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31章

“这不公平,”阿洛特拒绝,“虽然我觉得我应该也喝不过你,但你已经喝了这么多了。”他从艾登手里拿走了那个在空中跳舞的酒杯,放回桌上。几个空酒瓶歪倒在他们脚下。

“来嘛,”T骨邀请他,“反正你都要把这个醉鬼拖回去,不如喝够了再把他拖回去。”

“你就是想让我请你喝酒吧?”阿洛特说。

“剩下的算我账上,”T骨坚持,“我还没尽兴。”

“平时没什么人和你喝酒?”

阿洛特把酒杯挪了过来。T骨立刻高兴地给他满上。

“只是晚上没什么人出来。你看看这里,像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吗?大家到点就睡了,晚上还在外面游荡的,不是没有家庭,就是要干坏事。”

艾登靠在座椅上嘀咕了两句反驳。阿洛特听清了他在说什么收拾坏蛋之类的话,不由得笑了一下。

“你把我们三个全都骂进去了,不过我确实没有家庭。”

“为什么?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总该有约会对象吧。”

酒度数很高。阿洛特刚喝过一杯,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在他记忆中酒量很好的艾登也被放倒了。那几乎直接是基酒,平时阿洛特还要配上柠檬和白盐才能喝得下去。

“…我没有约会对象,”阿洛特有点恍惚,“我工作一直都很忙。”

“真的?那你为什么深夜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买醉?”

阿洛特握着酒杯陷入沉默。这里是哪?他想了想,芝加哥,波尼。为什么他在这里?他是来干嘛的?

“你连你在这里做什么都不知道?”

T骨替他又倒上一杯。阿洛特盯着逐渐上涨的金色水面,目光飘忽不定地移到T骨的手腕上。那里有一个形状熟悉的皮革臂甲。这触发了阿洛特的记忆关键点,他忽然出手,握住了T骨的手腕,后者被他吓了一跳,基酒洒了一桌。

“…找人。”阿洛特嘀咕。

T骨看起来想骂脏话,但没骂。他谨慎地抽了抽手,没抽回来,阿洛特虽然意识模糊,但力度一点也没放松。“你在找谁?”

“雷蒙…”一旁的艾登反应了一下,在T骨猛地看向他的杀人视线中补充了剩下的部分,“肯尼。”

哗啦一声,突然暴起的T骨掀翻了桌子。酒杯和冰块飞溅而出,醉酒的阿洛特和艾登反应不及,被摔出酒馆。玻璃被他们撞碎一地,T骨踏过玻璃碎屑走出来,酒保在他身后高喊:“这个月第二扇!”

“好啦,好啦。”

T骨先摸走了阿洛特怀里的消音手枪,熟练地拆了子弹,丢到地上。

“现在我可以给你们讲个笑话,醉鬼们。两个人竖着走进酒吧,横着出来。你猜为什么?”

阿洛特趴在地上,没有动静。然而,T骨刚转过头,刚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艾登已经晃晃悠悠地站起,抽出甩棍。几秒对峙,T骨右拳直接砸过去,艾登敏捷闪避,左肘窝狠狠夹住T骨刚打出的右臂把他绑在身前。甩棍迅速插进两人之间的空隙,艾登左右手同时施力,借着体重把T骨压得不得不蹲下。

“你好啊,雷。”

“我都说了——小点声!”

T骨猝然掏出□□,就要往艾登腿上捅去。蓝紫色的电流嗡鸣着,眼看就要放倒艾登,忽然一只小型暗器力道猛烈地打落了□□。

“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笑话,也许是因为某人觉得自己酒量够好。”

阿洛特爬了起来,捡走地上的□□和暗器。T骨骂了一声,“该死的。刚才是谁说的和公平有关的话?嗯?”

“我突然觉得输赢更重要。”阿洛特把M1911拼了回去,插回身侧,“现在是你输了,雷,是吧?你付账单。”

“啥?”

“你得为玻璃付钱,”艾登在他耳边低沉地说,“而且你还会帮我一个力所能及的小忙。我相信我们能在一段和平的对话后达成共识,雷,你可以选个地方。现在我会慢慢松开你,你不乱动,我和我的朋友也不乱动。怎么样?”

阿洛特瞧了艾登一眼,意识到眼前这个被叫做“雷”的T骨正好是艾登要找的人。但他没有在此刻作声,只是对着他俩抱起手臂,以示自己不会乱动。

T骨怀疑地打量了他俩一圈,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艾登慢慢地松开他,T骨自己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颈部分。

“很好,”他说,“你们害我泄漏了踪迹,现在还要我帮你们一个‘力所能及的小忙’。我真是乐意为你们效劳。”

“这是个意外,信不信由你,”艾登收起甩棍,“我们只是走进了波尼的唯一一家酒吧,然后接受了你的游戏。”

“那可真是个超级大惊喜。”T骨很显然没相信,“走吧,我们换个地方。”

T骨的藏身处,废弃物品回收站。这里太黑,又到处都是障碍物,艾登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正在他准备开启ctOS扫描时,身后的阿洛特吹了声口哨,“这地方真酷。”

“我也这么觉得,”走在最前面的T骨回头,“但我不觉得你能在这么黑的情况下看清它的全貌。你应该白天再欣赏它。”

“信不信由你,”阿洛特说,“天再黑我也看得清东西。”

“所以你也是个黑客。”T骨说,“你呢,甩棍小哥?”

他们走进室内。电视开着,T骨一抬头,看见芝加哥新闻速报里正在被通缉的那张脸。艾登·皮尔斯。

“那是你?”

