书房窗户大开,室内异味已然散去。朝恹起身,接过燕召递来的密报,翻上两页,燕召从袖中摸出一封信,交于朝恹:

“另外,陛下,李指挥使加急送了封信于您。”

朝恹接过,拆开信封,只扫了信上内容一眼,他的面色便阴沉下来。

燕召道:“陛下?”

朝恹道:“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情。许景舟擅离职守,无召来了京城,我要你在他抵挡京城时,将他拦下,秘密带来见我。”

燕召惊愕一瞬,想到陛下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前段时间据他观察,陛下还派了一队夜行卫去北境,便觉得许景舟来此与陛下这一系列动作有关,但他不敢多去猜想,亦不敢询问陛下,只将头低了下来,恭恭敬敬道:“臣定不辱使命。”说罢,影子一般,悄然退下。

朝恹看着他的背影,垂指将信烧了。

几日之后,夜行卫从李澜亲信处截获了李澜寄来的私信。燕召拆开看了,上交陛下,倒不是反对李澜的做法,只是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朝恹看罢,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让他还回去,自己就当没有看见。燕召动容,立刻应是。

……

十多日后,许景舟一行人抵达了京城,若非路上遇着民间纠纷,还要走得更快。到了京城,于路边喝碗解渴粗茶,许景舟便让他们在此等待,自己进京。

布艾等人:“大人千万小心,我等就在此等您,倘若大人遇着什么事情,只管让人告知我们,我们定然赶来。”

许景舟重重拍他们肩膀:“好兄弟!”说罢,扯马就要走。一队人从旁斜了过来,定睛一看,老熟人。许景舟冷笑道:“燕兄,他让你来的吧?”

燕召笑眯眯道:“许兄,我陪你去见郎君吧。”

陪?押还差不多。许景舟看他这架势便知自己若是不同意,他就要来硬的了。许景舟啧了一声,这会儿怕顾筠知道了,早干什么去了,他冷冷道:“带路。”

布艾等人见到燕召,便知道许景舟要去什么地方了,他们惊出一身冷汗,心道难怪大人之前说那话,也不知大人这是为了什么,万一陛下怪罪下来怎么办。互相看了一眼,几人咬了咬,选择遵守承诺。

不远处,乔装打扮的顾筠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利民司官员出来实地实践新耕作农具的效率与便捷,他听说了此事,也跟着来了。远远看见改装了的许景舟,以为看错了,直到燕召上前,与其谈话。

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让利民司官员自去办事,自己打道回府。

……

燕召带着许景舟秘密进宫,来到一处僻静宫殿。朝恹就在这儿等他。两人见面,朝恹挥手让燕召退下,倒了一杯清茶递于许景舟,道:“许大人,一路赶来,辛苦了。”

许景舟并不接茶,凉凉地说:“我为什么来,您不清楚吗?陛下。”

朝恹自己喝了茶,搁下杯子,右手握住左臂,只听咔嚓一声,他竟拧断了自己手臂,冷汗涔涔,他的眼睛却极其漆黑。“这样赔罪够或是不够?”

疯子,哪来的疯子!许景舟本来想要揍他,见此也没了心情,皱起眉头,朝后退去,退到房门,道:“你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段感情不过因缘际会。人的一生很长,你现在认为无比珍贵的存在,到后来也不值一提,世间多是珍珠成鱼目的事情,你又何必执着?你这是着相了。”

朝恹闷闷地笑:“你多大,倒是和我论起着相了。”

许景舟道:“这不是年龄的问题,有的人即便活到百岁也比不过黄口小儿。你敢说你没有着相,你没有着相,你在做什么?”

朝恹道:“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许景舟简直好笑:“你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你怎么不敢叫他知道。对了,你撤回杀我的主意,肯定是发现不能失去我吧?我今天来就为警告你,你要再在背后动手脚,咱们鱼死网破。这次看在你诚心赔罪,以及顾筠面子上,便不同你计较。”

朝恹满目阴霾,定定看他。

许景舟道:“好话说了,歹话我也说了,怎么抉择,你考虑好!”说罢,转身就走,打开房门,愣在当场。

顾筠站在外面,而燕召晕了过去,被平放在地,一侧站着惶恐不安的侍卫们。

许景舟舔了舔嘴唇,道:“你……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顾筠走到他的面前,面无表情,示意他让开。

