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妖定殊途 “晚辈师从十八界衡弃春。……
一圈光晕穿透斑驳树影, 落在楼厌的脸上,他动了动眼皮, 迎着那缕刺目的光张开眼睛。
不对。
上面不是树。
金辉明明灭灭,勾勒出那片“树影”崎岖的形状,看起来竟像是不可多见的珊瑚。碧色水光与赤红珊瑚相激,在眼前前漾开一片斑驳霞光。
楼厌霍然坐起——他这是来了个什么鬼地方!
映入眼帘的先是兕妖与一群小鱼虾打闹的身影,再往后便是淡青色的古旧建筑,远远看去像是蒙了一层水雾,虽壮观庞大, 但难以看清细节。
楼厌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游移不定地伸出手,果断戳破了眼前一颗漂浮着的小水泡。
是水, 他居然真的在水底!
不同于上一世比关在天台池底的那三年,他此刻灵力未封, 丹田处一片舒适,那些四散的鬼气一时难以察觉,只有温和的灵力充斥四肢, 令他渐渐有了一点儿“活人气”。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玄武湖下的地穴被水灌满之后, 竟会出现一座这样古怪的水下古殿?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还算有点脑子,不怪重明鸟一定要本尊救你。”
楼厌完全没有听清“它”在说什么, 整个狼都被那声音里透出来的“神气”激得浮毛炸起, 脖颈僵硬, 骨节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 过了好久才勉强看见来人。
或许不能说是人。
那像极了一只老龟。
龟甲如墨玉雕琢,幽蓝的灵光在甲背上时隐时现。一条玄蛇盘绕在上,鳞片泛着冷铁般的乌光。
它缓缓朝着楼厌走近, 探出来的一双金瞳似古庙长明的灯盏,睥睨众生一样俯视过来。
楼厌挪动着向后退了一步,恍惚听见魏修竹贴在他耳边的窃窃私语声。
救命。
《九洲志》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古玄武被他给找到了。
无法寄希望于那只玩得忘我的兕妖,楼厌只勉强听见了自己正在颤抖的声音,“前,前辈?”
不怪他抖。
正如那番“仙魔殊途”的论断,楼厌本质上还有一头被抛弃过的可怜妖狼,天性使然,面对一只庞大的上古神兽没有不害怕的道理。
他没有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已经很不错了。
“嗯。”玄武居然应了他这一声,仍旧踱着步子停到他的面前,背上那条玄蛇“嘶嘶”地探过头来,
“果真是世道变了。”玄武审视一般地看向他,语气像是在感慨世风日下,“一头妖狼竟也可以修仙问道了。”
楼厌手指微蜷,半晌才接受了这只玄武是在和自己说话的事实。
这是楼厌两辈子加起来遇到的第一只会说人话的神兽,他终于稳住心神,强迫自己抬头看了它一眼,锐利的眸光立刻收回,看着怪怂的。
“我……”楼厌开口,声线仍然有些抖,“是我师尊仁善。”
玄蛇“嘶嘶”吐信,绕到楼厌脸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见小妖狼没有反应,干脆攀着他的肩膀爬上去,用红艳艳的蛇信子舔他的脸颊。
楼厌紧紧咬住后槽牙,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吞舔舐声中掀起半截眼皮,能屈能屈地冲玄蛇笑了一下,“这位前辈,你要不……别舔我了吧……”
玄蛇对此置若罔闻,甚至还想绕着楼厌的脖子去闻他的味道,好在玄武轻咳一声,“回来!”
古铜色的玄蛇这才不甘不愿地退回到了它的龟甲上。
纵使玄武表现得相对沉稳,但它对楼厌充满好奇的眼神也十分明显,它顿了顿,声音沉沉地传过来,“不知令师是?”
楼厌压了一下唇角,老实回答:“晚辈师从十八界衡弃春。”
话一出口,玄武先是顿了一下,随即目光陡转,与它背上的那条玄蛇长久地对视起来。
两对兽目各含古气,藏附心思地凝视良久,玄武才又沉吟出声:“居然是他……”
楼厌没有接话。
他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先前的恐惧终于在这长久的沉寂声中逐渐消散,变成许多对衡弃春的莫名猜测。
衡弃春从来没有向他介绍过自己。
他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一些只言片语,两辈子加起来拼凑成衡弃春漫长而不完整的一声。
传闻神界在千年前与下五界分而划之,在鹤子洲的仙山上设下一道结界,任何人都无法通往神界。
衡弃春是被留在人界的最后一个神,他与南隅山师出同门,自幼由十八界的先祖抚养长大,镇守人界一方安宁。
存续千年,总结起来只有这么只字片语。
楼厌一时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像是被人生生挖了一块。
但他不认为这种感觉是因为自己想到了衡弃春。
他恨他尚且来不及,又怎么会可怜他?
未等楼厌想清楚这种复杂情绪的来由,玄武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是他派你来这里的?”
“唔。”楼厌回神,尽量自然地摇了摇头,“是我师伯。”
“有外派弟子查探到四象山妖物频生,所以派门下弟子前来查验。”他看向远处那只兕妖,“我们来的时候,它正在玄武湖中将鬼气引到自己身上。”
玄武没有说话,它背上的玄蛇却猛然探出前身,蛇信长吐,径直卷上了兕妖的脖子。
兕妖惊“哞”一声,手里的小鱼小虾四散逃开,它笨重的身体竟难以抵抗玄蛇的神力,被卷着脖子退后数步,一屁股摔在了玄武面前。
蛇信仍没有松开,就这样将它的脖子越缠越紧,直将那张暗青色的丑陋面孔绕得泛起黑紫。
兕妖一时难以呼吸,四肢都在水中不停晃动挣扎,喉间发出难耐的“哞哞”声,已然是在求救。
楼厌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指尖已经凝起一道灵气,逼向玄蛇吐出铜色蛇信,厉声道:“松开它!”
玄武“呵呵”笑了一声,看着脚下挣扎力道渐渐弱的兕妖,“引鬼入体又化形失败,神鬼妖魔皆难容它,倒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楼厌眸中立刻涨起一团怒火,先前小心翼翼的隐忍神色彻底消失不见。
他猛地抬手,指尖灵力化作一道金光劈盖而下,“它怎么死都可以,就是不能被你们这些神明杀死。”
玄蛇灵活地避开这一道灵力,滑动身体盘绕回玄武的背上。
兕妖满眼含泪,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起来。
楼厌瞥它一眼,怒气不减反增,“若能成神,谁又想生而为妖?若不是被迫现形,谁又想要冒着风险引鬼入体,变成这么一只不人不妖的怪物?”
