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第51章
阿洛特久违地睡了个好觉。尽管他还有很多疑问没有来得及问出,但在得知阿尔文还活着之后,他总是绷着的一根弦悄然松懈。当昭示着新一天到来的铃声响起,阿洛特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一个整觉。难以置信。
昨天夜里,刺客们没有聚得太久。阿尔文很快就催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并承诺今天白天会在公共空间和他相见。
阿洛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来到公共空间。也是直到现在,他才在这栋建筑物里的楼层指引上发现,这里的公共空间样式丰富得超过他的想象。除了餐厅,活动室,图书馆以外,这里还有心理理疗室,冥想室,甚至还有一个室内花园。
阳光从天窗里洒了下来,斑驳的光影在走道上流淌。阿洛特拂开柔软而茂盛的叶片,在这里找到了阿尔文,后者正坐在长椅上,抚摸着窝在膝盖上晒太阳的一只条纹短毛猫。
“他们认为让我们和生命多接触会有助于康复,”阿尔文头也没抬地说,“尤其是这种毛绒绒的小动物,可以让我们的精神平静下来。”
那只猫从他腿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它看起来比在这里的任何人都要精神,威风凛凛地上下打量了阿洛特一圈,扭头跳下了长椅,很快钻进了绿色的植物堆里。
阿洛特不知道应该对此说什么。但当他收回目光,看向阿尔文的时候,他注意到阿尔文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太健康的苍白。昨天在夜里碰面时,没有光亮的房间让阿洛特无法发现这一点。
“坐吧,”阿尔文对他说,“我猜你还有很多问题。”
“我确实有很多问题,”阿洛特在他身边坐下,“但你还好吗?”
他还记得阿尔文以前不像这么“沉稳”的时候。他热爱挥洒自己的精力,总是在探险和闯祸之间来回试探,像猫一样跃过房梁——敏捷而活泼,任何人看到那时候的阿尔文,都会从他的笑容中读出他是一个多么毫无畏惧的年轻人。
但现在,他旺盛而滂湃的生命力似乎被什么吸走了。阿洛特曾经以为那是阿尔文与生俱来的天赋——圣殿骑士必然从他身上夺走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他现在平静得像一抹幽魂。
“我有过更糟糕的时候,”那抹幽魂回答,“现在已经算好的了。你不会想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的。问点别的吧,阿洛特,让你哥哥在你面前留点颜面。”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阿洛特生涩地说。
“我也很高兴这一点,”这次阿尔文肯定了他,“只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还能见到你。”他把胳膊搭在了阿洛特肩膀上,冲他笑了一下。阿洛特想要勉强自己露出同样积极的表情,但从阿尔文的眼睛里,他看得出来自己的掩饰并不很成功。
“我——”阿洛特深吸了一口气,“所以现在我能做什么?”
阿尔文挑了下眉毛,“我还以为你想问其他人的现状。”
“我还以为你不想说。”
“昨晚的场合不适合提起他们,”阿尔文低声说,“刺客们的怒火已经潜伏了太久;但我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所以我阻止了你。但那不代表我不愿意告诉你,阿洛特,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
“——艾弗里死在三年前,在那之后,布拉德利疯了。他尝试过杀了他自己,但没有成功。圣殿骑士不允许他死。我们有很久没见到过他,再然后……”
阿洛特猛地咬牙。他听到愤怒的火焰腾起的声音,以至于阿尔文叙述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
“……他说出了一切。”阿尔文继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圣殿骑士不再对他进行实验。但代价是,他时不时地会回到我们中间,试图游说我们一起投敌。”
落在他们身上的阳光似乎变冷了。阿洛特打了个冷战。
“有人尝试过刺杀他。”阿尔文恍若未觉,“但失败了。在那之后,圣殿骑士也为他安排了保镖。”
“认真的?一个有保镖的刺客?”
