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济世与杀人 “……妖就活该被扔下不管……
魏修竹蹲身向前, 两手各自掐诀,以自己的灵力探向衡弃春的经脉。
肆意的莲香逐渐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冲散。
“若真如师兄所说, 神尊身上的刑伤未愈,又遭道士暗算,本就不能轻易动用灵力……”楼厌听见魏修竹说,“嘶……果然经脉受损!”
楼厌一怔,这才想起身在甪端门的魏修竹其实是个作医修的好苗子。
他再次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人,只见衡弃春双目半阖,透出来的那半双瞳孔透着清天卷云一般的白色, 鹤发散落, 费力呼吸的样子让他不由地想起前世……
前世界他集结九冥幽司界攻下十八界,衡弃春自散修为与他同归于尽时, 也是这样。
也是这样!
“楼师兄?”魏修竹唤他,“你的灵气心法与神尊一脉相承, 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楼厌心里再怎么盼着衡弃春遭报应,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见死不救。
他将衡弃春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冲着魏修竹略一挑眉, 问:“要我做什么?”
魏修竹腾出一只手掐出仙诀, 说:“需要楼师兄的一滴血作药引。”
楼厌不是医修,但毕竟混迹修真界两百多年,还是凭着自己上一世的经验辨认出来——这是续灵诀。
经脉将毁的人才会用到续灵诀, 衡弃春竟然已经伤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不由地抿起唇角, 耳边接连不断地重复起魏修竹方才说过的话。
刑伤未愈、道士暗算、经脉受损……
两辈子了, 怎么还是这么爱逞强。
楼厌越想越生气, 但还是冷着一张脸递出自己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拿去!”
魏修竹喘息未定,素日人畜无害的那张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
他隐约可以感到楼厌的不对劲儿, 但危急关头也并没有说什么,抿了抿唇角,顺势在楼厌的指尖上刺了一下。
隐有锐痛。
很快,楼厌指尖上坠着的血珠便在他的灵力下凝结起来,轻飘飘地悬在空中,霎时间金光乍现——魏修竹单手掐诀,将那颗血珠注入了衡弃春的心脉。
楼厌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正要开口,忽然看见魏修竹掐诀的手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楼厌问。
魏修竹的额头上已经浸出一大片汗水,他顾不得擦,仍然聚精会神地掐着手里那道续灵诀,但说话时声音却微微发抖。
“好像有人来了……”
楼厌“唰”地一下抬起头来,视线直直地穿透那片未曾消散的火海,紧紧盯住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衣袍都要被火燎干净了,他竟然还能安然无恙地从这座宅邸里走出来。
谭承义。很好。
楼厌将衡弃春交给魏修竹,自己缓缓地直起身来,口腔里发出“咯咯”的磨牙声。
他听见魏修竹蹲在那里担惊受怕地问:“师兄,那是谁!”
楼厌未答,垂手拍了拍魏修竹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分心,而后迈过无弦琴结成的屏障朝着谭承义走过去。
离得很远了,魏修竹才听见他的回答,“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魏修竹的第一反应是起身拦住楼厌,但续灵诀还在他的指端存续,楼厌的那滴血游走于衡弃春周身,使他不由闷哼一声,胸腔剧烈起伏,紧接着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神尊。”魏修竹担心衡弃春被回流的血呛到,一时手忙脚乱,伸长了脖子想要唤楼厌,却见他那师兄满腹心思都在那“该死”的人身上。
好在懂事的貔貅幼崽不是废物,“咻咻”地叫了两声,几步蹦到衡弃春身后,从魏修竹手里将半昏迷的人接过来稳稳扶住。
上古神兽,力气总归是不小的。
魏修竹终于能腾出手来替衡弃春擦去嘴角的血迹,上下几眼将卖力十足的貔貅幼崽打量一遍,笑吟吟地说:“我说甪端门前不久送上来的名册里怎么没有你呢,差点忘了你被神尊带出来了。”
魏修竹是甪端门下弟子,整日与门中豢养的那些上古异兽厮混在一起,身上沾染的兽气太重,以至于貔貅幼崽很容易就能分得清谁是大小王。
它紧抿着嘴巴,使出浑身解数紧紧撑住衡弃春的身体,冲着魏修竹谄媚点头,半个字都没敢吐出来。
衡弃春的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魏修竹于是收了续灵诀,越看越觉得这小东西好笑,忍不住伸手戳向貔貅的脑袋。
谁知他刚一伸手,小兽就惊恐地缩了缩脖子,整个兽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魏修竹的手指还悬在半空,见状不由得蹙了蹙眉,嘟囔道:“我有那么吓人么……”
貔貅幼崽却忽然惊叫一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面火海,震惊之下险些把衡弃春给摔了。
魏修竹连忙将人扶住,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扭头缠着自己身后的方向看过去,同样大惊失色。
“楼师兄……”
只见楼厌面朝那片火海站着,袍袖都被火焰灼烧了小半,但他还是灼灼地盯住谭承义,脊背微躬,那种阴郁的神态竟然不像仙门中人,反而像……
魏修竹还没有想出答案,就看见楼厌躬了躬身体,倾身看向谭承义,阴恻恻地问他:“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谭承义刚脱离虚生子的掌控,又遭遇举家覆灭之痛,整个人都像一截将要枯败的朽木,他闻声抬头,露出那张遍布灰尘又形容枯槁的脸。
人还活着,但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气息了。
今日谭家种种皆因谭承义这一始作俑者,楼厌不由地逼近一步,站在火海的边缘凝视他,“你的发妻为了与你成婚不惜抛却族规,为族人所不容,为你生育子女操持家事,就因为她是妖……”
楼厌紧紧咬住压根,克制住自己想要将谭承义当场咬死的冲动,用视线将谭承义钉在原地,“你弃她出门,纵父杀女,害得一家落到这样的地步。”
“……妖就活该被扔下不管吗?”
