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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尊要我 枕庸 18662 字 1天前

同一张竹榻, 此刻一只狼崽子正卧在上面瑟瑟发抖。

略显局促的被褥无法将他全部遮盖起来,纵使楼厌已经竭力蜷缩, 颤巍巍的一条狼尾巴还是从被褥间露了出来。

衡弃春靠坐在竹榻的外侧,视线停落在楼厌的尾巴上,一双眸子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显得局促且欲言又止。

“你……”

他试探着开口,只吐出一个字就被楼厌果断地探出头来打断了。

狼崽子挑露出口腔里最尖锐的犬齿,窝在里侧气势汹汹地说表示:“我才没有害怕呢!”

衡弃春是失忆了,但又不是傻了, 他抬了抬眼睛, 将视线落在楼厌用来裹住自己的小被子上,眸中的质疑神色越来越盛。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楼厌哼哼了一声, 索性壮着胆子一掀被子在床上盘腿坐了,掐了个诀将狼尾巴收起来, 而后认真地将衡弃春审视一番,说,“你现在没有记忆又没有灵力的, 万一被山上的妖物掳了去怎么办。”

怕衡弃春不信, 他还格外刻意地添上一句,“没听说么……蛇族正在搜山呢。”

外面风雪未停,急促的风声卷着碎雪打落在外面的符纸上, 数道暖阳符依次闪亮, 在漆黑寂静的雪夜中泛出暖色的光晕。

衡弃春就维持着这样微微侧首的姿势, 清俊的眉眼在寂寂中渡上一层淡淡的符光, 在眼角下投下一片睫毛的影子。

他眨眼,那片阴影便渡上干净的眸子,平添一抹清圣。

是人界难得一见的姿容。

楼厌很少有这样可以近距离数衡弃春睫毛的时候。

上一世他与衡弃春太早决裂, 这一世又因种种惊怖恐怪而不敢靠他太近。

不像这一刻,他盯着衡弃春闪动的睫毛兀自数道第四十七根,听见衡弃春用那副微哑的嗓音开了口。

他看着楼厌,神情专注而又诚恳,一字一顿地赞颂道:“那你可真是一头好狼呢。”

楼厌:“……”

实话说,狼崽子一点儿都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反而因为衡弃春失忆状态下这句难得的夸赞募地红了脸。

像有一团灼热的火焰顺着丹田一路逆流而上,直直逼上面门。

他夸本座是一头好狼哎……

这比夸他是个好人的评价简直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楼厌强装镇定,坐在床上呼出一口气来,而后径直从榻上爬起,跨过衡弃春一跃跳到地上。

狼崽子信誓旦旦:“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衡弃春没有说话,清润的视线很快随着楼厌跳脱的动作落在他脚边的那层蛇皮上。

暖阳符的光晕下,蛇皮仍然闪着惨白色的光,衡弃春抿了抿唇角,最终还是开口问:“你很怕蛇吗?”

此问一出,楼厌才猛地想起刚才那条吓掉了自己半条命的蛇皮就被他扔在不远处。

他整个狼的身体都紧紧绷直了,脖颈像是生了嗅的玄铁,迫不得已随着主人的动作缓缓弯折下去。

那张薄如蝉翼的蛇皮就落在自己脚边,只怕风一吹就要乎到他脸上来。

楼厌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再怎么劝说自己也还是觉得蛇皮这东西有些恶心。

他觉得尾骨处已经又开始泛痒,好像那条不听话的尾巴又要透过衣襟钻漏出来。但衡弃春的视线就在身后灼然盯着,楼厌实在不想露怯,强撑着回头讪讪一笑,“怎么,怎么会呢,蛇有什么好怕的。”

衡弃春轻轻偏头,像是在仔细思考这句话的真伪。

楼厌担心衡弃春不信,干脆狠了狠心,克制着自己对“蛇蜕”一类东西的抗拒转身弯腰,然后闭着眼睛用两根手指将那张蛇皮捏了起来。

几乎是将那张薄如蝉翼的蛇蜕拿到手里的一瞬间,他的身上就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小疙瘩。

咦……

克服不了。

他天生怕这个。

蛇没事儿,但蛇皮不行。

衡弃春还在认真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楼厌无法,只能忍着生理上的恶心将那张蛇皮举起来,并转身冲着衡弃春灿烂一笑,“你看,我一点儿都不怕这个。”

衡弃春没动,仍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看他,淡色符光在他的眉眼之间浮上温色,仿佛那个久坐神坛的人终于染上尘气。

楼厌就那么干巴巴地捏着蛇皮等着,直到竹屋的缝隙间漏进来一缕凉风,一缕幽微的妖气无端漫进楼厌的鼻腔。

楼厌被那扑面而来的蛇腥气激得蹙了蹙眉,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那是这张蛇皮上残留的妖气。

等等……

这个味道……

楼厌鼻尖翕动,越发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蛇皮,脑子里已经反反复复翻涌起当日自己刚被秦镜照回原形的那一天。

夷帝陵外,他躲藏在衡弃春的衣襟内侧,与暗中游走进来的浮玉生四目相对。

就是这个味道!!!

楼厌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消退下去,就连尾骨处那条蠢蠢欲动的尾巴也安于平静。

是浮玉生的话,那就没事了。

眼看着小狼的神情彻底松懈下来,衡弃春不由发问:“你怎么了?”

楼厌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浮玉生的事。

若不告诉,只怕他又要用这种满是好奇而又一脸真诚的眼神看着自己,可若告诉……只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呃……”楼厌正思索着吐出一个字,就听见一片风雪中传来一阵突兀的异响。

像是蛇群游走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好。

怪不得浮玉生蜕皮之后会着急忙慌地离开这里,原来是蛇族找过来了!

他猛然间想起自己从白虎口中听到的消息,倘若蛇族要找的同类就是浮玉生,那他手里的这张蛇皮恐怕很难解释。

楼厌的脑子转得飞快,还没有将浮玉生的来历想明白,身体已经先脑子一步拎着衡弃春的手腕将人从榻上拖了起来。

眼前这种局面,最好还是不要和蛇族硬刚。

“做什么?”衡弃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一双眼睛游移不定地看向身下的竹榻,问楼厌,“不睡觉了?”

