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没得干。”郗道严反而失笑,“阿耶死时我答应了阿耶, 要好好待她们, 安养她们的家人。既如此她们也该为我做些事情。这些日子就一直在为阿耶哭灵。”
“百日都出了, 还用哭灵啊。”冯般若不免露出些奇怪的神色。
他笑道:“总之闲着也是闲着。”
“她们的武艺还可以。”冯般若道,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把这几个人给我。”
“您不气她们了?”郗道严问。
冯般若道:“我如今也不妨给你交个实底。我要做将帅, 手下不能没有女兵。我来北海郡国的路上也一直在思考这个,倘若是像征男兵一样, 那怕是征不到什么人,就算征到, 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成绩。所以我想要找一些有底子的。你这几个庶母, 我还是挺满意的。”
“若您想要, 拿去就是了。明个儿一早,我就让她们来找您报到。”
“她们肯听你的话?”冯般若狐疑。
“不听我的,又去听谁的?”他反而道,“您尽可放心去使唤, 不必担心她们不听话。”
冯般若将信将疑,末了她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既要投军,做出成绩之前,也合该给自己取一个化名。你有什么想法么?”
郗道严则问:“您对这个化名有什么要求?”
冯般若摇头:“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得去,朗朗上口就得了。”
郗道严想了想,道:“您既要取化名,仍然姓冯,是否太过招眼?不如就改姓马。”
“可以。”
“既然如此,万物因缘聚散,无恒常之真,能照见此者,即是般若。”他垂下头,若有似无地瞥过她的眸子。
她仰起脸,兀地脱口而出:“慈观。”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
北海郡国地处极北,天黑得很早。冯般若只觉得才跟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侍女沉默地走过来为他们布菜,越是寒冷的地方,日常吃的东西便更粗重油腻些。冯般若很快就吃惯了,只是因伤重无法出门锻炼,无端端囤积了很多热量未能消耗掉,不由觉得很痛苦。
郗道严不能逗留得太晚,吃过晚饭就走了。等冯般若在屋里研究了一会儿堪舆图,随手从门口处传来轻重不一的敲门声。
冯般若猜出来人是谁,于是扬声道:“进来。”
果然是韩四。她三更天提着灯笼站在阶前,旧箭双手奉还:“娘子,我来了。”
“当年我选在老郡王麾下做他的亲卫,那也是我真正想做的事。”她如是道,“我从没想过想做一个深宅大院中的妇人,见识过外头的广阔天地之后,这样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就关不住我了,是不是?”
冯般若问:“你叫什么名字?”
“韩紫英。”她道。
灯笼光晕照出她眉骨一道淡疤。她从不是笼中之鸟,为此她付出了鲜血、汗水、青春美貌。她此前不曾在意过,此后也不会在意。
冯般若道:“若是跟着我,会面临很多既危险又困难的事。”
“没关系。”她道,“我不怕死。”
“倘若你能坚持下来,我也会给你举世无双的回报。”冯般若向她允诺,“这样的荣光,目前还没有女人得到过,但我相信或许有一天,你能得到。”
第二夜来的是柳青。她不仅带来箭,还抱来裹着蓝布的本子,翻开是密密麻麻的粮草核算记录。
“这是我等身为老郡王亲卫时的开销账册。”她声音又细又清晰,双目似水,柔柔地望着她,“养二十人的小队,每月需粟米十五石,若混入薯干可省三石。娘子可以参考。”
冯般若略翻了几页,随后夸了她一句:“不错,心很细。”
“我没想到你会是第二个来找我的。”冯般若又道,“你是听了郗道严的安排吗?”
“世子的安排固然无人可以违逆,但我来找娘子,也是我自己的心意。”她缓缓道,“我听韩紫英说,娘子允诺她一腔抱负,我亦有想要实现的东西。”
冯般若听她说这些,竟还有点震惊:“世子,你们竟还听他的话。”
柳青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反应了过来,解释道:“或许世子在您的眼中不是这样的人,或许您觉得他和善、守礼。可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断不只是这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冯般若追问。
“世子年幼时。”她回忆道,“舞得一手好枪,小小年纪就跟着老郡王上战场,一言九鼎,违令必斩。可惜了,后来差点死在疆场,落下一身毛病,自此以后性情阴晴不定,对我们从没有一点好脸色。”
“他应当非常爱重您。”柳青道。
“我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一人这样。”
冯般若听她说这话却不以为意。她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将郗道严对她的敬重当作是爱慕也是有的,以为她所倚仗的不过是些镜花水月般的东西。可她不是,她知道,郗道严想要得到的也不是。
此后几日,陆续又有几个女子来叩她的门。其中有人擅医药,有人擅弓马。冯般若也考量过每个人的本事,到战场上也是有自保之力。如今她麾下被她以这种慢吞吞的形式招来六个人,再算上江碧同,已然是一支七人小队。冯般若约见了郗道严,为这支女子卫队制定了详细的训练计划,要求她们即日起开始操练。可惜她身体还未好全,不能跟随。
北海国的冬天真长啊,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仍是冰封雪盖。
冯般若这一养伤,就养了一个多月。如今她拿出戎装,竟然都感觉衣裳小了。她长高了,也略胖了一点,只好赶做新的。连她自己也不由觉得这些日子以来长得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但能长得人高马大的,也是好事,冯般若并不为此感到困扰,只是得反复劳烦北海郡王府上的绣娘。毕竟为她制衣,每次总不能只制一身吧。
等她都筹备好了,整个北海郡国总算有了一点开春的意思。
她如今还没有正式投军,只是在练兵阶段。经过了这一个多月,她手底下的人已经从起初的七人扩充到了十二人。这十二人除了江碧同,都具备基本的个人素养,冯般若计划通过一次真刀真枪的演练试试她们的实力,也好为她投军造势。没多久还真就被她给等来了。
有一支小队在巡逻时遭遇柔然埋伏,被围困于一处山谷。
消息传回,郗道严便请冯般若到议事厅去细聊。两人在沙盘上略一推演,便有了主意。这支小队被困在清河县外七十里的一处狭长山谷,对方是在山谷之内埋伏包抄的。但山谷地势特殊,若是冯般若神兵天降,占据制高点后再绕背包抄,胜算极大且不算太危险。时间紧迫,冯般若立即点齐她的十二人亲兵,又从郗道严手上领受了一支二百人小队,连夜开拔。
