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没想到衡弃春那么警觉, 收了无弦琴看过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住了,为了不被衡弃春发现他身上浓郁的鬼气, 他只好闭眼从山崖上跳了下来。
谁承想鹤子洲的山居然有这么高!
楼厌踩着小腿高的积雪从地上爬起来,煞有其事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还好。
眼前是一处积满了厚雪的山谷,怪石嶙峋,寸草不生,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幸好山下雪大,否则他的屁股恐怕无法幸免于难。
感到一丝庆幸的同时,楼厌心里也不免紧了一下, 刚松出去的一口气又猛地提了上来。
他垂眸, 看向自己被蹭破了皮的手掌,无数黑雾缭绕在血口之上, 周身经脉已经尽数被鬼气侵染。
现在要怎么办?
带着这样一身鬼气回去,无异于昭告天下他身上揣了一根能吸引鬼气的魔骨, 届时不被衡弃春用琴弦劈成臊子都算轻的。
那……
楼厌不由地虚虚攥了一下手指,被手心里的伤口激得浑身一疼。
他游移不定地想:那难道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吗?
楼厌抬头,看着被风雪掩盖遮蔽的洞口, 忽然觉得一阵惶然。
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衡弃春身边以外的地方生存过了。
隆冬日短, 前一瞬还映着雪色的日光很快垂落下去,整个山谷都陷入一片灰暗。
眼前模糊不可视物。
楼厌最终还是耸拉着脑袋走进了那个山洞。
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默默回忆起衡弃春教他打坐的方式, 运转灵力, 试图将身上的鬼气与自身的经脉融为一体。
可得了鬼气滋养的经脉不同往日, 每一根都贪婪得像是生了灵智, 只要楼厌稍一运转灵力就叫嚣着将更多的鬼气卷进来,反而滋长了楼厌身体里的那根魔骨。
楼厌几番试探都不得章法,额上甚至急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这个山洞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三天, 外面的雪落了又停,积雪覆盖至洞口的一半,冷风一吹,转而变成一片厚重的冰岩。
楼厌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搞不定了。
鬼气分得清谁才是大小王,比起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姑获鸟和琵琶鱼,它们显然更愿意依附在自己身上。
这些天他尝试了各种方法,仙诀魔印念了个遍,那些鬼气却不减反增,紧紧附着在他的脊骨上。
楼厌迈过洞口那道结了冰的雪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麦色皮肤被雪色映得微微泛白,笼罩在他身上的鬼气却半点没有消散。
甚至不用衡弃春出手,下山随便拉个人都能看清他身上环绕不息的鬼气。
楼厌在雪地里站了片刻。
刚刚泛晴的日色垂落下来,将他的睫毛映出一小片阴影,恰好遮蔽住眼下那颗泪痣。
楼厌眨动了一下眼睛,恍然抬首,朝着一寸寸挪移出来的日色看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优柔寡断。
大不了就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待上三年五载,他就不信自己消化不了那些鬼气!
可是……
可是不知鹤子洲怎么样了。
那只琵琶鱼虽算不上是正经魔,但毕竟是堕入魔道的妖邪,虽说他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吸取了全部鬼气,但难保它不会留有后手。
不知道衡弃春有没有将它生擒住,万一没有,衡弃春只怕又要逞强。
啧……
楼厌突然想到某种可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一层。
若是打不过,衡弃春该不会像上一世一样自散修为,然后与妖邪同归于尽吧!
那岂不是便宜了那只琵琶鱼!!
楼厌再次抬头,目光穿透日色,笔直地落在那座高悬的仙山上。
再然后,他调动所有灵力掐了一个化形诀。
隐居归隐居,在那之前再去看一眼,应该是可以的吧?
怕被人注意到,楼厌甚至不敢动用灵力,一路手脚并用地从山谷爬上去。
山势陡峭,又添雪滑,为免摔下去,他只能牢牢地用手攀住山上的怪石。
本就摔伤了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鹤子洲仙山高达百尺,摔下来容易爬上去难,楼厌堪堪爬了一整晚,手指扒住最上面的一块悬石时,整个狼都松了一口气。
同时一颗心怦怦乱跳。
他觉得那必然是因为自己爬上来耗费了太多的体力。
楼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将耳朵贴上一旁的山石,隔着一层厚重的山雪,他隐约辨认出上面还是有人的,甚至能在浮动的空气中辨认出一丝莲花香气。
楼厌不由地蹙了一下眉。
四天了,如果那只琵琶鱼被顺利制服,十八界众人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难道真的出事了?!
想到这里,楼厌再顾不上自己是不是有被发现的可能,一鼓作气从山崖上翻了上去。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
山上的血污和尸体全都被清理干净,空荡荡的神山下,只剩一个身着绿色道袍的盘坐在那里的消瘦身影。
数百张符纸环绕在他的身侧,晦明莫测的灵光相互交织,构成一张庞大的阵网。
一面悬起的罗盘位于符阵的正中,正将残存的妖气一点一点吸食殆尽。
楼厌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下意识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眼熟,试探着叫出声,“虚生子?”
盘坐的道士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旧面孔。
须发花白,极消瘦的脸颊,却衬了一双格外精明的眼睛。
——正是在花潭镇上几次三番对他与衡弃春下手,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虚生子。
楼厌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脖子立刻僵硬地哽起来,满是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当日虚生子虽为溪娘操控了谭承义,却也几次三番对他们出手。
这在楼厌眼里无异于阴晴不定、立场晃动的人。
他一双狼眼警觉地盯着他,只等这老道士稍有动作就将他拿下。
这次绝不会再任由他逃脱了!