外面风雪甚急,天色隆黑一片,纵使没有日晷判断时间,也知离天亮还早。

夜里就该睡觉。衡弃春坚定地认为。

楼厌实在想不明白一碗孟婆汤为什么会让他师尊变得这么执着于睡觉。

“睡什么睡!”他扯住衡弃春的手臂,一把就将人从心心念念的床榻上拖了下来,“再睡你就要被蛇吞到肚子里去了!”

衡弃春一时不能分辨他说这话时的感情色彩,轻轻偏头蹙眉看着他,似乎要从这只小狼急躁的表情中辨别真伪。

他问楼厌:“真的吗?”

这次不用楼厌解释了。

飓风袭来,无数暖阳符在瞬间“簌簌”而动,难以抵御的寒风自竹屋的缝隙处钻进来,吹在身上彻骨生寒。

衡弃春此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竟生生被那阵疾风吹得后退两步,素色头发被风缠卷而起。

他不得已抬起袖子挡风,胸腔震动,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咳。

又是那让楼厌浑身一凛的声音。

他惶然抬头,借着明明灭灭的光晕打量起衡弃春的脸色。

只觉男人面白胜雪,眉眼之间带着三分疏离,咬唇咳嗽的时候带起整具身体的颤动,俨然一副病骨。

他的风寒还没有好。

楼厌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师尊,只觉胸腔下的那颗心也开始频频跳动,一声一声如同闷雷,砸在身上竟是一阵锐响。

急促的风声忽然在这一刻止息。

楼厌回神,猛地回头看去,只见门上悬贴的暖阳符纸已经重归于寂,唯有中间几张没能抵住刚才那阵飓风,飘飘摇摇落到地上,成为再也探不出灵力的废纸。

“吱呀”一声。

伴随着夹杂在雪气中的一道冷风,竹门被挤开了一个小口子。

碎雪纷飞,有什么东西夹杂在其中,一寸一寸蜿蜒而来。

楼厌整个人僵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将视线从衡弃春身上挪开,碎雪扑朔,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耳边只剩渗人的“嘶嘶”声。

他视线下垂,看见数十只白蛇正压着雪面爬行进来,蛇信长吐,一片雪色中频频闪出暗红色的蛇光。

救命。

楼厌已经在心里嗷嗷叫起师尊。

好在他尚存理智,还记得衡弃春现在是个记忆全无的人。

蛇群越爬越近,似乎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楼厌浑身一凛,顿时又觉得不对。

他垂眸,看向自己手里抓着的那条属于浮玉生的蛇皮。

难道它们是冲着这个来的?

浮玉生在十八界已有数百年,为何蛇族直到今日才出动全族找他一人?是秦镜的出现使浮玉生暴露了身份,还是……

还是玄蛇的陨落使蛇族失了禁制?

楼厌不敢深思这背后的原因,握着衡弃春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后,抬手一抛,继而两只并诀,将那张薄如蝉翼的蛇皮在空中燃了个干干净净。

蛇群似乎从余烬中察觉到浮玉生的气息,群蛇吐信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刺耳起来。

楼厌狠狠磨牙,拼命回忆自己上一世统管九冥幽司界之后学会的咒术。

蛇群离他们不到两寸。

楼厌睁眼,指尖灵力凝聚,而后在他与衡弃春的脚下画出一个复杂的符阵。

衡弃春单手攥着小狼的侧腰,不明所以地问:“这是什么?”

“瞬移阵。”

衡弃春怔了一下,很快从这三个字里听懂了楼厌的意思,又偏头问他:“那我们会被移到哪里?”

哈哈。

楼厌立刻就笑了。

他又不是阵修,这些符阵也不过是他上一世用来操控妖邪所学,从来没有在自己身上用过,怎么可能知道他们能被送到哪里。

但是管他呢。

爱去哪儿去哪儿吧——

作者有话说:开一个新副本 嘿嘿[狗头叼玫瑰]

第67章 他唤我夫君 “人和狼也可以结为道侣吗……

雪立春阳。

檐角一点儿积雪正顺着瓦缝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春夜里落下的一场喜雨。

楼厌擦着暮色回来的时候顺利被瓦下凝成的冰面滑倒,捂着屁股爬起来, 龇牙咧嘴地冲着柴门里叫了一声:“师尊?”

里面很快就有了回应,是衡弃春抬高了声线的一声“嗯”。

楼厌立刻抖了抖肩膀上残留的碎雪,拎着手里猎到的兔子进了屋。

屋里没有设暖阳符,紧靠门边生着的一小盆木炭用来取暖,楼厌先是被那炭火呛了一声,随后放下兔子去开窗户。

“师尊的风寒还没有好,当心被炭熏着。”

衡弃春没有立即回答, 走过来将那只死透了的野兔子扔进水盆里, 一边搓洗野兔的毛发一边抬头盯着楼厌,声音还带着一些病中的哑意:“可是你开着窗户, 我更容易得风寒。”

这是他们暂时居住在这间破屋子的第三十天,人界已经进了腊月, 严雪虽不似之前一样猛烈,寒意却丝毫不减。

说话间,寒意便从楼厌打开的那一小片窗隙间钻了进来, 将衡弃春铺散在背的白发尽数掀起, 更显得他拖着一副病体收整兔子的样子楚楚可怜。

楼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顺手取过桌子上的凉茶浇灭了燃着的炭火,关窗户的同时又在指尖拟画了一道暖阳符。

符纸被贴到窗棂上, 瞬间阻隔了外面凛冽的寒气, 丝丝缕缕的暖意正腾升而起。

衡弃春看清他画的这道符, 本就恹恹不快的眉心瞬间拧起, 将手中的兔子一下摔回到水盆里,愠道:“你不是说在这里动用灵力会暴露我们的身份吗?”

