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用人不疑 当然是杀之……
郗道严的暗哨也不知道以前是做什么的, 能把迷药一把接一把地送过来,足够冯般若给陆观下到酒里, 顺着风吹过去。若没有这些迷药,这个局纵然能成,也不会这么顺遂。而现如今再看,这个陆观称自己是“第一幕僚”未必做准,他有点好骗的。
冯般若一一看过那些信笺,顿觉触目惊心。
“冬至疫起,粮道封锁,流民顺着驿路导向中原。时值天寒地冻,瘟疫传播极快。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他好毒辣的计策!”冯般若眼中怒火翻腾, “他想用瘟疫和饥荒动摇国本, 难道就不怕因果加身, 业力反噬吗!”
“现如今靖王可研制出治愈瘟疫的良药了?”
冯般若蹙眉:“这些医药记录时间都有些早了。按照时间推算, 我猜测他应当已有些成果。”
郗道严安抚她道:“如今事情的真相已经全部为我们所知,而靖王还一无所觉。如今, 主动权在我们。只要李郎君和江娘子他们一切顺遂,便已有六成把握。”
李自秋和江碧同上黑风坳没带宋俞, 留在他客栈之中传话。宋俞将黑风坳的事儿细细给他们讲了,随后又问:“不知道他们两个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冯般若和郗道严对视一眼, 随后冯般若道:“宋郎君, 我们有言在先,不问为什么的。”
宋俞讷讷闭口。
冯般若又道:“要不我现在也启程去黑风坳吧,就他们两个,我担心他们无法应对。”
郗道严却不允。
“您要给他们最基本的信任,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道,“倘若事事都要靠您亲力亲为,那您最终能做成的事,只会有几件而已。”
“难道我就在这里等着吗?”冯般若问。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得您去做。”
大名府的州牧名叫韩灵智,他是皇后的人。
如今大名两路驻军,一路掌管在靖王手中,一路便在韩灵智手中。其实这件事说出来是很明白的,倘若冯般若手中无兵,不能和靖王分庭抗礼,那即便她手中有再多证据,哪怕她再做实靖王有谋反之心,她也仍然不是靖王的对手。
何况空相寺后那样多幽微暗道,只靠她自己去搜,那得搜到什么时候?她迫切地需要人手。
他道:“此事宜早不宜迟。粮草失窃,最多半日,靖王就会得到消息做出反应,我们不能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拖得久了,只会对我们不利。”
“倘若韩灵智不肯帮我,那该如何?”冯般若提前做出预设。
郗道严但笑不语。
计划的另一端,便是偷运粮草能否做成了。这日又没有送来晚膳,主人家仿佛要把他们都放在这里活活饿死。众人情绪激愤,渐渐已经有些怨言,江碧同和李自秋把握机会,在数百脚夫之中低声交谈。
“李郎,你刚才去问守卫,什么时候能放我们出去,他们怎么说啊?”江碧同状似无意地问。
她这句话虽然压得低,但是不少人都偷偷竖起耳朵听见了。
李自秋夜压低声音:“我刚才偷听到守卫喝酒时说等这批货搬完,咱们这些人就没用了,要处理干净,省得泄漏消息……”
江碧同大惊失色:“什么叫处理干净?”
李自秋做出一个砍杀的手势,低声道:“当然是杀之……”
“什么?!”周围的脚夫顿时顾不得是偷听,立刻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开来。
李自秋趁热打铁:“这山里埋人这样方便,方圆百里杳无人烟。他们拿点银子把咱们骗来干活,却不想最后连个全尸都落不下了。”
怀疑与恐惧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绝望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
起先脚夫们还以为主人家早晚一天能把他们放出去。如今来看,竟然是痴心妄想了。当消极情绪在脚夫中间蔓延开来的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爆发了。
翌日,当监工像往常一样挥舞着皮鞭,催促脚夫们去搬运目前最后一批粮草时,压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
“横竖都是死!跟他们拼了!”李自秋猛地摔下肩头的麻袋,发出一声怒吼!
江碧同也高声喊道:“抢了粮食!我们自己找活路!”
这一声如同号令,早已被恐惧和愤怒吞噬的脚夫们,瞬间红了眼。他们抓起手边的扁担、棍棒、石块,甚至徒手,如同决堤的洪水,扑向了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监工和军士。混乱瞬间爆发。
李自秋身先士卒,如同猛虎入羊群,招式狠辣,专攻要害,迅速放倒了数名试图弹压的军官。守卫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迅速被瓦解。他又纵身一跃,站在高处向黑风坳外发射了一枚烟火。
有无数水镜堂的弟子,无声地从山尖尖上冒了出来。训练有素的武林中人混在其中,便使得守军更加不堪一击。
“打开仓库!把粮食都搬走!”江碧同也动员大家,“这是我们活命的根本!”
脚夫们群情激昂,砸开库锁,将里面堆积如山的粮包奋力搬出。
“用他们的车马!”她又指挥着,将缴获的车辆套上牲口。
在两人的组织下,脚夫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效率。他们不仅搬空了黑风坳主仓的存粮,连旁边几个附属仓库也被扫荡一空。庞大的运粮车队,在起义脚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冲出了黑风坳。留下的,是满地狼藉和目瞪口呆、无力阻拦的残存守卫。
这些粮草不曾进城,悄悄被脚夫们转运到水镜堂停靠在江边的大船上。江碧同仔细查阅了粮仓中的账册,只见账册之中写明这些粮草乃是靖王以劳军之名暗自征收的。随后,她也看出发现所谓的劳军粮草数量,与北境边军收到的数量之间存在一个不小的差额,而这差额,想必如今就在他们手中了。
江碧同急于把这些事情告诉冯般若,却不想宋俞一脸恍惚地跟她说:“冯娘子去州牧府上了。”
江碧同:“州牧府????”
