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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一会儿,点的啤酒送上来了。

他拧开瓶盖时,泡沫溢出来沾湿了指尖,麦芽的苦涩顺着喉管往下坠,呛得鼻腔发酸。

原来借酒消愁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爽。

可尽管这么想着,他还是扬起脖颈又灌下一口。

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打闹着从店里跑出来,其中一个人胳膊肘撞在桌边,程英的手机“啪”地摔在地上。

“不好意思啊哥!”领头的少年慌忙捡起手机。

“没事。”

程英接过手机,视线不经意落在手机壳上的照片,那是高三拍毕业照当天他在操场抓拍的肖黎。

照片里的少年站在一棵榕树下,侧脸被晒得微红,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叶隙间漏下的光斑落在睫毛上,格外好看。

程英将照片从透明壳里抽出来,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被身后玻璃门推开的风铃响惊了一下才突然松手,照片轻飘飘落进脚边的垃圾桶,背面朝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白色。

风铃叮当作响,穿骑手服的少年低头走进店里。

听见柜台前的女人问他“外面冷不冷”,他微微摇头,金属头盔摘下时,蓬松的金发在暖光下格外亮眼。

女人心疼地去搓他冻红的脸蛋。

后厨传来帘子掀动的哗啦声,一个系着围裙的男人大步跨过来,嗓门洪亮:“小康回来了!”

话音未落,温热的暖手宝已经塞进他的掌心,男人粗粝的手掌重重拍了拍他:“今晚剩下的单子我去送,你快坐下暖暖。”

少年点头接过暖手宝,走到柜台前坐下,开始清点收银机里的零钱。

没过多久,男人擦着杯子走过来,忽然指着窗外:“外面那位客人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

“啊?”女人踮脚望去,铁皮桌边的人正趴在啤酒瓶堆里,“把他叫醒吧,外头多冷啊。”

金发少年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玻璃门外那人埋着臂弯的背影上,数钱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女人察觉到他的异样,追问怎么了,少年喉结滚动两下,终于从齿间挤出两个单调的字节。

“同、学。”

“那是你同学啊?”

少年点头。

“那你赶紧把他叫进来,外头零下几度呢。”

少年的指尖抠着收银台边缘,半天没动弹。

女人戳戳他:“怎么了?跟他关系不对付?”

他摇摇头,慢吞吞站起身。

程英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沉在一片深海里,好像昏迷了很久,久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觉。

迷糊中他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程、英。”

谁在叫他?

他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

“这、里很、冷……”好奇怪的断句。

程英想挥开那只手,胳膊却沉得抬不起来。

“去、里面、睡。”声音一顿一顿,像老旧卡带卡壳一样。

到底是谁在说话?

断断续续的声音钻进耳朵,惹得程英眉头紧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攒够力气掀开眼皮。视线糊成一片光斑,他眨了眨眼,又用力晃了晃头。

迷迷糊糊间撑着桌子站起来,他脚步虚浮地凑近眼前的人,腿麻得差点栽进对方怀里。

“不要动。”他攥住对方的衣领,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努力将涣散的目光聚拢。

他歪着头,呼吸喷在面前人冰凉的皮肤上。随后缓缓抬起手,指节擦过对方的脸颊,捧住那张脸细细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突然响起一声带着醉意的“咦”。

程英松开手,整个人闭着眼瘫回椅子,后脑勺撞在铁皮靠背上发出闷响。

“你长得……跟我一个高中同学……好像啊……”——

作者有话说:你好,你长得有点像我同(后)学(任)

第106章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划破寂静, 程英猛地从混沌中惊醒。

睁眼的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衣兜里摸索半晌才摸到手机,手指划过屏幕却怎么也点不亮。

他将手机放回原位, 开始在黑暗中手脚并用往前探, 膝盖"咚"地撞上硬邦邦的木箱, 疼得倒抽冷气。

手掌刚蹭到墙壁,屋内突然响起一声“吱呀”声,斜前方缓缓开出一扇门,门缝里渗出一丝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警铃在太阳穴突突作响, 程英下意识屏住呼吸。

门口的身影静了两秒,突然抬起手,“啪”的一声结束后,白炽灯骤然亮起,他条件反射抬手遮住眼睛。

等到适应光亮放下手时, 那人已经走了进来,后背对着他弯腰在货架间翻找着什么。

这是个不足十平米的逼仄空间,铁皮货架上摞满印着“外卖专用”的纸箱, 黄色胶带歪歪扭扭贴着“餐巾纸““甜辣酱包”等标签, 整个空间密不透风,连扇窗户都没有, 难怪刚才那么黑。

程英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躺的是几张铁皮凳拼成的“床”上,难怪醒来时腰和脖颈一个疼一个酸。

“你好。”他盯着面前人的背影,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请问这里是哪里?”

那人翻找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 只从齿间挤出两个短促的字:"炸、鸡。"

声音一顿一顿的,听着有些笨拙。程英觉得有些耳熟,却没多想。

他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扫过四周印着炸鸡原料图案的纸箱,可以看出这里确实是脆当家炸鸡店的储物间。

可问题是,之前他分明还坐在店外喝啤酒,怎么一睁眼就到这里了?

“我手机好像关机了,”他晃了晃黑屏的手机,“能问下现在几点了吗?”

“八、点。”

程英瞳孔骤缩:“早上八点?”