夜色如墨,风雪未停。冯般若率领二百精锐,悄无声息地没入茫茫雪原。队伍衔枚疾走,马蹄包裹厚布,除了风雪的呼啸,几乎没有分毫杂音。
冯般若一马当先,韩紫英与另一名身手最好的女兵紧随其后担任副手,柳青和江碧同负责核对地图与方位。郗道严站在城楼上,望着那一小队人马融入黑暗,寒风侵袭,他情不自禁轻轻咳两声,眼中却并无太多忧色。
老仆跟在他身后,追问:“郡王这些日子联络柔然,刻意将那支小队的动向卖与他们知道,就是为了马娘子?”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
郗道严将手中的丝帕从自己嘴边挪开,随后转头看向他:“你该知道,兹事体大。”
“是。”老仆肃然道。
“只要能求她平安,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良久,他又道,“我不想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又不得不让她立功,眼下我只有这个办法。”
次日黎明前,目标山谷之外。
冯般若勒住马缰,抬手示意队伍停止。远处山谷的入口隐约可见,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内里寂静异常。
“韩紫英,柳青,随我上前侦察。其他人原地待命,保持警戒!”冯般若低声下令,身后三人随她一同下马,借助岩石和枯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山谷一侧的制高点。
顺着稀疏的树林向下望去。只见谷底确有数十名被困的己方士兵,依托几块巨石构筑了简单的防线,外围则有近百名柔然游骑在不断骚扰、试探,箭矢偶尔破空,引得困守的士兵一阵骚动。柔然人显然认为胜券在握,并未全力进攻,而是像围猎般,慢吞吞地消耗着猎物的体力和意志。
山谷呈葫芦状,入口狭窄,内部稍宽,但两侧山势陡峭,尤其是她们所在的这一侧,虽然难爬,但一旦占据顶端,便可俯瞰整个谷底。
“果然如郗道严所料。”冯般若心中大定,退回潜伏点,迅速下达指令:“韩紫英,你带五名女兵,以及一百五十名精锐,绕到山谷另一端,听到我这边响箭为号,便从侧翼猛攻敌军后阵,制造混乱!”
“柳青,你带剩余五十人,在此处山谷入口附近埋伏,多设绊马索、陷坑,若敌军溃逃,务必截杀!”
“江碧同,你们几个随我,带领剩下的人,攀上此处制高点。”
第67章 义民壮举 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
众人领命而去。冯般若带人穿过攀爬陡峭覆雪的山壁, 寒风如刀,岩石冰冷湿滑, 险象丛生。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冯般若一行人成功登顶,悄然占据了绝对有利的位置。
谷底的柔然人对此一无所知。经过前一个夜晚的对垒,此刻柔然人疲马倦,正在原处休整。时不我待,冯般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拈弓搭箭,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咻——嘭!
早已迂回到位的韩紫英部,如同猛虎出闸, 从柔然人毫无防备的侧后方发起了雷霆猛攻。箭雨倾泻, 刀光闪烁, 瞬间将柔然人的阵型搅得大乱。就在同一刻, 占据制高点的冯般若也下令放箭,密集的箭矢从天而降, 底下的柔然部队登时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杀!”谷底被困的士兵见到援军,绝处逢生, 士气大振,虽事前并非通气, 但在此刻, 仍是发起了反击。
柔然人猝不及防, 腹背受敌,又遭到来自头顶的打击,顿时陷入极度混乱,伤亡惨重。首领见势不妙, 试图向谷口方向突围。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柳青等人精心布置的陷阱。绊马索拉起,冲在前面的柔然骑兵人仰马翻,紧接着陷坑和密集的箭雨又给了他们当头一棒。突围瞬间变成了溃败。
战斗很快结束。柔然游骑大部被歼,少数残兵狼狈逃窜。
冯般若带人从山顶下来,与韩紫英、柳青汇合。女兵们虽然个个脸色发白,有些人身上还带了轻伤,精神状态颇佳,每一个都抬头仰望她,双目在血与火之中绽放出幽幽的火光。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带上俘虏和战利品,撤退!”冯般若道。
“是。”众人齐声应道。
冯般若第一次带兵出征便逢大捷,心情畅快不已。由于从始至终没有真刀真枪的和柔然进行搏斗,即便是此前从未见过血的娘子军也勉强可以接受。大家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炽热,她原本只是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能像今天这样,指挥一支部队,又在沙场之上如此神勇,任谁都觉得难以想象。
回城以后,郗道严正在庭院中等她。
今日一早,庭院中又下了一层薄雪。院子里的红梅开了,为阴沉沉的天色点染出一丝明艳和萧楚。郗道严正在廊下看花,身上披着石青色的鹤氅,愈发显得他面色青白如玉,宛如个冰肌雪塑的美人,仿佛风一吹,他便会跟着一起消散了。
听见她走向他的脚步声,他迟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去隔壁院子里摘了一朵花。
“是,很顺利。”她笑道。
隔着满院白雪,两人相视无话。雪片如同鹅毛一般飘散在金玉回廊之间,也落到她的头发、眼睫上。大地上无数浮华、焦躁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都被大雪给埋葬了,深深雪色之中,仿佛只剩下她,和一树梅花。
良久他咳嗽起来,冯般若这才上前搀扶他。郗道严咳了一会儿,随后牵着她的衣角,领着她慢吞吞地走回花榭之中。穿过屏风,有侍女分别走到屏风的两侧,各为他们换下了被雪打湿的衣服,随后纸屏被人撤掉,两人相对而立,好像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仍和过去一样。
但也有些东西已经完全不同了。
冯般若走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沙盘。那里是整个北疆的各处城池、高山、河流、湖泊和深谷。再过不久,她会一人一马,一一丈量过这里的每寸土地,每一寸土地也都会印上她的马蹄、汗水,甚至鲜血。
郗道严道:“今日您带去的是我的二百私兵,他们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您要投军,他们不能同行。但是无妨,我已经都计划好了。”
“明日一早,您救下的那支小队的队正会来明王楼。他会当面回报我昨夜您的义举。我随后会以义民之名嘉奖予您,并将您投入清河大营,委以校尉之职。”
冯般若迟疑:“我才来,你就给我校尉之职,会不会有人不服?”
