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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你知道

浩瀚星空下,月隐花庭名如其实,弯月如钩,郁金香花香气飘满庭院。

独栋别墅101的一楼主卧还亮着灯,金潜光坐在窗前。

注视着放在桌面上的书,金潜光吸口气叹出,伸出手要去抚摸,指尖悬在蓝绿色封面上良久,终是落下,指腹轻轻摩挲。

《小溪东流》——蓝绿色封面质感细腻略微带着粗糙。画风清新,小溪清澈到可以看清水底的鹅卵石,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潺潺流淌仿佛要流进人的心里。

抚摸良久,捏着封面翻开,扉页上有熟悉的字体: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瓷玉

只一眼,记忆便如潮水般翻涌而来。

金潜光合上书本,额头抵在书脊处,闭眼喊了声“玉瓷。”泪水便顺着脸颊,流过手背,滑落进小溪里。

三十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按道理也该淡忘了。五十岁了,这么老的年纪,按道理也该放下执念了。可自己为什么还是念念不忘呢?那个抱着水杯坐在排球场等自己的校花,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生出柔情,水递过来,咽进喉中,也流入心里,潺潺流淌,至今都没干涸。

“玉瓷,你还记得我。”从书脊上抬起头,金潜光望向夜空,深邃高远,像条时光隧道,让她又穿越回那时。

五月的正午,春夏交接,阳光不再像春天那么凉润,也还没到夏天那般浓烈,丝绸般轻盈覆盖下来。

大落地窗前,顾玉瓷正在阳台忙碌,把龟背竹和虎皮兰等七八盆绿植依次往阴凉处挪了挪,挪完后又提着水壶给它们浇了水。照顾完这些散发着清香的鲜花绿植,跪在沙发上收拾整理,靠垫摆到整整齐齐,一根头发丝都捡起扔掉。摆好沙发后起身拖地,拖完取下拖把上的抹布进洗手间清洗,晾晒在阳台上,再重新裹上一层干净的抹布,打开窗户伸出窗外擦玻璃。

不一会,玻璃被擦到透亮,一粒尘埃都无法落脚。隔着玻璃望向西侧的公园,顾玉瓷眼神深远。咬咬嘴唇叹口气,手背到身后解下围裙。不一会,一身山矾亮色长裙出现在穿衣镜前,前后照照,最后拿起口红描画,半熟蜜桃色,潋滟生姿。

再看两眼镜子,抚平连衣裙角,顾玉瓷低头踩上高跟鞋,挎起挎包,拉开门迈出去。

花语城小区是一片很大的综合社区,分为四期。临近地铁,附近又有优质学校,作为刚需改善盘承接了几万人入住,催生出各项便利的生活设施,饭店、超市、水果店、理发店、药房、银行、房产中介、干果杂食、修自行车皮鞋应有尽有,像个微型城市。

工作日,门口穿梭的大都是老年人,长褂短袖,三三两两。有的提着大包小包往小区里赶,有的拉着购物小车往门外去。有的坐在轮椅上脸色严肃,有的则是负手闲逛笑意盈盈。岗亭的保安站在凉阴处嗑着瓜子和一个大妈聊天,瓜子皮吐在手里,嘴巴连嚼带说比划不停。

顾玉瓷踏出小区,站到路边,伸手摆了摆,一辆黄绿色搭配的出租车缓缓开过来。

“师傅,去月隐花庭小区,潮青河西侧那边。”说着话,顾玉瓷抚平裙角坐进后排。

出租车师傅瞥一眼车外后视镜,右手一拨打了左转向,在一辆尾号583的白色奥驰车拐停前汇入主路。

583白车停稳后,副驾驶侧的玻璃徐徐降落,驾驶位的金潜光摘下墨镜,探身看向小区大门。

“花语城。”她念了句,随后往前看看,启动车子开过公园,驶进旁边的停车场。

金潜光抱臂走在花语城的围墙边,透过铸铁栏杆往小区里张望,六层高砖红色的楼房一栋挨一栋,掩映在高大的白蜡树绿荫下,私密静谧。院内绿植鲜花、小溪流,一派英伦花园风。开满洋槐花的洋槐树在微风中轻摆枝条,飘来槐花香。

闻着香气,金潜光心潮起伏不定。

走到北门的一家房屋中介门前,金潜光停下脚步,凑近看玻璃墙上贴的出售信息。

「花语城二期3室2厅665万」

「花语城二期2室1厅475万」

「花语城一期3室2厅639万」

“姐,您好,看房子吗?您进来坐,里面凉快,我给您讲讲。”中介小伙跑出来,露着一排白牙,热情招呼。

“哦,不用,随便看看,谢谢。”

600多万!顾玉瓷得写多少字啊?!得用尽多少心力脑力啊?!这是一辈子的积蓄吧?!

正午的阳光射过来,晃得人眼睛发酸,出水。

金潜光沿着树荫缓缓踱步到小区旁边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沉思。

工作日的公园,人并不多。几排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老年人,有的在看着天空沉思,有的在轻声交谈。极目望去,油松树和侧柏树栽满公园,粗壮高大,遮出一大片阴凉。阴凉处有一个白发长者正在练习歌曲,怀旧的音调响起,歌声便飘过来:

爱得太早

我想这一次我会完蛋了

人家说我不信

好像是放一把火将自己燃烧

情多爱少

你容颜摆明要人神魂颠倒

如今是摔不掉

好像是拿根绳子将自己捆好

红尘易老

可是相思永远青春年少

人家说我不信

好像是心一开动就要向前跑

情多自扰

我不信你就可以将我忘掉

如今是摔不掉

好像是再看一眼就是一生了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

分不开,离不了,哪怕你偷笑

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1)

长者应该是专业歌唱家,嗓音浑厚富有感染力,时而轻柔,时而澎湃,充满意境,听着听着,金潜光的脸庞已经淌满泪水。

原来扉页上的「花知道,月知道,梦知道」,后面还有句话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

“玉瓷。”仰头看向天空,金潜光任凭自己泪如雨下。

“原来等待可以是一把刀!你一直在等是吗?你一直在等!”脸埋进手掌里,金潜光肩膀抖动不止。

比起一直被等,她更希望顾玉瓷忘了她,惦记一个人的感觉她太清楚有多痛苦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深入骨髓的思念,白天还好,特别是忙起来,会来不及多想。但到了深夜,整个世界都入睡之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种想念就像一缕无形的线,盘根错节缠绕在心头,你越想挣脱,它缠绕得越紧。

真的是拿根绳子将自己捆好。

这种想念像是把温柔的刀,它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刺痛你,一刀一刀,缓缓地割。但金潜光知道,这也是她最大的寄托,她习惯也上瘾,在无人的黑暗里,在紧闭双眼的脑海里,让那把刀一片片割刮凌迟自己。

痛苦又开心,毕竟,只有那段过往她最快乐。

白发长者的嗓音带着岁月的划痕,沙哑深情,一遍遍拨动着金潜光的心弦,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比起花语城,月隐花庭更加静谧,别墅住宅区人流较少,街上基本看不到行人。大白杨树下凉阴清凉,顾玉瓷挎着包站在树荫下,望着别墅大门,胸口起伏。

扫厕所、卖红薯、卖烤肉,还带着个孩子。没有帮衬,没有依靠,金潜光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呀?她控制不住想见那个人。

可,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不是三年,不是十三年,是三十年。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早就物是人非了吧?自己写了那样的话,会打扰她吗?但,那就是自己想说的啊。

那些日子,那些爱,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是吧?潜光,你知道。顾玉瓷看着月隐花庭的大门内心翻滚不停。

“女士,请问您找谁?”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被保安拦住询问时,顾玉瓷才惊觉,自己灵魂出窍了。

找谁,找

到现在顾玉瓷才发现,“金潜光”这个名字她竟然喊不出口了。

以前小别重逢后兴奋的“潜光”,嗔怪时撒娇的“潜光”,日常相处随口的“潜光”,意乱情迷时深情的“潜光”。

可现在面对门卫,却不知该叫哪种“潜光”?是久别重逢那种吗?久别重逢的“潜光”应该怎么喊呀?为什么叫不出口?明明两三个字,分量却像千斤石那么重,压在胸口,吐都吐不出。

叫不出口!竟然到了连名字都叫不出口的地步了。顾玉瓷苦笑,怎么就走到连名字都叫不出口的地步了呢。

三十年了,叹口气,顾玉瓷抚摸上自己的脸庞,明明是年华远,姻缘浅,皱纹都长出来了,女儿们都谈恋爱了,自己都算半个老人了,怎么还会像个小姑娘一样,惦记着在自己心里还是小姑娘的那个初恋呢?