许景舟看到他这副模样,更觉害怕,忙让开了。别人不知,他却知道,好友看看温和,可一旦惹到了那就是山洪暴发。

顾筠径直走到朝恹面前。

朝恹笑道:“你怎么来了?”抬手想要撩起顾筠散落的额发,却被拨开了。

顾筠语气很轻地说:“你在骗我。”

第173章

冬日,天空大抵是阴沉沉,仿佛蒙着一层烟雾。冷风刺骨,呜咽着从大开的房门吹来,厅堂中的帷幔晃动,将光影切割成数分。

朝恹立在其间,缓缓收手,无声看他。

这让顾筠想到单色摄影,亦是延展开来一片沉寂。

愤怒、失望、愧疚、担忧、关切种种情绪在心中翻腾,顾筠鼻尖微冷,忽然觉得疲倦,那些担忧的最终还是来了,来得这样突然,这样猛烈。

顾筠看向朝恹的右手:“疼吗?”

朝恹:“疼,疼到骨子里面。”他不是在回答顾筠问到的问题,他是在说顾筠现在的态度,顾筠听出来了,但他现在不想回应。他叫来了太医,给朝恹看手。

太医敏锐地嗅到不对劲,全程小心翼翼,作罢,嘱咐完了注意事项,就赶紧走了,许景舟早就带着燕召和那些侍卫离开了,他是最知情识趣。

一时之间,房内寂静,顾筠弯身沏茶,热气腾腾,水声淅沥。

天气的缘故,一杯倒满的茶水很快就凉了下来。

顾筠端起慢慢饮罢,热流淌入胃中,身体变暖,甚至隐隐约约有些热,他脱了件衣,在这一刻,疲倦似乎也被一起脱去,整个人精神起来。

他往回梳理种种情绪。

他以为他会因此烦躁,可是并没有,原来他在感情走入死胡同时,一样可以冷静镇定,如同生命、学业、事业遇到危机一般。

其实这早有苗头,从他思考那么多次回家,却只是愧疚于爱人,从来没有想过留下便足以见得。

顾筠彻底梳理清楚了,他看向朝恹。对方截至现在,未有半点反应,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他不知道对方心里是怎样想的,但对方如此反常的举措,至少说明对方心情很是不好,不过出于理智,没有表现出来。

顾筠:“既然你已经猜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

“当初时间紧迫,那道力量并没有回答完全,只是说了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我据此推断你是不能同我走。

“可我一定要回去,我在大宣没有归属感,融不进去。

“你如果能够理解我,我很高兴,不能理解,那也没有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去阻拦,更不要去伤害我的好友,否则我们只能是敌人。”

顾筠当时不想他们发觉,离门较远,没有听到朝恹和许景舟的谈话,不过他根据噩梦,以及两人暴露在他眼里的第一状况与反应,已经明白一切。

这段话是他深思熟虑过后,方才说出来的,所以异常流畅,但这在另一个人听来,却是异常无情。已经畸形扭曲的感情,碰到一点动静,就会掀起巨浪。

朝恹问道:“你有没有对我一点心动?”

顾筠一愣。

朝恹道:“我要听实话。”

顾筠简直要被气笑,或许是现在太过理智,火气方才涌起,紧接着便灭了。

顾筠放轻了声音,道:“那么接下来每一句都将是实得不能再实的话,你听好了。你的外在,除了容貌,身份、地位、钱财等对我并没有吸引力,我对你的喜欢,实实在在,基于你个人而已。我现在说出那些话,仅仅针对我们现在的情况,我想,坦白了,你心里会有个底儿。”

朝恹道:“但是比不过其他人。”

顾筠:“和谁比较?”

朝恹道:“你说呢?”

顾筠现下已经回过味来:“你和他们不一样,既然不一样,为什么要放到一起比较?”

朝恹道:“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还是不想放在一起比较?”