“休提神道,仗着自己是上神就妄杀生灵,将世间妖魔一概而论视作死囚——”它嗤笑一声,“神最无情。”
两辈子了。
被“妖狼”这两个字压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生怕被人挑出那条尾巴。
他第一次怒斥神道不公,竟是面对这样一只上古神兽。
楼厌在心里苦笑一声。
这几句话必然会掀翻这只玄武的逆鳞,自己恐怕会死在兕妖前面。
也罢。
总比上辈子的结局要体面一些。
指尖金光渐渐隐退,楼厌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想象中的神力却并没有袭来。
感受到袍尾被什么东西轻轻拽动了一下,楼厌疑惑地睁开眼睛,看见那只已经死里逃生的兕妖正伏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涕泗横流感激不尽。
“哞哞!”
你真是一头好狼!
是在谢他的救命之恩。
楼厌无意识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要躲开它的触碰,刚一抬脚就看到兕妖跪坐起来环住了他的腰身。
蠢东西人高马大的,跪着也快跟他一样高了,楼厌正要说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行此大礼,刚一张嘴就猛地缩了瞳孔。
——兕妖正满怀感激地打算舔舐他的脖子!
凡兽皆有口欲,狼如此,兕也不例外。
楼厌表情抽动,如临大敌一般闪身将它推开,心说我就不该拦着玄蛇缠死你这丑家伙。
一番闹剧落在玄武的眼睛里,它倒是轻笑一声,语带讽意,“你倒心善,学尽了衡弃春的做派。”
是说楼厌为了一只兕妖不惜仗义执言,甚至大打出手的事。
兕妖已经在楼厌警告般的视线中安分下来。
楼厌站在一旁眨眨眼睛,听玄武的语气便知道自己今天不用死了。
但他还是感到好奇,两手抱在胸前,仔仔细细将这只上古玄武打量过一遍,又是一副初生狼犊不怕虎的样子,问:“家师与你,有什么过节吗?”
“谈不上过节。”玄武似乎笑了一声,“本尊活了上万年,见过的神魔仙妖不计其数,以神身悲悯世人的唯他一人,以妖身怒斥众神的,唯你一人。”
它忽然眯起眼睛,朝着楼厌走近一步,硕大的头颅就顶在楼厌面前,一字一句叩问人心,“狼崽,想要踏平神界吗?”
楼厌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下意识地抬起脚来,麦色皮肤微微泛白,嘴角呈出微张的姿势,“不……”
他不知道这只玄武为何会这么问,但他总觉得……
他总觉得这只玄武好像什么都知道!
那面厚重的龟甲承载过去与未来,看得到他上一世弑师杀神的过往,也窥得见他此一世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不。
这不可能。
楼厌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褪去眸底的那层惶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灼然。
他恨恨道:“不要觉得你是上古神兽,就可以妄自揣度人心!”
玄武自然不可能被一头发狂的狼崽吓到,他好脾气地笑了笑,将背上蠢蠢欲动的玄蛇拦下,十分自然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你刚才说……‘若不是被迫现形,谁又想要冒着风险引鬼入体’,怎么,这只兕是被别人打回原形了吗?”
“不是。”楼厌抱着手臂答,“它说山上有面‘吃人镜’,会使路过的妖物显露原型。”——
作者有话说:因为师尊太久没出场,所以写了彩蛋补偿大家~
十八界。
南隅山捏着一个哨音闯进神霄宫的时候,衡弃春还坐在案前执着于他那上百遍的《天机录》。
“啧……”南隅山将手中的哨音放到他面前,“你那徒弟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衡弃春拿笔的手指猛地顿了一下,随即又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看着像是有几分生冷气的样子。
“师兄有重任给他,恐他也不敢不尽力。”
南隅山愣了愣,忽觉眼前端坐莲台之人逐渐与他师弟小时候赌气不理人的身影重叠起来,他不由轻笑一声,“你这是怪我派你徒弟去四象山没有和你打招呼?”
衡弃春没说话,明显不置可否。
南隅山叹了口气,认命地哄自己师弟,“行了,这是重明鸟传回来的信。”
“你家那小子自己进了玄武湖,恐怕我们要亲自走一趟四象山了。”
第42章 神仙亦有死 他要衡弃春跪在他的脚下。……
一时寂寂。
玄武踱了一下脚, 整座古殿都发出“隆隆”轰鸣,上方的珊瑚随着这一震声簌簌落下, 摔在地面上变成毫无用处的尸体。
楼厌看着远处四处逃散的游鱼,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前与兕妖在地穴避难时,那面倒塌的石壁恐怕就是玄武跺脚所致。
玄武看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眸中闪过淡淡的忧虑,“是秦镜。”
玄蛇盘在它的背上“嘶嘶”两声,看起来十分赞同。
楼厌歪头。
玄武又叹了一口气,在此之前的所有皎然神态都难以找寻, “一千年了, 想不到这面镜子又问世了。”
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楼厌在此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按他的性情早就已经不耐烦了。
他拧着眉心看向打哑谜的一龟一蛇,径直问:“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玄武此番倒很坦诚, 毫不卖关子地对他说了:“此镜乃上古玄铜所铸,是夷帝生前挚爱之物,传闻有辨人正邪, 照人肺腑之力。”
“妖若照之, 纵使化形千年,亦顷刻骨相毕露;人若持之,任他魑魅魍魉, 皆难欺瞒。”
楼厌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
如此说来, 兕妖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四象山上妖物频生, 果真跟那面镜子有关。
“可是……”他拧紧了眉,“可夷帝为何要留这样一面镜子在人间?”
玄武摇了摇头,尾音拖得老长, 回荡在这一方古殿之内,宛若洪钟余音,“……那就不得而知了。”
楼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向左侧挪了一步,挡住蹲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懵懂的兕妖,然后收起所有礼义廉耻,冲着玄武拱手一礼。
小狼脸上又挂上那副讨好的笑,“前辈镇守一方神山,敢问能否送我出去?”
