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兵临城下 内帷不修,宠妾灭妻。
冯般若换了衣裳, 不情不愿地往外走。她许久不见上京城来的人,一时也不该知道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去看待人家。她如今已经十八岁了, 当年她返老还童的时候个子只到郗道严胸前,如今她的个子已经蹿到郗道严的鼻子处,比她刚刚穿越到这具身体里还高。她没想过,她在北疆摔打这三年,面貌与当年已经有了些变化,或许也有一丝可能,对方认不出她。
此刻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冯般若大马金刀地走过郗道严身边。郗道严还是那样瘦,病骨支离地坐在胡床上,恹恹地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得厉害, 抬起脸时连三年前最后一点圆润也褪去, 此刻眉眼低垂, 仿佛是一位没有生机的美貌瓷人。
朝廷派来的监军径自坐在下首饮茶, 瞧见她来,竟还起身向她行礼。
“见过马将军。”王世忠道。
冯般若右手虚虚一抬, 做了个免礼的架势。随后她微敛眉目看向他:“王监军。”
王世忠也比过去老多了。
她记着他过去还是圆润的,总是笑呵呵的, 藏身在内侍的朱袍里,脸上略抹一点脂粉, 便显得更白。他虽从未近身伺候过她, 但是见着她总是慈眉善目的。
如今他老了, 干瘦,脸色黢黑,不再涂脂抹粉,连惯常能在他身上闻到那点粉香也消散, 成了个木讷普通的中年男子。
“朝廷为什么突然派您过来?”冯般若略微收敛了心神,张口就问,“难道是有什么指示么?”
王世忠笑道:“马将军多心了。只是北疆战局纷杂,皇后娘娘怕您忙不过来,这才叫咱家来,看看有无能为您搭把手、分分忧的地方。并未随身携带什么密旨。”
冯般若略点了点头:“我已经在府上为王监军收拾了空宅,若王监军不嫌弃,可以在此暂住。”
王世忠道:“这怎么好意思,嫖姚将军的宝地,咱家怎么配住?您在前衙为我收拾个通铺也便是了。”
冯般若如今已经惯常与人虚与委蛇,又极力邀请他入住。只道那宅院本就是为接待上官所备,空着也是空着,监军入住正合规矩,若住通铺,反倒显得她怠慢天使了。几番推让,最终勉强征得王世忠同意,将这尊大佛暂时安置在了自己的眼皮底下,也算是今日第一个小小的胜利。等他们寒暄完了,郗道严则道:“将军,监军车马劳顿,想必乏了。我已在郡王府略备薄酒,为监军接风洗尘,还请二位移步。”
冯般若自然无有不应,立刻道:“正是,监军远来辛苦,还请赏光。”她又与王世忠推让了一番行走的次序,最终三人穿过花榭,从月亮门穿过,就走到了北海郡王府。今夜郗道严安排得极为周到,席面丰盛,歌舞曼妙,既彰显了对钦使的尊重,又不至于过分奢靡惹人非议。席间,冯般若与王世忠言笑晏晏,仿佛真是同心为国的同僚。她只殷勤劝酒,说着北疆风物,偶尔提及军务,也是报喜不报忧。
王世忠对冯般若的劝酒来者不拒,称赞北海将士勇武,夸奖她治军有方。宴席之上,觥筹交错,丝竹悦耳,一派祥和。酒过三巡之际,冯般若趁醉躺在郗道严肩头,眼前一时只能看到无尽黑暗的夜幕,随后烟花四溅,她顺势倒下,再仰头,仿佛看到了上京城。
那是她自小生长的地方。以前在的时候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离开了就感到想念,不光是想念上京,更是想念那里的人。
不知道阿外如今怎么样了。
她且醉且歌,浑然没有发觉有一位小内侍急匆匆地凑到王世忠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王世忠脸色大变。
郗道严察觉到,于是倾身过来,温声询问:“王监军,可曾发生什么了么?”
王世忠大惊失色,手中酒杯早已跌落地上,浑身酒意登时去了泰半。却还不等他说些什么,外头就有斥候不等通报便走上殿来,急道:“启禀郡王、将军,柔然王库莫提亲率五万精锐,兵分三路,分别朝朔风、黑水、狼山三镇……夜袭而来了。”
冯般若听见这话才从桌下探出了个脑袋。她听见了,可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殿内的歌舞仍在继续,丝竹之声靡靡,衬得这角落里的寂静愈发惊心。
随后冯般若慢悠悠地打算从胡床上站起来。她看到眼前烟火坠落,有很多星星倒映在湖面上,星火明灭之间,烽火点燃。
她用手撑住桌面,试图站起身,然而醉意让她的手心虚浮,她的手和脚又麻又软。
良久,她终于站稳了。
随后,醉意如同潮水般从她眼中迅速抽离。她没有看王世忠,也没有看向郗道严。她垂下眼眸,轻轻咳嗽两声,随后一声厉喝。
“韩四!”
“末将在!”一直按剑守在殿外的韩紫英应声而入。
“击鼓,升帐!”
“是!”
刹那间,郡王府内歌舞骤停,乐工舞姬惊慌退散。取而代之的是穿透夜空的聚将鼓声。冯般若大步向外走去,临走时,还有时间侧过头,冷淡地睨了王世忠一眼。
“监军,军情如火,恕本将不能奉陪了。您请自便。”
郗道严紧随其后:“监军,局势紧迫,小王也需前往协助将军。”
王世忠来到北海郡国乃是早有准备,所以他能先于冯般若得到军报。但是事实证明,这点微弱的时间差并不足以改变战局,同时也证明了,皇后既然派他来,便不是如他自己所说,来照顾冯般若饮食起居的。
不过此刻冯般若也没有心思纠结他的事儿了。
一路走郗道严一路低声劝她道:“但目前我们兵力不足,又有朝廷固守休养的部署在先。王监军已经亲至,我们若大规模主动出击,恐授人以柄。”
冯般若骤然停住脚步,郗道严差点没刹住车,撞到她身后。她转过头看他,声音已经隐隐有些颤抖:“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三镇陷落,将士血染边关?”