顾筠道:“我……”

“你如果真的爱我,你就告诉我实话。难道你看我为此纠结半生,心里痛快?”朝恹俯身过来,冷冷问道,他的背脊弓起,竟有野兽的凶悍。

顾筠被他投来的阴影完全罩住,呼吸之前呛入青年身上的沉稳的熏香,喉咙有些痒。

他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谁料竟越发得痒,他按着喉结,慢慢吞咽,总算好了许多,可他居然不敢去看朝恹,垂着眼帘,沉默半天,道:“我没办法给你答案。”

“那我知道答案了。”朝恹低低地笑了一声,自讽意味十足,“早就知道了,却还是不敢相信,现在听到你这句话,心里就有数了。”

顾筠动了动嘴唇,道:“我说了,我融不进大宣。”

“你根本没有想要融入大宣。”朝恹道。

顾筠道:“人总要落叶归根。”

朝恹道:“所以我和孩子就是你需要丢开的负担。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答应在一起?注定悲剧,不如当初不在一起。”

顾筠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还是你在怪我没有抵抗住你的追求?”

顿上片刻,“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可以回去,但凡知道,总要再慎重一些。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我觉得我应该收回之前的话,这样既让你烦恼,又让我烦恼。我们……”

直接分开几个字在嘴里转了几转,终究是没能说出口来。

它们像锋利的刀子,每一次转动,都将舌面割出数道伤痕,倘若说出口来,又会将爱的人伤成什么样呢?

可是,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到了即便话不说出口,也能明白的程度。

朝恹的呼吸变得重而急促,他死死盯着顾筠。从顾筠垂着的眼睛,看到他的鼻梁,再看到他的嘴唇。

他想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可他喘不过气,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头痛到炸开一般,心脏砰砰直跳,自己能清晰地感觉到心搏,甚至感到心前区疼痛,手臂伤口疼痛却是怎么也感觉不到,像是无限期地被隐藏了下去。

朝恹尝试平复状态,可悲得是,他做不到,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浑身热得厉害,眼睛亦是如此,多年未曾有过这样的状况了。朝恹坐了回去,以手支着额头,刚刚好遮住眼睛。

阴影如水倾斜而下,隐蔽其间,眼部热意依然散不去,仿佛跟身体其他部位连做一团。

朝恹听到顾筠起身走路的细微动静,此时此刻,他的大脑无法思考,几乎下意识侧身,拉住了顾筠的衣袖。

顾筠朝他看来。

仅此一眼,时间似乎倒流,他想到了当初他也是这样拉着前皇后,当今母后皇太后的衣袖。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他不知道被丢下的原因,而现在他知道被丢下的原因,却依然改变不了结局。

谁能与他为敌?朝恹做不到,原来万人之上,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朝恹把手指捏得咯嘣响,那段柔软的袖子压出数道褶皱,皱巴巴的。乍然看去,当真像极了他们现在的感情。

顾筠视线落去,便想到这点。他转过了身,说:“我去请太医来。”何等体贴入微,又何等伤人。

朝恹面部绷紧,一把将其拽入怀里。浓密的头发冰凉凉地扑到脸上,两人紧挨着却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朝恹收紧了力度,勒得顾筠有些疼,可他没有做声,这种感觉能叫他心里好受许多。

朝恹凶狠地亲吻他的脖颈:“你为什么连骗我一下都不肯?我对你不好吗?”

顾筠问他:“难道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朝恹道:“你到底是怎样培养出来的?”

顾筠道:“我的亲朋好友,包括你,给了我足够的爱,所以我成长成了这个样子。”

朝恹亲吻得更加用力了,所过之处,火辣辣,顾筠摸了一下,有些发肿。他转过了头,慢慢地去蹭对方的嘴唇:“陛下,你值得被爱,我从来不后悔爱你。即便分开,我也不会忘了你,是我负你,抱歉,我向你立誓,此生不会再寻他人。”

顾筠说完,感觉衣领边缘润湿了一点,有一点热。

朝恹:“不走不行吗?”

顾筠没有吭声,酸涩热胀席卷眼眶。

朝恹:“阿筠,我求你别走。”别让我恨你。

顾筠紧紧咬着牙齿,那股忽然涌出的泪意总算憋了回去。他依然沉默着,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

冬夜,万物寂静。

顾筠坐在炉边烤肉,这在他看来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乐事。油烟混着肉香一并呛来,呛得人的口鼻不适,顾筠忍不住咳嗽,咳嗽到后来,居然落下了泪。