“今天没事。”楼厌连忙解释,“我方才回来的时候, 看见所有人都奔着山庙去了,没人会注意到我们。”

怕衡弃春追问,他还识时务地补上一句:“今日十五,听说是他们叩拜九子母的日子。”

纵使衡弃春此刻没有记忆,也很快听明白了楼厌的意思,他坐到床边蹙了蹙眉,“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楼厌无奈叹了口气,认命地蹲到水盆边接手衡弃春的活儿,将兔子洗干净之后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给他们近日的晚膳拔毛。

一边拔一边纠结地想:是啊,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还要怪他月余之前在四象山下随手画的那个瞬移阵。

当日他与衡弃春被蛇族围困,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原本想着只要暂时离开四象山就可以万事大吉,谁知转眼就被送到了这个边境之地。

女歧山。

山中没有女子,若想绵延后嗣,便要前往山庙叩拜九子母。

传闻山中有一棵女树。

九子母会在叩拜自己的山民中择选有缘人,赠其子嗣,女树天明便会生婴孩。

——楼厌至今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四象山失守,无数妖群为祸四方,衡弃春现在又等同凡人,楼厌实在不敢带着他冒险。

好在女歧山防范甚严,他便捏造了个假身份,谎称与衡弃春是前来寻亲的一对道侣,才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暖阳符很快发挥效用,屋里一时热腾腾的。楼厌拔干净了一整只兔子,正打算点个火把水烧了,起身之际听见衡弃春又咳嗽了两声。

这风寒拖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

楼厌曾趁衡弃春睡着的时候探过衡弃春的丹田,幸运的是,那些与神泽相连的汹涌灵力并没有因为那碗孟婆汤而丢失,只是他如今毫无记忆,所以根本不知道怎么调动自己身上的灵力。

衡弃春天真地认为自己是个凡人,忍过一阵咳嗽之后继续盯着那道暖阳符出神。

许久,他问楼厌:“你好厉害,可以教我画符吗?”

楼厌:“……”

他直觉等到衡弃春恢复记忆想起自己连日问的这些问题,恐怕会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杀了灭口。

楼厌哼哼一声,拎着兔子起身烧水,头都不回地说:“等师尊想起来就会了。”

衡弃春已经清楚自己失忆的事,闻言继续追问:“那我要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

“还有,为什么你叫我‘师尊’,对外却说我是你的道侣?”衡弃春眉心微蹙,仔细思索这两者之间的关联,苦求无果之后才又问,“人和狼也可以结为道侣吗?”

楼厌眼前一黑,恨不得上千去捂衡弃春的嘴巴。

怪就怪当初从冥界出来时他露了尾巴,让衡弃春坚信了他是一只妖狼的事实,任凭他后来怎么敷衍都揭不过去。

事已至此,楼厌也只能性子一个一个地回答那些奇怪的问题。

“外面太乱了,师尊现在不能动用灵气,若是贸然出去恐怕会被那些妖邪寻仇。”楼厌成功点了火,将一壶水放上去,又说,“不过我已经传信给魏修竹了,只要十八界知道我们在这里,就会来接我们的,等回了十八界,师伯应该就有办法了。”

话说完,他自己先顿了顿。

给魏修竹传的信已经送出去了好几天,却迟迟没有回音,是他修为不佳传错了地方,还是那小子太不靠谱?

楼厌想到什么,陡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该不会正被浮玉生收拾得下不来床吧?

衡弃春大约能够明白楼厌口中的“十八界”是什么地方,于是暂时与第一个问题和解。

“那……”他将楼厌上上下下打量过一遍,“我真的和你结为道侣了吗?”

楼厌磨了磨后槽牙。

要是再敷衍下去,恐怕衡弃春明日就会跑出去揪着街坊四邻的衣领问:请问我和我家的那头狼真的是道侣吗?

真令狼头大。

水烧开,楼厌将处理好的兔子扔进锅里盖上盖子,然后大跨步朝着衡弃春走过去。

“对。”楼厌躬身,大着胆子挑起他师尊的下巴,用指尖在那片细嫩的皮肤上挑逗两下,攻势凌然地强调,“师尊还唤过我夫君呢。”

楼厌说完就站直了身体,借着屋里一盏小灯垂眸看他。

本以为衡弃春还会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去,谁料他竟陡然僵了一下身体,随后不自然地躲开了视线。

楼厌疑惑地挑了挑眉,还没发问就看见衡弃春而后浮起一层红晕。

衡弃春踢掉鞋子,背对着楼厌翻身躺下,只传来一声闷闷的:“哦……”

楼厌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但难得不用再编更多的谎话来回答衡弃春的问题了。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全神贯注地料理那只兔子。

当日他和衡弃春凭空出现在女歧山,正赶上一群山民上山朝拜九子母,众人被从天而降的两人吓了一跳,纷纷质问他们是不是外面的妖邪。

那架势险些就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楼厌当时就想说他师尊是十八界的师尊,看见衡弃春一副懵懵懂懂又灵力全无的样子,转头又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此处鱼龙混杂,若是贸然说出身份,恐怕又会招惹虚生子一类的小人。

后来楼厌想了想,对着漫山遍野的山民说自己和衡弃春是一对前来寻亲的道侣。

女歧山的族长最乐得成人之美,当即打消了疑虑,还拨了一间空房子借给他们暂住。

这一个多月来,楼厌每日都假借“寻亲”之名出去打猎,带回来的野兔山鸡全都进了衡弃春的肚子。

他的厨艺见长,一锅兔肉不多时就弥散出香气。

楼厌揭开锅盖夹了一筷子尝了,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盛到碗里叫衡弃春起来吃饭。

“师尊!”楼厌探头,“兔子做好了,快来尝尝!”

一声过去,内室里却没什么反应,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疑心衡弃春又因为不舒服而睡下了。

他觉得这么美味的兔子实在不该辜负,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把衡弃春叫起来。

此间屋舍窄小,转过屏风便是内室。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屋里的灯油竟然已经燃尽了,铜盏之上余烬未消,整个内室却漆黑一片。

楼厌警觉地踮着脚向里迈了两步,停在衡弃春榻前,躬身听床上的动静。

寂静的屋舍里只剩衡弃春绵长的呼吸声。

楼厌猫着腰半蹲在床前,敏锐的狼目勉强在黑暗中看清衡弃春的身形,极小声地叫了一句:“师尊?”