惦记到哪种地步?每晚靠着回忆入睡。在梦里,让那个人残忍凌迟又温柔抚摸自己,一遍一遍。回忆锥心,她却认为这是最好的梦,不想醒来。三十年,上万天啊,她以为再有个一万天自己就带着回忆入土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可怜见,竟安排出这样一出戏码,让两个人的女儿恋爱了。

顾玉瓷觉得可能还是自己执念太深,给女儿种了这份基因,让她见到金潜光的女儿时,种子萌芽抽穗开花。肯定是,不然怎么女儿分了六年还惦记着呢。

这一份纠缠,不知道是前世的恩还是怨。

从门口退回脚步,顾玉瓷沿着月隐花庭转了一圈,抬眼看看小区旁的高大白杨树,踱步过去。

仰头看着粗壮的大白杨树,抚摸着银灰色树皮上布满沟壑的纵裂,顾玉瓷心里止不住悲伤。她以前看到树都会想,不想做人了,就做颗树多好,做一颗可以和金潜光挨在一起的树,枝桠相缠,日日相对,再也不用分开,再也不用只能靠着在梦里才能相见。

那该多好啊。

徘徊,张望,再徘徊,再张望。顾玉瓷长叹一口气,终究是走到道路旁,挥手拦出租车,“不要停”,她在心里对远处驶来的出租车说,“如果你不停,我就进去敲门。”

“不要停。”眼看着出租车靠近,顾玉瓷心落谷底。

“女士,您去哪?”司机师傅按下车窗,探出光头问。

顾玉瓷仰起脸,泪“哗哗”往下淌,老天都不让见么?

“女士?”这种别墅区人流少,好不容易看到客户,司机师傅不愿意放弃。

“锦屏路花语城。”顾玉瓷抽出纸巾擦拭眼泪。

司机师傅见怪不怪,从驾驶位钻出来,一路小跑绕过来,打开后座车门,弯腰:“来,您上车。”

“呵。”顾玉瓷苦笑一声,最后看一眼月隐花庭小区。夕阳余晖就如同温柔的绸缎一般覆盖在红瓦顶楼群建筑上,美成一副画卷,让人心生向往。

“女士,您上车。”司机师傅扶着后座车门提醒。

叹口气,顾玉瓷探身钻进车中,靠着椅背,闭上双眼,脸颊肌肉跳动。

合上车门,司机师傅又小跑绕到驾驶位,瞅一眼后视镜,挠挠光头,左打方向盘,擦过一辆白色奥驰车离去。

白色奥驰车里戴着墨镜的金潜光右转方向盘,驶进小区。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歌曲:《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玖建

第82章 撞车了

星辰大厦17楼,一片忙碌。

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椅子拉动的滑轮声,匆匆走过的脚步声。正午的阳光直射过来,落地窗降下半截窗帘遮挡,绿植花香咖啡香飘满工位。

通透敞亮的董事长办公室,百合竹依旧挺拔翠绿,洁白的茉莉花开在另一角,香气甜美。游嘉树正坐在电脑前看报表,屁股在凳子前三分之一处,双腿并拢,腰背笔直,神情专注。白衬衣黑裤子,高跟鞋,得体干练。

段筝斜靠着她的桌面对着化妆镜摆弄头发,深绿色黑花绑带半裙,随性妩媚。

金姊归坐在转椅上微转着圈瞥着她笑,说:“筝筝姐,你这大波浪又烫了啊?”

“哎呀,女人呀,就得收拾美自己。我得延长花期,像干妈一样,五十岁了,还风韵犹存。”

“唉,我不知道我到那个年龄能不能还保持我妈那个身材。”金姊归语气羡慕。

段筝一听,“啪”,合上化妆镜,看向金姊归:“你不能。金子,现在你都不能保持住干妈那个身材,你再吃零食你还得胖。”

“啊,我胖了吗?”金姊归几乎弹跳起来,三两步奔到衣架旁的穿衣镜前查看,左侧身,右侧身,掐腰摆臀,转圈。

“胖是不算胖。但你看你姐,瘦得多好看。那小腰,皮带一挂,细得能折断。哎呀,让人好想搂啊。”段筝扭腰摇摆发花痴。

“嗨,我不能和我姐比。她是不能穿裙子,穿裤子对腰要求高,她可不得保持么。”金姊归在穿衣镜前整理自己,往耳后勾勾头发,并没有胖,放心了些。

游嘉树从电脑屏幕前转过头看两人一眼,无奈:“你们俩很闲吗?”在她这聊半个小时了。

“哎呦喂,姐,忙一个星期了,这聊会天咋了。再说明天周末呢,想想呗,去哪里玩玩?嗯?约上她仨。”

游嘉树叹口气,闭眼揉鼻根:“慕云没告诉你吗?她们这几天很忙。”

“你不约她们,她们当然忙了,约了就不忙了。这都多久没出去玩了?”金姊归又躺坐到办公桌前的转椅上转圈,手刚碰到托盘里的小饼干和坚果,就缩了回去,咽口水,“我不能吃,我不能吃。”小声给自己催眠。

“爱出来不出来,不出来约我,我约别人去。”段筝放豪言,一甩大波浪,几乎甩到金姊归脸上。

金姊归吸了下鼻子,皱眉冷笑:“呦,筝筝姐,你厉害了啊,还打算出去约别人?”说着低头摆弄手机。

“哼,姐我现在是香饽饽,花期正在。她不约我,排着队有人约好吧。”段筝抱臂看着落地窗外的蓝天,眯眼摆头,得瑟。

“你在外面又惹人了?”游嘉树放下文件,盯住段筝的眼睛询问。怎么说柳姑然也是裴心雨的好朋友。

一撩长波浪,段筝屁股轻轻一抬,靠坐在办公桌面上,“怎么的,不兴啊,我们俩也没互相承诺什么好吧。”

“你等着吧。”坐在转椅上的金姊归幽幽说了一句。

“等什么?”段筝莫名其妙。

“看群。”

群里自己一甩头发,“哼,姐我现在是香饽饽,花期正在。她不约我,排着队有人约好吧。”“怎么的,不兴啊,我们俩也没互相承诺什么好吧。”

“你个死金子,你要作死是吗?”段筝扑过来要夺手机。

“你不是不怕吗?”金姊归抱着手机侧身躲。

转椅被推得来回转。

游嘉树摇摇头,叹口气,继续转过身敲击键盘。

看抢不过来,段筝“哼”地站直身体,理长裙,鼻孔出气,“怕她?有病。开会去了。”蹬着高跟鞋跑掉。

金姊归看着飘远的背影,笑:“哼,嘴硬,不出两天就得跑过去哄人家。”

游嘉树不接话,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

“姐,今晚你回妈那吃饭吗?”金姊归也站起身,整理裙摆。

听到妹妹这样问,游嘉树手指停在键盘上,看着屏幕的眼神散了。她想去找裴心雨,一天没见,想得厉害。

“不回去了吧。”

“哦,那我也不回了。”金姊归还是顺走两袋小饼干。

两个女儿开始比着不孝顺了。

五月份的北城,不热不冷。快下班前,游嘉树一身衬衫阔腿裤出现在「雨慕然然」。

茶水间,八卦地,声音嗡嗡嗡。

“快看快看,「一颗树」的大金总来了。哇,今天穿得好靓女呀。”

“腰好细啊,显得臀好翘。”

“你个色女,怎么瞅人家臀。”

“可是很显眼好吧,那个腰,真是一把握啊。”

“她的耳环好漂亮啊,克莱因蓝钻石?”