玄武并未计较他这忽冷忽热的态度,觑着眼睛看他,“你是要去查验那面秦镜?”
楼厌不置可否,甚至因他这一问躲开了视线。
虽他本心里不愿意承认妖类一定就是奸邪之辈,但真要他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奉掌门之命前来铲除妖邪,以护苍生安宁”之类的话,他又觉得难以启齿。
被世人的言语定下终章,便很难再觉得自己是个干净的人。
可竟不知为什么,他这样的态度反倒取悦了那只玄武。它又向前挪动一步,低头去看这自不量力的狼崽,而后感慨一笑,“那你可要当心了,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一头妖狼。”
楼厌知道他在说什么,那秦镜可以统照万物,连兕妖之类都难以幸免于难,一头妖狼在镜子面前自然也十分凶险。
可他不得不去。
楼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单手拎起一旁兕妖的后颈,将比自己高了足足一头的东西从地上拖起来,不甚在意地说:“请吧。”
小狼态度坚决,玄武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状似无意地抛给玄蛇一个眼神,后者即刻会意,吐着蛇信朝楼厌攀爬过去。
顷刻之间,楼厌便感到那冰冷滑腻如同古铜玄铁一般地蛇身缠上了自己的手臂,继而是腰际、前胸,以及脆弱无比的脖子。
楼厌小心地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不做挣扎,任由玄蛇将他缠绕起来,只留一只右手露在外面,还在尽职尽责地掐着兕妖的后颈。
很快,他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都在水中无意识地漂浮起来,由玄蛇托举着一路上浮。
笨重的兕妖来回挣扎,撞坏了上方横生的珊瑚,碎裂枝干落了一地,似乎要将这座古殿埋没起来。
眼前依稀接触到了亮光,楼厌霍然睁眼,提起灵力奋力扬手上指。
“哗啦!”
他终于从玄武湖的湖面上探出头来。
眼前天已大暗,他竟在这湖底待了足足一日的时间,岸上依稀闪着火光,稀稀落落的人影或明或灭——是魏修竹他们。
楼厌刚想出声唤他们,就觉得自己手中一沉,兕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在水中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楼厌知道他不怕水,必然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于是垂落脖颈低头去看。
水波晃动,先前缠绕在他身上的玄蛇正一寸一寸地滑落下去,古铜色的鳞片毫无光泽,就连那双眼睛也维持着半张开的形态。
蛇身僵硬,毫无生气,竟真的变成了一条古旧的铜铁。
楼厌瞳孔皱缩,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条不住下落的蛇身,灌到鼻腔里的水流正不住地向外呛。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抓握那条玄蛇,水波猛烈晃动,转瞬就将他弹了回去。
余光里只剩玄蛇沉至湖底的躯体,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变得四分五裂,转瞬之间就已经化成了齑粉。
一条存续了千万年的上古玄蛇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兕妖感知到玄蛇的陨落,竟悲切地哭出了声音,它蠢笨至极,竟丝毫不记得这就是刚才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那条蛇。
楼厌的身体被迫悬在离水面只有寸许的地方,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隔水而望。
只见那只巨大的玄武踱着步子缓缓驶离他的视线,呼吸时吐出来的气息将玄蛇的尸体喷得到处都是,与珊瑚、游鱼、尘沙混杂在一起,再也找寻不到属于上古神兽的一丝神气。
“前辈!”
水雾重重,楼厌这一声消寂在水波之间,远未达湖底。
玄武的身影已经渺小得快要看不见了,它一步一步走远,厚重的龟甲托举起整座仙山,却形只影单——像是要被永远囚禁在湖底之中。
楼厌恍然——只要它们离开湖底,便难以逃脱灰飞烟灭的结局。
原来上古神兽镇守一座神兽,是永生永世不得出的意思。
可明明……明明它们不久之前还对衡弃春的“悲悯”嗤之以鼻,为何此刻竟愿意为了一头妖狼舍弃千万年的修为?
楼厌想不明白。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高尚的神性吗。
很难说玄蛇的陨灭对一头曾经踏平仙界屠戮无数的妖狼来说有多么震撼。
但楼厌的思维再度回拢时,自己已经瘫坐在湖边的沙岸,浑身上下被水黏成一片,脸上挂着彩,身上还披着魏修竹那件夸张的绿袍。
他被那件衣服上染着的蛇味儿冲得皱了皱鼻子,偏着脑袋竭力避开,然后才抬起那张带着伤痕、尤泛苍白的脸。
一张阴鸷的面容上水珠滚落,顺着他锋利的颌线一路滑下脖颈,在袒露的胸口处停留一处,继而没入领口,如那条玄蛇一般彻底消失不见。
他掀起眼皮,顶着眼尾那颗泪痣看向周围。
魏修竹正满脸关切地躬身关切着他的反应,对上视线时唤了一句“楼师兄”,一张脸上泪痕未干,眼看着就要给他哭丧了。
不远处,重明鸟扇动翅膀,自山丘上飞落下来,停在距离楼厌还剩三丈远的位置,侧着身子睥睨楼厌。
大概是在观察他有没有死。
楼厌不由地回忆起玄武见到自己后说的第一句话,心知他和兕妖有命从地穴沉到地宫里,全是重明鸟向玄武求救的功劳。
楼厌想说什么,尚未开口便觉得喉间一痒,只好抬手掩住嘴唇,弓着身子轻声咳嗽起来。
他裸露在外的胸腔不断起伏,大片皮肤还残留着被鬼气侵染的湖水烫伤的痕迹,牵动皮肤上面坠着的水珠盈盈下落,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唯有那双眼睛。
“楼师兄……”魏修竹挪噎着开了口,“幸好你没事,这几天我们都吓坏了,幸好重明鸟……”
楼厌打断他,猛地直起身来,“我在湖里待了多久?”
“三天了。”
楼厌一怔,又闷闷地咳了两声,才舒缓了身形缓缓靠坐回去。
只看天色,他还以为自己不过在湖底待了一日,不想日升月起,三天竟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此时就在玄武湖的不远处,但楼厌却能清楚地嗅见山上浓郁的妖气。
他分明记得,在刚见到那只兕妖的时候,这里的妖气还远没有这么重。
看着魏修竹神情间的一丝灰败与无措,楼厌不禁皱了一下眉,“山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楼师兄你居然这么厉害……”魏修竹有些讶然地看着他,吃惊于他此时的见微知著,连忙说,“是之前在朱雀峰发现的那群蝴蝶精,它们的尸体全都不见了。”
楼厌一凛,“全部?”
