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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你生母的莫何和贺敦都是汉人,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们,却不懂汉文,不会跟他们讲话,那你该怎么办?”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由此冯般若竟然发现郁渥真也会讲汉话。虽然她讲得不好,字认得不多,一看就是刚学没两年,足以看出吃力。可她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自小教导年幼的孩子学汉文化。

冯般若眼睁睁看着他们苦读一上午,也觉得没有趣味,下午便许他们不必来了。她独自骑上马,沿着整个柔然王庭跑了一圈,偷偷会见了她潜伏在城外的部属,众人商议好了在明天晚上发起总攻,制定了具体的路线图。她只围着王庭走了一圈,就能看出哪里住的是普通牧户,哪里是低等官吏,哪里是王公贵族。想必平时不打仗时,这个城池也是富饶繁荣的,可惜现在十室九空。年轻的战士、年老的部曲,都跟着上了战场,只剩下满城老弱妇孺。她忽然心生一个疑问。

库莫提这样穷兵黩武,为的是什么?

论经济,纵观整个柔然王庭发展情况也不错,南方跟定州等地的生意也每年都在做,可到了北方却频频袭扰,北海郡国并不富庶,有什么可打的?若说是累世之仇,库莫提又不是郁久闾家的人,何必为了郁久闾家的仇恨如此兴师动众?

难道他有南下之心?可是他直接南下岂不更便宜,靖王死在她手上,如今河北三城是无主的城池,倘若他直接南下,想必能打大虞一个措手不及。

冯般若蹙起眉头。

她怀着满腔疑窦回到帐中,秋风卷着黄沙拍在毡帐上,发出细碎的响。她出门时和纪寒雁互换了衣裳,如今又要换回来了。这样无所事事的一整日,她感觉怀念极了,又享受一阵才问起正经事。

“洛云容去偷布防图了吗?”

纪寒雁回道:“她应当是计划今晚动手,下午您不在的时候她对郁渥真说,晚上想去库莫提的大帐为他打扫。”

“结果呢?”

“郁渥真自然看不得她殷勤,逼迫她在外头跪了半个多时辰,还让她把所有的毡毯刷一遍。她答应了。”

冯般若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帮谁。总之到了明天晚上,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什么正妻妾室,什么白月光与朱砂痣,都将是战俘而已,整个柔然王庭将被她劫掠一空,否则她怕无法激怒库莫提。

冯般若正为即将到位的大决战养精蓄锐,另一厢,洛云容在寒风中正在清洗毡毯。堆积如山的厚重毡毯几乎成了一座小丘,洛云容就跪坐在这座山下,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她衣裙都被污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得可怜的骨架。一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等她终于清洗完最后一张毡毯,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等郁渥真贴身侍女的检查完毕后,被她允准进入库莫提的金帐。金帐内弥漫着库莫提离去后留下的、混合着鲜血、皮革、酒液的味道,仿佛他从没有离开似的,仿佛是一个永远在这里盘桓的幽灵。

洛云容步履轻缓,开始擦拭、整理。等到外头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外头负责看守她的两个侍女分别打了个哈欠。就在此刻,洛云容手中的抹布已经擦上了金帐正中悬挂狼头纛的旗杆。她仿佛只是随意抬头看了一眼,随后趁着两个侍女交头接耳的一瞬间,她指尖无端碰触到一个隐蔽的按钮。

随后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硝制过的羊皮。

布防图。

洛云容心跳漏了一拍,就在她指尖将触碰到冰凉的羊皮卷时。

“你要干什么?”

一个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洛云容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

郁渥真就站在她身后,孤身一人。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谁也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那里看着洛云容了。她没有穿华丽的袍服,只着一身素色便装,发间那根金步摇也已取下,整个人像一柄褪去华美剑鞘、闪着寒光的利剑。

“真正的老贺敦呢,她在哪里?”郁渥真凝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微笑,“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一直以来,你这样费尽心机,使尽手段勾引可汗,潜伏到柔然王庭,甚至甘愿扶低做小,无论我怎么折磨你,你却没有一句怨言,你到底为的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没有。”

“你没有?”郁渥真嗤笑,“那个假冒贺敦的小丫头,跟你是一伙的吧?你们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张布防图?可笑可汗竟然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像傻子一样戏弄。”

她向前一步,目光死死盯在洛云容脸上:“现在,告诉我,真正的老贺敦在哪里?说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快些。”

洛云容指尖已经紧紧嵌在掌心,隐隐有一点殷红从她指尖流淌出来。即使如此,她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唯独她的眼神在那片脆弱的水光后,渐渐凝起一点冰冷的果决。

她看着郁渥真,看着这个多年来一直以正妻身份压在她头上,给予她无数屈辱的女人,嘴角忽然也扯开一个极淡的弧度。

“我没有。”她轻声重复,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怜悯,“我没有。你错了,你从头到尾,都搞错了对手。”

郁渥真瞳孔骤然收缩:“你什么意思!”