T骨打量了一下艾登和电视,脸色不怎么好看。

“那是我,”艾登走上台阶,“我确实是他们正在悬赏的私法制裁者。但我看不出这和我们将要发生的谈话有什么关系。”

“啊,当然了,我们都是通缉犯,所以我们就会成为好朋友。”T骨嘲笑,“听着,你们最好给我个出手的理由,因为在你们之后,绝对还有更多收尾人闻着味道找过来。”

艾登把双手藏进了口袋里。他垂下眼,夹克翻起的立领掩住了他的一部分面孔。

“有人想杀我,但没有成功。”

“哈,看得出来。”

“但他错杀了我只有六岁的侄女。”

T骨不说话了。他皱眉的方式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从一种充满敌意的不悦过渡成另一种混合了不喜的不悦,而那种不喜更多的针对这件惨剧,而不是他眼前正在讲述的通缉犯。他移开目光,看了眼阿洛特,后者也正以相似的方式皱着眉,但不同的是,红发青年丝毫没有遮掩他自然流露的关怀神情。

“那份资料能替我指明究竟是谁下的命令,”艾登直视T骨,“所以我需要你解密。我也可以想别的办法,但如果有你帮助,这件事会更容易达成。”

“如果你认为我会被这种悲情理由打动,你就错了。”T骨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T骨要求艾登和阿洛特帮助删除他在ctOS的生物识别信息,只有这样,他才能回到芝加哥,同时免遭被识别。艾登接受了这个条件,而阿洛特对此没有意见;他当然不会有意见,因为T骨顺便把他的信息也删了。费劲周折达成目的后,他们终于启程回到芝加哥。

“我简直不敢想象我们居然做成了这件事,”T骨在后座开了瓶酒,“如果早几年认识,我们能成就怎样的伟业啊!”

“我赞同你的说法,”阿洛特从副驾驶回过头,“不过我建议你别在车上喝酒,真的。”

“为什么?开车的又不是我。”

“正是因为开车的不是你。”阿洛特系上安全带,“是艾登·皮尔斯。”

艾登对此的回应是一脚踩下油门。T骨拼酒多年屡战屡胜,终于在今天体会到怎么也拿不稳酒瓶是什么样的感受。在他的高声喊叫中,阿洛特的放声大笑中,艾登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高纯度威士忌洒了一车,而这辆被临时“借用”的肌肉车就在这浓郁的酒精气味中冲出黑暗的隧道,闯过尚未醒转的帕尼街区,一个摆尾险之又险地急停在芝加哥河边。通往对岸的桥梁缓缓转向他们,艾登总算放慢车速,驶入与世隔绝的岛上荒废建筑区。

但它还有另一个名字,以都市传闻为所有黑客熟知——堡垒。布鲁姆曾在这里测试ctOS,它无法被查找,无法被黑入,至少从设计上来说是这样。

“好酷哦。”阿洛特感叹。

“上次我听说的时候,它几乎都要成为一个数据坟墓了,”T骨对艾登说,“你唤醒了它?”

艾登对此不置可否。堡垒的进入方式是一个会移动的集装箱,他点了点手机屏幕,集装箱打开门又关上。通过透明的玻璃侧面,他们可以看到集装箱升起又平移,进入一片黑暗之中。门再打开时,他们已经抵达秘密基地。真正的堡垒。数块屏幕拼成一整面墙,到处都是存满数据的机箱,在黑暗中,显示屏散发出幽幽的光;整座城市的信息量在黑客指尖流淌。

“让我们大展身手吧!”T骨迫不及待地宣布。

第32章第32章

“我黑进了ctOS,然后发现你的档案已经消失了。”

被电话打醒的阿洛特正在努力让自己的大脑运转起来。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手机屏幕,想搞清楚是谁在给他打电话,但什么也没看清。两秒、三秒,他放弃了,一头栽回被窝里,长叹一声。

“阿洛特。”

那个机械嗓音低沉地重复了他的名字。

“…抱歉,”阿洛特把脸埋在枕头里,“我忘记告诉你了。我过了一个很疯狂的周末,比我在中东的时候还要疯狂…我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让我想想我睡着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已经有点清醒了,但刚刚足够清醒到意识自己在颠三倒四地说话,而不能清醒地回忆起入睡之前发生的事。

“今天是哪一天?”阿洛特问。蝙蝠侠给出日期,阿洛特算了算,有点意外,“原来我只睡了一天。”

“我打扰到你了。”

“别那么说。”阿洛特在床上盘腿坐起来,“我想起来了,新朋友帮我在ctOS总部删掉了档案,它没法认出我了。谢谢你关注这件事,蝙蝠侠。”

“不用谢,那也是我正想问的。”蝙蝠侠说,“你作为阿洛特·特里斯坦的档案全部消失了。这让我很惊讶,我以为你们兄弟会为了这个身份花了不少功夫。”

蝙蝠侠总能把问题说得像陈述句。但阿洛特陷入了沉默。他放下手机,向后靠在墙面上。墙面冰冷的温度提醒了他在哪里:黑暗的堡垒,只有幽绿的光芒在机箱里闪烁着。他睡着的集装箱外,有敲击键盘的声音在不停歇地响着。

“那不是兄弟会做出来的身份,”阿洛特看着前方浓稠的黑暗,“那完全是我自己的。”

蝙蝠侠没有说话。

“那感觉确实有点奇怪,不过我想,也许有些事情生来就注定了。”阿洛特说,“你知道吗,我父母也是刺客,而且是继承了伊述血统的那种。所以我生来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是一份天赋,也是一种诅咒,而我年轻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后者,现在又对它太过熟悉,以至于没法把它再当成恩赐。”

“没有什么是生来就注定的。”蝙蝠侠这么说,但语气和缓。

“也许吧,”阿洛特笑了,“所以别多想,蝙蝠侠,我只是回到了属于我的黑暗中。黑暗也同样喜欢我,我很肯定这一点,就像她一定也喜欢你一样。”

“事实上,我不‘喜欢’黑暗。”

“你认真的?”