但虚生子却没有开口,只淡淡地看了楼厌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回过身去,继续操纵他的数百张符纸。
时隐时现的灵光像是得到妖气的滋养,光线很快变得突兀刺眼,密密麻麻交织于半空中,比起蛛网尤甚。
那面罗盘越推越高,几乎所有残存的妖气都被汲取在内,一时连吸入口中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楼厌却暗骂一声,盯着虚生子的背影更显阴鸷。
狼的人生大事还没有着落了,现在还要遭你这老道士的冷待!
楼厌越想越气,干脆趁虚生子闭眼布阵的间隙绕到他的身前,
隐隐有金色的符篆夹杂其间——那竟是一面神器。
楼厌“啧”一声,疑心是这老道士从哪儿偷窃来的宝物,径直伸出手去想要探一探那面罗盘的来历,指尖刚要以动,密密麻麻的冷汗就爬满了全身。
他动不了了!
——数百张符纸交织成天罗地网,困住他的每一根经脉。
那是一个滞形阵!
他居然受制于一个老道士的阵法!
楼厌又惊又气,一时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那回事儿了,连忙运转起周身灵力意图破阵。
不久前给自己用过的化形诀就此失去效力,平凡的样貌褪下,露出小狼那张乖张俊朗的脸。
恰是初晨。
散落的晨阳穿破云层,落在楼厌脸颊一侧微卷的发辫上,并衬出那双淬出火意的眼睛。
虚生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面色如常,轻轻地叹了一息,口中呵出来的白气在冰天雪地中凝成一团白雾,继而又快速消散开来。
楼厌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登时叫骂出声,盛气凌人毫不犹豫:“老道士,你搞什么把戏,还不赶快把我解开!”
虚生子微微眯眼,在看清了楼厌那张脸的时候微微一挑眉毛,眸中的意外一闪而过。
拂尘轻扬,他淡定地起身走到楼厌面前,说,“仙君错怪贫道了。”
“此阵名为敛邪阵,是鹤子洲先祖祭天之前留下的阵法,并不是针对你。”虚生子顿了顿,又强调道,“而是针对天下妖邪。”
楼厌听懂他在说什么,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他一时分不出心神来思考鹤子洲先祖留下的阵法缘何会落在虚生子手里,只知道自己身上的鬼气已经越散越多,环绕于符阵之中,却又无一不紧紧附着于他的脊骨之上。
他不必再担心自己是否会暴露,他已经暴露。
化形诀没了,露出来的狼眼睛格外狠戾,他定定地盯住虚生子,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虚生子轻拢拂尘,闻言淡淡一笑:“贫道云游四方,做事没有章法,只看想不想做。”
“但是仙君你……”他忽然看向楼厌,“不想被你的师尊发现身上的这根魔骨吧?”
已经两百年没有听到别人说出这两个字,楼厌只觉得脊骨发寒,凉意攀着那根骨头一点一点地涌上来。
就在他疑心虚生子想要借他身怀魔骨的事敲诈他一爱的时候,对面的人忽然开了口:“贫道有个办法,可以遮掩你身上的鬼气。”
“要试试吗?”
第87章 千年前往事 喉中泻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要试试吗?
笑话, 就算你这老道士真有什么邪魔外道的方法,本座又岂会清新于你。
大不了就带着这身魔气归隐山林, 从此再不出现在衡弃春面前。
说得好像衡弃春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似的。
……
一刻钟后,楼厌坐在了虚生子的法阵中央,看着老道士从一个储物袋里翻找出许多珠子。
每一颗都有握拳那么大,被符纸一照,便凝出无数灵光。
楼厌狐疑地看着虚生子,“什么意思,这玩意儿能吸鬼气?”
“那倒不是。”虚生子淡淡, “鬼气入体, 魔骨已经显形,即便将鬼气吸出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瞥见楼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他俯身从一对灵珠里挑选了一颗,摊开在手心里, 说,“这叫掩魔珠,是鹤子洲旧日的至宝, 可以将人身上的魔气遮掩起来, 外人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楼厌从没听过这东西,登时蹙起了眉心,犹豫着是不是自己找个山洞重新躲起来更稳妥一些。
“你大概不知道吧?”看出了他的犹豫, 虚生子忽然阴沉地笑了一下, 凑到楼厌耳边说, “当年衡阳教徒成魔, 害死人界无数生灵。”
“衡阳便用掩魔珠将徒弟的魔息尽数遮住,藏在鹤子洲数年,若非后来他那徒弟突破了禁制, 此事还不知会被遮掩到什么时候呢。”
一番话说得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
楼厌却募地一愣,南隅山讲学时说话的话一齐翻涌起来。
上千年前……
妖魔混世……
神罚……
他满是难以置信地看向,“你说的是……上千年前,被仙界众人合力斩杀,又被衡阳长老生擒至神界受罚的那个魔?”
