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后窗里翻进来。此夜月色空明如水,将整个厅堂照的铮亮。王百龄坐在正中央的胡床上,仰起头看向她。他的前后左右空无一物, 唯有那双眼睛生动明快,有些少年时的影子。
此刻天地之大,仿佛只有他一人孤身在此。月影将他的身影拉的很长,而他对面的冯般若眉头紧蹙,眼眸中倒映着这世间。时间流转,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事,唯独她没有改变。
“你来了?”他问。
冯般若却道:“你的演技不好,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瞒过这么多年的。”
王百龄失笑,少顷他道:“或许,也不需要我演的很好呢?”
冯般若问:“你在等我?”
“是,我在等你。”
“我已经等了你十年了。”
冯般若猝然听闻,不由吃了一惊。她疑惑地望着他,眼中惊异溢于言表。她问:“为什么?”
“自从那一日起,我就已经是个必死的人了。”他道,“我苟延残喘至如今,便是想着总有一天,你会用的到我。”
“如今你来了。”
“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我全都可以告诉你。可是,你打算拿什么来换呢?”
冯般若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
王百龄看着她,不由失笑。
“你来找我,无非是想知道你丈夫的死因。可是不幸的是,那一日,我早在路过闲月阁就被他赶走了。”
“那时,他酩酊大醉,说要带我们去看他的宝贝。我还想,他的宝贝竟不是你?可早在路过闲月阁时,他突然点我的名字。”
“他说,‘百龄,闲月阁上有一张胡非的画,你去取来。’我本不肯去,大家都劝我,我就先去了。只是不想闲月阁上看的月亮确实极美,兼之上边又有现成的笔墨纸砚,我一时诗兴大发,还作了一幅画。”
“你画了什么?”冯般若追问。
王百龄道:“我想那张画应该还在闲月阁,你若真的想知道,不妨去找来看。”
冯般若又道:“这样说,那夜你什么都没看到。”
王百龄只道:“我看到的,都在那幅画里了。”
冯般若问:“我非要去找那幅画不可吗,你难道不能说给我听?”
“十多年了,郡主还是一样心急。”他笑了一声。
良久他又道:“那夜我画完了画,就已经是深夜了。整个颍川王府寂静无声,我猜大家都走了。我搁下笔,俯视一番荷花池,确实看到了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只是我不能说给你听了。”
“一个疯子的话,想必是不能当作证言的,所以郡主也没必要非在我口中听说不可,不是吗?”
冯般若肃然道:“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打哑谜。”
“可我是真的不能说。”
“即便是涉及……那个人,”冯般若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此刻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在怕什么?”
王百龄笑着摇了摇头。
很久以后,等到冯般若的耐心已经逐渐耗尽,他这才道:“百龄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就是为了告诉郡主这件事,只是我没想到这样久。想要让郡主对这件事情起疑,竟然需要花费十年。”
“倘若今日以后百龄死了,请郡主知悉,杀死我的和杀死你丈夫的是同一个人。”
“倘若郡主想要为我们报仇,就请郡主向他下手。其实郡主是最合适不过的人了,郡主身份高贵,却没有留着他家那样肮脏的血。”
“倘若郡主恐惧他的威势,不敢下手,我也理解。”
“请郡主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他已经倒头晕厥过去,任由冯般若怎么叫,他都不能复醒。她的声音愈大,有些下人被她吸引过来,没法子,她只得腾身而起,隐没在重重夜色之中。
回去以后,冯般若将自己今日的见闻一五一十说给郗道严听。郗道严旋即请她带路,移至闲月阁中。
闲月阁其实是藏书楼。最上一层是个身在高处的小阁楼,可以纵览颍川王府的全貌。往下俯瞰,荷花池的水面浮着几片残荷,风一吹,荷杆晃出涟漪,把疏朗月影搅得支离破碎。
郗道严在她身后,将整个阁楼内收藏的画卷一张一张地展开看。良久之后,他找到一张纸页已经泛黄陈旧的,对她道:“这就是王百龄的画。”
冯般若听闻,自然凑过来瞧。只见整张画技法并不高明,也没什么灵气,勉强称得上写意而已。唯独用色十分大胆,仅在金黄月轮和红衣新妇之上着色,令人一眼便可感受到画者想要描绘的,凄清哀婉的意境。
另提款了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冯般若没大在意,目光由上转下,看向底下画着的荷花池。
池畔画了两个人。
一个是玄端广博的男子,他体态微醺,有些醉意,正不受控制地向荷花池中倾倒。他身侧还站着一个人,王百龄画人画的并不精细,也没有上色,但仍然可以看出,他极力描画了那人身上繁复古怪的花纹。虽然画中两人并没有交互,但想必,此人便是致使颍川王死亡的真凶。
冯般若一眼便看出,那花纹与她在赵太医灯罩之内找出的布片极为神似。如此来看,几乎可以确定颍川王与他那未出世的孙儿,都死在同一个人的手中。
只是这个人为什么十年都不曾换过衣服?
冯般若思及此事更觉得心惊。她看向郗道严,嘴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
“官服。”
“是,就是官服。”
郗道严道:“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或许只是同一个官职。身处这个官职的人,始终要做这样的事情。”
“起先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陛下盛怒之下要处死所有当夜跟在颍川王身边的人,颍川王看似失足落水,陛下处置下人救护不利也就罢了,如何要杀死这样多的王公子弟呢?原来是这样,因为他发现了颍川王死时,有人正在颍川王府亲眼目睹了,颍川王遇害的整个过程。”
“您还要继续探查吗?”