郗道严道:“不能硬碰,便攻其必救。库莫提此人,刚愎雄猜,却有一致命软肋,内帷不修,宠妾灭妻。”
冯般若立即反应过来:“围魏救赵?”
“不错。”郗道严道,“库莫提此次倾巢而出,王庭守备必然空虚。他正妻郁渥真,乃先王之女,族内地位极高;宠妾洛云容是汉女,出身卑微,全凭色艺与库莫提宠爱。二人势同水火。”
冯般若和他相视,半晌,她莞尔一笑。
这次围城之难,冯般若没有出面,仍是由郗道严主持。他明面上遵从固守之令,亲至三镇坚守不出,利用城池之利消耗柔然兵力。同时紧急征调邻近州郡的机动兵力,向北海方向秘密集结,却引而不发。就在库莫提的主力被牢牢牵制在三镇城下,焦躁不已时,一支由冯般若亲自率领的射声精锐,如同鬼魅般穿越漠南,直扑柔然王庭。
此时此刻,柔然王庭尚且沉浸在一片酣梦之中。整个可汗大帐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入睡的,便是可贺敦郁渥真。
郁渥真是先可汗的掌珠,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更是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一颗明珠。她七八岁上就会骑射,十来岁就能单领一队骑兵。彼时库莫提不过是个小部落的质子,被他莫何随便丢在王庭散养,意外给郁渥真当了马夫。
郁渥真很快发现这位马夫不但相貌英俊,还神勇异常。她原本只是起了惜才之心,舍不得这样一个好苗子一辈子给人当马夫,便把他安插在她阿干麾下,不想他还真的屡立奇功,竟然真有一天能凭借军功和她平起平坐。
傍晚时淡粉的夕阳落在千里雪原上,篝火烧得人连四肢百骸都禁不住温暖起来。她侧过脸看他,只觉得他虽小小年纪,但舞跳得竟然这样好,就像他的名字所指,是“擅长乐舞的人”。篝火把每个人的脸膛都映得红彤彤的,她坐到他身侧,火光映得他满眼,透过大火她看见他那边流露出的一点英武的轮廓。她道:“真没想过,才过了这么短的一点时间,你就已经是我阿干的心腹爱将了。有了我阿干为你撑腰,有朝一日就算你回到母族,他们也再不敢看轻你了。”
晴朗的雪夜,火光和牧歌在宽旷天地之间回荡。郁渥真坐在营帐垂下的毡子旁弹拨琵琶,另有胡姬勇士将她围在其中,以舞和乐。
库莫提坐在不远处瞧她。他已然跳不动舞了,脚下的雪被大火融化,显露出底下黑色的土壤,变得干燥又湿漉漉的。郁渥真手中琵琶不停,但她人也自羊皮毡子上起身和大家一齐跳舞,手腕上数个金铃一齐作响,一时整个草原上似乎只剩下她一个,又好像变成很多很多个她在那里起舞。
雪国万里静谧,唯有火星烧灼木头,带出些迸裂的声响。此刻教他听来,连马匹嘶鸣听上去都遥远起来。随着夜更沉,整个营地陷入沉寂,只剩足需得七八人合抱的篝火堆仍旧燃烧着,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熄灭。
果然如她所预言的那样,他先是成了她阿干的心腹爱将,后来又在阿干的引荐下入了莫何的青眼。有一次大捷之后,不知怎的,他向莫何求了亲,莫何竟然也答应把她嫁给他。
郁渥真还记得她当时在想些什么。那时她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在她能嫁给他,而不是被随便嫁给什么三妻四妾的糟老头子,也不必嫁到大虞去和亲。难过则是难过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她,不知道在他心里,她到底算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阿干就是哥哥,莫何就是父亲,贺敦是母亲,可贺敦就是皇后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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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月坠金帐 请您在这段时间之内扮演库莫……
他还从来没有跟她表过心意。
她就这样等, 等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她还记得,她还记得那时她和他相伴, 两个人化装成一对普通的柔然的小夫妻前往朔州去。路过北海时,他们都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冬天的北海冰深雪厚,其上能踏过千军万马。可是春天的北海已经冰雪消融了,她也难得见到这样的北海,草木葳蕤,萌生出许多幼小、嫩绿的草芽,草甸子的深处开着不具名的,淡黄或淡白的小花。风一吹,整个北海上的风仿佛都是温暖的,轻柔地拂过她的头发, 拂过她的脸。
“真美啊。”她不由感慨道。
“不如你美。”他道。
“在我眼中,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他这样道, “北海的波光就像你的眼睛, 可它只有一汪,所以连北海也不如你美。”
于是她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也不等她说什么,他就接着道。
“自从我第一次遇见你, 我就想把你娶回来了。”
他道:“我想我这颗心这辈子只跳过一次,就是那个时候, 为你。”
“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比不上你, 我向你承诺, 我会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拿来给你,我会让你一辈子,做这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
情爱如同北海的水,又深又广, 就在那一刻迅速将她吞没了。她沉溺在其中,竟然从没有人教过她,要懂得及时抽身。
于是她和他成亲,满怀着柔情蜜意,满怀着爱。她自以为她碰上了全世界最好的人,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给他,愿意和他一并去创造他们未来的一切。却不想成亲的第二天战事爆发,他就跟着阿干上前线去了。
那次打了几天,在哪里打,她已经全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阿干回来时带来了他的死讯。她身心大恸,竟然还小产了一个孩子。她就在这样的丧夫之痛里熬煎,直到两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他回来了。
她欣喜若狂,狂奔着,连滚带爬地,想去第一个看到他。
可她也看到他身侧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女人。显然是汉女,皮肤细嫩,身量纤细,是个像那日她看到的、北海边生长着的无名野花那样的女人,小,瘦弱,不起眼。但她竟然在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生长了那么大一片,竟然把整个北海都包裹进去了。北海成了野花的海洋,冰雪此刻,再不能侵扰它一分一毫。
起初她还没有在意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不会说柔然话,连根库莫提说一句话都做不到,可她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他就会把一切都交给她。
一开始只是给郁渥真编的花环,取的清水,新猎的野兽。