“没错。一个有保镖的刺客。”
“那么,他的技艺一定是生疏了。”阿洛特说。
阿尔文笑了笑,“别那么说。如果你见到他,说不定就无法对他下手了。他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模一样——不过,我对那段过去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
阿洛特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追杀叛徒是每一个刺客认知中的应尽义务,尽管他那么说,但潜意识里,他仍然不太愿意面对这一点。当阿尔文提到“过去”时,他恰好想起另一件事。
“说到过去,”阿洛特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教导过某个人?某个有伊述血统的刺客后裔,大约十年前——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你还把你的袖剑留给了他。”
阿尔文忽然静止了。当他缓慢地将目光移向阿洛特的时候,后者忽然悚然——如果阿洛特之前误以为阿尔文已经成为幽魂,那么现在,他的推论完完全全被推翻了——有一座活火山仍然藏在阿尔文心里,并时刻喷发着。那种猛烈的热度几乎烫伤了阿洛特,但与此同时,他又不由得感到冰冷。
阿尔文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能通过他看到不在此处的西尔维奥,并用他的目光将圣殿骑士狠狠钉在墙上。
“我一直疑惑着一件事,”阿尔文轻声问,“既然你见过他,一定能为我解答。他是不是一直——一直一直不知道我在这里?”
阿洛特刚想开口,阿尔文却又竖起手指,阻止了他。刺客苍白的脸上,有两朵酷寒的绿色火焰在燃烧。
“嘘,”阿尔文压低声音,“别告诉我。我会自己找到答案的。我会亲自找到他面前,无论他在哪里——我会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我想——”
“不,阿洛特,”
阿尔文又恢复了平静。他退回了原来的距离,慢慢地说,“你不知道我在靠什么撑着。我们最好还是换个话题。”
理智告诉阿洛特,他有些关于西尔维奥和加拉哈德的事情必须要弄清楚,但从情感上,他暂时沉默了。
“…别对任何人提起他,”阿尔文告诫他,“别对任何人提起和圣殿骑士有关的事情。在这里,没有中立的位置。只有战争。”
“你还在说那些话吗,我的旧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阿洛特猛地回过头,在他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想见到来人之前,他已经彻底看清了那个人。布拉德利手插在口袋里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两名保卫。
“还在宣讲那些旧时代的东西?阿尔文,你知道我们没必要闹到那种地步的。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拥有和平。”布拉德利漫不经心地拿开挡在路上的枝叶,下一刻,他看到了坐在阿尔文身边的人。他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样,忽然失语。
阿洛特沉默地注视着他。
“我告诉过你了,叛徒,而且告诉过你很多遍: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你都无法找到建立在妥协上的‘和平’。”阿尔文冷冷地回答,“所以闭上你的嘴吧,除非你希望我再在那里捅一个洞。”
布拉德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阿洛特在那里看到了一条淡色的疤痕——但很快,他收起了所有的失神,仿佛曾经所有美好的回忆已经被他深深埋葬。布拉德利噙着笑转向阿洛特,“你呢,新人?你也认同他说的话吗?”
阿洛特仍然沉默地凝视着他。布拉德利也回望着他,笑容没有分毫变化。
“你不用急着回答,”他随意地说,“也不用急着站队。你知道的,那些逼你站队的人往往是什么成分。如果你愿意,阿洛特,我很想和你聊聊天;你一定有很多想知道的事情,亲爱的。怎么样,你要跟我来吗?”
布拉德利瞟了眼阿尔文。但后者没有像往常那样阻止。
“如果你想,”他反而对阿洛特说,“就去跟他说说话吧。他还不至于对你做些什么。”
“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阿尔文,”布拉德利有一瞬间表情古怪,“这么多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我的好话。”
“因为他不负责动手,”阿尔文没理他,“通常有专业技术人员负责那些丧心病狂的工作。”
“我不想和他说话。”阿洛特皱眉。
“喂,我还在这呢。”
他们谁也没理他。阿尔文笑了一下,语气变得温和,“去吧,阿洛特。别担心我。我知道你想知道他是为什么变成这样的。”
阿洛特没法反驳。他确实想当面问布拉德利一些事情,也确实是因为担心阿尔文是否会遭到某些对待而没有离开。后者摸了摸他的头,顺手把他的头发揉乱了。
“认真的?”阿洛特假装抱怨,“我已经不是个小孩了!”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布拉德利为这熟悉的对话露出了一个微笑。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刻意收起了那种怀念的表情,并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保卫。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没有看见。当布拉德利再转过头时,阿洛特已经站了起来,走向他。
“走吧,布拉德利。”他曾经的兄弟正色对他说,“我正好也有些话想问你。”
第52章第52章
他们穿过走廊。刺客们对他们行以注目礼,阿洛特感觉到那种目光里混合着惊奇,很快转为不善。
“他们不喜欢我们,”布拉德利悄声说,“所以小心点。”
“是我和你,不是你们。”阿洛特纠正。
布拉德利没再说些什么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保卫掏出了电击棍,阿洛特听到电流被按起的声响,回头看了一眼。刺客们显然没有上前的意图,只是三三两两地注视着他们;阿洛特很熟悉那种目光的含义。他在准备暗杀行动之前也这样注视过从面前经过的目标。
但他很少被这样盯着。阿洛特转过头,不再看他们,但仍然感觉到目光扎在他的背上。
“习惯就好,”布拉德利目不斜视,“他们通常不会在有监控的地方行动。”
“所以阿尔文是在没有监控的地方刺杀你的吗?”