背后一问显然带了情绪,楼厌竟把自己说到眼圈泛红,好在谭承义此时哀莫大于心死,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他只是顶着窜天的火势回过头去,看着曾经温馨和睦此刻已成废墟的家。
镇宅的符纸早已沦为火海中的渣滓,屋檐砖瓦渐次落下,摔在地上发出“啪嚓”的声音,紧接着,那间祠堂也轰然倒塌,被烈火彻底吞噬。
谭承义缓缓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声带哽咽,“是,是我该死。”
这便是楼厌在现实中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冷笑一声,眯眼看了看将要冲破结界的这片火海,忽然伸手冲开无弦琴所设的结界,肆无忌惮地走了出去。
业火当前,他审问般地看着谭承义,而后长长地笑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该死。”
不好。
伴随着魏修竹的阻拦声,楼厌一掌就将谭承义推回了那片火海之中。
耳边立刻响起一阵惨烈的吼叫声,隔着火海,还可以看到谭承义在里面垂死挣扎的身影。火舌一寸一寸将他吞噬,枯死的朽木最终烧成了一片灰烬。
这座宅邸彻底完成了它的“灭顶之灾”。
魏修竹已经吓坏了,一时都忘了自己该干什么,干巴巴地扶着衡弃春跪坐在那里,愣了好久才又唤一声:“楼师兄……”
仙门弟子妄杀百姓,且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将死之人……这可是重罪。
听见了魏修竹满是担忧的这一声,楼厌毫不顾忌地笑了一声,咧着嘴角转过身来,“不过是杀了人,有什么好大惊……呃……师尊?”
衡弃春正半张着眼睛看他。
他已经醒了,半撑着地面由魏修竹扶起来,指尖莲香横动,无弦琴在空中抖动一声,琴音锐响。
扑天火势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整个谭府只剩一片废墟,烟尘漫天,昔日的人、事,以及所有的过往都掩盖其内,再也没有昭雪之日。
楼厌已经顾不上去看一座宅邸的结局,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被火烧出口子的袖子,倒腾着挪到衡弃春面前。
“师尊。”他很小声地叫。
大概是心虚,楼厌竟然没敢抬头,叫完师尊就站在那里垂首等着,然而好半天过去,他却始终没听见衡弃春开口说话。
静默之长,以至于楼厌都开始疑心衡弃春又要脸色惨白地晕过去了。
楼厌实在熬不住,试探着说了一句,“谭承义死了。”
还是没有回音。
楼厌小心翼翼地掀起一截眼皮,看见他师尊正静静地看着他,透色的眸子微微下垂,眸底深处含着些耐人寻味的眼神。
楼厌努力给自己找话说,“谭承义有今天是他活该,死也就死了!要我说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他呢。”
不知是不是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衡弃春竟眯了眯眼睛,他单手召回无弦琴,袍袖之间溢出浓烈的莲香,再度垂目看向楼厌。
沉水一样的眸子像凝了一潭寒霜,目光相触时令人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很难说那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楼厌不敢乱动,本能地伸着脑袋等他师尊开口,这一等就觉得脸侧一痛。
“啪”一声巨响。
楼厌被衡弃春这一掌打得偏偏过头去,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左脸,手心里的那片皮肤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嘴角一片抽疼。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次挨衡弃春的耳光。
小狼觉得委屈,抽动了一下鼻子,掀起那双猩红的眼睛看衡弃春。
最后给他一次机会。楼厌想。
如果他说不出打本座的理由,本座今天就跟他刀剑相向,大不了就是落得和上一世一样的结局。
他偏着脑袋等了很久,终于听见衡弃春开口说话。
“他再该死,也不该由你定他的生死。”衡弃春眸色极冷,伸手拍了拍楼厌的领口,将那件暗蓝色的衣服扯起又放下,“只有九冥幽司界才会妄定人的命数,你是十八界的弟子,身上这身校服穿一日,就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衡弃春看着他,声音冷淡却又不容置疑,“修仙论道者,只可济世,不可杀人。”
他每说一句话就会反手在楼厌的胸口处拍一下,频率莫名与他心跳的声音契合在一起,一颗心砰砰直跳,竟让人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楼厌不由地低下头去,喉结滚动,勉强将喉间的口水咽下去,干巴巴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又等了片刻,却始终没有听见衡弃春的回音,楼厌垂着脑袋,心中不由地升起一阵不安,犹豫再三还是又重复了一句——“弟子知道了。”
觉得自己总算摆出了十足十的诚意,楼厌这才试探着抬起头来,正对上衡弃春那泛白的脸。
“师尊?”他想问他觉得怎么样了,碍于那一巴掌,却实在没有问出口。
索性衡弃春也压根没理他,他掩唇轻咳一声,乜过视线看向一旁怔愣了许久的魏修竹,“你不是随玉生下山历练了么?”
魏修竹一碰到这个话题就变得拘谨起来,脸色古怪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角,“这个……”
这一看便是有难言之隐,衡弃春了然,当下也不多问,捂了捂胸口便转身离开,“走吧,路上说。”
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楼厌一眼——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回家了呜呜呜呜,明天见!!![加油][加油][加油]
第32章 归蹄踏秋霜 师尊你看,我没有说话的。……
一路向秋。
马车碾过盘山石子路, 缓缓朝着十八界驶去,车外景象瞬息万变, 一时是被风吹得阵阵作响的符纸,一时又变成一片秋染霜林的盛景。
风声呼啸而过,再也没有听见小儿夜啼的声音。
貔貅幼崽正窝在车里酣睡,其他人的交谈声丝毫没有打扰到它。
听完了前因后果的魏修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抱了个软枕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马车里,越想越后怕,“所以…… 人界的暑热灾并不是时气所致, 而是因为更夫煞!”
衡弃春方才已经解释了许多, 此时脸色又有些泛白,靠在马车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可那个虚生子又是怎么回事?”魏修竹努力整理着从衡弃春那里得到的信息, “他似乎一心要杀神尊和楼师兄,可却又报复了谭承义, 他图什么?”