“你也不喜欢黑暗,承认吧。我还记得你摘下兜帽时的神情,你看起来完全是松了一口气。你属于光明的那一边,阿洛特,尽管你的工作总是在黑暗中。还记得你们的信条怎么说吗?潜伏在黑暗中,侍奉光明。别忘了这个。”

阿洛特沉默了更久的时间。“…你听起来像我的导师了,蝙蝠侠,”他最后说,“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删除我的档案并不会让我迷失自我,我知道我是谁,而你也知道我是谁,我的朋友们知道我会在需要帮助时呼唤,也会在朋友们需要帮助时及时赶来。在你们面前,我就是阿洛特·特里斯坦,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其他的一切真的无关紧要吗?通话挂断后,蝙蝠侠仍然注视着屏幕上的资料。它显示出芝加哥最新更新的悬赏名单,紧挨着私法制裁者艾登·皮尔斯的另一张照片上,红发青年藏在墨镜后的双眼正若有若无地与他对视。他们在波尼的行动狠狠地惹火了布鲁姆和收尾人,倒在他们手下的人命有两位数之多。

蝙蝠侠,或者说布鲁斯·韦恩,仍然记得在咖啡厅遇到阿洛特的第一面。当他还是阿布斯泰戈的一名员工时,他是如何坦然地走在阳光下,微笑时的双眼翡翠般剔透明亮。而现在,他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那只是轻微的面部表情变化,但精通此道的布鲁斯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常常会在白天挂上轻浮而夸张的笑容,那样即便他的眼里没有笑意,也总能给人以他很好接触的错觉;至于眼里没有笑意?人们总能为随心所欲的富二代找到解释的。

但在属于蝙蝠侠的夜晚,当他摘下头盔,对着镜子检查伤势时——他看到的是哥谭的怪物。蝙蝠侠藏在他体内,布鲁斯只是包在外面的一层毛绒玩偶套装。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但不希望朋友也走上这条路。怪物出现得越久,他们的真实社会身份就离他们越远,而他们,也距离真正的自己越远。

罗宾轻巧地从上层翻下来。“B!”他大喊,“我写完作业了!现在你总该带我去……”

他忽然消音了。布鲁斯转过头,发现罗宾正盯着屏幕上的照片发愣。罗宾,杰森·陶德,曾经混在街头谋生,为此撬了蝙蝠车的轮胎。后来几经转折,被布鲁斯·韦恩的身份收养,并获得了这份工作。他不会为了一个陌生通缉犯的照片失神,他曾经待的环境里没有一个不是潜在的通缉犯,而阿洛特看起来比他们体面得多。所以:

“你认识他,罗宾。”布鲁斯说。

“我…”罗宾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蝙蝠侠已经发现了一切。蝙蝠侠总是会发现一切。罗宾很快放弃根本没存在过的抵抗,蔫蔫地走了过去,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屏幕上的照片,“我们见过,说过几次话。旁边这个不认识。”

他说的是艾登·皮尔斯。布鲁斯不动声色地点点鼠标,艾登的照片被缩小,屏幕放大了阿洛特的照片。

“他被通缉了?”罗宾问,“他干了什么?”

“这很复杂。”

“这意味着你不能说吗?”罗宾观察着导师的表情,“还是说你觉得他不是坏人?”

布鲁斯把手放到杰森的肩膀上。他仍然没有微笑,但假如白天紧盯着布鲁斯·韦恩的娱报记者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会惊讶地发现,他此刻的蓝眼睛与醉酒时的飘忽不定相距甚远;正相反,他看起来相当真诚。

“我们会找到一个答案的。”他承诺。

与此同时,阿洛特走出集装箱,自己捏了捏肩膀。他就差睡得不省人事了,但打完电话后,他想起艾登还说过要去罗西佛利蒙。有个人影在一片黑暗中坐在电脑前,正在快速地弄着键盘。

“嘿,艾登,”阿洛特随口说,“我还以为你没醒呢。”

那个人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转过脸,阿洛特这才发现那是个“她”。她一推键盘,站了起来,歪着头打量起阿洛特。

“我猜你就是艾登所说的阿洛特,”她说,“他还在睡,T骨暂时离开一会。至于我,你可以叫我克拉拉。”

她染有白色亮点的棕发被剪成莫霍克风格,纯黑皮夹克里裹着低胸骷髅短袖,露出的大片胸口上绘有色彩鲜艳的图形纹身。她站起来时有叮叮当当的响声,金属的长项链、手镯配件以及她的面钉充满新潮的朋克风格。

“你好,克拉拉。”阿洛特也打量着她,“艾登没和我提过你。”

“我一点也不意外,”克拉拉耸了耸肩,“他总是说得很少,但做得很多。”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T骨从黑暗中走出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你俩认识了?”他问,“太好了,阿洛特,你睡醒了。你想喝点不?我带了威士忌来。”

“我不太习惯在早上喝酒——哦,现在已经是晚上了。”阿洛特看了眼时间,“有吃的吗?”

克拉拉翻出一些三明治,T骨把他的威士忌掏了出来。所以当艾登走出他的集装箱时,堡垒里前所未有的热闹。键盘声没有停过,同样的是笑声和对话。

“我说注意安全,”他先听见T骨沙哑的声音,“阿洛特好好地回答了,结果他一踩油门,车又飞了出去!”

紧接着是克拉拉清脆的笑声。

“我有注意安全驾驶,”阿洛特振振有词,“我们这不是还活着吗?”

艾登靠近了。T骨还嚼着三明治,补充当时的场景,“然后我说,到底是谁教你这么开车的?你猜他说什么?”

克拉拉猜,“艾登?”

“艾登。”T骨看见了他,“你想吃点东西不?这里还有点别的。”

艾登接过了T骨递过去的饼干。他不太适应堡垒里的热闹气氛,之前只有克拉拉和他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偶尔说话时都能听到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在回响。有人把这个地方称为坟墓不是没有原因的。但神奇的是,T骨和阿洛特的存在让那些回响变得一点也不恐怖了。

“堡垒里的东西太少了,”阿洛特提议,“外卖又送不进来。我们一会去逛下超市吧,艾登?”