头顶的白炽灯突然滋啦响了声,那人背对着他轻轻点头。

“那我怎么会在这啊?”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忽然转过身。

程英与他四目相对,呼吸猛地一滞。

他下意识抬手,隔着数米虚空做出一个遮挡的姿势,指尖覆住对方的嘴鼻,只留下一双眼睛。

淡淡的琥珀色,里面没有什么情绪。

和之前在街上擦肩而过时、点外卖开门撞见时,分毫不差。

指尖悬在半空片刻后缓缓收回,目光顺势下移,将眼前人的五官尽数框入取景框。

片刻后他迟疑着开口。

“……康……喜月?”

对方的睫毛剧烈颤动两下,随即轻轻点头。

“你、喝多、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转回头继续翻找货架。

程英的大脑有些没转过来。

所以他之前碰面过两次的那位骑手,其实是他的高中同学?

虽说那两次碰面对方都戴着口罩,可当时距离那么近,自己居然愣是一点儿都没认出来。

“我是程英,”他伸手抹了把脸,“和你高中同班的,你……”

“知、道。”康喜月的回答像被按了慢放键,每个字都拖着点尾音。

他指尖停在标着“甜辣酱”的纸箱上,琥珀色的瞳孔在光影里明明灭灭:“毕、毕业照……你站、站我后、后面。”

“是吗?”这个程英倒记得不太清楚。

与半生不熟的老同学突然相遇,还是在自己给对方添了麻烦的情境下,他突然有些窘迫。

谁家好人失恋买醉喝成烂泥还被老同学发现并在人家店里蹭了一晚啊。

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不自觉落在对方的头发上,浅金色的发丝在灯光的映照下,泛起丝丝微光。

“你变化好大啊 ,我差点都没把你认出来。”

程英对康喜月的印象不算深刻。在记忆中,这个人高中时留着呆板的锅盖头,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听说他小时候因为发烧,烧坏了声带,导致说话总是结巴。也正因为这样,除了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程英几乎很少听到他开口说话。

康喜月在班里一直都是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人,染成金色的发丝蓬松微卷,将光洁的额头完全展露,常年隐在厚重镜片后的眼睛没有了遮挡,眼尾自然下垂的弧度透露出几分乖巧。与记忆里那个衣着素朴、总带着几分局促的身影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怪不得自己好几次都没能认出来。

程英话音刚落,康喜月已经从纸箱里翻找出两袋面包糠。只见他顿了顿,将目光投过来,缓缓说道:“你……不、大。”

程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片刻,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康喜月是说自己变化不大。

尽管明白这或许只是对方随口的客套,他还是认真琢磨起来。他觉得自己变化其实也不小,高中时不太注重打扮,高考后受肖黎影响,才开始学习穿搭、研究适合自己的发型。虽说平时依旧穿着随性,但相较从前,终究是有了改变。

想到肖黎,昨晚的事又浮上心头,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复杂。

“不走、吗?”门外传来一声轻问。

程英闻声抬头,才发现康喜月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门边,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他连忙迎了过去。

推开储物间的门,门外果然是昨天见过的炸鸡店格局。大清早的店里还很清静,除了康喜月,只有那位年轻女人坐在柜台前,正对着电视剧屏幕看得入神。

女人见两人出来,笑着冲程英打招呼:“帅哥醒啦?”

程英连忙颔首:“昨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客气什么,你是阿月同学嘛。”女人摆摆手,话音未落,康喜月已经拎着两袋面包糠掀开门帘钻进后厨。

“我是康喜月的姐姐,叫康佳星,你叫我康姐就行。”

“康姐好,我叫程英。”

康佳星拉着他在身边坐下:“昨晚睡得怎么样?”

程英下意识忽略肩头的酸胀,扯出笑容:“挺好的。”

“好什么呀,”康佳星挑眉,眼神里全是了然,“就用几根凳子搭的铺,能睡舒坦?”

他笑了笑,没接话。

“也是没办法,本来想让你跟阿月挤一间,反正同学嘛,但他那屋子金贵得很,我和他姐夫都进不得,只能委屈你在杂物间凑活了。”康佳星从柜台下翻出一根木槌递过来,“来,锤锤肩。”

程英接过木槌,脸上满是歉意:“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多大点事儿呀,你跟阿月关系应该挺不错的吧?”

程英有些纳闷,不知道对方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就听对方接着说道:“昨天可是他主动让你留下来的,我还从没见他这样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

程英心想,大概只是康喜月念在他们曾是高中同学的情分吧。虽说高中三年,他和康喜月基本没什么交流,甚至他跟隔壁班同学的关系都比康喜月熟络。

随便又闲聊了几句,程英看了看店里的时间,道:“姐,我手机关机了,身上也没带钱,明天过来把钱补上行吧。”

“不用啦,就这么点小钱。”

“要的。”

康喜月恰巧从后厨走了出来。

程英连忙起身。

“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谢谢你们。”接着又道,“我这就先回去了。”

一晚上没回家,也没给家里人说一声,估计他们得着急坏了。

“好呀,”康佳星扭头吩咐康喜月,“阿月,你送送小程。”

康喜月放下手里的托盘,默不作声走在了前面,程英跟了上去。

一路上康喜月始终一声不吭,程英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主动开口:“昨天班上办了个同学聚会,你知道吗?”

“嗯。”

“那怎么没见你去?”

“不、熟。”康喜月简短地回答,同时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哦……”跟着康喜月出了门,程英又想起什么,“其实前两天我们碰见过两次,你还记得吗?”