州牧府守卫不严,冯般若很容易就翻了进去。这一下午,韩灵智不是见人讨论政事便是在写些什么东西。冯般若始终没有逮到什么机会,直到傍晚时分,老仆给韩灵智送来晚膳,冯般若趁着这片刻闲暇从后窗翻入。韩灵智再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纸屏之后不知从何时起站了一个少女。她身上穿戴并不如何豪华,只是挽着高马尾,身上是赭色的箭袖衣袍。然而夕阳宛如金水一般,在她周身镀上一层蜜色的光晕。她淡漠地抬起眼看向他,容颜高贵冷峻,宛如是一尊蜜蜡炮制的龙女造像。
韩灵智大脑一片空白,良久之后朝她跪下行礼。
“参见王妃。”
他打量冯般若的瞬间,冯般若也在打量他。韩灵智四十余岁,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面目儒雅敦厚,身形偏瘦,眼下有微微的青黑,仿佛是劳累所致。随后冯般若问他。
“你认识我?”
“半年前上京述职,有幸一睹王妃尊荣。”他谦恭道,冯般若却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他,想到郗道严的态度,她因而有些猜测。
或许是在郗道严落水的那次宫宴上。那时她也算是出尽了风头。
冯般若抬手虚扶一下:“既认得我,便该知我并非无的放矢之人。此刻相州危如累卵,大人想必比谁都清楚。”
韩灵智起身,面露难色:“王妃明鉴,相州之事下官确有耳闻,只是……”
“只是碍于靖王权势,不敢妄动?还是那些因瘟疫无辜而死的百姓,与你无关?”冯般若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他内心。
韩灵智立刻道:“王妃明鉴!下官岂是那等人!只是军令如山,无朝廷调令,私自调兵乃是大罪!不瞒王妃,下官早已将相州实情奏呈朝廷,只是如今尚未有信。”
冯般若向前一步,压低声音:“难道朝廷一日不回信,你就按兵不动一日?有朝一日,倘若陛下知道了,难道你就能保全自身?靖王在相州所做之事,并非简单的政争,而是散播瘟疫,封锁粮道,意图以万民为刍狗,动摇国本,行谋逆之举!”
“什么?!”韩灵智满目骇然。
“证据确凿!”冯般若斩钉截铁,“靖王与其党羽的密信如今已尽数收录在我手中,其暗中囤积于黑风坳粮草亦已被我派人起出,只要你的手书,便可赶赴相州赈灾。如今相州城内瘟疫横行,百姓易子而食,城外却仍有军队封锁,不让流民出入,药材粮食断绝,你身为一州父母官,这难道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吗?这难道是保境安民的军队该行之道吗?!”
她的话语如有万钧之力,狠狠砸在韩灵智心上。他额头渐渐渗出冷汗,面露动容。
冯般若旋即语气放缓:“韩大人,我今日来,也不光是代表我自己孤身而来。您不妨想想,为什么我会来到此地。我乃皇后的外孙女,我能在此,自然是有皇后的授意。我人在这里,就是朝廷给你的答复。”
“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出兵,剿灭靖王一伙逆贼,赶赴相州赈灾,事成之后,你非但无过,反而是救民于水火、匡扶社稷的功臣!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日清算,你总是靖王谋逆的帮凶。”
“韩大人,我时间不是太多,你尽快想一想,是等着与这人间地狱一同陪葬,还是选择拿起你的剑,为自己,也为百姓搏一个朗朗乾坤,青史留名?!”
韩灵智胸膛剧烈起伏,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最终,他目露决绝,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下官韩灵智!愿听王妃调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第62章 佛前伏魔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对于他识时务感到甚为满意。
郗道严选择韩灵智, 还有一个原因。韩灵智在朝廷中颇有名望,如今冯般若要咬死靖王谋反, 那么由韩灵智来揭露此事最为稳妥不过了。
宋俞宛如游魂一般去裁缝铺取回了龙袍。因为时间太紧,所以针脚等各个方面都十分粗糙,但是只要上边有五爪金龙的纹样,此物便是靖王谋反的铁证。
宋俞不敢直接跟绣娘说“我要绣个五爪金龙”,只跟她说,“我想绣一条金色的蛇。”
等蛇绣完了,他又建议道:“我觉得这两个地方加两只脚会更好。”
“再加两只。”
“再加一只吧,这样比较艺术,有美感。”
生动地演绎了画蛇添足。
他看到郗道严,忍不住问他:“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谋反吗?”
郗道严正在窗框前看书, 闻言道:“怎么会呢, 宋郎君, 您想多了。”
宋俞怀抱着龙袍,抖落也不是, 拿起来也不是。他哭丧着脸道:“这回由不得我不问为什么了,郗兄, 烦请您告诉我吧,我死也想当个明白鬼。”
郗道严放下书本, 远远地向南瞥了一眼空相寺的方向。大名府的风已然萧瑟, 四处踊跃着一股清新的冷冽, 良久他道:“宋郎君,您也不必着急。明日,您会知道一切的真相。”
夜色如墨,空相寺后山禁地。
在冯般若的授意之下, 韩灵智带领着麾下最精锐的几个斥候正在进行地毯式搜寻。
不一会儿,前方就陆续有人回报:“郡主,发现大量制药器具,还有尸首。”
“死者死状凄惨,面色青黑,与相州瘟疫病患无异。”
还不错,但还不够。
“继续搜,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她下令,随后俯身而下,和几人一起搜寻起来。几人几乎将石窟翻了过来。然而却始终没有找到靖王谋反的罪证。
靖王竟谨慎至此?
时间紧迫,不能再等。她找到一个较之其他显得较为金碧辉煌的石窟,将自己怀中的龙袍掏了出来。她仔仔细细地将龙袍铺到桌上,定睛细看,脑袋瓜登时里“轰”的一声。
这什么玩意儿啊?
衣料勉强是绫罗,只是品质下乘,一看就是几块布拼到一起的。绣工又莫测,上头这个龙……
说是龙吧,它却形容柔软,一双软绵绵的大眼睛。说是像蛇吧。偏偏头上长角,又长了六个脚爪。
冯般若一言难尽地偏过了头。
“你们几个,来看看这是什么。”她出门打了个呼哨,随后韩灵智带着两个暗卫向她走来。目睹如此的一件衣服,大家都不太确定的样子。
“这是龙袍吧?”
“应该是吧?这也不像蟒袍啊?”