洛云容低低地笑了起来,有一滴眼泪从她腮边飞快划过。随后她抬起脸来,眼眸中映着帐内跳动的烛火,也映出郁渥真因愤怒而略显扭曲的脸。

“郁渥真,”她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争。从被带入这王庭的那一天起,我从没有一刻敌视过你,我全心全意只想带着我的孩子,安静地活下去。他是我唯一的一点温暖,唯一的念想。”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郁渥真,透过她,虚无地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但是可贺敦可还记得吗,他刚学会走路时,跌跌撞撞扑向你,想叫你一声‘贺敦’,你是怎么做的?你让人将他抱开,说庶子的手脏,莫要污了你的袍角。”

“你又还记得吗,他五岁那年寒冬,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我跪在你帐外求你,请巫医来看一眼,你又是怎么说的?你说贱种命硬,冻一夜死不了。”

“我那时恨死你了,恨不得带着你一切去死。倘若那时候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定会扑上去咬断你的喉管。”

“可我又感激你。”

“毕竟你并没有实际地做出什么伤害到他的事情,随着他越长越大,你渐渐待他像是对自己的孩子。”洛云容仰头看着郁渥真微微变色的脸,嘴角渐渐染上血色,“我想你也认命了,你此生大概不会再有旁的孩子了。我的儿子亲近你,依赖你,待你像是对他的亲生贺敦一样,你便也回报给他亲生贺敦的爱。既然如此,我就是多余的了。”

“那个人承诺要带我走,她说只要我偷走布防图,她就会带我走。我前半辈子对父母不孝,伤害了很多人,如今她愿意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感激她。但是你,郁渥真,你今日也该感激我,因为从今日开始,我就决定要把我的儿子送给你了。”

郁渥真大为震动,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你竟然舍得?”

回答她的是洛云容冷冷的笑声。她平素温柔内敛的眼眸里迸发出点点的冰冷和讥诮,随后她道:“你没做过母亲,你不知道当母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要我的儿子好,我就什么都不在乎。我可以没有可汗的恩宠,可以活在比今朝还要苦痛百倍的炼狱中,更可以为他去死。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我儿子能平安长大。”

郁渥真问:“可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把他送给我?”

“因为我知道,只有我走了,你才会真正把他当亲生子一样看待,你会给他世上最好的一切。而这一切,偏偏是我给不了他的。”她良久的,沉默地凝望着郁渥真,随后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想让他拥有一个有污点的、不孝的、身为贱妾的母亲。郁渥真,虽然我千不想承认,万不想承认,你比我更适合做他的母亲。”

第77章 总攻之夜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

“我的儿子什么都好, 就是可惜托生在我的肚子里。倘若他是你生的,他就会是整个柔然最贵重的小王子, 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所有的一切。”

“而不是托生在我这样一个罪人腹中。前半生,背叛父母,背叛故国。后半生……”她自嘲似的笑笑,“还要背叛丈夫,背叛儿子。”

话音落下,金帐内一片死寂。

郁渥真脸上那胜券在握的微笑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她一直将洛云容视为争宠的仇敌,却从未想过,这个柔弱的汉女,心中藏着的, 是比她所争夺的更原始、更坚韧, 也更不计后果的力量。

那是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决心。

洛云容站在那里, 胸口微微起伏, 指尖的殷红滴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晕开成一朵凄艳的小花。

她不再掩饰, 也不再退缩。

为了孩子,她可以化身修罗, 可以下十八层地狱,更遑论要牺牲自己了。

第二日洛云容将那张羊皮纸卷捧来给了冯般若。冯般若并没有细看, 只是随意让人收起来。洛云容又问她:“什么时候带我走?”

冯般若拍着胸脯向她打包票:“今晚。”

洛云容勉强接受了她的话。随后她回到郁渥真的营帐处, 在那里凝视她的儿子, 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手和脚都冻僵了,甚至没有办法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回到自己的营帐去。这一天竟然还下了一场大雪,她目睹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白雪覆盖, 连心口都变得冰冷,连头发都变成素白色。金帐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人跟她说一句话。

暴雪在呼啸的北风中席卷了整个王庭,将喧嚣与暗涌都掩盖在厚重的纯白之下。除了巡逻卫兵踩雪的吱嘎声,天地间一片死寂。

洛云容蜷缩在郁渥真营帐附近的阴影里,几乎成了一座雪雕。她最后凝视了一眼儿子安睡的方向,那一眼仿佛耗尽了此生所有的温度与力气。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心脏也似乎停止了跳动,唯有脑海中孩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是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就在她意识即将被寒冷彻底吞噬的瞬间。

“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如同巨兽的哀号,撕裂了雪夜的宁静。此时此刻,大地震颤,宛如蛰伏的巨兽从雪中复苏,从王庭四面八方同时奔袭而来,铁蹄踏碎冰雪。

冲天的火光,在暴雪中骤然亮起,不是温暖的营火,而是带着死亡气息的、点燃了箭矢和帐篷的烈焰。

“敌袭!!是虞人!!”

冯般若的总攻,开始了。

没有试探,没有预警,只有最狂暴、最彻底的毁灭。装备精良的射声部队如同鬼魅般从雪幕中涌现。她目标明确,手底下的军士如同梳子般犁过王庭的每一个角落,将惊慌失措的贵族、女眷、孩童,像驱赶羔羊一样从温暖的帐中拖出,粗暴地捆缚起来。

老的老,小的小,库莫提留在王庭的家眷,一个都没能逃脱。

郁渥真的金帐被率先攻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象征身份的外袍,就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反剪双手拖了出来,发髻散乱,头上的金步摇掉落在雪泥中,瞬间被无数只脚踩踏变形。她挣扎着,叫骂着,目光死死盯向洛云容之前所在的方向,充满了难以置信。

洛云容的儿子郁鹿真,也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吓得哇哇大哭,小小的身躯在寒冷的雪夜里瑟瑟发抖,被人毫不怜惜地夹在腋下。