康喜月点头:“记、得。”

“那……”程英本想问“你当时认出我了怎么没打招呼”,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担心康喜月又回一句“不、熟”,那就太尴尬了。

于是,他冲对方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拜拜。”

“等、等。”康喜月冷不丁叫住他。

程英闻声回头,目光落在对方伸出的手上。

白皙的手掌上躺着一张二寸照片,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

正是昨天他从手机壳里取出,被扔进垃圾桶的肖黎的照片。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脱口而出:“你从垃圾桶捡出来的?”

康喜月沉默不语,只是固执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谢谢。”程英迟疑片刻,还是接过照片。

和康喜月道别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拇指与食指反复揉搓着照片边角。明明只是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却好像有千钧重。

转过街角,一个灰绿色的垃圾桶映入眼帘。他立在桶前,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两秒后,他突然松开手,照片轻飘飘落进桶内,仿佛卸下了什么巨大的包袱。

穿过熟悉的楼道,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屋内静悄悄的,放假第一天的程语还在呼呼大睡,爸妈都不在家。

程英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屏幕瞬间被数十条消息填满。他点开聊天界面,告诉爸妈自己到家了,让他们别担心。

退出界面时看到置顶聊天框里,肖黎的名字破天荒地亮着红点。

点开是一条地址共享,下面跟着一句简短的文字消息:「送我回去。」

发送时间显示昨夜十一点,正是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程英盯着那行字,目光微微凝滞。

片刻后手机键盘在他指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光标闪烁间,字句被反复删除、修改。最终,所有纠结都化作一句「分手吧」。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许久,才终于重重按下。下一秒屏幕上却跳出一个刺目的红色感叹号。

程英望着那抹刺目的红,喉间溢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随后毫不犹豫地划动,将那个熟悉的账号拖进黑名单。

这次该算扯平了,他想。

放下手机继续充电,宿醉的头痛如潮水漫上来,他抬手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身上飘来一阵刺鼻的酒气,他皱着眉扯下衣服,转身走向浴室。

半个小时后,他洗完澡走到阳台,随手将换下来的衣物团成一团丢进洗衣机。

指尖松开的瞬间,腕骨微微一顿,他眯起眼,目光落在其中一件衣服上。

深灰色的贴身高领毛衣领口,赫然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痕迹,将边缘晕染得毛糙。

零散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痕迹从何而来。

手指正要触碰那片印记,客厅突然炸响起一串尖锐的语音通话铃声。

他猛地抽回手,按下洗衣机的启动键。

滚筒开始转动的瞬间,那片可疑的白色很快消失在翻飞的布料间。

第107章

客厅里的手机铃声响个没完, 程英趿着拖鞋走过去拔掉充电器。

屏幕亮起的瞬间,柯普的名字跃入眼帘,他按下接听键,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柯儿, 怎么了?”

“我找到了你的手链。”柯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程英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

柯普误会了他的沉默, 紧接着补充道:“就是你男朋友送的那条, 不知道怎么会卡在我桌子和墙的缝隙里。”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手机画面突然切换成视频通话,镜头里,柯普高举着手,黑色的手链在他指间晃了几下, 正是程英翻找了几个小时都没能找到的那条。

程英盯着屏幕,呼吸几乎停滞。

他盯着手链上坠着的白珍珠,记忆突然翻涌,半年前肖黎随手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递给自己时,他高兴得好像收到了世界上最宝贵的礼物。可是……

柯普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地址发我?明天就给你寄过来。”

“不用了。”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 不等对方反应又补了句,“扔了吧。”

柯普一愣:“你……”

“你还在学校?”他不等对方继续说下去,又迅速截断话头。

他太了解柯普的性子, 比起陈家宝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位室友向来会默契地给人留着余地。

果然,柯普顿了顿, 语调恢复如常:“收拾完最后一点东西就走,今天闭校。”

“哦。”程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纹路,随口开启新话题,“之前说的事,你和宝哥年后要来榕城找我玩, 可别放我鸽子。”

“放心,忘不了。”

“对了,你家离带家教的学生家远吗?来回折腾挺累吧?”

“比学校远些,但习惯了就不算麻烦。”

程英机械地点点头。

没人再开口,四周陷入一阵沉默,只剩下电流轻微的杂音。

柯普率先打破沉默:“那我接着收拾行李了,手链我帮你处理掉?”

程英扯动嘴角,“嗯”了一声。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熄灭的瞬间,漆黑的镜面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喉结重重滚动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

切换、拨号,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听筒里传来秦胜熟悉的“喂”,他才开口:“老秦,出来陪我打球。”

*

冬天公园的塑胶篮球场几乎没什么人,空旷得只剩下寒风掠过的声响,以及程英的运动鞋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

他像头困兽般带球横冲直撞,三步上篮时故意用肩膀撞开假想的防守者,篮筐被震得嗡嗡作响。

秦胜抱着胳膊倚在锈迹斑斑的篮板下,看着好友通红的耳尖和绷成直线的下颌,终于在对方第三次砸飞篮板后开了口:“你跟这球有仇?”

程英弯腰撑着膝盖剧烈喘息,指腹蹭过额头时带下一道冰凉的汗痕。

秦胜转身走向一旁的自动售卖机,硬币投进机器中,他拿出两瓶运动饮料。

递过去时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程英直起身接饮料,手指蜷缩着勾住拉环:“你看出来了?”

“就你今天这个打法,谁都能看得出来。”秦胜的目光扫过他失魂落魄的侧脸,沉吟片刻后试探着开口,“跟肖黎有关?”

程英拧拉环的手微微一顿,即继续发力,灌了半罐饮料之后,他扯出个发苦的笑:“你真是神了。”

秦胜在他身边落座:“到底出什么事了?”