“是钻石材质吗?一会拍下,上网搜下链接。”

“搜什么呀,搜也买不起,一看就很贵。”

“诶,诶,这来找谁呀?”

“哎呀,还看不出来,当然是找心姐啊。”

“好啦,你们还上班吗?”熊肖肖端着咖啡杯出现在茶水间,作为裴心雨的助理,维护自己老大,黑脸呵斥。

一句话,大家磨磨蹭蹭、转转悠悠跑光了。

“柔柔,快来看,大金总来了。”刚教育过众人的正经人熊肖肖放下咖啡杯,低头滑开手机开始八卦。

“哎,你怎么还不过去送杯喝的?金总来了。”胡小博走过来,看熊肖肖对着手机笑,拍她肩膀。

“你有点眼色吧,啥也不知道。”熊肖肖瞪一眼胡小博。

“知道什么?”胡小博眨巴眼睛。

“哪里?哪里?”邓浅柔奔了过来,“进去了吗?”

“进去了。哎呀,你是没看到心姐,一看到大金总过来,那两眼直冒光啊,正绷着脸说我数据错了呢,一抬头,那嘴角立刻就咧开了,说‘肖肖,你先出去吧。’”最后一句话扭着腰夹子音,“那语调温柔的呀。”

“啊,她俩搞基?”胡小博眼球震颤。

“基什么基,粗俗,闭嘴。”熊肖肖吵她。

“那语调可不是冲你。”邓浅柔睁大眼睛往办公室门口瞟,“我去给慕姐送份资料去。”

“什么资料不能网上传,还打印,你这是想去看看吧?”

“哎呀,我没看到嘛。”邓浅柔可惜。

“唉,我是真的羡慕啊,好养眼。”熊肖肖抱臂托着下巴犯花痴。

“你羡慕谁?”

“两个都羡慕,一个比一个会穿,又有衣品又有能力。”

“不是衣品不衣品的事,主要是长得漂亮,你再穿也品不了。”胡小博扎自己的好朋友。

“你站这干吗,不是说然姐开会?”熊肖肖翻白眼。

“别提了,然姐发疯半天了。”胡小博一脸沮丧,“哎,浅柔,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不是,你不怕进去了,然姐看到你,再骂你?”

虽有不甘,即刻老实。

下班后,裴心雨和游嘉树肩并肩走出办公室,一路正往外走的同事看到,纷纷装作突然有事停下脚步,看手机回信息眼睛却往上瞟、皱起眉头讨论工作眼睛斜着瞟,翻着挎包找东西耳朵支棱起来听。

平常面色严谨的裴总一脸花痴看着身边人,勾着唇角,等电梯的时候还嘟了下嘴,一瞬间,粉红泡泡溢满过道。看到的同事们纷纷揉眼睛,花眼了吗?待两人进入电梯后,大家又凑到一起。

“她俩肯定谈了。”

“绝对的,你看心姐那眼神。哎呦喂,我的鸡皮疙瘩。”

“还嘟嘴,我的命哦。”

“还扭身体了呢?”

“扭了吗?”

“扭了——”

“这还是我高冷裴总不?”

“诶,这是约会吗?”

“这大周末的,应该是去吃饭看电影吧?”

“会去旁边的印力城吗?”

“走,我们也去,看能不能偶遇。”

夜幕下的文化创意园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没有了白天的人来人往,幽深宁静。

各层楼的灯光逐渐熄灭,只剩下三三两两的路灯还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光影斑驳。青石板旁的地灯隐藏在草丛中,照亮了脚下的小路。微风凉爽,送来几声蝉鸣,更衬得园区寂静。

「雨慕然然」老板们的大办公室里也是一片黑暗。

“砰”,门被撞开。

两个亲吻着的人跌躺在墙壁上,透过窗外斑驳的灯光,可以看出影影绰绰、贴缠激烈。

“嘉树。”声音明显不稳,是裴心雨。

“嗯,啧。”亲吻的水啧声。

“嘉树,哈。”

“心雨,我想你。”喘息。

“嘉树,对我,对我,耍耍流氓吧。”声音难耐。

“好。”

“咚”,门旁的挂衣架被碰倒。

“咔”,一把椅子被撞出好远。

跌跌撞撞,人影纠缠着跌落在沙发上。

“嘉树,粗暴点,我喜欢你对我粗暴点。”裴心雨喊。

“好,我粗暴,我粗暴。”

“嗯。”

亲吻水声、呜咽声穿透黑暗溢满整个办公室。衣料窸窣摩擦,皮带扣“咔哒”一响,两人轻叫起来。

“砰”,门又被撞开。

“慕云。”是金姊归的声音,气息紊乱。

“嗯,姊归。”音调破碎。

“嗯。”

“哈。”

喘息声,亲吻声,布料摩擦声,拉链声。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气声低沉,听不出来是谁的。

“咳,咳。”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多想,游嘉树大声咳嗽提示。如果真脱了衣服,打开灯这得多尴尬。

“啪”,灯被打亮。

四目相对,都愣在当场。游嘉树匆忙捡起裙子往裴心雨身上盖。

站着的两个人也已衣衫不整。

你看我,我看你。

四张脸都胀到通红。

“哎呀。”钱慕云跺下脚,捂着眼睛拉住金姊归一阵风逃跑掉。

门都没关上。

“羞死人了,真的,我的天。”裴心雨从耳根到脖颈,潮红一片,警报灯一般醒目。六神无主收拾着裙子,头皮炸裂。她被金妈妈撞破过一次,心里的阴影刚被照亮,这又糊过来一块。

“没事,她们走了。”游嘉树又抱过来。

“讨厌死了,别抱了。我说在车里,你非说上来上来,烦人。”裴心雨撅着嘴捶打靠过来的人。

“以后去我那住吧,我老想了。”说着亲了口脸颊。

“游嘉树你怎么那么粘。”骂得口是心非。

被骂的人侧头吻唇,“就是想你啊。”

“走开。”推搡一把,裴心雨又捂住脸,“真的好丢人啊。”

怎么自己做个爱要让所有人都围观到吗?

“没事,她们俩后来的,没听到咱们。”

裴心雨听到这话歪头想想,似乎是哈。

游嘉树看裴心雨平静了些,轻靠近把头又埋到她胸前。

裴心雨刚搂抱住怀里的脑袋。

“吱扭——”,休息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往裙子里掖着衬衣的段筝,目不斜视,清了下嗓子,一甩大波浪,扬长而去。

“怎么回事?”游嘉树懵了,看向裴心雨。裴心雨瞳孔发散。

两个人四目相对,瞳孔刚聚回光,正要开口说话。

“咳。”柳姑然清了声嗓子,捂着脸从休息室跑出来也跑走了。

登时,留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脸憋到发紫。

这两个缺德的人,原来早就躲在休息室里,过程全被她们听完了。

不要活了!