没有回答,下一瞬,数十个掩魔珠腾空而起,与符纸下的灵光相接,一时间金光乍现,将位于阵法中央的楼厌全数笼罩起来。
楼厌控制不住地扬起头来,喉中泻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呃……”
那些被鬼气侵蚀的经脉又一次沸腾起来,牵动无数鬼气在他的周身游走,骨骼疯狂地扭动起来,在渗人的“咯吱”声中,他感受到那些鬼气紧紧附着在自己的脊骨上,将那根尚未长成的魔骨牢牢束缚。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从中体会到了久违的窒息感,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被衡弃春拼着最后的一口灵力一剑刺死,魂魄无处依存,飘荡在无人之境两百年。
人界的雪也下了两百年。
冷风吹过。
沉积已久的雪花被风纷纷扬扬拂起,落在人的头脸发梢上,凝成一片割人的碎冰。
楼厌胸口一颤,神色痛苦地睁开了眼睛。
数十颗掩魔珠都被他的身体吸纳干净,残存的符纸与那面巨大的罗盘还在头顶上空兀自吐纳妖气。
楼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躁动已久的经脉终于随着这口气缓缓沉寂下来。
他抬手,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心。
被山谷间的怪石割伤的手指终于露出了那团鬼气之下的本来面目,奇怪的是,不久之前还在渗血的伤口竟渐渐开始愈合。
楼厌惊诧地攥握了两下手心,然后就看到伤口彻底合拢起来,环绕在他身上的鬼气因此被收入体内,单凭肉眼看去,完全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甚至不信邪地运转灵力掐了个诀,确认灵力运转无碍,露出来的全是仙气而并没有魔息。
啧……
想不到这老道士竟还有点儿真东西……
楼厌回忆了一下衡弃春曾对他讲过的那些大道理,确认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起身道谢,于是不太情愿地从地上爬起来,鼓着一侧的面颊挪到虚生子身后。
“喂……”
刚一开口就听见虚生子背对着他出了声。
老道士轻叹一声,续上不久之前的话题,忽而感慨起悠悠往事。
“衡阳那个徒弟,贫道也是见过的。”
“少年英才,又向来知书明理,衡阳甚至动了将鹤子洲托付给他的念头。”
“可惜……”
“纵使衡阳将所有的掩魔珠都用在了他身上,也无法阻止魔骨的长成,魔息一旦外漏,便什么都遮掩不住了……”
楼厌刚沉沦下去的一颗心又因为这番话而笔直地坠了下去。
他复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又看,唯恐虚生子口中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忽然,他眯了一下眼睛,视线落在小指的指缝指尖,捕捉到一小缕散开的鬼气。
感觉还有一点没遮住……
衡弃春那么敏锐,如果漏出一点半点鬼气被他看到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楼厌磨了磨牙齿,视线一转,顺势看见虚生子摊开在地面上的储物袋里还有几颗珠子。
他瞥了虚生子的背影一眼,觉得老道士应该是个大度的人,不会吝啬多给他一颗珠子。
指尖一点,一道仙诀被轻巧掐出,楼厌将那颗灵珠握在手中,转身之际听见虚生子突兀的声音。
“放下!”
“那是记事珠!”
放不下了。
楼厌已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
仍在鹤子洲。
漫天风雪转瞬即逝,眼前只剩一片春台秀色,是阳春三月的好时节。
楼厌鼻腔里溢进来一阵青草香,他惶然转头,紧紧盯住从身后石阶上走上来的两个人影。
石阶。
鹤子洲玉瓦白墙,数千层石阶蜿蜒整条山路,分明不是那条难爬的山路。
楼厌恍惚意识到这是千年之前、仙魔混战之前的修真界。
离得近了,他终于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孔,高一些的穿一身白纱袍,面容熟悉,分明是年轻时候的衡阳长老。
矮一些的那个……
楼厌眯了眯眼睛,即便他们离自己已经很近了,却仍无法看清他的样子。
那张脸上迷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鬼气,将五官与面皮全部遮盖,唯有一身浅色鹤袍格外熟稔。
但转念一想,鹤子洲的弟子一贯爱穿这样的鹤袍,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山下那只妖死得蹊跷,观它残留的妖气里,似乎还夹杂了一些鬼气。”很快,衡阳长老说,“极有可能是从四象山逃出来的妖邪。”
他身边看不清面容的小弟子想了想,“四象山有四大神兽镇守,怎会任由妖邪逃脱?”
“因为物极必反。”衡阳长老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说,“魔道式微,曾经叱咤风云的九冥幽司界自被神族镇压之后,已有数千年没有动静了。”
“但十八界的鹊知风死了,他生前被人界尊为夷帝,死后入主冥界,无数鬼气四散而出,激出了妖邪体内的魔性。”
六界之中,神界被苍生高捧,仙界位主修真界,人界为芸芸众生。
而妖、魔、冥三界素来被人视为“奸邪”,妖可引鬼入体化作人形,化形之后可以堕入魔道,魔却有与神族相抗的能力。
楼厌越听越觉得他说这番话是在危言耸听。
当场迎上去想要让他闭嘴,不要再讲这些毫无根据的事,迈了一步才意识到他们根本看不见自己。
虚生子的声音回响在耳。
这是记事珠。
那么,他此刻正在记事珠里窥见千年前的往事。
他看见衡阳长老的小徒弟沉默了很久,最终求助般地抬头拽了拽师尊的袖子,问:“师尊,是不是所有的妖魔都一定该死?”