“多买点零食,”克拉拉也对他说,“随便什么零食都行。”

艾登看了他们一圈。他每次醒来都伴随着闹钟的震响,通常都会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提醒他接下来的任务。就算没有,他也知道该干什么。

复仇是一条永远没有止境的火焰之路。私法制裁者的神经几乎一直绷紧着,为了所有的一切:他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罪犯身后,打击街头□□,搜寻失踪的尸体…而那些只会偶尔绊住他复仇的步伐,他会为它们停留,只是不愿意看到更多悲剧发生。

他的神经已经绷紧太久。但此刻,似乎有什么在软化它。

克拉拉坐在椅子里,右腿随意地搭在左腿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T骨歪歪地靠着电脑桌,抱着手臂,似乎也想说些什么,正在忙着咽下嘴里的东西。阿洛特原本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块桌上,正低着头在手机上编辑着什么。

“零食,还有呢?”他问,“如果你们突然想起来还要什么,就在群里说。”

“…等等,”艾登说,“你们有个群?”

第33章第33章

艾登和阿洛特开车去罗西·佛利蒙,后者再次试图争夺开车的机会,但被私法制裁者一句“你认识路?”轻飘飘地挡了回去,屈居副驾驶。

“我只是离开芝加哥太久了,”阿洛特嘀咕,“如果你告诉我在哪,我会找到它的。”

“当然了,我相信你。”艾登敷衍了他一句,顺手掏出手机。同时操纵方向盘和手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然而阿洛特投来了奇怪的眼神,那眼神比起“奇怪”,更像是“打趣”,眉毛挑得高高的。艾登注意到了这一点,手指停留在通话界面拨出之前。

“怎么了?”

“你心情很好?”

“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巴巴法洛轰地一声驶了出去。通往陆地的桥梁适时地敞开路径,他们在风中回到居民区。

“别否认,艾登,”已经适应了车速的阿洛特抱着胳膊,“你心情好和放松时,语调的起伏很明显。”

“我一直都这样说话。”

“是的,没错,”阿洛特撇过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建筑和立交桥,“我会把你说过的话录下来,然后你就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而我会把你手机里的录音文件删掉。”

阿洛特又把头扭回来,正准备抗议,只有两人位的巴巴法洛里突然出现第三者的嗓音。

“我猜你打电话给我不是为了让我听你们聊天的吧?不过我也支持这个观点,皮尔斯,现在是二对一了。”

艾登顺手切了交通信号红灯,笔直地往前冲去。他忙中偷闲,瞅了眼手机屏幕,正在通话:约尔迪·秦。他一定是一不小心按下了通话键,而约尔迪竟然一声不吭地接起了电话。艾登的眼球向上轻微转动了一圈,对他想象中的金牌收尾人翻了个白眼。

“二对一,你输了,”而阿洛特还在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附和,“不过这是谁?听起来很耳熟。”

“你也听起来很熟悉,朋友,”约尔迪吹了声口哨,“很高兴我们在对这只狐狸的看法上达成了一致。”

“行了,约尔迪,”艾登以他一贯的低沉、没有起伏、也没有波澜的嗓音,也就是“私法制裁者”纯享版声线打断,“我们要进入罗西·佛利蒙,需要你的帮助。”

“啥?我可不干,”约尔迪立刻回绝,“你给的钱远远不够让我踏足那个鬼地方。”

“我没让你‘走’进去,”艾登说,“我只是要你狙击掩护。就像上次那样。”

忖度过危险性的约尔迪同意了。在夜幕的遮掩下,艾登和阿洛特潜入罗西·佛利蒙。这三栋高高的大楼互相守望,如果不是侧面还有几个通道,阿洛特几乎要觉得朝东的那一面入口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准备把进入的所有人吃进肚里。

看到它的现状,很难相信刚建起时罗西·佛利蒙曾被当局寄予厚望。是在凡斯罗伊帮进驻之后,它彻底乱成了一团糟。还住在这里的人,不是和黑邦同流合污,就是对明天压根没有指望。

“我希望你们两位带够了火力,”约尔迪在通话里提醒,“你们知道自己的人头后面缀着多少个0吗?别让这份赏金被他们赚去,否则我会很心痛的。”

“他真的可信吗?”阿洛特对艾登说,“听起来他也很想要这份钱。”

“别理他。”艾登只说。

“喂,我都听见了。”约尔迪抱怨,“但你是对的,这位小哥,别像皮尔斯那样太相信我了。他就是心太软。”

阿洛特没接话,看了眼艾登。这位“心太软”的私法制裁者沉着脸拉起面罩,从夹克里掏出一把狙击枪,瞄准、射击,高处的两个狙击手瞬间倒下;艾登也迅速换了位置,阿洛特紧随其后。

“我实在难以想象你是怎么在身上装那么多东西的。”阿洛特说。在转移位置的同时,他也顺便干掉了两个前来查看情况的守卫。

“你也是。”

艾登这么说着,没了动静。阿洛特回头一看,发现他用电子零件现场组装了一个诱弹,只见艾登伸出手臂一扬,诱弹飞到了一个士兵身后。在手机的操纵下,它放出了一阵音乐声。士兵端起枪走过去查看情况,一道红线从楼上射下来,噗的一声穿透了他的脑袋。

“很高兴你们还记得我的存在,”约尔迪说,“虽然我不介意白拿钱不出力,但我这个人呢,做事情总是有始有终。”

瞄准的鲜红激光在他们面前晃了晃,落进另一个走进开阔地带的士兵脑袋里。

“有你在的感觉真不错,约尔迪,”阿洛特说,“要是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就更好了。”

“啊,嗯,我当然记得你的名字,”约尔迪挪了下枪口,藏在障碍物后的红发青年出现在瞄准镜下,“要是你和我做生意,我会记得更牢固。等等,皮尔斯,刚才你是不是笑了一声?”

“别转移话题。”艾登冷酷地回答。

“还是别手抖更重要一点。”但阿洛特对着瞄准镜比了个耶,“以及,他确实笑了。我看见了。”

“你俩能不能,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看起来像是在工作?”

“关于这个,我上次告诉过你了,皮尔斯。至于这位小哥,我想他和我很是投缘。”约尔迪晃了下视野,“等下,他去哪了?”