“所以才需要有人到处去宣扬您的义举。”
他道:“这是明日队正才能前来汇报的原因。”
冯般若想了想,做校尉,总比她从小兵开始做要节省时间,因此她自然应下了。
随后郗道严又叮嘱她:“清河大营条件艰苦,您可按照计划在清河大营施策。但有一点,为了使您更好立威,我就不能出面了,一切都需要靠您自己。”
“没问题。”冯般若满口答应,“我搞得定。”
郗道严又道:“每日戌时,需要您来明王楼找我。”
“为什么?”冯般若问。
“为人将帅,和做兵卒不同。”他道,“治军之术亦需要长期历练,我多少比您多上过两次战场,我在,您会少走些弯路。”
“好。”冯般若应下。
“今日以后,您就不再是冯般若,而是马慈观。”
“我会竭尽全力辅佐您,帮助您,能让您在最短的时间成为一统北疆的将帅。”他向她承诺,“在这个过程中,您或许会受很多苦,但我向您保证,您所经受的一切,我都会与您一同领受。”
冯般若有些不明白他的话,但仍然点了点头。
“好。”
郗道严的计划有条不紊地继续推行。第二日,当日被冯般若救下的那个队正声泪俱下地在郗道严与臣僚议事的时候,将义民马慈观的壮举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他说完了,众人甚为震撼。
“没想到一个少女,竟能勇斗柔然□□!真是非同凡响啊!”
“这少女英武非凡,倘若泯没在民间,岂不可惜?”
“请郡王无论如何要寻到这位少女,我们北海大军,正需要她这样的人才。”
……
在一众溜须拍马之中,也难免传来一些耿直的声音。
“可她是个女子,如何能进军营当兵呢?”
北海郡都尉事立刻正色斥责他:“女子又如何!这样英勇的女子,岂不胜过十个男子!我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另有人也道:“是啊,现如今我们北海郡国家家从戎,年轻男子每年都有伤亡,回乡以后又无法从事生产劳动。既然如此,如有勇武妇人可以英勇上前,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将其拒之门外呢?”
说着还有人当场跪下向郗道严请命:“请郡王下旨表彰这位义民,并将其纳入清河大营!”
大殿中心的郗道严将面目隐藏在冠冕之下,底下众臣屏气吞声,静候他发话。繁复华丽的冠冕遮住他,一时连他的眉眼都看不见,仿佛掩藏在青珠冕旒之下是一张没有五官的瓷白的脸,整张脸上只有殷红的、凉薄的唇。而那张嘴唇一张一合,弹指间便要杀人。
良久之后他微微笑了,在没有面目的一张脸上掀起一个欣慰的弧度。
“好,那就依你们所言吧。”
他道:“本王也想看看这样一位神奇的女子,能在清河大营中成什么事。”
“郡王贤明。”
再过两日,冯般若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里,一脸莫名其妙地被人引入了清河大营。郗道严没有亲自出面,只有一大帮她不认识的小官围着她吹捧。
“马娘子真是少年奇才啊,没想到竟然这样年轻。”
“我们整个北海国所有的年轻人都该向马娘子学习,我提议明个儿也让马娘子去公学里给年轻人们上上课,好好教导教导他们。”
“你们都叫错了,以后该叫她做马校尉。马校尉即日便要入清河大营中领军射声营,麾下二百余人,我等还要靠马校尉多多关照啊。”
“这几位就是马校尉的姊妹吧?果然个个品貌非凡,今后要请各位姊妹多多关照啦。”
即便昔年在上京城,也没有人曾这样吹捧过她,冯般若不免有些飘飘然。等送走了这些小官,冯般若上前领了属于自己的二百个兵卒,就来到校场上。清河大营位处北海郡国腹地,专司拱卫郡王府、弹压山匪,兼护商道之职。营垒依漯水而筑,夯土为垣,外掘三重护营堑,内分五校营区。
屯骑营列阵于东,其卒皆佩环首刀、跨汗血马,善奔袭;步兵营据中,卒持长戟、负橹盾,专司营垒戍守;越骑营屯西,善骑射,常巡运道,防劫盐之寇;长水营扼渡口,备楼船十艘、走舸二十,专护漕运粮秣;最后便是冯般若所在的射声营,隐于密林之中,卒皆轻甲劲弩,善伏射,为奇兵之用。
营中共有兵卒三千二百,每季度更番休整,有时候和柔然关系紧张便会增募流民精壮,临时扩至五千余。跟上京城比不算多,但是相比正常边疆重镇而言,则显得少得可怜。
冯般若想组建的正是一支轻甲骑兵。她麾下将来远不止这十二个女子,未来若真让这些女子持长戟上阵杀敌,恐怕能胜任者寥寥。可轻甲骑兵不同,常做奇袭使用,立功快,对将士的要求也多以敏捷轻快为要。
如今她巡视自己这二百个兵卒,只见个个面黄肌瘦,站都站不稳,何谈上阵杀敌呢?她不禁蹙眉。
只是她看着这些兵卒发愁,这些兵卒看着她也发愁。
本以为要来的义民校尉会是一个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不想如今来的竟是一个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她手上连多个茧子都欠奉,如何带着他们上阵立功呢?众人难免沮丧,个个垂头丧气,视她精心准备的动员讲话如无物。还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士气低迷到了谷底,连她身后的女兵们都感受到了这股消极的气氛,一个接一个地蹙起了眉头。
第68章 练兵有道 我早知道,您一定做得到。……
冯般若将台下的一切尽收眼底。此刻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用, 在军营里,比的还是谁的拳头硬。
她抬起手, 指向校场边缘那排练习用的石锁里头最轻的也有五十斤,最重的足有百斤。
“你,你,还有你!”她随手点了前排三个看起来最为高壮,眼神也最为桀骜不驯的兵卒,“出列!”