哭喊声,求饶声,怒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帐篷燃烧的噼啪声……

人间地狱莫过如是。

而亲手炮制了这一切的冯般若,此刻正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立于王庭中央的高处。她依旧披着那身过分宽大的斗篷,但手中已然横了一柄染血的长枪。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又被蒸腾的血热气融化。她冷漠地俯瞰着柔然王庭,此时此刻,在这片北疆草原上,她是唯一的主人。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集中起来的、哭成一团的柔然贵族,最终,落在了近乎昏厥的洛云容身上。

一名士兵快步跑到冯般若马前,低声禀报:“将军,所有目标均已控制,缴获物资正在清点。共缴获……”

冯般若抬手打断了他。她驱马,缓缓来到洛云容面前。

冯般若俯视着她,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冰冷、清晰:“我说过,今晚带你走。”

洛云容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睫毛上的冰霜簌簌落下。她看到了冯般若,看到了她身后冲天火光映照下的、如同末日般的王庭,看到了被捆缚的郁渥真,听到了儿子惊恐的哭声。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让她用冻僵的手臂,一点点撑起身体。她看着冯般若,看着这个带来毁灭也承诺救赎的女人,沾满雪沫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破碎的笑容。

她张了张嘴,冻得青紫的嘴唇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微弱的声音。

“连你也骗我。”

下一刻,她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向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冯般若目睹她倒下,眼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只是对身旁的士兵吩咐道:“带上她。其余人等,按计划,撤。”

马蹄声再次轰鸣,带着劫掠来的所有战利品。包括人、牲畜、财宝,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地自茫茫雪夜与火光之中撤离。只留下一个被洗劫一空、浓烟滚滚、充斥着绝望哭喊的柔然王庭,渐渐消失在暴风雪中。

任你此前是王公贵族,豪门贵妇,贺敦还是可贺敦,妻还是妾,此刻都被锁在同一个运俘车中。情天恨海,爱恨纠缠,此时此刻,在冯般若的铁蹄之下已经尽数化成碎片。

时间紧迫,冯般若计划在两日内赶到黑水河,如此需得日夜行军。同时她又担心沿途万一和库莫提碰个正着,那她如此费心谋划全都白玩。因此沿途她自是十二分小心,压根分不出一丝一毫精神去关注俘虏车之中被打包捆在一起的郁渥真和洛云容。

纵然她们此前一直是死敌,此时此刻,也要不约而同为自己的未来的命运担忧了。郁渥真其实相对还好,因为她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自从跟库莫提成婚之后更是无数次想到要死,对于生死一事看得很淡,便是立时杀死她,她也没有什么遗憾。

洛云容也一直想死,可她的想死和郁渥真相比就是另一种想法了。她活着早没什么趣味,但求速死,可是她舍不下她或许还活着的父亲母亲,舍不下年纪尚且幼小的儿子。她儿子此刻依偎在她怀中,哭得嗓子都哑了,分外可怜。

她想要质问冯般若,问她此前承诺她的话都不算数了吗?可现在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连站到冯般若面前说句话的能耐都没有。

在这片死寂中,唯有洛云容怀里的郁鹿真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呜咽。孩子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冰冷的囚车和母亲颤抖却无力的怀抱,都无法给他丝毫安全感。

洛云容徒劳地拍抚着儿子的背,自己的手指早已冻得僵硬,心比身体更冷。她看着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一股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甚至无法在这绝境中给予儿子最基本的安抚。

良久之后,旁边闭目养神的郁渥真忽然睁开了眼。她的目光直接越过洛云容,落在郁鹿真身上,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阿鹿,”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干涩,“过来。”

然而就在此刻,原本在洛云容怀里扭动哭泣的郁鹿真,听到这声音,竟真的止住了大哭,抽噎着,泪眼朦胧地看向郁渥真,甚至还向她伸出了小小的、冻得通红的手。

洛云容的手臂瞬间僵住。

郁渥真似乎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抢夺,而是以一种更坚定有力的姿态,将郁鹿真从洛云容几乎麻木的怀中接了过去。

“哭什么?”郁渥真将他拢在自己相对厚实温暖的袍子里,用手掌粗糙却温热的部分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和鼻涕,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训斥的意味,“男孩子,这点风雪就受不住了?”

郁鹿真被她拢在怀里,小脸贴着她衣袍的布料,熟悉的、属于郁渥真身上的熏香和皮革混合的气息包裹了他。他抽噎了几下,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郁渥真的衣襟,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可靠的浮木。

他看着郁渥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贺敦……冷……”

郁渥真没说什么,只是将他裹得更紧了些,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轻缓地拍着他的背,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安抚的力量,让他渐渐在她的怀中睡去了。

洛云容望着她,突然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那个一直以来对她极尽折辱的女人,此刻却在保护着她的孩子。

她应该感到庆幸吗?庆幸儿子暂时得到了庇护?