没有回应。

真睡了?

还这么沉。

担心外面那碗兔肉要凉了,楼厌狠了狠心,干脆抬高音量又唤了一声,“师尊?起来吃了再……啊!”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楼厌已经被衡弃春拽着手臂拖到了床上。

肩胛骨与软绵绵的被褥相撞,没觉得有多疼,但兜头罩上来的被子还是让他懵了一下。

干干干什么?!

楼厌不知道衡弃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伸出手在被子里试探着摸索起来,手指在黑暗中碾过两寸,顺利碰到一截温热滑腻的皮肤。

他颤了一下,过电一般将手缩回来。

——那是衡弃春赤诚光.裸的身体。

干什么啊!

不是说睡觉一定要穿亵衣的么,为什么他自己倒脱光了!?

楼厌手忙脚乱地从被子里钻出脑袋,迎面便撞见了衡弃春那双隐在暗色中的眼睛。

“你我既然是真的道侣,为何你一直逃避与我同榻而眠?”衡弃春在夜色中看着他,眉眼垂落,不同于以往高高在上的清冷神情,反而带上一抹缱绻落寞。

他低声唤:“夫君……”

救命……

楼厌尾骨一痛。

狼会死的。

他本能地想要下床逃离,可敏锐的视线还是精准地捕捉到衡弃春那双写满了失落的眼睛,心头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狼崽子就这样慌了神。

上一世积攒到最后的那些恨意、想要让明月与他同坠深渊的旖旎心思就这样翻涌而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舔咬衡弃春的侧颈。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尖锐的犬齿贴在那片白嫩细滑的皮肤上,激起身下人的阵阵颤栗。

楼厌闭着眼睛,口腔咬合用力,终于尝到了血腥气。

一缕幽微的莲香萦绕在鼻侧。

楼厌一怔,勉强被这缕熟悉的气息拉回了一点思绪。

他猛地松开了衡弃春的脖子,向后挪动两步,手指发抖,一颤一颤地想要替衡弃春系好衣物。

还未摸索到衣带,他就听见外面陡然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

“这一户有灵气!”有人在他们的窗外停下,吵嚷着说,“快进去看看!”

第68章 灵力何处来 咬着他的嘴唇重重一吻。……

伴随着房门被破开的一道急促声响, 楼厌干脆果断地放弃了寻找衡弃春的衣带,用最快的速度烧了那张暖阳符, 然后径直用被子将人一盖,拥着人躺倒在床榻上。

山民举着火把强行闯入,数十人挤在小小一间屋舍里,不出片刻就将那面用来遮挡的屏风掀了个底朝天。

火光将内室照得亮如白昼,床上交缠的身影无处遁形,在墙壁上投下暧昧至极的影子。

举着火把的中年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屋里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一时说话都结巴了, “这……这怎么……”

这怎么是在做那事儿啊!

像是有意要印证他这句未说完的话,楼厌硬是抵着衡弃春的肩膀阻止他起身。

他伏在衡弃春身上, 隔着一层被子握住他的腰身,在人群吵嚷声中咬着他的嘴唇重重一吻。

直到衡弃春因为呼吸困难而发出娇.喘一般的挣扎, 楼厌才慢条斯理地结束了这个荒唐的吻。

他兀自撑着床榻起身,唇角处牵连不断的银丝线同样在墙壁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怎么……”楼厌侧首,声音带着情.事过后的沉哑, “这就是女歧山的待客之道么?”

持火把的中年男子显然有些尴尬, 支吾一声,很快将求助的视线投向身后的人:“族长,方才我的确探到这里有灵气啊……”

被称作“族长”的老者没有说话, 只是从他手中接过了一样东西。

凭着异于常人的视力, 楼厌认出那是一块探灵用的罗盘。

方才亲昵之时衡弃春的情绪太过激动, 以至于灵力乱窜, 不慎露出了一缕带着莲香的神泽,这才被这群山民探查到了。

没时间思考他们为何放着九子母不拜却要四处探测灵力,楼厌用余光瞥了衡弃春一眼, 确认他师尊现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了,空气里一丝香味儿都没有。

果然,族长盯着罗盘看了许久都没有收获,他的脸色沉了沉,将罗盘交给身旁的人,拨开前面的中年男子向前走了两步。

视野更阔,他顿了顿,看着楼厌沉吟一声:“你们这是……”

楼厌便带着方才质问的语气冷哼一声,一张俊朗的脸在火光下摆得极臭,大有一种无辜之人被搅扰了好事的姿态,“你说呢?”

族长便微微眯眼,借着楼厌衣袖间露出来的一点儿缝隙看床榻上躺着的人。

只见日前见过的鹤发男人仰面躺在床榻上,一张清俊若神人的脸上遍布红晕,眼眸含着,眼尾处竟染着一抹嫣红。

再往下看,那张棉被竟没有将他包裹严实,露出来的一小截肩膀上没有衣物,脖颈处竟还带着新鲜的咬痕。

若没记错,先前他们称是一对道侣。

那就不会有错了。

族长轻咳一声,只说:“都是误会,是我们唐突了。”

他说着便转身朝外走,一面连连致歉,“今夜太晚了,二位好好休息,明日老朽再上门致歉。”

“等等!”

“族长,我知道了!”

楼厌与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同响起。族长恰好停在男人身前,面色不虞地瞥他一眼,“王生,叨扰了外客还嫌不够,你还要说什么?”

火把还燃着,火光却只剩细微的一捧。

被唤作王生的男子额角生汗,从身后的山民手中一把抢回了那面罗盘,神情急切地看着族长说:“早些年我曾在鹤子洲门下学过探灵之术,此法绝不会有错,灵气出现时罗盘上的司南也的确指向了这进院子。”

他看向门边挤着的一众人群,“大家都是亲眼所见的啊!”

“是啊!”话一出口便有人附和,“王生探灵问卦颇有一套,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他没必要诓骗族长啊!”