他尝试擦拭,或许是手帕有催泪的效果,这一哭居然止不住了,泪水像倾泻而下的暴雨,泛滥成灾,瞬间打湿脸颊。

许景舟在一旁逗着大囡,瞧见这一幕,让张司设抱着大囡,带着人下去,自己则走了上去,摸了摸身上,摸出一叠手帕递给顾筠。

还好他预想到这一幕,早有准备。

顾筠抵着脑袋,胡乱接过,捏作一团,捂住眼睛。

许景舟双手撑着膝盖,歪头朝他看去,看了片刻,道:“再哭要把大宣淹了。”

顾筠摸索着伸脚朝他踢去。许景舟连同板凳一并搬出一米,笑着说道:“不过不用担心我,我会游泳。我爸真有先见之明,早早让我学了游泳。”

顾筠放下了手帕,眼睛布有血丝,微微泛红:“你什么时候回去做事。”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我才休息几个时辰,你又要赶我走了,当真没有良心。”许景舟搬着板凳坐到顾筠身旁,很认真道,“你既然已经作出了抉择,就不要再回头去纠结了,这样很有可能什么都错失。”

顾筠道:“我知道的。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他也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是早就注定好的,现下不能怪你,不过造化弄人。

“再则,我们理智点来说,你和他起码还有四五十年的生命,虽然你们现在相爱,可未来呢?横着与亲人朋友永不再见的隔阂,谁说得准。

“他是帝王,基于现在的制度和社会,以后有了别人也不会有人反对。”

许景舟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叹了口气,“彩虹易逝,琉璃易碎。你现在离开,反而是给这段恋爱画上最圆满的句号,就让它停留在这里,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以后回忆起来,尽然都是甜蜜。”

许景舟说完,起身离开了。

顾筠静静地坐了一会,捻起一块烤肉,入口,好苦,再喝酒水,更苦了。

红墙金瓦凝成厚厚一层寒意,北风呼啸。朝恹立在窗边,视线穿过缝隙,看着里面的顾筠,干裂冰冷的唇瓣沾上飞来的小雪,轻轻一抿,化了,也苦。

……

第二日下午,许景舟回去做事了,临行之前,他再三叮嘱顾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顾筠应下,送走许景舟,回身见到朝恹。

朝恹不知在空地立了多久,斗篷、头发乃至睫毛之上覆着薄薄一层飞雪,慢慢融化。顾筠撑着素伞,遮到他的头顶,朝恹摸了下他的手,拿过了伞,让人拿了一个手炉给他:“好好暖暖,别着寒了。”

顾筠问他:“这话应当与你说才是,回去喝碗驱寒汤?”

朝恹应好。两人并肩而行数步,朝恹抬头看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之下,高深城墙越发压抑,他道:“阿筠,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怕我以后不习惯。”

顾筠道:“多久?”

朝恹道:“没有想好。”

过了很久,顾筠开口:“好。”声音有点发颤。他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朝恹了。

第174章

……

因为这话,顾筠提前去了北境固金镇试种地。他处理这边的事情,收拾东西时,大囡在哭,似乎是察觉到了分别的气息,他忍住不去看他,只对朝恹说,要好好照顾孩子。

朝恹把大囡抱在怀里,轻轻拍着,道:“好。”

顾筠将他看了一会,道:“照顾好自己。”

朝恹道:“你也是。”朝恹腾出一只手抚摸他的脸颊,喉结滚动几下,收回了手,“一路顺利。”

顾筠就此出发,带着比上次更多的人。这些人中很大部分都是原来的班子,只有一小部分不是,他们正是各地派来利民司学习的官吏,此次跟着一起,是为增长见识。

一场人浩浩荡荡地向着北境而去。车马攒动,声音杂乱,时间在此成了虚无,悄无声息地流逝。

临近目的地时,已经是除夕,各处都热闹起来,一股能够感受得到的生气从任何角落流泻出来。

顾筠撩开车帘,望向外面,摊铺旗帜招招,男女老少无论外在如何,皆是笑容满面,手中或多或少提着东西,蓝的,白的,绿的布料扎做一捆,抱在怀里,软硬不同,滋味不同的食物都用叶子油纸等包了起来,提在手中……

再一看,看到几位捕爷正在巡逻,刚上任的缘故,加之整顿卫所的威力,所以这几位捕爷做起事来,在顾筠这个现代人眼里,却也看得过去。

顾筠放下了车帘,命人加快速度,如果走得快的话,指不定能够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如此,倒能安安心心过一个除夕夜。

