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为君书一纸 “你可以舔为师的下巴。”……
冥冥孤夜中孤灯微弱, 狼崽子眨着一双锐目看他师尊。
他管本座叫什么?
小……狗???
嗷???
楼厌张嘴就想咬人,可抬头之际对上那双清透苍白的眼睛, 他竟只觉得心头一颤,从心瓣的边缘漾起一小圈涟漪,直带的整个心都晃了晃,连那句玩笑般的“小狗”也忘了计较。
太奇怪了,一定是那面秦镜的问题!
不止毁人形体,甚至还能损人心智。
否则他为什么会纵容衡弃春这样叫他?
思索之际,衡弃春似乎又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楼厌干脆不再乱动, 就伏在他身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等着。直到那双清透的眸子彻底阖上,且呼吸都沉稳下来的时候, 他才放轻动作从衡弃春身上挪下来,踩着床沿轻巧一跳。
一点儿声音都没闹出来。
楼厌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往榻上看了一眼, 见衡弃春仍规规整整地在床上躺着,单薄的身体几乎要全部陷入到床榻之间,只在呼吸之际隐约可见他起伏的胸膛。
以及耳边一声闷咳。
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真不知道他这个神仙是怎么当的。
楼厌愤愤地磨了一下自己的牙齿, 果断出了厢房,走到他们师徒曾将相伴抄书的桌案前,偏开脑袋叼起一只墨迹未干的羊毫笔。
他用前爪按住面前的宣纸, 冥思苦想之后, 在上面写下一行七扭八歪的字。
甪端门自百年前开始豢养妖兽。上至上古神兽凶兽、下到各类妖兽灵宠, 此次从四象山上带回来的妖物全部在列。
自从浮玉生开始主理甪端门的事务之后, 妖兽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每日念完静心咒便可以自行修炼,因而有了许多自由时间。
妖兽们聚在一起无事可做, 最喜欢探听妖界的各种消息,久而久之就凿了一个树洞,后来各类消息都会被塞到这棵树里,八卦、求助、秘闻应有尽有。
它们管这棵树叫做“妖耳消息树”。
这日,后山的松鼠精采果子的时候,就看到一只貔貅幼崽鬼鬼祟祟地往树洞里扔了一张纸条,捡出来一看,纸条上竟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本座养了一个人,最近他好像生病了,本座该怎么办?
这一求助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妖兽界,妖兽们秉持着尊重他人隐私、尽最大能力给予帮助的原则给这位名叫“本座”的妖兽写了回信。
——“本座”你好,请问你养的人最明显的症状是什么?
——他最近总把本座认成狗。昨天晚上认错一次,今早又认错了一次,但本座明明是一头狼。
——这位妖友,你养的人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是的,他的确在发烧,本座今早舔他的额头还觉得非常烫。
最后一封回信过了足足大半天才被妖兽们塞回到树洞里,貔貅幼崽将纸条拿给楼厌的时候已经又到了这一日的傍晚。
楼厌接过纸条,十分大度地从衡弃春的钱袋子里捡了一锭金子,朝着貔貅幼崽哼哼两声,将金子递给它。
幸好你身上怀有神力,可以自由出入这面结界。
貔貅幼崽一口将金子吞入口中,很高兴地“咻”了一下。
小狼,你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可爱许多呢!
楼厌强迫自己面露微笑,并嘱咐它“快点回去,不要被人看见了。”
“咻……”貔貅犹豫了一下。
可是神尊他……
楼厌攥紧了手里的纸条,表示师尊那里他会照顾的。
门关上的一瞬间,楼厌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忍不住暗骂小兽一声。
瞎说什么可爱不可爱的,本座是一头能成大器的狼王。
能成大器的狼王找了个蒲团坐下,确认衡弃春还在卧房里小睡,于是谨慎地打开了手里的小纸条。
上面是比他还要难看万分的字,字不过这次却密密麻麻写了半张纸。
——这位妖友。
你养的人很有可能已经病得很重,甚至出现了幻觉和认知障碍,经过我们的共同探讨与慎重考虑,建议你目前应该采取以下措施:
一、退热。用带有灵气的水浸湿布巾,敷在他额头上,每隔半个时辰更换一次。
二、喂食。寻找有利于人类养病的食物,撬开牙关喂他吃下。
三、观察。如果他后续出现咳血的症状,说明他已经病入膏肓,请你做好心理准备!
另:如果他叫你“小狗”的时候你并不反感,甚至有点高兴,那可能不是他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来自一只曾经养过人类的九尾狐妖的真诚忠告。
楼厌盯着最后一行字,狼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随即恼羞成怒地把纸条揉成一团。
“荒谬!本座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卧房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自胸肺之间一路跋涉而来,像是压抑着数不清的痛苦。
楼厌的尾巴瞬间绷直,顾不得再纠结纸条上的话,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衡弃春正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他听见声音微微抬眼,见楼厌站在门口,竟又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哑道:“过来……”
楼厌的爪子内心挣扎了一瞬,最终还是绷着脸走了过去。
本座绝不是担心他。他再三告诫自己。
衡弃春今天只有中午的时候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其他时间就一直躺在床上昏睡,看起来病得越发严重,嘴角干裂出血,脸上烧得一片薄红。
楼厌先将床边的茶盏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下,确保他一伸手就可以喝到水,然后纵身从床尾跳了上去。
他怕踩着衡弃春,在床上的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四只爪子交替踩过,在柔软的棉被上留下许多脚印,像一朵一朵的梅花。
从床尾一路走到衡弃春身前,楼厌的前爪习惯性地停在他胸前最软的那片肌肉上,正要眯起眼睛来打量眼前的男人,就看到对方忽然抬起了手。
要喝水?