后来,郁渥真也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给她的东西,渐渐变成了她的侍女,她的大帐,甚至是孩子。
那个汉女怀孕了,是他的孩子。郁渥真不得不将她接进自己的大帐,默认了她是他的姬妾。十个月以后,她诞下一个男婴,库莫提欣喜若狂,竟然像疯了一样。
他先是在和他阿干上战场的时候误杀了她的阿干。她自幼跟阿干一同教养,感情最好,她为此痛不欲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待他。可是很快也不用她如何看待了,因为她的莫何也死了,死在她自己的手里。
是她自己手贱。那天是那个女人的生辰,库莫提为那个女人杀了一头牛,她尚且要和那个女人争风吃醋,所以抢夺了牛身上最好的一块肉,美其名曰,要去拿给莫何吃。由此库莫提不得不将那块肉交给她。她让侍女烹制好了以后亲自送去给了莫何,莫何不疑有他,直接吃下。却不想当天夜里,王帐之中传来消息,说可汗去世了。
莫何死了,阿干死了,柔然没有继承人,她的几位王叔纷纷站了出来,要争夺可汗之位。那夜库莫提难得在她房中过夜,他对她说,你放心,可汗之位是你的,我绝不会让别人得到。
有了她的支持,他很快平息了叛乱,随后自己继任成了可汗,让她做了可贺敦。然而自从他当上可汗之后,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他的面,有一日她甚至听到他对那个女人说,此生不会让她有孩子,因为可汗大位,是他留给他们的孩子的,他要给他们母子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不是傻子,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他蓄谋已久,杀兄弑父,将她逼成如今这样的一位孤家寡人。他的所求竟然是,要给他们母子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她那夜对着月亮坐了一整夜,竟然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她对月神说,是她自己命不好,怪她碰上这样的男人,竟然还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牺牲了自己的亲人。倘若月神有灵,就将她的生命抽走吧,把被她害死的,她的莫何和阿干的性命还给他们。
她又想,早知如此,那日在北海,还不如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让她直接溺死,或许事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她哭不出,只觉得心中被无数把尖刀划得千疮百孔。她想,她在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就此给他们让路。
第二日,她向他自请去那曲河戍边。可他拒绝了。
他看着她满眼失望,那张平素对她吐出无尽柔情蜜语的嘴在那一刻几乎喝问她:“你到底能不能当好一位可贺敦?”
“你知道当一个可贺敦,到底该干些什么吗?”
“不是穿着最华贵的袍子,戴着最精美的头面,在宴席上接受众人的叩拜!也不是像你这样每日自诩血统高贵,孤芳自赏!”
“我让你做可贺敦,是让你管束好后宫,让那些女人安分守己,别整天争风吃醋,闹得王庭乌烟瘴气!是让你打理好与各部族夫人的关系,维系住那些对你父族早已不满的势力!是让你在我出征在外时,能稳住后方,而不是像个无知妇人一样,只是担忧落泪!今日你竟然还想要自请戍边,怎么,王庭已经装不下你了?”
他越说越快,语气愈发尖利,仿佛要将所有不顺都倾泻在她身上。
“看看云容!她出身不如你,见识不如你,可她至少懂得如何让我舒心!懂得在我疲惫时温言软语,懂得如何打理我的起居琐事!而你呢?我要你这可贺敦,究竟有何用?!”
她静静地听着,最初的震惊和刺痛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死灰。她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拿她与那个女人相比较的轻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大帐。
冬去春来,又有三年过去了。那个女人所生的儿子如今都已经六岁了,是个会说会笑,懂事乖巧的好孩子,容貌很像他母亲。
说来好笑,他鄙薄她,残害她的手足,暗杀她的莫何,竟然还赋予他和其他女人的儿子他的姓氏,那个孩子,叫作郁鹿真。
这个名字本是她为自己的孩子取的,只是可惜,她这一生或许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今夜对着月神,也是无眠的一个长夜。
另一厢,冯般若也在今夜抵达了王庭。
她本想一鼓作气前往王帐,掳走库莫提的妻女,但是这个时节草原空旷,一行千人不好隐蔽,她原本还在发愁,想着只能分整化零慢慢潜入,竟然又在距离王庭四十里外遇见了另一支百十来人的小队。
冯般若原本以为是库莫提的援兵,或者是王庭的守军。可是等她靠近了她才发现,除却少数卫兵之外,竟然还有一部分中老年侍女,是贵妇出行。冯般若派出营里懂柔然语的军士暗中打探,这才发现,来人竟然是库莫提的母亲。
库莫提此前曾给母族下令,让他的母族将他的生母送来王庭荣养。只是不想时间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未抵达,甚至都不知道库莫提已经率军南下。
冯般若心中大喜。
真是瞌睡来了送来枕头。
冯般若的射声营一拥而上,将这群人包围,劫掠了他们的衣裳、饰物,还分出一部分看守他们。冯般若则化装成库莫提的母亲,头戴遮挡面孔的珠帘、身穿遮掩身形的柔然衣袍。库莫提的母亲是奚人,听柔然话半懂不懂的,又因年轻时饱受虐待,双腿已经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舒适的勒勒车上。如此更是方便了冯般若,她精挑细选了一些军士,率领着这支百人卫队,一摇一摆地在第二日正午时分抵达了柔然王庭。
来迎接她的是柔然可贺敦郁渥真。郁渥真三十岁左右,形容瘦弱憔悴,整个人空荡荡地挂在毡绒宝石之中,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当很美,只是如今已经不复当年了。
她身侧跟着的就是库莫提的小儿子,郁鹿真。年纪不大,身量也不算高,但容貌倒是生得很好。听说他母亲洛云容是绝色佳人,想必是像他母亲。
全程也不必冯般若跟他们讲话。冯般若听得懂一点柔然语,但谈不上精通,想要逐字逐句听懂难度很高。总之她这次来王庭目的明确,掳了人再大摇大摆地出城,实在没必要累着她自己。
就在她此刻神游天外的时候,识海之中有一道系统音响起了。
【滴,检测到新的古代言情小说《月坠金帐》】
【情景符合,任务符合,事件符合】
【检测到新任务:由于宿主取代了库莫提的母亲,改变了世界原本的进程,所以故事将无法开展下去。请您在这段时间之内扮演库莫提的母亲,磋磨你的儿媳,直到她受不了选择死遁,让库莫提后悔追妻为止】
【现在请您选择是否接受任务】
冯般若舔了舔牙根,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系统也算有点意思。
“好啊。”她道,“我需要剧情梗概,跟我说说吧。”
【故事的女主是库莫提的爱妾,洛云容】——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妙啊
第73章 虐文女主 今天晚上,你一刀刺死他。……
“虐待妻子, 不该是虐待库莫提的可贺敦吗,怎么会是洛云容?”冯般若问, “她不是库莫提的爱妾吗?”