魏修竹“嗯嗯”点头,“重明鸟找人求救,我就带在四象山上查看了一番,发现朱雀峰上死寂一片,一只活物都没有,之前那些蝴蝶精的尸体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里染着鬼气,我怀疑…… 它们可能是被什么更强大的妖兽吃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
朱雀峰上的蝴蝶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什么妖兽能将它们一夜吞噬,且半点儿痕迹都不留下的?
楼厌这么想着,视线不由放远,落在另一边侧身挺立的重明鸟上。
后者与他眼神交汇,很快躲开视线,淡淡说:“我已经将这里的情况如实传回十八界,掌门和神尊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楼厌撑着魏修竹的手臂从地上站起来,灵力的损耗与在湖底的遭际令他有些力不从心,以至于将要落雪的天,他的额上竟还凝着一层汗珠。
“来不及了。”但楼厌说。
他从玄武口中得知秦镜的威力,较之旁人也更清楚妖魔的本心。
纵使他在玄武面前振振有词地替妖邪辩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六界之中被压了太久、最想要报复世人的也是妖族。
上一世他忍过三年啮骨之苦,从天台池水里爬出来的第一件事,其实是想要去找衡弃春认错。
但在通往神霄宫的山路上,他被众妖拦截,九冥幽司界无数妖魔向他跪地称臣,以不容回绝地态度将他扶上“魔主”之位。
尝到了权利的滋味,看透了神仙的伪善,他再也没有念过衡弃春与他的“师徒之情”,心中只剩下一个歹毒非常的念头——他要衡弃春跪在他的脚下,永远地臣服于他。
不是所有妖都像这头蠢兕一样单纯无辜的。
楼厌闭了闭眼。
他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山上越来越重的妖气,群妖必然在夺取夷帝陵里的鬼气,若是任由四象山上的妖邪这样涌向夷帝陵,那面秦镜一定会将他们摧毁得体无完肤。
蝴蝶精的失踪便可见它们贪欲之重。
邪念一生,惨遭牵连的还是六界中的无辜之人。
必须要阻止他们——
作者有话说:今日小剧场找回来啦哈哈哈哈!
衡弃春御剑的时候总是很认真。
四象山已经近在眼前,他单手并指,轻轻拨开眼前碍事的一层云雾,听见南隅山在旁说:“我观四象山上妖气浓郁,恐怕已经要乱套了。”
衡弃春“嗯”了一声,“一会儿师兄带门下弟子抓捕妖物,我去找楼厌和修竹。”
尚未听见南隅山应和,衡弃春就忽然觉得袖中一凉——那条白蛇窸窸窣窣地钻进了他的袖口。
彼时衡弃春还没有认出这就是他极看重的晚辈,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拧眉,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问:“怎么不在掌门师兄那里待着?”
“嘶……”浮玉生长吐蛇信,尽力回答衡弃春的问题。
蛇晕剑了,有点……有点想吐……
第43章 初探夷帝陵 什么鬼?
夷帝陵。
寸草寸木在冬意横生的时节里瑟缩蜷起, 冷风一吹便毫无生机。
楼厌蹲在山腰的一处,透过那片冬草窥向陵寝。
陵墓矗立在四象山最高的顶峰, 原本庄严的陵门已被人破开,两尊狴犴石像歪倒一旁,兽首被人斩落,空洞的眼眶里幽幽燃着令人发毛的鬼火。
门洞上方悬着数只血红灯笼,借着昏暗的光晕,楼厌清楚地看见有几具白骨以跪姿堆叠在门槛处。
是不自量力的盗墓者。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甜腥味,陈旧的古墓中妖气窜动, 还夹杂着一股莫名引人向往的鬼气。
果然所料不错。
楼厌盯着地上被斩断的兽首石向, 竭力屏息,将那些过于腥甜难闻的妖气阻隔在外。
这里面少说也有数万只妖。
兕妖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 那些妖邪聚集此地恐怕不是为了看那只被砍断尾巴的九尾狐,而是为了这里的鬼气。
夷帝死后入主冥界, 成为万鬼之主,他生前的墓穴自然通达鬼道,四处鬼气弥漫。
那几个盗墓者来之前, 此处尚得保全。
可陵寝开、秦镜出, 散出来的鬼气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妖邪聚集此地。人人都想借助庞大的鬼气精进修为,却不想修为未精,就先被秦镜照回了原形。
贪欲往生事端。此话果真不假。
楼厌未作停留, 沿着山路一路攀爬至陵门, 冷风穿梭着吹拂过来, 无端令人心里发毛。
此处位于四象山正中, 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只上古神兽一同镇守,风雨同聚,灵气自生——那风里已经夹杂了一丝冬雪的气息。
楼厌朝着风声涌起的方向看了一眼, 视线只停留一瞬便收回来。
他状似无意地紧了紧衣领,暗中掐出一道探灵诀,又以袍袖掩住那片显眼的光晕,试探着抬起手臂。
一声锐鸣,是风急遽呼啸的声音。
抬起来的半截袍袖应声而落,露出来的手臂上已是血迹斑斑。
楼厌指尖发颤,注视着自己胳膊上的新鲜血口,不禁偏头啐了一声,眸中隐露凶光。
妈的,他刚才就觉得这阵风不对!
南隅山让他抄的那本《通冥志》里曾有记载:鬼气积聚之处多生怪风,妖邪作乱时便凝成无相风,此风无形无态,唯夹杂了一丝雪气,却可无声穿行,割裂肆意闯入的人体。
楼厌忍着手臂上的刺痛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听声辩位,然而这道无相风行踪不定,由南往北只在瞬息之间。
只是稍不留神,楼厌的耳垂就被又它割开了一道口子。
楼厌愤愤咬牙,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伤势未愈的嘴角,额上急出了一层汗。
他此刻有灵力傍身,倒不至于轻易让一道风夺了性命,可他的脸怎么办?
万一这风伤了他的脸怎么办?