不是。
因为衡弃春的手已经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带着热意的手指正插在那头卷曲的狼毛里轻轻揉动。
看起来很享受这种感觉。
楼厌这一次没有躲开,任由衡弃春摸了。
他要是能乖乖给本座好起来,本座可以勉为其难地让他摸一下。
他大度地想。
楼厌此时就踩在衡弃春的胸口上,为了方便衡弃春摸他,甚至还主动伏低了脑袋,弓着身子半伏在他身上。
太近了,几乎是衡弃春费力吐出来的每一口气都喷在楼厌的鼻尖上,他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份灼热的温度。
想给妖友们集思广益回给他的那张纸条,楼厌鬼使神差地向前踩了一步,一只爪子按到衡弃春的锁骨上。
他没有注意到衡弃春被踩得微微蹙眉的表情,只弯下脑袋去碰他的侧脸。
鼻尖不太敏感,一时不能确定他的体温,于是楼厌很自然地伸出了舌头。
舌尖儿轻轻抵着衡弃春的侧脸舔了两下,似乎还不够确定,于是又一点一点探上那张泛白的薄唇。
楼厌没有舔成。
他的舌头距离衡弃春的唇角只剩一寸,却被衡弃春伸手掐住了后颈,许是人在病中,这一掐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抗拒的意味非常明显。
“别……”楼厌听见他哑着嗓子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就改了语气,松口道,“你可以舔为师的下巴。”
楼厌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爱护自己的嘴唇,他两爪并拢,在衡弃春的锁骨上留下两朵红痕,歪着脑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衡弃春有可能是在担心会把病气传给他。
那他恐怕是多虑了。
狼体质特殊,根本不可能轻易生病。
但为了不让衡弃春显得太尴尬,楼厌还是听从指令顺着他的下颌舔下去下去,湿润的舌头在人的颈窝里转了一个来回,才又恋恋不舍地收回到口腔里。
舌尖仍留有余温。
很烫。
看来有必要帮他降温了。
只是不知衡弃春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奇怪,从耳朵到脖子再到脸颊,竟没有一处是不红的。
那团红雾就这样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丝毫看不出平日里的清冷与不近人情。
楼厌从没有见过他师尊这副神态,正想凑上去再仔细观察一下,就看见衡弃春挪动着快要干裂的唇角再度出了声,“你……舔够了么?”
楼厌收了舌头。
他是狼又不是狗,不是每天都喜欢舔舔舔的,要他说多少次才能记清楚。
看衡弃春一脸虚弱的样子,楼厌并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只是很小声地回应了一句,“嗷呜!”
大意是说舔够了。
衡弃春果然松了一口气,靠回到枕上又是一阵闷咳。
楼厌已经从床上跳了下来,并无含义地叫了一声,随即钻出去找帕子。
神霄宫里就有泉水,等到楼厌浸湿了帕子又叼回来的时候,衡弃春已经又开始昏昏欲睡。
他这次没再闹出声响,放轻了动作将那块冰帕子搭在衡弃春的额头上,用牙齿扯帕子的时候无意间又碰到他的侧脸,只觉一捧温热猛然在舌尖炸开。
还是很热……
天色已经很晚了,神霄宫里的那盏油灯也明明灭灭地摇晃起来,整个厢房都陷入到一片近乎诡异的安静里。
楼厌不屑于在衡弃春的床上久留,放完了冰帕子就又下来,找了一张矮几趴下来休息。
那冰帕子似乎有用,衡弃春脸上的红晕竟果真消退了一些,熟睡之后连呼吸都没有那样费力了。
楼厌一整日都在琢磨怎么替衡弃春治病,到此时竟也有些累了,就伏在那张矮几上漫无目的地乱看。
环顾四周,视线最终又停在那张床榻之上。
隔得远,但仍能看清衡弃春的侧脸,玉色肌肤上隐隐凝着汗珠,从额间一路滑过高挺的鼻梁,在那张薄唇上颤巍巍地停留一瞬,而后滑入颈间,最后变得无影无踪。
其实,纵观仙魔神妖人冥六界,衡弃春的长相都算得上是很好看的。
只是比起英俊的他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更声鼓起,雪色欲盖,夜色已深。
上一世非要闹到同归于尽的师徒竟也这样相对安睡大半个夜晚。
楼厌睡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床榻上的人哑着声音唤他,“什么时辰了?”
楼厌迷迷糊糊地从矮几上爬起来,下意识地从窗隙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嗷~”
亥时刚过。
“还好。”衡弃春竟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撑着床榻半坐起来,单薄的脊背就靠在床头的软枕上,整个人像是一团被揉皱了的轻纱云雾。
他随后掐了个不知名的诀,用拇指的指尖在自己手上划了一道,鲜血立即从那条细微的伤口中渗出来。
那是……
楼厌倏地瞪大了眼睛,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只见衡弃春抬起手,将指尖血喂给手心里那团泛着蓝光的东西。
是曾被楼厌吞之入腹的那只鲛鱼,只是数月过去,它竟然已在神血的喂养下长大了许多,几乎已经可以看到它演化出的形体。
楼厌愤愤地踩了一下脚底的矮几。
都病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忘不了那头鲛鱼!
嗷!!!——
作者有话说:狼吃醋,What should I do?
第52章 灯烬雪初明 本座难道很喜欢上你的床吗……
灯花爆了一瞬。
楼厌就这样满脸怒意地凝视良久, 直到衡弃春喂完了一整滴指尖血,又掐了个诀将鲛鱼收入体内。
几个月了, 楼厌险些都忘了。
当日他师尊答应过鲛皇华九遥,会竭尽所能帮助这只幼鲛涵养修为,并每日用一滴指尖血喂养。
原来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一世的经历不曾将楼厌逼上死路,反而让他有了更多为“修士”的体会,他一时竟忽略了,今朝种种,实则都是衡弃春替他做的一笔交易。
是神明在做赌。
狼崽子灼热的目光实在很难注意不到, 纵使衡弃春人在病中, 也不由地转过视线看过来。
“啪嗒”一声,他额上覆着的那块帕子顺势落在了床榻上。
衡弃春像是没反应过来, 愣了一下才伸手挑起那块帕子,指尖触及到帕子上带着凉气的温度, 又顺势反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怪不得他觉得自己头脑清楚了很多。
联想到楼厌此刻虎视眈眈的目光,衡弃春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攥着帕子轻笑一声, 冲狼崽子招了招手, “过来……”
楼厌很不喜欢他最近这样叫自己。
虽说没有直白地叫他“小狗”了,但语气还是带着浓浓的训狗味儿。
他募地想起那只九尾狐的真诚忠告,只觉得那蠢狐狸大概是被它养的人灌了不知名的迷魂药。
本座明明很反感, 再说了, 就算本座想要听他的话走过去, 这又怎么可能会是本座的问题?