“此刻,或许也由不得我了。”
冯般若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天地之间未明夜色。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翌日,韩国公府前来报丧,说王百龄突发心疾,已经于昨夜去了。
冯般若原本是很震惊的,可她想起昨夜王百龄对她说的话,一时也觉得不足为奇。一直都有人在暗中窥伺着他们,此人暂时没有对冯般若下手,可能仅仅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定斩不饶的指令。
冯般若带着郗道严去韩国公府奔丧。马车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掀开窗帘,望着路边大团大团坠落的杨柳,想起十二年前——尽管对她而言,那仅仅是前两个月的事情。那时他青春年少,镇日斗鸡走犬,天地轮转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瞬。
而在她的眼中,仅仅过了个把月,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已经迅速枯萎褪色,成了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傻子。随后,在他终于决定结束这十年装疯卖傻的生活,跟她说一句正经话的时候,他死去了。
冯般若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这也是她第一次以一个成人的身份去参加亲友的丧仪。她掀开车帘,先闻到了满院的香烛纸钱味儿,莫名教她觉得苦涩。
朱门上挂着的白幡被风卷起,纸钱纷飞,仿佛是一场秋日的大雪。门口的家丁穿着孝服,见她来,忙躬身:“王妃里边请,国公夫人正在灵堂恭候您大驾。”
灵堂设在正厅,正中央的灵牌用黑墨写着“故韩国公府幼子王百龄之位”。字体中正笔直,想必王百龄一生从未写过这样端正的字。
“王妃,您来了。”
有王百龄的晚辈跪在灵旁的蒲团上向她磕头,随后由韩国公夫人上前挽住她的手。韩国公夫人的手布满了皱纹,像枯枝一般。她满脸憔悴地看向冯般若:“王妃,倘若我知道他至多只有这样一点寿数,也不会不允他和自己心仪之人在一起了……”
冯般若大吃一惊,追问道:“他竟有心仪之人?是谁?”
韩国公夫人却摇了摇头:“如今阴阳两隔,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他今生便托生成一个讨债鬼,向我讨债来了。如今更是先于我死去,他日我到黄泉之下投胎转世,不知还能不能见到这一个冤亲债主。”
冯般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和才好,她手足无措地往后瞥了一眼,韩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郗道严,不由问:“这位郎君是?”
“在下北海郡王,郗道严。”
旋即,他又问:“敢问夫人,令郎临死之前可曾留下什么话吗?”——
作者有话说: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出自李商隐《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
[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可惜菠萝女士只有十四岁,王百龄痴心错付了。
第47章 身死真相 那……新婚当夜……去死…………
“倘若他能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好了。”
“这样我也能知道他走得甘不甘心, 还在惦记着什么。”
韩国公夫人浑浊的眼睛里登时泛起水光。她摸向袖中,摸出一沓子皱巴巴的纸来, 递向冯般若:“这是他的遗物,王妃跟他相识一场,就当是为了缅怀故人,拿着吧。”
冯般若接过,展开一看,上面画了一枝山茶花。
她往后又翻了几页,倒是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几张工笔勾勒的画。没有上色,只是些简单的线条,上头的少女或骑马, 或读书, 或是倚靠着书桌在明媚的春光下打瞌睡。虽说画中没有勾勒少女的面目, 她却隐隐觉得, 王百龄画的是自己。
她有点不明白王百龄画这些做什么,但是此刻仿佛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她吊唁完了王百龄, 转身跟郗道严一并告辞。王百龄的信息已经为她提供得很清楚,她现在要找的, 是穿这样紫色官服的人,如此才能为王百龄报仇。
冯般若走出韩国公府, 隔着遥遥人海, 她看见有一个身着玄衣、系着紫色腰带的人正在人山人海之中盯着她看。冯般若即刻就要起身去追, 郗道严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没有听清。
一路上关于此人是谁,在她脑中渐渐有了指向。皇帝是有一支私人暗卫的,名唤龙湖卫。龙湖卫只效力于皇帝一人, 因此,他的衣袂可以沾染龙涎香的气味。且那紫色布片上的花纹,也正是团龙纹。
紫色团龙纹,除非皇帝特许,是没人敢随意拿来用的。
此人绝非善类,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冯般若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却见他的身影在人山人海之中微微摇晃,像条游进水里的蛇。
她没有驭马,又追不上此人的身法,只得沿途攀爬至高处,自酒楼屋檐上观察他的行动轨迹,锁定后又展开弓箭,三箭齐发,那人躲开第一箭和第二箭,却被第三箭射中后心。随后冯般若宛如一颗炮弹一般从天而降,狠狠踏在他身上。她拎起那人的衣领,却见他已经咬舌自尽,徒留一具身体在她手中了。
然而没关系。冯般若比对了他身上织锦的花纹,以及身上的令牌,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她在截获此人之后不免陷入些茫然,下一步她该怎么做,难道要去找皇帝对峙吗?
冯般若决定先去找皇后。
她把此人的尸体送回颍川王府,随后怀抱着必死之心入宫。可当她走到宫门口时又情不自禁勒马。
皇后会将真相告诉她吗,即使皇后告诉她真相又会怎样?她又能怎么样?
但即便是话不出口,而今她也需得见到皇后。然而当她闯入凤鸣宫时,皇后却不在,满殿宫人谁也说不出皇后去了何处。她正转身要走,风却吹动了一册书。
冯般若似有所感。她止步在空无一人的凤鸣宫,一步一步往回走,直到她走到书桌前,捧起那册书中间夹的一张纸,她看着纸上的字迹有些眼熟,但她一时说不出是谁的字。
很久很久,她想起来,这是杨妈妈的字。
这张纸已经有些年头了,泛黄斑驳,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纸上写的是“颍川王已溺毙,王妃不曾察觉,请主子放心”。
这是什么?