无相风这样急遽,若不想出办法,断然是无法安然无恙进夷帝陵的。
风声肆虐,大约是尝到了妖狼的血气,呼啸之态竟更加变本加厉,不过眨眼之间就绕着楼厌转了几十圈,将他身上的衣袍割得零零碎碎。
楼厌只好弯腰去抢夺自己的裤带,低头之际终于妥协,将自己上辈子没有用心学、重生以后又不屑于去想的仙诀术法一一回忆起来。
片刻后,他赶在无相风袭脸颊的前一瞬伸手掐诀,口中诀窍默念——“定!”
风声即刻止息,周遭只剩些许泛着凉意的气息,安安静静不敢挣动。
定风诀。
衡弃春曾交给他的第一道仙诀,修真界最简单的术法,他竟险些忘了。
盯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和凌乱不堪的衣襟,楼厌终于感到一丝懊悔。
怎么就把这么简单的诀给忘了……
学会定风诀时他刚被衡弃春捡回去不久,还是一头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孤狼。
神霄宫寂寞,有一日他忍不住自己逃跑出去,贪图新鲜跑到后山,竟在那里遇到一群化了形的魅妖,险些将他吞之入腹,好在衡弃春即时赶到——他那时用的就是定风诀。
那是衡弃春第一次罚他,让他连吃了一个月的清水萝卜,一点儿油水都没见。
事后他谴责衡弃春待小狼太过苛责,破天荒地被允许可以上床和衡弃春一起睡,半夜里缠着他师尊教了自己定风诀。
不对。
那时他还没有拜他为师呢。
楼厌恍惚地心想,两百多年都过去了,他能将这道诀用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再回神时自己已经进了夷帝陵,抬腿迈过那两只碎裂的狴犴头颅,狼目微缩,他清楚地看见了这座皇陵里面的陈设。
头顶上方悬了两顶赤红灯笼,不知施了什么灵力在上面,红色的光竟透着几分诡异。
借着昏暗的光,可以看清所处之地是一方巨大的石室,前面设了三面石门,每面门上都有一只石制的椒图神像镇守。
龙首目眦欲裂,口衔铜环,隐隐透着神泽。
联想起帝陵门口的那两尊狴犴,楼厌失声一笑,尽觉讽刺。
身为龙子,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自己守护的人死后会变成冥界的帝君吧。
许是石门关阖,楼厌此时尚未嗅到太过强烈的妖气,他思付片刻,垫脚取下其中一只灯笼,借着烛光照向最中间的那扇石门。
抬手轻轻敲击铜环,石门应声而开。
楼厌蹙了蹙眉,没想到这竟比他想象中的要容易许多。
石门之后是一条狭窄漫长的甬道,楼厌举着灯笼向远处探去,惊觉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甬道越走越觉阴寒,楼厌料想必然已经快要走到这座皇陵的中间了,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都没有再见到什么妖物,这与他之前嗅到了过于浓郁的妖气显然不符。
难不成他们都聚在夷帝棺椁处?
凭着对妖邪的了解,楼厌本能觉得这不太可能,他提着手里的灯笼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将之前的探灵觉掐了起来。
最好不要再出现什么无影无踪还对他的脸有威胁的东西了。
金光微弱,楼厌提着灯笼快速走了几步,立刻感到指尖一阵刺痛——是探灵诀在发挥功效。
看来不远处就有妖物。
楼厌做足了准备,凝起来的灵力将丹田处烧得灼热,只等妖物出现就让它一击毙命。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他提着灯笼站在这条甬道的尽头,看着眼前再度出现的三面石门并石门上的三只椒图,禁不住满脸疑惑地歪起脑袋。
什么鬼?
多大的人物啊,建个陵寝竟还要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三道石门过后还要三道石门,它就不怕自己死后迷路嘛?
但转念一想,人家死后成了冥界的帝君,应该也并不关心自己转世之前的陵寝如何了。
探灵诀仍在尽职尽责地发挥功效,楼厌指尖的痛觉越来越明显,这意味着那未知的妖邪可能离他越来越近。
楼厌猜想,大概等他开启这道石门,就可以看到群妖环伺的一幕。
本着走正门不走偏门的原则,楼厌第二次敲开了中间那道石门,丹田之中灵力将溢,只等开门之后便让那躲在门后的妖物一击毙命。
石门开合,楼厌凝着指尖的灵力睁开眼睛,对上空洞漫长的又一条甬道。
很好。
楼厌嘴角含笑,忍着被气到吐血的冲动将自己的灵力一缕一缕地收回来,借着灯笼的光晕继续走这条漫长的甬道。
陵墓之中难以估算时间,但楼厌身上被无相风割开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凭身体的情况略作估计,他在这里至少已经耽搁了三四个时辰。
想必外面天都黑了。
上前之前嘱咐过魏修竹,让他看好兕妖,没事儿不要给自己瞎号丧。
至于重明鸟——不要让它随便找人求救,本座还没有那么废物。
他完全忘记自己差点和兕妖同葬地穴的事实了。
甬道长得没有尽头,湿冷至极的环境里,楼厌竟走得出了一身的汗,已经残破不堪的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累得他直想原地瘫下。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楼厌扶着甬道一侧的墙壁喘息片刻,忽然觉得此时的感受有些熟悉。
当日他与衡弃春被困在花潭镇的山路上,就是这样的感觉。
永无尽头的前路,难以摸索的尽头。
难不成……
楼厌一惊,被灯笼照亮的半边脸上已经全是一片凝重神色。
难不成他又闯到某个幻境里来了?
可这里是四象山,虚生子断然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没有幻影符与无情阵,又有何人能编造幻境?