第83章 重逢

车子都开上环线了,两个人还没回过神。

侧头看看惊魂未定的人,游嘉树伸出一只手握紧裴心雨的手,冰凉。

被温暖包围,裴心雨醒来些神,移开手捂住眼睛,叹道:“你说,我们是不是撞邪了,这种事情是要让身边的人都看到是吧?”

“都是同龄人,没事。”游嘉树安慰。

裴心雨侧头看她,车窗外的路灯扫过她脸庞,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上次是说长辈看到没事,这次说同龄人看到没事。那,到底谁看到有事?还会有谁看到?还要不要活。

“我真的不要活了。”人没被安慰住,跺脚。

游嘉树扶着方向盘,抽空侧侧脸,继续安慰:“你这么想,我们也撞破她们了。”

转转脑袋,裴心雨叹口气,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焦虑也没用了。再说确实都是同龄人,大家都一样,都不正经,谁也别说谁。这么想想,心里好受了些。

“现在,去我那里吗?”花园没逛完,游嘉树惦记。

裴心雨侧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路灯一盏接一盏,飞速后移,“再陪我妈几天吧。”今天肯定是没心情了,阴影不大也得擦擦。

“家里不是有大姐吗?嗯,完了,送你回去。”游嘉树语调温柔,紧了紧握在手心里的手。

裴心雨扭过头,笑:“游嘉树,你开窍了啊。怎么,就这么喜欢和我亲热啊?”

被调笑的人专注看车况,光晕在脸庞闪过,可以看到脸红了。

“嗯,为什么这么喜欢啊?”继续逗。

“你香。”

“哈哈哈哈,你不香啊?”,裴心雨被逗笑了,身体微微倾斜,靠紧游嘉树,头枕到她肩头,轻轻道:“今天不过去了,改天吧。”

“感觉自从五一过完生日,我妈情绪都不太稳定。夜里她房间的灯也亮到很晚,有时还有哭泣声,我想多陪陪她。”

“哭泣?”游嘉树重复。怎么和她妈妈的症状差不多啊,是更年期到了吗?

“嗯。唉,不知道怎么了,也不敢问,看她整天魂不守舍的。”

“姐她刚开业不久,比较忙,回来得也晚。”裴心雨苦闷。她疼妈妈,看妈妈不开心,自己心情也阴郁。

没有开口安慰,开车的人张开手指扣紧握在手心里的手,侧头用下巴蹭蹭裴心雨的头顶抚慰她。

纵然这样说着,车子还是没有开进小区,缓缓停到了公园旁的小树林里。

“去后座吧。”游嘉树声音低哑。

裴心雨低头笑了,开了荤真是不一样,天天知道惦记了。

一到后座,两人就紧抱在一起,呼吸在彼此唇舌间交缠,亲吻喘息声响起来,空气也变得粘稠温热。

车窗外柳枝轻摆,路灯昏黄,圆月中天,几处星星竞相眨眼,仿佛嗑糖般八卦不停。

月隐花庭小区旁的潮青河两岸栽着粗大的白杨树和杨柳树,绿荫蔽天。粉色桃花还挂在枝头,苦楝花已笼上紫烟,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空气中全是香甜气。

下午的阳光洒过来,似在河面上撒下一把碎金。岸边的杨柳枝条垂入水中,风一吹动,波光粼粼。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草地上搭着几顶素色的帐篷,三三两两的人散在帐篷外,有的围坐在一起聊天烧烤,有的则坐在折叠椅上闭目养神。

河边钓鱼的几个中年男人一动不动静坐着,盯着河里的浮漂。

一切都这么放松惬意。

抱着手臂漫步在小道上的金潜光却眉头紧皱,想着近几日的事情,心乱如麻。当年顾玉瓷摘下她送的项链,当着面说,“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两人的女儿又走到一起,不知道是不是天意。

走走停停,走到一处长椅旁,长椅是背对背的设计,另一面坐着一个长发女人,背影端庄。

金潜光看看悬在树梢上的太阳,叹口气,坐到长椅的另一面,和端庄女人背靠背。

“把球传过来。”不远处几个在草坪上踢球的少年跑得热闹,吸引了金潜光的目光。她的眼光跟随着少年们的步伐来回移动。

草坪是天然的,难得一大片都平平整整,少年们自己搭了球门,互相追逐着竞赛,你踢来我踢去,吆喝着争争抢抢。

青春阳光,热气腾腾。

“砰”,足球在一个少年脚背上偏了方向,在空中划出一个让少年们瞠目结舌的弧度,在大家紧皱眉头的目光中,朝长椅这边飞来。金潜光一愣神,本能想站起身逃避,为时已晚。

“咣”,还好,球只是砸中长椅的侧边,弹了出去。

“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少年满头大汗跑过来,弯腰道歉。

“没关系。”

“没关系。”

两个声音同时回答他。

“谢谢您。”少年捡起球再鞠个躬,跑开。

他没注意到回答他的两个阿姨此时表情吃惊,都愣住了。

像被定住了一样,侧着头的金潜光好半天才回过神。她重新坐正,身体像没了知觉似的,只有“砰砰”跳动的心脏提醒着她,后背的长椅上坐的是谁。一个她刻到骨子里的人,相拥相吻过的人,曾摘下她送的项链,当着面说“以后都不要再见了”的人,此刻就坐在身后。

另一边的顾玉瓷也被这声“没关系”惊到。本来因为心情烦躁,来月隐花庭走走。怎么还就遇到了呢?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年了,此人声音更浑厚了些,更清冷了些,但还是一耳朵就可以辨别出。金潜光,就坐在她背后。

两人背靠背坐着,呼吸几乎不可闻,仿佛只有心脏在跳。万物俱寂,踢球的少年们逐渐散场跑走,风吹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

“以后都不要再见了。”这句话又响在耳畔,连带那些在一起的岁月,一起充斥到脑海里,泪水慢慢涌上金潜光的双眸。她努力咬着下唇克制,还是有不听话的泪珠突破眼眶掉落下来,一个突围后,其他的也争先恐后往外涌,脸颊上流成一条河。

抓上挎包,金潜光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开,头也不回。

感觉到身后人匆忙离去,顾玉瓷闭上了眼,胸口起伏,眼睛闭得再紧也管不住那汹涌的泪水,从眼皮缝里往外钻,流到下巴处晃悠着滴落到锁骨旁,汇进裙子领口里。

她肩膀剧烈起伏,终是忍耐不住,低头把脸埋在手掌心,大哭起来。

捂着嘴一口气跑到小区,跑进家里,关上门,金潜光把自己摔坐在沙发上,抓起靠枕趴在上面“呜呜”哭起来。

终于见到了,是顾玉瓷,是顾玉瓷。

室内哭声压抑响亮,室外太阳渐渐西沉。

潮青河畔露营的人们已经起身收帐篷,准备离开。钓鱼的长者撤回钓鱼竿,收线检查。跑道上的跑者也停下脚步做拉伸慢走。顾玉瓷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抬眼看天色,斜阳已挂在树梢,阳光从刺眼的明亮已变为橘黄,染满天际。

脸颊上的泪水已经干透,皴巴巴地,这样的哭泣不是一次两次,她都有经验了。只有停不了的伤心,没有停不了的哭泣。刚才背后就是金潜光,虽然没有看到人,但她可以确认那就是她,那个声音,化成灰她都听得出来。

跑走了,这说明不想见她。

不想见么?三十年了,还记恨自己以前的狠心分手吗?还是对自己已没了感情?