“我看像是蛇袍。”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罢了是由冯般若拍板:“此物一定就是龙袍了。说不定是什么绣工不佳的人给靖王绣的,所以他格外珍藏了起来。”
“有理,不愧是王妃。”大家纷纷拍起她的马屁。
冯般若难得生出一丝羞愧。
翌日,转轮天王殿开光大典。
轮转圣王乃是“护持正法、统御四方”的象征,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以正法治世的理想君主。殿内金光熠熠,檀香袅袅,万丈佛光映照法身,一时之间恍如光明神国。巨大的转轮天王像垂眸俯瞰,宝相庄严,吟哦之声不绝于耳。而在那常人难以企及的佛像背后、厚重的帷幔阴影之中,冯般若正盘膝坐在那里。
她昨夜来的时候,已经先被此情此景震惊过了。彼时她还没有推开大殿,隔着一扇门,就有无尽佛光倾斜而下,照得她的周身暖意融融,仿佛有无尽神圣自光中而来。
此刻靖王手捧祭文,志得意满,仿佛已见龙椅在望,一步一步走进光明之中。
他比过去老得多了,此刻的神情也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样子。她过去见他时,他总是笑呵呵地,一双眼睛望着她,流露出一点慈爱的神情。可是现如今,那点慈爱早已化为泡影,他站在她面前,但看不到她,只有她和轮转圣王能够看见他此刻眉眼之中的志得意满。
熏天的权欲几乎让她睁不开眼,渐渐就要垂下泪来。
靖王在漫天的祝祷声中缓缓上前,他嘴角的微笑再也压制不住,他听着那些齐整的经文,此刻几乎与满天神佛站在一处。而就在他心神最为松懈,距离那佛像巨掌最近的一刻。
“哐当!”
从轮转圣王的头顶跃下一个少女,她红衣猎猎,手持一根法杖,长发飘忽在脑后,宛如一个轻盈的鬼魅,又宛如一只赭色的神兽。她越过无尽檀香点燃的白雾屏障,斩破他面前的一切幻想。
“谁?!”
“是我!”冯般若道。
“慧能?”靖王一怔,随后笑了。
冯般若亦笑了。
“我是冯般若。”她道。
瞬息之间,杀机迸现。帷幔翻飞之间风声猎猎,由梁上另外跃下数十名甲士,如同神兵天降,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将佛殿照得雪亮。门外,靖王那两名心腹护卫甚至来不及发出警报,就被早已埋伏在侧的军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抹了脖子。
靖王扫过周围杀气腾腾的甲士,最终落在自轮转圣王头上跃下的冯般若身上,“郡主如今是要造反吗?!”
“造反?”冯般若笑了一声,“殿下,看来你不仅擅长在佛前妄语,更擅长颠倒黑白。”
“昨夜我在后山的石窟之中找到了些东西,您想看看吗?”她笑道,“您藏它藏得真严实,差点连我都没有把它找出来。但是既然如今我找到了,就必不能轻轻放下了。”
“你找到了什么?”靖王面色一沉。
韩灵智此刻已经突破前院的驻军,提刀而来,闻言接了一句:“是龙袍。”
“龙袍!”人群中发出压抑的惊呼。
冯般若从自己的怀中抽出明黄色的龙袍一角,靖王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物。他大惊失色道:“怎么会,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靖王殿下,难道以为这世上就真的有不透风的墙吗?”冯般若截断他的话,步步紧逼,语气凌厉如刀,“除了这龙袍之外,后山石窟之内,尽是你用活人试药、炮制瘟疫、戕害相州无数生灵的魔窟!”
她目光如电:“你散播瘟疫,私制龙袍,窥伺神器。事到如今,靖王,你还有何话说?!”
靖王看着那件凭空出现的龙袍,看着周围刀剑的寒光,看着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在这一刻尽数被冯般若击碎,他身体剧烈摇晃,猛地跌坐在地,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靖王殿下,”冯般若笑道,“愿赌服输吧。”
靖王惊怒交加,脚下猛地一踩机关,地上无端裂出一道空隙,原是他早为东窗事发预备的密道。他欲从密道遁走,却不及冯般若手快,冯般若手中法杖化作一道金光脱手,“锵”的一声将他后心死死钉入金砖。
靖王已死。大名叛军宛如群龙无首,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韩灵智走进大殿中来,冯般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就说了,那东西是龙袍吧?”
韩灵智道:“如今靖王伏诛,王妃当居首功。这龙袍,可能需要下官代持,作为物证择日呈送上京。”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她将龙袍递给他,周遭无论是僧侣还是军士,都不敢多看那龙袍一眼,因而谁也没发现那姿态扭曲诡异的龙。
她走出大殿的门,又看见伫立在大殿之后的四人。唯有郗道严脸上显出个真心的笑意:“恭喜您,功成行满,百举百捷。”
其余几人神情恍惚,许久之后是江碧同首先问她:“你到底是谁?”
“我是冯般若。”
“那为什么大家都叫你王妃?”