布拉德利的表情有一瞬间扭曲了一下。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这让阿洛特有点想笑,但最后还是没有笑得出来。
他们进入了冥想室。保卫按照惯例要对阿洛特搜身,但布拉德利阻止了他们,领着阿洛特走了进去。终于卸下肩膀的前刺客随便找了个沙发,把自己丢了进去,长舒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布拉德利抱怨说,“我只是想过得舒服一点,这难道有错吗?”
阿洛特站在他面前。刺客的阴影投在布拉德利身上。
“这本来没有错,”他说,“但当你把这一切建立在同胞的痛苦之上,就有错。”
“你也要这么说?”布拉德利抬起头,“你甚至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而你也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阿洛特低吼,“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就像其他所有会死在爆炸里的人一样!你也根本不知道我为了复仇付出了多少代价、杀死了多少人,而我一直认为这是值得的,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为你们付出血的代价!”
他一把拎起布拉德利的衣领。后者没有反抗,只是阴沉着脸。
“看看你现在在做些什么!”阿洛特诘问,“你怎么能投向圣殿骑士的那一边?你忘了我们当初的誓言了吗?你忘了我们的信条吗?决不能危及兄弟会,决不能——”
布拉德利猛地挥开了他的手。
“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成为刺客!”布拉德利吼道,“我生下来就在农场,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能成为一个刺客,在其他正常儿童学习玩耍的时候拼命训练,为了保护这个根本没得救的世界!没有英雄的待遇,没有英雄的超能力,却要背负英雄的一切苦难!你让我怎么坚持下去?!”
恼火的热气把布拉德利冲得满脸通红,鼻翼翕动。当阿洛特抬起手的时候,他却猛地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回沙发里。但阿洛特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指向了冥想室的门。更确切地说,是门外的人。
“他们坚持了下去。”阿洛特平静地对他说,“阿尔文坚持了下去。约翰逊坚持了下去。据我所知,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坚持到了现在。”
“那不会长久的!”布拉德利反驳,“他们只是在负隅顽抗。这整个世界已经落入了圣殿骑士手中,你们怎么就不明白?抵抗还有什么意义?在现在这个世界,谁不是听从规矩过活,跟从权威前进,过着平庸又碌碌无为的一生——醒醒吧,阿洛特!圣殿骑士已经掌握了整个世界!”
阿洛特有一阵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布拉德利,这反而进一步激怒了前刺客。
“为什么你这么看着我?”他说,“你认为我很愚蠢?”
“是啊。”阿洛特平淡地反问,“你承认了圣殿骑士对这整个世界的威胁。所有那些关于规矩和权威的事情——你知道,我知道,这门外的刺客们全都知道,在那背后藏着圣殿骑士意图统治全人类的不良用心。你只是反抗失败了,所以想为自己遮掩。”
“反抗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圣殿骑士已经赢了!告诉我,你们的反抗还有什么意义!”
“你只是忘了。”阿洛特说,“你只是忘了我们出发的地方——你忘记了我们的内心有多么强大,有多么坚韧,你忘记了潜藏在每个人身上的可能性。你高估了圣殿骑士的力量,又低估了我们潜在的盟友。”
布拉德利嗤笑,“盟友?我们还有什么盟友?”
“所有人。”
“什么?”