可是腐乳肉分明还是那个口味,而且一个人的感觉错不了,她一直感觉金潜光在,像就在身边似的,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就是靠着这份感觉她撑了又撑。

是啊,是放弃了。自从三十年前归还项链的那一刻,就决定不再联系和见面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她夫疼子孝,不敢打扰。

可时光啊,它就是这么又残酷又温柔,兜兜转转还是见面了。

是见面了,但金潜光不肯面对,这段缘分终究是无从拾起了吧。

七想八想,眼看着夕阳变成一个橘红色的大圆盘沉入天际,顾玉瓷的内心也开始变得灰暗。

“玉瓷。”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熟悉的声音。

顾玉瓷身型一震,金潜光回来了。她缓缓站起身,待站起身后,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起身,既然已经站起来,那,就扭头。

落日下,金潜光一身白色polo衫束在深咖色高腰伞裙里。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和胸前的银色项链在霞光里闪着光泽,映得整个人闪闪发光。脸庞,比从前轮廓更清晰,骨感许多。

那个飒爽英姿、跃起扣杀得分后转头一笑的排球队长。那个搂着自己的腰跳华尔滋,越贴越紧的人。那个趁着夜色在学思湖畔柳树下抱着自己絮语温存、耳鬓厮磨的人。那个笨拙浪漫,手写一封封情书表达爱意的人。那个举着风筝踮脚尖跳跃,哄自己开心的人。那个唇齿缠绵,百般温存,灵肉相契的人。那个流着泪收回项链,倔强离开的人。在这一刻裹着一层光闪现,慢慢和眼前人重合了。

“呵,潜光。”

打完这声招呼,顾玉瓷鼻头发酸,眼眶发烫。她曾经设想过有一天两个人会见面,彼时游嘉树挽着丈夫的胳膊,或者带着孩子。她会笑着说,“好久不见啊。”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会说一句“呵,潜光。”,说完泪水就又要往上冒。

现在已经顾不得其他了,顾玉瓷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她努力咬住牙,抿嘴微笑。

金潜光看着面前那个自己夜里想了无数回的人就立在那。看着她眼里泪花闪了又闪,脸颊肌肉抖动,强扯着笑容打招呼。心就像被扎了一样。她的玉瓷,曾经捧在手心里的人,这么小心翼翼和陌生了。米色真丝连衣裙,身材还很婀娜,还是那么温柔漂亮,一笑起来,眼角有了细纹,但依然如星辰般璀璨,还如当初一般,让自己着迷。

“好久不见。”金潜光回应。只有紧攥着的双手出卖了她的克制和激动。她在家里平复好情绪后,还是不舍,又跑了出来。

“嗯。”顾玉瓷咽口空气,手里的挎包挎上肩膀,想了想又滑下挎包垂放在膝盖前,想想觉得不太好看,犹豫下把挎包又挎上肩头,双手抓着衬衣外套垂在身前。

两人就站着对望良久,最后金潜光跨前一步,坐在了长椅上,长椅是三人位,她靠坐到最左侧。

人走过,一股淡淡雪松香气,顾玉瓷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而后退后一步,坐在了长椅的最右侧,两人中间空留出一个一人位。

这个空出的一人位不过三十厘米,却像三十年那么长。

第84章 叙旧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边的路灯倏地亮起,整齐排成两列,照亮了步道。水面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仿佛有星星落下来跳跃。空气中裹挟着草地泥土的清新气,湿润清凉。

两人隔着一人位坐在长椅上,拘谨沉默。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恰似目前的关系。微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催促她们开口说话。

“心雨,现在和嘉树在一起了。”沉默良久,金潜光开口。说什么呢,两人的过往似乎已经不合适再提。

听到这,顾玉瓷脸庞浮上笑意,“嗯,嘉树长得很像你,很有礼貌,也很疼人。”这些也都像你。

“她从小不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没想到,长大了反而更像我。那个跟在身边的妹妹倒是一点也不像。”

“姊归性格活泼,很亲人,招人疼。你养得很好。”提起晚辈,顾玉瓷一脸温柔。

“心雨很漂亮,这点基因倒是继承你了。”

顾玉瓷笑,抚抚本已平整的裙角,“脾气泼辣些,不过终究是乖的。”

“嗯,很招人喜欢。”

两人谈起晚辈,放松许多。但是谈完后,也就又没了话,只并排坐着看路灯,看河面,看夜空。

“嗯,现在……”金潜光说着抬腕看表,微微侧头,“不到七点,你,还有时间吗?一起吃个晚饭?”

“好。”快速答应。

两人沿着草地上的斜道往河岸上走,地灯昏暗,爬坡处不是太平,顾玉瓷又想着别的,一脚没注意被草皮绊了下,往前一趴就要摔倒,金潜光条件反射,转身扶住了她。

怀里是淡淡雪松香气,吸进鼻腔后,顾玉瓷头脑发晕,眼前闪现出三十年前排球场上的第一次拥抱,也是在路灯下,排球队长的怀里带着汗香。

“哦,谢谢。”还是要起身,松开了抓着的胳膊,纤细骨感。

“不客气。”金潜光声音暗哑。顾玉瓷还是那么柔若无骨的样子,皮肤凉滑,三十年了,怎么还是那么撩人。她的身体这么说。

选择的是一家本帮菜馆。落地大玻璃窗外翠竹掩映,滤去本就稀少的车流声。大厅烛光点缀,疏落有致,只有两三桌客人。安静地角落里服务生开红酒的声音“啵——”都格外响亮。

顾玉瓷看看端上桌的菜品,眼皮动了动,那么多年了,连她爱吃什么菜,金潜光都还记得。

清蒸大白鱼、江南时蔬、笋衣豆腐、龙井虾仁。

“记得你以前爱吃些清淡的,不知道口味变了吗?”金潜光屈身给顾玉瓷斟茶。桂花乌龙茶,茶汤冲进陶瓷杯中,金黄透亮。手背青筋显现,指节分明,皮肤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紧致,隐约可见几处斑纹。

“没有,我还是爱吃些口味清淡的,谢谢。”只爱吃一样大荤,腐乳肉。顾玉瓷说着话低头看自己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也不如年轻时那般水嫩光滑了,纵然注重保养,还是留下了些岁月轻拂过的痕迹。

桂花乌龙茶倒好后,金潜光不自觉端起陶瓷杯喝茶,眼睛瞅着桌面,酝酿情绪。

看着面前低垂着眼神喝茶水的人,那么熟悉却又陌生,顾玉瓷心海起浮,痴痴凝望。灯光下的金潜光,脸庞轮廓柔和许多,妆容素雅,眉毛淡扫唇轻画,眼角爬上了细纹,坐姿挺拔,经过了多年的岁月沉淀,整个人举手投足间带着成熟的风韵,从容自信。

“你什么时候开始写书的?我现在是你的粉丝。”最后一道腌笃鲜上齐后,金潜光示意顾玉瓷动筷。夹了一块豆腐后,随意聊天。

“乱写的,也有二十多年了。”顾玉瓷笑答。当年婚后,她压抑苦闷绝望,还好可以书写。她就把写作当作情绪的宣泄口,没想过要成名立万,只是想排解心中的情绪。她觉得再不排解她就疯了,无心插柳,后来竟在这条道路上谋生存了。

“那个《马菊香》电视剧我看了,蛮好看的。”盛着汤,金潜光慢聊,只是眼神东闪西躲,没有与对面坐着的人直视。

“可能你自己创业,和她感同身受吧。”顾玉瓷接过金潜光递过来的汤碗,看着碗里的春笋和百叶,斟酌说词。

“呵。”金潜光轻笑一下,垂下眼神捏着汤勺给自己盛汤。

静默,只有搪瓷汤勺偶尔碰到粗陶汤碗的几声“叮当”响。

“你,咳。”顾玉瓷抬头说话,说了一个“你”字又说不下去了,捏着汤勺拨弄碗里的春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嘉树爸爸去世早?”