冯般若脸上难得显出个犹豫的神色。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半晌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在过去,遥远的那个世界,我曾经是王妃,是郡主,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可如今我不是了。”
“我就是冯般若。”
“是和你们的朋友,冯般若。”
此后,在韩灵智的主持之下,靖王叛军尽数给他收编。朝廷降下封赏令,并调遣了大量医工、药材赶赴相州,以解相州之祸。冯般若也亲自去了相州,不敢说主持工作,只是学了很多遇到瘟疫时该如何处理的办法。
与这件事一并传回邺城的还有冯般若给江碧同父母的手书。江碧同不肯嫁人,她便以颍川王妃的身份作罢了江碧同和宋俞之间的婚事。江碧同想跟着她,如今她便是颍川王妃身边的女官了。
江郎主收到手书时脸都绿了。他一想到自己差点打了颍川王妃,就懊恼地想要上吊。但是江碧同由此成了王妃身侧的女官,这样的造化,又是他此生从不敢奢望的。
江碧同勇赴大名府的故事也在邺城传遍,正如冯般若那日跟她说的一样,她只要真能做出些成就,真的能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路,总会悄悄地发生变化,总会默默地影响到一些人。
快要到年关的时候,相州瘟疫已再不成气候,随后郗道严向她提议启程去朔州过年。朔州是大虞联通北海郡国的最后一道关卡,一边接壤是柔然,一边紧紧依靠北海郡国。冯般若欣然应允,江碧同自不必说,是要跟着她的,李自秋也说天寒地冻不好走,愿意护送他们一程。而宋俞则要回家去了。
他已经知道,他心存喜爱的人是他远远高攀不起的存在。他和江碧同不一样,江碧同可以留在她身边做女官,但她身边是没有他的位置的。他和李自秋也不一样,李自秋是一介武夫,从没想过跨入仕途。
而他要回去,继续努力读书,随后举孝廉,入朝为官。
他和他们都不一样,这是他的优越感所在,也是他的劣势所在。但是他想,没关系的,只要他能入朝为官,就能光明正大地再靠近他们一些。
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对她有用。
因此宋俞在相州和他们分别。而其余四人,则辞别了韩灵智,一路继续北上。就在新年将至,家家户户都已经开始放炮仗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朔州。
第63章 珠泪北海 此处千年冰雪,千年不曾有改……
冯般若终于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雪。北境的寒风裹挟着细雪, 天地一片皑皑。在这万里雪原之中,她隔得老远就能看见朔州灰色的城关。这座边城难得地显出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喧闹, 城门悬挂起红灯笼,往来商队的驼铃间或夹杂着孩童追逐嬉闹的脆响,为这苦寒之地点缀起丝丝暖意。
冯般若一行四人便是在这年关的烟火气中入了城。到了朔州,就等于到了郗道严半个家,隔得老远就有北海郡王府的人打起仪仗迎接。郗道严在朔州有个很大的府邸,几人安顿好之后,朔州的守将前来拜访北海郡王。
此人名叫张崇,是郗道严父亲的旧部,性情爽朗,才刚迈进北海郡王府, 冯般若就已经听到他洪亮的笑声。他见到郗道严, 随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拍得他一阵咳嗽。
张崇看着他的眼神之中染上一丝复杂的感慨:“高了, 也瘦了。更像你阿耶了。你说你,好好的京城不待, 偏要在这年关跑回来。若是你阿耶还在,定要心疼坏了。”
冯般若正要问他, 郗道严明明是郗谦捡回来,如何会跟他长得像。却自觉说这话有点不合时宜, 于是没有多言。
“张阿叔, 上京虽好, 可在我看来,也未必胜过塞北苦寒。”郗道严难得显出点孩子气的神情,“北边近来如何?今年冷得这样早,怕是不太好过吧?”
“我们过年, 可柔然人却不过年也不过节,近来反而更不安分了。小股骑兵骚扰不断,专挑年关劫掠,抢粮抢人,手段愈发刁钻。不过规模不大,尚能应付。”他顿了顿,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只是朝廷拨付下来的军需,总有些不对味。防治风寒的药材效力也不足,粮草里也掺了不少陈米霉谷,这年想要过好,也难!”
他的长叹混着窗外的风声爆竹鸣响,沉甸甸地压在了这间盈满营造新年氛围的厅堂之内。冯般若四人是才见过相州的哀鸿遍野,谈及此事,不免都有些沉重。
同为边陲,朔州甚至还称得上富庶,北海郡国则更是穷困潦倒,守边没有村寨,只有屯兵。这些兵丁积年生活在这里,终生怕是都离不开边塞。当年郗谦在时,他们都是他的旧部,甘愿为他付出,可如今郗谦已死,郗道严也该早点做出些表态。
郗道严思及此事也不免有些头疼。他这次去上京城,首先自然是想换个好些的封地,带着北海郡国为数不多的人口过些好日子。可倘若不成,也想为北海郡国多争取些资源。可惜两件事没有一件做成。
冯般若听闻了边陲的境况,不免有些同情。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握住郗道严的手。可她又想到,过了年自己就十五岁了,或许也不该待他这样亲近,于是收回手,只是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郗道严瞧她这副模样,不免会错了意。他咳了两声,随后问她:“您知道北海国为什么要叫北海国吗?”
冯般若摇了摇头。
“因为这里有一片大海。”他道,“这片大海,正在漠北雪原的深处,当年苏武牧羊就是在此。这个大海,和南方的海不同,我听说南方的海都是咸水,而北海的水则是淡水,因此养育了漠北无数的生灵。这样的寒冬,大海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无论是人,是车马,都可以通行。”
“这里就是当年苏武牧羊的所在吗?”冯般若甚为惊喜。
郗道严却摇了摇头:“还要再向北一些,距离此处大约有两天半的脚程,其实不算太远,我们寻个天气好的日子,也可以过去看一看。”
冯般若忙不迭地点头:“好啊。”
郗道严自然是有意想带她去北海的。她自从出生至今,第一次不在家里,跟皇帝皇后一起过年,边塞条件艰苦,物质条件必然满足不了她的。不如让她瞧瞧举世皆奇的景观。
趁着离新年还有几天,几人立刻动身上路。因为背靠北海郡国,所以这次出行难得上了些档次,坐上了有薰笼的马车。炭火烧得正旺,与车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由于天气太冷,马都被冻得跑得更快了,不过两日,一行人已经抵达北海。当日朔风怒号,漫天琼瑶,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银白。
眼前的北海已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冰封世界。湖面被厚达数尺的坚冰覆盖,宛如一块巨大无比的琉璃,镶嵌在苍茫的群山之间。冰面上积了雪,被狂风塑造成无数起伏的、如同凝固波浪般的雪丘。
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冯般若裹紧了厚重的狐裘,风帽边缘缀着的白狐毛被呼出的白气瞬间染上霜色。她极目远眺,只见湖岸墨色的松林挂满了沉甸甸的雾凇,在风雪中沉默地伫立。远处的山峦隐没在飞雪之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呼啸的风雪和脚下这片沉睡的冰湖。
郗道严站在她身侧,裹着厚厚的玄色大氅,领口围着雪貂风领,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乎与这雪色融为一体。冯般若仰起脸问他:“苏子卿持节十九载,所见的,便是这般冰封雪盖、四野苍茫的景象吗?”