“你刚才还说你俩很投缘,”艾登说,“祈祷他永远不会出现在你背后吧。”

阿洛特瞅准时机翻过障碍物,钻进一栋满是彩色涂鸦的破烂小楼里。他轻巧地攀上二楼,行云流水地潜到狙击手背后,猛地捂住他的口鼻捅下袖剑。被他盯上的目标没能发出一点声响,呜咽着软倒了下去。刺客呼出一口气,弹了弹胸口被鲜血洇湿的黑衬衣,这才按着耳机回答他们的话。

“你没付钱给我,艾登,”他说,“所以我不是来‘工作’的。”

“他没给你钱?”约尔迪惊奇,“皮尔斯,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么吝啬的家伙啊。”

艾登换了消音的M1911,爆了最后几位士兵的头。场地清空。他以一声冷哼表态,头也不回地进入了最中间的那栋大楼。

“因为我是来帮忙的。”阿洛特替他回答。他把手揣进口袋里,走中线大摇大摆地路过尸横遍野的场地,顺便和约尔迪挥了挥手,“我猜你的工作结束了。早点走吧,接下来还会有一场恶战。”

那确实是一场恶战。

他们两个人扫荡了一整栋楼的社团成员,最后到达顶楼;到这里为止都很轻松,艾登直奔目的地,一个低温的全是机箱的房间,开始下载资料。阿洛特替他望风,而这里才是恶战的真正开始。凡斯罗伊帮的老大伊拉克带着重甲兵出现了。

“你有预料到这个吗?”阿洛特问。

“我告诉过你了,伊拉克不会就这样放我们走进来又走出去。”

“我是说你撒的到处都是的黏胶炸弹。”阿洛特说。

他们在掩体后对视一眼。艾登握着手机,对阿洛特示意了一下,后者立刻捂住耳朵。爆炸连响,罗西·佛利蒙顶层腾起火焰的烟云,融入冉冉升起的晨曦。

战斗在这金橙的光芒中归于平静。阿洛特勾下挂在衣领的墨镜,戴回脸上。艾登从掩体后走了出去,摘下面罩;伊拉克倒在地上,朝着东方,手里还抓着他的手机。太阳照亮了他翻白的,失去神采的眼球。

“他死了?”阿洛特问。

“死得不能再死了。”艾登说。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站在一片坍塌的掩体,飞溅四处的木屑,炸弹与子弹残留的混合气味中,他望向东方升起的太阳。

“我感到这时候应该有个低沉的旁白在说很酷的话,”阿洛特说,“或者你在进行内心独白。但那样让你看起来像一个孤胆英雄,而我不喜欢这一点。”他走到艾登身边,与他并肩。

这一次,阿洛特也很确定艾登笑了。

“你甚至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艾登说。他的语调很平缓,但是那种放松的平缓,像一床被摊平的羽绒被,而不是绷紧的丝线。

阿洛特低头看了眼脚下,平地上尸横遍野。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够了,”他平静地回答,“如果不是你,我当时只有一个人。所以我现在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做这件事。”

“你知道我当时只是收钱办事。”

“从结果上来说,是一样的。”阿洛特耸肩,“走吧,我们还得去超市采购。说真的,我知道你不怎么在乎生活质量,但我真的很在乎……”他率先折返,走回通往地面的阶梯。他在群里翻了翻聊天记录,找到了克拉拉和T骨抽空总结的采购清单。

他听见艾登跟上的脚步。

“…有台电脑在刚才那个房间里,”艾登不紧不慢地说,“我下载了它的全部资料。那里存有这座城市所有ctOS高管、警方以及政要的黑料,T骨和克拉拉正在解密它们,但我们暂时不会把它全部捅到网上,因为我的前搭档戴米安想要它。而且他有人质。”

正拾级而下的阿洛特停住了。他的目光落到艾登脸上,后者踏下一步,与他站在同一级台阶。私法制裁者不知什么时候又拉起了灰黑面罩,只有两潭幽绿的眼藏在棒球帽下。

“我的妹妹。”

“艾登。”阿洛特说。

艾登没有看他。但艾登注意到,当他说话时,阿洛特的右脚轻轻地转向他所在的方向,身体自然地面向了他;肩膀打开,手臂放松,身体在他最后一句话落地后微微前倾。他不用与阿洛特对视,也会知道那是信任与关怀的目光。

因为他已经把一切语言写在了他的肢体动作上。他也许是一个盒子,但在他认为的朋友面前,阿洛特总是敞开得一览无余。

“不,”这是艾登第一次拒绝地如此轻柔,“我只是在告诉你发生了什么。现在,让我们离开这里吧,还有一张采购清单要完成。”

第34章第34章

他们各提了一堆物品离开便利店。反正他们开着车,不担心没地方放,只是作为通缉犯,阿洛特不得不打晕了售货员,艾登则黑了监控(但他们有记得在收银台留下现金)。

唯一意想不到的插曲是,他们在停车场被认了出来,有市民一边惊讶地叫着“那不是电视上出现的私法制裁者吗”,一边掏了掏口袋;而当阿洛特警惕地摸上怀里的M1911时,艾登迅速把购物袋换到另一只手,按住了他。

对差点遭遇的惨剧一无所知的市民掏出手机,闪光灯对他俩咔擦咔擦。阿洛特的表情变得无语,他看了眼艾登,后者拉上面罩,视若无睹地把购物袋塞进后备箱,绕回驾驶座。艾登给车打上火,阿洛特拉开右侧车门坐进副驾驶。

“别说话。”艾登头也不抬地说。

“我还没开口呢,”阿洛特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可以猜到。”

“不,这个你绝对猜不到。”

艾登一脚踩下油门。但这次阿洛特没有再抱怨车速了,他适应性惊人地在碰撞、爆炸和尖叫声中兴致勃勃地继续,“我都不知道他们有这么喜欢你,艾登。”

“我就知道。”

“会有人找你签名吗?”阿洛特问,“就是那种拍立得,你懂的,现场打印照片,然后你就可以——”

信任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东西,艾登一边打方向盘一边想,你永远没法知道它会通向哪条路。比如此刻他不得不听阿洛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谁能想到呢?