听到这句问话,金潜光捏着调羹的手顿了一下,奶油白的汤汁在勺头里微微颤动,送进嘴里,抿唇咽下,“嗯。”没有过多回复,说完放下汤碗,捡筷夹菜。

“那,谁帮你带的孩子?”金潜光母亲去世早,丈夫又早逝,怎么带大的孩子呢?顾玉瓷自己也是在妹妹的帮衬下才带大两个孩子,深刻了解没有人搭把手,一个人带孩子有多难。

“我自己带。尝尝这个鱼,很嫩。”金潜光说着用公筷夹起一块鱼肉放进顾玉瓷的餐盘里。

顾玉瓷低头扒拉着没有刺的鱼肉,眼皮颤了又颤,抬起眼神看几回,咬了咬嘴唇,问:“他照顾的月子?”

金潜光剔着自己碗里的鱼刺,刺不多,三两下择干净。择干净鱼刺后将白嫩嫩的鱼肉送入口中,低垂着眼神咀嚼,咽完鱼肉,端起汤碗捏着汤勺喝了一口汤。擦擦嘴角盯着菜开口:“快吃吧,都凉了。”

不愿意谈那个人。

顾玉瓷垂下眼神,微叹一口气,沉默片刻,又抬起胸脯,捏着勺子拨了拨春笋,继续聊别的,“你自己开饭店,应该嘴很刁了吧?”

“还好吧,我是什么都能吃。”金潜光一对上顾玉瓷看过来的眼神,马上转移视线去看酒店的布置,青砖墙面,绿植环绕,江南意景,“嗯,写书稿费多吗?”找话题。

“现在还好,有些卖了版权收入会比较好一些。”

“写书累不累?”

顾玉瓷眼皮不断跳,疼你的人不会看你飞得高不高,她只心疼你累不累,“还好,我喜欢写。”

回答完后,又是一阵沉默。两三桌客人已经离席,只有服务员轻走过的声音。金潜光轻夹菜,慢喝汤。顾玉瓷不断舔嘴唇,千言万语不知该从哪里开口,思来想去,没有食欲。

“看你不怎么吃,不合胃口吗?”

“不是,蛮好吃的,都很精致。”顾玉瓷抬眼看满桌的饭菜,色香味俱全。

金潜光也瞅了瞅满桌的饭菜,说:“现在饭店吃多了,什么菜都不稀罕了,有时候会特别想念以前的粗茶淡饭。”

“嗯。你以前特别爱吃那个牛肉壮馍,一个人能吃半斤。”顾玉瓷说到这笑了。

以前两人刚毕业在青萍工作的那段日子,早餐金潜光特别爱吃牛肉壮馍。发面擀成长条,铺上混合着粉条的肉馅,卷四层按压成圆饼状,再用擀面杖擀成大饼,放到大油锅里小火慢煎,煎到金黄捞出。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粉条裹着肉香,流油扑鼻。爱吃到哪种程度呢,一顿吃半斤,可以连续吃半个月不换样。

“哈哈,确实,以前真是怎么吃都不胖。现在每天都算着卡路里,就这,体重都不好控制。”

“你很瘦啊。”

“健身燃烧的。就小区旁边的潮青河,我每天跑步六公里。”

“怪不得体型看着这么好。”顾玉瓷借着这句话正大光明打量,薄背直角肩,锁骨凹陷在polo衫里随着吞咽动作起伏,倾身夹菜时后腰呈直线条,撩头发时,肱三头肌拉出玄月弯刀,像雕科家的美学模型。

三十年前也是这般,紧致有力又不失柔美,排球队长的身材让多少人垂涎。

舔舔嘴唇,顾玉瓷赶忙端起陶瓷杯,桂花乌龙茶一饮而尽。

“不行了,老了。到一个节点后,你会感觉到这个岁月的流逝,你是很无力的,就是一天不如一天。”金潜光自嘲。

“哪算老,才五十岁。这个时代,给予女性更多可能,有很多七十多岁还在岗位上呢,你退下来有些早了。”

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两人聊着天。与老朋友不同的事,两个人的眼神始终不曾交汇,就算不经意触碰到,也都匆忙避开。

“嘉树之前轧断一条腿你知道吧?”

“嗯?”顾玉瓷抽出纸巾擦擦嘴角,双臂平放在桌面上倾听。

“有阵子特别消极。我只能退下来,给她说身体不行,需要她打理公司,给她些责任感。”

顾玉瓷眼神软了软,低头看大白鱼,只动了三四筷子,“嘉树那段日子,心里应该很苦吧?”丈母娘疼女婿,她也心疼金潜光的孩子。

“她心里韧性蛮大的,自己调整过来了。”金潜光说着也垂下眼神,想起那段时光,叹口气。

“那段日子,你也很难挨吧?”

“我对嘉树一直有亏欠,看到她断了条腿更心疼,可是使不上力。”金潜光语气落寞,随即又提了一口气,语调上扬,“好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了。现在都变好了,还有心雨在她身边,我真的是很欣慰。”

“嗯,嘉树很优秀,现在打理公司,也辛苦吧?”

“有姊归和筝筝呢,都分担些也还好。”

“你呢?”

“什么?”金潜光抬起视线。

两人对视上眼神后又都移开。

顾玉次侧头看着窗外的竹林,路灯下影影绰绰,忍不住又想问过往,幽幽开口:“你那个时候还带着孩子,连个人分担都没有,一定很不好过吧?”

金潜光擦擦嘴角,作势要起身,说:“好不好过的,也都过去了。”

看到这,顾玉瓷也抽出纸巾擦拭嘴角,磨蹭起身。时间是过去了,但心里的坎明显没过去,她能感觉到金潜光不愿意深聊过去。

虽然坐得很近,但是两个人之间像隔着一条深涧,找不到渡船。

夜幕下,金潜光开车送顾玉瓷回家。

顾玉瓷侧头看看眼神专注直视前方的人,一明一灭灯光下,看不清表情,或者说她不好意思仔细看。欲言又止。

但她不想就这样沉默一路,开始找话题,找来找去,出口的无非是“你开车技术挺好的啊。”“今晚倒不堵车。”“月色真亮啊。”这种皮毛的表面话。

车子停到花语城门口,金潜光松开安全带下车,绕行到副驾驶位,帮顾玉瓷拉开车门。

“谢谢你的招待。”

金潜光没有接话,笑笑。

“嗯,以后”

“上去吧,天有点凉了。”金潜光打断她。

五月末的天气,怎么能凉呢。

顾玉瓷心里叹气,垂头看看自己的高跟鞋,长出一口气,再抬起头,眼神已经清澈,“好,路上注意安全。”说完转身走进小区。

又能怎么样呢,那段青春时期的爱情,都过去三十年了,无论什么原因,两人已经分手了。再说都五十岁了,女儿们都谈恋爱了,还能怎么样呢?

顾玉瓷越想心里越闷,过了闸机门,泪就往眼前涌,一波胜一波。

第85章 还作不作数?