除夕夜啊,顾筠想起了他和朝恹在一起过的,也是唯一一个除夕夜。

甜蜜上涌,尚且未曾品尝到滋味,便被层层叠叠的苦涩淹没,真叫人恼火,不如不去回忆。

顾筠心想。

可是这种事情又怎么控制得了,人到底是感性动物,不过片刻,他便又陷入回忆之中。

从那次除夕夜一路向着前后追忆,点点滴滴的温情此刻都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这个除夕夜注定过不好了。

顾筠和着利民司官吏、护送人员、其他地方的官吏吃过年夜饭,便去睡了。许景舟早闻他来此地,但许景舟没有过来,不想过来,而是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他派人送了一份新春贺礼,顾筠仔细收着了,又叫人把自己准备好的新春贺礼,送于对方。

如同往年,顾筠准备了朝恹和大囡的份,可是临到寄时,他又犹豫了。

分开的目的,朝恹说得很明确。

他现在的举动当真不会叫对方更加烦心?

再三犹豫,顾筠放弃寄了,他也要遵守承诺才是。第二日,大年初一,顾筠给大家收了贺礼,又给大家发了节礼,第三日,便领着大家投入正事。

正是当天下午,跟随来此的紫藤抱来一个盒子,说是京城那边送来的。

顾筠愣了一愣,道:“京城哪位送来的?”

去年,他倒是收到了胡宋两位丞相,乃至利民司等处齐送来的贺礼,为了方便,他请朝恹帮忙还的,今年,出发之前,他特意同大家说了,让他们不要再送了,耗时耗力,要送以后多得是时间。他这样说了,必然没人想要忤逆,纷纷应了。

如此,今年送礼的人只有……

顾筠心脏跳得微快。

紫藤说:“正是当今。”她没有表现出一丝雀跃之情,宫中任谁都能看出帝后之间出了问题,只是没人敢去议论,更没谁敢将其传出。

紫藤说罢,打开了盒子,里面放着一条风雪同尘寒松卧云氅。

它是底色是苍霭灰,一种将黎明时分天际线的灰、边关城墙的灰与砚台中残墨的灰糅合在一起的颜色。沉静,内敛,能轻易地融入边塞的晨昏与风尘,不惹尘埃。

初看并不惊艳,甚至有些过于朴素,然而时间一长,便能察觉它的美丽,正是所谓的耐看。

顾筠拿了起来,厚实,里衬绣着秋景,凑近了闻,有股极浅、清苦的艾草味道。紫藤说是里面夹了陈年艾绒。

苍霭灰,寒松,秋景,艾草。

顾筠明白过来了,这是一件帝王赠与信重能臣的云氅,其中不杂任何私人情感。

对方并没有要打破他说的话,分开就是分开,如同对方再不存在自己生命里一样。倒是他,裹挟在私情之中,忘了自己另外一层身份。

顾筠轻笑了一声,倒不为别的,只是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他以为自己会因此记恨朝恹。

恨对方不理解自己不说,还因此恨上自己,可是没有,为什么呢?

顾筠心想,自己太过愧疚了。

不日,杂交麦种陆陆续续发芽,手头事情不多的顾筠去到许景舟那里,帮着解决问题,发现了一件几乎相同的云氅。

果然如此,自己还是不曾猜错。

顾筠收回视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投入正事之中。

时间飞逝,转眼便到了秋季,杂交麦种大获成功,听着大家的欢呼,顾筠心想,这其中肯定不乏那道力量的功劳,否则一切不可能那般顺利。

顾筠坐在窗前,提笔记下这边的成果,命人交于朝恹,公事了却,大约是太过想念对方,他另起一封信件,问起大囡什么时候取名。

他有关注京城那头,大囡年岁尚小,且现下时局不算稳当,所以未被立为太子,但朝恹给大囡弄了一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太子潜邸配置。至于起名这事,朝恹却是没提,为了什么……顾筠不愿去想,以免再次自作多情。