楼厌努力思索其他的可能,干脆将手里的灯笼放在墙边,靠着墙壁蹲坐下来。
安静的甬道里只剩他自己的喘息声,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可是不对。
楼厌举起那只映在火光下的右手,惊觉指尖的刺痛已经到了将要难以忍受的程度,这说明他并不是离那只妖越来越近——那只妖就在他的身边。
一直在,离他极近。
暗红色的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楼厌猛地回头,锐利的眸光紧紧盯住自己随身提着的那只红灯笼。
狼眼精明。
果然在暗夜中看清了灯笼上扭曲的人脸——
作者有话说:开了一天的会,开废了我[化了]
第44章 胭脂生媚色 “小狼,你疼不疼?”……
此妖名唤“影灯笼”。
由灯芯汲取灵力后化形而成, 纸皮灯笼上会渐渐长出人脸,最擅长引诱迷途者跟随, 所照之路皆难以通往尽头。
持灯者多半会在它照出的幻境中力竭而死,而后被它吸取残存的灵力,变成一具白骨。
看来夷帝陵前的那几具尸体都是被它耗死的。
楼厌嗤笑一声,站起来退后两步,收起指尖的探灵诀,转而以一道更凶猛的灵力劈出去。
血红灯笼应声而裂,纸皮上扭曲的人脸在那一瞬间变化出数十种表情, 最后发出一阵诡异的叫声。
金光乍现, 整只灯笼顿时化为无形。
解决了。
阴险的小东西。
楼厌拍拍手,十分不屑地冷哼一声。
不费吹灰之力的嘿。
一股阴恻恻的冷气从后背窜上来, 楼厌心里“咯噔”一声,扭头回身看去, 脸色骤然一变。
身后早已不是那条漫长的甬道,而是一方巨大的墓穴,脚下白骨堆积成山, 无数数不清的鬼气正从那些白骨间透出来, 被蹲踞在夷帝棺椁旁的群妖分而食之。
楼厌扭动脖颈,一只一只地将它们看过去。
堂而皇之蹲在棺盖上的笑面猫、油光水滑的红狐狸、枝条柔软的山林柳……
它们正盘踞在夷帝巨大的棺椁之外,吞云吐雾般贪婪地汲取陵墓中的鬼气, 反之, 腥臭□□的妖气更加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熏得楼厌直想做呕。
别的都好说, 但他实在是不太喜欢狐狸的味道。
楼厌提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顺势走过去蹲在那群妖物面前,以指尖的灵力抵挡袭击而来的鬼气。
“喂。”他不太礼貌地问, “你们知道引鬼入体最容易走火入魔吗?”
只有那只笑面猫白了他一眼,其他妖物连理都没理他。
楼厌吃瘪,竟也并不恼怒,在十八界呆得久了,他竟十分怀念这群山野之间随处可见的妖物。
于是他又好脾气地说:“我没骗你们,不久之前我还见到了一只化形失败的兕妖,样貌丑陋至极。”
他指指刚才对自己翻白眼的笑面猫,“你要是化形失败了可就要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喽。”
小白猫一爪子就将他试图挑逗的手重重拍开,本就伤痕累累的手臂又添一道抓痕。
楼厌“嘶”了一声,老实将手收回去,听见笑面猫高冷地哼了一声,一边汲取鬼气一边说:“喵~”
大家都是妖,你装什么清高。
难道你到四象山来不是为了汲取这里的鬼气?
楼厌心说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
本座当年统治九冥幽司界的时候,想要多少鬼气没有,怎么会和你们争抢这点儿不起眼的东西。
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楼厌似不经意地轻笑一声,溜溜达达地朝着众妖走过去,抬手一指,一道灵力便将他们正在贪婪汲取的鬼气拦腰截下。
染了鬼气的群妖如狼似虎一般转首看过来,立即就要朝着楼厌扑上来。
楼厌侧身避开,任由那群神志不清的红狐撞到对面的墙上抱头痛哭,这才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鼻腔里总算没有了腥臭的味道。
大概意识到楼厌灵力强劲,它们多半不是他的对手,笑面猫前爪并拢,挺着前胸一团雪白的绒毛看向楼厌,“喵——”
喂——
你到底想做什么?
楼厌看都没看它,指尖灵力轻轻晃动,抬手就燎烧了它胸前的那撮白毛。
“喵!”笑面猫炸毛弹开,躲到夷帝棺椁之后警惕地看着楼厌。
大概是看清楚了楼厌所用是仙门术法,一双漂亮的眸子猛然一缩,只觉自己先前那番“大家都是妖”的话简直可笑。
楼厌已经随手解决了那棵不自量力的山林柳,拍了拍手心朝着笑面猫走过来 ,确认它和那棵柳树精一样,尚没有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闪开。”他指尖凝气一道灵力,顺势威胁道,“大家都是妖,我不介意留你一命,前提是你不要挡我的事。”
笑面猫显然是识时务者。
它咬住下唇,将嘴角的笑意下压,恶狠狠地将人瞪了一眼。
然后果断朝着皇陵的出口转身逃开。
“喵!”楼厌听见它跑远之后传来的声音。
大家都是妖,所以我劝你要小心!那尊棺椁里有很可怕的东西!
还能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无非就是玄武口中的那面秦镜。
不就是会被它照出原形么,楼厌想——只要不被它照到就好了。
他没有再理会倒在墙根儿叫声虚弱的狐群,径直榻上脚下的石阶,绕到那尊棺椁的尾部低头去看。
这一看便先眯了眯眼睛。
只见那面石棺早已被窃墓者打开,横陈的棺椁中密布蛛网,硕大的蜘蛛在上面来回吐丝踱步,周身都泛着幽蓝色的光晕。
楼厌捏着一截蛛丝把它从棺椁里拎了出来。
低智小妖,让它在这儿吐一千年的蜘蛛丝都未必能修成人心,他倒还不至于在这些小东西身上费心思。
蜘蛛被甩落在地,很快又开始找寻重新织网的地方。
幽蓝色的蛛丝被吐在石阶一脚,很快又织出一面稠密的六角蛛网。
楼厌抱着手臂看它织了一会儿,忽而轻蔑一笑,转身之际却突然闻到一阵惑人的脂粉香。
他生平头一次嗅到这样的味道,立即就觉得不对,尚未屏住呼吸就感到腿脚一软。
楼厌一阵头晕,勉强撑住棺椁的石沿站住脚,过于呛鼻的脂粉香气肆无忌惮地涌进来。
他闷咳一声,循着气味的来源偏头看去,正见那尊棺椁中横陈着一句女人的尸骨。
是女人。
骨架娇小,身上还裹着一件娇粉色的蚕丝宫装,不知是什么华贵衣料,竟历经千年而不见腐烂,仍可辨认本来的颜色。
凌乱的衣衫下露出半截女子骷髅,骨缝间露出胭脂一样的血色,纵使让楼厌以一头狼的审美来看,他也会觉得——那定然是极美的。
夷帝的棺椁里,为什么会躺着一具女子的失身?
楼厌上一世统率妖魔界之后曾经见过夷帝,知道那是一个样貌清癯的男人,绝不可能由一具女子的尸骨顶替。
难道是被盗墓者窃取移出了皇陵?