随后,小说概括出现在她识海之中,冯般若饶有兴趣地读了下去。
洛云容是虞朝北疆一位小官的独女,自幼美丽娴雅,聪明机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的母亲是上京城的贵女,当年她的阿外认定她父亲是贵婿,说什么都要把女儿嫁给他。怎奈她父亲虽然有才华,但是过刚易折,在朝堂上公然顶撞皇帝, 惹得皇帝大怒, 把他贬到了北疆做官。由于一去杳杳无期, 她母亲便也跟来, 两人就是在此苦寒之地生下了洛云容。
洛云容虽说父亲只是小官,但是母亲的娘家时常补贴, 阿外又心疼她,一旦得到什么好东西不远万里也要送来给她, 因此娇养的她比上京贵女也是不逊色什么的。时间一晃,就到了她十五岁, 她迎来了命运的大逆转。
十五岁那一年, 她的阿外去世。母亲计划带她回京吊唁, 正好她年纪也到了,等孝期结束,打算再为她在上京城寻找一门好亲事。她的父亲公务繁忙,不能同去, 她们母女两个便轻车简从出行,却不想在路上偶遇了一对柔然败军。
这些柔然人个个浑身带伤,疲惫不堪,却是一帮亡命之徒。看着她们娘俩的脸,眼睛里都冒着绿光。他们劫掠了这对母女的财物,杀死她们的随从,本来又要逼迫她们母女,关键时刻,有一个青年将军站了出来。
他也是柔然人。
雪山脚下,桃花次第而开。在桃花林中,他呵斥了兵卒,随后抬起头,似乎不经意地扫她一眼。可就那一眼,他就怔在原地。
他相貌十分英伟,几缕长发垂在颈侧,浑身都是沙土和鲜血。但这份狼狈丝毫不掩他的英俊。眉骨高挺,鼻梁直挺,唇线分明,脊背挺得笔直,左手按在弯刀柄上,兽牙装饰沾着雪水与桃粉,右手攥着断槊,虎口血珠凝在槊身。
彼时他看到的,又是另一样的场景。
雪山脚下,连吹来过来风都混杂着碎雪。桃花映在湖泊中,仿佛是他面前的那张少女面孔。她穿着藕荷色上襦,莲青色破裙。湖泊仿佛是镜面,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便显得她也明净温柔。
桃花次第而开,少女耳畔是长长的流苏。他看向她,她回眸一眼,脸颊白如雪莲。
那一刻,他永世难忘。
晚上在一起安营扎寨,她这才发现他受了伤。她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不知道他们要带着她去哪里,她也知道她跟他是站在对立面的人,但她此刻清晰地知道只有讨好他,她才能活下去。何况她觉得他是好人,她不想让他就这么死。
她征得母亲的同意,来为他包扎伤口。他看着她,原本是一脸防备的。可是她向他笑了,他就那样同意了,任由她解开他的衣襟,用烈酒为他消杀处理,随后再包上简单的药草。他向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懂,于是向他摇摇头。
从此以后他去哪儿都带着她,生怕她教人欺负了。有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她在干净的小溪里沐浴,水冷得刺骨,她想着要快点擦洗了身子,然后早点回去,回到母亲的身边。可是他来了,水冷得像冰,可是他炙热得像是一把火。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仍是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在一瞬间成为她的,从此他们两人的命运会永永远远地交织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了。
翌日一早她才回去,母亲一眼就看出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母亲没有点破,母亲什么都没有说。
自那一日起,他待她愈发亲近,没有一刻肯把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到别处。她和他共乘一匹马,和他在一起烤肉、沐浴,她和他虽然没有祭天拜地,没有三书六礼,但她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和他就像是一对在草原上过着游牧生活的小夫妻,她甚至还学会了喝酒,她每次一喝酒,他就发出爽朗的笑声,她就那样在他怀中软成一汪水,水流动,她也流动,她感觉自己是月光照耀下的清泉,而他是她的大山,她怀抱着他,包容着他,而他总是向她渴求泉水,用来滋养青山下的绿草、野花、牛羊。
她予取予求。
在她以为她能这样和他一起老去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她要去找他的时候,她的母亲拉住了她。
母亲说:“我已经联系上了黑水河畔的虞军部队,跟他们约定好今夜夜袭,好把我们一起救出去。”
“你拿着这把匕首。今天晚上,你趁着他最欢愉的时候,一刀刺死他。”
她张了张嘴。
她有很多话想向母亲说,比如,他从没有伤害过她,比如她如今已经真的当他是丈夫,比如她舍不得他死。
可是她看着母亲孤绝的眼睛,一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良久,她答应了母亲,她说:“好。”
在前往他营帐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她不想和他分离,甚至不想回到虞朝去。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就算回到虞朝,她已经是残花败柳,虞朝的人会怎样看她?她的父亲母亲会怎样看待她?运气好的话,她或许会被随便嫁给一个鳏夫,运气不好的话,或许父亲母亲会让她去死。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她也顾不得他能不能听懂了,她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说:“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
等她的眼泪顺着衣领流进他的心窝,他轻轻拉开她的手,他凝望她,抹去她的眼泪,随后模仿着她的口型,笨拙地,发音不太标准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她先是惊喜,随后泪流不止。她把匕首扔在地上,扑在他的怀中大声啼哭。他先是不明白,后来看见了那把匕首,那是一把虞军的匕首,他明白了一切。
那夜他一直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直到她睡熟。等她醒来时,朝阳依旧升起,他撩开营帐的门帘,有一缕染血的阳光射进来,她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
他已经梳洗过了,浑身都干干净净的。他向她温柔地笑,又向她伸出手,张开嘴巴,用他仅仅会的几个汉语词汇对她说。
“走,我们回家。”
可是自从那一天起,她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了。
她也曾向他追问,母亲去哪里了。他每每听到,只是向她微笑,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似的。就算最后她学会了说柔然话,她也从没有问出母亲的下落。