衡弃春没说话,凝视着车窗外那枚清锐的悬月,良久才轻叹一声, “是正是邪, 孰黑孰白。”
世间鱼龙混杂,杀人者可以济世,而济世者未尝不会杀人。
魏修竹阅历尚且, 没有听明白衡弃春的这句话, 只捂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长叹道:“好在遇到了神尊和楼师兄, 否则花潭镇的这桩孽缘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衡弃春轻轻地蹙了一下眉。
这话隐约有哪里不太对,但若细细剖开,魏修竹又的确没有说错什么。
“不是孽缘。”脚下忽然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楼厌臊眉耷眼地说,“只是人妖殊途,世人偏见太过。”
魏修竹正想说楼师兄此言很有道理!抬眼就看见衡弃春沉下来的脸色,顿时觉得脊背一寒,更紧地攥了攥手里的软枕,窝在角落里没敢说话。
衡弃春垂目下看——楼厌从一上马车就不情不愿地跪了,此时说完话,又臭着一张脸动了动膝盖。
衡弃春抬腿就给了他一脚,“跪直,噤声。”
楼厌别别扭扭地挺直脊背,心不甘情不愿地住了嘴。
从花潭镇到十八界少说也要行一个日夜,楼厌已经跪了小半夜,膝盖跪得又酸又麻,下半身都快要没有知觉了。但碍于衡弃春就坐在那里盯着,他实在也没有胆子敢用灵力抵挡,单靠肉体凡胎这么挨着。
但狼就不明白了,就算修仙者不该妄定人的生死,可谭承义本就该死啊。
他杀他怎么就要被罚跪了,还是当着魏修竹的面儿。
衡弃春真的是个很讨厌的师尊。
楼厌的小腿已经全麻了,他很想动一动,最终调动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那副膝盖挪动了一下,然后就听见跟讨厌的师尊突然开口说话了。
楼厌立刻不敢再动,绷紧了身体竖起耳朵听衡弃春的话,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长在这驾马车上了。
“你是怎么回事,玉生呢?”衡弃春却没有看他,而是在问魏修竹。
“嗯……”魏修竹可怜巴巴地缩在那里,思量再三,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开口,“听说有人发现了上古凶兽赤炎金猊的踪迹,师兄于是带我去了四象山,我们在山里捉了很多天的精怪,但始终都没有找到赤炎金猊,后来我们发现了一个墓穴——是鬼界夷帝的生前的皇陵,那里面……”
魏修竹说到这里,脸上竟不知不觉失了血色,默默攥紧了手里的小枕头,连声音也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那里面有很多可怕的东西。”
衡弃春的脸色也不太好,他受损的灵脉才刚恢复不久,此时还要分出一半的灵力暗自调息,已经是强撑着在与魏修竹说话。
“你们看到了什么?”他嗓音发哑地问。
魏修竹眸色渐深,显然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景象,脸色越发不好看。
良久,他才迟钝地开口,很矛盾地说:“其实我压根没有看清楚那里面是什么,进去的时候,师兄捂住了我的眼睛。”
衡弃春蹙眉,不露痕迹地乜他一眼,眼底明显带着些异样的神情。
“再后来……我和师兄就走散了。”魏修竹垂着头说,竟有些自责的样子,“我不敢再进那座皇陵,试图先找到师兄,很快我就在山下发现一道来自十八界的灵力,于是就顺着找到了花潭镇,我以为是师兄在那里。”
“到了才知道,那是神尊在用无弦琴。”
他看到的应该是衡弃春用无弦琴抵御谭府火海的那一幕,怪不得他会突然从四象山出现在花潭镇。
事情被魏修竹一番话讲得乱七八糟,衡弃春不由地蹙眉细细思索,眉心越收越紧,尚未开口便先掩唇一阵咳嗽。
魏修竹连忙放下软枕看过去,“神尊?”
只见衡弃春单手掩着嘴唇,喉间不断发出隐忍的咳声,他已经竭力在忍,但起伏不定的胸腔明显透露出他的难受,“玉生做事一向稳妥,应该不会……不会平白无故失踪。”
“咳……咳咳……”衡弃春勉力道,“再有一夜就能到十八界,此事还要……咳,还要说给师兄知晓。”
魏修竹哪儿见过他们神尊这么虚弱的样子,想要再替神尊把脉又碍于衡弃春醒着怕冒犯,一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干巴巴地说:“是,神尊您先别说话了……”
他这才想起应给给神尊倒一杯水,手忙脚乱地伸手拿马车上的茶壶,触手却抓了个空。
魏修竹疑惑地看过去——
茶壶早已放在楼厌的腿边,他手中端正捧着一盏倒好了的清茶,艰难地向前膝行两步,躬身将茶盏奉给衡弃春。
姿态极低,抬头时还眨了眨眼睛,嘴唇紧紧地抿起来。
好像在说:师尊你看,我没有说话的。
——
十八界。
无尽木枝叶舒展,万年长青不败。
楼厌山脚下,看着眼前那条崎岖蜿蜒的山路,不由地叫苦连天——他恐怕很快就要被带进应诫堂,搞不好还会被衡弃春挑穿妖狼的尾巴,毫不留情地扔到天台池里。
然后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楼厌越想越觉得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顿时停住了脚步,虎视眈眈地盯住衡弃春的背影。
怎么办?
衡弃春现在受了伤,他有没有可能打过他师尊就此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楼厌紧紧抿唇,想要蓄力之际猛地嗅见了衡弃春身上的莲香。
他立刻收了灵力。
不可能的,衡弃春是九天真神,而他此时不过是一头化成人形没多少年的妖狼,以此时的修为来看,根本没有胜算。
那……转身就跑?