程英攥着手中的瓶子,喉结滚动两下,才缓缓开口:“昨天你走之后,我看见肖黎和陈小可那个男朋友……”他将整张脸埋进掌心,声音闷在指缝间,“……在接吻。”

最后那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时,秦胜的眉心猛地一跳,瞬间变成一个“川”字。

程英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第一次没送他回家,还把存了两年的照片都扔了。老秦,我这儿……”他抬手按住心口,“疼得喘不过气。”

昨天拒绝肖黎时的干脆,扔照片时的果决,都不过是强撑的体面。

七百个日夜的感情,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秦胜望着程英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这场景像面镜子,映照出了当初的自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翻涌的安慰却全化作叹息。他与方乐宁潦草收场的感情,没办法和程英掏心掏肺的两年相提并论。

“今天想去哪儿?想吃什么?我陪你,我买单。”最后他拍了拍程英肩膀,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这么大方啊,秦哥。”程英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调侃道,“还是你最疼我。”

秦胜故意抖了抖肩膀,伸手拍他后脑勺:“少恶心我,走不走?”

两人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拐进高中时期常去的漫画屋。

玻璃门推开时叮当作响,老板从柜台后探出头,眼睛顿时亮起来:“哎哟喂,这可有半年没见着你们啦!《火星超人》刚出到第二十部,程英,你是不是特意来借这本漫画的呀?”

程英不禁笑出了声:“您这记性简直绝了,不过喜欢《火星超人》的是我弟弟,可不是我。”

两人沉浸在漫画的世界里,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待黄昏缓缓拉下夜幕,他们慢悠悠地晃进了漫画屋斜对面的网吧。

电脑屏幕上游戏角色激烈拼杀,血条数值跟着战况的起伏忽上忽下。

当“胜利”的字样第三次醒目地弹出在屏幕上时,程英突然摘下耳机揉肚子:“嘶,有点饿了,泡桶泡面?”

秦胜关掉机子,一把按住他肩膀往门外推:“泡面全是添加剂,出去吃顿正经的。”

程英正要抬脚,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把你男朋友叫出来一起呗。”

半小时后,蒸腾的烟火气里,大排档的塑料桌椅被油渍浸得发亮。

程英咬着烤面筋,目光不自觉地在对面的秦胜和方嘉容之间打转。

记忆里总穿着笔挺校服、在主席台上讲话的风云学长,此刻正垂眸帮秦胜剥虾,指尖沾了红油也不在意。

这人跟他谈话时语气沉稳礼貌,眼神清明,和记忆里在国旗下发言的模样别无二致。可只要一偏头看向秦胜,那双清冷的眼睛瞬间就化作了一汪春水。

程英咬着铁签,看着这冰火两重天的反差,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亮。

秦胜递过来一串茄子,打断了他的走神:“明天要不要出来?”

他摇头:“我明天有事。”

秦胜随口追问了句:“什么事?”

程英一边嚼着茄子,一边含混地回答:“说起来巧了,昨天你走了之后,我跑去一个炸鸡店喝酒”

他没好意思说是为了借酒消愁,好在秦胜只是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默契地没戳破。

“你猜怎么着?”他自顾自说下去,“我在店里睡着了,一觉到天亮才发现,那家店居然是康喜月家的。”

“康喜月……”秦胜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半晌才反应过来,“以前班上戴眼镜、说话有点结巴那个?”

“对,就是他。”程英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感慨,“以前总听大家说他是个怪人,但其实他人还挺不错嘛。”

秦胜单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所以这跟明天有什么关系?”

“我昨天手机关机,一分钱没付就睡着了,多不好意思,准备明天去给人家补上。而且我还给人家添了麻烦,你说我是不是得准备个礼物啊?”

程英絮絮叨叨说着,秦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接了他的上一句话:“康喜月这人好像确实有点奇怪。”

“怎么说?”

程英和方嘉容两人齐刷刷地看向秦胜。

“高一还是高二的时候,有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我、你,还有张明他们几个一起打球……”

秦胜微微眯起双眼,试图从模糊不清的记忆深处一点点拼凑出相关画面。

照理来讲,对于康喜月这个人,他的印象理应比程英更为淡薄,但偏偏有一件事,在他脑海中却留存着深刻的印记。

那天他们几个打完球后,随手将喝空的饮料瓶丢进操场边的垃圾桶,便一起结伴回教室。

一直到了教学楼底下,秦胜才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了篮球场。于是,他赶忙折返回去寻找。也是这时候,他远远瞧见康喜月正半蹲在垃圾桶旁,全神贯注地翻找着什么。

他看见几个空饮料瓶被接连拽出,康喜月将瓶子逐一举到眼前,像是在比对瓶身的细节。最终,康喜月只留下了其中一个瓶子,其余的又抛回桶内,很快就带着那个瓶子消失在篮球场。

秦胜说着,指了指程英手边的饮料瓶,“柠檬气泡水,就跟这个一样。”

“嗯?”

程英盯着手边瓶身上的黄色柠檬图案,有些疑惑:“他捡瓶子干什么?”

而且还是在一堆瓶子中精挑细选了一个。

几人围绕着这个问题探讨了一番,却始终没得出个确切结论,于是很快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吃完饭后天色已晚。

早上才洗过澡,没想到晚上身上又沾上了烧烤味,程英回到家后便又冲了个澡。

洗完后他刚躺到床上,房门便被一把推开。

“哥。”程语站在门口问他,“我漫画是不是落你这儿了?”

程英看着手机,连眼皮都没抬:“你的书怎么会在我这儿?难不成还会自己长腿跑我房间来?”