她开始还是心存期待,或许她母亲已经被虞军救走了。可是越往后,她的心越冷,她猜到或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但是只要他不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就能欺骗自己母亲还活着,母亲回到了父亲身边,他们……或许只是遗忘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跟着他回到他的家。她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家在柔然王庭。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丈夫,她以为这世上独属于她的那个男人,竟然是有妻子的,甚至他的妻子还是尊贵的柔然公主。那个柔然公主看到她,眼里的欣喜若狂逐渐被狼狈、失望、伤心所取代了。在同一片艳阳之下,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欺骗自己,欺骗自己那个男人爱的是自己,对方只是他不得已才娶回来的女人,他并不爱对方,对方只不过是个摆设。
甚至一开始,她都不被允许接进他的大帐。她只能和侍女们住在一起,那些侍女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羊膻味,她在见不到他的晚上只能屏住呼吸才能入眠。更多的时候,陪着她的是月光。
相比较遥远的他,月亮更像是她的丈夫。
她住进柔然王庭的第三个月,她怀孕了。
他欣喜若狂,他的妻子也不得不将她接到自己的大帐里,给了她独立的房间、伺候她的侍女、更好的饮食。她在那里度过了还算安稳的九个月,很快她生下了她的儿子,那是她在这片草原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一刻她第一次感激上苍让她成为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女人,只有女人有能力,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创造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不让她抚养她的儿子。
他把她的儿子送去给他的妻子抚养,给他冠上他妻子的姓氏,甚至还在末尾坠上他妻子的名字。这个孩子除了一张脸以外,浑身竟然看不出一点由她生育的痕迹。他承欢在她情敌的膝下,学会的第一句话是柔然语的“贺敦”,是母亲,她的儿子在叫她情敌母亲。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流了多少眼泪,眼泪是不是又足够浇灌出一条小河。他不常守在她身边,他积年累月地在外征战,连她的儿子都不在她的膝下,她日日领受着无数种折磨,思念儿子,也思念母亲。爱他,也憎恶他。
他妻子是柔然公主,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会是个很好相处的女人。她刁难洛云容,处处给她难堪,苛待她的饮食起居,但是洛云容从没有在意过。
因为她没有刁难过她的儿子。
相反地,他妻子对她儿子极好,在她看来,跟养育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她别无所求,只求她儿子能平安长大。这个时候她又庆幸,她生下的是个男孩。
男孩子,才能在这片草原上长久地生存下去。她所经历的一切,他妻子所经受的一切,都不必再发生在他身上了。
她从睡梦中醒来。今时今日,她称呼他妻子,也要喊“可贺敦”了。因为他现在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而可贺敦当之无愧,成为了这片草原的母亲。
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对着铜镜擦干眼泪,仰起头对侍女说:“为我梳妆吧,再过一会儿小王子要回来了。”
侍女却说:“小王子今天不会回来了。”
“今日是可汗的亲生贺敦抵达王庭的日子,可贺敦已经带着小王子去迎接她了,想必他们今天都不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本文第一段略带颜色的内容出现了
草原爱情故事[狗头叼玫瑰]
第74章 三妻四妾 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
她怔怔, 随后看着黄铜镜中那张逐渐凋零的面孔,慢慢闭上了眼睛。
冯般若三两下看完了洛云容的前半生, 脸上显出一点莫名的笑意,系统又紧接着发来新的内容。原来库莫提的母亲出身贫贱,敬重可贺敦郁渥真高贵的血统,却对汉女洛云容嗤之以鼻。她所经历过的苦难,立誓要让这个汉女都经历一遍,也是为郁渥真报仇了,所以郁渥真从来都没有阻拦过。
洛云容在这样的摧残下迅速枯萎了。她本就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如今更是凋零,她有一天一病不起,侍女起床去看她, 见她生机已断, 也不请人看一看, 只是想郁渥真回禀说她死了。郁渥真也没想到要检查一下, 命人拿草席裹了,用勒勒车运到山上去。洛云容在中途自然地掉落, 等她再挣扎着醒来时,已经身在一户牧民家中了。
牧民们向她投放了她生平少见的善意, 甚至他家的儿子还看中了洛云容,想要娶她。可洛云容坚决拒绝了, 他们答应把她送去朔州, 回到她的故土。等她已经进了朔州城, 她才听说库莫提这次出征重挫大虞,整个大虞如今情势低迷,提起库莫提的名字都要高声唾骂。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全都知道了。
他们知道了她流落柔然, 做了库莫提的妾室。她不敢想象她的父亲此刻怎么样了,她托人去故乡打探,任谁也打探不出她父亲的消息。又过了很久很久,她已经在北海国的一个偏僻乡村里隐居了,她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早在她母亲死之前,他就死了。他听说他的妻女被柔然人掳走,当场呕血,一人一马闯到柔然想要把她们母女救回来,可他的运气不好,一进柔然就遇上一支柔然马队,被他们杀了。
她得到消息,心中竟然还有一点庆幸。还好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他的女儿做了何等让他抬不起头的事情。她那时想要抹了脖子,追随父亲母亲一起去了,可她又舍不得。
她之所以留在北海国,是因为有时候她能听到柔然的消息,那些消息里也不乏提到她儿子的。那时她的骨肉,她身上掉下的肉和血,她舍不得他,舍不得不知道他是不是好好地活着,好好地长大,舍不得不知道他娶妻生子的消息,舍不得……万一有一天,他死在她的前头。
她就这样活着,活了一天又一天。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新生出来的白发,渐渐地爬满了头。她不知道过了几年,或是十几年。