三人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
“拿起石锁,绕校场走一圈。”冯般若命令道。
三人面露难色,其中一人勉强抱起一个五十斤的石锁, 走了十几步便气喘吁吁, 不得不放下。另外两人尝试去抬更重的, 更是脸憋得通红, 步履蹒跚,没走多远就宣告放弃, 站在原地,满脸臊红。
校场上响起一阵细微的嘘声。
冯般若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缓步走下点将台,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径直走到那最大的百斤石锁前。她没有像男子那般扎马沉腰, 只是微微俯身, 白皙修长的手指扣住石锁的把手, 腰腹微一用力。
在两百双骤然瞪大的眼睛注视下,那沉重的百斤石锁竟被她单手稳稳提起,紧接着,她手臂一挥, 石锁被轻松地举过头顶。
整个校场,瞬间鸦雀无声。
她扛着石锁,步伐稳健,速度甚至比刚才那三人还要快上几分,轻松地绕场走完一圈。回到原点时,她面不红,气不喘,随手将石锁丢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她目光扫过全场,看着那些几乎要惊掉下巴的兵卒:“有谁不服?可以上前来跟我练一练。举个石锁不算什么,我今个儿第一天来,不治你们操练懈怠之罪。”
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先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低低的惊叹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冯般若不再多言,足尖在地上轻点,她也不必回头看,仿佛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飞到点将台上,随后,声音陡然拔高:“还有人不服么?倘若不服可以上前来,我陪你练到服气为止。”
“亏你们还是军士,做出这副臊眉搭眼的样子给谁看?你们不觉得丢脸,我还觉得丢脸。这里是射声营,不是难民场。”
“力气,可以练!身体,可以养!”
“我马慈观,别的不敢说,但能让你们吃饱饭,能让你们穿上暖和的衣服,能让你们拿起像样的武器。”
“至于能不能把你们练成一支撕开敌阵的箭。”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渐渐抬起来的脸,“那要看你们自己,有没有这个种。”
她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苍穹,厉声喝道:“告诉我,你们是想继续当任人宰割的绵羊,还是想跟着我,成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猎鹰?!”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微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响起:“……想……想当鹰!”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汇合成一片虽然参差不齐,却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嘶吼:
“不要任人宰割!想当猎鹰!”
“既然想当猎鹰。”冯般若道,“那就跑起来,别在这儿站着不动。下肢无力如何骑得动马,双手软弱如何拿得稳弓?把你们的看家功夫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凌空抽响,发出清脆的爆鸣,惊得前排几个兵卒一哆嗦。
“所有人听令!”江碧同适时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地重复冯般若的命令,“绕校场,二十圈,现在开始。”
哀嚎声尚未出口,冯般若冰冷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最后跑完的二十人,今晚没他的饭。”
饥饿的威胁远比任何鼓舞都更有效。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如同被驱赶的羊群,开始混乱地向前奔跑。起初的几步歪歪扭扭,喘气声此起彼伏,队伍松散得不堪入目。
冯般若没有站在高台上观望,她翻身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策马跟在奔跑的队伍外侧。马鞭并未真的抽到人身上,但那破空声和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鞭策。
冯般若看得住这些兵卒并非全非庸才,有个别不错的,只是由于长期的饥饿和轻忽呈现出不健康的状态。看来想养好这支兵,她还要花不少钱。
跑到第五圈,已经有人开始掉队,步履蹒跚。
“碧同。”冯般若头也不回地喊道。
“在!”江碧同立刻驱马靠近。
“记下那几个快撑不住的,晚些单独报给我。日后分配口粮,按训练表现来。”
“是!”
跑到第十圈,队伍已经被拉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
冯般若催马加速,冲到队伍最前方,声音穿透风声:“这就跑不动了?柔然人的弯刀可不会因为你们跑不动就慢下来,想想你们饿死的亲人,想想你们被抢走的粮食!这点苦都吃不了,拿什么去报仇?拿什么去挣活路?!”
一番话说得扎心不已,几个原本快要放弃的兵卒,眼睛赤红,嘶吼着又加快了脚步。
终于,二十圈跑完。大部分人直接瘫倒在地,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只有寥寥数人还能勉强站着,但也浑身湿透,摇摇欲坠。
冯般若勒住马,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的人群,没有丝毫怜悯。
“都给我站起来!”她厉声道,“敌人杀来的时候,会等你们喘够气吗?”
在韩紫英等人的呵斥和催促下,兵卒们挣扎着爬起来,队列比开始时更加歪斜,但至少,没有人再敢直接躺倒。
“现在,练臂力!”冯般若指向校场边那些石锁和几捆新削的木弓。
“两人一组,举石锁五十次。举不完的,拉着空弓瞄准半个时辰!”