衡阳长老说是的,若是遇到妖魔,一定要通过那条神道将它们送入神界。
让它们受神罚,散魂魄,永生永生都不可超度。
已经被衡弃春灌输了许多“众生平等”思想的楼厌被这番话震在原地,恍惚中好像看到衡阳的小徒弟抬了一下脸,在一团浓郁的鬼气之中,他窥见一双极熟悉的眼睛。
天色很快由亮转暗,当夜便嚎啕刮起一阵大风,鹤子洲上的灵符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无数法阵边缘的铜铃一齐发出古怪的叫声。
那是妖邪来临的前兆。
楼厌出不了记事珠,只能任凭无数风雨从他的身侧掠过,眼前一片昏暗,一时难以视物,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厢房外。
他抬起眼,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棂纸看向里面正在读书的少年身影。
眼前忽然闪过他不久前看见的那双眼睛,楼厌周身一凛,一股阴寒顺着冷风袭入他的身体。
他惶然抬头,再一次忘了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下意识地出声提醒。
“别……”
别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眼前厢房的门开了,白天见过的少年从里面走出来,他似乎换过了衣服,身上的鬼气消散了一些,但那张脸仍遮掩在一团雾色之下,难以看清他的样子。
他一步步地走下石阶,走到阵法的边缘,借着符纸的灵光,看清了夜袭宗门的妖邪。
是一群化成人形的笋妖。
他抬手结印,以一己之力布下一个天罗地网。
笋妖越长越高,无数混杂着鬼气的妖力直直地被灵网吸食,又在符阵的作用下化成一滩翠绿色的浆汁。
凭借一己之力解了宗门之危的少年却在此时闷哼一声,身体陡然僵直,无数鬼气本能地袭向他,将他的四肢和躯体完完全全地环绕起来,将他整个人都托举到半空之中,催生他体内尚未长成的那根魔骨。
然后他入魔了。
楼厌仰头看着这一幕,终于,在所有的鬼气都被少年的魔骨吸尽之时,他终于完整地看清了少年的脸。
是南煦。
第88章 谁人替雷劫 “衡弃春!想清楚你的身份……
很快, 南煦身怀魔骨的事情就被他的师尊发现了。
衡阳长老并没有如他所言将南煦送上神界,而是用无数颗掩魔珠遮盖了他身上的那根魔, 将他藏在鹤子洲中,责令他不可妄动灵力。
对外只说小徒修为不精,甚至连仙诀都掐不出来。
七年。
中间的事情都被记事珠掠过去,楼厌眼前只剩一片骇人的风雪。
唯独到了七年之后,一切画面才又重新变得清楚起来。
那是掩魔珠失去效用,南煦身份暴露的那一日。
但世人都不知道的是,那一日, 是衡阳长老的出关的日子。
连日大雪, 鹤子洲上一篇素白,门下生出的叛徒趁着衡阳长老出关之前最虚弱的时候, 破开了他修练所用的元鼎。
无数灵力疯一般从元鼎中散出来,衡阳长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恰好被前来服侍师尊的南煦撞见。
他太急了,慌乱之中只想着阻止那个叛徒,以至于忘了收敛灵力, 周身经脉隔了七年重新运转起来, 一时间激得所有掩魔珠都失去了效力,魔息伴着灵力涌出来,神山震荡, 整个修真界都成了炸开锅的沸水。
后来那个叛徒死在强大的魔息之下, 而九冥幽司界的妖邪嗅到魔主的气味, 叫嚣着从四海八荒涌了上来, 顷刻之间便连累无数生灵失去性命。
他没有入魔界,而是在妖魔到来之前跪在衡阳长老的面前,如当日花潭镇中一样, 乖巧地举起双手,任由师尊将他捆缚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押往神界送死。
眼前又变成一片浑融的白雾。
记事珠只记下五界中的事,至于南煦究竟受到了怎样的神罚,是否真的魂飞魄散,又到底如何变成了千年之后、衡阳长老门下一个记忆全无的少年,并没有丝毫的记载。
但楼厌却在铺天盖地的困惑当中想明白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一颗专记千年来“魔骨”来历的记事珠。
或许不该说无关紧要。
因为他忽然想到,下一根魔骨,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眼前的白雾被猛然撕开,楼厌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睁开眼睛,看清眼前景象之前,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烈火烧山、血流成河,留在他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抹不去的味道。
楼厌浑身一凛,惊恐地看向眼前的山林。
白雪皑皑,本就干枯的树枝被一把妖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雪地中还残留着虎族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一头受了伤的小狼崽奄奄一息地趴在雪地里,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雪,后脑勺上未长齐毛发的皮肤结了一层寒冰。
那是……
楼厌瞳孔一缩,只用一眼就认出那是幼时被父母抛弃的自己。
他一时呼吸错乱,顾不得分辨眼前这一切是不是幻像,快步跑过去想要将狼崽子抱起来。
“通”一声。
他整个人竟摔在了雪堆里。
记事珠里的画面说到底不过是存在过的幻境,但楼厌还是觉得身下的雪沫子将他一寸一寸包笼起来,围困住他的四肢,使他半点动弹不得。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楼厌僵着脖子抬起头,隔着重重雪色看过去。
入目是一双染了雪泥的鞋子,以及一截纤尘不染的袍尾。
年幼时快要被淡忘的记忆就这样翻涌上来,不需要再往上看,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楼厌是想要趴在雪地里装死的。
可冰凉的积雪与面颊相撞,他整个人都清醒起来,再次明确他此刻身在记事珠里。
等到幻境结束,他真的能在掩魔珠的遮掩之下回到十八界吗?
就算回去了,会不会落得和南煦一样的命运?
那如果不回去……他还能再见到衡弃春吗?
恍惚之中,楼厌忽然觉得自己脑袋里生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此刻记事珠里的衡弃春,会不会是他见师尊的最后一面?
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等到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眼前的衡弃春已经将气息微弱的小狼抱在了怀里。
那时候的衡弃春还是黑发。
不争气的小狼就此陷入温柔乡,在衡弃春的怀里微弱地叫了一声,还用温热的舌头舔了神尊的手。
楼厌:……
他眼前的景象因此快速变化起来。
是衡弃春将他带回十八界,趁他虚弱至极偷袭了自己敏感的尾巴。
是衡弃春整日整日地将狼关在神霄宫里,自己却在外面与南隅山谈一些乱七八糟狼听不懂的事。
是他急切地想要修炼成人。
后来他果然化成人形,在天池台生吞了一条并不无辜的鲛鱼。
鲛族群起而攻之,逼迫衡弃春肃清门户。
他跪在天音殿外,看着他挚爱的神明举剑刺向他的眉心,使他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妖狼的尾巴。
再之后,耳边传来“噗通”一声。
是他被扔见天台池时激的一声水响。
楼厌双目赤红,身体被雪色覆盖,仿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山林之中一头奄奄一息的小狼崽……
等等!
楼厌猛然抬头。
为什么是上一世的画面?