总之有一天,有一队柔然大军杀到了这里。乡邻都劝她一起逃命,她不肯。她觉得她的父亲母亲都是死在柔然人手中,她也合该死在柔然人手里。她更是听说,这次带兵的可能是她的儿子。只要能再看他一眼,就算要她当时就死,就算要她死在她儿子手下,她也闭得上眼了。
可是柔然铁骑来了,下马,为首的将军跑过来紧紧地搂住她。她哭得太多了,眼睛已经花了,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能听见他在她的耳边喊她的名字。
“云容,我终于找到你了。”
是库莫提。
故事自从走向幸福的终局。所有的追妻火葬场,库莫提失去她的时候悲伤哀恸,不过被人一笔带过,仿佛看着他吃苦受罪,受伤流血,她和她的经历就好像不再值得一提似的。女人们活一生,为了父母,为了丈夫,为了儿女,唯独没有一天是为了她自己。
库莫提的母亲连名字都没有,她生在一个流亡奚人家庭,从六岁就成了族长家的奴隶,直到十六岁,因为美貌被她的主人看重,随意纳为贱妾,可到三十岁,她才生下库莫提。
此前也不是没有过身孕,只是她一怀孕就会被女主人殴打折磨,这种情况下她连养育一个孩子都做不到,直到她三十岁,女主人死了。
她这才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能为她带来无上荣耀的儿子。
然而此刻扮演这个角色的是冯般若。冯般若看完了这个故事,自觉这个任务极好完成,尤其是最后的死遁,那是她本来就打算做的事情。她懒洋洋地躺在车上,任由车马带着她走进郁渥真为她收拾好的大帐之中。
郁渥真身着绛紫色的庄重袍服,发髻梳得油量,身形极瘦,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肩背的单薄,发间金步摇随动作轻晃,坠着的小珍珠碰撞出声,衬得她脖颈修长如鹤,鬓边却已掺了两根极细的银丝。在冯般若勒勒车的帘子掀开那一刻,她再次躬身,右手按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大礼。
“儿媳郁久闾渥真,恭迎贺敦归来。路途遥远,贺敦辛苦了。”
斗篷下的冯般若微微颔首,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而苍老的“嗯”声,算是回应。懂柔然话的女兵纪寒雁在一旁适时道:“贺敦年迈,不喜多言,一路劳顿,需静养。”
郁渥真立刻道:“儿媳明白。已为您备下了最宽敞舒适的金顶大帐,一应用物皆已齐备,请贺敦随我来。”
她亲自在前引路,姿态放得极低,将老贺敦安置在了王庭中心,仅次于可汗金帐的华丽大帐之中,帐内铺设着最柔软的虎皮,燃烧着名贵的香料。
稍作安顿后,按照礼仪,郁渥真又安排库莫提的主要妻妾来拜见老贺敦。
女人们鱼贯而入。洛云容的故事里从没有提到过,除了郁渥真以外他还有这么多女人,但总而言之,他确实娶了不少个。或许在女人记忆里总会美化自己的丈夫,将他塑造成一个严守男德,不近女色的神明。只是那些往往都是假的。郁渥真一一向冯般若介绍,冯般若不以为意,直到那个穿着藕紫色单薄袍子的女人从珠帘后走了出来。
“这是汉女洛云容。”郁渥真道。
她的脚步很轻,每一步都透着虚浮,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露在袖口的肌肤是久病般的苍白。可这般憔悴瘦损,却丝毫折损不了她的美。
她的眉眼生得极妙,眉如远山含黛,因倦怠微微蹙着,眼眸是澄澈的琥珀色,眼睫纤长而密,垂落时在眼窝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轮廓精致,唇瓣淡粉饱满,藕紫色锦袍与富丽金帐相映,愈发显得她仿佛是芙蓉出水,病中带艳,竟让风雪都变得柔和。
她没有说话,只是以最标准的柔然礼节向冯般若回礼,随后默默退回到帘后,不引起人一点注意。
随后,郁鹿真也被人领了上来。他眉眼生得很柔软,跟他母亲站在一起,两个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鹿真,快给埃格行礼。”郁久闾渥真柔声道。
郁鹿真向她行过了礼,抬头好奇地看着冯般若:“埃格,您为什么要挡着脸?是生病了吗?”
童言无忌,帐内气氛微微一凝。
良久,从斗篷下传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孩子,”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听着也并不像是老年女子。随后她道,“埃格的脸不是谁都能看的。”
郁鹿真问:“连我也不成吗……”
冯般若道:“在我眼中,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此言一出,郁渥真连忙来打圆场。她向冯般若又行了礼,道:“请贺敦移步到偏厅,儿媳为您预备了接风宴席。”
冯般若颔首。
接风宴设在了冯般若金帐旁的小暖帐内,帐内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皮褥子,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面已摆好了银壶和杯盏。
郁渥真亲自执壶,为冯般若斟满一杯奶酒,姿态谦恭:“贺敦一路辛劳,这是王庭最醇厚的马奶酒,暖身最好不过。还请贺敦用一些。”
斗篷下的冯般若目光落在杯盏上。若要饮食,必然要掀开面纱。
她并未去接那杯酒,只是道:“人老了,肠胃虚弱,禁不得这般烈酒。”
郁渥真仿佛有些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似的,从善如流地放下银壶,又亲手捧上一碟色泽金黄、油脂充盈的烤羊肋排:“是孙媳考虑不周。那请贺敦尝尝这个,这是刚宰杀的小羔羊肋尖,最是肥美鲜嫩,入口即化,正适合滋养年长者。”
烤羊排香气扑鼻,却是极为油腻之物,且需用手拿着啃食,姿态不雅,更容易在进食时让面纱移位。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侍立在一旁的近卫眉尖紧蹙。
冯般若却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仿佛风吹过枯枝。她伸出戴着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推开了那碟羊肋排。
“渥真啊,”她唤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长生天昨夜入梦告诫,我近日需清心净口,忌食荤腥油腻,以免冲撞了即将归来的先祖之灵。”
她微微转向帐门的方向,仿佛在聆听什么,缓声道:“先祖的仪仗已在天际徘徊,他们的目光,正注视着王庭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珍馐,还是留给更需要力气的孩子们吧。”
郁渥真立刻敛衽,姿态更加谦卑:“是儿媳愚钝。”她立刻挥手让人撤下酒肉,换上了清淡的乳酪和温热的奶茶。
冯般若这才微微颔首,伸出依旧被手套包裹的手,端起了那碗奶茶。隔着面纱,无人能看清她是否真的饮用了,她只是将碗凑近唇边片刻,便缓缓放下,仿佛只是沾湿了嘴唇。
