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栎下意识想要揉了揉眉心。
莱斯利这类孩子很典型,看上去就像是被雨淋湿的火柴,看似冷硬,实则还是能擦出温热的火焰。可这到底是温暖人,还是烧毁自己,全看擦起火花的那人的手是否稳当。
这可以用荣格的阿尼玛对莱斯利进行简单的分析。
从小缺失母爱的莱斯利内心的「阿尼玛」意象很明显就是受损的。
这会出现两种外在表现:一个是情感冷漠,一个是情绪投射,这正文的主旋律「复仇」恰恰就是结合了这两者。
从心理上分析,既可以称为情绪的释放,也可以自我人格的整合。
这可以引导出两个结局,一个是主角的黑化,另一个是主角自身的治愈。
虽然现在在萨伏伊牧区的生活环境看来,就算是处在这种不待见他的环境里面,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也是,偶尔有点儿冷漠,古怪,对人也有挺热心的一面而已,但是,这是因为他这个时间段里面,还有一个对父亲情感的渴求或者诉求。
母爱的缺失必然会让他在心里留下深刻的伤痕。
人的自我保护意识会不断地去寻找代偿,来弥补这部分的缺憾。
如果他没办法补全内心的空洞,他便很容易因为母亲的缺席,而容易产生一种偏执,即长期的情感饥渴。
据小说描述,早期的莱斯利内心一直都把自己鲜少见面的父亲当做自己心中的榜样,对他既害怕又崇拜,还有近乎倔强的仰慕。于是这就引导莱斯利其实都有在为萨伏伊牧区默默做很多好事,克制自己的委屈和愤怒,从来都不声张,只等有朝一日父亲回来后,就能看到他做的一切。
最后,少年莱斯利希望自己能如愿得到认可和接纳。
可是,父亲把他关进地下室之后,莱斯利对父亲的存在也开始感到绝望,甚至会在他最后在了解真相的时候,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从整个故事的调性来说,舒栎就觉得跟小说男主扯上关系会很麻烦。
表面上会认为这孩子挺好安抚的,只要与他为善即可。可说到底吧,他也只是情感饥渴,见水就喝。可真等他那天发现喝错了东西,第一个被冲进下水道的肯定是自以为是他好朋友的人。
这原本不是那么不好解决的事。
因为这种角色通常会出现在以恋爱为底色的小说里面,只要安排一个能对主角不离不弃的恋爱角色即可。
然而,难度就在了这里。
这篇复仇小说没有真正意义的女主。
舒栎记得,莱斯利在军校有对喜欢的女孩子动心的情节。两人之间针锋相对,性格互补,可是情愫刚有了点苗头,还没有来得及发展下去,女孩就因为卷入政治斗争,死掉了。
因此,综上种种,无论是从性格分析还是从情节分析,舒栎认为对莱斯利示好也是无用功。
当然这是小说角色的设置,尤其是这个背景还是比较动荡的情况,主角的性格更容易被不稳定的环境激化。
放在平和正常的现实生活中,这类人多半只是性格内敛,情感疏离,但仍能通过社会化顺利融入群体。
舒栎刚这么想,脑海里面就回闪之前在地下室和白发青年莱斯利撞上的画面,内心忍不住产生抗拒。
他本身不愿意靠近莱斯利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其实知道怎么地引导人建立健全的人格,可这部分不仅要有专业的知识,还要能够做到长期的情感交换。
可舒栎不太喜欢和人建立感情联系。一旦与别人产生稳定的长期联系,而这人还会开始侵入自己的生活,他就觉得焦虑,紧张,烦躁,不安,排斥,甚至愤怒。
或者换句话说,舒栎害怕的不是建立关系本身,而是关系带来的失控和自我暴露。
所以在引导莱斯利上,舒栎并不认为自己会是合格的主治医师。而且,舒栎的专业方向也不是心理治疗。
……
芬尼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都吐完了,也没有发现舒栎想法飘到了天际之外。
他好奇地问舒栎道:“阿利斯神父那你平常做什么呢?”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个答案。”
舒栎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也不是在参与引导芬尼安可以从自己身上学到什么知识或者技能。
他只是在这么简单而有点琐碎的忙碌生活里面,突然产生了好奇,一个像是芬尼安这样头脑灵活,有执行力和耐力的孩子恰好落在自己身边,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就像做个实验。他提供条件,观察结果,仅此而已。
原本芬尼安就对舒栎有好奇心,听到他突然给自己发了这么一个挑战,顿时来了兴致,抬起下巴,无不骄傲地说道:“这还不简单吗!我天天来观察你!”
