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他,白冤不动声色继续问:“她为什么抓着铁柱娘,抓的哪儿?”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们找完阴媒人回来的那天,夜里路过乱葬岗,突然从坟坑里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铁柱娘的脚踝,把我们吓死了,怎么踢都踢不开。”老张脸上五官乱飞,想起当时的场景精神便有些承受不住,“我死命拖拽铁柱娘,可那东西牢牢吊在铁柱娘腿上,一起被我拖出了坟坑。”
老张的脸色青白交加,双手抱头,有些难以控制的抓扯自己头发:“是鬼,她从坟里爬出来的,是鬼,然后缠住了我们。”
白冤轻轻蹙了一下眉,推测引导对方:“她不是鬼,而是你们让她做了鬼。”
老张应激似的打了个摆子:“不!不!!那就是鬼!!就是鬼!它从土里爬出来的,一直缠着我们不放我们走,所以,所以我就……”
老张瞪直了眼睛盯着地面,仿佛再次目睹了当时的场景,面前趴着那具被他拖拽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成人形。它没有脸,因为被乱糟糟的长发完全盖住了,并一直试图往铁柱娘的身上爬。夫妇二人吓破了胆,仿佛下一刻铁柱娘就会被这只恶鬼夺舍附体,于是老张抽出绑在腰间的砍柴刀,一猛子劈在那只手上,一下没砍断,又砍了第二下,第三下……
他绷紧身体隐约听见了惨叫声,却分不清是自己的惨叫,还是自己媳妇儿的惨叫,或者是那个东西的惨叫。
老张被鲜血溅了一头一脸,终于抡着柴刀把那只手给剁了下来,不料另一只手狠狠钳住了他握刀的腕颈,地上的鬼东西猛地朝他蹿起来。
老张脑子轰隆一声,一屁股摔坐在地,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铁柱娘举着一块大石头,发了疯的哐哐砸那东西的头。
铁柱娘一边砸一边大哭大叫,直到将那颗扁圆的颅骨砸得塌陷下去,像颗摔破的西瓜。
那混着血的长发和大块头皮脱落,露出里头猩红的“瓜瓤”,和下半张鲜血淋漓的脸,大张着嘴仿佛在惨叫,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而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中,上下两排牙齿被拔了个稀稀拉拉,牙床红肿不堪,满嘴散发着腥臭恶心的血腥气味。
血浆溅进了老张眼睛里,他的视线变得猩红一片,在巨大的刺激下开始精神恍惚,很难分清当下发生了什么。
终于他们砸死,不对,终于他们摆脱了那只纠缠不休的厉鬼,两个人浑浑噩噩逃回了家。
后来发生了什么,老张都昏头昏脑的不怎么清醒,他甚至没能力回想乱葬岗的那一夜,就跟脑子短路似的,记不大清了,直到昨夜——老张惊恐万状的胡乱转动眼珠子,好像在找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然而他无处可遁。
“我们要给铁柱配骨,给铁柱配骨,昨晚,昨晚,”老张反复絮叨了两遍,挣扎着陷入惊惧无比的回忆里,艰难组织着语言,“昨晚我们在这里给铁柱配骨的时候,那东西居然又来了,它又来找我们了,张着血盆大口,扭着半拉血淋淋的头,朝我们横着爬过来,好像在说‘我的手,我的手’。”
如此绘声绘色的阐述听得众人心中悚然,再看白冤手里那截残肢,顿时寒毛倒竖,好像下一刻这只手就会活过来到处抓人,就像把铁柱娘和黄大嫂推下悬崖那样——乡亲们已经自行脑补出了残肢作祟杀人的现场,此劫此难显然是厉鬼索命所致。
众人下意识后退远离,某人手里的铁锹不慎掉在地上砸了脚,啊地叫出声,惊起不小波澜。众人再也按捺不住想要逃离此地。
“她怎么还敢抓着那只断手,不要命了么?!”