但程语像是铁了心,非要在他房间里找出什么似的。程英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在房间里折腾。

程语搬来一张小板凳,站在上面踮起脚在书架前仔细翻找。找了十分钟却一无所获,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片刻后,程英抬起头,看到程语留下的烂摊子,书架一片狼藉,书本东倒西歪,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

“小兔崽子。”

找完东西后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程英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无奈起身走到书架前。他耐心收拾了好一会儿,眼看着书架即将恢复整齐,刚碰上一本歪斜的书脊,一张照片便轻飘飘地滑落出来。

俯身捡起一看,是高三毕业照。

他们班一共五十人,在照片里刚好分成五排。前面两排站着女生,后面三排则是男生,所有人都身着同样的黑色班服,乍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照片定格的画面里,他紧挨着秦胜站在最后一排。

画面里的所有人都在看镜头,只有他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同学们,落在了第三排中央。在那里,肖黎身姿笔挺,正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镜头,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程英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视线从照片中肖黎的身上移开。

康喜月今早那句磕磕绊绊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他鬼使神差地凑近细看,果不其然,在照片中自己位置的下方,他发现了康喜月的身影。

照片里的康喜月留着个锅盖头,那副黑框眼镜几乎把大半张脸都给遮住了。

这么具象一对比,他变化果真很大。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毕业照边角,程英突然想起自己毕业时跟风买过一本同学录。他记得自己当时给全班每人都发了一张,但收回来后除了肖黎写的那页,其余的他都没仔细看过。

他放下毕业照,弯腰从书架深处翻出那本熟悉的册子,翻开扉页,密密麻麻间,康喜月那页的字迹格外工整。

姓名:康喜月

星座:摩羯

喜欢的颜色:红色

喜欢的食物:面包

直到扫过“喜欢的动物”一栏,程英的目光顿了一下,纸面赫然写着两个突兀的字:死的。

他突然想起那天街上腐烂的死老鼠,以及康喜悦盯着它时平静的眼睛,后颈瞬间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用力搓了搓脸,将思绪拽回现实。

他轻轻翻过一页,背面映入眼帘,这一看,不禁一愣。

本该写下祝福语的页面不见半个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用铅笔勾勒的画稿。

纸面之上是一个投篮的身影,弯曲的膝盖蓄满爆发力,扬起的手臂正将篮球推向篮筐,身上穿着一件印着数字“11”的球衣。

画中人脖颈后短短的碎发,以及微微紧绷的小腿肌肉,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极为细致,看得出是经过反复描摹。

他垂眸盯着画稿许久,指腹轻轻碾过纸面凸起的铅笔痕,忽然抬眼望向一旁的穿衣镜,镜面映出自己微怔的模样。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随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画得真像。”

第108章

程英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时光倒流回高二那年, 他和肖黎还是同桌。

他们一起上课、自习,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偷偷分享同一副耳机。

一切都如此真实。

直到梦境将他带回到那个他表白的天台。

他站在肖黎面前,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那句藏在心底许久的“我喜欢你”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口时,天色突然骤变。

晴空被乌云撕裂, 暴雨倾泻而下。

他抬头再看时, 肖黎已经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钟想紧紧相拥。

肖黎抱着钟想, 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冰凉:“可是我不喜欢你啊,蠢货。”

程英猛地睁开眼。

窗外雨声淅沥,寒意渗进房间。他这才发现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到了床下,难怪梦里明明是夏天, 他却感觉那么冷。

他伸手捞起被子,把自己裹紧,手臂横在眼睛上,试图挡住现实与梦境交错的恍惚。

片刻后,他放下手臂拿起手机, 刺眼的白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消息通知栏里有几条短信通知,那串没有备注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他一眼就认出属于刚才梦里的那位。

这号码一共给他发了三条短信。

第一条是「你微信把我拉黑了?」

第二条是「把你的东西拿走。」

第三条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他留在肖黎家的家居服, 衣服旁边还摆着一个漱口杯、牙刷、毛巾,那个印着小恐龙的蓝色杯子, 是他们去年一起逛商场时买的。

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他几乎每周都要找借口去肖黎家过夜。他最喜欢在肖黎家的日子,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并肩坐在沙发上发呆,都能让他觉得很幸福。

现在, 这些回忆和那几件衣服一样,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他全部带走。

情感让程英不想这么快面对肖黎,但理智又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能拖,终究还是得坦诚相对,将一切说个明白。

他草草收拾了一下,叫了辆出租车。

车子穿过大半个城市,四十分钟的路程漫长得令人窒息。

他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起以前每次来肖黎家时,总觉得这条路太短,短到还来不及整理好雀跃的心情就到了。而现在,当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只剩不到十分钟时,他才惊觉这段路原来可以这么长。

车停在肖黎家楼下时,他打着伞在雨中多站了一分钟才上楼。

站在熟悉的门前,抬起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能落下。

犹豫的瞬间,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肖黎站在玄关处,眼神冷得像块冰。

程英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就见对方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那人转身拎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背包,毫不犹豫地朝门口扔来。

背包“啪”地落在他脚边。他蹲下身拉开拉链,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他的衣服、毛巾、漱口杯以及各种生活用品。不多,也不算少。

“怎么?还怕我给你少放了?”肖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程英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拉上背包拉链。站起身时,目光与肖黎齐平。

以前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肖黎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生气,扬言要把他的东西丢出去。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无论对方多么无理取闹,程英总会先低头,总会主动请求和好。

可这次不一样。

程英站在门口,没有小心翼翼的讨好,没有委曲求全的示弱。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肖黎,眼神清醒:“我有话跟你说。”

肖黎突然冷笑出声:“不回消息的时候,拉黑我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吗?”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扑面而来,“现在有话说了?”