但他没有打断。当艾登侧过脸瞟后视镜时,他看到阿洛特的绿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十年前见到的那个背负着仇恨与鲜血的年轻人,永远将阴郁而浓重的情绪压在紧抿的嘴唇下,没有一刻放慢追寻仇敌的步伐。

“…我的兄弟,”那个年轻人哑声说,“我不会让他死得没有一点波澜。”

“…艾登,”现在的阿洛特挑眉,“你有在听吗?”

“我在听。”艾登面不改色地回答。他不用看,就知道阿洛特正对他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但正因为他的表情太过生动,艾登知道他并没有真正生气。就像艾登知道阿洛特不会想提起以前的事情一样,这也是为什么艾登不会告诉他自己为什么走神。

“那你一定可以重复一遍我刚才说的话吧。”阿洛特怀疑地问。

艾登相当轻易地找到了一个转移话题的方式,“我听见群聊响了。你看下是谁在说话。”

果然,阿洛特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他打开手机,“我希望没人突然想起还要买什么东西…”

他神情一肃。艾登的通话同一时间被拨通,“艾登!”T骨大叫,“我们被偷家了!”

阿洛特被突然加速的惯性猛地往后一甩,后背紧紧贴上车座。本就在来回车流中蛇形穿行的巴巴法洛恼火地咆哮起来,ctOS下辖的公共设施全部开始高效运转,为它大开绿灯。铁红的桥梁缓缓升起,跑车飞速驰上空中,重重地降落在马路上。

“马上到。”操纵着这辆空中飞车的艾登语调平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名为第福特的黑客通过网路袭击了堡垒。他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是艾登刚从罗西·佛利蒙传回的资料,但没人能预料到他是在针对克拉拉,这位自告奋勇前来帮忙的黑客女孩有着自己的秘密。当艾登和阿洛特赶到堡垒内部时,他们正好撞上公屏播放的一段录音。

“干得好,给我名字。”机械音。

“你打算伤害他们吗?”

“怎么,这让你困扰了?我还以为你对开出的价格很满意。”

“…戴米安·布伦克斯,还有艾登·皮尔斯。”

录音掐断。然而提供名字的那个嗓音他们都很熟悉,正手足无措地杵在艾登沉默的盯视中。

“听我解释,”克拉拉颤着嗓音,“我本来准备告诉你的。”

她从没有这样慌乱过,也从没有这样无助过。艾登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克拉拉如何从容不迫地应对自己充满怀疑的试探,也记得她半真半假地嗔怒着暗示他挽留时,眼里跳跃的灵动神采。如果说艾登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好感,那一定是在自欺欺人。但——

你永远没法知道信任通往哪条路。

有那么一瞬间,汹涌的沉默淹没了艾登所能听到的所有外部声音,在嗡鸣的警报声、乱跳的灯光中,T骨隐约喊着“他在删除我们的资料”,阿洛特扳过他的肩膀叫了他的名字,但什么也没能将艾登从那一瞬间的寂静中唤醒。整个世界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被背叛的寂静。

“我要断电了!”T骨高喊一声。他拉下了闸门,响彻堡垒的警报声随即终止。

整个世界只剩下寂静。艾登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鼓响在耳边。他没对T骨所说的话作出任何回应,也没有理睬拉住他手臂的阿洛特;当艾登转过身,再次面对克拉拉时,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永远冷静、理智,知道如何最大化地达成结果的私法制裁者。

他一把挣开阿洛特,径直走向克拉拉,后者条件反射地抬起手,但没有任何反抗地被艾登抓住手臂。

“是谁?”艾登逼问,“谁下的命令?”

“我也希望我能告诉你,”克拉拉仓促地辩解,“但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离我远点。”

艾登没有再浪费任何一秒钟。他用力推开克拉拉,不再看她。

本该用来寻找凶手、用来交换妹妹妮基的资料被第福特全部拷走,而这个混蛋甚至清除了堡垒的所有存档。T骨需要重新开启备份塔以追踪第福特,而艾登接到戴米安的质询电话匆匆离开。顷刻之间,原本充满欢声笑语的堡垒空无一人,唯一能证明那段时光发生过的证据只有一张电脑桌上潦草的手写采购清单。

它原本被漫不经心地压在键盘下,但在刚才的动乱中,它被拂到了一边;现在,这张涂有笑脸颜表情的采购清单在桌角轻轻晃了晃,终于在重力的牵扯下飘落,静悄悄地消失在地面上的一片黑暗中。

没有人问起克拉拉去了哪里。这个属于黑客组织DedSec的女孩,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堡垒。她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也清楚自己在交易时犯下了怎样的过错;有无数次她想要开口,想要坦白,但在艾登温暖的注视与懒洋洋的放松语调中,她一次又一次地咽回了那个苦涩的秘密。

哪怕只有这一刻也好,克拉拉暗自祈祷着,让这段时间再延长一点吧,哪怕只有这一点。

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诚实,也不是不知道艾登对沾手此事的人有多深恶痛绝。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手中燃烧的火柴,希望它能够温暖她更久一点,因为她不敢面对火焰熄灭的严寒。

而那火焰最终还是熄灭了。

克拉拉看到私法制裁者在黑暗中冰封的双眼。平心而论,他对她并不粗暴,她也根本没有受伤,更别提艾登曾说过的什么“血债血偿”。但正因如此,克拉拉的心仍然在被愧疚拷问着。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而她会为此弥补——她会想到一个办法去弥补此事。

克拉拉没有哭泣。她知道哭泣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很快回到一个属于她自己的藏身处。她仍然有她的手机,她的设备,她的程序以及黑客技术,即便艾登拒绝了她,克拉拉也仍然能想办法帮上忙。

克拉拉很坚强。她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一整天,而在胃部发出疼痛警报后,她才皱着眉停下了敲打着键盘的手指,在屋里翻找出一些零钱纸钞,准备去最近的便利店随便买点什么。