见过之后,更是想念。

顾玉瓷吃饭不香、睡觉不好,魔怔了一般,总是想去见金潜光,可又找不出理由。就这么犹豫迟疑,欲言又止,熬过一个月后,她终于熬不住了,开始打自己女婿的主意。

暖黄色灯光下,饭桌旁,顾玉瓷热情给游嘉树夹菜:“来,嘉树,你爱吃的腐竹蒸排骨。”

“谢谢阿姨。”游嘉树抬起头,一口小白牙。

顾玉瓷眼神闪了闪,手抚额头——是不是有些腹黑了,套路自己女婿?

“嗯,真好吃。”游嘉树轻嚼一口排骨肉,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冲丈母娘谄媚笑。

还单纯。

顾玉瓷额头冒汗,忙低头捏起筷子,筷子尖在几个菜盘上游走一遍,终是什么也没夹起,又转回到碗上,一下一下戳碗里的米饭。

琢磨主意。

熬不住,终究是熬不住,顾玉瓷猛吸一口气,开口:“嗯,姊归呢,不是说让她也一起来吃饭吗?”

“两人看电影去了。”周末呢,金姊归过二人世界。

其实游嘉树本来也打算和裴心雨出去逛街看电影呢,奈何裴心雨说妈妈想“我们”了,是“我们”。一听这么说,一向懂礼貌的三好女婿游嘉树马上提着水果上门了。

大姐这段时间忙着招生,几乎没在家吃过饭,裴心雨的心里也是想多陪陪妈妈。

“今天我路过姐姐的培训班,过去看了下,孩子还蛮多的。”游嘉树撕扯着顾玉瓷夹来的排骨说话。

“生意好就成,也是谢谢你,帮她找了个这么好的位置。”

“没有,阿姨,您客气了。”游嘉树一听忙放下排骨回话。坐姿笔直,浅笑。

多懂礼貌啊,顾玉瓷嘴唇颤来颤去终是没说出别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

“咳”,顾玉瓷又清下嗓子,筷子尖一下一下戳着端在手里的米饭碗,直到米饭上戳出来一个深坑,“嘉树”

“嗯?”游嘉树刚撕扯上排骨,一听喊她赶忙松口放下碗,擦嘴。

“没事,你吃。”

“好。”继续夹起排骨啃。

顾玉瓷看了又看,这眉眼,好像年轻时的金潜光啊。

“妈,您吃饭呀。”每当妈妈盯住游嘉树看时,裴心雨便上来搅合,像把要咬钩的鱼儿驱散一样。

“哦,好。”咽口白米饭,顾玉瓷又抬起头,话语在喉咙里吞咽几次滚上来,“咳,嘉树,什么时间,约你妈妈,一起见面吃个饭吧?”

两个晚辈同时抬起头看她。

顾玉瓷伸手夹菜,状似漫不经心。

愣了一下,游嘉树反应过来,马上放下碗筷,咽下嘴里嚼的肉丝,接:“好的,好的。阿姨,您看您时间?”家长见面是应该的。

“我时间自由,看你妈吧。”长豆角在筷子尖下抖动不停,颤颤巍巍掉到餐盘旁,顾玉瓷拿餐巾纸捏起来扔进垃圾桶,擦擦手,睫毛直扑闪,又伸筷夹藕片,夹了三次都没夹起来,“呵,太滑了。”她尴尬解释。

周日中午,印力城「一棵树」烤肉店,最宽敞安静的包房重新收拾了一番,果盘鲜花提前摆好。

游嘉树等在门口,看到妈妈过来,挥手:“妈,顾阿姨到楼下了,马上上来。”

“哦。”金潜光淡定回复。随即转身看门口捏糖人的摊位。

烤肉店为吸引小朋友,特意在门口推出捏糖人的小活动,熬好的棕色糖浆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香甜味。师傅伸手抓一块,搓、拉、扯,一只小鸟便初见雏形。“好看,好看。”等着的小朋友欢呼。

金潜光正看得投入,听到女儿喊:“妈,妈,顾阿姨过来了。”

转过头,只见顾玉瓷和女儿手挽着手走来,低领白t恤搭配碎花长裙,和女儿走在一起,说是姐妹不违和,清爽明媚,立定一笑,金潜光的脑袋闪现一道光,穿越时光回到三十年前。

“阿姨,您好,这是我妈。妈,妈,妈,顾阿姨。”游嘉树推自己妈妈。

“哦,您好,金潜光。”金潜光伸手。

顾玉瓷愣了下,看了看她伸过来的手,“顾玉瓷。”手握在一起,凉润潮湿,但像被烫了一下,两人慌忙弹开。

“走吧,咱们里面坐。”游嘉树招呼着。待两位长辈进去后,伸手碰了碰裴心雨的手背。

裴心雨嗔她一眼,注意影响,家长见面呢。

「一棵树」的员工频繁朝这边看过来。这是怎么了,老板领着三个打扮得漂亮精致的女人进入包间。

“大董事长。”收银员向趴在她身边嘀咕的同事介绍。

“哪个?”

“白色衬衫,卡其色阔腿裤那个。”

“我天!好飒呀,这是金总妈妈?怎么这么年轻。”

“生孩子早吧。”收银员也是大体了解些,也迟疑。看着大董事长不像长辈,倒像同龄人,可能是注意保养吧,她觉得肯定是。

有钱就是能抵抗岁月,摸摸自己的脸,她感慨出声:“有钱就是好。”

正八卦的同事被这句“有钱就是好”说得一头雾水,不理她,继续八卦:“那个女人是谁呀?”

“哪个?”

“不是跟金总经常过来的那个漂亮女孩,另一个漂亮的。”

“她俩长得有些像,是姐姐吧?”

“哦,那肯定是。”

看到美女,都想多窥探几分,几个人头碰头叽叽喳喳。

“阿姨还没来我们烤肉店吃过吧?”包间里,游嘉树帮顾玉瓷拉椅子。

“没有。”

“那我点几个经典的肉。”

“你顾阿姨不吃辣椒。”金潜光接了一句。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愣了。

顾玉瓷双手扒着桌子边缘,轻咬嘴唇摒住呼吸,垂着眼神不敢抬起。

“吧?”金潜光圆了一个问句。

顾玉瓷肩膀塌下来,吐出一口气。

游嘉树想起来要问忌口不忌口的事了,恍然大悟:“哦,顾阿姨不吃辣的是吗?”

“对,我不太能吃辣的。”