接下来的训练更加艰苦。举起石锁对于这些虚弱的手臂而言难如登天,拉动弓弦更是让不少人龇牙咧嘴。校场上充斥着粗重的喘息、石锁落地的闷响和弓弦无力的嗡鸣。
冯般若穿梭其间,不时停下指点。
“腰腹发力,不是光用手臂。”
“瞄准时气息要稳,手不要抖。”
她甚至亲自示范,轻松拉开一把硬弓,姿势标准,稳如磐石,令人暗暗咋舌。
当冯般若终于松口,同意上午的操练暂且如此之时,所有兵卒都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但他们眼中之前的麻木和怀疑,似乎被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丝异样的光辉所取代。
对于他们今天上午的表现,冯般若已经很满意了。身体的打磨非一日之功,但她至少已经把这潭死水搅动了起来。这二百人中未必所有人都能坚持到最后,但只要有一个,有一人能撑到最后,她就相信,她能组成一支史无前例的、骁勇异常的轻骑兵。
接下来的日子,北风卷雪的校场成了磨盘。冯般若练兵,不讲花架子,只求实效。
她将有限的粮草分出三六九等,能拉开一石弓的多吃肉,跑完二十圈不倒的加炊饼。韩紫英带着几个女兵手持名册立在旁边,谁偷懒,谁拼命,记得分毫不差。不过三五日,这群原本站都站不稳的汉子,眼里便冒了绿光。不是为了杀敌,是为了那口实实在在的羊肉干饭。
她又令柳青将废弃营帐拆了,缝制成数百个沙袋。天不亮便逼着他们绑在腿上跑山。有人暗中咒骂她是“女罗刹”,可当月末发饷,几个练得最狠的瘦猴竟真领到了双份铜钱,昔日的画饼眼见成了实打实的实惠,便谁都坐不住了。
眼见男兵渐渐步入正轨,冯般若也逐渐开始她的下一步打算。
光着二百个男兵远远不够,郗道严给了她征召女兵一百人的职权。而对于征召女兵,她没有张贴告示,只让旧时军中医管家的女儿苏沉璧背着药箱走街串巷。遇上妇人隐疾,苏沉璧便施针赠药,临走时再多提一句:“马娘子营里,我们这样的人也能凭本事吃皇粮,受伤了还有女医官亲手诊治。”
同时,她又让十二个已初具锋芒的女兵也每日穿着利落的骑射服,每日穿行于市集。
终于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第一个外来的女郎在校场外徘徊了半个时辰,才鼓足勇气对守门的女兵说:“我……我想试试。”
此后,又有不少年轻女郎求生无门,来到冯般若的校场上投军。冯般若回到明王楼,将这件事儿讲给他听,他闻言也笑。
“我早知道,您一定做得到。”
冯般若这一句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也是运气好。”
如今已经是四月份了,天气渐渐转暖,明王楼的雪柳寒梅都萌生出了新芽,可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鹤氅,说话时动不动还要咳嗽,冯般若碰到他的手,仍觉得冷得像一块冰。
她第一次问他:“你的身体怎么样,现在还要不要紧?”
他一边咳,一边对她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道,“你好好的,你能好好地就成了。不必管我,我还死不掉。”
冯般若听了这话,满心就剩下生气:“你说什么浑话!你在我面前还逞什么强?你的身体怎么样,难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么?我看你是从来没有把我当朋友,所以直到今天,还对我‘您’啊‘您’的,有事没事还叫我王妃。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您的小字,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叫呢?”
“你是什么样的人?”冯般若更加生气,“你不是我的朋友吗?北疆八千里,我为了你才在这儿,你是我最熟悉的人,我们在一起做了多少事,可你待我竟还这样生疏?”
她眉头一拧,忽然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连鼻尖都莫名有些发酸。
“你根本没有把我当成过朋友,你没有把我当成是自己人!”
她拂袖要走,却不想被他扯住衣袖。他将整张脸都咳成绛红色,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晕厥,她终究是不忍心,回到他身边。
“郗道严!”
他身体往后倾,几乎晕倒在地上,最终却只是落进她怀中。她手撑着他的脸,像当初在邺城时那样一叠声地唤他不要死,然而在她那滴眼泪要坠不坠的时候,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将她的手从他的脸上挪到自己的心口处。
第69章 校猎演兵 请您了解我的真心,请您见谅……
“我不敢这样做。”
他这样说。
“我不敢将您当成朋友。”
“一旦将您当成朋友, 您将是跟我平等的。我不能这样,我只能将您当成月亮, 将您高高地悬挂在这颗心上。”
“您是明月,而我只是这冰天雪地之下隐藏的一方冻土。我日夜仰望着您,尽管您的光芒也曾洒在我的身上。”
“可我却知道,这是我跟您之间最近的距离了。”
他抬眼望着她,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他想要说的东西从空洞渐渐变为具象。他长久以来,把很多事情都掩藏在心中,以至于那颗心脏迅速膨胀,显得胀大,整个儿地塞在他的胸腔中,塞的他食不知味, 塞的他魂不附体。他本不想在这个时刻说给她听的。
可是这一刻由不得他不讲。
这颗心早已不是他的了。它要说什么做什么, 全都不归他管。连他的肉身、行动、思想, 全部都系于她一身。或许他现在还勉强可以压制它, 可倘若她,真的变成可以靠近、可以触碰到、可以亲切地唤她小字的人, 它将没有一刻还能为他自己跳。
“您不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日竟然别有用心地接近您。倘若那时, 我坦诚地靠近您,向您讲述我来上京的目的, 请求您的帮忙, 或许我此刻不至于这样。谎言会让一切真心蒙尘, 无论是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样。”
“我今日向您说这些,请您不要有所负担, 我从未想在您身上得到什么,更不敢妄自求得您的回应。我从始至终,不曾想过要改变我与您的现状。”
“我只是不想您误会。”