又或是夷帝入主冥界之后,他留在人界的尸骨自然消失了?
楼厌觉得这都不太可能。
他看着棺椁中的那具女子骷髅,眼前只觉昏沉一片,似乎能够看到那女子婀娜的身影。
她坐在一只死人冢上,抬袖时露出藕色的纤细手臂,口中衔花,朱唇轻启,唤他“小狼”,让他过去。
楼厌鬼使神差地动了一步。
他倾身撑在棺椁的石沿上,被那女人轻轻抚了一下嘴角,“小狼,你疼不疼?”
楼厌嘴角抽动,身体僵得像是一块顽石,连那滞涩的喘息声都要梗在喉间,上不去也下不来。
停在他唇角的那只手冰凉香软,抿过他的嘴唇,又抚上他的脖子。
女人攀着她的后颈探身抱上来,声音无尽勾魂,“我在这里住了上千年,没有任何人陪我……”
“小狼,你可不可以陪我?”
楼厌心头乱颤,未等思考就已经先开口出声,连声线都泛着颤音,“你想要我……怎么陪你?”
女人眼中尽是媚态,忽然垂首,用尖锐的贝齿叼住他手臂上的一小片皮肉。
力道越大,竟有些微微犯疼。
楼厌闷哼一声,听见她一边咬一边问自己,“可不可以……割你的肉给我?”
“可以。”楼厌听见自己说。
他摸出腰间随身佩戴的匕首,歪头用牙齿叼下刀鞘,将泛着冷意的匕刃按在手心,随后贴上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
血迹顺着手腕滚到指尖,继而蜿蜒落下,被地面散布着的鬼气分而食之。
楼厌苦笑,若是被衡弃春知道自己被一个女子蛊惑到此等地步,恐怕又会被他师尊怒斥“混账东西”。
可他的身体偏偏不受控制。
手上力道越大,那遍布伤痕的手臂已经被他划开了一道口子,他却不知疼似的,仍在用力地切割自己的皮肉。
只是衡弃春的声音始终被他假想,在耳边不住盘旋。
“混账东西!”
“被一个女子迷了心智,修的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滚出去,别说是本尊的徒弟!”
楼厌浑身一冷,在手臂上的那片皮肉将要被彻底剥下之前抬头下看——那棺椁里哪有什么女人?
巨大的石棺之中蛛网密布,蛛丝泛着暗蓝色的幽光,被幽光照的泛出妖气的,仍然是那具掩藏在衣袂之下的白骨。
是魅术。
手臂上将要被割下的皮肉仍在尽职尽责地叫嚣着痛苦,血迹将他本就不太体面的衣衫染得遍是鲜血。
楼厌在灼人的疼痛中扔了那柄匕首,伸手重重按上自己正在渗血的伤口。
妈的。
居然真的着了这鬼东西的道儿!
脑子里记忆翻滚,他不禁想起自己行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又偷跑到后山的那一次。
那时他碰上的就是一只魅妖。
那也是半截女子骷髅,骨缝里渗出同样的血色胭脂,多是人界被殉葬的妃子化成。最擅以魅术蛊惑人心,引诱活人用刀割下自己的皮肉“献祭”给她。
衡弃春说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哦。
他想起来——是胭脂髑——
作者有话说:明天师尊赶到,我保证[狗头]
第45章 嗷!是师尊! “砰”的一声跳进了衡弃……
楼厌稳下心神, 盯着棺椁里那具骷髅磨了磨牙齿,心想定要将这女妖碎尸万段才算解气。
他都弯腰将那柄落地的匕首捡起来了, 抬手之际却忽然叹了口气,又将匕首抛了下去。
他犹记得衡弃春当年所说。
胭脂髑皆因女子被殉葬后怨气太重而化成,历朝历代的帝王亲贵都可轮回,但殉葬的女子却不能。
她们往往都被困囿于窄窄的一方棺椁中,历经成百上千年而不得出。
当年他曾遇到的那只胭脂髑,似乎就是某位王侯陵墓被掘之后才趁机逃出来的。
罢了。
他重又看向这具躺在蛛网之下的女尸,似乎可以看到千年前她被人逼着殉葬的身影。
说到底也是身不由己呢。
楼厌将匕首捡回来收回腰间, 试图搬动这具骷髅, 弯腰之际忽觉眼前一闪。
一道刺眼的碎光闪得他猛地闭了闭眼。
随后是难以言说的感受。
整个人如同置身于灼热的火海中,周身的毛孔都被迫张开, 汗水不受控制地从身体里流泻而出,不多时就将他浇得浑身湿透, 衣服紧巴巴地贴在皮肉上。
楼厌伸长了脖颈以待呼吸,抬头时却觉得后颈处的骨节“咯噔”活动了两下,随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全身的骨头都在这一声之后近乎扭动地响动起来, 接二连三地发出令人汗毛竖起的声音。
这是化形才会有的感受!
楼厌不太认命地扭过脑袋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正见那条毛茸茸的灰色狼尾正从衣袍间探出头来,尾巴上寒毛倒竖, 明显是难受至极的反应。
他愤愤地啐了一声——刚才照到他的东西, 恐怕就是令众妖闻风丧胆的秦镜。
楼厌向来喜欢见招拆招, 既然已经被照到, 索性放下先前的戒备,朝着棺椁中正散布寒光的位置看过去。
只见那具女子的尸骨因他方才的挪动而变成了仰面侧躺的形态,右侧方露出来一片棺椁的石壁, 被密密麻麻的蛛网覆盖一层,八角缝隙之间,透出一面琉璃一样的古镜一角。
与他在十八界中见到的镜子不同。
人界的镜子无一例外不是铜镜,但压在这具尸骨下面的镜子却晶莹透亮,即便在昏暗无光的墓穴里,也依旧泛着琉璃一样的冷光。
这必定是玄武口中的“秦镜”无疑。
楼厌盯着那具娇小的骷髅,心中蓦然一凛。
他总算知道为何潜入夷帝陵的妖物都会无一避免地化作原形了。
这石棺里装的不是夷帝的尸身,而是被当时的朝臣强行送入棺中的无辜女人,因而那面秦镜极有可能是作为女子的陪嫁被放进来的。
只是皇族百姓不识上古神器,更不知道这面镜子有令妖物现形的作用。
以至于千年过去,盗墓者掘开了这座皇陵,陵中鬼气引来大量的妖物,而这些妖物又在不经意间被照成了原形。
这根本就无法避免。
身体上灼热的感觉似乎有所缓解,楼厌只觉得浑身酸软,一心只想快点出去——若是再等一会儿真的化成原形,他很有可能会被这里面的其他妖物分而食之。
他拧过身体快跑几步,迎面就嗅见一股浓郁的花粉气。
花粉气?