“晚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话音落下,他猛地就要关门。

程英下意识伸手去挡,沉重的防盗门狠狠砸在他的手背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窜上来,手背瞬间浮现出一道紫红色的淤痕。

肖黎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程英的手背火辣辣地疼,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人:“我们分手吧。”

肖黎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确实是程英本人没错。

随后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招数?你觉得我很闲吗,有空陪你玩儿这种把戏?”

“我是认真的。”

“好,”肖黎慢条斯理地抱起双臂,“那你说说为什么?”

程英程英看着眼前人一副事不关己、胜券在握的模样,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肖黎神情没变,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半度,“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么……”

“同学聚会那天晚上,”程英打断他,平静得有些骇人,“吃饭中途你消失了一段时间,去哪了?”

肖黎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一瞬间,程英清楚地看到他的睫毛急促地颤动了两下。

“我去哪儿还需要向你报备吗?”肖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击。

程英没接话,只是继续说:“你和陈小可的男朋友一前一后消失,又一前一后出现,未免太巧了?”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们俩有不正当关系?就因为我和他同时消失了?”肖黎的声音沉了下去,“程英,你什么意思?你要是想分手直说就是了,何必找这些借口来污蔑我。”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傻?”程英不敢相信到了这地步对方竟然还不承认,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我至少以为你该明白,如果没有证据,我不会无端说这些话。”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肖黎的脸上,他的目光投过去,顿时僵住。

照片里,昏暗的环境中,他与钟想纠缠的身影清晰可见。尽管光线不好,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的自己。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门框上。

程英缓缓放下手机,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现在想来,所谓的衣服质量太差,也是借口吧?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我竟然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没发现。我以前总以为,就算你只是出于感谢才接受我的好,至少对我还是有一点喜欢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只剩下程英沙哑的声音:“看到我因为你一句晚安就开心得睡不着觉,看到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准备礼物,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这两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肖黎。”

肖黎的眼皮跳了一下。

自从他们在一起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程英喊自己的全名,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灯光再次亮起时,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程英的眼角好像泛着水光。

“就这样吧,分吧。”

落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程英弯腰提起脚边的包。

背包带子蹭过手背的淤痕时,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始终没有放下。

这几个字像一记闷雷,重重地砸在肖黎的耳膜上。

他看着程英提着包转身朝楼下走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突然漫上心头。

他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他是不是该追上去?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惯有的傲慢压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一直以来不都是程英追着他跑吗?

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门框,指节泛白。

他想起钟想温暖的怀抱,想起那些隐秘的蜜语,想起对方长久以来对自己的帮助与陪伴,对比程英这两年笨拙的付出,天平似乎很自然地倾向了其中一边。

可为什么胸口会这么闷?

程英已经走到楼梯拐角,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对方的名字在舌尖打转,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猛地关上门,力道大得让门框都震了震。

“随便,分就分。”他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说,声音却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第109章

楼道里, 程英攥紧背包带快步下楼,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大概是肖黎摔了什么东西。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明明早就知道肖黎不在乎自己, 可当他说了那么多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换来时, 心底还是有些难堪。

转过六楼拐角时, 一抹明黄猝不及防撞进视线。穿着雨衣的骑手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正往门把手上挂外卖袋,雨水顺着他的雨衣滴在地板上。

程英猛地刹住脚步,那人转身的瞬间,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一瞬。

是康喜月。

程英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这栋老楼的隔音有多差他是知道的, 在肖黎家时,他常能根据楼上的脚步声判断出是哪位邻居。

刚才的争执声不算小,不知对方听到了多少。

“又见面了,好巧。”他扯动了一下嘴角。

确实太巧了。他在心里默算,这已经是本周第四次与康喜月近距离碰面了, 比他们高中三年说话的次数还要多。

不过转念一想,他本就打算今天去趟脆当家,这下倒是省得专门跑一趟了。

康喜月的视线扫过他手中的背包, 短暂停留后随即移开, 对他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程英暗自松了口气, 对方没有问起肖黎的事。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下楼,走到一楼时,外面的雨依然没停。

康喜月走到自己的电动车旁,他跨上车的动作很利落,却在握住车把时停顿了一下, 转头看向程英。

那双浅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可程英却莫名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康喜月想载他一程。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过去,跨上后座。

这辆车显然不是为两个成年男人设计的。程英刚坐稳就发现,自己的膝盖几乎要抵上康喜月的后腰,大腿外侧紧贴着外卖箱冰凉的金属边沿,他试着调整姿势,突然感觉到身前人的背脊微微一僵。

康喜月的呼吸声明显变得粗重,隔着雨衣都能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线条。

程英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你……”

话还没说完,康喜月已经往前挪了挪,在两人之间硬生生挤出一线空隙。他深吸一口气,拧钥匙的动作有些急促,发动机的嗡鸣声瞬间盖过了雨声。

程英原本还有些担忧,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声提醒:“坐、稳。”

他应了一声,右手拎着背包带,左手撑开伞。伞面“嘭”地张开时,几滴雨水溅在康喜月的后颈上,顺着脊椎的凹陷滑进衣领。他想提醒一下对方,电动车却已经开始驶入雨幕。

转过第三个路口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竟忘了问康喜月要去哪里。

但此刻雨势渐大,他想起上次康喜月冒雨送外卖摔伤的事,生怕说话会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便也沉默着。横竖他现在无处可去,跟着去哪都无所谓。

他本以为康喜月要么是继续送餐,要么是返回炸鸡店,五分钟后电动车却突然减速,停在一家亮着冷色灯光的药店前。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面的人就已经利落地翻身下车走了进去。

隔着药店的橱窗玻璃看着那个站在收银台前的背影,他有些不明所以,康喜月生病了?