楼厌足尖碾地,将脚下一粒土块儿彻底碾碎,成为漫山遍野间最不起眼的尘埃。
他躬了一下身子,作势就要转身。
“楼厌。”衡弃春忽然唤。
楼厌立刻将那只已经扭转了方向的足尖掰回来,晃晃悠悠地站直,抬头,看见衡弃春正回身拢着袖子看他。
“嗷?”他没敢开口,很小声地呜咽一问。
狼很少有这么乖的时候,衡弃春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度,但一时竟没能挑出差错来,他只好轻抬下巴,对楼厌说:“你回神霄宫等着。”
而后又看向一旁惴惴不安的魏修竹,“修竹与我去见掌门师兄。”
此时天近傍晚,南隅山正在后山给诸弟子讲学,衡弃春没有耽搁,吩咐完楼厌就带着魏修竹去了后山。
貔貅幼崽大梦初醒,一路上都忐忑不安地伏在魏修竹背上,并且极度恐惧地抓住这个浑身遍布神兽气息的人类。
魏修竹很快感受到小兽的不安,反手轻抚他的脑袋,“别怕,我师尊没那么吓人的。”
貔貅哆嗦得更厉害了一些。
魏修竹沉吟一声,好脾气地与他商量,“要不我把你放到锁灵袋里,等回了甪端门你再出来?那样就不会见到生人了。”
他说着还伸手掂了掂自己腰间挂着的布袋子给它看。
袋子里乱七八糟的妖气四溢,一看就是装了很多穷凶极恶的精怪。
貔貅幼崽立即叫苦连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控诉,“咻咻!!”
这是生不生人的问题嘛!
我怕你们甪端门的所有人好吧!
谁知道你那锁灵袋里都装了什么鬼东西啊!
但很可惜,修为尚浅的魏修竹并不具备听懂妖兽言语的能力。
他只能安抚性地摸了摸貔貅幼崽的脑袋,低声劝道,“好了好了,马上就要到了。”
貔貅偃旗息鼓,克制着生理上的恐惧蜷缩到魏修竹怀里。
它还是有点想念那头傻狼的。
至少那头狼可以听懂自己说话。
山顶已经近在眼前。
他们这一路都没有动用灵力,衡弃春拖着一副病体直达山顶,站在学堂外静等了片刻,确认南隅山此时没有在讲学,才做主敲了门进去。
魏修竹亦步亦趋地跟上。
入门先看到几个眼熟的散修站在日头下面背书,每个人都愁眉苦脸大汗淋漓,一看就是被南隅山罚的。
他们看到衡弃春,眼前顿觉一亮,纷纷停了口中的念诵躬身行礼。
“是神尊回来啦!”
“神尊安好!”
“还有魏师兄!”
“魏师兄也安好!”
衡弃春略顿了一下脚步,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一般大发慈悲地免了他们的罚。
他只是轻轻颔首,问:“师兄可在?”
其中一个弟子连忙回答,“在的在的,门下刚收了几个小孩子,掌门师尊正在亲自教他们温书。”
里面南隅山听见声音,拨开环绕的小童,直身看向他们,“回来了?”
衡弃春抿了抿唇,迎上前去,“师兄。”
师兄弟二人一同支撑十八界数百年,对彼此早已了解彻底,南隅山一看自己师弟的表情就知他此时有事,很快遣散了身边的弟子,连魏修竹也被关在门外。
竹舍里,南隅山放下手中的书本,眯眼看向衡弃春,语气笃定如斯,“有事?”
衡弃春垂眸,敛了衣袍屈膝跪下,“弃春前来领罪。”——
作者有话说:师徒两个要开始没日没夜抄书啦,明天见![撒花]
第33章 轻拿又轻放 本座真是有病。
南隅山一看他跪就竖了眉心, 立刻觉得自己额穴地位置突突一跳。
说出去大概没有人信,堂堂十八界的一宗之主, 居然会成日里为了自己师弟的事情烦心。
他那师弟还是名震天下的真神。
南隅山抬手捏了捏眉心,周正的脸上似乎有些疲惫,他问:“怎么回事?不是去花潭镇找孩子了么。”
哪里是找孩子那么简单的事儿。
衡弃春动了动唇角,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只略过了自己和楼厌在幻境中的的遭遇。
“……此事归根结底是人心难测,那对蚌精父女虽致人界暑热横生、时间逆转,但毕竟情有可原。”衡弃春嗓音泛哑, 再度抿了一下唇角, 这才又说,“好在鹤子洲的衡阳长老愿意代为看管, 若它们能在鹤子洲修炼,以后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呵。”南隅山坐在上首冷笑一声, 垂眸看着他素日稳重的师弟,“既然你都处置得这么妥当了,如今又来领什么罪?”
衡弃春默了一瞬, 随即又开口:“弃春教徒不严, 纵容楼厌杀了谭承义。”
南隅山一凛,眸中笑意尽数收起,只定定地看向他, 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复问:“你、说、什、么?”
衡弃春神色如常, 只苍白着一张脸俯身拜下, 声音越发嘶哑, “是弃春纵容太过,请师兄重罚。”
静。
肃杀的秋意透过竹林缝隙席卷而来,外面秋蝉嘶鸣, 似要与冬雪拼死一战。
有脚步声响起来,南隅山走到衡弃春面前。
“逐他出门。”衡弃春听见他师兄冷到极点的声音,“他就是一个祸害。”
衡弃春霍然抬头,额角竟不知不觉起了一层汗。
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边缘,惨白的发丝更添他此时憔悴不堪。
“不可能。”他直起身来,直视南隅山,“十八界门规,弟子犯错,师尊亦有过。他是我带回来的弟子,行事狂悖是我教导不利,师兄——”
南隅山厉声打断他,“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
“自鲛鱼一事之后,你就被你那徒弟迷得鬼迷心窍,如今他犯下这样的错,你竟还要包庇纵容。”南隅山蹲下.身,直视着衡弃春的眼睛,问,“你还记得你身上那根神骨吗?”
衡弃春的脸色越发苍白,那双清润的眸子泛起疲态,他眼眸眨动,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记得。”衡弃春说,“但这并不冲突。”
“我是神,有教化众生之责,楼厌也在众生之中,所以他更不可能被我抛弃。”
“他野心不改,早晚有一日会害死你!”