“赶紧走吧,这地头可是乱葬岗啊,到处都是孤坟野鬼,不能久留。”
边说着,人们已经三五成群的开始撤离,谁也不愿意多待上半刻,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
暴脾气黄大山俨然也被老张讲出来的邪乎故事吓到了,一把扯住侄子给自己媳妇儿收尸。
人群要散,老张惊恐四顾,也颤巍巍朝铁柱娘爬去,费力将尸身往自己背上拉:“帮,帮我……”
没人愿意帮他一把,反而全都避如蛇蝎,生怕沾上晦气。
白冤看着哆嗦又笨拙的老张,总算明白他家里那一屋子鸡血鬼画符是怎么回事。
被自己砸掉半个脑袋的东西生生缠上,是个人都可能会吓失心智。
铁柱娘被老张拉到背上,脑袋耷拉在肩头,双眼死不瞑目瞪大着。
白冤注意到铁柱娘受伤流血的左眼,抬步走过去。
她稍一靠近,老张就吓得手忙脚乱,差点要弃尸逃窜,但好歹将铁柱娘拽到了背上,在白冤即将靠近之际撒腿就跑。
白冤欲拦住对方,联想起方才啄向自己的乌鸦:“她的左眼像是被啄伤……”
话到一半白冤蓦地停住,神魂中骤然响起一声不甘而又凄厉的“冤枉”,将她牢牢定在原地。
周雅人察觉道:“你说什么?”
白冤缓了数息,强自镇定道:“铁柱娘的左眼有伤,我怀疑她方才是被乌鸦啄了眼睛才会掉下悬……”
冤枉——
冤呐——
她的话再次戛然而止。
周雅人警觉不对,下一刻,便见白冤所站之地忽然起了阵不祥的风旋,卷起她的衣带和青丝。
周雅人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无措,因为那盘旋在白冤周身的不祥之风奏响了他腰间的律管,哀怨凄绝——又是死声!
紧接着,风旋逐渐收束形成伞盖,缓缓罩住身形逐渐虚透的白冤。
“报死伞。”周雅人的脑中蓦地闪过这个词,情急中脱口,“怎么回事?”
“冥讼。”白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好似被伞盖罩在了另一个时空,她终究挣脱不得,不得不遵从天命强加的法则,“死冤可以召我。”
“什么?”周雅人看见伞盖下凝聚出一行辨识不清的铭文,古老的铭文,像一片片铂金字体,流光浮动起来,每一颗铭文利刃般扎进白冤的眉心,烙下烫金色的疤。
直到旋风一样的伞盖将白冤整个罩进去,像陡然刮来的疾风带走了一切,白冤在他面前消失了,只在原地留下一截残肢断臂。
周雅人瞪着一双惊愕不已的盲眼,冲上前却连对方的衣襟都没能碰到:“白冤!白冤!”
回应他的只有腰间律管的余音,周雅人后知后觉白冤方才那句冥讼,她说:死冤可以召我。
再结合律管奏出的死声,周雅人立刻反应过来这可能意味着什么,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孙绣娘在鬼衙门以死为祭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倒挟报死伞的白冤。
吹响律管的是召白冤的死冤。
一定出事了!
哪里出事了?
“白冤!”他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白冤,你在哪儿?”
当然无人应答,白冤经死冤所召,被报死伞裹挟到一间潮湿腥臭的地牢,这里蛇鼠成群,虫蚁乱爬,梁上倒吊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哦不,确切来说,梁上倒吊着一个受过鞭笞、浑身血淋淋的死人。
鲜血滴答滴答,不知是从哪个口子流出来的,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蓄出一摊血洼。
第66章 尸囊衣 “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村民已经散了个无影无踪, 此刻仅剩周雅人独自一人,他撕下块布料,谨慎地将断臂裹好收入囊中,打算翌日交由官府查办。
如今他难以听声辨位, 周雅人便握着竹杖点地探路, 独自穿梭在坟包之间。断臂既然在此, 那么尸身也应该相距不远, 冷静下来后的周雅人很快作出判断,既然他暂时不知道白冤去向, 或许可以四下找一找断臂的尸身。
周雅人不确定老张所言是否属实, 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或许车夫和丁郎中昨夜失踪也与此事相关。
周雅人脑中不断运转, 心中生出诸多疑窦,却无一丝线索佐证。此时竹杖戳到什么又软又硬的东西, 他蹲下身,摸到有些粗糙刺手的皮毛,是具瘦骨嶙峋的野狗尸体, 已经死去多时冷僵了。
旁边的泥土被野狗抛开, 扒拉出来几根白森森的人骨。
周雅人缓缓站起身,某个地方隐约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待他侧耳倾听时, 却又只是阴风凄凄, 吹动乱葬岗的枯枝败叶。
周雅人不疑有他, 点着竹杖往前去。
而就在他身后数丈开外的阴影中站着个女人,静静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
“听风知?”女人轻蔑低喃,“耳朵好像不怎么好使,你不是说他很厉害么?”