“可屋里的确没有灵力,这两个外客也没有做别的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难道……”

一滴汗从王生的额上滴落,他紧紧盯着手中那面毫无反应的罗盘,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大胆的推测,“若灵气不是他们二人的,那便是九子母的。”

“九子母定然将他们视作了有缘人!”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楼厌勉强从喧杂的声音中捕捉到几个类似于“不可能”“九子母为何要赐子于他们”之类的字眼。

族长脸色也已数变,几次想要出声打断,苍老的声线在这喋喋不休的征讨声中却都显得无力至极。

“嚯——”

火把忽而燃尽,里外居室都陷入到一片黑暗当中,吵嚷的人声寄了一下,又以最快的速度喧腾起来。

“怎么回事?”

“火怎么灭了?”

“快,快点上!”

王生连忙从袖口中摸索火折子,奈何此处太黑,火折子刚拿到手里就滑落在了地上。

忽然听见“咔哒”一声。

楼厌用火折子取了火,将桌上燃尽的油灯重新点亮,温亮的光晕很快取代了那只意外燃烧殆尽的火把,将这里外屋舍照得通明一片。

他单手拢着衡弃春的侧腰立在桌前,少年人的身形已经完全长开,张肩拔背,十分不屑地嫌弃眼皮看了他们一眼,“既然诸位争论不清,不如说个明白。”

族长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见他的道侣早已借着方才那阵黑暗穿戴整齐,一袭雪色衣衫像蒙了一层轻薄雾色,将衣袂之下的春色遮盖得严严实实,那些旖旎暧昧全部雪藏于这一刻,之后便什么都找寻不到。

唯有那根探出来的脖颈上坠着的一点殷红,告知他们方才所见并非虚假。

迟疑的片刻,楼厌已经换了一只手改握住衡弃春的手腕,另一只手端起那盏油灯,循着亮光一路挤过人群向外室去了。

族长与王生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的视线中捕捉到一丝尬然,只好抬步跟了上去。

楼厌与衡弃春暂住的这进院子是女歧山中的一处废弃居所,屋里陈设不多,只一桌几椅,并门边一炉小灶。

屋舍狭窄,实则容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山民中便只留了族长、王生与几个年长的山民,其他人都退到屋外等着。

楼厌自顾自地拉着衡弃春在一侧坐了,暗中握紧了师尊的手示意他安心,同时冲对方抬了抬下巴让他们坐下。

他的语气很臭,言语之间丝毫没有礼数可言,活像一个目不识丁的半大小子,“我与我的道侣借居在此,到底哪里做得不对,竟惹得诸位这样怀疑?”

年逾六十的族长抬手搓了一把老脸。

像是不知从何说起,他踌躇半晌,最终还是先问:“你姓……”

“楼。”楼厌干脆地答。

“啊,楼公子。”族长叹了口气,眉心郁郁,“非是我们有意唐突打扰,而是今日山中出了一桩怪事。”

楼厌闻言下意识地看向衡弃春,却见他师尊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神色无波无澜,细看时脸颊上还带着一抹尚未消退的红晕。

也是,衡弃春如今失忆了,大概也只有他还会对“怪事”两个字如此耿耿于怀了。

楼厌不敢露怯,强撑着轻咳一声,坐正了身子问:“什么怪事?”

族长叹了口气,“二位相必已经知道,我们女歧山没有女子,山中人一概仰仗九子母绵延后嗣。”

楼厌挑眉,“听说了,九子母会挑选合眼缘的人送他子嗣。你们今夜不正是上山叩拜的吗?”

“正是今夜出了事。”族长面色凝重,说话时几番与王生对视,最终还是据实以告,“山中人每月十五前往九子庙中叩拜祈祷,九子母便会在这一次赐下一子,以往数千年,从未出过差池。”

“可是今夜……”族长顿了顿,原本凝重的脸上逐渐生出一丝恐惧,“可是今夜九子母却并未赐下子嗣!”

一石激起千层浪,包括王生在内的山民一齐连声附和起来,若不加以阻止便又是吵嚷难耐的局面。

衡弃春尚不知道自己刚才漏了灵力,闻言十分不解地拧了一下眉,清淡的嗓音穿破吵嚷的人群,使得对方顿时安静下来。

他问:“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生张嘴就想说还不是因为在你们家外面探到了灵气,但看衡弃春一副圣洁皎然、与世无争的样子,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下去了。

他扭头看向那个凶巴巴的年轻人,料定楼厌一定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我猜测,九子母定然赐下了子嗣,只不过没有给我们……而是,给了你们!”

山中人不知岁月,虽见过修道之人,却也没有主动将楼厌和衡弃春与他们联系在一起。

毕竟他们在外找寻了一夜,罗盘也只在这进院子外面才动了。

这说明什么?

必然是天降祥瑞,九子母将这个月唯一的子嗣赐给了这两个外客!所以他们的院中才有了灵力的波动!

楼厌果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他庆幸自己捏造的说辞足够完美,让山中村民坚信他与衡弃春是不懂灵力的道侣。

“你的意思是说,九子母将我和我师……我和我道侣当做了有缘人。”楼厌沉吟一声,说到后半句的时候语气越来越急,明显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和荒谬可笑,“……还送了我们一个孩子??”

第69章 本性便如此 衡弃春想要勾引楼厌的计划……

这一夜楼厌本性暴露, 成功化身为一头凶狠恶狼,将直言他们有一个孩子的王生一干人等骂得体无完肤。

“滚!”

被子枕头被一个接一个地扔出门外, 王生搀着族长一路踉跄出门,站在院中埋怨道:“真是一对不知好歹的道侣!”

“我们好心提醒他们要有孩子了,他们竟半点不感念九子母的恩情……啊!”

一只茶盏子直直地从屋里飞出来,王生慌忙躲开,连忙询问族长是否无恙。

老族长踉跄站稳,看着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罢了, 终究是我们打扰他们行事在先。”

“九子母赐子一事还只是猜测, 他们一时无法相信也在情理之中。王生啊,明日你去女树下看一看, 看树上是否结了新的孕珠。”

族长在村民之中威望甚高,王生不敢反驳, 连忙应下此言。

一村人浩浩荡荡地来又落荒而逃地离开,长夜将破,衡弃春想要勾引楼厌的计划也算彻底泡了汤。

他坐在那锅被楼厌重新生火加热的炖兔子旁边, 鼻腔灌满肉香, 视线却在进进出出的楼厌身上来回打转。

直到楼厌将最后一个被扔出去的枕头捡回来,衡弃春才忍不住开口说:“你这样将人赶出去,似乎有些不太好。”

楼厌掐了个不起眼的诀将枕头上沾着的雪泥清理干净, 一边挪到内室里铺床, 一边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哪里不好了?”