“你有心了。”她淡淡道,声音依旧平稳地遮掩在布料之后,“天色已晚,你们都退下吧。我要静心。”
冯般若不知道郁渥真安排这桌宴席,到底是有试探的意思,还是就仅仅出于不敢怠慢她的意思,但是总之这一切都不要紧。等郁渥真带着一众女眷躬身行礼,正要退出的时候,她却突然道。
“云容留下。”
“我看这个孩子跟我有缘。”她这样道,“把她留下,陪我一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埃格是我杜撰的,没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柔然的称呼哈[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我查了资料也没有找到,暂且就这样吧
人死了放在勒勒车上在草原上肆意奔跑,跑到哪里丢了就算埋到哪里是草原民族的天葬习俗,倒也不算郁渥真刻意轻慢她。
第75章 月夜闲谈 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
郁渥真神色莫名。她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 睨视站在她身侧的洛云容,衣袍下的手轻轻攥进掌心。但半晌之后她还是轻笑, 回答道:“承蒙贺敦看得起她,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
她又嘱咐了一句:“不要轻慢了贺敦。”
洛云容抬起脸,面目如同清水梨花一般。她望着可贺敦和老贺敦的眼神显得惊慌,然而半刻之后,她还是应了一声:“是。”
郁渥真带着其余人走了,此刻便只剩下冯般若的人和洛云容在这处暖帐里了。洛云容搜肠刮肚地对她说了几句柔然话,冯般若也没在听,系统正在冯般若的识海之中到处翻原文,告诉她应该怎么虐待洛云容, 她却不耐烦地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额心。
“洛云容, ”她开口, 出声是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话, “你想回家去吗?”
漠南王庭的风停滞了,系统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停滞了。北风呼啸, 一时之间,整个王庭像是沉入了北海, 和海水一齐冰封。
“您说什么?”良久,洛云容问, 她说的还是柔然话, “我听不懂。”
“我猜, 你留在柔然给库莫提扶低做小,生儿育女,也不是你情愿的吧?”冯般若问,“你留在这儿的时间也不短了, 难道不想你父亲,也不想念你母亲吗?”
她话音一落,便看见洛云容一双眼滚滚落下泪来。洛云容不愧是美人,即便是落泪仍是令人心折的美丽。她伏倒在地,脊梁像是被人抽去了似的,随后她向冯般若恸哭,说的是汉话。
“您到底是谁?”
“你决定要离开这里,我才会告诉你。”冯般若道。
“我虽想要离开这里。”她道,“可是我儿子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母亲。”
冯般若不以为意:“那就把你儿子也带走。”
洛云容仰头怔怔看她,随后轻轻咬了咬下唇。过了会儿她道:“不行,我不能把他带走。”
“为什么?”
“他是柔然人,他回到虞朝去,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留在这里,至少还有疼爱他的可汗和可贺敦,有没有我,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意义。”
冯般若饶有兴趣地看向她,随后又问:“那就把你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舍得么?”
“我……”她眼中泪光闪烁,顿了顿,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虽然不舍得离开他,但是我也不想再留在这儿了。如您所见,这里哪有我的位置呢?我原本想要在这里陪他一辈子,我只要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他长大成人,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是如今我既然有机会能回到大虞……至少让我回去看一眼我的父亲和母亲。”
“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如今怎么样了。”她声音越来越低,“阿耶他身子本就不好,倘若无人在他身侧伺候他,那该怎么办呢?我,我对不住阿娘,怎不能也对不起阿耶吧?”
冯般若问:“倘若你阿耶已经死了呢?”
“不会!”她连忙打断了冯般若说话,“他不会死。他好好的,他怎么会死?他绝不会死的!”
冯般若略笑了笑,没有答话。
“您知道什么?您知道我父母的下落?”她追问。
“是,我知道。”冯般若道,“倘若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一起走。”
“您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妥,可是随后,她又开始欺骗自己了,“是我阿耶请求您的吗?是我阿耶阿娘拜托您,把我带回去的吗?他们都还活着是吗,求您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我会跟着您走。”
冯般若望着她涕泗纵横的脸,终于收起了笑容。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道:“是。”
“那就好。”她如释重负。她笑着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追问冯般若,“那我们什么时候走?现在,还是明天?我没有任何要带的东西……也不是,我也有,请您饶我一炷香的工夫,就一炷香,我想最后看一眼我儿子。”
冯般若道:“还不急。”
“三日后我们走。”冯般若道,“这三日你要帮我找一样东西。”
“是什么?”她问。
“那曲河畔的柔然布防图。”冯般若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等你找到布防图,我们立刻就走。倘若你想带走你儿子,我向你承诺,在大虞绝不会有人歧视他、欺负他,我会让他过上衣食富足的生活。倘若你还是不想带走他,有朝一日战场相遇,我会对他网开一面。”
半晌,她回答道:“好。”
冯般若满意地挥退了她。
草原上的风又冷又硬。傍晚时分曾下了一场秋雨,雨水打在枯黄的草叶上,不免盘旋起一股青涩新鲜的草气,冯般若站在暖帐门外,情不自禁将那些微凉的风吸进自己的胸腔。
系统在她的识海中质问她。
【宿主接到的任务难道不是欺凌她,让她感觉到恶婆婆的威力吗】
“她今天晚上哭了吗?”冯般若问。
【哭了】
“她今天晚上是不是很伤心?”
【有一点吧】
“这不就得了。你看她那个心如死灰的样子,倘若我在这个时候充当恶婆婆,照你说的,罚她在昏暗的油灯底下给我抄经,她难道会哭,难道会伤心?”