明明他都已经重生了一次,躲开了被投入天台池的命运,且那只被他生吞的鲛鱼都已经好端端地回到它母皇身边了……
为何这颗记事珠里却只记载了他上一世的遭遇!?
楼厌越发不解,撑住地面爬起来,催动灵力使记事珠快速运转,试图找到这之后、属于这一世的画面。
光球飞速旋转起来,无数光影与往事快速交织,眼前只剩一些陌生的人影。
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楼厌全部无暇顾及。
很快,记事珠停止运转,他看见了这颗记事珠所录下的最后一幕。
无尽木遮天蔽日,天色阴沉,隐隐可以嗅见一丝古怪的魔息。
——是他将要从天台池中爬出来的那一天。
整个修真界都被阴云笼罩住,天边浓云滚滚,分明是白日,却觑不到一丝一毫的光线。
阴风怒卷,砂石在空中频频撞击发出声响,就连无尽木的枝叶也被急遽的风吹拂起来,令人惊觉风雨飘摇。
阴云之中忽然蓄起一道雷电。
蓝紫色的雷光劈开整个天空,似乎下一刻就要贯穿整个人世。
“衡弃春!想清楚你的身份!”
楼厌浑身一僵,循着声音回头,看见自己的身后竟然站了凄压压的数千人,全部都是十八界的同门师兄弟。
他们或执剑、或抱琴,各自在应有的位置蓄势待发,结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衡弃春就站在人群的中央,与另一边南隅山对峙一般站着。
方才的声音就来自南隅山。
三年中的画面被楼厌匆匆掠过,他此时才诧异地发现,衡弃春的脸色泛白,灵脉有损,丹田衰微。
不是他踏平仙界之时,而是从这一日起,他就已经在滥用自己的灵力了。
他听见衡弃春唤“师兄”,“三年之前,他已被我封了经脉、闭了丹田,此刻肉体凡胎,在天台池中与凡人无异。今日这道雷劈下来,必会致使他灰飞烟灭。”
“我已经因为‘神’的身份亲手将他囚入天台池,今日只想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有什么错?!”
在楼厌的印象里,衡弃春一直都是一个少言寡语、冷冰冰的人,他很少听到师尊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而比这更让楼厌觉得震惊的,竟是衡弃春口中的那句“以师尊的身份护住他的性命”。
什么意思?
难道衡弃春在与他同归于尽之前,还大发慈悲地救过他这只妖狼的性命?
何其可笑。
两辈子了,难道要告诉他道貌岸然的不是衡弃春,弃他于不顾的也不是衡弃春?
还是说,他辗转两世,其实恨错了人?
这不可能!
必然是虚生子又编造了什么幻术来迷惑他,或者是记事珠的运转出现了问题。
衡弃春怎么可能救他?
他怎么可能……
楼厌越想越觉得此事可笑,干脆仰头长笑出声,可笑着笑着,眼角却忽然晕出了一滴滚烫的泪。
他抬手擦泪,指尖像是被那滴带着温度的水珠烫到,骤然瑟缩了一下,像在自己的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他僵立在原地,成为一个束手无策的人。
因为记事珠并不会被造假。
他其实已经猜到了。
只是嘴硬,不肯承认,不愿推翻自己两世加起来两百多年形成的认知。
只是走了太远,险些忘了自己最初是一头妖狼。
是妖就一定会经历雷劫。
而上一世的他,直到入魔身死,都没有看到那道足以将自己劈得魂飞魄散的天雷。
“轰隆——”
天边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轰鸣。
那道积蓄已久的天雷就在此时劈开云层,带着惊天动地的声响劈落下来。
本该落入天台池水的雷电被数千名弟子结成的法阵生生扭转了方向,转而朝着人群袭来。
阵法破,长剑折断,琴弦俱断,持法器的虎口被这声雷响震出了血迹,众弟子勉励支撑,最后还是踉跄散开。
但雷电未消,已经逼至人的眼前。
楼厌徒劳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衡弃春向前一步,挡下那道本属于他的劫雷。
第89章 久别又重逢 用嘴筒子戳他的前胸。
十八界。
风雪稍平。
无尽木的枝叶从碎雪之间探出来, 枝枝叶叶纠缠不息,成为隆冬时节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抹翠色。
神霄宫。
衡弃春立在屏风后面, 径直宽了自己的外衫。
繁复的衣衫染尽血污,一件一件堆到地上,影影绰绰之间,露出男人光洁的脊背。
一道雷痕自左肩蜿蜒而下,雷电状的痕迹铺满整个后背,最终汇聚于脊骨之上。
那里有一块可怖的疤痕。
门外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下,衡弃春手指一顿, 很快又默不作声地取了屏风上的衣衫穿上。
层层纱衣交叠, 将那些从未世人的可怖伤痕重新遮蔽起来。
外面的动静又大了一些。
衡弃春再难平复自己的内心,系好最后一条衣带之后, 随手掐了一个仙诀,将脚边那堆不能再穿的衣物烧成灰烬。
伴随着一道烟火味儿, 他拢着衣袖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向伏在莲台旁正在努力咬鎏金灯座的小兽。
是趁浮玉生和魏修竹都不在,偷偷从甪端门溜回来的貔貅幼崽。
衡弃春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貔貅幼崽长大了一些, 闻言恋恋不舍地放过了那只灯座, 扭头看过来,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衡弃春沉默。
与此同时,那道细小的声音再度从门外传来, 仔细辨认, 可以看出是动物一类蹑手蹑脚行走的声音。
像猫, 更像是……
貔貅幼崽这次总算听清楚神尊口中的“奇怪声音”, 整个兽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从地上弹起来,猛地抱住了衡弃春的脚踝。
“咻咻!”
不会是魏修竹来抓它回去了吧!