郗道严应道:“是,此处千年冰雪,千年不曾有改。”
他顿了顿,指向北海的深处:“您能听到吗,这是湖冰开裂的声音,谓之冰吟,是这里唯一的潮声。”
冯般若蹲下身,拂开表层松软的雪,手触及那层坚硬如铁的冰,看到冰层之下,被冻结的气泡如同珍珠一般。更深处,则是幽蓝莫测的黑暗。
她仰头看着他比霜雪还要苍白的脸,良久她道:“希望来年春天,我们还能过来。我想看看波光粼粼的北海。”
“好。”他应下。
回朔州以后就已经是新年了。新年的时候张崇一家人,伴随一些郗谦过去的旧部也都来到了郗道严的府邸之上。人这样多,地龙又烧得热乎乎的,总算有些过年的感觉。冯般若晚上贪杯多喝了一盏酒,此刻已经喝多了。她呆呆地望着郗道严,仿佛从没见过他似的,怎么看也转不过眉眼。
江碧同看出她喝多了,前去给她煮了醒酒汤。李自秋也爱酒,但他酒量很好,跟郗谦那些旧部喝了半天,仍是不见醉意。冯般若正呆呆地坐着,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隔着茫茫灯火,郗道严问:“您说什么?”
“有人来了。”冯般若道。
郗道严尚且没觉得怎么样,只是以为她喝多了,无奈地一笑:“是谁来了?”
“一队骑兵。”
冯般若缓缓道:“约莫有三四百人,我感觉到大地在颤,大地在颤。”
郗道严脸上笑意凝在脸上。他走至窗边,看见堂屋里摆放的松枝微微在颤抖,有零星的雪从松枝上倾斜而下。他转过脸来,神情已经变得严肃深沉:“戒备!”
正在行酒令的无数军士都在他这低沉短促的两个字中停下了手。整个厅堂之中气氛凝滞,随后不过片刻,众人已经提起枪械。
“你发现了什么?”张崇上前问。
郗道严向他言明:“并非是我,而是她。她察觉到有一队骑兵正在向我们靠近,约莫有三四百人。您看,大地在颤动。”
张崇立刻酒醒了泰半。他道:“今夜合该警醒些,是我太忘情了。”
“还没喝死的,即刻随我去城关!”
冯般若原本酒醉,显在一片无尽白茫茫的世界之中。她突然听见系统叫她。
【宿主】
【宿主】
【宿主您看,我只要一会儿不在您的身边,你就要死去了】
【早些回上京城去吧。早些完成你的任务,到那时您才会长长久久地活着】
冯般若问它:“若我偏偏不肯呢?”
【系统知道,您想通过这一切证明您是一个除了完成任务之外,还有其他价值的人】
【可您偏偏不是,您的使命就只有这一点】
冯般若问:“你怎么样才能离开我?”
【等到您勘破这一切,完成任务,让越宛清和卫玦和离,开启追妻火葬场为止】
“我知道了。”冯般若缓缓道,“我会去做,但不会是现在。我会比你想象中的一切都更恶毒的,我一定会拆散他们。请你放心。”
“但是现在或许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毕竟我们过去关系还可以,对不对?”
“我想要能够解决这一切的方法,我想要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活着,你肯定知道该怎么办的,对吗?”
她话音才落,就已经醒来了。她环顾四周,看见自己身边脸色难看的江碧同。江碧同勉力朝她笑了笑:“你终于醒了。”
“其他人呢?”冯般若问。
江碧同道:“多亏有你预警,他们已经赶赴城关了。李自秋也去了,他武功最高,说不定能帮上忙。”
冯般若迟迟地点头,过了会儿又问:“那郗道严呢?”
“郡王他也跟着去了。”江碧同喊他郡王总也不太顺口,“大家都喝多了,他不放心。他说他以前也能当百夫之勇,很厉害。这种时候只有他在,只有他在才能鼓舞士气,才能破敌。”
“哪里就用到他了!”冯般若惊叫出声,“有我在,哪里就轮到他了?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我知道他一直在逞强,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胆大。”
她挣扎着起床:“我要去找他们。”
江碧同却不肯:“郡王走之前,要我看好你的。”
“百人骑兵而已,何至于此了?”冯般若不明白,“何况在场的人,除了李自秋,谁又能打得过我?你别拦我,我向你担保,一定能让他们都活着回来。”
她自软榻上直接弹起,披了斗篷,手持兵刃就已经杀降出去。这一夜整个朔州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之中,唯独她一人逆行,仿佛是老天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为她庆祝她的十五岁。天上飘落无穷无尽的雪粒,时而有烟花爆竹腾空而起,夜色里她听见柔然人的号角声。
快些,再快些。
第64章 风雪北疆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寂静, 不是小股骚扰,而是如同滚雷般的战鼓与喊杀。火光鳞次在城外亮起, 如同地狱蔓延而来的鬼火一般。
冯般若冲上城楼。只见下方黑压压的尽是柔然骑兵,如潮水般涌来,攻势凶猛而有序,绝非往日散兵游勇可比。而我方此刻守城官兵不过一二百之数,如此人数差距之下,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防守!弓箭手准备!”张崇须发戟张,声如洪钟。
冯般若夺过一把强弓,虽说大雪夜,视线极差, 但她弓弦连震, 仍能做到箭无虚发, 只是刮得她牙根生疼, 脸颊麻木。她的武勇令众人皆为之一振,可就在她连发至第十二箭时, 强弓已经被她扯断。
她正纳罕自己今日怎么这样力大无穷,竟能把弓弦扯断, 随后她身侧的一名士兵亦是崩断了弓弦。另一人挥舞战刀砍向登城柔然兵,刀身竟当场崩裂。
冯般若来不及赶往, 便是李自秋上前, 将那柔然兵一脚踹下城墙。这样下去不成, 冯般若望着城门下络绎不绝企图登上城墙的柔然兵,忽地问:“有火油吗?”