这分明就是衡弃春的问题!
怪不得他最讨厌狐狸呢。
楼厌从矮几上跳下来, 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十分不屑地挪到衡弃春的床榻旁边,抬起两只前爪攀住床褥, 然后晃了一下尾巴。
又怎么了本座的人?
尚未看清楚衡弃春的反应,他就觉得身体一轻——衡弃春已经托住他肩下最软的那处位置,将他整个狼抱了上去。
动作熟练一气呵成,即便身在病中也不见丝毫费力。
楼厌后知后觉地挣扎了一下,四只爪子在柔软的床褥间留下了一片抓痕,爪印密密麻麻铺开,像外面厚重的梅花泣雪。
“嗷!?”
干什么!?
一天要让本座上几次你的床,本座难道很喜欢上你的床吗!
有本事你让那只鲛鱼出来陪你啊!
衡弃春并不知狼崽子为何忽然炸了毛,他只是笑了一下,伸手在楼厌的后背上轻轻抚过,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狼毛重新捋平顺。
他一边捋一边说:“下面冷,来床上睡吧。”
楼厌挣扎的幅度明显就小了许多。
他垂着脑袋,浑身的毛都被衡弃春捋得乖顺平滑,一双狼目微微挑起,似乎正在高傲地思考着什么。
只片刻,他低低地“嗷呜~”了一声。
那好吧。
本座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
衡弃春听懂了这一声,于是侧身让出里侧的一小片位置,拍拍床榻让他过来睡。
楼厌趴过去的时候还哼哼了一声,心想:这不是挺会哄狼的么,给本座上药的时候为什么要凶巴巴的。
爆开的灯花在寂静的夜晚发出突兀的声响,紧接着灯芯彻底滑落至灯油中,整个厢房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剩窗漏处透出来的寸缕雪色,依稀能够辨认满是嘲弄的今生。
没人出声,也没人说要去将那盏灯重新点上。
他们似要在这寂静的夜晚中长久安眠。
楼厌终于浅眠片刻,但仅是浅眠。
他化成原形之后更习惯于狼的生活作息,夜里睡眠少,且敏锐度极高。
其实衡弃春刚一动的时候他就醒了。
但他没有起来,只趴在原地用前爪盖住自己一只眼睛,余光便从爪子上毛发的缝隙处透了出来。
只见衡弃春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忍着咳嗽的欲望却不愿意出声。
他单手撑住床榻,趿了床边的鞋子起身,又从衣架上取了衣袍,没有系衣带,就那样松垮地披在身上,漏出单薄起伏的前胸,看样子仅是怕冷。
他趿着鞋子出了厢房,自始至终都没发出什么声音。
楼厌装作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挨到床榻边上仰面躺着,透过门缝再度看见了衡弃春的身影。
他没出去,只是披着外袍在那尊莲台之上盘腿坐下,掐出仙诀开始静念。
打坐。
冬夜仍然漫长,楼厌却再也阖不上眼。
他后半夜一动都没动,连续几个时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只为了可以透过那条门缝观察衡弃春的举动。
衡弃春既未举也未动。
那尊莲花台上散布的灵气很快将他笼罩起来,神泽一泄而出,幽微的香气弥漫整座神霄宫。
衡弃春指尖掐了莲花诀,周身灵力转动,在莲香之中浅浅浮动,很快——那张清癯的脸逐渐褪去苍白神色,灵气四溢,与纷乱的莲香交缠在一起,难以分清谁是谁。
月色消隐,檐间有了落雪的声音,“滴答”一声划过耳畔,令人一阵恍惚。
天已经快亮了。
楼厌抬眼,惊觉与上一世那漫长的百年相比,这竟是一段快得令人难以捉摸的时间。
他终于舍得翻了个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的眼角,透出那颗隐在毛发间的泪痣。
楼厌眨了眨眼睛,余光里看到衡弃春起身出了门。
——
天音殿。
殿前负责洒扫的小弟子刚刚除去大半积雪,远远地就看见他们神尊涉雪而来。
身上披了一件水色斗篷,身形清润单薄,眉目如笔墨描就,唯有脸色泛白,竟堪比雪色。
小弟子连忙扔了扫帚施礼,“神……神尊?”
衡弃春已至近前,紧了紧衣领,掩唇轻咳一声,“师兄可在?”
“哦!”小弟子这才回神,快跑两步走上台阶,替衡弃春开了殿门,“掌门师尊在里面呢。”
破开阴霾的光镂辗转到日晷之上,晷针挪移,恰好擦过卯时。
观音玉像之下,南隅山正负手而立,手臂上白蛇环绕,视线紧紧锁在面前的那面秦镜上。
这么久了,从四象山带回来的妖物已经把甪端门搅得鸡犬不宁,之前逃窜在外的妖邪也开始为祸人间。
十八界可以助他们修炼是不假,但若破解不了这面秦镜,所有被照过的妖物都永无化形之可能。
此时若是被那些妖物知道,难保它们不会勾结九冥幽司界,与仙界作对。
叹息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脚步声,紧接着是衡弃春泛着哑意的声音,“师兄。”
南隅山回身,一眼就看出他眉宇之间尚未消散的病气,不由蹙眉,“怎么回事?”
“两天不见,脸色竟这样难看。”
殿中结了暖阳符,进门便觉一派暖意横生,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竟有天壤之别。
衡弃春解了斗篷,交给一旁侍立的小弟子,回身之际又忍不住掩住口唇咳嗽起来。
“没……咳咳……没事,只是不甚染了风寒。”
南隅山盯着人衣袂之下形单影只的身体,忍不住皱眉“啧”了一声,“好端端地怎么会染上风寒?”