而当她刚刚踏出藏身处,克拉拉立即发现了门口装满食物的便利袋。她颤抖着双手打开它,发现完全是她之前在群里说过想吃的那些。她的泪水忽然盈满眼眶。

没人问起克拉拉的去向。T骨在忙着线上追踪第福特,而艾登在与戴米安的短暂交涉后,也忙着向第福特展示在错误的时间惹恼私法制裁者的后果。阿洛特也没问。因为他知道克拉拉去了哪里。

“谢谢你,阿洛特,”克拉拉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我很抱歉之前发生的事情。”

“别那么说,”阿洛特说,“我相信没有人希望这件事发生。”

他坐在克拉拉藏身处附近的楼顶。月亮很圆,电话线路里,克拉拉似乎在强忍着轻微的啜泣。阿洛特装作没有听出,他不确定克拉拉是否希望被安慰。对刺客来说,哪怕是徒手攀上任何建筑物的最顶峰也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困难的往往是挽回遗憾。永远是挽回遗憾。

“…我会想办法弥补这一切的,”克拉拉故作乐观地笑了一声,“毕竟,我多少也算是个收尾人吧。”

“我不会评价这件事,克拉拉,”阿洛特温和地回答,“但请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行动。保持联络。”

第35章第35章

阿洛特再清楚不过仇恨尝起来是什么滋味。那像是五脏六腑里焚烧的火焰,黑色的烟雾时刻不停地熏着他的眼睛和口鼻,让他无法入睡;而每当他从勉强的睡眠中睁开眼睛,看到的每一个时间都是那把火焰为他的生命挂上的倒计时,他要么在这把火焰燃尽之前完成复仇,要么任由这把火焰把自己烧成灰烬。

他选择了前者。

当时他二十多岁。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大概只会用十分之一的时间和兄弟会联络,而这其中主要的内容是和同期联络,并且他们也没在聊兄弟会的事情。没在聊刺客,没在聊圣殿骑士,没在聊伊甸碎片,没在聊和宏伟世界有关的任何一切;他们聊今天刚上的电影,聊新买的游戏卡带,聊教授布置的小论文,为所有发生在他们周围的小事而快乐,也为它们悲伤。

是的,他们中的有些人仍然在为整个世界的利益奔波,但也有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远离兄弟会的核心。当他们把目光放到身边时,他们会发现生活更加容易,心情更加轻松,未来尽管不一定充满希望,但绝对比“和迫害整个世界的统治阶级抗争”要容易得多。

阿洛特也是其中的一员,至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某一天,一切天翻地覆。从此,他们留在阿洛特记忆里的欢笑面容被死亡残忍地擦去,只剩下跌落在地的弹壳、炸亮半边天空的大火,以及媒体报道中的“天然气管道爆炸”“□□枪战火拼”…所有的那一切,永远地刻在了阿洛特的回忆里,以慢镜头的形式不容拒绝地闯进每一个他独处的瞬间。

阿洛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那个世界。但睡在他体内的那个久经训练的“刺客”醒来了。当他睁开眼时,他看到的就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复仇倒计时。他弃置了所有正常社会活动,一头闯进芝加哥的地下网络,追查弹道、射出那枚子弹的枪、提供这把枪的军火商、购买热武器的客户名单…

刺客迟来的怒火席卷了整个芝加哥。他顺着线索一路杀过去,这条庞大的产业链被他清扫一空,芝加哥也为之清理一新;然后是所有与之相关的犯罪组织,最后到达企业家、政要与圣殿骑士。反正他们中不会有什么好人,这样只会对世界更好。

阿洛特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他让所有沾手此事的人血债血偿,鲜血浇熄了他复仇的火焰…而在那之后,很久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也许有些人是真的该死,但有些人并不是真的应该得到那样的结局。阿洛特过早地把他们送进了坟墓里,连同他自己的一部分。

“这个地方真像个坟墓。”

“什么?”

“我说这里真像个坟墓,”T骨说,“没有光照,没有声音——听听我的回声吧!”他清了清嗓子,“呜呼!”

他们都听到了堡垒源源不断的回响。但阿洛特笑了起来。他懒洋洋地抱着胳膊,架在桌面上的双腿往回缩了缩,落到了地上。T骨间断地敲打着键盘,一手在摸敞开的薯片袋。

“我倒觉得这里很适合放歌,”阿洛特指了指他们面前几人高的大屏幕,“或者在这里放电影。你能想象混响效果会有多好吗?”

T骨嚼碎薯片。“你心态真好,兄弟。”

“以及在这里唱歌,”阿洛特说,“说真的,我觉得你像是那种会在洗澡时大声唱歌的类型。”

“告诉我你没在偷听我惊人的天籁之音。”

“得了吧,T骨,你说得好像这地方有什么隔音似的。”

T骨也笑了。“我很高兴你待在这里,阿洛特,”他看着屏幕说,“如果我一个人在这里工作,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受不了的。”

“我明白,”阿洛特说,“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

“我想也是。”T骨说。他已经帮助艾登分析出了妮基的所在,而当艾登救出妹妹之后,没有什么能再阻挡他复仇的步伐。很快,T骨也从资料中解析出了当初下达枪击艾登命令的幕后主使。那个真正导致艾登侄女莉娜去世的人。南方社团老大,幸运奎恩。

“他的幸运要用完了。”阿洛特评论。

“绝对的。”T骨在座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没有人提起,但他们之间的交易同样接近了尾声。T骨转头看向阿洛特,这段时间差不多一直留守在堡垒的阿洛特也正看着他。

“有机会一起喝酒,”T骨对他说,“下次我会让你掺点果汁,看看你能不能撑得时间更长一些。”

“别太小瞧我了,”阿洛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定下次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精通了千杯不醉的技巧。”

“哦,真的吗?”T骨故作怀疑地挑眉。

阿洛特笑了,“当然不可能。你就让我一直喝果汁吧,不然我会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

“恶,那还是算了,”T骨开始收拾东西,“但我会从你嘴里掏出不少东西的。上次是你俩耍赖,不能算我的真实战斗力。”