冯般若看得一怔。
随后从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拉开纸屏,从大殿的深处走出来。
是卫玦。
卫玦先是试图阻拦她冒犯帝后,而后在听到她说此事关乎他父亲死因时陷入罕见的沉默之中。
许久他道:“母亲,其实我知道阿耶是怎么死的。”
卫玦只比冯般若小三岁。颍川王死时,他也是十四岁。
他那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一直招蜂引蝶,力求为他寻找一个权势最彪炳的后母。但是这一切其实跟他都没什么干系,因为父亲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他孤身一人在颖川王府之中,想吃顿饱饭都很困难。
卫玦或许愚钝、蠢笨、优柔寡断。但是他有一个优点,那便是自他开始明白他自己的人生全部要依靠自己以后,他心中时时刻刻想的便是自己的利益。
颍川王和冯般若敲定婚约之后,有一次,皇后提出要见见他,颍川王便带着卫玦入宫拜见皇后。可是皇后只看了他一眼,就令人带他去御花园玩了。他明白皇后不喜欢他,便尽力表现得乖巧懂事,乖乖地跟着妈妈出去,随后孤身一人在花园中的垂廊之下一坐便是一整日。
眼见天黑了,却没有妈妈来带他离开花园,情急之下,饶是他也忍不住四处乱走。走着走着,却走进了一间密室。隔着窗棂,他听见了皇后的声音:“……可是卫天石不日将和般般成婚。当年,他阿耶是如何向我表的忠心?他跟我说他只要陛下能将他从岭南召回来,哪怕我要他即刻去死也在所不惜?可他才死了几年,他的儿子,竟然开始图谋起我的女孩了。”
有人说了些什么。
皇后又道:“无妨,颍川是个好地方,既然他要送予我的女孩,我也不在乎。”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这次他隐隐绰绰听见几个字。只见那人说:“那……新婚当夜……去死……”
皇后道:“好,此事就交给你办。”
卫玦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一脚踩中了一根枯枝,发出极大的响声。他正要逃,后颈已经被人擒住,不过眨眼之间他已经被那人摁在地上,他勉力抬起头,只能看见眼前一双明黄色的凤头履。
“原来是你。”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卫玦忙道:“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回以他的是皇后的一声浅笑:“你既这样说,便是什么都听到了。”
有人摁着他的肩胛,掰扯得他痛极。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随后他感觉那人在他背后做了什么动作,必定是要杀死他。冷汗滚滚而落,他不由想到,他才十四岁,难道就要这样去死了?
这样不行。
他思来想去,想到皇后要除去的不过是他自己的父亲。他立刻道:“您别杀我,我知道您要做什么,我可以帮您。我是他的儿子,他不会防备我,您把事情交给我办,尽可以放心。”
“哦?你想好了,他可是你的父亲。”
“父亲?”卫玦不由冷笑一声,罢了他道,“他一生从未向我尽过半点做父亲的责任。他待我还不如待一条狗,自从我阿娘去世之后,我已经三年不曾见过他了。他既不把我当成儿子,我又何必把他当成父亲?”
他身上的冷汗流了又干,干了又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
“我喜欢听话的孩子。”皇后道,“倘若你一切都听我的,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可倘若你敢违背我……”
“那您就杀死我。”卫玦立刻道。
“您捏死我,跟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么不同。”
因此大婚当日,是卫玦亲手将皇后赐给他的毒药下在颍川王卫天石的酒盏之中。颍川王不曾防备他,痛快饮下,随后形容如同酒醉,丑态毕露,更有甚者要带众人去看他私藏的“宝贝”。这种毒药并不致命,在夜风之中他渐渐冷静下来,觉得不妥,便借故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遣散。
随后,颍川王自觉醉得厉害,想去荷花池畔掬一把水洗洗脸,却不想被荷花池畔恭候他的龙湖卫当场截获,顺势推入水中。怀抱着满腔抱负的颍川王卫天石,死时无声无息,连一片稍大的水花都没有惊动。
颍川王死后,卫玦听从皇后的话,跟在冯般若身侧,俯首帖耳地做一个孝顺儿子。皇后果然如约将世子之位允诺给他,可是却迟迟不肯让他袭爵。
卫玦猜测是如今他逐渐长成,皇后对他心存忌惮,因此不肯让他袭爵,所以才加倍讨好冯般若,企图从冯般若这边着手让他袭爵。只是他毕竟帮皇后做了事情,皇后愿意留他的性命,可是越宛清腹中的孩子就不一样了。
颍川,多么富庶的地方,食邑两千,逼近京畿。
或许皇家从不曾想过要把颍川留在藩王的手中,又怎么能让这个藩王平安地生下继承人?卫玦对冯般若道:“听说母亲在灯罩里找到了一块紫色的布料。”
“那块布是我烧的。”
“赵太医死前,龙湖卫曾亲自监毙。随后按照上头的指点,解下自己的腰带留在案发现场待查,如此来到此处的刑官一看便是此人乃是陛下赐死,不会深究。我一去就看见了,但我想到母亲时候必然会亲自检查现场。”
“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此事,因此我把那腰带烧了。不想,母亲还是捡到了一块残片。”
“今日我入宫,也是皇后娘娘传我来的。我今日也没见到她,只有宫人传令,要我在此静候。我早就想到了,会在这里见到母亲。”
冯般若忽遭如此冲击,不免心魂激荡。许久,她问:“皇后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卫玦道,“只是,母亲,这件事本就是不会有结果的,您又何必深究呢?”
冯般若道:“死去的是你的父亲,你的儿子,我没想过你接受得这样快。”
“您也说了那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他道,“不是我。”
冯般若讷讷地望着他,良久,她道:“我没想过,我这一生竟然从没有看清过你。”
“母亲又看清过谁呢?”他不由失笑,“郗道严吗?”