衡弃春是人界的最后一个神,神泽与不尽木相连,不尽木峥峥欣荣,旨在庇佑天下苍生。
他怀有神骨,灵力沛泽,按理说不会轻易生病。
南隅山凝眉思索,指尖在蛇身上摩擦了一下,片刻之后沉吟一声,“难道是……秦镜的缘故?”
衡弃春并未隐瞒,只忍着咳嗽点了点头,“是秦镜上沾染的鬼气太重,我试图用神力压制,不慎遭了反噬。”
他唇角泛白,即便在莲花台上打坐一夜也难以遮掩病气,说着说着又咳了一声,掩唇说:“是我太掉以轻心了。”
南隅山紧皱的眉心仍未松开,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衡弃春有些怪。
纵使是被秦镜反噬,何至于染上风寒?
目光不由地放远,从敞开的殿门一路向外看去,最终落在玉阶前那一天碎雪上。
不知是门下哪个顽皮的小弟子,竟在阶上堆了一个雪人,虽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却也平白替这座空寂的仙门添了一抹活气。
南隅山沉吟一声,隐约猜到什么,但当下并没有点破,只道:“去找医修看一看,上千岁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当心身体。”
“不妨事,已经好多了。”上千岁的衡弃春病恹恹地说。
南隅山面色不虞,显然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但积威之下不欲多言,只轻拂衣袖,道:“既病着,何必又要涉雪跑这一趟?”
“《通冥志》里曾有记载,数百年前有一上神开过鬼门,曾在冥界见到了夷帝。”衡弃春抿了一下唇角,眸色仍然清润,他抬眸,“师兄,我想试试。”
“通冥界?”南隅山怔了一下,原本还含着隐隐担切的神色瞬间添上怒色,语气也随之冷了下来,“衡弃春,你忘了先祖遗志么?”
“没有。”衡弃春说,“先祖遗志,仙冥两界道不相同,断不可合力谋苍生;可先祖也有言,苍生为重,六界一体,济世者不论仙道妖魔,皆应一视同仁。”
“师兄,天下妖邪都被秦镜所累,若再不找出解决之法,恐怕会致天下大乱。”
一番话说完,南隅山竟先叹了口气。
为人尊者,站在一派掌门的位子上,他何尝没有想到这些。
十八界是修真界的第一大门派,若是连衡弃春都不知该如何对这面秦镜,天下恐怕都无解决之法。
良久,南隅山闭上眼睛,“只准一试。”
“若是不行,也算已尽人事,其他的就尽听天命吧。”
“还有一事。”衡弃春说着便抬手掐诀,将鲛鱼的幼体引到自己的掌心里,摊开手呈给南隅山看,“这只鲛鱼幼子被我喂养的半年,已经渐渐长出了肉身,不需要再日日用鲜血喂养。”
“此去凶险,我带着它恐有危险,还请师兄将它交给修竹,只要在甪端门中稍加修养一段时日,便可以归还给鲛族了。”
这是小事,但南隅山总能想起当日衡弃春在鲛族面前包庇楼厌的事。
他冷哼一声,从衡弃春手中接过鲛鱼幼崽,提到魏修竹时竟气得一甩袍袖,“何须劳动他,我亲自照拂。”
第53章 雪地跪哭求 伏愿师尊松鹤长春,道体安……
午时出了太阳。
檐间的积雪化了水, 顺着檐间滴落下来,落在地面上便是“啪嗒”一声脆响。
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一点一点消融起来。
衡弃春在天音殿待了近一个上午, 将要告辞回去的时候恰好撞上一个毛手毛脚的小弟子。
南隅山轻斥一声,“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小弟子满脸急切,先躬身给衡弃春赔了礼,然后才支支吾吾地开口:“掌门师尊……”
“要说就快点儿说!”
“魏师兄又来了。”小弟子一咬牙一跺脚,干脆一口气全说了,“他还说……您如果不把这条白蛇还给他,他就跪死在外面。”
衡弃春愣了愣, 片刻过后才将他口中的“魏师兄”与魏修竹联系起来, “修竹这是……”
南隅山冷哼一声,眸中只有愤怒, 而不见半分意外的神色,显然魏修竹不是第一次闹这一出了。
他垂眸, 看着环在他手腕上的那条白蛇,却又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这条白蛇给那小子下了什么迷魂药, 竟让他如此日思夜想, 每天都要来跪一遭。”
事发已久,衡弃春这才耐下性子将那条白蛇仔细打量一番,视线与那双绿色竖眸相撞, 他竟也不由一怔。
这种感觉……
竟像是他在面对化成狼形的狼崽子一样, 没来由地一阵熟悉。
不等他想清楚, 天音殿外已经传来魏修竹跪地哭求的声音:“求师尊允许弟子将白蛇带回甪端门, 弟子一定悉心喂养,不会懈怠半分……”
“师兄失踪已经数月有余,弟子心中挂念。以至寝食难安, 唯有白蛇在侧才可得片刻心安,求师尊成全!”
求到最后,竟夹杂了跪地叩首的泣音。
衡弃春面露不忍,视线终于从那条白蛇身上挪开,“既不是什么要紧的灵宠,师兄不如还了他。”
他看着雪地里跪地稽首的影子,忍不住劝说,“日日这么闹下去也不好看。”
南隅山却不理,仍黑着一张脸冷哼一声,“由得他去。”
他抬起手,拦住那条蠢蠢欲动的白蛇,隐有言外之意,“我总觉得这条蛇很奇怪,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衡弃春又因此耽搁了片刻,披了斗篷出来的时候,魏修竹还在原地跪着。
天冷,小孩儿穿得却极为单薄,跪在雪地里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看见出来的人是衡弃春,立刻诚心诚意地俯身跪下,一句代为求情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衡弃春扣住肩膀拉了起来。
魏修竹懵了一下,挪噎半天才想起来唤:“神尊?”