衡弃春静了静,似乎在认真思索南隅山的话,但片刻之后他却又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含着无尽的悲悯,极度凄怆之态,竟是南隅山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他恍然觉得不对,正要再仔细端详衡弃春的眼神,却忽然听见衡弃春开口出声。
“若有那一日,我便先杀自己,再杀他。”
南隅山猛地一震,只觉得胸腔皮肉下的那颗心脏猛地跳了两下。
这不对。
他这个师弟就应该端坐莲台不问世事,悲悯世人度化众生,他怎么会——
怎么会对一个不知礼数的弟子费这么多心思?
几番交谈争论,衡弃春已经跪了许多时候,肩背仍挺拔着,但喉间又隐隐泛上腥甜。
他不自觉地晃了一下身形,被南隅山适时扶住肩膀。
“受伤了?”
一派莲香中夹杂了微不可查的血腥气。
衡弃春没有否认,抿着唇角“嗯”了一声,“是我大意,中了人的暗算,幸亏遇见了修竹。”
南隅山几乎从未见过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悬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成拳,竟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巧的是衡弃春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要逞强,撑着那副病体俯身一礼,三令五申道,“请师兄降罚。”
南隅山气得一笑,降罚降罚,你以为自己真的金刚不坏么,现在这幅样子还熬得住什么罚。
越想越气,他随手将桌案上摊开的书掷过去。
厚重的书本承载着南隅山的一腔怒火,直直地朝着衡弃春飞过去。
谁知衡弃春竟然一下都没躲,任凭那本书摔向自己,纸页在颌下留下一道极浅极细的血痕。
但与那张素白的脸衬在一处,竟显得格外憔悴。
南隅山紧了紧眉心,看向掉在衡弃春膝前的那本书,是他正教低阶弟子通读的《天机录》。
一本书厚达千页,里面囊括记载了修真界全部的历史,纵使是三岁小儿也能成诵。
南隅山盯着这本书,半晌又是气得一笑,抬手指着那本书说,“知道我怎么罚弟子吧?”
“你既然觉得你有错,那就回去抄书,一个月。”南隅山咬牙切齿,“你给我在山上禁足。”
衡弃春眨着眼睛看他,嘴唇越发抿紧,显然有些意外。
依照南隅山的脾气,这样的大错足以被拎到天台池前述过,不受一顿重罚轻易揭不过去,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卸去这个尊主之位的准备。
可抄书……
衡弃春的表情有些纠结。
自从师祖过世,他再也没有受过这种幼稚的惩罚了,一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抄书经历甚至还发生在小时候。
可那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怎么?”南隅山一眼就看出师弟所想,负手站着,挑眉问他,“不情愿?”
衡弃春欲言又止。
挣扎许久,他单手捡起那本《天机录》,撑着地面将自己艰难地挪起来,抱着书冲南隅山躬身一礼,“弃春领罚。”
难得见他这么识时务,南隅山拧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下来一些,又看见衡弃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脸烦躁地朝他摆摆手。
“这次的事我替你那徒弟攒着,别让他再犯到我手里。”他就知道衡弃春是要问楼厌,干脆道,“若再有下次,我定让他后悔拜你为师。”
竟是轻拿轻放的意思。
许是谭承义的确罪大恶极,竟然最看重门规的南隅山也松了口。
衡弃春这样想着,很快就听见他师兄难掩烦躁地向外赶人,“回吧,让魏修竹进来。”
巨大的无尽木投下一片阴影。
天色尽暗,整个仙门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下,下学的弟子零零散散地结伴回自己的住处,衡弃春夹在其间,一身白衣胜雪,周身四散莲香。
渐渐地,同行的弟子便抱着书本小心翼翼地落后几步,再落后几步,直到距离衡弃春很远的距离。
神尊位高,无人与他同行。
好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已经习惯了。
衡弃春回到神霄宫时天色刚刚擦黑,殿门敞着,里面悄寂一片,只有那泓泉水不知疲倦地流着,泻过高殿又汇入天台池中。
水声平白无故添人烦闷。
衡弃春跨过门槛,扶框之际忍不住躬身咳了一阵,浑身的经脉都被扯得隐隐作痛。丹田之中更有一股灼热的灵气肆意冲荡,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难耐至极。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衡弃春收了手,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垂目看去,正见他那犯了大错的徒弟正跪在面前,微卷的发辫早已被汗水打湿,那张乖张阴鸷的脸竟也透出几分乖巧。
他抿着唇向前挪动一步,两手捧起,如在马车上一样,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杯茶水。
衡弃春看着他,烦闷的心绪就这样减损了一半。
喉间仍有消不尽的血腥气,衡弃春没有说话,默契地接过那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径直向前到上首坐下。
楼厌重新接过那只空了的茶盏,举在手里似有千斤重。
衡弃春越不出声,他就越发烦躁不安。
一颗心在胸腔下挣扎乱跳,一面想要不管不顾地慌乱逃离,一面又渴望从衡弃春口中听到更多的话。
即便那是神明的降责。
本座真是有病。楼厌妄下定论。
不知等了多久,他觉得自己腰腿酸痛,膝盖都没了知觉的时候,忽然听见衡弃春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正看到他师尊坐在案前,静静地垂眸看着什么,神色极其专注。
借着将暗未暗的天色,楼厌辨认出那是一本很厚的书。
嘶——
他登时警觉起来,觉得大事不妙。
这该不会是衡弃春从南隅山那儿拿回来的什么门规刑律,打算按着这上面的条律将他绳之以法吧?
看那书的厚度,他恐怕会比上一世死得还要惨。
怎么办……
“唔。”楼厌决定死也要死明白,一直顾不上衡弃春让他“噤声”的命令,问,“师伯说什么了?”