不要啊……
这次鹤子洲被屠山, 十八界弟子全部外出擒拿妖邪,带回来了无数只将要入魔的妖邪。
锁灵袋都装不下了,只能关在甪端门的笼子里,到处都是野兽嚎叫的声音。
否则它也不至于跑到神霄宫来……
衡弃春没有探听貔貅幼崽的心声,弯腰抚摸了一下它覆满鳞甲的后背,示意小东西先把自己放开。
貔貅幼崽可怜兮兮地撒了手,趴在衡弃春脚边“咻咻”两声,静静等着一向温柔的神尊把自己抱起来。
但是没有。
神尊居然转身就去开门了!
“咻!”
这是要把它送回甪端门吗!
貔貅幼崽哀莫大于心死,默默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被魏修竹或是浮玉生抓回去的准备。
它突然开始想念总是与它站在一起的小狼了呜呜……
耳边只听得“治牙”一声,是衡弃春走过去开了神霄宫的殿门。
冷风带着一点儿将要回暖的气息吹拂进来,夹杂着春日将近的复苏味道。
风轻轻的,吹在身上格外舒适。
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貔貅幼崽张开一只眼睛试图偷看,却见神尊只是将殿门推开了一道几寸宽的缝隙,它刚才感受到的风就是从这条缝隙里吹进来的。
外面天色已暗,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只有零星的几个星点坠在天上,为这方沉寂多时的夜添上一点儿亮光。
下一瞬,一道黑影从那条门缝中挤了进来,“嗖”的一下跳进了衡弃春怀里。
貔貅幼崽完全愣住,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化成原形的小狼!
衡弃春已经单手将房门掩上,另一只手稳稳托住楼厌的后腿,由着狼崽子直起身来,在他怀里上蹿下跳,用嘴筒子戳他的前胸,又仰长了脖子亲昵地舔他的下巴。温热的舌头舔过他颌下的每一寸皮肤,蹭下来的狼毛沾满了他刚换的衣服。
衡弃春仰头轻笑一声,连日来积攒在胸腔里的慌乱不安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搓了搓小狼脑袋上新换的一层浮毛,难掩关切地问:“跑到哪儿去了?”
楼厌顺势扭头去抓他的手腕,一路从手腕舔到手心,压根儿没有空隙回答他师尊的问题。
貔貅幼崽蹲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里禁不住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这……这还是它认识的小狼嘛?!
不过那边师徒二人忙着亲热,也并没有人关心它的惊讶。
衡弃春没有追问楼厌这几天到底跑去了哪里,也没有责令小徒弟变回来,而是一路抱着楼厌去了内室。
谁会拒绝这样一头狼崽子呢?
方才抱着小狼摸了一会儿,衡弃春才发觉他不仅弄得脏兮兮的,手脚上甚至还多了许多伤口。
像是被山石划伤的,一摸一手血。
他甚至没有用除尘符,而是取了伤药一点一点替楼厌将身上的伤口清理干净。
与上一次上药的记忆不同,狼崽子这次趴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乖乖地伸着爪子让师尊上药。
唯有在疼得狠了的时候,才呲开牙齿咬衡弃春的手指一口。
说是咬,其实一点儿力气都舍不得用,只用那颗犬齿在衡弃春的手指上来回摩挲,蹭他一手口水。
衡弃春竟然不嫌弃,掏出帕子擦了手指,又顺势拍了一下狼的脑袋。
“起来洗澡。”他站起来,暗带揶揄地对小狼说,“也不知道你去哪儿野了,弄得这么脏。”
楼厌低着脑袋“哼哼”一声,居然一反常态地用脑袋蹭衡弃春的小腿。
放在以前,他其实极度厌恶洗澡这件事。
明明一张除尘符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衡弃春偏偏要把它放到盛满水的浴桶里,然后站在一旁看他在水里艰难地吐泡泡。
他觉得衡弃春其实装了一肚子坏水。
但对上师尊不容置疑的眼神,楼厌也只是不太情愿地低下脑袋,两只前爪交叠趴下,小声地“嗷”了一下。
随后就被衡弃春拎着后颈提进了浴缸里。
温热的水流在一瞬间将它全身的毛发打湿,楼厌水性一般,需要竭力扑腾四肢才能保证浴桶里的水不会漫过自己的鼻腔。
“嗷~”
他一边嚎叫一边快速地挪动四肢,殊不知这样一幅画面落在衡弃春眼里,就变成了狼崽子欢快戏水的举动。
于是衡弃春足足放任他游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上手捞他。
一块柔软的巾帕将楼厌全部包裹起来,随后是泡沫绵密的皂角,带着神霄宫里特有的莲花香。
楼厌浑身的毛都裹满了泡沫,在衡弃春大力的搓揉之下尽可能保持不动,但本性使然,那种从毛发间袭来的痒意与不适感还是让他控制不住地甩动毛发,将所有泡沫和水珠一齐甩出去。
全部袭上衡弃春的头脸。
水渍哗啦啦的顺着面颊滚落下来,顷刻之间湿透了衡弃春胸前大片的衣襟。
又一套新衣服彻底报废。
衡弃春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溅上来的泡沫,忍不住“哈”地笑了一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狼崽子是故意的。
混战之际玩失踪,出了野了这么多天,化成原形回来对他又舔又咬,看似是在平息他的怒火,实则就是为了使他放松警惕。
然后蓄意溅他一身洗澡水。
“来,你过来。”衡弃春单手握住那块滴水的巾帕,用手指扣住浴桶的边缘,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仍在水里扑腾的楼厌,说——“为师给你治治。”
听见这句话的楼厌顿觉不妙。
怎么回事……
不是想好了回来一定要讨衡弃春欢心的么,怎么又把他师尊惹生气了?