衡弃春示意他先站好,抬手拂了拂小孩儿肩膀上沾着的碎雪,温声道:“师兄向来说一不二,他既做了决定,你再苦求也是无用的。”
冷风呼啸着吹过来,将魏修竹吹得一阵哆嗦,衡弃春也偏头咳了一声,嘱咐他:“天冷了,先回去吧。”
听见神尊也这样说,魏修竹眼里顿时泛上了一层泪花,“可是……可是……”
“我知那条白蛇对你很重要。”衡弃春接了他后半句话,“四象山之行,或可解你之惑。”
魏修竹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顿时一惊,“神尊还要去四象山?”
“是。你若真的挂念那条白蛇……”衡弃春忽而俯身,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露出来的字音很快泄露到冷风里,变得不为人知起来。
——
十八界中冰天雪地,神霄宫里却烟熏火燎。
衡弃春甫一进殿门就被那阵浓烟呛得咳嗽起来。他掩着口鼻朝殿中看去,正见那只许久不见的貔貅幼崽坐在火炉前,手上正尽职尽责地烤着一只兔腿。
兔腿焦黑,油脂滴落间浓烟滚滚。
衡弃春只觉自己的额穴猛地跳了两下。
下一瞬,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扑了过来。
楼厌咬住他一截袍尾,使了蛮力将他往火炉边拉。
这几日神霄宫里鸡飞狗跳,衡弃春的衣物已经被折腾得所剩不多,他心疼自己身上这件衣袍,索性不再挣扎,踉跄几步过后就被楼厌拖到了火炉前。
“你让貔貅烤的?”衡弃春嗓音微哑,咳嗽还未止住,仍旧掩着口鼻问楼厌。
楼厌“嗷”了一声,仰着头颈哼哼两声,显然是承认了。
他终于松开了衡弃春的袍尾,示意他师尊去吃那只烤兔腿。
衡弃春沉默片刻,俯身从貔貅幼崽手里接过那只泛焦的兔腿,指尖轻轻一捏——外皮已经透出苦味儿,内里却还渗着血丝。
他闭了闭眼,心想:这狼崽子怕不是想毒死他。
可楼厌仍眼巴巴地盯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期待,甚至隐隐透着一丝讨好。
——罢了。
衡弃春叹了口气,指尖凝出一缕灵力,将兔腿重新炙烤至熟透,而后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
楼厌的耳朵瞬间竖起,尾巴也不摇了,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见他嚼了那么久都不咽,甚至急得“嗷”了一声。
怎么样?
“……还不错。”衡弃春勉强咽下,评价道。
楼厌眼睛明显一亮,虽然守着骄傲没有立刻凑上去,但尾巴却已经不自觉地晃了起来。
他侧身而坐,一双眼睛却止不住地偷偷瞥向衡弃春。
果然是有用的。
只是吃了一只烤兔腿而已,衡弃春的脸色就明显好看了许多,那张清润的眸子竟也多了些温吞神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冰冰的了。
他就说没有人不爱烤兔腿的吧!
衡弃春没有理会小徒弟一脸雀跃的样子,抬脚点点楼厌的前爪,指着火炉下的一堆煤渣说,“去收拾收拾。”
楼厌不疑有他,很听话地叼起一块碳渣出去了。
殿中只剩衡弃春与一脸苦相的貔貅幼崽。
衡弃春又咳了两声才将手收回,问貔貅幼崽:“谁去抓的兔子?”
“咻咻!”
狼狼出不了神霄宫,当然是我去的!
“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貔貅幼崽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咻咻!”
是狼狼说神尊病了,所以应该吃一些有利于身体康复的食物。
所以楼厌认为最有利于衡弃春恢复的食物就是烤兔腿。
果真是……
衡弃春一时竟觉得哭笑不得,谁让狼崽子也是一片好心呢。
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檐下的玉砖上,风一吹便成了交错声响。
放眼望去,殿外仍只剩一天白雪,寒风凛冽之间,积雪消融似乎也成了一件无休无止的事。
衡弃春单手拢袖,指尖掩在袖下轻轻掐出一个仙诀,随即抬手,轻易便将那面结界撤去了。
楼厌回来的时候险些欲哭无泪,两只前爪子在那面结界上交替磨了许久,总算确认那面结界真的不见了。
只觉久违的自由气息已经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嗷?”他仰头看衡弃春。
师尊?
难道是可以放他出去了?
衡弃春顺手在狼崽子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淡淡吩咐:“貔貅自己回甪端门,你随为师去一趟四象山。”
他说着,径直摊开掌心默念一道仙诀,令众妖闻风丧胆的秦镜竟赫然出现在掌心。
“还有,鲛鱼幼子已经交给了师兄。”衡弃春别有深意地说,“日后你可以不必再吃飞醋了。”
——
近日因雪,山路难行,十八界上遂暂停了每日的讲学,责令众弟子各自修习。
南隅山日夜难得睡了个整觉。
醒来时天还未亮,外面檐间落雪的声音越发清透刺耳,他蹙眉,被先前那个传话的小弟子打断思绪。
“掌门师尊!”
南隅山轻轻地吐出来一口气,被磋磨至今已经没了脾气,“又怎么,是魏修竹跪晕了?”
小弟子愣了愣,想要说的话一时间全被卡住,结巴了好半天才又说:“不是……是魏师兄他回去了!”
南隅山本能地去看外面的天色,见悬日未升,天际的阴层渐渐挪动,又要将之全部遮盖,几乎是一天之中最暗的时候。
都这时辰了。
想起那不懂事的小东西就觉得生气,南隅山不自觉冷哼一声,“那又怎么,你这大惊小怪的毛病……”
小弟子没敢反驳,默默递出一封信给南隅山,打断了他后面斥责的话。
只看信封还很寻常,但上面却被人认认真真地写下一行小字——掌门师尊亲启。
字迹圆润无角,一看就是魏修竹的字。
南隅山额心猛地跳了一下,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不上再与小弟子说废话,抬手就揭了信封打开。
师尊尊前:
弟子叩首再拜。
雪山隆冬,弟子跪地深省,每每忆及师尊教诲,如闻清钟醒世,不敢或忘。今弟子决意下山历练,独行万里,以证蛊道。
自师兄失踪,已数月有余。此番弟子循踪南下,必当查明因果——若寻得师兄,纵使幽冥黄泉亦要带他归山。弟子虽修蛊术,却谨记“以身为器,以心为盅”的门规,必将勤谨修习,不敢疏忽懈怠,师尊勿忧。
伏愿师尊松鹤长春,道体安康。
不肖弟子修竹敬上。
“呵……”一封短信几眼就看完,复又重新看了一遍,南隅山竟生生被气笑了,信手将纸张揉成一团远远抛开。
“我竟不知自己门下的弟子一个两个的,竟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没能耐的小弟子险些膝盖一软噗通跪下,勉强稳住身体将那封信捡起来装好,起身之际恰好听见他师尊阴沉的声音:“他是自己一个人走的?”