张崇挤过来道:“有。”
“往下倒。”她道,“再扔火把下去,把他们的登城梯全给烧断。”
“可是那样我们的城门也会烧着的啊。”有人反对道。
“我们这样的兵刃。”冯般若几乎被他气笑了, “还有别的办法吗?本来守城的人就不够,武器又还不如赤手空拳。这样下去,朔州城坡已经是必然了。”
“可是……”
“没有可是。”她道,“城里还有这么多百姓,他们手无寸铁,还在过年。”
良久,张崇叹了口气:“听王妃的,拿火油来。”
好在火油还不算白玩儿,都能点得着,片刻之间,整个城门陷入一片熊熊火海。众人被迫撤下城门,在城门之后等待。
“倘若一会儿大门被烧开了怎么办?”有人发问。
“那就要靠肉搏了。”冯般若在兵器箱处拣选了半天,仍没有特别结实的。她仰头看见了一身素衣的郗道严,立刻问他,“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郗道严脸色比风雪更白,他剧烈地咳嗽着,艰难道:“怕是不成了。先前出去的斥候如今音讯全无,眼下这个境况,又派不出新的信使。”
“快,通知百姓撤离。”冯般若转头看向张崇,张崇深深地看她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城门绞盘已经微微震动。烈火固然烧灭了一片通道,可是也给了柔然人取攻城门的可乘之机。就在那一刻,沉重的城门被人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柔然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入。
“完了……”一名老兵看着涌入的敌骑,喃喃道,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冯般若如同疯虎,刀光过处,残肢断臂飞舞,硬生生在乱军中杀出一条血路。但她救不了所有人。
张崇为了掩护一批百姓撤退,独自一人断后,身陷重围。他浑身浴血,左冲右突,长枪如龙,接连挑翻数名柔然悍骑。然而,寡不敌众,一名柔然百夫长趁机从侧面突入,弯刀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下!
“张校尉!”冯般若嘶吼着,想要冲过去,却被更多的柔然兵死死缠住。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崇的背影晃了晃,手中长枪坠地,最终缓缓跪倒,又被乱刀淹没。
那一刻,冯般若感觉有岩浆冲破她的心脏,绞着她,烧灼着她,流到血管里就变成了熊熊的火焰。烈焰从她的眼中流淌出来,从她的手中迸裂出来。她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也被火烧着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连受伤的地方都只觉得滚烫。
天明时分,双方都死伤惨重。柔然骑兵不得已撤出朔州城。城门上的大火已经熄灭了,整个城关都被烈火烤得黑洞洞的。当日,朔州城就组织了匠人修缮城门。
冯般若左手和右侧腰部都被人砍中,只是运气好,没有伤到要害。北海郡王府的女医给她止血包扎,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抱着膝盖,坐在软榻上,眼前满是昨夜冲天的火光,一动不动。
她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郗道严气色也不好。他虽未伤到身体,如今整个人却单薄如一个游魂。他将刚煮好汤药递给她,出言宽慰:“非战之罪,是人心之祸。”
冯般若一动不动。
“个人的勇武,在国蠹与战争的碾轧下,渺若尘埃。”郗道严看着她,眼中缓缓地闪过一点无奈的神情,“柔然此次进军,路线精准,时机刁钻,必定有内应。若无人与之勾结,朔州绝无可能如此。”
“内应是谁?”她听见自己问。
“我不知道。”郗道严轻咳了两声,随后道,“只是时至今日,我派去他城求援的斥候仍然杳无音信。或许……朔州如今已经被舍弃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回北海。”他道。
“这样的事情在北海日日都在发生。”他轻声道,“北疆兵强马壮,如何不惹人注目?陛下早有将北疆所有的兵力收为己用之心,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整个北疆上下一盘散沙,各自党争、弄权,早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北疆了。”
“回北海就有用吗?”冯般若问他。
“至少,整个北海郡国还是我说的算。”他道。
冯般若问:“那我们就要舍弃这些子民,这些百姓吗?”
“将百姓疏散出朔州城吧。”他低声道。
“我不要。”
“既然北疆没有一个能收拢全部兵力,让大家齐心的人,那我就做这个人。”
她道:“我要投军。”
“我不能只做一个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
“我要做执掌军队、重整山河的将帅。”
她声音虽轻,但是一字一句无不令人振聋发聩。
“别人做不到的,就由我来完成。虽说我一直恼恨这个身份,觉得这个身份束缚我,可是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身份也是我的武器。”
“武器,原来不止是刀弓箭矢。”
郗道严凝望她,良久叹了口气。
他拿起绢帕,一点一点擦干她脸上的血泥。她是这世上最闪耀的一颗明珠,不该有半点污浊的东西沾在她的脸上,落到她的心里。
可如今她却要将自己投入到无尽的污浊中去,投入到无尽的阴谋诡计和算计之中去。
但即使如此,明珠也依旧是明珠。明珠即使在举世最黑暗之所在,也能迸发出咄咄逼人的光彩。
半晌他道:“好。”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都会帮你拿来。”
冯般若仰头看见他,睫毛微微颤动,许久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渐渐垂到腮边。
他情不自禁为她拭去那滴泪。那滴泪落在她脸上,却仿佛一路上流进他的心里去了。他的心被她那一滴泪融化,从冰雪皑皑的荒原,逐渐转暖,变成她想要看见的,草木葳蕤的北海。
北海国的国都在清河县,距离朔州大约只有六七日的脚程。李自秋在这里和他们分别,他要联络水镜堂的弟子来到朔州,和北海郡国的兵力一并镇守朔州城。冯般若则跟着郗道严一道去往清河县。
她如今仅有一腔孤勇,留在朔州也是无用。何况她伤得虽说不重,但想恢复如旧,也需要精心调养。
这个新年就在一派兵荒马乱之中匆匆翻过。冯般若在前往清河县的马车之中辗转醒来,看见漫天素白的烟气。侍女将半截火烛钉在马车内部由黄铜钉死的镂空隔板上,光影倒旋,使那灯擎上的牡丹花盛开在她的头顶。
另有人给她递上一碗糖蒸酥酪,她垂下脸默默吃了,抬头看见夜幕降临,整片天地都被粉红和青蓝交织浸染在一起。
冯般若问:“还有几个时辰?”