“所有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都是我们潜在的盟友。那些你认为庸碌无为的人,只是在尽力将生活过得更好的普通人。他们只是不知道圣殿骑士在谋划着什么。如果有一天他们知道有坏蛋在谋划着毁灭他们的家园——我们共同的家园,你不会想象到他们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布拉德利像见了鬼似的盯着他的脸猛瞧。
“每个人都有无法失去的东西,布拉德利,”阿洛特说,“这使得每个人都有成为英雄的可能。当你高高在上地鄙视他们,就不会看到他们身上的光芒。”
“…是你把人想得太美好了,”布拉德利最后干巴巴地说,“你一直都是个理想主义者。”
“而我总是会得到善意的回馈,”阿洛特看着他,“当我先伸出手时,很少得到回绝。你不知道这一路走来,我得到了多少意想不到的帮助;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我都会想到他们的善意,他们的义举。说真的,布拉德利,仔细看看我们周围的世界吧,你会发现除了刺客,还有很多新生的正义力量。我们并不是孤立无援。”
“别和我说这些没用的漂亮话,”布拉德利嗤之以鼻,“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当那些被抓进来的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迟到的援助等同于没有援助,阿洛特!如果我像你这样浪费时间,不早些选择正确的立场,我早就死了!——”
“你活在兄弟姐妹们的尸骨上,”阿洛特看着他说,“我不信你晚上睡得着。至少我认识的那个布拉德利不可能睡得着。”
“啊,你也要谴责我变了,”布拉德利冷笑,“你根本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阿洛特。坚持过前一个月再来和我说这些吧——哦,我忘了,你根本没法主动寻找我,只有当我要求的时候,你才能见到我。至于我晚上睡不睡得着的问题,不用你费心!我本来就沾满鲜血,无所谓更多一些!”
阿洛特长久地凝视着他,凝视着曾经一同成长,一同训练,一同战斗的布拉德利。他们曾经那样快乐,那样信赖彼此,能够将后背和信赖毫无保留地交付;他熟悉布拉德利这种恼火的表情,他们也曾争吵过,为一些无聊的小事大打出手,在训练场上打滚,但一切都改变了。
见到阿洛特哀伤的神情,布拉德利也短暂地住了口。他移开了目光,落向阿洛特身后的墙壁。那里有一张油画,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之上,赤着身体的普罗米修斯被绑缚在巨石上,巨鹰正将其开膛破肚。
布拉德利像是被火舌烫了一下似的,立刻收回目光。
“——太晚了,阿洛特,”布拉德利的语气缓和了些,“你根本想象不到我遭遇过的事情。你也根本想象不到你接下来会遭遇什么,相信我,作为你曾经的朋友,我一点也不希望那些事情会发生在你身上。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为你免除苦难。”
“是吗?”阿洛特轻声说,“只要我说一句话?”
布拉德利刚点了下头,阿洛特已经上前一步,俯身靠近了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缩短,布拉德利的瞳孔急速缩小;但阿洛特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更靠近地凝视着前刺客的眼睛。
“那么,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那一句话。”阿洛特低声说,“如果那一天到来,我宁愿你直接杀死我以免除苦痛。”
“…我做不到!”
距离那样近,阿洛特能清晰地看见叛徒瞳孔中的震动。
“为什么做不到?”阿洛特站回原位,轻飘飘地反问,“如果你能杀死其他人,那么也能杀死我。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已经不在乎沾上更多的鲜血了。不过,我想上帝会为此原谅你的——只有他知道我这些年究竟杀了多少人,又间接害死了多少人。”
刺客甚至笑了一下,
“也许,杀死我反而能让你上天堂。该死的,我害死的人一定比你多得多了!所以尽管动手吧,反正我也不会反抗;从我十年前第一次杀人开始,我的性命就已经被撒旦预定了。啊,别太在意我是为了你们大开杀戒,反正那都过去了。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我们是敌人了。”
布拉德利僵在了原地。阿洛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也许他根本不应该来和布拉德利说话,因为那样他就不会感到失望;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再回到芝加哥,因为那样他就不会被抓到这里来;也许——
“也许,”阿洛特转过身,“这一切都应该结束在十年前。我真希望这一切都结束在十年前。”
只是偶尔,他才会让这些软弱的想法冒出来,占据他的思维。如果他没有去追查同伴的死亡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走上这一条崎岖险峻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只有鲜血与苦痛。但每一次,阿洛特都告诉自己,不能让他们白白地牺牲,并斥责自己的胆怯与软弱。
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是自己死了,其他人一定也会同样为他不顾一切地复仇——他一直坚信着这一点,并且为自己偶尔的犹疑感到羞耻。
难道从芝加哥逃开之后,他还能无动于衷地继续自己的生活吗?他还能若无其事地进行普通的生活吗?他仍然会夜夜噩梦,梦里是惨死的同伴责问他为何不闻不问,为何置身事外!