“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不能将您当成是我的朋友的缘由。请您了解我的真心,请您见谅。”
冯般若脑袋里“轰”的一下,过去和现在都在她的脑海中炸开,变成翻涌的碎片。她有些回忆不起那天她是怎么离开上京城的,但仍能回忆起那日她第一次见到他时是怎么样的场景。她凝望他,嘴唇一张一合,手搭在他胸口的地方,一切都冰凉,只有她手下方寸的部分,灼烧得滚烫。
冯般若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又怕一招不慎,弄伤了他,只能和他这样僵持。她平素里是能言善辩,是聪明通透的,可这一刻,她不知怎的地,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只剩自己的一颗心也在怦怦乱跳。
郗道严对她说这番话做什么?他在向她剖白自己,向她讲述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或许早就有所察觉,也或许是从没有察觉过,但是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
她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至今还对她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王妃”,她感觉到跟他之间的距离,是他蓄意制造的。他所求并非将她当作是外人,竟然仅仅只是保持现状。
窗外又下起雪,不知为什么,竟然这个时候还会下雪。一件棉衣穿了脱,脱了穿,仿佛春天永远不会到来。
她垂下眼睛,凝望着眼前人的脸。他的眼神少见地流露出一种澄澈清明的意思,乌发红唇,瓷白的脸,仿佛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
而他此刻也望着她,眼中明明灭灭,她分不清那其中闪烁着的是眼泪,还是什么更深切的东西。她看不明白。
但她知道,此时此刻,他们都明白,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所以她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
他从善如流地放开手。她盯着他的手腕,似乎觉得他比过去愈发消瘦。她张了张嘴,想要叮嘱他什么,但最终留给他的只剩下一句话。
“我要走了。”她说,“别逞强。”
他颔首,显出了个轻微的笑意。
“好。”
冯般若走后,风停雪止。他就那样静坐,直到夜深,没有人来惊扰他,积雪压断竹骨,有簌簌的声响。
满目星河寂寂。那些恒久隽永的东西就那样镶嵌在一条湛蓝的纱幕上,随着天河分隔两半,而夜幕之下,却并没有什么能真正维持万古恒常。
唯一恒常的,只有他仰起头,和她一并,在星河的两端,凝望着来自千万年前的一缕星光。
冯般若心里闷闷的,有些不畅快。所以今日给自己的兵卒加练,这会儿还没散。她自己更是卖命,这样的严寒,她愣是凭借自己的热气清出一片干净的校场。大家瞧见她这模样,没人敢来触她的眉头,只是低眉顺眼各干各的。
其实操练,最一开始可能适应不了。但是随着练得越来越多,饶是昔日惫懒懈怠的兵卒,如今也感觉到一天不练就浑身痒痒。再加上冯般若的武力值放在那里,便是步兵营的校尉想来跟她比划比划,也打不过她。所以大家固然在背后喊她“女魔头”“女罗刹”,但是当面喊她“校尉”也是发自内心,无人不服。
再晚些时候,清河大营的守备派人来请她,向她言明这场雪后,北海郡国将会开春,到那时候他会带着清河大营中的军士们分两次上山校猎演兵,冯般若下辖射声营也要去,因此请她做好准备。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因着上山校猎演兵事务繁杂,这些日子她就没再去明王楼,偏郗道严也安静如鸡,没有派人来调遣她。
四月十二,便是校猎的日子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北海郡王冰消雪化。冯般若早上起来梳洗时看到门外的柳树上长出毛茸茸的、淡黄色的嫩芽,仿佛肉眼可见的膨大,能渐渐分化成细长的柳叶。这一日也是冯般若的生辰。
冯般若没太在意这个日子,赢得校猎比她过生辰要紧,何况在这个地方,也没人陪她过生辰。
她带兵跟着清河大营纵马前往北山。北山乃是清河县与柔然残部交集之地,合该提起十二分的警觉。校场之上,早已集结的近万兵马按营列阵,盔明甲亮,兵戈如林。中军赤旗如血,迎风猎猎,旗下精锐甲士肃立无声,唯有战马偶尔不耐地刨动蹄子,喷出团团白雾。一派人喧马嘶,旌旗招展。
点将台上是神情恹恹的郗道严。他裹在素色的鹤氅之中,生怕冻着。隔得太远,冯般若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是瞧见他的气色惨白,却也不能上前。
郗道严身后乃是北海郡都尉事,正声若洪钟地宣读校猎演兵的一应规章。各营校尉、都尉按剑而立,静候开拔的指令。
“开拔!”
随后号角长鸣,声震四野。整个清河大营如同苏醒的巨兽,在将官的指引之下缓缓蠕动。中军率先而动,步骑协同,沉稳如山。左右两翼如同巨兽伸出的双爪,分别沿着不同的山路没入苍茫林海。马蹄踏在残留的积雪与冻土上,发出沉闷的轰鸣,整个山谷随之震动。
各色旌旗在林木间时隐时现,呼喝声、号角声在不同方向此起彼伏,惊扰起藏匿的野兽。
冯般若的射声营被编在左翼偏师,沿着一条偏僻山路行进。刚过卧虎岭,耳边一直萦绕不绝的人声、马声、飞鸟惊起的声音忽然全部消失了。冯般若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后勒住战马。
“停。”
整个射声营应声止步。江碧同驱马靠近:“校尉?”
冯般若翻身下马,顺着路边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松攀爬而上,凝神静听。风中隐隐传来的金属撞击声与血腥味,但是离得太远了。
“方向不对。”她眉头紧锁,“中军应该在西北方向狩猎,这声音却来自正北。”
“斥候何在?”
“在!”
“立即派出三路探查。第一路往正北查探,第二路联络右翼,第三路回报中军。”
“遵命!”
冯般若下了令,随后带领其余军士兵卒原地隐蔽。大约半个时辰后,第一路斥候带伤狂奔而回:“校尉!正北三十里发现柔然主力,至少五千骑兵,已经击溃了前锋营,正在围攻中军!”