郁渥真抬起眼,对上洛云容复杂的目光,却向她笑了笑。

“放心,”她向她承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他死在我前头。”

她们依旧是俘虏,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在这摇摇晃晃、驶向未知的囚笼里,为了这个共同需要庇护的、无辜的孩子,两个因为爱上同一个男人而感觉到无尽痛苦的女人,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脆弱而沉默的同盟。

未来的命运如同车外弥漫的风雪,一片模糊。但至少此刻,她们共同守护着怀中这一点小小的睡眠。

囚车在无垠的雪原上颠簸了仿佛一个世纪。

日与夜的界限在车轮单调的吱呀声和刺骨的寒风中变得模糊。直到某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风雪与疲惫,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那不再是风的呜咽,而是河水奔流的声音。

第78章 心生诡计 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起初只是隐约的轰鸣, 如同大地深处的心跳。随着车队持续前行,那声音越来越响, 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种充斥天地的咆哮。空气也变得不同,凛冽的寒意中掺入了一种潮湿的、脱胎于广阔水域的腥气。

黑水河,到了。

它像一条巨大的黑龙,蛰伏在苍茫的雪原尽头。河面并未完全封冻,中心处,幽暗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冰块,以万马奔腾之势咆哮着冲向未知的远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是传说中的冥河,降临人间, 映衬着两岸纯白无际的雪原。

蛮荒、冷酷、傲慢。

囚车在天地之威面前, 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

冯般若勒住战马, 一抬手, 整个车队便如臂使指,驻足在她身后。她驱马向前几步, 独立于河岸最前沿,凛冽的河风掀起她斗篷的下摆, 猎猎作响。她凝视着对岸那座在晨雾中的边城,抬起手, 打了一个嘹亮的呼哨。

几乎是哨音落下的瞬间, 对岸城墙之上便有了回应。一面玄色虞字大旗奋力挥舞了几下。紧接着, 沉重的绞盘转动声、号令声隐隐传来,压过了部分水声。

只见对岸城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轻甲、动作矫健的虞军工兵扛着粗长的绳索和特制的构件,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滑下陡峭的河岸。他们显然早已演练纯熟, 几人稳住身形后,奋力将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向河心,勾住河中几块巨大的河石。随后,工兵开始将准备好的木板和皮革索连接起来,迅速在空中和激流之上构建起一道悬索的骨架。

约莫一刻钟后,一道简易的悬索桥就已经架起来了。黑水河水波湍急,就在这河面上,竟然有一架桥连接了生死两岸。

“传令,”冯般若下令,“依次过桥。俘虏车先行,骑兵断后。动作要快!”

命令下达,整个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囚车在无数虞军将士的簇拥下碾上桥面,随后是辎重车。不过一刻钟整支千人小队就已经通过了桥面,冯般若遥遥睨视了一眼地平线,朝阳已经升起来,一抹红云随之洒向天地。

“进城。”

冯般若道。随后带着负责断后的射声营迅速过桥。她连续赶了两天路,人疲马倦,但精神还很亢奋。随着城门在她身后关闭,她此次的任务算是圆满成功了。

城门上站着的人是郗道严,他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垂眸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

略向监军交代了战俘应当如何处置之后,她策马奔向中军大帐。帐内空无一人,只有炭火烧着,让她浑身暖和起来。冯般若解下沾满尘土的斗篷,又卸下浑身几十斤重的战甲,终于能放松地躺在软榻上。她还没有睡着,郗道严就已经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慢?”冯般若问。

“我以为你没有看到我。”郗道严笑了一声。

“过来。”她半阖着眼睛,命令他道,“给我按按肩膀,这些日子风里来雨里去,真是累死我了,肩膀僵硬得厉害。”

“是,将军。”郗道严笑,随后脱下鹤氅挂在一侧,将自己的手在炭火边烤暖了,这才走到她身边。他挽起衣袖,露出一双细长孱弱,骨节明显的手臂,双手搭在她肩颈的两侧,轻轻为她按压起来。

冯般若几乎要睡着了。

帐内炭火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将她两日的疲劳困顿化归无形。她太累了,她不由想,还好她现在年轻。难怪人人都说打仗是吃青春饭,难怪姑母在丈夫去世之后也不再上战场了。

真的很累。

她在暖洋洋的大帐里打了个盹。等她醒来时,郗道严正在一侧守着她看信。

她把目光投向远处,能看到巨大的北境舆图悬挂在中央,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不容乐观。

“怎么不叫醒我?”她问,“我睡了多少时辰?”

“也才半刻钟。”他道,“我想你该是累坏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正事要紧,”冯般若抬起手捋了捋头发,又随意地抹了一把脸,随后道,“人,我带来了。库莫提的家眷尽在此处,此刻的柔然王庭不过是个空架子。”

他笑道:“你做得很绝。但库莫提不是莽夫,盛怒之下,攻势必然凶猛如潮。黑水城虽坚,却非万无一失。”

他抬头看向她,声音依然平静,眼眸却说不清道不明地,涌上一点哀伤的神情:“十五年前,我阿耶便是于此地遭柔然铁骑半渡而击,血染黑水,三万精锐埋骨河滩。今次我已经事先迁出黑水河所有无辜百姓,此为背水一战,我们许胜,不许败。”

冯般若道:“投鼠忌器,或许你也不必这么担忧。要不然我将他老婆儿子吊在城墙上,看他还敢不敢攻城。”

【滴,检测到虐心元素:城门二选一】

【宿主可以将郁渥真和洛云容一起吊在城墙上,告诉他只能选一个,选的那个放还给他,没选的那个就杀掉】

【根据系统评判,库莫提选郁渥真的概率高达85%。此刻正是库莫提攻打黑水河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放弃他的可贺敦。倘若他敢在众人面前舍弃可贺敦,那他就会士气大减,无法再行攻城】

冯般若听了系统这话还有点意外:“郁渥真竟然这么重要?”

【郁渥真是前代可汗的唯一血脉,她的存在对整个柔然部族十分重要】

冯般若诧异地问:“她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自己做可汗呢?何必把可汗大位让给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

【系统无法回答宿主的问题,像宿主这样的毕竟还是少数】

“是少数吗?”冯般若问,“整个北海大营现有女兵二百人,女校官多达三十一位,全然不逊色于男子,又怎么会是少数呢?”