所谓本性难移。

衡弃春纵使因为失忆而显得不谙世事, 骨子里却仍然是个知礼仪守礼节的仁义之君。

他想了想,竟然尝试想要给楼厌讲道理,“我们借居在此, 且这房子还是族长拨给我们住的,如今把人撵出去,会不会显得我们……不像好人?”

楼厌:“……”

狼崽子现在脾气臭得很,屏着一口气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我师尊这是我师尊,把他惹毛了等他恢复记忆会把本座搞死的师尊!

等到楼厌觉得自己此刻已经足够平静的时候,才挂着一抹恶狠狠的笑意开口:“师尊难道就不觉得,他们口中你我会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太过离谱了吗?”

依族长所言,那孩子还会长在一棵树上,简直荒谬至极!

衡弃春竟然一下子垂了眼睛。

他抱膝坐在灶边的矮凳上,锅中蒸腾而起的热气模糊了他大半张脸,平白无故给那张冷峻面容渡上了一层尘气。

隔得远,楼厌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他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本座本座刚才的话说重了又惹他生气了吧!

床褥已经铺好,楼厌却没有着急出去。

他的额上挂着一层细汗,站在床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思索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师尊难道就不觉得,他们口中你我会有一个孩子的事情太过离谱了吗?

他称“师尊”了,没有不懂礼貌;“离谱”这个词用得也没错,他确认是衡弃春教过的……

难道是……

楼厌蹙了蹙眉,忽然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

难道衡弃春还在为了他把族长赶出去的事情生气?

楼厌站在原地磨了一会儿牙,心里开始千方百计地思索应对的办法。

实在不行……

实在不行本座给他认个错算了!

楼厌反复纠结,一头卷毛很快变得杂乱不堪,最终还是转头朝衡弃春走过去,不太情愿地停在他师尊身后。

兔肉已经温好,香气四溢,再不熄火恐怕就要焦了。

但他们师徒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就这样各自盯着一锅将要煮焦了兔肉出神,仿佛灶下那捧温火是这个寂静雪夜里仅剩的一捧火源头。

楼厌不多时就将视线转移到衡弃春的背影上。

他很少从这个角度看衡弃春,入目是一头铺散至腰际的雪白鹤发,那副撑着病骨的身体略显憔悴的环膝坐着,即便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看。

看样子真的很生气。

楼厌默默从胸腔里挤出一口气,重新拾起自己要做一头大度狼王的誓言。

挪动两步转到衡弃春面前,果断开口哄人:“师……”

只吐出一个字,他的声音就像猛然挣断了的琴弦,喉间哑然无声,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死过一次重生一遭,都不及这一刻带给他的冲击大。

若早看见这一幕,楼厌断然不会任凭自己做那么久的心理建设。

——衡弃春哭了。

两行清泪像断了线的水珠子,从那双清润的眸子里溢出来,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滚落在地上。

激起地面一捧陈旧的灰土。滚烫。

楼厌被这一滴泪烫得心跳骤停,一颗心悬在胸腔里上上下下起伏不定,最终蜷缩皱起,像很久之前被衡弃春亲手揉碎抛出去的宣纸。

再也恢复不了原样。

“噗通”一声。

楼厌双膝砸地,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老实认错,“师尊我错了……”

衡弃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抱膝的手臂松开,坐在原地不安地动了动。

他似乎没有想到小狼会突然下跪。

“没……”衡弃春抿唇,开口时声音泛着一丝哑意,虽极度失落,却还是体贴地宽慰道,“不想和我有孩子不是你的错。”

楼厌:“???”

楼厌跪在原地没敢动,伸手按了一下耳朵,确认他敏锐的听力并没有出现问题。

他没听错。

衡弃春刚才说什么?

——不想和我有孩子不是你的错?!!!

楼厌“突”的一下从地上弹跳起来,停在离衡弃春两步远的地方不敢近前,一双手推出去又收回来,脸色已经无法用言语来信形容。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结巴道,“你,我……这,你怎么会这么想?”

陡然一寂。

雪夜无声,灶下炭火将熄,一锅兔肉氤氲而生的白气横亘在师徒二人之间,不知模糊了谁的眼。

良久,楼厌又听见一道水滴坠落的“滴答”声。

他心里一紧,心里揣着一份侥幸,猜想那或许是外面屋檐上化雪的声音。

可等到他拨开眼前的雾气迎头看过去,对上衡弃春那双泛红的眼睛与面颊上未干的清泪,楼厌心里的那点儿侥幸瞬间死透了。

他听见衡弃春有些笃定的声音。

“你真的不想和我有孩子……怪不得,从在四象山的时候你就一直不愿与我亲近。”

“没有!”楼厌慌忙出声。

话一出口他又悻悻垂下了脑袋,暗中责怪自己这张嘴,妈的,瞎接什么话?

可即便低着头,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衡弃春那道灼热且落寞的目光,似乎天大地大,他从前执着的苍生不过尔尔,他只想听到“道侣”口中的一句情话。

他忘了。

在衡弃春的认知里,他们现在是一对道侣,相濡以沫的道侣在机缘巧合之下共同拥有一个孩子,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怪不得女歧山的人会将九子母奉若神明。

但楼厌有些不明白,他师尊一界上神,为什么一失忆就变成这副纠缠于情情爱爱的样子了?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胆大妄为的猜测:难道说……衡弃春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哈哈。

楼厌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比女歧山的树会生孩子还要荒谬。

他不禁试探着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觑着衡弃春的脸色,迫切地想要验证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测。

“师尊……”

衡弃春因这一声而缓缓呼出一口气来,对上楼厌的视线之后又默不作声地偏过了头,任凭眼泪顺着面颊滑落至脖颈处,在被楼厌咬出了血口的位置停留一瞬,与血水混杂在一起。

夤夜未过,那处伤口还没有结痂,许是眼泪将伤口蛰疼了,楼厌竟看到衡弃春缩了一下肩膀。

“师尊?”楼厌探头看他,见衡弃春不理,于是又晃着身子挪到另一侧,将脑袋整个儿凑过去,再度唤,“师尊?”