现下,借着大囡的事情,同对方交流一下,便也够了。

接下来,他不打算回京,处于分开状态,回去做什么呢?他想要改良栗、大豆以及高粱,另外,他还要寻名单上的人,把威胁较大的存在解决了。

许景舟在此,他手头也有一支军队,除非对方背景太大,能力太好,运气太好,否则解决起来,不算麻烦。

利民司,他让黄员外郎回去主持了,倘若有事处理不了,寄信请教他便是。

顾筠不期望朝恹出手帮忙,他不阻拦,已经很好了。顾筠来到这边后,在许景舟那里另拿了一张名单,原来的名单他没有带来去用——他怀疑朝恹做了手脚,当然,只是怀疑,疑罪从无。

结束了吧,或许是结束了。

顾筠也不能确定,天空飘着细雨,树木摇晃,稀薄的天光斜入房中,纤细的叶影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浅淡的阴影。

彼时,京城正下着大雨。

朝恹伸手,檐雨噼里啪啦砸来,冰冰凉凉。他垂着眼,看着这一幕。赵禾拿了一件披风过来,道:“万岁爷,注意身体。”朝恹看了他一眼。

赵禾当作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将披风给他披上,道:“小爷醒来找您呢。”

朝恹问道:“他那几个玩伴回去了?”朝恹从朝中大臣家中选拔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给大囡当玩伴,当然这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些人以后可以辅助大囡。

赵禾道:“哪能呢!但小爷不要他们,就要您呢!父子血脉相连,情深着呢。”

雨水将他袖沿都打湿了,朝恹收手,看向远方,又像没看任何地方:“那怎么不见他不管不顾的想要见他?”

赵禾心说:刚在那段日子怎么没这样做,那不是您不许传讯给顾大人么。现在小爷都适应了,怎么会这样做?

要不然您去逗他几下,把他弄到伤心得非要找另外一个爹?

这样缺德的主意,赵禾自然不会说出口来,他笑了笑,道:“算着时间,顾大人那边忙得差不多了。”

言下之意,或许很快就要回京了。

朝恹听出来了,摇头,道:“至少今年不会回京。”他太了解他了。

赵禾收敛笑容,思量再三,谨慎开口:“万岁爷,恕奴才多嘴。锅碗瓢盆,哪有不相碰的?夫妻无隔宿之仇。万岁爷既然这样想顾大人,多少写封信与他,指不定他也在想您。这一来一去,可不就和好了。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朝恹道:“我与他并无愁怨,我们之间只是有个矛盾不可化解。”

赵禾:“……”赵禾实在不想看到主子一到空闲时间就在一个地方出神,说得好是出神,说得不好那叫怔愣,“万岁爷,什么矛盾也不能再不联系,感情是要维系的,这样下去,淡着淡着也就没了。您乾坤独运,圣虑坚定,自非奴才所能及也,此顾大人仅次于您。奴才过于忧虑你们这般金玉良缘生出间隙,不如让奴才写封信与顾大人?”

朝恹道:“你要同他说什么?”

赵禾道:“万岁爷,奴才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朝恹道:“我有什么期望?”摇了摇头,“不必,我自有定夺。”

赵禾在心里跳脚,您有定夺,那怎么还是愁眉不展?到底在犯什么倔。你们两位真是叫人操心!

赵禾趁着朝恹去看大囡,琢磨着写封信给顾大人,就说万岁爷现在的状态,两人有情,又怎能不和好呢?说干就干,等到休息时,赵禾捞起笔就来。

今年,因为去年各项政令,以及运转丝滑的朝廷,大宣情况已经在转好了,故而政务相对从前,少了一些,便是赵禾这种皇帝身边的近侍也有空闲时间了。

写出,修改一番,赵禾誊写到干净的纸上,让人送去顾筠那里。

在他递出信的第一时间,朝恹就从燕召那里知道了,可他没有阻拦。

“感情需要维持,否则会淡”这一番话,翻来覆去在他脑海之中转动,即便不想承认,也得承认,确实是这个理。

时经数月,他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恨了。可他也明白,这恨中有多少爱意。

若是浅淡,断不会明知对方今年不会送来贺礼,还借着关心臣子的名义,巴巴送去云氅,甚至为了掩饰,另外做上相似一批云氅,送于许景舟乃至几位重臣。

也早该给大囡取名了。

他是想要两人一起给大囡取个名字。

“阿——”大囡摇摇晃晃朝他走来,走到他的面前,扑入他的怀里,“阿爹!”