说着她偏过头来, 看着被铁面人死死捂住口鼻的陆秉,正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双眼,死死盯着周雅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雅人——
雅人——
他被堵住口鼻,只能在心里歇斯底里。
雅人——
陈莺欣赏着陆秉这副见到故人却想喊喊不出,急得青筋暴跳眼含热泪的模样,很是开怀:“我看他好像又瞎又聋的,都不知道老朋友就在身边。不过他刚才回头了,明明我们就在他面前,可惜啊,他看不见。”
陆秉眼泪簌簌而下,淌在铁面人死死捂着他口鼻的手背上。
陈莺蹲下身平视陆秉,惊讶道:“呀,哭啦,一路上要死不活的,跟丢了魂儿似的,这会儿见着老朋友就这么激动么。别看啦,人都已经走远啦,他又不是来这儿找你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陆秉被挑断手脚筋,瘫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痛苦绝望地盯着周雅人离去的方向,直至无影无踪,他没想到他和雅人能以这样的方式相错而过。
在陆秉被憋死之前,铁面人松开手,无声无息地看着对方瘫倒在地,哑声呢喃:“雅人……”
陈莺抬起一根手指刮掉他鬓边的热泪:“真可怜,你与其指望他,不如来求求我。”
陆秉恶狠狠瞪向陈莺,眼神若是能杀人,陈莺早被陆秉千刀万剐了。
她却一点也不恼,反而愉悦极了:“我喜欢你这个眼神。阿聪你看看,他像豺狼还是虎豹?”
阿聪擦着手背上的湿痕瞥其一眼,并未理睬她这种荒唐的癖好。
陈莺丝毫不介意,她捏着陆秉的下巴扳正他的脸,觉得这张脸长得真是英气硬朗,她在北屈城待了近半载,以前怎么没见着呢。
扮良民确实鲜少跟官府的人打交道。
陈莺用指甲刮过陆秉的脸颊,掌心蹭湿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陆秉忍无可忍:“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粗哑得厉害。
“你问现在?还是以后?我想干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跟你说哪件。”陈莺漫不经心道,“若是现在的话,我想让你求求我。”
“做你的春秋大梦,”陆秉宁死不屈:“你不如一刀杀了我。”
“杀了多可惜,你皮相这么好,我肯定不能浪费掉。”
陆秉听不懂她的胡言乱语。
陈莺笑道:“你若是惹我不高兴,我就把你做成尸囊衣。”
陆秉惊愕地望着她:“你说什么?什么尸囊衣?”
“陆捕头,这不是你亲自督办的案子么,就像沈家人那样,把他们血肉蛀空,我就能做成一件尸囊衣。”
陆秉蓦地联想到被血蛭吸光血肉仅剩一把骨头和人皮的死者,突然一夜之间诈了尸:“你做这个干什么?”
“你有所不知,那大河底下有一群水鬼,需要这么一身尸囊衣上岸。”
冷眼旁观的阿聪此刻朝她打了个手势,陈莺便说:“罔象不就是水鬼吗,有什么区别。”
阿聪显然不赞同,陈莺便妥协道:“好好好,是罔象,你那么较真儿干什么。”
果然前前后后这一切,她就是那个罪魁祸首!即便陆秉早有怀疑,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这个心如蛇蝎杀人如麻的女人,手段竟会残忍如斯。
所以那夜父亲看见陈莺亥时回沈家是为了取尸囊衣。
“真的是你,你就是那个痋师?!”
陈莺露出些许诧异之色:“没想到你一个小小的捕快,居然还挺有见识,谁告诉你我是痋师的?刚刚过去的那个矇瞽,听风知?”
虽然陆秉没作答,她也知道是那个瞎子:“果然不简单,居然断出了我的身份,他还说什么了?”
陆秉根本不愿跟她透露半个字,痛斥道:“沈远文是你的丈夫,那是你的夫家,你竟将他们全都做成尸囊衣。”
陈莺冷哼一声:“我管他是谁,胆敢犯到我的头上来,不就是找死吗?!”
“你……你究竟为何……”
“你不知道为何么?”陈莺反问,“陆捕头,我以为你已经查出来个七七八八了,不然怎么会勾结太行道那帮臭道士撵得我东躲西藏。”
陈莺俯身垂目,拨开陆秉凌乱的额发,欺近了直视陆秉哭到微红的眼睛,她这么近距离瞧着,忽然有些心软,便耐下性子,细声软语道,“我呀,本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能跟他过几天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的快活日子。谁知道那沈远文竟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货色,里外不是个东西,我一片真情就这么喂了狗。他爹娘袒护他,居然让我忍,不忍便斥我妒妇。陆小爷,你说这一家子老老少少,他们怎么敢的呀,谁给他们的胆子啊,难道他们家大业大就敢这么有恃无恐吗,竟敢欺到我的头上来?!”