正胡思乱想间,药店的自动门“唰”地打开,康喜月提着白色塑料袋走出来。

“你哪里不舒服?”程英向前倾身。

康喜月闻声抬头,眼睛闪过一丝困惑,随后摇了摇头:“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塑料袋放在电动车的外卖箱上,窸窸窣窣地往外掏东西。程英正要继续追问,却在看清那些物品时猛地噤声。

棉签、纱布、生理盐水、碘伏、红霉素软膏。

这些是……

康喜月拧开生理盐水的瓶盖时,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起眼,浅褐色的眸子在雨幕中像两块被浸湿的琥珀:“会、有点、疼。”

程英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愣了一下,总算反应过来康喜月准备干什么。

他的右手背上有一道伤口,正泛着狰狞的红,是刚才在肖黎家挡门时留下的。

“忍、忍。”康喜月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

下一秒,冰凉的液体倾泻而下,程英倒吸一口冷气。原本被情绪麻痹的痛觉此刻突然苏醒,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指节不自觉地蜷缩。

康喜月的手很稳,冲洗完伤口后,左手隔着袖口托着他的手腕,右手拿着棉签,开始从伤口中心开始螺旋状向外涂抹碘伏。

程英望着他低垂的眉眼有些出神。

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专注得近乎虔诚,神情不像是在处理一道普通的擦伤,倒像是在修复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

奇怪,康喜月一直都这么乐于助人的吗?

程英想起秦胜跟自己说的康喜月翻垃圾桶选瓶子的事,想到同学录最喜欢的动物那一栏牛头不对马嘴的那两个字,又看了看面前这人一脸专注的表情,他突然不知道康喜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谢谢你啊。”他出声道。

康喜月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嗯”。

空气沉默了两秒。

“刚才……”程英犹豫着开口,“你刚才,没听到什么吧?”

康喜月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程英观察着他的反应,有些忐忑地补充:“就是你送外卖的时候。”

康喜月一边恢复动作一边慢吞吞回答:“听、到、了。”

程英愣了一下,他还以为这种场景下不管对方有没有听到,为了避免尴尬都会说没听到,没想到康喜月这么直白。

高中那会儿,他和肖黎的恋情在班上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但他也没料到两人分手时会恰好被同学撞个正着。

虽然康喜月看起来并不八卦,但那种被窥见窘态的尴尬还是像蚂蚁般爬满全身。

他干咳了一声,突然不知道该看哪,视线四处游移,最后落在了康喜月正在给自己上药的手指上。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很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处有一个明显的茧子,像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

“你喜欢画画吗?”他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康喜月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昨天翻同学录的时候,看到你给我画的那幅画。”程英注视着康喜月微微颤动的睫毛,“画得特别好,你是专门学过吗?”

康喜月的手顿了顿,棉签悬在半空。随后摇摇头,将那根用过的棉签仔细用纸巾包裹起来,随后重新取出一根崭新的棉签,蘸取红霉素软膏时,指尖不自觉地用了些力。

“没学过还能画这么好?”程英有些惊讶。

那幅画里细腻的笔触和精准的线条,完全不像业余爱好者的作品。

康喜月包扎的动作干净利落,涂完药膏后,纱布在他指尖翻飞几下就妥帖地裹住了伤口。

程英低头看着手上整齐的包扎,再抬头时,康喜月已经将剩余的药品收进塑料袋。

“不会耽误你送单吧?”他问。

康喜月摇头:“没、单。”

“那现在你要去哪?”

“回、去。”

程英看着对方将雨衣帽子重新扣住头顶的动作,突然开口:“你要是没事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

尴尬归尴尬,但前天蹭了人家一晚,现在又让人家给自己包扎,这份人情确实该还。

康喜月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捏着药店塑料袋提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展开。雨帽檐上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远处一辆汽车碾过水坑,哗啦的水声撕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脸上的表情:“好。”

第110章

程英问了康喜月的忌口, 得知对方并不挑食,便在手机上就近选了家川菜餐厅。

电动车行驶了三四分钟便抵达目的地。

推开餐馆玻璃门的瞬间,暖融融的空调热气扑面而来。

康喜月进去后脱下了湿漉漉的雨衣和外卖工服,这是程英回来后第一次见他没有穿工作服的样子。

康喜月生得清秀, 白色长绒毛衣穿在身上更衬得他格外清爽, 很显小。不过转念一想, 他们这个年纪本来就不大。

落座后,程英将菜单递过去,顺势问道:“你哪年哪月生的?”

听到回答时他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的人竟还比自己大半岁。

点完菜后,服务员斟上两杯清茶。

等待上菜的间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程英轻咳一声,找了个话题:“你家那个炸鸡店我之前好像没见过,是新开的吗?”

康喜月点头:“三个、月前。”

“挺好吃的。”

“我、姐夫、的独、家秘方。”

程英会意地笑了笑:“怪不得。”

茶水的热气渐渐散去,他又问:“你现在在哪个大学念书?”

康喜月报了个校名,程英惊讶地挑眉:“在棉城啊, 跟秦胜一个城市。”

他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康喜月:“你们学校隔得还挺近。”地图上两个红点几乎挨在一起。

康喜月凑近看了看,轻轻“嗯”了一声。

“读的什么专业?”程英收回手机。

“建、筑学。”

“这个专业是不是需要会画画?”