【……】

系统无法回答。

冯般若又问:“只让洛云容死遁够吗,我让郁渥真也死遁怎么样?”

“你别装死不说话啊,她俩都死遁多虐啊,这难道不能提升你小说的质量吗?而且由我击溃库莫提,让他饱尝丧妻之痛的同时,还会让他成为败军之将,这样多痛苦啊,再来追妻火葬场,多有看点啊。”

很久很久之后,系统回答她。

【宿主可以暂且自行探索】

冯般若唇角微微扬起,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是个顽劣、不驯服的笑容。

她对郗道严说:“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夕阳沉到远山之后,天际只剩一抹艳丽的余晖。归雁低低掠过天际,徒留一阵喑哑的嘶鸣。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仿佛是一层轻盈的薄纱,落在郗道严苍白的脸上,反倒衬得他眼睫的阴影更深,像蒙着一层薄雾。

他向她启唇一笑。

冯般若今夜才得以睡了个安稳觉。她舒舒服服地好好泡了个澡,又格外吃了点好的,踏踏实实地躺在中军大帐之中。外头彻夜响着筑造防御工事的声音,她沉在黑甜乡中,竟然一点都没有听到。

翌日醒来,她又去看望了自己的俘虏们,特意带出郁渥真和洛云容,令手下女兵给她们梳洗更衣。郁渥真生出反抗之心,怎奈她饿了好几天,手脚虚浮无力,很快被女兵制服。

冯般若听了回报,亲自来到俘虏营。

郁渥真卒一见到她,竟还张口要啐她。痛骂她是“虞朝狗贼”“虚伪小人”,冯般若身居上位,自然是笑眯眯地照单全收。良久等郁渥真骂累了,她挥了挥手。

“给我们的可贺敦吃点东西。”她道,“她的可汗还没来,别让她饿着了。”

郁渥真警觉地看向她。

冯般若道:“放心好了,我留着你还有用,不会就这么毒死你的。”

郁渥真将信将疑。

女兵送来馍馍、酱牛肉和烧酒。冯般若当着她的面一样吃了一点,郁渥真亲眼见她吃了,随后狼吞虎咽地开始往嘴里塞。冯般若仍是笑眼看着,等她喝得有点上头了,冯般若撑着下巴问:“可贺敦,你觉得你丈夫更爱你,还是更爱洛云容?”

郁渥真大怒,趁着酒意,她脾气也前所未有地大起来:“我与可汗自微末时便已相识,他征战四方时,是我守着部族、照料老幼,洛云容算什么?不过是个半路闯进来的汉人女子,凭几分姿色蛊惑人心罢了!”

“可汗待我敬重有加,凡事以我为先,若不是真心爱我,怎会立我为可贺敦?你故意说这话,是想挑拨离间!”

“我是不是挑拨离间,你自己心里清楚!”冯般若立刻反唇相讥,“你平日就是这样欺骗你,库莫提爱你的?库莫提从始至终爱的不过是你的父亲和长兄,爱的是你郁久闾的姓氏,爱的是你家的可汗之位,爱的是你身体流的高贵的血!他从未爱过你一分一毫,否则他怎么忍心杀害你的父亲和长兄?在我面前还要自欺欺人,你们家那点破事,我都不想说。”

“你信口雌黄!”

见冯般若仍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郁渥真的怒火彻底冲破审图,她霍然起身,情绪激动得胸口剧烈起伏,猛地抓起案上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瓷片四溅,酒液浸湿了裙摆。

“你根本不懂!我为他守着部族十几年,为他牺牲了……莫何和阿干,凭什么要被一个后来的女人比下去?大汗不能不爱我,他绝不能!”

冯般若道:“即便如此,你也要承认,相比对你,库莫提对洛云容更好。”

郁渥真听了这话,立时浑身脱力般坐回原处。半晌她道:“我是柔然可贺敦,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洛云容永远也取代不了我!永远不能!”

冯般若挑眉,双手放松地推到桌前,脸上又露出那种她熟悉的,顽劣地,戏谑地笑容。随后她道:“是吗,要不要来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你丈夫心里装的到底是你还是洛云容。”——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又来到我喜欢的狗血情节了

打个补丁,其实黑水河就是那曲河,那曲就是黑色的意思。所以冯般若一开始要那曲河的布防图,为的就是这一天。

第79章 两者择一 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

冯般若转身找到洛云容, 又炮制了一番同样的戏码。

两个对彼此心存怨怼的女人,即使暂时在战火之中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和平, 也会在能吃饱肚子的时候站出来,想要确认自己丈夫的心意,即使代价是失去彼此的生命。

不出她意料的,洛云容也同意了。

冯般若将她所需的一切筹备妥当,随后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库莫提来。库莫提的行军速度确实也不慢,他应当是亲自回了一趟柔然王庭,想要解救自己的亲人,可是他到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

他又顺着马蹄和车辙赶到了黑水河。

来回五日,人累不说, 马也不堪。五日的时间, 也足够冯般若为他布置一场瓮中捉鳖。

这一日, 冯般若正在中军大帐中和郗道严一起下棋。帐内炭火哔剥,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郗道严落子沉稳,冯般若则显得心不在焉, 指尖夹着的黑子迟迟未落。

天色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 很快又下起雪来,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牛皮帐顶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她抬头望了一眼铁青色的天空, 随后道:“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 像是等待已久的客人终于叩响了门扉。