全军哗然。柔然主力怎么可能深入到此地?
紧接着第二路斥候回报:“右翼被不知名部队阻击,无法驰援!”
第三路斥候始终没有回来。
冯般若浑身毛骨悚栗,这不是普通的入侵,而是内外勾结的绝杀之局。有人故意将各营引入陷阱,柔然主力在此以逸待劳。
“校尉,我们是否驰援中军?”韩紫英急问。
冯般若摇头:“来不及了。传令全军,抢占卧虎岭!”
卧虎岭地势险要,可俯瞰整个战场。但更关键的是,那里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可以绕到柔然军侧后。就在射声营开始移动时,西南方向突然杀出一支骑兵,看装束是郡国兵马,却直冲射声营而来!
“是孙焕的步兵营!”柳青惊呼,“他们反了!”
前有叛军,后有柔然主力,射声营瞬间陷入绝境。
“韩紫英,带你的人挡住叛军一炷香时间。柳青,整理所有箭矢。白露,带女兵队准备火油。”
冯般若亲自率领主力抢占卧虎岭。山路崎岖,叛军紧追不舍。关键时刻,冯般若单骑断后,一人一弓竟压得叛军不敢上前。
“校尉,箭矢不够了!”柳青焦急汇报。
冯般若望向山下战场。中军帅旗还在苦苦支撑,但已经摇摇欲坠。她必须尽快打破僵局。
“把箭都给我。”她平静地说。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冯般若张弓搭箭,却不是射向敌人。三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呼啸射向天空,在最高点炸开。
这是北境军中最危急的求援信号。
随后她又道:“韩紫英,带你的人从后山小路绕过去。不要接战,只管在柔然军后方制造动静,越大越好。”
“校尉,这太危险了!”
“执行命令!”冯般若决然道。
就在韩紫英带队离去不久,山下战局突变。中军帅旗终于倒下,柔然骑兵开始分割包围残兵。而卧虎岭上的射声营,也陷入了叛军和柔然部队的两面夹击。
“校尉,守不住了!”白露浑身是血地前来回报。
冯般若望向远方,那里还没有韩紫英的信号。她缓缓拔出佩刀:“射声营,随我冲锋!”
两百人对数千人,如同螳臂当车。
第70章 嫖姚将军 我会用骠骑将军,来当你的生……
战局急转直下。
随着风般若孤军深入, 整个射声营已被彻底割裂开来。叛军如潮水般涌来,柔然骑兵更是来势汹汹, 将她围困在一处缓坡上。
“结圆阵,长枪手在外,弓手在内。”她的声音嘶哑,但思路尚且清明。残存的一百多名射声营士卒依令而动,迅速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防御圈。长枪如林,指向外围汹涌的敌骑,弓手们则挤在阵中。
只是敌我悬殊,射声营所携武器本就不多,如今更是无法抵抗对方的消耗战术。
“校尉!没箭了!”
“校尉!东面枪阵要被突破了!”
冯般若挥刀格开一支流矢,目光扫过战场。身边不断有人倒下, 圆阵在一点点缩小, 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她看到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 满脸写着恐惧、不甘。
不能倒在这里!
一股狠厉从她胸中升起。她猛地踢开脚边一具敌尸,抢过一柄掉落的长戟, 厉声高喝:“射声营听我号令,变锥形阵!我们一道杀将出去!”
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亲自担任最锋锐的箭头,长枪挥舞开来, 硬生生在叛军密集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血口。身后的士卒们红着眼睛, 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紧跟在她身后,向前突击。
向前,不断向前。
她的身影所到之处,竟无人能挡其锋芒, 仿佛一尊从地狱归来的杀神一般。
但个人的勇武,在千军万马中终究有限。包围圈太厚了,她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突击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一支冷箭射中了她的左肩,剧痛让她一个踉跄。数把长矛趁机同时向她刺来。
眼看长矛就到将她捅个对穿。
“校尉,援军在此!”
紧随其后传到她耳中的是三声短促而激昂的牛角号,如同破开乌云的光束,骤然响起。随即,正在围攻冯般若的敌军出现了瞬间的骚动。
冯般若精神大振,用尽力气格开身前的长矛,举目望去,只见在山的另一侧,一队援兵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她。在潮水中高高耸立着一面猩红的阵旗,旗帜之下,韩紫英一身戎装,手持长弓,在她身后,是先前被冯般若遣走的射声营预备队以及眼下所能集结的所有散兵。
“校尉!韩紫英来也!”韩紫英的声音隔着半个战场传来,清晰无比,“全军听令!目标敌军侧后,锋矢阵!突击!”
从那一刻起,无尽潮水化作决堤的洪流,从高岗上倾泻而下,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地撞入了柔然军和叛军结合最为薄弱的侧后方。
正在全力围攻冯般若残部的敌军,完全没料到侧后方会突然杀出一支如此凶悍的部队,阵型顷刻间陷入混乱。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
“杀啊!跟校尉杀出去!”
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围将士的斗志!冯般若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挥刀指向敌军混乱的核心:“将士们!我们的援军到了!随我杀!”