没有回音。
衡弃春仍在盯着那本“门规”发呆,既没有答他的问题,也没有斥责了破了“噤声”的规矩。
那看来是真的了。
他真的打算处死本座。
楼厌一时背水一战的心都有了,挪动着膝盖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奈何他实在是跪了太久,刚一起身就又是一个踉跄——直直地朝着衡弃春的腿扑过去。
狼狡黠在能屈能伸,他忽然改了主意,就着这样的姿势按住衡弃春的膝盖,泫然欲泣道:“是要杀我吗?”
衡弃春垂眸看向伏在自己腿前的狼崽子。
明明是那样狠戾的一副五官,可摆出那种楚楚可怜的神色时又让人格外觉得人畜无害。
衡弃春怔了怔。
他竟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包庇念头,想要像南隅山一样,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伸手敲了一下小狼的额头,轻斥一声,“还不过来抄书。”
楼厌满腹疑惑地看过去,正看到那本“门规”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大字。
——《天机录》。
楼厌:“?”——
作者有话说:大家觉得师尊会乖乖抄书嘛[狗头叼玫瑰]
第34章 执君手自录 不可以光着出门。
楼厌越发肯定自己上当了。
被关在这间神殿里半月有余, 每日除了抄书就是抄书,手指被笔杆磨出了厚厚的茧, 膝盖跪得又肿又疼。
偏偏衡弃春还不许他动用灵力。
楼厌抄满一张纸,忍不住跪坐下来揉手腕,转头又看着那还剩八十多遍的书望洋兴叹。
墨迹未干,泛着莲香的墨气充斥鼻尖,使他的思绪不由得飞远。
刚化成人形那会儿每天都在犯错,不是咬坏了衡弃春的东西就是和甪端门的灵兽打架,甚至有一次还想尝试不穿衣服下山溜达——被衡弃春抓回来一通好打, 打完了再被扔到桌前抄“不可以光着出门”。
一直到前不久南隅山罚他抄《通冥志》, 他其实一直都在抄书。
但那些书都是薄薄的一本儿,即便被罚一百遍也很快就能抄完。
不像《天机录》, 像一本天书。
楼厌骂骂咧咧地又提笔写了几个字,很快就败下阵来, 肩膀到手腕酸成一片,实在抄不动了。
他不禁开始思考这桩祸事的源头——定然不是他自己的原因。
要怪就怪当年编写《天机录》的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写这么厚一本书, 难道他当时就没有料到后事会有人拿它来罚弟子抄书么……
等一下。
楼厌捏胳膊的动作顿了一下,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编《天机录》的那个人好像是他的祖师爷。
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应该听不见徒孙的腹诽吧。
楼厌转念又想, 那这事儿就该怪他师尊。
明明可以捅他一剑给他一个痛快, 却非要用这种磨人的手段罚他, 简直不顾狼的死活。
楼厌只觉万分后悔。
他自己想得出神, 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被衡弃春的声音打断思绪时明显一呆。
只见他师尊已经跪坐在对面的那张莲花蒲团上,将他抄好的那一摞拿在手心里仔细端详, 一张一张地看过去,眉心越收越紧。
前十遍还算看得过去,越往后看就越没法入眼。
“哐”一声,衡弃春将那一整摞宣纸摔到楼厌面前,语气含着斥责,“怎么把字写成这样!”
楼厌大气儿都不敢出地往那摞纸上瞥了一眼。
最上面一张的墨迹还没干透,枣仁儿大小的蝇头小字笔画扭曲,墨迹粘连在一起,有几个字甚至还糊成了一片。
的确是很难入眼的。
可这真的能怪他吗?
楼厌握住自己那条酸疼的胳膊,忍不住低下头去。作为一头被弃养的野狼,能够认全人界的复杂的文字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自认为自己这样的书法水准已经可以称得上登峰造极,如果拿给狼族的同胞一同品鉴,那么他一定会成为众人膜拜的对象。
但衡弃春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楼厌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到他师尊已经从蒲团上起身,手里拿了块板子似的东西,绕过他站到了他的身后。
楼厌一凛,浑身的毛都突兀地炸起来。
不会吧。
他都这么大了还要因为写不好字而被师尊打手板吗?
楼厌下意识地跪直身体,已经开始思索要不要主动把手伸出去。
忽然莲香一近。
衡弃春贴在他的身后俯身而站,越过他捋平桌案上干净的宣纸,然后将手里的东西轻轻压在了纸张的边缘。
不是木板子,是被楼厌随便乱放的镇纸。
楼厌仍然没有想清楚衡弃春到底要干什么,下一刻就感到自己手臂一轻——衡弃春轻轻捏住了他的手腕。
上下两辈子,他似乎第一次被衡弃春捏手腕。
衡弃春指骨修长,指尖莹白如玉,指腹轻轻点上他的手背,“拿笔。”
楼厌本能地捡起了桌子上的那只鼠毛笔。
衡弃春拢住他的手掌,带着他在砚台里蘸墨,笔端与台沿相撞,发出细微的涤荡声。而后那支笔便落在宣纸上,由衡弃春带着写下一个“九”字。
是《天机录》的第一句话,“九州在野”中的第一个字。
衡弃春在一步一步教他。
“写到这里的时候要用力,撇捺都要展开,否则字就成了苍蝇腿,入不了眼。”
衡弃春的声音淡淡传入耳中,楼厌“哦”了一声,顺着他师尊的力道默默攥紧了笔杆,埋头写下去。
其实,衡弃春不讨厌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就这样忍着胳膊上的酸疼写了一小行字,楼厌满意地打量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简直悟性奇佳,照这样下去大概可以超过他师伯。
还没高兴多少时间,衡弃春就已经又拿起了先前那摞抄好的文字,万分嫌弃地挑出来几十张,语气无波无澜,“这些都拿去烧了,全部重抄。”
楼厌瞳孔一震。
看厚度,那少说也有七八遍呢!如果这样一直抄下去,那他要抄到猴年马月嘛!