“所以你就杀他们全家?!”沈远文纵然混蛋,但沈家上下罪不至死吧。
面对陆秉正义凛然的质问,陈莺柔弱道:“陆小爷,难道你不同情我的遭遇么?”
他该同情的应该是命丧她手的沈家七口人命吧。
陈莺做出一副受害者的可怜样儿:“陆小爷,我可是遇人不淑,被骗了感情呐,他沈远文敢负我,我不过是让他偿命而已。”
陆秉只觉此人心狠手辣。
陈莺的手绕到陆秉脑后,蓦地一把攥住他头发,让其被迫仰起头直视自己,“还有你,你也是,你一小小的捕头竟来围堵我,你怎么敢的呀?!”
仅此一语,陆秉的眼眶再次通红,他想起了躺在血泊中的父亲和祖母。陆秉狠狠咬紧牙关,才能强忍着不让眼眶里溢泪。
“你知不知道,女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你们这些人,是真不了解我的脾气。”陈莺用最轻柔的语气,凌迟着陆秉,“若不是你横在中间碍事儿,绊住我的脚,耽误我出城,让那帮太行道的臭道士挡我的路,我至于缩头乌龟一样没有藏身之处?!你让他们挨家挨户的搜,我躲哪儿都不消停,索性就去你家坐坐了,你自己家里怎么忘了搜呢?”
陆秉几乎咬碎牙齿,猛地朝陈莺撞过去,奈何被对方狠狠抓着头发一扯,反手便在陆秉脸上甩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她没留情,扇肿了陆秉半张脸。
陈莺站直身体,将陆秉的脑袋踩踏在脚下,居高临下睥睨他:“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阿聪没忍住朝她比划了几个手势。
陈莺毫不在意地开口:“他敢反抗,我就挑了他的手脚,他敢咬我,我就拔了他的牙。”
阿聪继续打手势与她交流。
陈莺道:“他脾气这么倔,肯定死不了,死了我就把他做成尸囊衣,硬骨头拿去喂狗。”
这通气撒完,陈莺挪开踩着陆秉脸的脚,稍微顺心了些,于是又好声好气叮嘱道:“陆捕头,你既然落到了我手上,就要有当丧家犬的觉悟,莫要轻易惹恼我,明白么?”
躺地上的陆秉一声不吭。
陈莺却不打算放过他:“我在跟你说话,你确定要跟我装聋作哑吗?”
陆秉依然毫无反应。
陈莺刚顺完的气又有了冒头的趋势:“你要想想你跟我作对的下场。”
还能有比这更糟的下场么,陆秉早已生无可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只要陆秉开口说话,她就觉得这人还有那么一点意思:“你骨头硬,不怕死,但你也知道我这人的脾气,谁惹着我了,我就想杀他全家。”
这话放在陈莺身上绝对不是开玩笑,被杀全家的陆秉陡然睁开眼睛。
这个反应再次取悦了陈莺,她就喜欢刺激他,往他的心窝子里插刀子:“你呢,估计也没家人了,但是你还有老朋友呀,刚才那个听风知,你叫他什么来着,雅人……”
陆秉垂死病中惊坐起,凶狠道:“你敢动他!”
陈莺后退半步:“不让我动他,你就该乖乖听话。”
于陆秉而言,面前的女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魔鬼。
魔鬼冲她咧开嘴,谈笑间全是扎得他千疮百孔的刀剑。
陆秉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干脆杀了自己,反而将自己变成废人一路舟车劳顿地带在身边,如此费时费力图什么?莫不是想要用他要挟周雅人?