【……】
“你那些话本子都过时了。”冯般若点评道,“我当年十四岁,被你糊弄就糊弄了,可现在我已经十八岁了,再过年我都十九了,你还想糊弄我?肉身上的伤害如何比得上人心里的,我现在先骗她她爷娘还活着,等回去我就告诉她他们都已经死了,甚至还是死在她丈夫的手下,她难道会不伤心?”
“我又让她偷布防图。”
“其实我来这一趟,本身就是将柔然王庭洗劫一空。可如今的柔然王庭对我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个了,有人能帮我拿到就胜过没有。”
“我要她亲自去偷,看她是选择故国和父母,还是选择爱人和儿子。这样的挣扎、纠结、痛苦,岂不是胜过那些罚站罚跪,打扫牲口棚、寒夜刺绣百倍千倍?”
“你这个系统也该更新一下了。”冯般若总结道,“任务都太小儿科了。我现在回忆起来,你让我刁难越宛清那些事儿也都非常小儿科,实在是太低级了,亏你能想出来。”
系统一时羞愤欲死。
冯般若不以为意,她在原地伸了个懒腰,随后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金帐里。这一夜她难得睡得很熟,翌日郁渥真自请要来为她梳妆。
贴身跟着的纪寒雁问她:“将军,难道她猜出什么了?”
冯般若一时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破绽。她此刻只穿着里衣,手指托着下巴盘膝坐在床上,随后她道:“罢了,那就让她进来。”
纪寒雁大惊失色:“将军!”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一直避而不见反倒显得我心虚,但实际我怕什么呢?”冯般若道,“总之我们是要抓她的,她若是识时务,就会跟我演到底,倘若她要跟我撕破脸,那就不妨提前把她拿下。”
“这两日我已经摸透了,王庭此刻才不过五千多人,还有一半老幼妇孺,拿下她不是什么难事。”
纪寒雁还想劝她,但后来转念一想,她的这位将军一贯是喜欢兵行险着的,大不了就杀将出去,这也是原定计划。
没法子,纪寒雁只好出门去将郁渥真请进来。郁渥真今天换了一身淡色的柔然袍服,整个人看起来更瘦。她乍一看见冯般若的本来面目,显出一些震惊的神色,但她在迎上冯般若冷冰冰的目光时立刻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冯般若还挑衅她:“你不是要为我梳妆么?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看我?”
郁渥真不敢回话,俄顷,她才慢慢地道:“儿媳惶恐,不该直视贺敦面容,这一切都是儿媳的错,儿媳自请退下。”
冯般若却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既然认我是贺敦,就是该为我梳妆的,过来。”
郁渥真拗不过她,只好慢慢地向她靠拢。
冯般若瞥了一眼纪寒雁,纪寒雁已经将金盆捧在她身侧。郁渥真缓慢地绕到她身后,拿起梳子蘸水之后重新为她盘发,冯般若面朝黄铜镜而坐,整个人放松极了,就仿佛此刻正在伺候她的不是柔然可贺敦,而是随便的什么侍女似的。
盘完了头,郁渥真又要为她上妆。这时她不得不站到冯般若面前了,她拿起胭脂,不得不恭维冯般若:“贺敦容颜不老,真是令人生羡。不像儿媳,都已经生出白发了。”
冯般若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家自来就是这样的。我儿子就是随我,三十几岁看起来仍旧像二十来岁。”
“是。”郁渥真应。
“你作为可贺敦,以后也该像我这样敬奉长生天。”冯般若张口就来,“只要你的心足够诚,长生天也会庇护你,让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郁渥真则道:“儿媳对如今的生活十分满意,已经没有什么格外想得到的了。”
“比如丈夫的心?”冯般若启唇一笑。
她现在较之十四岁的时候长大得多了,面容较之过去圆圆地一团,已经消瘦的拉长。看起来虽然年轻,但是威严冷峻。唯独她一笑,唇畔的小虎牙显露出来,有些恶劣的玩味。
然而等她这句话说完,她的小虎牙迅速又被她收起来。她端坐在那里,等着郁渥真给她染胭脂。仿佛她什么都没说似的,仿佛一切都是郁渥真的幻觉。
郁渥真略有些失神。她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个少女的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的女儿了,可她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她自己是郁渥真的母亲。
郁渥真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遮掩住自己的面孔。她的声音今日也不必再装得干枯沙哑,郁渥真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换的人,昨天晚上一起用餐喝茶的,是她吗,还是库莫提真正的母亲?
第76章 羊皮纸卷 说出来,我或许能让你死得痛……
她分不出。
好在此刻也容不得她分辨了。这个少女既然说她是库莫提的母亲, 那么她一定要稳住她,等到库莫提回来, 一切就能真相大白。即便她不是库莫提的母亲,她也必定知道库莫提母亲的下落。
在一缕白色的日光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露出同样的笑容。
梳妆完了,郁渥真又为冯般若布菜,等她慢吞吞地吃完了早餐,郁渥真就要辞别她,回去教导郁鹿真读书了。冯般若对这个孩子有点兴趣,所以不准她去,反而叫她把郁鹿真叫过来,当着自己的面读书。
郁渥真只得答应。
郁鹿真才六岁, 生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团子脸, 轮廓五官都像个中原的小孩子, 只是眉目偏深, 瞳色又略浅,稍微有些柔然人的特征。他被人领着进来, 一看到冯般若就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躲到郁渥真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贺敦, 她是谁?”
“是埃格。”郁渥真道,“昨日你才见过, 怎么, 今天就忘记了?”
郁鹿真吃惊地张大了嘴:“她是埃格?”
“埃格不是莫何的贺敦吗, 怎么会这样年轻呢?”
“因为埃格是长生天的使者。”郁渥真耐心向他编造瞎话,“只要用心敬奉长生天,就能做到长生不老,永生不灭。”
郁鹿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后郁渥真在冯般若面前开始教导他读书。柔然人没有文字, 只有语言,所以等她口述了一些连冯般若也听不太懂的东西之后,她又开始教导郁鹿真读汉文。她道:“你的生母是汉人,汉人有些文化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所以你也要懂得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