“那好像就是几天前的事情,但在我的感觉里已经很久了。”

“是啊。不知道艾登的行动是否顺利。”

艾登正在梅洛特酒店。这里是一切的开端,也将是一切的终结。数月之前,他和戴米安在这里行动,只是为了一些小钱,却因为在场第三个黑客(后来被证实是伊拉克)的行动被卷入了所有的这一切。幸运奎恩下的命令击杀他们,艾登侥幸生还,而莉娜永远地躺在了六英尺之下。

今天,幸运奎恩也将死在这里。因为私法制裁者找上了他。

艾登耐心地潜伏着。这还是阿洛特曾经教给他的小技巧,压低身体重心,紧密地贴在掩体后。他黑入摄像头,耐心地等待着拉什摩尔市长语无伦次的发言,幸运奎恩站在一旁,注视着这场慈善晚宴的开端。

没有人知道私法制裁者也在注视这里。他们也许会认为这里是安全的,但很可惜,ctOS的后门实在太多了。艾登操纵摄像头转动,扫了眼观众席;那些名流的身份、收入以及黑料随之跳出,艾登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就在他再看回市长时,忽然意识到刚才似乎有个熟悉的名字一闪而过。

梅洛特酒店,花园露台,慈善晚宴上。

西尔维奥·加拉哈德,正放松地靠着椅背,脸上挂着明显走神的礼仪微笑。如果不是那样做太明显,他可能已经把手机掏出来玩了,但他正在做的行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藏在黑色羊绒大衣里的手指飞快地按着手机键盘,“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看起来也没喝醉。”

耳机里的声音回复,“遗憾的是,你给他投了票。”

“我真的这么做了?”

“别担心,亲爱的,我们还可以再换一个。”声音说,“他太听奎恩的话了。这可不太好。”

拉什摩尔在市长的位置上待得还不太久,布鲁姆利用ctOS篡改的选票把他送上了这个位置,但没考虑过他的能力是否匹配,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因为恰恰是能力不足的人拥有担当傀儡的充足天赋,至少在这一点上,拉什摩尔还是很合格的。

但布鲁姆,这个开发了犯罪预测、居民行为模式研究等模型的公司,没有预料到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其中一件,是拉什摩尔在闯祸这件事上耶颇有天分,甚至鲁莽到在镜头前杀人;另一件,则是有人在和他们一起,坐在ctOS背后观看整个城市。

又或者,不只是观看。

艾登进入了奎恩的办公室。他终于搞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拉什摩尔市长在镜头前亲手谋杀了罗丝·华盛顿,而幸运奎恩以为黑进梅洛特酒店的黑客是为了那段视频而来,所以发出了击杀他们的命令。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因此而死,奎恩对此一无所知——即便他知道,他也不会在乎。

像奎恩这样的成功人士很少在乎名利以外的什么。在通往人生终点的坦途上,他们不是在细致地计算落入囊中的利益,就是精心打磨自己在公众口中的声名;他们的所到之处铺满红地毯与鲜花花瓣,生活在云端之上,太高以至于他们看不见地面上无关紧要的尘土。

直到尘土突然跳起来把他呛死。

为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她在车里天真烂漫地摆弄着她的小羊玩具,撒娇着说想要去波尼玩。这座城市所有不曾被在乎的怒火忽然有了形状,汇聚成投在奎恩面前死神般的黑影。

私法制裁者按下了判决。

奎恩死了。

所以这就是复仇结束的感觉——在这么久之后——艾登终于能够再度呼吸,仿佛整座城市的重量从他肩膀卸下。他此时再清醒不过了,但复仇的火焰被平息之后,那股支撑着他行动的能量也立刻随之而去。他感到疲惫,感到困倦,恨不得能立刻睡倒在地,弥补这几个月缺失的所有休憩。

但他没有那么做。厚重门板后传来模糊的拍门和问话声,“奎恩先生?奎恩先生!快叫人,封锁酒店!”

时间紧迫。艾登必须迅速离开现场。他走向离开的出口,奎恩遗落在深色储物柜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屏幕;艾登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读到的邮件内容把他定在了原地,一股冰冷的力量忽然又充满了他全身。与仇恨完全相反的恐惧。

“收件人:A·布莱恩

主题:修正问题

动手吧。克拉拉知道太多秘密,她会给我们惹麻烦。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发自:奎恩。”

第36章第36章

尽管T骨已经收拾完了行李,但他没急着走。他是一个很有契约精神的人,准备等艾登一切结束的好消息。反而是阿洛特先离开了堡垒,并且在T骨问起的时候坦然回答,“我去看看克拉拉。”

“你还在和她联系?”

“是啊。”阿洛特说,“我隔几天就会去看看她,只是想确保一切都好。不过我想这没必要告诉艾登,他大概不会想听到和她有关的事情。”

“我才不会告诉他。”T骨叹了口气,“你知道吧,有那么几次我也想提起她,就比如‘克拉拉说过那玩意很难吃’‘克拉拉给我帮的忙比你帮的多多了’…别那么看着我,那是实话。但每次我自己觉得尴尬,把话咽回去的时候,只感觉更尴尬了。”

“我告诉过你我不是玩键盘的了,T骨,”阿洛特耸肩,“不过你是对的。一个大活人曾经生活在我们之中,没可能就这样突然把她抹去。我想艾登有时候也会想起她。”

“说到这个,”T骨指了指旁边的键盘,“我记得原来这里有张克拉拉写的采购清单。你拿走的吗?”

“没有。我要那个干什么?”

他们在显示屏微弱的光芒中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是艾登?”

“我想是的。”

“那小子真该多谈论一下他的感受。”T骨没再谈论这个话题。他坐回电脑前,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回头见,阿洛特。替我向克拉拉带好。”

艾登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阿洛特想。他甚至喜欢藏起自己的情感和感受,用鸭舌帽、面罩和皮夹克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如果有一天他谈论他的感受,阿洛特也会真的会检查一下太阳是从哪边升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