郗道严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并无意外之色。

几乎是冯般若话音落下的同时,帐外隐约传来了士卒奔跑集结的脚步声, 甲胄碰撞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将领压着嗓子的急促号令声。冯般若缓缓站起身,走到帐门前,掀开厚重的帘子。风雪立刻裹挟着更加清晰的号角声和隐隐约约的、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马蹄轰鸣声,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她眯起眼,望向远方雪雾弥漫的地平线,那里,似乎有黑色的潮水正在缓慢地、却无可阻挡地弥漫开来。

“来得还挺快。”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回头对仍在凝视棋盘的郗道严笑道,“这局棋,看来得留到战后了。”

郗道严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盒,不曾起身,只是朝她笑了一笑。

“去吧,”他道,“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真是救了你一命。”

冯般若笑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盘即将落败的棋局,随即转身走出中军大帐。

帐外,风雪更急,战意已燃。

库莫提和他的柔然铁骑,如同预料之中那般在这漫天风雪之中,兵临城下。

虽然是白日,但天光晦暗不明。守城官兵在黑水河上点起火把,映照着下方黑压压的柔然铁骑,以及阵前那个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持槊的身影。

他就是库莫提。

他身上穿玄色织金皮袍,年近四十,但身形依旧高大魁梧,脸上可见常年征战留下的风霜,眉骨锋利,鼻梁直挺,依稀可见当年少年时纵横草原的英伟眉目,只是如今眉峰拧成一道深壑,面容因愤怒和连日奔波而显得憔悴,眼底翻涌着来势汹汹的戾气。

“冯般若!”他声音嘶哑至极,“放了我的族人!否则,今日城破,我必屠尽尔等!”

冯般若歪了歪头,仿佛听不明白似的。随后她懒洋洋地直起身,脸上挂起那抹笑容。

“可汗,火气别这么大嘛。”她声音不大,却奇异地传遍了寂静的战场,“你要的人,不就在这儿吗?”

她话音未落,手臂一挥。

城墙上方的绞盘发出沉重的声响,在数万人惊愕的注视下,两根粗壮的绳索从垛口缓缓放下,绳索末端,赫然绑着两个身着素白单衣的女子,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双手被缚,身形纤细脆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折。

正是他血统高贵的可贺敦郁渥真和他深爱的,柔弱又美丽的爱妾,洛云容。

冯般若看着下方脸色铁青的库莫提,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笑容。

“库莫提可汗,这份厚礼,可还合您的心意?”

库莫提胸腔剧烈起伏,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暴怒道:“马慈观!放了她们!”

“当然可以啦,可汗,我请来两位夫人,原本也没想过要留他们长住。”冯般若语气轻快,笑嘻嘻地道,“只是,可汗,世上的事儿总不能尽善尽美吧?我看你的两位夫人一直以来相处得也并不是很和睦,不如这样吧,我帮可汗解决个麻烦。”

她笑着,亮出手中寒光四射的宝石匕首。匕首在她掌心旋转,而她一身红衣银甲,孤身在火光之中,明明眉眼明丽生动,此刻却仿佛是地狱之中的修罗恶鬼,张开血盆大口,正要向他追魂索命。

“我不愿意和可汗为敌,所以愿意无偿赠予您一个。只要您从她们两个中选出一个,我立时就把您选的这位给放了,将她完好无损地还给您,让她能和您双宿双飞,同生共死。”

她顿了顿,又道。

“至于没选的那个嘛……”

她拖长了语调,笑容越发灿烂明媚:“我就只好割断绳子,让她替您,先下去探探黄泉路了。”

“你敢!”库莫提目眦欲裂,周身杀气几乎凝成实质。他身后的柔然骑兵们也不约而同发出愤怒的咆哮,战马不安地踏动铁蹄。

“我有什么不敢的?”冯般若嗤笑一声,用手中匕首轻轻敲了敲悬挂郁渥真那根绳索上方的城砖,引得郁渥真身体猛地一颤。

“选吧,可汗。”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是选你身份尊贵、能稳定部族的可贺敦呢?还是选你疼爱有加、王子生母的洛云容?”

她俯视着他,如同看着笼中困兽,一字一句,诛心刺骨。

“让你的部下,让你的敌人,都看清楚,在你库莫提心中,到底是部落的根基重要,还是你个人的情爱重要?”

库莫提仰起头,目光在两个女人之间疯狂逡巡。

郁渥真感受到他的目光,终于睁开眼,看向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争强好胜,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的裁决。

而洛云容,依旧低垂着头,让他几乎看不到表情。

时间仿佛凝固。数万人的战场上,竟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可汗的决定。

此刻,库莫提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不犹豫的男人,此刻却陷入了此生最艰难、最残酷的抉择。选郁渥真,等于当众承认洛云容和儿子可以舍弃,他于心何忍?选洛云容,则意味着背弃部族传统,动摇统治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冯般若耐心地等着,手中的匕首在绳索上方慢悠悠地比画着,享受着这操控人心的时刻。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风云变幻,雪下得也越来越大。当大雪已经覆盖上马蹄之后,库莫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在极度压抑中爆发,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冯般若,浑身战甲都被冷汗湿透,良久之后,从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破碎的低吼。

“我选郁渥真。”

他选择了他的可贺敦。

话音落下的瞬间,被吊着的洛云容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整个人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连那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

郁渥真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滑落,不知是庆幸,还是悲哀。

“好,爽快!”冯般若拊掌轻笑,仿佛在看一出精彩的好戏。她示意士兵:“放可贺敦下来。”

士兵利落地割断郁渥真身上的绳索,将她小心翼翼地拉上城墙。

冯般若则拿着短刀,走到洛云容的绳索旁,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对着下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库莫提,笑吟吟地说:

“可汗果然以大局为重。那么,这位……我就替你,处理了?”