小弟子点头,“是……是啊。”
话说完,南隅山却忽然沉默下来。
小弟子不敢走也不敢出声,这一方仙殿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在心里默默数过五下,小弟子忽然想到什么,正要拔腿而出,就看到南隅山已经先他一步起身出去了。
观音像下,一只空荡荡的灵匣摆在那里,其间灵气四溢,但浑无一物。
——那条白蛇不见了。
小弟子远远地就看见他们师尊攥紧了收紧,手背上青筋迸发,似含着极大的愠气。
“师……”
“找。”南隅山说,“将天音殿里里外外都找一遍,看看是不是跑到哪里去了。”
小弟子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心说这还找什么啊,这一看就是魏师兄趁您睡着把它偷走了啊。
对上南隅山将要杀人的目光,小弟子哆嗦了一下,认命地伏地趴下开始找那条根本不存在的蛇——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54章 缠缠缠缠缠 双目失焦的时候已然失去神……
与此同时, 四象山下结界遍生。
魏修竹立在榻前,垂眸看着榻上那条盘旋环绕的白蛇, 只觉喉结滚动,胸腔里仿佛燃了一腔燥火。
他躬身,伸出两指掐住白蛇的蛇身,顺着冰凉的鳞片一路挤到它的颈下,而后紧紧掐住蛇的咽喉。
浮玉生猛地蜷缩了一下身体,蛇信骤然收回去,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
小兔崽子……
下手这么重。
魏修竹无视他的挣扎, 仍弓着身体垂眸看它, 脑中一幕幕地闪过白蛇被它师尊收走而他只能在天音殿外跪地哭求的画面,不禁觉得一阵后怕。
他回头看身后遍布的结界, 觉得那重重密布的灵障仍然不够,这条白蛇仍有从他身边逃脱的可能。
“师兄至今都不肯回来, 连你也险些离我而去了。”魏修竹抬手结印,干脆在这床榻前又设一道结界,水蓝色的屏障波光粼粼, 将浮玉生彻底围困在内, 再无逃脱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他才如释重负一般松开了手,起身时轻轻吐出来一口气, 眸底的偏执一晃而逝。
“神尊说让我带着你在此处等着。”魏修竹说,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变态。
浮玉生又骂一声。
从前教这小崽子的时候竟没有发现, 他是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它游走间无意撞上那道结界, 蛇尾被烧得一阵灼痛,只能干巴巴地将自己盘起来,卧在那张床榻上不敢乱动。
一双泛着绿光的竖眸紧紧盯着帐外的魏修竹, 那眼神大有要将他吞之入腹的冲动。
你等我变回来的。
天气已经极冷,四象山下更是穷冬烈风不止,竹屋四处漏风,魏修竹又在那重重结界上加了许多暖阳符,屋里顿时一丝风都透不进来,热得像是六月里的蒸笼。
若非浮玉生是一条蛇,只怕已经被这竹屋里的温度烤熟了。
浮玉生远没有想到,他的这位小师弟,竟还有更变态的时候——魏修竹这天晚上是搂着蛇睡的。
他固执地躺在床的外侧,身体将床榻占据了大半,片刻之后又觉得这还不够,干脆在榻上又设了一道结界。
浮玉生被迫将整条蛇身全部盘起来,在自己的师弟给他画出来的尺寸之地艰难喘息。
太热了。
他不明白魏修竹为什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睡成一头猪。
浮玉生愤愤地呼出一口气,顺着结界的边缘一路游走到魏修竹身上,攀着他的衣领爬到了人的脖颈处。
眼前的人睡得天昏地暗,呼吸间胸口起起伏伏,每一口气都吐在浮玉生身上,纵然是冷血的蛇,他却也能觉出那呼吸间的灼热。
蠢死了,四象山下,群妖未定,竟也能睡成这个样子。
浮玉生忍不住叹了口气,凭心而论,魏修竹的确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东西。
小脸长得白白净净,一双杏眼看谁都带着三分笑意,说起话来糯叽叽一副小媳妇样儿,让人看起来很舒坦。
谁想到背地里这么有病。
端详着那张安静的睡容,浮玉生忍不住紧了紧蛇身。
早知道当初就不让这小东西进甪端门了,现在缠死他还来得及吗?
动作间不慎碰到身旁的结界,又两片鳞片被烧得滚烫蜷缩,浮玉生越想越气,竟真的缠上了魏修竹那条漂亮干净的脖子。
蛇身滑动,冰凉的鳞片环上那只小小的喉结,然后越收越紧。
“咕咚”一声。
魏修竹在睡梦间咽了一口口水,眉心紧紧皱起来,像是梦到了什么很痛苦的事情。
他忽然张开嘴巴大口呼吸,两手紧紧攀上浮玉生的蛇身,在睡梦中呢喃出声,“师兄……”
浮玉生一怔,刚攒起来的力道瞬时散了个干干净净,整条蛇都心惊胆战地绷起来,蛇鳞炸开了一片。
若他是人,此刻只怕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回事?
他是蛇妖一事按说只有楼厌那狼崽子和神尊看出来了,难不成魏修竹也知道?
浮玉生瞳孔骤缩,绕着结界环视一圈,正思考着是不是冒着被灼烧的风险也应该从这里出去。
若魏修竹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此地绝不宜久留。
他刚刚顺着魏修竹的锁骨游走到结界的边缘,忽然听见身后一阵惊喘——魏修竹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倏地坐立起来,口中急呼:“师兄!”