“难道他接近母亲,就没有自己的目的?他找上母亲,盯上的也是颍川这片封地。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郡王,所辖北海,高寒偏远,寸草不生,还日日都有戎人侵袭。他自这次上京来,想的不过就是绞尽脑汁地勾引您,想要让您将他的封地从偏远的北海置换到中原来。他只是个卑贱的孤儿,您从不该相信他的心。”
“母亲,皇后这次要我来,是想让您看清一切。这世上待您最真心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您该做的就是相信她,服从她,只有这样,您才能过上最好的生活,才能得到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
冯般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只有这样你才能袭爵。”
“是,”他并不避讳,“我是您的儿子,我跟您其实才是最亲密的利益共同体。您获益,便是我获益,所以我也希望您能做出一些正确的决定。”
“什么是正确的决定?”
冯般若问:“我从此之后,不再追问,漠视所有发生的一切,回到家里去?”
“是。”——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大家工作日快乐!!!嘿嘿
我今天再看的时候感觉卫玦的年纪有点bug,就先这样吧,大家就当是虚岁和周岁计算的方法不一样。两个同样十四岁的少年在相似的场景下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这样有点好看[狗头][狗头][狗头]
第48章 甘之如饴 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
“日后凡用得到我的地方, 还可以把我抽出来当刀子使。”她问,“直至有朝一日, 我没用了,把我杀死,我也该甘之如饴。”
“是。”他道,“至少我甘之如饴。”
冯般若嘴唇微颤。她有许多话想说,如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明白了为什么过去所有被系统装进这具壳子里的灵魂全都和皇后处不好关系,也明白了她们为什么最终都会死。
因为她们并不像她这样好骗,也不像她这样好用。
世界外有系统掌控她的命运,世界内有皇后。她的人生,或许从头至尾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也没有半点选择的权力。
“皇后去哪里了。”冯般若仍然怀抱最后一丝幻想, “这些话你说我不信, 我要跟她当面谈。”
高台上的卫玦面对她, 眼中流露出可惜的神色。半晌之后他问:“母亲刚才曾把谁丢下, 去抓那个龙湖卫?”
调虎离山之计。
冯般若心中大恸。她深深看了卫玦一眼,顾不得深思熟虑, 也顾不得思考一瞬他的提议。她只是拿出了自己这一生最快的速度,往回奔袭。
郗道严是她的朋友。
尽管他曾对她心存利用之心, 尽管他曾想要在她身上获得什么不该获得的东西,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 他不该为此而死。
她已经害死很多人了, 她竭尽全力, 想要救下一个,哪怕一个也好。
韩国公府外空无一人,从府内传来隐隐的血腥气。冯般若一时站立不稳,几乎从马背上跌落。她惊异于此刻自己的胆怯, 竟然没有进去一探的勇气。她存着一丝幻想返回郗道严寄居的驿馆。
鸿胪巷外,寒鸦黑压压地掠过角楼。马蹄碾过巷口的碎叶,发出脆生生的裂响,冯般若攥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见要到了,她便急急扯住马缰,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她顺势翻身跃下,裙裾扫过阶前的枯草。
驿馆的朱门半掩着,门环上还挂着半块未褪尽的红绸。
“郗道严!”她喊了一声,随后猛地推开门。
驿馆内空无一人,廊下的竹帘被风吹拂。她不知道郗道严住在何处,因此快步走向正房,推开门时,房内空无一人。
“郗道严?”她又喊了一声,脚步往院子里去。院子里的桂树落了一地残花。后院的门虚掩着,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湿漉漉的冷气。她推开门,暮光正好洒在地上,照见廊下的柱子上倒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是武宁。
冯般若立即冲到他身边,询问道:“怎么你一人在这儿,你家郡王呢?”话音一落,她看见他身下的鲜血,仿佛是小河一样漫了出来,渐渐流到她的脚边。
“王妃……您来了……”
“请您不要管我,郡王他朝着北走了。有一队龙湖卫正在追他,请您……无论如何,要护住他的命。”
说着,他渐渐没了声息,再也不动了。
冯般若霍地站起身冲向巷口,手指刚碰到马缰,人便已翻身到马背上。缰绳一扯,马便朝着北边奔去。鸿胪巷的北头是片荒郊,杂草齐膝,风卷着碎叶往她脸上拍,她心跳得厉害,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喊不出声,只能拼命催马。
她发髻被风吹散,碎发满天乱飞,一时有些遮挡视线。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全是湿漉漉的、黏腻的东西,不知道是自己流的汗,还是武宁身上的血。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闷雷滚过荒原,她听见有人喊:“他就在那里,弓箭!”
马蹄扬起,又重重踏下去,溅起一片泥土。渐渐地,那个白衫身影就显在她面前了。他孤身站在荒原之中,衣摆破了,左肩渗着血,宛如是旷野之中盛开的一朵白色的花。他听见马蹄声,似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竟还扬唇微微笑了一下。
“郗道严!”
就在此刻,几个黑衣人影已从土坡后冲出来,手里的刀映着暮色,泛着冷光。
“大胆!”她冷喝一声,“不认识我是谁吗?谁给你们的胆子的,敢在我面前手持利刃?”
“我看你们是要造反了!”冯般若架着白马人立而起,挡在他前面,从腰间拔出长刀。
“你们要动他,就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王妃,我等是奉皇后的令!”领头的龙湖卫穿着玄色劲装,腰间挂着紫色团龙纹的腰带,此刻脸色铁青,“还望王妃别让我们小的为难。”
冯般若冷笑一声,刀刃指着他的鼻尖:“若我偏偏要你为难呢,你待如何?”
“王妃何苦要为难小人?”
冯般若冷笑一声:“我自知如今双拳难敌四手,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没关系,我虽打不过你,可若我要死,想必你也拦不住。难道我今日也死在这里,你就有办法跟皇后交代吗?”
“王妃非要如此吗?”