浇汁甜香牛肋条,浇汁横隔膜,浇汁牛五花,盐葱牛舌,荔枝牛肉,雪花牛仔骨,牛上脑,水果沙拉,蔬菜沙拉。都上齐后,游嘉树拒绝了经理的服务,站起身立在炉子旁边烤肉。

修长的手不停倒腾。

烤好的肉分别夹给顾玉瓷,妈妈,裴心雨,从这些动作上能看出,她认为最亲近的人是裴心雨。

裴心雨弯着嘴角享受服务。

“你也帮嘉树烤烤,让嘉树坐下吃点。”顾玉瓷看游嘉树一直忙,示意女儿上去搭把手。

“妈,你就让她做吧,难得她有机会表现一回。”裴心雨捏着小叉子叉着水果吃,压不住嘴角的笑。

“不懂事。”虽是这么说,顾玉瓷一脸宠溺。

金潜光也看着裴心雨笑。

“金阿姨,您尝尝这个。”嘴里虽然这么说,裴心雨还是站起身给金潜光夹肉。

“谢谢心雨。”金潜光虚扶下餐盘。

“哦,对了,忘了叫喝的了。大家喝什么?柠檬茶?米酒?”游嘉树主持场面。

“喝点酒吧。”是顾玉瓷。

自从坐到饭桌上,她和金潜光还没有目光对视过。

听到她喝酒,金潜光目光转过来,动了动嘴唇,终究是没说话。

烤肉吃得不多,米酒却喝了很多,两瓶几乎全喝完,直喝到双颊染上绯红,顾玉瓷才停下杯子。

金潜光叹气。

“妈,你酒量不好,不要再喝了吧。”看妈妈又伸手倒酒,裴心雨捉住了妈妈的手。

顾玉瓷拂开她的手,“没事,妈今天开心,看到嘉树还有你金阿姨,开心。”说着又倒了满满一杯。

“嘉树妈妈,碰个杯吧。”这是她今天和金潜光见面后为数不多的对话。

看着面前已经微醉的人,金潜光叹口气,端起茶水杯碰了下顾玉瓷的酒杯。她今天开车,不能喝酒。

“嘉树,你觉不觉得你妈妈很厉害?一个人带着孩子,还创立了公司。”又喝了两杯后,顾玉瓷明显醉了,手肘撑在桌子上,晃着酒杯,眼神涣散。

“是。”游嘉树看着这情形不知道该怎么劝,第一次家长见面把丈母娘灌醉了。

“可是,可是,很累的。”说完顾玉瓷低头抵在酒杯上不再言语,不一会泪水“啪嗒啪嗒”滴落到桌面上的餐盘里。

“妈,妈,您喝醉了。”裴心雨说着起身扶住妈妈的肩膀劝,想拿下她的酒杯。

“心雨,”顾玉瓷侧头看一眼女儿,挣脱开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捂住了脸。

“这”游嘉树忙站起身,不知道要不要散场。

金潜光坐在顾玉瓷身边一言不发,嘴唇紧抿。

“你们俩先走吧。我和你金阿姨说说话。”顾玉瓷一手枕在桌面上,一手推女儿,眼睛盯着酒杯开口。

“那”裴心雨看向金潜光。

游嘉树也看向妈妈。

金潜光没有说话,冲两人摆了个手势。

顾玉瓷侧坐着,直到两个晚辈出去带上门都没有回头。包间内一片沉默,只隐约可以听到隔壁包间的笑声,走道服务员的说话声。

再倒一杯酒,顾玉瓷一饮下去半杯,端着酒杯扬在半空晃,眼睛瞅着包间的墙壁,慢慢地,泪又涌上来。

金潜光低头叹气。

顾玉瓷突然转过身,身体一歪趴到金潜光肩头。她的脸是朝外的,并不是窝到金潜光的怀里,而是把脸朝外,只是半边头靠着金潜光的肩膀,像是借了个依靠。

这种依偎是有一定分寸的。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被这么一靠过来,金潜光感觉自己不仅是身体,连心都跟着颤了一下。顾玉瓷喷了香水,是那种淡淡的茶香。

没有动。

金潜光没有动。

顾玉瓷趴过来也没有动,只是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一滴一滴落到金潜光的肩头,不一会白色衬衫便浸湿一片。她心疼,一想到金潜光一个人拉巴大孩子,没有任何人帮衬,心就扯得疼。她太懂那种无助了,正因为懂,所以格外心疼。

金潜光没有替她拭泪,没有规劝,就那么直坐着让她靠着哭,眼眶逐渐变红。顾玉瓷静静哭了很久很久,久到隔壁包间都散场,走廊全安静下来。

金潜光叹口气回神,轻扶起怀里的人:“玉瓷,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顾玉瓷没有闹,没有多说,配合着坐直身体,眼神巡视她,说:“不好意思,出丑了。”

“没有,走吧。”金潜光避开对视,帮她拿上包,扶着她出门。

地下停车场,金潜光拉开车门,把顾玉瓷轻轻放进副驾驶位。

“嗯?这是什么?你车里还有我的书?”顾玉瓷坐上车看到扶手盒里插着一本书,抽了出来。

《小溪东流》。

“哦,哦,那个,住哪里?”金潜光忙打岔。

“花语城二期1号楼1单元401。”具体到门牌号。

“系上安全带吧。”

“嗯?哪里?”顾玉瓷反转身体去拽,“拽不动啊。”有些醉意也有些故意。

“是这样,我来吧。”

金潜光侧身帮顾玉瓷系安全带,身体相碰,呼吸纠缠,淡淡茶香混着酒气钻进鼻孔,让她发晕。

匆忙系好安全带,金潜光喘两口气赶忙弹开了。

看她如避蛇蝎一般弹开,顾玉瓷绷住嘴又开始哭,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曾经那么亲近的一个人,如今却这么陌生。

“我又开始哭了。”批评自己的话说出了口。

金潜光看着方向盘,没有顺着她的话批评她,也没有劝她,抬手抽出纸巾递给她,“擦擦吧。”语气轻柔。

引擎低鸣,车子汇入车流。加速、减速,金潜光稳若磐石,车子在脚下丝滑不颠簸。

车内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的细微声响搅动着气氛。

顾玉瓷躺在副驾驶位眯着眼睛看中控屏,导航栏里有歌曲浏览记录,抬起身点开。

悠扬熟悉的旋律响起——

走在红尘俗世间

谁的呼唤飘在耳边

那么熟悉却又遥远

为什么痴心两处总难相见

徘徊在起风的午夜

谁的叹息飘在风间

那么无奈却又无悔

多少前世残梦留待今生缘

就算换了时空变了容颜

我依然记得你眼里的依恋

纵然聚散由命也要用心感动天

纵然难续前世也要再结今生缘(1)

……

“呜呜呜呜”,顾玉瓷躺靠在座椅上像个孩子一样紧闭眼睛咧着嘴开始哭,抹眼泪擤鼻涕。

“我又哭了。”批评自己。

金潜光侧头看一眼,叹气,把整个纸巾盒拿给她。

歌曲循环播放,顾玉瓷循环哭。不是那种低泣,也不是那种默默流泪,是孩童般地抹着眼泪哇哇大哭。

最后像是哭累了般,蜷缩在座椅里打瞌睡。睡梦中还哼唧不停。

金潜光看着直摇头叹气,趁等红灯间隙,从后座拽来一件衬衣盖到她身上,关掉音响。

“你干吗关我的歌?!”并没有睡着。顾玉瓷扬开身上的衬衣,赌气又点开音乐。

听着听着又来一场,纸巾一张接一张往外抽。

直到她真睡着了,喊叫两声名字都没有回答后,金潜光都没敢关掉音乐,只是调低声音。就这样在万芳深情的声音里车子缓缓开到花语城大门口。

“到了,玉瓷,玉瓷。”金潜光轻摇顾玉瓷。

“嗯?到家了?”顾玉瓷睁开眼往车前瞅,揉眼睛醒困。

“对。”

“好圆的月亮啊。”顾玉瓷看着汽车挡风玻璃左前方的明月感慨。

金潜光也抬头往前看,确实,满月如一轮银盘般悬在靛青色夜空中,浑圆饱满。正发呆间,肩上躺过来顾玉瓷的头。

“玉瓷,你喝醉了。”

“月亮下发过的誓,还作不作数?”顾玉瓷依偎着缓缓问出来这句话。

作者有话说:

(1)歌曲出自:《我依然记得你眼里的依恋》万芳

第86章 百亿小姨的醋

直到进了家门,躺到沙发上,金潜光脑子里还回荡着顾玉瓷躺在她肩头问的这句——

“月亮下发过的誓,还作不作数?”

是的,月亮下她发过誓。那时两人刚毕业,携手私奔到青萍。八月十五,她对着月亮发誓说这一辈子都会爱顾玉瓷,无论何种原因,日月轮转、星河变迁,都不会辜负这份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