说着,她手腕一翻,雪亮的刀锋作势便要向那根系着洛云容性命的绳索割去!

“不!!!”库莫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要策马前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报!”一声急促的传报自身后柔然军阵中响起,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到库莫提马前,惊惶失措地喊道:“可汗!不好了!后方……后方发现虞军的旗号,他们绕到我们侧后,截断了退路!”

库莫提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也就在他心神被后方军情所夺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城墙上,冯般若手起刀落!

“咔嚓!”

绳索应声而断!

在库莫提和所有柔然士兵惊恐绝望的目光中,洛云容单薄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蝴蝶,直直坠下高高的城墙!

“云容!”库莫提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咆哮,立刻驭马冲向洛云容下坠的方向。洛云容的身躯先他一步,坠入寒冷的黑水河中。河水早已结上一层薄冰,四周尽是细碎的冰裂纹,像巨蛇身上的鳞甲。而洛云容的身体沉入黑水河下,再不见踪影。

库莫提跌跌撞撞地跃下马背,只身踏入黑水河中。他在寒冷的河水里试图寻觅坠落的洛云容的踪迹,可迟迟也没有。

城墙上,冯般若看着下方瞬间大乱的柔然军阵,以及那个痛失所爱、状若疯魔的男人,缓缓收起匕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侧过脸,看向郁渥真。

“你现在还能继续自欺欺人吗?”她问,“其实今日不耍这个招数,他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我真没想过,他会为了洛云容做到如此地步。”

“可他选了我……”郁渥真道。

“你还不懂吗?他选你,只是因为你有用。”冯般若道,“他并不凉薄,只是他不爱你,他的心全然没有在你身上罢了。我一直都不明白,既然你承续了郁久闾家族最高贵的血统,为什么只甘心做个可贺敦,将一切荣耀和权柄让给一个最不可靠的男人,甚至等你死后,你又没有孩子,这支血脉就会就此断绝,被他交给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跟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

“别跟我说女人不能传宗接代,我知道,柔然不是这样的。举世没有一个部族不是诞生在母亲的腹中,而父亲呢,你也知道的,没有什么用。”

第80章 黑水大捷 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

郁渥真在她灼灼如火的目光中垂下头。她看着那个在寒冷刺骨的黑水河中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的光环在她眼中瞬间褪去了。整个黑水河中只有他一人,笨重的, 局促的,在这里寻找心爱女人的踪影。可是他不会找到,他找不到的。

两军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下对峙良久。很久很久之后,库莫提才从黑水河中爬上来,捂着脸失声痛哭。

“可汗,可贺敦就在这儿,我将她完璧归赵,可好?”冯般若懒洋洋地撑在城墙上,连她看了这么久的戏都觉得无趣了,柔然的士气更是沉入谷底。两军对垒, 何必教人苦等这么久呢?

他仰起头, 用柔然语含混不清地骂了些什么。

冯般若虽然没听懂, 但她叹了口气,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 这样我还怎么把可贺敦还给您?”

她眼眸一眯,随后又促狭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 那就等您进城的时候,再来带可贺敦走吧。”

她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 弓箭手迎上前来, 随着她一声令下,火油箭像是雨点般密集地降临在雪中。火油箭的准头向来不够,但是没关系,她需要的不是烧死人, 而是需要箭矢落在无边无际的大雪中,将雪水融化,再凝结成冰。

柔然骑兵自然要后退规避。可就在此时,大军身后又有无数套索如同毒蛇般从雪地里弹起,再套向马腿。战马嘶鸣,纷纷被绊倒,背上的骑士被狠狠摔落雪地,瞬间被后续收不住势头的同袍践踏,伤亡惨重。柔然骑兵的阵型彻底大乱,人仰马翻,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雪与火交织,形成了无数致命的火墙,不仅进一步压缩了柔然骑兵的活动空间,燃烧产生的浓烟更是熏得众人睁不开眼,呛咳不止。

雪地限制了骑兵的机动,绊索制造了莫名的混乱,火焰带来了无尽的恐慌。库莫提的数万铁骑,此刻就像陷入了泥沼和烈焰双重折磨似的,空有战力,却根本无法拧成一股绳。

库莫提在乱军之中左冲右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骑兵在虞军这种战术下成片倒下,然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早已失去先机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部族的大好男儿纷纷倒下,热血染红了一片雪白的土壤,和火焰一起沸腾,流入那曲河中。

冯般若站在城头,微微扬起下巴,对身旁的郗道严道:“你看,这招瓮中捉鳖,我用得如何?”

郗道严赞道:“将军妙算,借天时地利,以最小的代价,尽歼敌军主力。库莫提已无力回天了。”

在两人的视线之下,库莫提不慎踏入绊马索中。随着战马轰然倒地,他也狠狠摔落在冰冷的血泥之上。他还未爬起,几柄冰冷的长矛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和周身要害。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黑水城头那个模糊又清晰的身影。

冯般若向他笑了。

是夜,黑水城地牢。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霉味。库莫提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石壁上,甲胄已被剥去,身上满是血污和挫伤,头发凌乱,昔日草原雄主的风采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头被拔去利齿、困于笼中的困虎。

沉重的铁门被打开,冯般若缓步走了进来。她此前听系统说了洛云容回忆是如何与库莫提相遇的,也穿了一身藕紫色的少女常服。她妆束清淡闲适,不像要审问犯人,更像是要在自家的花园闲逛,更在这污浊的地牢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汗,可还安好?”她语气轻松,仿佛是真心实意地问候他。

库莫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挣扎着想要扑上前,束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冯般若!你这个妖女!有本事就杀了我!”