内外夹击之下,原本铁板一块的包围圈,在韩紫英精准的背刺和冯般若困兽犹斗的反击下,轰然破碎。叛军和柔然军腹背受敌,指挥失灵,士气顷刻间崩塌,开始四散溃逃。
战局,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当冯般若终于与韩紫英汇合时,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折损的枪杆支撑着身体。韩紫英快步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的模样,立刻向她请罪:“校尉,属下来迟,请校尉降罪。”
冯般若摇了摇头,看着战场上开始追击溃敌的己方士兵,看着那面高高飘扬的阵旗,染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不,你来得……正是时候。”
夕阳渐渐从山巅坠落,冯般若站在人群之中,由于失血感觉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这次校猎演兵成绩斐然,她手下除却不幸战死的,残存还有一百二十六人,特别是女兵们全部生还,她对这个结果已经感觉很满意了。
除却身子发冷以外,她眼前也开始渐渐发黑。等她勉强徒步走到郗道严面前时,她的耳朵也陷入一阵一阵的嗡鸣。她想要抬起眼睛,向他做出一个得意的神情,然而下一刻,她眼前突然陷入黑沉,整个人晕厥在当场。
军旗猎猎,鲜血和火焰点燃了整座北山,随着夜幕低垂,一切终归宁静。
郗道严坐在马车之中。他没有下车搀扶冯般若,反倒是北海郡都尉事苏淳在身后揽住她。随后苏淳问:“郡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马车中没有人回答。
良久,苏淳又问:“要不这样呢,郡王,马校尉眼下伤势过重,不如臣将她安置在您车里先行折返,为她医治。若是耽搁了,恐怕……马校尉就凶多吉少了!”
“那还不快些?”
苏淳又问:“今日之事,马校尉当居首功,不知郡王可想好了如何奖赏于她?”
“我以为你眼下没有时间操心别人。”马车被软帐锦缎围住,里头坐着的人抬起脸来,面目模糊,只能看到他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
“校猎演武,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自己的属下在眼皮子底下叛乱你竟还浑然不觉?”
“我看你这个都尉事是做到头了,收拾收拾,准备退位让贤吧。”
他这话一出,苏淳反倒松了口气。他任由几个侍女轻手轻脚地将冯般若扶到车上,高声道:“谢郡王隆恩!”
冯般若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
她肩头中箭,浑身大小伤势不计其数。如今虽说都被人妥善地包着,里里外外几乎一点皮肉都不露在外头,饶是如此,她仍然不觉得疼。
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发木,整具身体都仿佛不是她的一样,说什么动什么,她也都主张不了。她的头也木,身体也木,思想更是麻木。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猝然降临人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感觉都没有。
有一瞬间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她闭上眼睛,仿佛在某一刻还曾经见到过自己的母亲。她追着母亲呼唤她,母亲的面目也还像当年一样。
母亲看着她,温柔,慈爱,甚至满目柔情。她的手轻柔地拂过女儿被烈火烧焦的头发,抚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最终在她的脸颊上滴上一滴柔软的泪。那一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成为她身上唯一一处有知觉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立刻就被周围守着她的侍女发现,高喊着出去叫人。不一会儿就有一大群医官走进来,围着她摸来摸去。在这种混沌无知的情形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沉沦了多久,等她再睁开眼睛,面前秉烛而立的人已经是郗道严了。
“你怎么在这儿?”
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问他。
“我来看你。”
“我没事,浑身没有一个地方疼,还很容易睡觉。我想我再睡一觉醒来,我就能康复了。”
她惊异于自己能说这么多话,同时她也疑心这些话到底是不是由她自己说出口。甚至她怀疑,她此刻能发出的声音只有干涩沙哑的“啊,啊,啊”。
“你感觉不到疼,是因为用了麻沸散的缘故。”总之他为她解答了,“你身上的伤势很重,万幸没有伤到脏腑。你已经在这里昏睡了十四日,一面是醒不过来,一面我也不想让你醒。因为倘若你醒了,大概会觉得很疼。”
“你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柔然已经被你击溃,叛军已经被我处置。说起来也要多亏了你,倘若没有你,北海精锐都会在此间丧命。说起来也要多谢你。”
“你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道,“现如今朝野内外对你都是一片赞声,也有不少女子受你的感召选择投军,我计划为你组建一支女子射声营。”
“这次你的战功也斐然。我已经将原北海都尉事罢官,令他回家好好反省。等你回来,我就将这个位子给你。为你请封将官的折子,我也已经递上京城,想必不久就有答复。”
“我会用骠骑将军,来当你的生辰贺礼。”他向她承诺,“虽然晚些,但我觉得一切都来得及。”
“等你康复,北海郡国也会入夏,到那时候我会带你到北海去。”
“你不是一直想要去看一看春暖花开的北海吗,很快。”
他向她承诺:“很快就能看到这一天。”
然而这一切没有如他所言。冯般若病愈以后,担任北海都尉事一职,整个都比以前更忙碌起来。随着她英勇杀敌,一身浴血,直至三年以后,为她请功的折子已经堆了满满一柜子,朝廷才为她下了封赏旨意,晋为四品,特赐封号为“嫖姚将军”,允许她身在北海,参与整个北疆军务。
自此她便能在北疆开府建牙,人人见她,都得称她一句“马将军”。能顶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一步一步走到这一步,她颇觉自傲。但是紧随其后的就是雪片一样向她飞来的各地军务、公务。她恨不得将自己拆成八份,否则轻易也不能够用。
这一日她好难得有点闲暇,躺在庭院里,将兵书盖在脸上打盹。还没等睡着,江碧同就来了。
“将军,黑水关都尉上书,言其防区军械老旧,请求将军拨付三千强弩,五千环首刀。”江碧同道,“可是这数目已经远超我北海武库所存了。”
冯般若没有挪开兵书,声音从底下闷闷地传来:“让他先报上历年损耗与库存明细,待我仔细核实后,再统筹调配。”
现如今的江碧同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的、商户家的大女儿了。她现在有军功傍身,擢升为记室参军,总揽钱粮文书。其余如韩紫英为骠骑校尉,其余几个姨娘也亦各授职司,她的核心班底依然牢牢楔入了北疆军事体系。
还不等江碧同再跟她说什么,另有人过来汇报她:“马将军,朝廷派来的王监军一会儿就要到了,郡王请您一起去迎呢。”
“王监军?”冯般若问。
“听说是宫中的内侍。”那人贴心道,“好像叫作王世忠。”
冯般若将盖在自己脸上的兵书取下来,脸色莫测,良久,她问。
“王世忠是我阿外的内侍,他认识我,这下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