就此,舒栎平常时就多了一条小尾巴。
对外,有人就开始传芬尼安是舒栎的信徒。
可真实的信徒是默不吭声的赫伦斯。
早在赫伦斯能对前来叫嚣的村民们说教会的条例时,舒栎就意识到对方很可能以前就有在教会当任职务。后来他自己借着任务出逃,摆脱了教会成员的身份,直到舒栎说神明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赫伦斯终于忍受不了自己良心的谴责,对舒栎忏悔了。
舒栎记得自己当时说的是他想不想重新加入教会,依旧是他自己个人选择。他说完那件事之后,神主也就原谅他当时的选择,他不必挂怀。
赫伦斯那会并没有给明确的答案,也没有参加任何教堂日常祈祷活动,所以舒栎以为他并没有入教的意愿。
现在和芬尼安这么一交流,舒栎或多或少知道对方别扭的内心世界了。
综上,芬尼安绑架事件的后续完全结束了。
于是,舒栎就可以完全投入到自己最期待的农业活动之中。
*
雷蒙觉得这次去卡森市,完全是大失败。
首先带过来的盐都是卡森市教会退下来的陈盐,堆了好几年,结了块,像是石头一样,连颜色都跟新盐有一些差距。
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这件事。
直到天下了雨,他见圣膏和香料都被溅到雨水。在检查货物的时候,雷蒙才发现圣膏和香料都是旧货,应该是布道过程中用剩的。他心下不安,于是检查了盐袋,才发现盐都是有问题的。
盐不仅有灰尘,还因为存储时间长带有一种异味。
第二件事是雷蒙去买种子,基本的蔬果种子在沿路都买得到,不过像是紫花苜宿、红三叶草和香雪球反而会贵一些,尤其是香雪球,听卖家说,这是南方独有的花卉,通常都是长在贵族教廷的花园里面的。
雷蒙想着肯定是阿利斯神父要睹花思乡,就把大部分的种子钱都集中在了香雪球上。
结果他在回程的时候,才听说这香雪球就是普通的南方花卉,在北领地其实也不是那么少见,不该卖得那么贵。
就因为这件事,雷蒙就多耽误了一些回家的时间,去和小贩争论。
小贩原本不想理会,结果知道雷蒙虽然是外地乡下来的,但也是教职人员,怕他去卡森市的教会告状,于是小贩就安抚雷蒙说,钱虽然不能退了,但是他愿意送雷蒙小麦。
要知道,小麦比黑麦和大麦精贵得多。
他平常也都是听到小麦的事情多,见到的少。
见小贩愿意卖,雷蒙很快就答应了。
这次第二次返程的时候,雷蒙又遇到之前给他提醒的农户,才发现小贩给的小麦里面是有长杆和短杆的,而且大部分的都是短杆的。
短杆小麦在南方地区有一段时间是受欢迎的,因为它植株矮,雨大强风强雨的时候,不怕倒伏。可是问题是,这类短杆小麦穂粒少,产量低,且谷粒不饱满,是废品,只有不了解的人才会买。
要是种了的话,就等于整年的小麦歉收。
农户提了一个建议就是把短杆小麦的麦粒取了,可以去石磨坊磨成粉末,卖成小麦粉,也许还可以赚点额外的小钱。
雷蒙因为自己办事的失误而深感绝望。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出任务就做得那么糟。在外面徘徊了半天不敢回去,最后还是不想耽误神父阿利斯的时间回去复命了。
然而,阿利斯神父对雷蒙带回来的成果并没有一点不愉快。
当时雷蒙的指甲都因为羞愧而深深地掐进掌心里面,却听到神父轻松从容地说道:“盐本身没有过期不过期的说法,用水沉淀杂质,晒盐后还有异味的话,再简单炒一下即可。这只需要花时间简单处理即可。而且这看起来,对方教堂为了清理旧货,还多给了一些。我们是赚了的。”
“最关键的是你居然还能带来短杆小麦!”