陆秉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陈莺已经转过身去吩咐阿聪:“这些村民真能添乱,人都死了还非要出双入对配冥婚,哪来这么多观念风俗。”
陆秉看不懂阿聪的手语,经一路暗中观察可以确定,他是个草菅人命的哑巴,专门负责助纣为虐,帮陈莺打打杀杀。
陈莺说:“当初就没选对地方,才三年不到,看来是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阿聪,今晚就把黄小云的尸体挖出来。”
阿聪不断比划着,显然颇为顾虑。
陈莺却不怎么耐烦:“成不成能怎么办,要不是我正好在场,黄小云的坟丘昨晚就被那对夫妻俩给刨开了,没想到他们今天又招来这么多人,全都是来坏事儿的。还有长安那个瞽师,现在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若是让他发现痋引就暴露了,到时候不光不能成,还会惹来无数麻烦。”
阿聪手速打得极快。
陈莺没好气:“你以为到处都是秽土吗,我这些年跋山涉水,要找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多不容易,快别啰嗦了,赶紧去把黄小云的坟挖开。”
第67章 埋骨地 她辛苦养的孕尸居然给树木做了……
陆秉被阿聪堵住嘴扔进马车, 膝盖骨磕到了木椅脚,他没感觉到疼,因此半声未吭。
阿聪拨开碍事儿的秦三,从车厢的座椅底下抽走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铁铲, 麻溜儿去干苦力了。
秦三此刻也是五花大绑白布塞嘴的造型, 对残疾人士陆秉呜呜几声, 以示询问。
陆秉没理她, 陆秉一直都不怎么理她,秦三已经习惯了, 她一点点蹭过去, 用肩膀抵住陆秉瘫软的身体,艰难费力地将陆秉调整成半躺半坐的姿势。秦三气喘吁吁努力间, 看见陆秉红肿的半张脸上印着四根手指印,她瞪大眼睛“呜呜”个不停。
陆秉只是无声地偏过头去, 只能从车帘的缝隙中窥见一点刨坟土的铁铲,他不知道陈莺三更半夜跑来这里刨人坟要干什么,反正绝不可能干什么人事, 他在脑中逐字逐句分析陈莺方才说的话, 也是一知半解。还有雅人为何也会在这里,是来找他的吗?
陆秉鼻腔一酸,强忍住排山倒海般汹涌的情绪, 听见车帘外“铛”的一声。
铁铲戳到了棺木, 也不知是铁面人力气太大还是装殓黄小云的薄皮棺材太脆弱, 一铁铲直接插穿了棺材板。
陈莺提醒:“你当心点,可别给我搞坏了。”
阿聪不得不掂量着轻重,然而逐渐露出来的棺木却已经遭到了破坏。
陈莺脸色一变,跳进坟坑里扫开黄土, 就见数条根茎莫名其妙扎进了棺木中,她急忙催促:“快打开。”
阿聪麻利撬掉两枚铁钉掀开棺盖,就见里面躺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几条树根触角一样紧紧缠裹在干尸身上。
阿聪打手语,陈莺根本顾不上搭理他,直接上手去扯干尸身上的树根,根本难以分开。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陈莺阴沉着脸按向黄小云下腹,那里干干瘪瘪的,甚至已经凹陷下去了。她胡乱扯开干尸衣襟,只见腹腔处已被根茎扎穿。
“完了!”看到这样的场景,陈莺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没了!”
简直白费功夫,她辛苦养的孕尸居然给树木做了养料!
陈莺费尽心机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会闹出这样的意外。
然而坟包附近根本没有活的大树,只有盈尺高的野草,这又是哪儿来的盘根错节的根茎,居然能伸这么长,甚至扎穿了黄小云的棺木。
陈莺条件反射回过头,映入眼帘的是那株已然枯焦的死木,死木周身缠绕着几棵冒出青绿的荆藤,嫩芽上凝着颗颗露水般的血珠。
陈莺观察土里的根茎,竟是从那棵枯木的方向扎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呢?死树的根茎难道还在长?
陈莺手脚并用爬上来,一步步走向那棵染血的死木——刚刚这棵枯树扎死了两个人,鲜血顺着树身淌下来,浸入根茎。
陈莺死死盯着树干,隐约觉察缠绕树干的荆藤似乎在吸血。
这念头一闪而过,陈莺情不自禁伸出手,触摸到荆藤树干的瞬间,只觉指尖灼烫,仿佛摸到一块烧红的铁。陈莺猛地抽回手,一看指腹并无异样。
陈莺惊愕不已:“怎么会这么烫?”
一根浇了血的死木而已,她怀疑自己刚才产生了某种诡异的错觉,遂又伸手去探,依旧被烫得缩了回来。
“阿聪,”陈莺忙喊,“快过来,这棵树古怪得很。”
……
夜半渐渐起了层薄雾,月色也逐渐朦胧,绢纱一样笼罩住乱葬岗。
周雅人嗅着空气中淡到几不可闻的血腥气,终于在一座微微隆起的坟包上发现了一具没有血肉的尸骨——只余骨架和人皮。
这个发现让周雅人心头一凛,他搁下竹杖,强忍着巨大的冲击摸索死者。
颅骨被砸出一个破碎的大坑,像半口摔破的陶罐,而那张人皮破破烂烂,到处都是裂口,堪比乞儿的破衣烂衫。
这还不算,直到周雅人触目惊心摸到一只胳膊的断腕处——这就是那只残肢断手的尸身!