“再有半个时辰。”
她想要从马车之中坐直身体,无奈只消她一动,浑身便隐隐作痛。她白着一张脸坐直身体,任由寒风吹散她胸中郁结的愤懑。北风卷地,百草摧折,连同昏暗的夕阳在她脸上映衬出隐隐的雪光。
夜幕降临后,车队进入清河县。如今还在郗谦的丧期之内,夜间家家摒灯闭户,素白夹道。举目望去,整个清河县里尚且亮着灯的就只有明王楼了。车轮轧轧,自青石板上颠簸地经过,每隔几丈便有仆佣提烛引路。不一会儿,前边的马车停了。冯般若看见郗道严下了车,随后有个中年男子将他抱搂在怀中,正掩面而泣:“好孩子,好郎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提灯侍女无不恸哭掩泣,悲凉之情溢于言表。
等他们哭够了,郗道严走过来请冯般若下了马车。她仰头望去,眼前便是郗谦苦心经营多年的北海郡王府。有一座三层小楼首当其冲,两径布了水塘假山,在庭燎中灼灼生光。仆佣们慢慢从门外涌入,填充起偌大的庭院,因此整个明王楼愈发变得明亮、富有生气。只是庭院里的人彼此都一言不发。
郗道严将冯般若就安置在青阁之上。青阁在明王楼的最顶层,风光无限好,身后徐徐环一道水,晚上楼里燃灯,映在水波上便通透无瑕,宛若龙宫一般。
连日风雨颠簸使得冯般若身上境况江河日下,浑身都像散架了似的。她倚在象床之上默了少顷,这才有兴致左右环顾。只见身前身后的陈设均是金丝楠木所制,玉雕山水屏风在月色之下折出青光。这个明王楼修得极好,便是皇宫都难以比拟的了,可见郗谦当年为了扎根在北海郡国费了不少功夫。
但冯般若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她勉强觉得此处还算舒适,愿意在这里休养一阵,只是才刚要睡下就听见廊下传来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
“你们听说了吗,世子自上京带回了一个女人!”
“听说了,好像是个漂亮女人。世子没说她的身份,想必只是在上京城中相熟的花魁粉头而已。”
“可我看世子待她敬重极了。”
“或许只是没得手而已。”——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65章 女子暗卫 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
冯般若勃然大怒。
她纡尊降贵住进明王楼, 乃是郗道严三催四请的结果,也不是她情愿来住的。她不自持身份摆架子, 已经很不错了,谁知竟还被人在背后这样说。
她推开窗,只见是几个衣穿浮艳的女人就着月光正站在廊下。她冷着脸,目光从这几人脸上一一刮过。这几人能在此地非议客人,身份倒是成谜。冯般若见她们脸蛋身段生得都好,衣衫打扮也不像是寻常的侍女。月光色冷,为她面容镀上一层冷艳的寒光。
那几人还在底下议论她。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竟然让世子如此痴迷?”
“我听底下人说,她长着一双猫儿眼睛,只是年岁尚小, 姿容尚且不显。”
“原来世子喜欢这样的调调。”
说罢几个人一齐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个人说了什么, 大家一起哄笑起来。在这穿堂的笑声中, 有一支羽箭破风而来, 铮铮钉在身在最里那女子鬓发旁,射穿她发上一朵素色的绢花。
几个女子登时花容失色, 迎着月光,看见窗框上坐着的少女。她身上是青色的妆花团龙纹锦袍, 头上梳着双髻,手中挽弓, 却并没有搭箭。确然是一双纯然清澈的大眼睛, 然而眉眼微压, 合着她面上阴晴莫测的神情,难免教人觉得不寒而栗。
等众人屏住声息,不敢讲话了,她适才开口。
“敢在这里妄议我, 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几个女子彼此环顾,一时讷讷无言。
冯般若自己问完这个问题也觉得不妥当。她是计划要在北海郡国投军的,没拿出个成绩之前,她的身份不好教外人知道,那反倒对她自己不利。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
“你们又是谁?”
好半天也没人回话,冯般若等得有点不耐烦。
她从腰边抽出一根新的羽箭,五指在冰冷的箭镞上轻轻一弹,弓箭发出细微的铮鸣,随后作势将羽箭搭在弓上,微眯起一只眼,眸光竟然比箭光还冷,箭尖瞄准其中讲话最难听哪个的额心。
不等她松开弓弦,那个女子便惊恐地喊一声:“娘子饶命,妾等是老北海王的姬妾,娘子客居于此,怎好随意斩杀世子的庶母!”
老郗谦倒是风流,生前纳了这么多妾。可无论他生前再风光,如今也只是一把枯骨,一抹灰尘了。
冯般若挑眉:“既是郗谦的姬妾,不为你们老郡王守灵,深夜在这儿是想干什么?”
“妾等就住在这边的角房中。”那女子解释道,“庭院深深,每夜睡前妾等就会聚集在这儿谈天,并非存心冒犯娘子。”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追究你们在这儿嚼我的舌根了?”
那女子立刻道:“妾等不敢,只是妾等并非存心冒犯,不如就把这事儿交给世子去处置呢,想必世子一定能给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你把事情推给郗道严去处置,他想必也不敢冒犯你,总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尔等想出这么个主意,无非是自己不愿赔罪,推给旁人来做罢了。”冯般若嗤笑,“今个儿我算是见识了,举世再没有这么霸道的妾室。可惜郗道严惯是好性儿,我却不是。”
众人尚且仰头在看,那青衣少女尚且半倚在窗棂上,可只在眨眼之间,她竟如一片鹅毛般飘然落地,如鬼魅似的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张脸白皙如瓷,不掺半分血色,反倒衬着那双眸子亮如寒星,黑漆漆地嵌在脸上,黑的发、黑的眉、黑的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杂色,不免生出一种凶戾之感。
“舌头既然这么不听话,”她的声音也仿佛是地狱中的鬼魅,“不如拔了清净,你们说呢?”