雷蒙完全理解不了阿利斯神父对短杆小麦的兴奋点。
见他似乎比带回香雪球还要开心,雷蒙学着之前的农户那样,剥开麦穗,让阿利斯仔细看那干瘪的麦仁。
他自己本人垂着头,就像是被砸了霜的麦苗,“阿利斯大人,你先看这小麦吧…”
可神父却用指腹揉着一粒麦仁,眼瞳像是燃着一道火光,“雷蒙,你知道这小麦像什么?”
“…像营养不良的坏种子?”
这并不是什么比喻吧?
神父轻笑一下:“这像金矿。”
舒栎并不在意这种麦仁的大小形状。
因为雷蒙带过来的两种小麦让他想到了一个关键词「杂交」。
在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就提过了,短杆品种本身是有增产的潜力。而西方现代农业,也是在第一次“绿色革命”意识到到短杆和高产有正相关的关系。
小麦杂交成功后,舒栎就可以保留品质好的种子以及留种田。最晚三年后,教堂可以实现小麦自由。
“你知道小麦可以做什么吗?”
“小麦粉?”
“不是,可以做出谷蛋白。”
“谷蛋白?”
“就是面筋。”舒栎认真地解释道,“这种东西能让面团变得松软,到时候可以做成馒头、包子、面条、蛋糕简直不用太简单。”
“什么?那些是什么?”
舒栎想起,所谓的面筋概念在西方社会得等到1745年后才有,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吃硬邦邦的面包。
舒栎有点遗憾:“我没有小麦粉,要不就可以做给你看了。”
“大麦或者黑麦不可以吗?”
“不可以。”
雷蒙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们家有一袋留着过节吃的小麦粉。”
“可以让我试一下吗?”
雷蒙听到神父请求,内心顿时雀跃起来。他巴不得能多帮助阿利斯神父,立刻拍着胸脯,为全家人应下来,说道:“当然!”
可他没有想到,舒栎的“做面筋”居然是把珍贵的小麦粉做成面团后,倒进一大盆清水里面,像是洗衣服一样开始用力揉搓。
水面顿时浮白。
雅格长老一家的看到这一幕差点都要昏过去了。
雅格长老的妻子罗娜脸色涨红,嘴唇哆嗦得就像是在打拍子似的,用力地拽着雅格长老的袖子,小声喃喃道:“他在洗小麦粉?真的在洗吗?这都是多少钱啊?”
雅格长老脸上肌肉也忍不住抽动,似乎在计算自己损失了多少顿面包。
塞西莉亚忍不住张了张口:“这能做成什么东西?”
雷蒙也毫无想法。
直到面团被扔进清水里面再洗了一遍,整个厨房空气都凝固了,连一旁锅里面的热水也像是紧张一样跟着激烈地冒泡。
阿利斯神父表情抱歉地转过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个……或许,我还能再要点小麦粉吗?”
这句话顿时就像是雷电一瞬间劈开了所有人的心脏。
雅格长老内心滴着血,像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殉道仪式。直到妻子罗娜狠狠地拧了一下他的后腰,雅格长老闭眼递出袋子: “阿利斯大人,您尽管用!失败没关系,心情好才是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自己痛定思痛,豪气万千地说道:“不就是区区一袋小麦粉嘛!您不要怕!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