“嗷……”
我不是故意……嗷嗷!!
话未说完,他已经被衡弃春用手里那块巾帕兜头兜脸地包裹起来,泡在浴桶里被撩起来的水洗干净泡沫,并粗暴地将他尾巴上沾着的泥渍清洗干净。
楼厌被他洗得浑身难受,在记事珠里看到的、衡弃春刚把他捡回来时替他洗尾巴的画面又浮现在脑海中。
他感慨衡弃春变了。
再也没有当初的温柔了嗷嗷……
把该洗的地方冲洗干净,衡弃春将狼崽子从水里拎了出来。
水流被带出来,“哗啦啦”地淋了一地,整个屋子里都变成一片狼藉。
楼厌打定主意不会再惹衡弃春生气,从始至终都在努力控制自己想要抖毛的欲望,彻底成为一头湿哒哒的落汤狼。
衡弃春掐了个诀替他烘干净身上的水,坐在床沿处认真端详给自己舔毛的狼崽子。
灯影昏沉,暮色陡深,他这次只是宽了最外层的衣带,坠在光下,仍显得形单影只。
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楼厌:“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楼厌“嗷”的一声停下了舔毛的动作。
他转了一些眼睛,怕小动作太多更惹得衡弃春起疑心,于是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抬起头来,冲着衡弃春抬了抬下巴。
看起来还好,实则心里已经慌乱不堪。
衡弃春时怎么知道的……
若是告诉他自己遇到了虚生子,他必然又要追问虚生子对自己说了什么。
不行,绝不能被他知道自己是重生的。
于是楼厌“嗷”了一声,尽可能狼言狼语地对衡弃春说——没有啊,什么人都没遇见。
混战那一日我不小心从山上摔下去了,爬了三天才从山谷里爬上来呢。
楼厌说到这里还不忘舔舔自己的上嘴唇,闷闷不乐地叫了一声。
他主动对衡弃春解释:
摔下去的时候把脸蹭伤了,见不了人,实在是难看死了!只好先变回狼!
第90章 因思杜陵梦 小狼慌乱了一瞬。
衡弃春显然哽了哽。
借着内室里一盏忽明忽暗的灯, 他看清小狼那张覆盖着灰黑色软毛的脸,鼻头湿漉, 眼眸明亮,不像狼,反倒透着一股意想不到的可爱。
衡弃春对此毫无抵抗力,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小狼的脑袋。
眉骨上方的那一小片皮肉似乎真的肿了一小块,衡弃春的拇指在上面按了一下,成功牵起楼厌一声咆哮。
还能叫得这么大声, 那就说明没事。
衡弃春放下心来, 却也知道楼厌执着自己的面貌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没有强行逼着他变回来。
他沉吟了一声, 看着逐渐深下去的夜色,问:“那……那你回自己房间睡?”
楼厌竖了竖毛, 想要表示不满又不敢,梗了梗脖子又把脑袋垂下去了。
衡弃春反倒意外地挑了挑眉。
乖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外面犯了多大的事呢。
静默片刻, 楼厌始终没有反抗的征兆, 于是衡弃春点点头,顺手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让他回房。
楼厌弓着脊背伏在地上,喉间发出难以压制的低吼。
然后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有本事永远也别喊我上床!
嗷嗷嗷嗷嗷!!!
大殿里一泓灵泉正汩汩淌着, 泉水汇聚在神殿正中, 供养起一池沐着神泽的莲花。
衡弃春打坐的莲台就悬在莲池之上。
貔貅幼崽还赖在这里, 正趴在那盏鎏金灯柱旁边, 垂涎欲滴地盯着那层金漆。
魏修竹那厮根本舍不得喂它吃金子,在甪端门时,他只好将神尊当日喂给自己的金子吐出来舔一舔再吃进去, 就这样熬了几个月,很难不对那只灯柱下口。
就在它张大嘴巴打算将那只灯盏全部吞入口中的时候,一道毛茸茸的黑影忽然从内饰窜了出来。
动作之快犹如一道迅风闪电,“嗷”的一声将那盏宫灯踢得老远。
貔貅幼崽被吓得呆了呆,一双眼睛里顿时晕出了一层泪光。
倒不是心疼那盏没有吃进嘴的鎏金宫灯,而是太久没见到楼厌,登时觉得亲切万分。
“咻咻!”
狼狼!
楼厌情绪极差,冲着貔貅幼崽呲了呲牙,又勉强把自己的理智拉回来。
一狼一兽就此在神尊的房间外展开交流。
“咻咻?”
狼狼你为什么又变成狼了?
“嗷!”
老子愿意!
“咻咻!”
那你这些天又跑到哪里去啦!
摔下山崖爬了三天才爬出来的事本就是楼厌用来骗衡弃春的说辞,他自然懒得将这番假话再搬出来对貔貅幼崽说一次。
只是十分强硬地一甩脑袋,鼻中轻哼出声,“嗷~”
关你什么事~
貔貅丝毫没有不受待见的自觉,眨了眨眼睛,竟直接落出几滴眼泪,像是为不开窍的狼崽而痛惜。
“咻咻!”
可是狼狼,你知不知道!
神尊一直在外面找你!
楼厌准备离开的四肢爪子猛然顿住,尖锐的趾爪妄图勾住地面,却不慎在地面打滑了一下,险些就要摔趴在地。
在貔貅幼崽面前所剩不多的脸面和对这张脸的珍视让他努力站直,扭头看向貔貅幼崽。
眼神凶巴巴的。
“嗷。”
瞎说八道什么呢。
貔貅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不信,“咻咻”两声从地上弹起来,转到楼厌面前说了好长串的一通话。
——你居然不信!