“妾等并非有意冒犯。”先前跟她说话的那女子脸色刷白,额角已经沁出冷汗,“只是想起自身际遇,心中郁结,才口出妄言。”
旁边另一个白衣女子也怯怯地接口:“是啊,如今郡王府凋零,世子体弱,前途未卜。我等如同无根浮萍,眼见娘子这般人物,心中既是羡慕,也是自伤,这才失了分寸。”
冯般若的箭尖依旧指着那女子,空气凝滞如冰。
那女子冷汗涔涔,却忽然闭眼颤声道:“倘若娘子今日怀恨在心,非要杀我不可,那便杀了我!我阿耶十二年前就是死在柔然人的箭下,如今我也死在娘子箭下,到下面去见了他,也算知道被人一箭射死是什么滋味了!”
“黑水河?”冯般若的箭镞微微偏了半寸,“你是军眷?”
“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我阿耶乃是前锋。”
冯般若再仔细打量她。适才她头上戴花,冯般若还没觉得如何,如今那朵花没了,这才发觉她眉目硬朗英气,确实不似一般闺阁出身。
见她这句话为自己争取来了片刻空档,另外几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道:“娘子息怒!四娘的阿耶是斥候营韩哨尉,我兄长是前锋营百夫长……我们都是老郡王旧部的家眷啊!”
如此冯般若更觉得郗谦不是人了。自己的部下战死,只留下这么一个小女儿,他竟也垂涎人家的美貌,要把人家纳进府里做妾。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真是作孽。
冯般若略有动容,却不等她收回弓箭,那几个女子已经纵身暴起。可见她们平素是有功夫在身的,六人结阵,竟也和她打得有来有往。只是冯般若到底技高一筹,这样偷袭也没奈何得了她,最终还是她将几人逐一击败在地上。
“原来如此。”冯般若轻笑出声,“斥候之女,百夫长之妹?想来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在这里嚼舌根还不够,竟然还要对我动武。可见郗谦素日是如何治军的。”
“你们父兄的骨头还在北境埋着,你们倒甘心老死在这四方天井里?”
她嗤笑一声:“连你们身上这身武艺都对不住。”
此六人登时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良久之后,韩四娘问她:“不甘心又如何?难道我们能像娘子这样挽弓纵马吗?”
她眼底烧起一团困兽般的火焰。
“我阿耶牺牲前,我只有六岁,什么都不懂,从小是老郡王收养我,给我一口饭吃,教我练武。他说我阿耶没有儿子,我便要撑起这个家的门楣。可事情最后变成怎么样了?老郡王已死了,朝廷不再把我们当一回事儿,倘若不嫁进北海郡王府,从今以后,我一介孤女,又当如何?”
“我嫁进来,虽说只是做妾,可世子从此会照顾我世上仅剩的亲人,会给她们优渥的生活,能够让我过上一点好日子。我也不是自愿嫁进这里的,可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为什么没有?”冯般若解下自己的箭囊抛过去,箭矢哗啦啦散在雪地上,“朝廷不仁,你们就坦然领受,不想一点办法,难道你们的命运就真一点不在自己手中?”
她故意停顿,看着雪光映照下那些越来越亮的眼睛。
“我见你们武艺不差,胆识也不错,若有想要换个活法的,就拾起箭来找我。”
走出很远后,她听见身后有人窸窸窣窣地说话声,有人踩过雪,缓缓捡起一支箭。
这夜冯般若睡得不错,第二日江碧同就已经摸熟了北海郡王府,上上下下都认识她了。冯般若却闭门不出,中途江碧同带着女医来给她换过一次药,终于快要结痂了,伤口四周抓心挠肝的痒,又不能挠,只好闷头睡大觉。
到了下午实在睡不着了,心里痒痒的在长草,冯般若只得起来,坐起来却瞧见屏风后有个手中持卷的人影。她正要问是谁,却忽然岔了气,不免咳嗽起来,随后他起身为她倒了杯茶。
她看见他手中端着茶杯隔着屏风,和她相对而立,却不敢进来。此刻没有外人,冯般若倒也没那么在乎男女大防,因此道:“你进来。”
他果然进来了。
回到北海郡国之后,他仿佛气色都变好了。昔日穿在身上的斩衰重孝已经换下去了,身上只穿着月白色的褂子,里头是素白的锦缎,头戴金冠,略中和了他身上平素教她觉得柔弱可怜的部分,显出一点端正华贵,唯一不变的,便是他相貌依然漂亮的勾人心魄。
“你今日倒是不忙了?”冯般若问。
“我听人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他避而不答,转而道,“是我思虑不周,我已经将她们都挪走了,此后再不会有人打搅到你了。”
冯般若听见他在谈及他那几个庶母时略显冷淡,还觉得挺好玩。想必是他那几个庶母平日里也是刁蛮跋扈,他不堪忍受,所以才会如此,一时只是觉得有趣。
“这几个女子不是一般的姬妾。她们大多都练过武,且不是在自己家中练的,都是你阿耶教的。你阿耶为什么要组织这一群小娘子练武,是因为他早就有意组建女兵吗?”
“并非女兵。”他道,“阿耶是想培养一支暗卫。”
“暗卫?”冯般若问。
“是。”他道,“十二年前,黑水河之战,是北海与柔然之间近五十年里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死伤过万,留下了不少孤儿。我阿耶在那次战役之中亲自领兵作战,受了重伤,此后落下了惊厥之症,日日睡不安稳,总担心有人要刺杀他,所以他的亲兵每日守在窗外暗中保护。”
“只是他的亲兵多是男子,整日粗手笨脚,还出现过当值时玩忽职守,饮酒作乐的先例。阿耶大怒,处置了这些人以后,便想培养一批女子亲兵。你也知道,女子暗卫日后转成细作执行隐秘任务也容易,所以他就在这些孤儿里选了一批品貌端正、略有天赋的孤女。”
第66章 弓角卫队 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
“只是还不等他的这支亲卫队训练完毕, 他就已经重病缠身,无力进行后续安排了。前两年, 这支女子亲兵还引得了陛下的注意,派人来北海调查具体情况。阿耶为了不使陛下猜忌,只好遣散这支亲兵,不愿再留的,他就给了笔嫁妆送了出去,愿意留下来的,便被他纳为姬妾,借此名义留在府上。”
冯般若问:“那自从你阿耶死后,她们岂不是就没活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