所以阿洛特走了下去。他没有别的路可走,同伴的幽魂永远在他背后燃烧着,他背负着所有人的生命前行——至少,他以为是这样的。
现在,一切都颠倒了。阿洛特的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如果…这一切结束在十年前就好了。尽管他不会真的那么做,他无法真的那么做——但如果、只是如果,他当初从这一切远远地逃开!那该有多好!
但布拉德利误解了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在阿洛特背后说,“你也希望我真的死在十年前?”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阿洛特已经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反正,从下一次见面起,我会开始尝试杀死你的。做好准备吧。”
布拉德利没有再说话。阿洛特也没有等待他开口的意愿,推门离去。
阿洛特听见保卫随后走进冥想室的声响,但没有在意。直到整个走廊忽然响起警报,阿洛特愕然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广播里:
“请所有病患在听到本条广播时,自觉主动回到病房。请所有病患在听到本条广播时,自觉主动回到病房。我再重复一遍,请所有病患在听到本条广播时,自觉主动回到病房。
“在这里,我很遗憾地通知所有人,我们这里又出现了一起病患因精神失常攻击他人的案例。不幸的是,被害者布拉德利·鲁索已经不治身亡,而凶手是刚刚加入我们的阿洛特·特里斯坦。请各位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积极举报凶手行踪。播报完毕。”
走廊的刺客们投来惊诧与赞赏的目光,警报狂响,刺眼的灯光不停地闪烁,仿佛十年前爆燃的火焰。
阿洛特僵在原地,浑身发冷。
发现阿洛特的巡逻保卫以为他忽发疾病、放弃抵抗,正在谨慎而缓慢地靠近。但就在他们要碰到阿洛特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转过身,冲向冥想室的方向。
保卫连忙追上。但刺客风一般袭过走廊,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大力推开——直到他冲到冥想室的门口,刚从那里出来的保卫迎面架住了他。
“布拉德利!”阿洛特挣扎着大喊,“——布拉德利!”
紧跟在他身后的保卫趁机按住了他的手臂,把它们折到他背后。阿洛特被迫跪了下来,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扇敞开的门,里面的布拉德利仿佛还沉默着坐在那里。
直到,他被保安放平。在布拉德利的咽喉处,那道阿洛特见到过的疤痕上,插着一柄小小的,做工粗糙的刃。
第53章第53章
“…我相信在场所有人已经听说过白天发生的事情,”阿尔文简短地说,“布拉德利已死。”
聚满了刺客的房间充满寂静。没有人说话。尽管他们花费了许多时间同布拉德利斗争,只有他的鲜血和死亡才能平息刺客们的愤怒与仇恨;这位曾经的刺客也曾和他们一起受难,一起在黑暗中传递珍贵的信息与装备,然而正因并肩作战过,从背后袭来的刀枪更令人痛彻心扉。
他知道刺客们会在哪里聚集,因为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他知道刺客们如何与外界沟通,因为他也曾为得到外界的零星片语欣喜若狂;他知道刺客们如何传递信息和交换武器,因为他也曾为新建的沟通渠道添砖加瓦……
布拉德利的背叛给刺客们造成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如果不是圣殿骑士留着他们还有用,也许他们早已死在了数年前的那个白日。从那天幸存下来的,只有怀抱着仇恨的鬼魂。他们在尝试寻找出路的同时,也没有放弃过对布拉德利的刺杀——然而,曾经是刺客的布拉德利对这一套相当熟悉。
他费劲心思从圣殿骑士的重压中找到一条生路,没道理他会死于熟悉的刺杀方式。
在无数次失败之中,刺客们以为那会是一条漫长的抗争之路。他们以为只有当他们杀光这里的所有圣殿骑士,只有在他们占据绝对上风的暴乱中,他们才能杀死布拉德利,又或者即便在这座精神病院被烧光的时候,布拉德利也会想办法逃脱——
但今天,布拉德利死了。他死在了圣殿骑士之前。
没有人说话。仿佛他们在静静地哀悼。
“愿他安息。”约翰逊低声说。
不同语种的“愿他安息”低低地响起,仿佛层次不齐的浪涛在夜晚越过岩礁,又在黎明之前褪去。
“逝者已逝,”阿尔文说,“我们会想办法回收他的遗体,不让他落到圣殿骑士手中——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我们现在需要关注还活着的人。据我所知,阿洛特已经被关了起来。有人见到莱昂纳多出现了。”
被压制已久的愤怒仿佛一圈幽蓝的火焰,在物伤其类的沉痛中猛烈地燃起。莱昂纳多!他们都知道那是谁。担着所长的名号,莱昂纳多很少出现在这里——至少白天很少出现。但每一个遭受过身体与精神双重折磨的刺客都熟悉他的作风。他们太清楚莱昂纳多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如果不是莱昂纳多行踪成谜,又戒备森严,他早就被刺客一人一口咬死了。有很多刺客甚至愿意以命换命,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一去不回。无一例外。
“我们得阻止他。”乔纳森皱眉。