朝恹应声,将他抱住。垂眸看去,大囡长得越来越像顾筠了,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与他眼睛颜色一样,活脱脱一个翻版小顾筠。偶尔他听到张司设等人私底下逗大囡,喊他小顾大人。他倒也笑呵呵地嗯嗯答应。

“阿爹。”大囡再度喊他。

朝恹不厌其烦,应了一声,道:“为什么非要找我?胡璟他们陪你玩不好吗?”

大囡抱住他的脖子,道:“不要,不好玩。”他认真地说,他说话还不流畅,会说得话也不多,不过总能精准表达自己的想法。大家都说他是继承了两个爹的聪明才智。

第175章

朝恹叹了口气,看来玩伴的年纪还是择大了。

他现在给大囡择的玩伴,大多四五六岁,年纪小了,没轻没重,容易闹着出事,但大了也有不好,这些孩子都懂些事了,面对大囡,总要收敛不少,如此,自然不会毫无顾忌地玩闹,即便他已经让守着的宫人不要管束太严,端着笑容。

朝恹道:“阿爹给你另外找几个玩伴好不好?”

大囡道:“跟着阿爹。”

朝恹道:“跟着阿爹不好玩的,阿爹抱你一会,之后要去处理政务。”

大囡干脆把头埋在他的肩头,抱紧了他。

朝恹道:“你要跟着阿爹,那就不能闹腾。”大囡听了,反应了一会,没有听懂,蹙起眉头。

朝恹换了一种说法:“去了要乖。”

大囡一口应下。

不似初时,大囡尚且单薄,现在的大囡长了一大圈,不论站坐,都是老大一只。

处理政务之时,朝恹命人给他弄了个前面加上栏杆的圈椅,里面叠上厚厚棉垫,放在自己座位旁边,这样又能保护他的安全又能防止对方乱摸乱碰。

几个玩伴且让赵禾打发他们回去了。赵禾背着朝恹寄了信去,以为对方不知,正是心虚,闻言,立刻办了,又按朝恹的要求,另外挑选一批玩伴。

这批玩伴最大只比大囡大上一岁,赵禾把名单递上,请朝恹看看是否合适。

朝恹垂眸细看。

这份名单不但写了玩伴的年纪,还写了他们的生辰八字,以及背景、性格、长相。

赵禾笑道:“再没有比万岁爷更加爱子的父亲了。”

朝恹道:“既然有着能力,自然要给孩子最好的东西。”赵禾叹了口气,不等朝恹发问,他便解释了缘由:“奴婢是心疼万岁爷,想当初……但凡万岁爷能得到小爷所得到的十分之一就好了。”说到此处,他反而笑了起来,“好在苦尽甘来。”

“往事不值一提。”朝恹划去两个人名,道:“就这些吧。”

赵禾应是,捧过名单,转身离开。他离开一柱香后,燕召来了,带来一个消息:“水乡那边的太医传来消息,说是太上皇自从没能办成

反改革同盟的事情后,心中抑郁,加之圣母皇太后之前的每日恐吓,之后的每日羞辱,身体每况日下,各种办法用了,亦是无济于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朝恹让他以自己的名义送群和尚给他祈福,再请含珠长公主前去帮着服侍。燕召笑着应是,接着汇报其他消息,汇报完毕,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尾巴与翅膀乃至头颅都能活动的山雀递给大囡。

大囡喜得吹了一个泡泡出来。

朝恹目光柔和:“有心了。”

燕召道:“拙荆的主意,能给陛下分忧,属实荣幸。”两人正说着话,便见大囡一手握着山雀,站起身来,撅着屁股,探身抓过朱笔,表情严肃,将红艳艳的笔尖对准山雀身躯,往上戳去,戳出数道带着尾巴的点来。

朝恹从对方出生看到现在,对方一举一动,他都能够猜到对方想做什么。小小年纪,既然学着他的模样批阅奏本。

朝恹没收了脏兮兮的山雀和毛尖散乱的朱笔:“现在就想做我的位置了?”