冯般若笑起来,她望着眼前的龙湖卫,自己的前半生却仿佛都浮现在眼前了:“我这一生惯会装聋作哑,蒙混过关,可如今我就这么一个愿望,就想护住这么一个人,难道也不成吗?”
“王妃,您这样,难道就不怕皇后对您失望吗?”
冯般若立即反问:“难道皇后就不怕我对她失望吗?”
“我怕。”
狂风顿止,满地枯草登时站定,仿佛是被无形的威仪震慑住了。两排龙湖卫让开,素色凤旗迎风招展,黑缎为底,金线绣的凤羽被风扯得舒展,却不见半分飘摇之态,反倒像两只敛翅的玄鸟,稳稳悬在半空。二十名羽林卫护着一顶鎏金小轿缓缓行来,轿帘是暗紫云锦,绣着缠枝莲纹,随着轿身轻晃,帘角垂落的珍珠串碰撞出细碎的脆响,在这肃杀旷野里竟显出几分高雅情致。
“皇后娘娘驾到——”
龙湖卫齐齐翻身下马,铁甲重重砸在地上,三十柄长刀同时入鞘:“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冯般若握着剑的手猛地一颤。
轿帘被一只戴着白玉护甲的手轻轻掀开,先探出的是双云纹锦鞋,踩在随从铺好的杏色毡毯上,稳稳落定。皇后扶着宫女的手走出轿来,身上是件常服凤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她目光扫过跪地的龙湖卫,又落在冯般若身上,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见过卫玦了?”皇后笑问,仿佛此刻不是生死战场,而凤鸣宫的后殿,是她无数次将头靠在皇后的膝头的地方。皇后声音温和清润,“你不相信他的话?”
“是。”
冯般若道:“我也有话,想要当面问问您。”
皇后因此轻微抬手。两侧龙湖卫顿时如潮水一般遁去,空旷荒原之上,仿佛只剩下她和皇后两个人。冯般若骑在马上,夕阳披在她身后,散发出融融的暖意。皇后望着她,仿佛从她身上窥见她幼年时的样子。
“般般。”皇后轻唤了她一声,“你长大了。”
“你是个大孩子了。”她道,“或许人就是这样,孩子懵懂无知,什么时候都依赖你的时候,你才觉得自己活着有价值。可一旦孩子长大了,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明白,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就开始觉得自己衰老无用。”
冯般若矢口反驳:“您没有……”
“你长大了,对事情有自己的见解了,这样很好。”
冯般若想要说的话哽在口中。终于,随着猎猎的旌旗,她问:“我只问您一句,卫玦说的都是真的吗?”
“只要您否认,我即刻就相信。”
她道:“只要您说,这一切都是卫玦信口胡说的。或者这一切都是陛下的主意,您也没办法……”
“是真的。”皇后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没有办法。”
冯般若讷讷,仍是不可置信:“您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
事到如今,冯般若颓唐无力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她另一手握着缰绳,仿佛在马背上能汲取一丝温度似的。
“那您打算怎么处置我呢?我这样不听话,您要像杀死他们一样,也杀死我吗?”
狂风再次袭来,绕着凤旗打了个旋。冯般若望着皇后挺直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旷野里最肃杀的,从不是铁甲长刀,而是这位站在权力之巅的皇后娘娘。
“般般。”皇后缓缓开口,“你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你是我照着我最想要的样子抚养长大的。从小到大,我给你的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无论是星星月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没有不拿来给你的。”
“我猜想,你会知道我想要你做什么。”
冯般若口舌干涩,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知道您想让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是。”冯般若道,“我不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向郗道严伸出手,郗道严将昨夜在闲月阁中得到的画递给她。她将长刀插回腰间,回头单手甩开王百龄的那幅画,随后道:“只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幕,王百龄装疯卖傻了整整十年。可看到这一幕,又怎么样呢?”
“这张画不能作为任何罪证,甚至您要告诉我这一切的真相根本不需要通过这张画。说起王百龄之死,我只觉得为他不值。”
“颍川王,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即便您不说,早晚我也是会杀死他的,我从没有想过要为他鸣不平,也从没觉得当寡妇有什么不好的。”
“我调查他的死因,仅仅是想知道我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
皇后道:“你现在知道了。”
冯般若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我现在明白了,耶耶对我说那些话的含义。他告诉我,只要享受这一切就好了,什么都不要去深究,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我不后悔。”
“我想我耗费一生,所寻找的无非是我人生的这一点点意义。我如今知道了我生活在一片虚假的真空里,每个人都在骗我,包括您,卫玦……”
她突然冷漠地转过目光看向郗道严。
“还有你。”——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49章 解缚释笼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郗道严的所有谋求算计, 在她看来,所图甚微。她倘若要帮他, 仅仅需要向帝后略微尽言。
他全部所求在她眼中,不过是她的一句话。
可他为了她这一句话,两次救下她的性命,多次为她出谋划策,更不必提无时无刻萦绕在他周身的魅惑勾引。她那一眼几乎看得他无所遁形,他整个人仿佛不着寸缕地站在她面前,任由她用最冰冷的目光审视。
然而她也只是看了他这样一眼,就扭过了头去。
这一切谎言算计,在她眼中都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正如在他的眼中,他甘于被人利用, 哪怕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 尽可以舍弃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
因为这种意义, 在他眼中, 也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又向皇后道:“您疼爱我这么多年,我想您也不仅仅想用我做一样兵器。”
良久, 皇后道:“我疼爱你,这和两者之间, 其实并不矛盾。”
“般般,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你是我惟一的亲人, 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一点微光。可是光如果走的太远, 就会被黑暗给吞噬。你今天跟我面对面站在这里, 为了一个罪臣,为了几条卑贱的人命,你觉得值吗?”