眼前却只有浅蓝色的水色结界。
魏修竹身上起了一层冷汗,衣衫都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领口敞开,露出一片凝着汗珠的细嫩肌肤,正随着他惊惶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他怔怔坐在榻上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做了一个梦。
再眨眼时,眼前的景象一时便丰富起来,隔着数道密不透风的结界,可以看清竹屋里的陈设——木质桌椅、竹质小榻和素色床帐。
床帐之下,他的白蛇正蜷着身体缓慢挪动,看起来竟有些害怕。
那双绿色的眸子满是厉光,看向他的时候神情怨愤,却又含着说不清的柔缠。
好像师兄啊。
魏修竹隐约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痴迷于这条白蛇了。
他不自觉地俯身朝着白蛇伸出手,指尖碰上那片冰凉的鳞片时,忽然觉得周身一凛。
梦中模糊的画面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是那年隆冬烈雪,他被父亲用二两银子卖给人牙子,在被打死之前拼死逃到十八界山下,遇见了他的师兄。
浮玉生那时还没有主理甪端门,于是就带着他去拜见了南隅山,与十八界中众多孤苦无依走投无路的小弟子一样,他很快成为了南隅山数百名弟子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医修。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对他格外照拂的师兄。
他天生愚笨,又因“逃奴”身份总觉得只低人一等,见到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哆哆嗦嗦得像一只小鹌鹑。
是师兄钳着他的手腕教他练剑,挑着他的下巴逗他,让他说话时不要结巴。
师兄的手指冰凉莹润,如兰似水的幽香萦绕鼻尖,令他心心念念数年不敢忘。
若没有师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十八界堂堂正正的弟子。
后来浮玉生接管甪端门,纵使他听不懂妖兽的语言也并不适合修蛊道,却也一定要追随师兄。
只要能和师兄在一起就好。
师兄。
纵使魏修竹再不通人事,也知道自己生出的全是不该有的旖旎心思。
怎么办。
怎么办……
那双杏眸就此蒙上一层盈盈清泪,魏修竹哽着声音喃喃自语,忽然伸手捞过了将要跑远的白蛇,将它冰凉的蛇身托举在手心之中,然后闭着眼睛将头贴了上去。
带着哭腔唤:“怎么办……师兄……”
听清楚这一声,浮玉生紧绷着的身体才总算松懈下来。
小东西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把自己给卖了,方才他被梦魇住,此刻这一声叫出口,他便知道——不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只是魏修竹想他了。
浮玉生叹了口气。
傻东西。
骂完这一句,他又钻回去看哭得泣不成声的魏修竹。
小孩儿一双杏眸满是泪花,珍珠一样的泪滴顺着白净的脸颊滚落下来,只是哭了几声而已,眼皮眼尾竟然已经全红了。
啧。
可怜样儿。
浮玉生缓缓挪动身体,顺着魏修竹的手腕盘绕上去,然后一寸一寸将他的双手绕在一起。
魏修竹只觉得腕上一痛,眨着那双泪蒙蒙的眼睛看过来,嗓子都是哑的,“干什么……小蛇?”
“小蛇”没有理他,将那双细弱的手腕紧紧缠绕住,然后一甩蛇尾,将魏修竹整个人抽翻到床榻上。
它攀着魏修竹的手臂一路下滑,冰凉的蛇身激得身下的小孩儿一阵哆嗦。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心爱的白蛇将他的手臂越缠越紧,然后在他的衣襟领口肆意游走。
那感觉令人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而他却一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蛇爬到他的腰腹,用尖锐的牙齿咬开了他的裤带。
长夜难明。
昏暗一片的竹舍里只剩重重结界散布水色光影,魏修竹身下一阵瑟缩,他惊恐地用被捆起来的双手去推小蛇,声音已经添上某种不可言说的语调:“你要……干什么?”
伴着这一声惊恐的质问,浮玉生缠上他颤抖的位置,收紧,很快听见魏修竹的一声轻呼。
“啊……”
魏修竹仰面躺在床榻上,下半身的衣袍被全数扯开,衣带散落,布料堆叠在一处。沉闷燥热的重重结界之中,露出小孩儿挂着汗珠的皮肤。
他双手反扣,指尖紧紧抠住身下的床褥。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隆冬时节,四象山下又飘然落起碎雪,余烬未消,人烟无踪。
重重密布的结界竟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所有的炽热与阴暗窝藏在内,像少年人无意捅破的那层窗户纸。
竹舍之内,床帐半拢,泥泞的汗洇湿了整片床榻。
魏修竹不记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双目失焦的时候已然失去神智。
他惶然地叫了无数声“师兄”。
唯有长夜应答——
作者有话说:竹儿现在不知道师兄就是小白蛇,do的时候看见师兄有两根才会知道。
第55章 万魂引冥路 做他师尊的灵宠。
楼厌正瑟瑟发抖地窝在衡弃春怀里。
太吓人了。
他们刚才一进夷帝陵, 衡弃春手里的秦镜就发出了一阵嗡鸣,认主似地从他怀里腾升而起, 盘旋至棺椁上空,将其中残存的鬼气尽数吸起来。
山中遗漏的几只蜘蛛精都被那庞大的鬼气吸引而来,很快又在秦镜的投照下灰飞烟灭。
——鬼气愈重,这面镜子已经不仅仅是能够将人照出原形,严重者会直接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楼厌从蜘蛛精死的那一刻就一个弹跳钻到了衡弃春怀里,叼着他师尊的衣襟将自己遮盖严实,确保一点儿裸露的毛发都不会被镜子照到。
知道狼崽子害怕, 衡弃春这次没有在阻拦他往自己的衣襟里钻的动作, 只是在狼爪子将要踩上去的时候用手托了一把。
楼厌浑然不知,兀自藏在衡弃春怀里当鹌鹑。
即便以后因为过于窝囊二无法成为能成大事的狼王, 那么他也认了!