——听说那日鹤子洲出了事,门下所有的弟子都赶往鹤子洲驰援,连甪端门里的弟子也走了个精光,好多妖兽都趁机跑啦!只有你的好朋友兕妖安慰我,说一定没事的,你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后来掌门师尊的确带着众弟子回来了,还抓回来一只入了魔的琵琶鱼和许多其他的妖邪,连惨兮兮的魏修竹都回来了……可我扒拉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狼狼你和神尊的影子……狼狼我可想你呢……
知道它口中的“我可想你”有一多半是因为想自己当初贡献给它的金子,楼厌嫌弃地将小兽往外推了推,示意它“快点儿往下说”。
于是小兽又开始。
——我是听浮玉生说的。
——因为你不见了,所以神尊也迟迟没有回来,听说是一直在外面找你!
——或许你真的不信,神尊其实只比你早回来一个时辰,御剑飞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就在你进门的前一刻,他才刚刚换好衣服呢!
静。
但如果貔貅幼崽具备堪破人心的能力,就可以发现楼厌此时已经翻起惊涛骇浪的内心。
片刻之后,那道黑灰色的影子忽然泛起一道灵光。
金色的灵力大肆舒展开来,貔貅幼崽被那道灵光晃得闭了闭眼,错过了楼厌施展归元诀时透出来的那一缕微不可察的鬼气。
乾坤借骨,阴阳塑肤。
归元。
等到貔貅幼崽再睁眼的时候,面前的小狼竟然已经化作人形了!
楼厌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手指张开又并拢,默默摸索自己手心里残存的一点儿药渍。
他的眉骨上方的确肿了一小片,是在记事珠里扑倒时摔的,但极不明显,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与一脸茫然的貔貅幼崽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掐了个瞬移阵,将貔貅幼崽精准无误地送回到甪端门。
那些鬼气仅仅附着上他的脊骨之后,他的修为明显更进一层,体内一直滞涩的经脉豁然开朗,瞬间想起了许多前世修习过的阵法。
就比如那个将他与衡弃春送去了女歧山的瞬移阵。
伴随着貔貅幼崽一声惊恐的“咻咻”声,神霄宫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剩那股永无止息的泉水,源源不断而又周而复始地奔涌着。
似天音殿中的那面日晷,永远轮回转动,不知疲惫。
楼厌沿着那池泉水缓缓向前挪动半步,与水声一起翻涌在耳边的,还有貔貅幼崽刚才的那番话。
衡弃春只比他早回来一个时辰……
没记错的话,他从记事珠里出来掐着虚生子的脖子质问他有没有对记事珠动手脚,刚好花了一个时辰。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他或许可以早一个时辰与衡弃春相见。
以及……
师尊。我丢了你很着急是吗……
脚步一顿。
楼厌停在了衡弃春的卧房外面。
内室里静悄悄的,那盏摇摇晃晃的灯烛已经在无人问津的间隙彻底熄灭,透过门缝看去,入目只有一片深涌的夜色。
快到子时,孤月浮现,清亮的明光从无尽木的枝叶间钻漏下来。
被窗棂遮挡一半,又盘桓着落在那面随风浮动的纱制床帐上。
衡弃春睡了。
他一颗躁动的心终于因为这个陡然生起的念头沉寂了一瞬,连起来杂乱的麻绳在这一刻搓捻成股,将那些复杂的心绪捋平扥直,笔直地嵌入胸腔之中。
他明白。
从在记事珠看见衡弃春替他挡下劫雷开始,他对师尊就再也做不到“恨”了。
威逼利诱虚生子抢走了记事珠,一路从鹤子洲赶回来,路经一山风雪,杀了数十支妖邪,又十八界的山脚下主动化成狼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这一刻,他知道他的师尊安睡于一墙之隔的地方,一颗在风雪当中奔波久了的心,竟史无前例地感到安稳。
狼不懂人的感情,但得知衡弃春一直在找他得那一刻,他心中逐渐生出一个念头。
——那原来竟是一种热切的思念。
楼厌盯着眼前的房门,忽然抬手,在那扇木门上加了一个静音诀。
然后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进去,与一室散漫的月色相拥。
他听见细密的呼吸声。
月色顺着他的视线一路蔓延至素色床帐之上,一缕细弱的风撩起床帐的一角,露出榻上之人一截纤细的手腕。
手指透着一点儿在水中大力搓洗浸泡的余红,与那截素白的手腕形成强烈的反差。
楼厌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站到床边之后,他觉得自己此后都不该再用“鬼使神差”这四个字。
他轻轻俯身,习惯性地用脑袋拥开床帐,借着倾泻而来的月光垂眸看向榻上的人。
衡弃春并没有被吵醒。
他侧身躺在床上,眉眼清润平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影子。
许久之前曾经慌忙产生过一次的念头又涌了上来:他觉得他不像神了。
像被他悲悯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楼厌双手撑在床榻上,其中一只手的手指在床上交替挪动,一点一点的蹭上衡弃春的手指。
这一次他没有再舔,而是将衡弃春的手指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微凉又温热。
火就是这个时候烧起来的。
衣袍被火苗烫到,紧紧地绷在身上,不知哪里显得又热又涨。
从未遇到过这种事的小狼慌乱了一瞬,但很快又镇定下来——
作者有话说:类似于动物都有的口欲期,他本能地抬起手,探入衣物间快速摩挲,生涩而又笨拙地抚平春日将起的燥火。
那是一点儿微带黏腻的声音。
夹杂在其中的,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声喘.息。
“呃……啊……”
楼厌轻轻仰头,喉结滚动,难耐的感觉令他忍不住闭紧了眼睛。
像不久之前的貔貅幼崽一样,因为他做得太过专注,所以也错过了在暗夜之中衡弃春睁开、又快速闭合的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