“回来吧,回到阿外的身边。”她道, “阿外会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你仍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仍然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东西。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向你允诺,此生你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颍川王妃。”
皇后想做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明白,除了血缘之外,她于皇后而言还有什么地方不可取代。她不明白,如今却也难以向她问出口。
冯般若的眼眶有些酸。有些滚烫的东西顺着她的鼻腔一路涌进她的眼眶里,风很大,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后知后觉地想,已经是秋天了。
滚滚秋风萧瑟席卷而来,让她分不清前路,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去。她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一生从未吃过半点因为贫穷、饥渴、严寒而带来的苦痛。她当真有勇气,和这一切温柔繁华、富贵烟柳割席吗?
“我知道阿外一生为我图谋。”冯般若缓缓道,“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可或许,金钱、权势、名望、地位……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没有办法永远顺着您的意。就像我也不能顺着系统的意,为了活命做一个尖酸刻薄的恶婆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她有勇气。
苟全性命,等待上位者松一松手,从指缝里给她漏出一点金银来维持她高贵体面的身份、吃穿不愁的生活,那就不是冯般若了。
她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有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像郗道严愿意为了自己最终的目标,抛弃自己的尊严和身体,万般不可为而为之。
冯般若也可以做得到。
即便她和郗道严追求的,从来都不是相同的东西。
她望着皇后,与此同时她又伸出手将郗道严拉到自己的马背上。
“郗道严是我的朋友。”
“他曾多次在危难关头救下我,因此我也不能对于他的死生弃之不顾。”
“而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唯有这么一件。我想让我的朋友能活着离开上京城,能活着回到他的家里去。”
天边血色滑落,一队寒鸦扑棱着翅膀飞过,朝着夕阳的方向飞去。云聚云散,不过是眨眼之间,如同一个人做出一个特别的决定,有时候,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大的决心。
皇后望着她的身影,终于感觉到这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
“般般,你可想好了,你真的要跟他走?”
“您错了,我不是跟他走,”她道,“我是跟着我自己的心走。”
“我既然来到这世上一次,总得有件事纯粹为自己的心而做的吧。”
这些真相,或许不是年仅十四岁的她能够掌控的。所以她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做出了一个这样不甚成熟的决定。她自己也清楚,分清这件事情究竟是皇后做的,还是皇帝做的根本没有意义,即便她选择留下,帝后也绝不再会向从前那样待她了。
因为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如果她成熟,她想要继续维持自己的生活,她应该继续依附于皇帝皇后,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一切装聋作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生活,享乐。
可难得她幼稚。
所以她愿意为了一个真相放弃自己现在享受得一切,为了追寻自己的本心,不惜救下一直以来欺骗、引诱她的人。她曾经身为超品王妃,享五千户食邑,下辖三郡,随便说一句话就能在朝野内外掀起惊涛骇浪。可如今她却愿意舍弃这一切。
只因为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她渴望的是亲情、母亲、友谊,无尽的爱和慈悲。
可是这些东西,上天却吝啬赐予。
于冯般若而言,既然这一生她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她不如就将一切梦幻泡影舍弃。
“我此生是死是活,请您都不要在意。”
“我这一生,就为自己选择过这么一次。哪怕我死,亦是含笑而死。”
夕阳为少女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她仍是长发散乱,整个人仿佛是一只为金身所累的麒麟。而如今她在夕阳下挣脱出金身的枷锁,想要走进自己的一片人间中去。
“罢了。”皇后最终向她妥协,通身金丝凤纹在残阳下泛着喑哑的光色,“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照着你的心意吧。”
“我想你有的话说得也不错。温室之中,养不大一把斩鲸破海的宝刀。”
“多谢您。”冯般若凝望着她,双手却渐渐落到白马的缰绳上。
她看见残阳下模糊的宫城轮廓。这是世人挤破脑袋,哪怕只是目睹一刻,都能了却平生心愿的地方。可是这回,她第一次真正从那里走出来,不必再去纠结她的人生是否真的从十四岁戛然而止,不用再去思考如何听皇后的话,或是听从系统的话。她想要真正走进自己的人生。
做乱世游侠也好,做太平天子也好,她才十四岁,她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性,她想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她的人生还有很多种滋味,她想要一一尝遍,在其中找到最合适自己的路。
她纵马而起,一路向北而去。凤旗在她身后猎猎作响,像一片翻卷的红云。风卷着荒草的寒气吹拂,将两人一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北海国,已经冰封雪覆,化为一片寒风凛冽的白雪琉璃世界。
温室中开出的花儿,注定是不能有所作为的。她此行没有冬衣、没有盘缠、没有路引,只有一匹马,能陪她千里奔袭,日夜不息。
随着她二人逐渐北上,天气越来越冷,草叶枯黄,踩在上去松软柔韧,时常陷住马蹄。
她有时候会惊叹于天地之间层林尽染、叠翠流金的美丽景象。山涧流水宛转清澈,枫叶秋凉,松柏凝翠。可是日头照在山上还有些暖意,等到太阳黑沉下去,就很冷了。
她和郗道严两个身上穿的都是单薄的夏衣,如今她勉强还扛得住,可是郗道严显然不行了。他无时无刻都是手脚冰冷,气息奄奄,显然无法凭借单衣继续北上。
何况他又受了伤。
这是冯般若后来才发现的。他没说,她就以为虽然武宁重伤丧命,但他还好好的。直到她后来总是发现有斑斑血迹沾湿她的后心。
冯般若为了给他治伤,陆续变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不多的首饰。郗道严于心不安,因此问她。
“为什么救我?”