“我们会杀死他。”阿尔文纠正。
刺客们为这个小小的区别产生了轻微的骚动。阿尔文环视了他们一圈,平静地宣布,“是的。我们一直等待着的那个时机——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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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登注意到了阿洛特的失踪。最开始,阿洛特只是没回他的信息和电话。这很正常,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有重度手机狂热(约尔迪语),所以艾登当时没放在心上。他只是随手查了一下他的IP地址,在发现阿洛特又待在小加拉哈德那里之后就放下了。
但几天之后,艾登觉得不对劲了。在和克拉拉对过阿洛特最后联系他们的时间点之后,他们认为阿洛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并且没有来得及传出信息。
事情变得严重了起来。当约尔迪打来电话后,艾登发现事情似乎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又有人在找你,皮尔斯,”约尔迪说,“他花了大价钱让我传一句话。”
“谁?”
“不知道。但我猜你一定会对这句话感兴趣,听好了,”约尔迪清了清嗓子,“他说‘如果你想找到阿洛特,就联系这个号码’。嘿,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你还是他得罪人了?这听起来完全像是那小子被绑架了。”
“别废话了,约尔迪,赶紧把号码发给我。”
一条来自约尔迪的短信立刻闪亮亮地弹出。就在艾登准备挂断电话时,约尔迪仿佛预判了他的动作似的,抢先叫了起来,
“喂,等一下,”他说,“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
“难道你知道?”
艾登只是随便反问了一句。他不会承认自己一无所知。但这一次,他似乎正中靶心。约尔迪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痛快地承认了这一点。
“事实上,我有所猜测。”他说,“我认为他得罪了加拉哈德,而且是狠狠地得罪了他们——我给他通风报信了,但阿洛特可能跑得不够快。”
“该死的,”艾登骂了一句,“我就知道。他的IP地址在加拉哈德那里几天没动弹过绝对是有原因的。”
“你,嗯,好吧。”约尔迪顿了顿,“但这说不通,皮尔斯。如果他们恨的是他,没必要联系你。”
“他们?”艾登抓住了重点,“是加拉哈德联系的你?”
“这个嘛,他当然尝试了隐藏他的身份,”约尔迪对他在这里发挥的作用避而不谈,“但阿洛特是你的朋友,不是吗?所以别多问了,皮尔斯,也别提你的猜测。我还得在这一行接着混。
“听着,事情是这样的:阿洛特十年前干了超大的一票,现在被加拉哈德翻旧账了。但是联系我找你的却是西尔维奥·加拉哈德,你明白吗?这个富二代什么都不缺。我敢打赌他找到仇人的第一时间只会想着把他杀了,没可能搞什么绑架的把戏。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皮尔斯,如果我不知道前因后果,我甚至会觉得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想要救出他。”
艾登没忍住,“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宿敌?谁知道。”约尔迪在电话那端耸肩,“无论如何,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皮尔斯。祝你好运。”
“等等。”
“你还有什么疑问?”约尔迪奇怪地说,“我还以为你会急着去打电话。”
“我应该替他对你说一声谢谢。”艾登说。
约尔迪沉默片刻,“别废话了,皮尔斯。就当我是在还那一张门票的人情吧。”
没等艾登的反应,他挂断了电话。艾登也没有再拨回去。他看了眼约尔迪先前发来的短信,但没有立刻打电话给加拉哈德。正相反,他打开通讯录,拨出了另一条通话。
屏幕显示:肖恩·黑斯廷斯,兄弟会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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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特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或者说,他希望那是一场梦境。但动弹不得的情况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又被绑了起来,而在模糊的视野中,有一个身披白大褂的人端坐在他面前,似乎正瞧着他。阿洛特努力眨了眨眼,想要看清他的脸。
“我真没想到你一进来就杀死了布拉德利,”白大褂说,“说真的,小朋友,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就算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至少也该犹豫几天再痛下杀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