怀里的狼崽子越抖越严重,衡弃春无法, 只得耐下性子轻轻抚了抚楼厌透出来的一小片脖颈。
然后不太熟练地哄:“啊……别怕……为师在这里呢。”
话一出口,楼厌抖动的幅度竟果真小了一些。又静默片刻,他试探着从衡弃春怀里探出头,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在衡弃春的颔下, 原本垂落的耳朵忽然在看清了眼前的景象之后支棱起来。
短短几日不见,这夷帝陵中竟然又变了一副景象。
那樽石椁仍然立在原地,棺椁中被衡弃春收去的魅妖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而泛着幽蓝色光晕的蛛丝密布其间, 将棺内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秦镜就悬立在棺椁上方, 正被它自身所吸引的鬼气笼罩起来, 远远看去只剩下一团黑影。
衡弃春就在这诡异的氛围中开了口:“上一次我们虽带回了大半妖物,但陵中鬼气仍在滋生,竟已不可控了。”
楼厌终于渐渐放下对秦镜的戒备, 扒着衡弃春的衣领探出大半个脑袋,一双狼目灼灼地盯着那樽棺椁。
秦镜就在上面贪婪地吸食鬼气,至多半个时辰……不,至多两刻钟,便会成为神力无法相抗的鬼镜,届时定然危害六界。
“嗷?”楼厌伸长了脖子嚎叫一声,问他。
那现在怎么办?
衡弃春抿唇,一张泛着苍白的脸隐在陵墓的暗色之下。
他抬手掐诀,径直压下胸腔间将要掀起的那阵咳声,看着那面秦镜说:“夷帝陵不止是夷帝生前的陵寝,更是通往冥界的唯一之路,为今之计只能试一试,看能不能打开这道门。”
他想见夷帝。
何其可笑。
自古神魔两道,衡弃春身在上神之位,却企图放低姿态去求冥界之主,并让那统管众鬼的夷帝出手以解秦镜之危,这简直荒谬至极。
楼厌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可他也深知,夷帝绝不是传闻中叱咤风云的样子。
上一世,他统管九冥幽司界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魔气强行打开这道门,带着成千上万的妖魔大肆打入冥界,发誓要见一见那个高高在不可一世的冥君。
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那是个极年轻的男人,一身纱雾一样的袍子遮不住羸弱的病体,领口探出一截细弱的脖颈,随后是那张清癯瘦弱的脸。
他只送给楼厌一句话——“我观魔尊,已有死相。”
楼厌当即斩杀了他手下大半的阴差,居高临下地将传闻中的夷帝碾在脚下,让他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鬼,永远都别出冥界的门。
夷帝居然很痛快地答应了他。
所以重活一世,楼厌并不认为,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冥君会有擎天盖地之力,可以解除秦镜之威。
他偏头咬住衡弃春的一截袖子,作势就要扯着他师尊离开这个鬼地方。
衡弃春眉心轻蹙,伸手按住小狼光溜溜的脑袋,以阻止他快要将自己这件衣服咬烂的趋势,“别闹……”
“嗷!”楼厌鸣叫一声。
谁闹了!
世间妖魔自有自己的命数,贪图鬼气而遭秦镜之害也是他们自己应得的报应,向我一样被无辜牵连的妖狼能有多少?
救他们干什么!?
似是感受到小徒弟情绪上的波动,衡弃春按在狼脑袋上的手顿了顿,手指顺势向后挪动,贴在小狼的后颈处。
他习惯性地捏住楼厌脖子上狼毛最厚实的地方,强行把他提起来与自己对视。
陵墓之中光影黯淡,只有层层密布的蛛丝泛着幽蓝光晕。
楼厌率先看见地就是衡弃春那双清润至极的眸子,单薄的眉目下,一双柳眸干净狭长,瞳孔上似乎总泛着一层薄雾一样的浅色眸光,看过来的时候令人心神一滞。
那是悲悯众生的眼神。
楼厌终于想起他师尊的立世之言——妖邪亦在苍生之内。
衡弃春尚且不知小狼为什么忽然呆住,只轻柔地揉了揉他后颈上的毛发,带着凉意的指尖触碰到楼厌后颈上的皮肤,与一片温热相撞。
他哄诱一般笑着问楼厌,“不想变成人了吗?小狼。”
楼厌早已在他那副悲悯众生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他鼻尖翕动,任由那些散布的鬼气肆意冲散而来,良久才闷闷不乐地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嗷呜~”
想的。
与众妖竭力想要修炼成人的原理一样,世上没有任何一只妖想要做一辈子的动物,楼厌自然也不例外。
但在衡弃春问他这一句之前,他甚至已经默默接受了自己将要一辈子作狼的事实。无非就是回到两百多年前的日子,做他师尊的灵宠而已。
总也好过上一世的结局。
衡弃春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轻笑着又揉了揉楼厌的脑袋,任由小狼满脸情绪地重新钻回到他的怀里。
阴冷恻寒的天气里,他竟因胸口处那只热乎乎的家伙而倍觉心安。
衡弃春单手托住楼厌的身体,以防止崽子乱动把自己踩坏了。
他抬眸,看向面前那只鬼气四散的秦镜,缓缓抬手结印。
清秀的手指结成一个莲花诀,唇角血色褪尽,缓缓念唱出声。
“黄泉逆涌,阴敕洞开。”
“万魂引路,以开幽冥!”
楼厌的指爪勾住衡弃春衣襟内侧的一小片布料,紧张之下竟将那片衣料勾出了一片丝线,乱糟糟地在他的爪心里拧成一团——这件衣服也要保不住了,丝线缠乱,像人杂乱不堪的思绪。
两辈子了,楼厌第一次感到衡弃春这样肆意波动的灵力。
印象里,纵使是上一世衡弃春临死之际自散修为,他的灵力依旧像神霄宫里那股源源不断的清泉,温润缓流,虽即将枯竭而又亘古绵长,始终散着淡淡的莲花香。
而此刻,他因狼身而被迫怯懦地躲在衡弃春怀里,却清楚地听见了他师尊剧烈的心跳声。
“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