衡弃春轻轻地呼了口气,尾音隐有些颤。

他的脸颊很红,眼下更是带着一层红晕,与平日里冷冰冰的样子截然不同。

“做什么?”但衡弃春还是问。

楼厌抿了一下唇角,在衡弃春的注视下一点一点探身凑近。

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衡弃春的颈侧,激起他一层细不可查的颤栗。

他努力地说服自己。

只是哄一哄他而已。

这一吻不同于方才,不是为了搪塞山民而在情急之下的不得已之举,而是不通人情的狼崽子能想出来的、可以哄好师尊的唯一方法。

唇齿相交。

衡弃春下意识地闷哼一声,挣扎着想要躲开,可刚一动就被楼厌扣住了后脑。

他大概明白了楼厌口中的“道侣”一说是骗人的,可他却无法摆脱小狼讨好的吻。

楼厌第一次正经亲人,毫无技巧可言,尖锐的犬齿伴着舌头在衡弃春的口腔里来回试探,丝毫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衡弃春只能张开嘴回应他。

银丝缠绕,水声四溢。

楼厌忽然觉得遗憾。

上一世若是没有屠尽仙门,衡弃春或许不会那样决绝地选择与他同归于尽,他想做的事若做成了,兴许比这一夜还要惊心动魄得多。

直到火光烧尽,这一夜近乎荒唐地过去,天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

楼厌抬手,抹了抹衡弃春被他咬得肿成一片的嘴唇,忽然很认真地问:“师尊很喜欢我吗?”

“小狼很好。”衡弃春想了想,语速缓慢地说,“敢剖白爱意的人,都会喜欢你。”

第70章 天寒增病榻 舔舐。

停灯向晓。

雪色初霁, 这日明显是个晴天。屋檐下化雪的声音更明显了一些,一声接着一声, 给这妖邪混生之外的山野平添一份安稳。

昨夜睡得太晚,衡弃春醒来时已近正午。

身侧床榻已空,衡弃春伸手摸了摸,察觉到另一侧的被褥尚且温热,想是楼厌刚起没多久。

他挪动了一下身体,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但很快又顺利地睡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被楼厌一声接一声的“师尊”唤醒。

衡弃春努力睁开眼睛, 只觉得眼皮沉重异常, 从眼下到浑身的皮肤都酸软疲惫,一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

“嗯……”他勉强出声, 嗓音满是困倦中的沙哑。

楼厌满脸紧张地蹲在床边看他师尊醒过来,眉心几乎要拧成一团, 对上衡弃春苍白无力的视线时干脆伸手,用指背碰了碰衡弃春的额头。

“师尊好像有点儿烫。”楼厌暗暗懊恼,“肯定是后半夜忘了生火取暖, 风寒又加重了。”

昨夜他们互吻到天亮, 两个人热得像一团火球,早已忘了炉火烧尽且暖阳符已经被楼厌收了,就那样合衣睡了过去。

衡弃春不懂得如何调动身体里的灵力, 且本就染着风寒, 后半夜又着了凉也说不定。

昨晚的事毕竟荒唐, 纵使楼厌的初衷是为了安抚衡弃春, 但到底是他趁着衡弃春失忆主动亲了人。

此时对上那双清润虚白的眼睛,楼厌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还有那碗兔肉,也彻底被他们浪费了。

楼厌垂首摸了摸鼻子, 将自己放在床边的碗勺捧起来递给衡弃春,笑笑:“师尊饿了吧,家里还有一些羊乳,我炖了羊乳羹。”

他没指望衡弃春自己吃,径直取了勺子舀起一勺奉给衡弃春,仍像昨夜一般好声好气地哄道:“师尊先吃一点,吃完我出去一趟,请个大夫来给师尊看看。”

衡弃春只觉浑身乏力异常。

他单手撑着身后的床榻试图起来,挣扎了一下又靠回到软枕上,手臂沉得半寸都抬不起来。

“咳咳……”衡弃春掩唇轻咳,默认了楼厌口中自己风寒加重的事实。

他张嘴,任由楼厌将调羹递过来喂了一口羹汤,微甜的香气在口腔里炸开,一时干涩的喉咙都舒缓起来。

衡弃春咽下这一口,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了楼厌一眼,声音又轻又淡,像浮在天际的一朵云团。

他真诚发问:“你昨夜把山上的人都得罪光了,还能请来大夫吗?”

楼厌一听这个话题便有些闷闷不乐。

他直觉衡弃春定然又在指责自己,掀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从衡弃春的眼神中捕捉到责怪的情绪。

楼厌呼了一口气,又在心里确认了一遍衡弃春已经失忆的事实,他瞥瞥嘴,又舀了一勺羹汤递过去,有些别扭地开口:“师尊身体为上,大夫要是不肯来,大不了我就给人跪下道歉。”

衡弃春默了默,苍白的脸颊陡然升起一层红晕。

昨夜楼厌冲他直直跪下的那一幕如在眼前,继而便是小狼探过来的吻,纵使衡弃春已经大概清楚那不过是他安抚自己的手段,可还是禁不住红了脸。

楼厌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的。

他端着剩下的半碗羊乳羹蹲在床边,一双上扬的眼睛眨了两下,眼下的泪痣就此凸显出来,讶然问:“师尊,你脸怎么这么红!”