“你明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肺腑像是个破旧的风箱,“你明知道我是在利用你。”
冯般若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我从未察觉过你是利用我,何况你也并没有在我身上得到什么。”冯般若道,“我既当你是朋友,你有事情要办,只要你向我说,我是愿意为你去做的,并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你。”
郗道严垂下眼眸,素白孝服下隐隐透出血迹。病气并未折损他的美貌,反而衬托他整个人愈发柔弱堪怜。
他道:“我不值当你这般待我。”
“君子论迹不论心。”冯般若道,“我们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并不能丢下你再独自返回上京城去。况且我又已经说了不在意,你也没有必要反复这般试探我。”
郗道严闻言,又咳嗽了几声,冯般若低头一看,竟然见到他咳出一口血。
冯般若放下所有思绪,一时为他急得团团转。可他却始终记挂着此事,许久他缓过神来,又问她:“你为什么会把我当成朋友?”
“你凡事都肯为我考虑,危急关头肯舍命救我。”冯般若理所应当地道,“若这都不是朋友,我想不出旁的理由了。”
两个人艰难跋涉在回北海国的道路上,恨不得昼夜都不停歇,然而郗道严还是病倒了,冯般若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倒在破庙之中,浑身烧得潮红,不省人事了。
邺城曾是六朝故都,却因曾多次陷落,如今已残破不堪,十里渺无人烟。冯般若连自己的蹀躞带都当了,可是如今的邺城连个卖药的铺子都没有。她忧心不堪,今日又将郗道严孤身一人藏在破庙之中,独自出门为他求医问药。
他既发了热,已是不能轻易好得了,又浑身发冷,衣衫单薄。冯般若将干草堆了他一身为他取暖,随后咬咬牙独自往北市去。北市唯有一家药铺,大夫听说郗道严突发高热,恐怕是瘟疫,绝不肯跟她出诊,还让伙计把她打将出来。冯般若何曾见过有人这样待她,大怒,却无法抬出身份去压人。
她孤身站在北市之中,天地苍茫,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她没买到药,无颜回去见郗道严,更怕回去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生死存亡之际,有一阵香风袭来,牛车脚步轻慢,银铃渺渺之间,她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嗓音。
“哟,这儿有个小叫花子。”
第50章 小叫花子 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
小叫花子, 在哪里?
冯般若懵懂地四周环视,却并没看见劳什子小叫花子。她觉得莫名其妙, 随即转身要走,却无意撞进一个少女清澈的眉睫。
她身穿淡粉的薄衫,织着细碎的白樱纹,领口缀着一枚浅珍珠扣,风一吹便贴出丰腴的肩线,整个人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眉目像柳叶浸了春露。
此刻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冯般若,唤了一声:“说你呢,小叫花子。”
冯般若震怒。
冯般若从出生到现在,即将十五年, 从没有一个人如此轻慢待她, 更遑论叫她什么“小叫花子”了。若对方不是个美貌少女, 她必定一鞭子抽过去教训教训。她气鼓鼓地望着这少女, 许多话停在嘴边欲言又止,她又已经和过去做了切割, 不能抬出身份去压人。许久,她只是愤怒地说:“你有没有礼貌啊, 谁是小叫花子?”
“原是我认错了。”少女笑道,“竟不是个小叫花子。我见你从那药铺里出来, 是家里人病了, 需要买药吗?”
“是我的朋友。”冯般若情急之下和盘托出, “我朋友途经此地,他却突然病了,如今着急要请郎中。可里边这位坐堂大夫竟然不肯去瞧。”
少女道:“既如此我今个儿就做做好事儿。你那位朋友身在何处,如果信得过我, 不妨让我去瞧瞧?”
冯般若本不想信她,可见这少女衣着干净整洁,仿佛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总不至于把郗道严医死了吧?既如此,她便也不计较她叫自己小叫花子了。
冯般若一路领着她往破庙处去,这少女介绍自己是邺城人士,名叫江碧同。父亲是城中的富商,刚才冯般若去的那家药铺就是她家的产业。她母亲是一位女医,她自幼也跟着母亲学医,虽不能说医术精湛,但料想救个感冒伤寒还是不成问题。
冯般若归心似箭,恨不得自己亲自为她驾车,生怕晚一步郗道严就死了。可江碧同却始终言笑晏晏,拉着她说话,冯般若不太情愿地回答她的话。
江碧同却好像看不懂冯般若的敷衍。她耐心地询问冯般若,是否还有父母亲人、今年多大了、是从哪里来到邺城的、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字。
眼前的冯般若,衣衫污浊破旧,看不出衣料的本来面目,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头发也是散乱地一束,看得出本人并不会梳头,形容落拓,说是小叫花子也不为过。只是她脸蛋白净,一双眼眸亮如寒星。
江碧同又问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叫冯般若,略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这小叫花子是个贫民女子,听这名字却是有些讲究的。再看她品貌非凡,唇红齿白,又疑心她是那家的女眷,因某些缘故逃入邺城。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地抵达破庙之后,江碧同见了她那个“朋友”,更是吃惊。
她本以为小叫花子的朋友也不过就是小叫花子,却不想是个绝色少年。五官精致,轮廓清透,虽说肌理苍白,却仿佛一块白玉雕琢而成,与肌肤共同形成柔和的光影。
长发半掩着他脸庞,眉目虽不凌厉,却分外秀挺,身在宽大孝服之中更显身段的纤弱。他虽已昏迷,教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可额头上还凝着未干的细汗。如此被病痛摧折,却仍让人心尖发紧,仿佛是疏朗月色之下一抹易碎的清辉。
“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冯般若率先踏入破庙,高声唤他。他躺在草堆之上,指尖略动了动,却没有醒来。
江碧同此生从未来过这样逼仄的所在。她显出一点犹豫,随后也为那少年的美貌所惑,不忍就此看着他死去,因此跟着冯般若跨进破庙门槛。冯般若将急切的目光投向江碧同,她也不好扭捏,蹲下来摸郗道严的手腕。
“脉浮紧,带点滑象,”江碧同眉梢微微蹙起,“应该是受了风寒,邪气压住了阳气。”
冯般若问:“会不会死?”