楼厌眉心一紧,当即原地停下,鼻头翕动着更加仔细地嗅起来。
只觉那阵花粉气中夹杂着新鲜的植草香,莫名熟悉,似乎不久之前他正在什么地方闻到过这种味道似的。
可不应该啊,这里是夷帝的陵寝,寸草不生,哪里会有什么花草植株。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楼厌本能地后撤一步,尚未来的及转头就感到后脑勺上传来一阵剧痛。
嗷!
他呲着牙齿偏头看去,正对上半空中疯狂扇动翅膀的那只雏鸟的视线。
青灰色的羽毛,黑得发亮的一双眼睛,以及刚才戳上他后脑的坚硬的喙。
楼厌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恐吓——那是北灰鹟。
山野之间还算常见的一种鸟儿,从前他在山上当野狼的时候,就经常独自捕猎,以这种鸟为食。
想不到风水好轮回,如今他竟被这鸟啄了脑袋,且还是一只雏鸟!
楼厌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不知好歹的北灰鹟有来无回,他默默在丹田中聚起一阵灵力,打算再用衡弃春教给他的“定风诀”。
“定!”
雏鸟还在肆无忌惮地扇动翅膀,甚至打算再给楼厌的后脑勺来一嘴。
楼厌惊讶地感受到自己的灵力正安安稳稳地落回丹田,那道“定风诀”定然毫无作用。
怎会如此?
嚣张的北灰鹟雏鸟仍在拼命扇动翅膀,绕着楼厌的头顶上空转来转去。
就在楼厌思考着如果像小时候一样直接咬死这只小鸟会不会太过血腥残忍时,巨大的扇动声从他身后席卷而来。
楼厌寒毛生遍,惊恐地回身看去,只见身后那个黑漆漆的小洞里黑影晃动,紧着是成百上千只北灰鹟朝他飞了过来。
嗷!!!
楼厌生怕它们会啄自己的脑袋,第一反应便是叫嚣着躲开,身体扭转之际,更为浓烈的花粉气却陡然涌入了他的鼻腔。
是这群北灰鹟身上染着的味道。
可是不对啊。
据他所知,北灰鹟素以昆虫、浆果为食,怎么会去吃花草呢?
难道是在夷帝陵里待了太久,所以饥不择食?
这么想着,他不由地抬头看向那群环绕在上空的飞鸟。
只见每一只都昏暗无色,扇动翅膀的频率越来越快,似乎再多等一刻就要将他这个唯一的人类分而食之。
楼厌作势后退,果然看见了它们那双泛着红色妖光的眼睛。
——这是一群已经妖化了的北灰鹟!
伴着环绕鼻尖格外呛人的花粉气,楼厌终于联想起朱雀峰上失踪的蝴蝶精尸体。
原来是被它们给吃了!
怪不得重明鸟在此事上一直遮遮掩掩。
他们同为鸟兽,北灰鹟分明就是它的同类!
神明亦有偏私。
楼厌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同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待,他方才被秦镜照到,说不准什么时候也会化成原形。
务必要赶在那之前出去。
北灰鹟察觉到他想要溜之大吉的举动,在他抬腿之际忽然一齐涌上,黑压压一片,气势如同山间猛兽,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嗷!!!”
楼厌急切地抬手去挡,随后看见了自己毛茸茸的两只前爪。???
苍天饶过谁???
没人告诉他化形会这么快啊!
一只雄鸟叫嚣着过来啄他的眼睛,楼厌顾不上为自己此刻狼的模样而懊恼感慨,只在下一瞬间前爪落地,躬起脊背猛地躲开这一攻势。
衣袍褪尽,鞋袜散落,指爪真正与地面相擦碰的那一刻,楼厌竟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多年前他在衡弃春门下修炼成人,后又在仙门众人面前被衡弃春收为徒弟,此后就一直以人的姿态示人。即便后来被衡弃春一剑挑露了妖狼的尾巴,被迫堕入魔道,他也始终避讳在人前承认自己是狼。
连同上一世死后魂无归所的那两百年一并算上,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化回原形了。
这感觉还……还挺令人怀念的。
那只雄鸟悬停在离楼厌不远处的位置,正用那双泛着妖气的眼睛打量楼厌,它大概也想不清楚,眼看都要被群鸟分而食之了,这头狼为什么还要露出似笑非笑的怔忡神情。
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容易了吗?
楼厌身上气味混杂。
有在仙门中染上的仙气、在玄武湖下吸取的微末鬼气,如今又多了一丝妖狼独有的妖气,早已引得鸟群蠢蠢欲动。
上千只北灰鹟频繁扇动翅膀,在顷刻之间造出巨大声势,眼看就要来分啄楼厌的眼睛。
楼厌张嘴乱咬一气,顺利地将那只最为嚣张的雄鸟一击毙命,他吐掉口中的灰色羽毛,闪身钻进了来时的甬道。
只走了两步便又到退回来。
小狼体型中等,通身都是深灰色的体毛,防御状态之下寒毛倒竖,每一根都像硬挺的尖针,在后背上密密排布着。
一双狼目在漆黑的环境中泛着黑曜石一般的光泽,不同于山野之间的孤狼,那双眸子虽显桀骜,却也隐隐可见一丝乖张可爱。
他咧开嘴,露出一对锋利的犬齿,冲着那条漫无尽头的甬道长鸣一声:“嗷……”
让开!
摔得鼻青脸肿的红狐狸靠在甬道的墙壁上,将楼厌的去路完全堵死。
它们口中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问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不到仙君你竟是一头妖狼啊哈哈哈哈哈”。
后有群鸟前有恶狐,自身的灵力又困囿于这句狼的躯干难以施展,楼厌显然已经被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尝试着动用灵力,但根本无济于事。
两百多年来用灵力用惯了,他早已经忘了要怎么借助狼爪和牙齿袭击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