大囡伸长了手。

朝恹敲他的手背:“之前与你说了什么……”回忆跳跃,朝恹脑海之中闪过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做他的位置。孩子到来的意义,储帝王……一瞬之间,杂乱思绪串连到了一起。他想到一个可能,呼吸急促起来,身体发颤,朝后退去。

“陛下!”燕召惊道,搀扶住他。

朝恹回过了神,站稳,道:“无事。”燕召依然不甚放心,跑去请了太医,听到太医附和陛下刚才的话,方才放心。

朝恹收回摸脉的左手,看向大囡,对方正瞪着眼睛看他,见他看来,着急地道:“阿爹,病病。”

自从之前着凉,刘太医给他看过,他便记住了病这个字以及他的含义,但凡看到太医出现在他面前或者其他人面前,就知道他或者其他人不舒服了,总要问上两声,这次也不例外。

朝恹垂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大囡:“阿爹?”

朝恹呢喃自语:“你可以吗?”

大囡扬起脑袋,露出一张缩在皮毛帽套的小脸:“可以可以。”朝恹道:“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胡答。”大囡低头从自己兜里摸出一颗特意选出,又用油纸包起的小秋白梨:“阿爹,吃!”

朝恹接过了梨。

大囡:“夸夸。”

“嗯,真乖。”朝恹道。

大囡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撑着下巴,看着朝恹:“你吃!”

朝恹剥开油纸,清香的气息透过梨皮渗了出来,低头咬去,甘甜的汁水席卷唇舌。

大囡奶里奶气道:“病病飞飞,嬷嬷说,多吃就会很快好起来。”这句话太长了,凭借着不服输的倔强,他把这句话断成几段,愣是磕磕绊绊说完了。

朝恹笑了出来。

……

第176章

……

固金镇。

顾筠忙于寻人之时,收到赵禾的信,起先他以为是朝恹回他的信,拆开信封,看到署名方才明白自己误会了。

心下自然是失望的,但想到赵禾是朝恹最为信重的宦官,他的话很大程度透露出朝恹的意思,于是打起精神,仔细看去。

这一看去,自然心急。

什么叫做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什么叫做经常出神,不复当初荣光?

顾筠一急之下,未曾考虑太多,放下手头的事情,轻车简行,率先回了京城。

到了京城,铺天盖地的喧哗之声灌入脑海,他清醒了过来。

赵禾的信是否夸大其词?朝恹是否知晓?如果不知晓,那么自己冒冒失失前见对方,是否合适?这应当就是违背承诺了。

可是都到京城了,那么看上一眼也不为过吧?据他所知,再过几日就是冬至。

彼时,朝恹前去南郊天台,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向上天祈求国泰民安。

盛大的皇家仪仗队从皇城出发,穿过京城主要街道,前往南郊。

整个过程对外公开,无论身份,沿途之人皆在那日能够看到对方,只是不能挤进核心圈。

如果自己想要不为人知地看看对方,那日无疑是最好的时间。

不过几息,顾筠就做好决定。他在客栈歇息几日,祭天当日,让紫藤给自己弄个平平无奇的伪容,带上几人,混入沿途瞻仰的百姓之中。

不多时,皇家仪仗队就到眼前,朝恹就在队伍中心,根据戒备人员的肢体语言可以看出朝恹此刻处于舒适且私密性好些的备用礼舆。

顾筠立于高处,凝神看去,果不其然,通过礼舆打开的窗户看到朝恹。

对方坐于桥厢内的御座,厚厚的明黄色绫缎绣龙坐褥铺于座上,其后放有靠垫,他垂着眼帘,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相对从前,确实消瘦好些,脸颊肉少,眼底青黑,优雅贵气全靠骨像与气质来撑。

顾筠看得愣住了。他想,至于吗?不过分开一段时间,严格来说,这次分开还不是彻底结束。

他抿着嘴,苦涩疯狂蔓延,不过几息,整个心都像泡在苦水一般,涩然地蜷曲成一团。难受,顾筠按住心口,想要抑制住这种感情,可是实在做不到,不仅如此,反倒更加难受,宛如烈火浇油。

顾筠慢慢地想,朝恹如此,他又何尝不是如此?难道这段时间他的状态没有变差?不是的,即便是他共事的黄员外郎等都发现他的状态变差了。

一段感情,互相折磨。

顾筠忍不住想,这样下去,有意思吗?他害怕结束,之前冒出或许结束的念头,他总要以不确定作为结论,进行逃避,以及暗暗否认,可是这次不一样了。他开始思考,这样下去,有意思吗?

反复询问自己,他发现没有意思,对于彼此,都没有意思。

——如果一段关系,只能带来痛苦,那么就是时候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