江碧同抬头,见她满眼慌乱,反倒笑了:“哪有那么严重?风寒虽说磨人的病,倒也不致命。”
她从药箱里取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点膏体抹在郗道严的太阳穴上,“这是薄荷膏,能退热。等下我写个方子。到药铺拿两剂药,煎了给他喝,明早就能醒。”
冯般若眼尖,瞧见郗道严的睫毛颤了颤,赶紧凑过他的耳边喊:“郗道严,我带大夫来了!”
可他还是没醒。江碧同道:“他烧得厉害,得让他出点汗。你去找些干柴来生火,为他保暖,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冯般若应了一声,刚要转身,又停下脚步,询问她:“你不会趁我不在走了吧?”
江碧同笑问:“我要是走了,谁给你熬药?”
冯般若这才放心,抓起她写好的方子就往门外跑。江碧同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郗道严,拿出绣帕轻手轻脚地拭掉他额头上的汗。
身侧的丫鬟不赞同地唤了一声:“娘子……”
江碧同道:“无碍的。”
丫鬟道:“若是让宋郎君知道了……”
江碧同柳眉一竖:“难道你非得叫他知道么?”随后她又心生一点火气,说话不免夹枪带棒的,“他本也不愿意娶我这商户女,如今不是遂了他的意么?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丫鬟讷讷不敢言语,江碧同更是气闷,将那绣帕随意盖在郗道严的脸上,转过身去默不作声。
冯般若先是带了干柴回来。即将入冬,附近的贫苦人家又多,根本没有现成的柴火。一路跑的她发带都散了,才只找到这么一小点。如今她头发乱蓬蓬的像只炸毛的幼兽,怀里的柴枝还戳着她的下巴,蹭出一点红印,她却浑然不觉。
“你不知道我为这堆柴火费了多大工夫!”她还没把柴火放在地上就要诉苦,却看见郗道严脸上已经盖上了绣帕。她瞠目结舌,怀中的柴火都扑棱棱掉在地上,张嘴就为郗道严哭丧。
她扑到郗道严的身上,一阵干嚎:“这么会儿不见,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了也没给我留句话……”
“他没死。”
江碧同道。
冯般若仰起脸,狐疑地看向她。
“先生火。”江碧同不由有些窘迫,她随手把绣帕拿下来丢到一旁,“我只是为了给他降温,没有别的意思。”
冯般若狐疑地望着她,半晌才犹疑着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郗道严的脸颊,随后用手指探他鼻息,虽说微弱,但好在还有。
“谁让你把帕子盖他脸上的,我以为他死了!”
江碧同心知自己没理,也不顶嘴。冯般若好容易摆好了柴火,身上却没有火石,她正在思考如何让这些干柴自己生出火来,江碧同已经道:“罢了,这地方不太适合养病,长此以往,只怕轻症也要被拖成重症了。”
“那你的意思是?”冯般若问。
“反正你也无法生火,不如就把他接到我家的药铺离去。”江碧同道,“彼时用药也方便,那里环境也舒适,总能好得快些。”
“可这需要多少银子,我怕我身上的不够。”冯般若有点心动。
江碧同道:“我也不要你的钱,只需要你留在我身边做十天丫鬟,你若同意,十天之后,我保证还你一个健健康康的大活人。”
冯般若一怔。
她能明白江碧同其实是为了帮她。江碧同既然家是邺城的富商,想必身边是不缺她一个人伺候的。她又不知道冯般若的真实身份,自然不存在刻意折辱她的可能。
冯般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虽说是绫罗绸缎,但衣料极脆弱,以前这样的衣裳都是不能穿第二次的,否则便会发皱褪色,而她竟然就穿着这样的衣裳走了这么久。
她忽然明白起初见面江碧同要喊她小叫花子的缘由了。若她真是个小叫花子,简直要当江碧同是在做慈善了,只要给她做一点点事情就能换回郗道严的命,甚至自己也能吃饱穿暖,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
可她并不是个小叫花子。她正要发怒,却撞进眼前少女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仿佛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不能拘泥于自己的身份。
她忽然醒悟。
她就是为了逃避皇后借由这些身份给她的束缚,才逃出上京城的。若她此刻还被什么天家威严、公主王妃所约束,她就白出来走这一回了。她的尊严固然值钱,如今却贵不过一个大活人的性命。
她既然连叫花子都能做得,做个小丫鬟怎么就不行,何况对方也没要求她入奴籍,只是要她跟着伺候。
她在内心深处纠结良久,许久才答应下来:“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江碧同笑得眉眼弯弯。冯般若后知后觉,仿佛江碧同原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她留在身边。可她能为江碧同做些什么呢,她一时也想不出。
随后她将昏迷未醒的郗道严架上马车。江碧同还在震惊她的力气这样大,冯般若已经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
冯般若问:“娘子,您干嘛做出这种表情,您也在等我扶您么?”
“不,不用了。”江碧同立刻拒绝,紧随其后上了马车。去程的路长,可回来时却显得很短。江家药铺的厢房收拾得很干净,床上铺着新晒过的棉被,虽说较之她平生所见甚为简陋,却比连日以来风餐露宿强得多了。
江碧同嘱咐人给他熬药,又有郎中熟悉伺候他喝了。眼见他面上渐渐生出些血色,冯般若伸手摸了摸,又把郗道严的手放进被子里。江碧同瞧见她一脸担忧,宽慰她道:“放心吧,脉已经稳了。”
冯般若眉头舒展了一点。既然如今郗道严不会死了,她待救命恩人也该恭敬些。她转头看向江碧同,出言询问道:“娘子既然留下我做丫鬟,有什么事儿需要让我做的,请尽管吩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