衡弃春见他不动,也不催促,径直掐了一道诀将手里拿捧宣纸燃了。
“师尊!”楼厌猛地直起身来,张手就要去抢救他的笔迹,幸好衡弃春躲了一下才幸免于难。
眼看着几十张宣纸都在衡弃春手中烧成了灰烬,自己多日来的心血付之东流,楼厌竟鲜明地感受到了一丝委屈。
他吸了一下鼻子,右手一摊推开手中笔,然后就垂下脑袋不说话了——看起来像是在为那几十张宣纸惋惜。
衡弃春抬手捏了一下眉心,脸色也随之冷下来。
太累了。
把这么一个狼崽子从小拉扯到大,教他吃饭认字,还要给他讲清楚为什么出门一定要穿衣服。
如今不过是让他替自己抄个书而已,就这么不情不愿的。
“楼厌。”衡弃春叹了口气看他,“又在闹什么脾气?”
楼厌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眼尾竟然带着一丝委屈,与眼睑处那颗泪痣交叠在一起,平白无故添上一抹戾色。
但就是这样一张脸,却紧紧抿起唇角看着衡弃春。僵持片刻又吸进去一口气,当着衡弃春的面儿揉了揉自己又酸又涨的手腕,哼哼唧唧地,“我手很疼!”
衡弃春似乎是怔了怔,竟一时没有说话。
楼厌说完就又垂下脑袋去生闷气,神殿寂寂,除了作响的流水声便只剩下楼厌兀自磨牙的声音。
做过魔主的人脾气实在不太好,这会儿已经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撕咬衡弃春的脖子。
衡弃春似乎动了动。
楼厌终究没忍住,借着殿内的光线抬头看过去,却发现衡弃春已经不知何时又重新跪坐回去。
他拢起衣袖,拨开背楼厌弄得一片狼藉的桌面,仔细挑了一沓干净的宣纸用镇纸砸了,而后提起笔来,一笔一划地伏案写字。
楼厌目力极好,伸长了脖子就勉强可以看清衡弃春笔下的字迹。
九州在野,洪荒六界……
居然真的是《天机录》的首句!
细想也是,衡弃春修为几千年,对六界中的灵书秘籍早已经了如指掌,更不要提这样一本入门级别的《天机录》。
他恐怕早已经倒背如流了,不需要看书就可以默写出来。
只是……
楼厌咬着后牙攥了攥自己的衣摆,只是他没有想到,衡弃春居然替自己抄书。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挺怪的。
好像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尊终于从神坛上走了下来,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挽袖屈尊、替他洗干净了尾巴的好人。
真的,他如果不讨厌的话,其实还是挺好的。
楼厌心里再度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认为衡弃春是个好人!
本座莫不是真的有病。
楼厌苦思无果,盯着衡弃春默书的侧影看了好半天,最终还是认命地挪了挪膝盖,自己从他师尊手里截下一半的宣纸,比着书页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
近一个月,师徒两人几乎都没有离开过神霄宫。
楼厌每日睁眼就抄,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全部用来抄书,如果自己肯低头去衡弃春面前哼哼唧唧地卖个可怜,那么还将有幸得到他师尊的垂怜——衡弃春会大度地提笔替他抄几遍。
桌案旁抄好的书文已经堆到人的小腿高,楼厌每日睡前都要将它们重新点数一遍,照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他就可以全部抄完。
出门!他要出门!
狼快要被憋死了!
这天楼厌数完,心满意足地抱着自己的被子入睡,夜里却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被一块巨石压着,半点儿灵力都使不出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挣扎过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甚至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又回到了上一世被衡弃春杀死之后不能轮回、只一缕孤魂游荡在天地间时的感觉。
也是这样令人窒息与沉重,恨不得立刻死去。
等一下……
楼厌努力举起双手,想要将自己身上的那块“巨石”向上托举起来,但触手却一片冰凉,似乎是什么长着鳞片的巨大怪物。
他不由得又想起前世将他送进死路的那条鲛鱼,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唔!
楼厌猛地颤栗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然后就与趴在他胸口处的貔貅幼崽对上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狼:他居然在替本座抄书……
第35章 百兽震心神 像一只发.情的猫。
“咻!”
狼狼!!
貔貅幼崽十分焦急地唤他。
楼厌费力地呼出一口气, 觉得自己胸上那块皮肉都要被这小东西压紫了。没顾得上计较它过于亲昵的称呼,再次努力推了推, 终于让小东西挪动一下,蹲坐在他的小腹上。
天还未亮,正是黎明前最暗的那段时间。
屋里没有掌灯,楼厌借着外面一点儿月色与它对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不是在甪端门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这两句压低了声音的话硬生生被貔貅幼崽听出了几丝关切的意思, 小兽立刻伏在他的身上“呜呜”哭泣起来, 哭得狠了,竟连肩膀都开始抽动。
楼厌只觉得自己的额穴猛烈跳动起来。
他挪动着坐起来, 看着这只抱着他腰腹不肯撒手的小东西,丝毫都没有久别重逢的熟悉感, 只耐下心来问:“怎么,甪端门有人欺负你了?”
不知是不是连日抄书的缘故,楼厌竟然真的很沉得住气, 貔貅幼崽大哭过后又觉得他有些陌生, 忍不住伸爪子捏了捏他的脸,直到楼厌冲他呲了一下犬齿才放下心来。
这真的是狼狼。
貔貅很快又挤出几滴委屈的眼泪,抽抽搭搭地开口:“咻咻……”
狼狼我很想你呢。
楼厌浑身一凛, 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咻咻……”
甪端门里关着好多上古凶兽, 我很害怕他们。
“咻。”
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和神尊。
“咻咻咻。”
狼狼你有想我吗?