说着就又要伸手去试衡弃春的额头。

衡弃春偏头咳嗽了两声,不着痕迹地避开楼厌的手,脸上的红晕在一瞬间洇湿了眼角。

“没……咳咳咳,我没事……”他说,“你也别……别求他们,请不来就请不来。”

楼厌端着瓷碗的手禁不住抖了抖。

两辈子了,他什么时候听过衡弃春这么关切的话,宁愿自己病着都不愿让他低头求人……

呜……

楼厌吸了吸鼻子,更加下定决心要替他师尊请来大夫。

他搅动了一下手里的羊乳羹,舀了一勺凑到自己唇边试了一下温度,确认那碗羹汤还算温热,才又仔细地喂给衡弃春,“那师尊再喝一口牛乳。”

方才只说了几句话,衡弃春却觉得自己的嗓子又莫名干哑起来,他躬了躬身体,顺着楼厌手中调羹的方向主动凑过去,轻轻抿了一口。

牛乳的甜香顿时蔓延了整个口腔,一捧温热顿时从舌尖涌进胃里。

衡弃春喉结滚动,默默感受着这口温热将自己尽数包裹起来的感觉。他仰面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刚想夸赞一下楼厌的厨艺,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唔……”

楼厌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握着床榻想要起身,费力程度以至手背上青筋四起。

他愣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衡弃春想要吐,手忙脚乱地端了盆盂递过去,“师尊?”

衡弃春把刚才吃下去的羊乳羹全吐出来了。

他唇角泛白,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干呕,躬身的姿势使得肩膀轻颤,胸腔止不住地起伏发抖。

楼厌不记得他吐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也或许只是一盏茶。

他换了一盏温水试图喂衡弃春喝下去,但衡弃春只喝了一口就全部呛了出来。

完了。

楼厌捧着剩下的半盏温水僵在原地,看着衡弃春脸色惨白手脚发抖的样子,止不住心慌意乱。

——他师尊居然已经病到这个地步了吗?

门边的小灶上生了一捧火,屋里不算很热,但楼厌的额头上却很快就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将手里的瓷盏子放到一边,皱眉苦思片刻,果断抬手掐了一道诀。

先前衡弃春在花潭镇被虚生子所伤的时候,魏修竹曾对衡弃春用过续灵诀,那时便取了他一滴血为衡弃春疗伤。

楼厌虽然不懂医修所用的符咒,但他的灵力对于温养衡弃春的身体,或许是有用的。

一道淡金色的灵力凝结于指端,楼厌口中默念,用最温和的方式将灵力渡到衡弃春体内。

楼厌肆无忌惮地挥霍灵力。

反正已经被山民发现了一次了,他也不怕再被发现第二次。大不了就说着真的是九子母显灵,给他们家送孩子来了。

良久,楼厌收了灵力,顺势坐到床边将衡弃春揽到怀里,盯着他师尊额头上那曾明显的汗珠,问:“师尊,好点儿了吗?”

衡弃春没有办法说话。

方才那阵干呕耗费了他太多的体力,此刻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浑身瘫软地伏在楼厌腿上,胸腔仍在一起一伏的震动。

但此刻小腹温热,楼厌渡进来的灵力还在他的体内游走,那种不适感倒也的的确确减轻了很多。

衡弃春轻轻地呼出来一口气,闭着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得了这道细弱蚊蝇的闷哼,楼厌那颗慌乱至极地心才算勉强安定下来。

他不敢再喂衡弃春吃东西,看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也不敢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只好就着这样的姿势将人揽在怀里,一边观察衡弃春的反应,一边轻轻地晃他。

时间就此被拉得很长,窗外光影挪动,阴霾的云层使天色忽明忽暗,不多时就从日中挪到了下午。

衡弃春已经又不知不觉地睡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梦中也紧紧蹙着眉心。

楼厌就一动不敢动地揽着他,怕将他吵醒,一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即便手臂酸麻了也不敢乱动。

他其实没怎么照顾过人,更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一个不会用灵力的衡弃春。

眼下不在十八界,他在甪端门里结识的人脉全都用不上了,更不能像之前一样通过“妖耳消息树”向别的妖兽求助。

他盯着衡弃春沉睡的侧脸,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人紧蹙的眉心上,开始恍恍惚惚地想——他还是一头小狼崽子的时候,在外贪玩被蛇咬了,他娘亲是怎么照顾他的来着?

一院积雪寂寂,楼厌的思绪不由地被飘到两百多年前。

那还是虎族没有出现的时候,他们狼族占据了一整座灵山。

楼厌年幼无知,趁着其他的狼外出打猎便溜出山洞巡视了一下自己的领地。

后来就被蛇咬了尾巴。

那蛇大概有毒,楼厌惊叫着跑回山洞,不到晚上就开始高热昏厥,被娘亲将浑身上下的毛都舔了一遍才算有所好转。

对了,舔舐。

楼厌懊恼地一拍脑袋,他怎么险些把这个忘了。

衡弃春是被自己后颈处传来的痒意弄醒了。

“唔……”他无力地躲了一下,只觉得后颈上像是有一条滑腻闷热的东西在挪动。

痒死了。

“师尊醒了?”楼厌察觉到衡弃春的动作,连忙停下舔人的动作,垂头问衡弃春,“现在有没有舒服一点?”

“嗯……”

衡弃春含糊答了一句,心中还在止不住地思索:到底是什么在舔他……

眼看着衡弃春的精神比那会儿好了许多,楼厌登时喜笑颜开,又凑过去用舌尖在衡弃春的后颈上恋恋不舍地舔了两口才把人放下躺好。

衡弃春倏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楼厌嘱咐说:“那师尊再躺一会儿,我去请大夫。”

他身上没有力气,实在没办法与楼厌计较别的,只恹恹地点了点头,“好。”

“吱呀”一声。

楼厌出去了,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一丝寒气,很快又在旺盛的炉火中遁于无形。

衡弃春隔窗而望,透过那层薄薄的窓纸,忍住想要出声唤住楼厌的冲动。

他的手顺势下滑,轻轻抚在下腹处,那里其实有些隐隐作痛。

罢了,等楼厌回来再说吧。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请来大夫……

事实证明,衡弃春的担忧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楼厌并没有请来大夫。

他甫一出门就撞见王生神情激动地朝着他们这进院子跑过来,口中满是难以置信的叫嚷。

“女树!”

“女树结了一颗新的孕珠!”——

作者有话说:会有一小段假孕情节,不会真的有孩子,一切反常行为都有原因,后面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