“杀你?”冯般若轻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太便宜你了,我留着你还有用。”

“对了,我有个问题。”她问,“你喜欢的到底是谁,是郁渥真还是洛云容?”

“?”

在阴暗漆黑的水牢之中,在一个败军之将面前,这个问题显得突兀又荒谬。良久,库莫提喘着粗气,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费尽心机,就为了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无聊吗?”冯般若挑眉,“我正是用这个问题击败你的啊。我没想过你对这两个女人竟然都有真心,倘若你谁都不在乎,那你不会输给我。”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刺入他眼底:“今天我给你机会,让你聊聊你究竟是谁输在什么地方。怎么,不愿意?”

库莫提像是被毒蜂蜇了一下,猛地别开头,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嗬嗬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冯般若慢悠悠地道,“一个男人,为了权势娶了不爱的女人,又遇到了真心所爱。他本以为这两个女人都不会离开他,却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两个都失去。”

“住口!”库莫提低吼,声音嘶哑。

“败军之勇,也配这样跟我说话?”冯般若的笑靥狠狠刺入他目中,显得刺眼极了,直扎得他的心鲜血淋漓,扎得他满心生疼,“你不知道,虽说你负心薄幸,她们两个对你倒也称得上真心实意。那两个女人为了救你的命,争先恐后地跑到我面前,争着要为你去死。可是那有什么用呢,抓了柔然可汗,和抓了两个女人,如何可以相提并论?有了这等功绩,我足以授衔一品将军了。”

库莫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铁链碰撞得更加剧烈。

冯般若道:“罢了,你既不肯说,我也懒得问。左右我会将你们一起押解入京,择日问斩,让你们做一双鬼鸳鸯,也算是我行善积德了。只是可惜你那个爱妾,就这么轻易地死在黑水河中。你早日上路,说不定她还在黄泉路上等你呢。”

“哦,我忘了,是你亲手指定了她死。”她粲然一笑,“既如此,她应当不会等你了。”

“不……不是!”库莫提猛地转回头,双眼赤红,“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冯般若问。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库莫提粗重的喘息声在地牢里回荡。他眼中的疯狂和仇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

他低下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云容……我对不起她。”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积攒勇气,才继续艰难地诉说,像是从干涸的井里一点点汲水。

“我承认,我当初解决渥真,是贪图她的身份家世,贪图她的高贵血统。我也曾经真的爱过她,可惜,让我遇见了云容。”

“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了。我此生从未像爱她那样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只有在她身边,我才真的觉得我是一个男人。她从不要我给她什么权势地位,她只要我平安,只要我们的儿子健康长大……”

“是我……是我把她拉进了这权力的漩涡,是我自以为她想要,便要把什么都争来给她,却不想这一切竟然害了她。”

冯般若问:“所以,你爱她?”

库莫提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阻碍,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滑落,混入血污之中。他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

“我爱她,我对她说过无数次爱她,自从我认识她那时,我就从没有过任何一刻在骗她的。”

地牢里再次陷入寂静。这一次,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一种沉重的、弥漫着悔恨的静默。良久,静谧的地牢之中响起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起先听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的,渐渐地,那声音变成女人的。

“出来吧。”冯般若道。

地牢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纤细的女人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脸上犹带泪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悄然绽放的苍白花朵。

库莫提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盯着那抹身影,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害怕这只是一个幻梦。

洛云容一步步走到囚笼前,隔着粗重的木栏,望着里面狼狈不堪、遍体鳞伤的男人。她的眼泪无声地流淌得更凶,却没有移开视线。

“你没死?”

洛云容轻轻点头,哽咽道:“我没死。那日代我坠入那曲河的,是一个极擅水性的女兵。”

库莫提猛地看向冯般若,那一瞬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已经全都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冯般若的设计,这个年轻的女人,邪恶、阴险、狡诈……世界上所有形容人恶毒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她,他那么憎恶她,但是她偏偏又有一点仁慈,让他不得不感激她。

他重新看向洛云容,贪婪地看着她鲜活的面容,巨大的愧疚和失而复得的庆幸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他撕裂。他伸出颤抖的、戴着镣铐的手,想要触碰她,却被冰冷的木栏无情阻隔。

“云容,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泪水再次涌出,“在城墙上我……”

“别说了,”洛云容摇头,将自己的手轻轻贴在木栏上,与他隔栏相望,“我都听到了,我都明白。”

“我不怪你了,”她流着泪,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真的不怪了。”

库莫提拼尽全身力气,只为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木栏上。此刻他与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涯。“是我无能,护不住你,也护不住部族。”

洛云容流着眼泪,望着他的目光里却染上一点月光似的,明媚又皎洁的笑容。

“可汗,如果你注定要死在这里,那我陪你一起。”

那一刻她泪水不断线地落下,那种微笑却近乎圣洁,又像是无尽的温柔:“黄泉路太冷,我一个人走,害怕。我们一起,好不好?”

地牢内,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哭泣声和铁链轻微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