楼厌满是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将那一身的鸡皮疙瘩抖落在地, 然后伸手掰开貔貅幼崽的嘴巴,确认之前被衡弃春喂进去的金子都还在里面待着。
没有被掉包,这就是他们带去花潭镇的那一只, 如假包换。
那可就奇了怪了。
楼厌躬身坐在床上,眯眼看着这只呜咽的小兽,开始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有古怪。
小东西从前一见到自己就骂骂咧咧吵个没完,怎么只是一月未见,它就像是变了个兽。
不仅不骂人了,还不远万里趁夜前来伏在他的身上诉说思念。
嘶……
莫不是被人下了什么咒吧。
楼厌松开貔貅幼崽的嘴巴,两指并拢,作势想要掐个诀出来试探一下。
指尖金光浮动,他才募地想起衡弃春就在隔壁,若是这点儿灵力的波动惊扰到他,恐怕他和貔貅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楼厌索性收了灵力,捏住貔貅幼崽后颈处的两块鳞片将小东西提了起来,在夜色中盯住它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你到底遇见什么了?”
他直接堵死小兽的后路,“要是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你送回甪端门,并且把你半夜偷跑出来的事情告诉魏修竹,看他怎么收拾你!”
这招确实有用,貔貅幼崽立刻被吓得缩了一下脖子,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着挤出好几滴眼泪,全落在楼厌的手背上,看起来怪可怜的。
“咻……”
狼狼……
楼厌皱了皱眉,掐着它脖子的手越发收紧,引得小兽在空中剧烈地扑腾了一下。
“咻咻咻!”
手下留情!不要再掐了!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楼厌这才松了手,貔貅幼崽挺大一团“哐”的一声摔回到他的肚子上,激得楼厌不自然地蜷了一下身体。
“说!”他冷着脸硬撑。
貔貅幼崽哼唧着抹了会儿眼泪,这才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咻咻,咻咻……”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
“咻咻咻!”
觉得魏修竹很奇怪!
楼厌愣了一下,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和魏修竹有关。
那小孩儿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
“他怎么你了?”
貔貅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于在楼厌探究的目光下磕磕巴巴地说:“咻咻咻咻咻。”
魏修竹的师兄不见了,他每晚都在甪端门里借酒浇愁,好几次都被我撞见了。
我觉得他好像撞邪了,他居然会跟一条蛇说话!
楼厌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跳起来,丝毫不顾因他这一动作而滚落到地上的小貔貅,单手抓过床边的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
貔貅幼崽捂着屁股控诉:“咻咻!”
你要干什么!!
楼厌冲它露出个笑,一对虎牙就在口腔里明晃晃地挂着。
“快起来,带我去甪端门看看热闹!”楼厌说,“老子已经在神霄宫里关了一个多月了,我倒要看看魏修竹跟蛇说话是什么样儿的!”
楼厌想得很痛快,趁天色还早,他带貔貅幼崽去甪端门逛一圈就回来,根本不会被人发现。
但悄声抱着小兽出门时,他却猛地顿住了脚。
隔壁有灯。
衡弃春居然还没睡。
“咻?”
怎么了?
楼厌没答,反手捂住小兽的嘴巴防止它出声,然后扒着衡弃春的门缝向内看去。
一盏油灯泛着微黄的光晕,照出那个伏案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水色长衫,宽大的袍袖被他半挽起来,露出一截素白纤细而又骨骼鲜明的腕子。他执笔蘸墨,如当日教授楼厌一样,在宣纸上默出端正朗润的字迹。
他居然……还在抄书吗?
楼厌攀着门框的那只手不由收紧,心里忽然闪过一抹别样的情绪。
天光将亮,他显然已经这样伏案坐了一夜,抄好的宣纸放在那里厚厚一沓,而自己却还肖想着逃出去看热闹……
堂堂六界神尊替犯了错的徒弟抄书,这很难不让人觉得动容。
楼厌默默攥紧了手指,同时又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完了。
他已经成为一头被人情世故驯化了的狼。
正打算敲门进去认错并接过新一轮的抄书大任,手心却莫名传来一阵锐痛,他忍不住痛“嗷”一声。
垂目看去,只见貔貅幼崽正在他怀里费力喘气,一张青铜色的小脸都快要被憋紫了。
——楼厌刚才捂得太狠,把小东西的鼻子也捂上了。
他这才满脸歉意地要给小貔貅道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听到了里面衡弃春的声音。
“谁在外面?”
完了。
楼厌抱着貔貅幼崽退一步、再退一步,直到离那扇房门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如果被衡弃春知道自己半夜扒门缝听墙角,甚至还打算带着上古神兽溜之大吉,恐怕他会吃不了兜着走。
嘶……
楼厌忽然对自己刚才善心大发的举动十分不解,自己怎么会同情衡弃春呢!
神霄宫前的石阶就这么大,再退已经无路可走。
楼厌惊恐地捂着貔貅幼崽的嘴巴,清楚地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飞奔而过,他在心里咆哮一番,终于打定主意,夹着嗓子发出一道声音。
“嗷呜——”
像一只发.情的猫。
殿中的脚步声顿时停下,继而渐渐远了——是衡弃春打消了疑虑。
楼厌顿时松了一口气,低头时正看见貔貅幼崽在看热闹似地傻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拎着小兽的后颈把它提溜起来,凶巴巴地:“笑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
“咻……”
貔貅委屈。
小东西在甪端门吃胖了一些,这么拎着居然有些沉,楼厌没好气地把它往自己肩膀上一扔,大踏步朝外走去。
“走,带你去找魏修竹!”
时气越冷,秋天竟然已经倏忽而过,转眼就添了冬日的肃杀。
寒霜席卷,十八界中仙草凋零,残存的草木之上也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晨霜。只有无尽木枝叶舒展,在这逼近冬日的黎明里盎然生绿。
十八界辟三座仙山,占地广阔,从神霄宫到甪端门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
楼厌怕引衡弃春察觉,一路上都没敢动用灵力,边打哈切边和貔貅幼崽说话,从前势如水火的两只竟也相处融洽起来。
“咻咻,咻咻。”
听甪端门里辈分最大的神兽说,魏修竹自这一次回来就变得魂不守舍,好像还被掌门师尊训斥了。
楼厌很困,听的时候完全抓不住重点,半睁着眼睛“哦”了一声,问:“辈分最大的神兽是谁。”
“咻。咻咻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