看到康喜月点了头, 程英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幅画, 不禁感叹:“你的画功真的很好,是真的一点都没学过吗?”

康喜月摇头:“小、时候画、多了, 就、会了。”

“那你也太有天赋了。”程英说着,顺便拉踩了一下自家弟弟,“不像我弟,家里还专门给他报了一年的绘画兴趣班,还是画得乱七八糟的。”

康喜月问他弟弟多少岁。

“八岁, 在读三年级。”

“报的、什么机、构?”

程英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但这次寒假我们刚好想给他换一个。”

“换什、么?”

“好像是叫……神笔画家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康喜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放下茶杯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别、去。”

停顿片刻后,他罕见地多说了一句:“宣传、夸大,收费、不、不透明,课时、安、安排、不合理。”

程英第一次听康喜月说这么长的句子,虽然依旧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却字字分明,每个词都说得格外认真。

“这样啊……”他有点惊讶康喜月对这方面这么了解,随后继续道,“那我回去后跟他们再商量商量。”

一杯茶已经见底,菜却迟迟未上。

程英看了看手机,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我去趟厕所。”

康喜月点点头。

程英起身时又补充道:“要是上菜了,你先吃就行。”

“等、你。”康喜月轻声说。

“那我去去就回。”

程英起身去了卫生间,刚洗完手,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他下意识抬头,以为是卫生间的灯泡坏了,可走到门口时,发现外面同样漆黑一片,餐厅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桌椅碰撞声传来,原来是整个餐厅停电了。

虽然是白天,但卫生间位于餐厅最深处的走廊,没有窗户,此刻伸手不见五指。

他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手机还放在餐桌上。

他叹了口气,只能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两个中年男人的交谈声:

“哎哟,怎么突然黑了?”

“是不是跳闸了?”

“真倒霉!”

话音未落,其中一人猛地撞上了程英的肩膀。程英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哎哟,撞到人了?小兄弟对不住啊,这黑灯瞎火的……”那人连忙道歉。

“没事。”程英稳住身形,摆了摆手,继续摸索着往前走。

可刚迈出两步,他突然感觉面前似乎站着个人,下意识伸手一探,指尖触到柔软的衣料,紧接着,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轻轻拽了下来。

“……抱歉。”程英尴尬地缩回手。

一道微弱的亮光在黑暗中亮起。程英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后,看清了面前的人。

康喜月正举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的脸上。

“你是过来找我的?”程英有些意外。

康喜月没回答,只说:“你走、前面。”

“好。”

程英转身走在前面。

康喜月跟在他身后半步,手机的光稳稳地照在他脚下。

走了片刻,眼看就要走出这条长廊。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服务员,方才那两个中年男人立即上前质问:“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突然停电了?”

服务员连连鞠躬:“先生实在抱歉,我们餐厅最近在进行包厢装修,施工时不慎损伤了部分明线导致停电。但电工师傅已经在抢修了,最多五分钟就能恢复供电。”

“什么狗屁明线暗线!”那个男人猛地拍了下墙壁,“我们在外面吃饭,你们在里面装修?现在停电了,老子都没心情吃饭了!”

“真的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

“除了道歉还会说点别的吗?”

这时拐角另一个方向匆匆跑来一个头戴安全帽的电工,他满头大汗地问服务员:“你们谁看到电笔了?我刚放在工具箱里的……”

“就是你小子把电搞没的?”中年男人一把揪住电工的衣领,“知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有多宝贵?”

“先生请您冷静!”服务员急忙上前劝阻。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几人推搡间竟朝着两人的方向逼近。

程英皱着眉后退一步,缠着纱布的手背突然撞到什么,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意识到是碰到了身后的康喜月,虽然不清楚是碰到了哪儿。刚要道歉,却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声陡然变得粗重。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回头,他看见康喜月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知道是因为周围环境太黑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眼睛看起来深不见底,好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似的。

“你没事吧。”他问。

康喜月后退了一步,他摇摇头,然后将手机塞进程英手里:“我上、厕所,你、先回。”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程英怔了一瞬,随即快步跟上:“我陪你过去吧,那边太黑了。”

康喜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脚步越来越快。冲进卫生间后,他径直钻进隔间,“砰”的一声巨响,门板剧烈晃动。

程英站在门外,举起手机照亮昏暗的隔间:“能看清吗?要不要把手机给你?”

“不、不用。”隔间里传来康喜月闷闷的声音。

“那我在门口等你。”

程英退了出去。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手机,是康喜月的,他没法用。

远处,中年男人还在吵吵嚷嚷,直到经理过来打圆场,承诺全场八折,对方才骂骂咧咧地作罢。

程英靠在墙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没一会儿,头顶的灯管“滋啦”一声闪烁起来,刺眼的白光让他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去眯起眼睛。

“来电了。”他朝卫生间里说了一句。

隔间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一声闷闷的“嗯”。

程英犹豫了一下:“那我先回座位了。”

“好。”

回到餐厅时,四周已恢复了先前的喧闹。他们的餐桌上整齐地摆着几道冒着热气的川菜,红油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程英没有动筷,只是将康喜月的碗筷摆正。

大概又等了十来分钟,康喜月才姗姗而归。他下意识抬眼望去,不禁微微一愣。

只见康喜月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洗了把脸,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程英有些疑惑地眨了一下眼。

他洗脸干什么?

而且这大冬天的用冷水洗脸,不冻得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