周雅人的呼吸瞬间凝住,其实从断手的指骨就能分辨出来这是一名女子,生前曾遭受过生不如死的酷刑,继而弃之乱葬岗,奄奄一息之际欲向路过的老张夫妇求救,却被当成尸鬼斩断手臂砸破头颅。
死后仍不得安宁,又被血蛭吸干血肉,成了昨夜“诈尸”的厉鬼,把为铁柱配骨衬的老张夫妇吓了个魂飞魄散。
因此他们今日才会看到老张在家杀鸡驱邪,以血画符。
令周雅人意想不到的是,痋师居然还在这里头掺了一脚,那么陈莺是否也在此地?
一股强烈的预感盘上心头,周雅人蓦地站起身,不顾指尖沾染的污秽点在耳蜗穴位处。
封闭的听觉瞬间打开,乱葬岗风吹草动的声音骤然灌入耳中,清晰到落叶可闻。
听觉一寸寸拉远,他在风吹草动中捕捉到了粗重的喘息声、急促的脚步声。周雅人侧头,追踪那阵逐渐奔远的脚步,像是在逃亡。
陡然间,尖锐的剧痛针一样扎进耳孔,疼得周雅人差点站立不稳,那脚步声仿佛踏着他的耳朵碾过去——敏锐的耳力只能维系瞬息,嗡鸣之声再次堵住了他的双耳,这次几乎变得闭塞不能闻。
周雅人丝毫不敢耽搁,心中估算着耳力所及的距离,执杖追去。
疯长的草木和杂乱无序的荒坟都成了盲人前行的障碍,周雅人蓦地一撑竹杖,借力飞跃出几丈开外——惶急的小丁瓜只见有谁突然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落到自己面前,猝不及防吓软了腿,扑通跪地叩首,绝不敢抬头看一眼,闭着眼睛哭喊哀求:“啊啊啊求求你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小丁瓜?”周雅人听出声音,“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以为这小子早就已经跟随村民回去了。
“求求……”哭求戛然而止,小丁瓜愕然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痕,就跟见了亲人般扑上前抱住周雅人大腿,放声大嚎,“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啊,呜呜呜呜。”
周雅人以为他因为目睹了黄大嫂和铁柱娘的死状而害怕,弯腰想把小孩儿扶起来:“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奈何小丁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死死搂着大腿不撒手,泣声道:“我迷路了,我跑了好久都找不到回去的路,我肯定是撞上鬼打墙了,他们说鬼打墙就会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怎么跑都跑不出去,直到累死,我快要累死了呜呜呜,也没找到出路。”
“哪有什么鬼打墙。”坟地荒芜,小孩儿自己先把自己吓唬瘸了,周雅人抓着胳膊将人拽起来,先问正事,“刚才你在求谁放过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
小丁瓜眨落一滴泪珠,缩着脖子四下张望:“有,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在追我。”
“谁在追你?”
“我,我不知道,好像是那种东西。”他甚至不敢在乱葬岗说出“鬼”这个字眼,生怕冒犯了亡灵,断然不会放过他。
周雅人转头,四下扫过,灵目中漆黑一片,什么可疑的东西都不存在。
夜半三更身处荒坟之间,胆小的人类最容易胡思乱想,任何所见所闻都容易脑补一堆有的没的,好比老张夫妇,就把奄奄一息的活人当成了诈尸,在恐惧的支配下误伤一条人命。
周雅人问:“你看见了吗?谁在追你?”
小丁瓜张了张嘴,一时间竟回答不上来。
周雅人继续追问:“还是说你没看清?”
小丁瓜磕磕巴巴道:“没,没看见,但,但是我知道那东西一直在追我。”
“既没看见又如何知道有东西在追你?”
“是真的!”小丁瓜攥着周雅人胳膊,瞪大眼睛,千真万确道,“我听见声音了,有声音一直在我身后唱曲儿。”
“唱曲儿?”大半夜的,谁有这个闲情雅致居然跑到乱葬岗唱歌,寄相思么?
或许每一具泉下之骨,都是别人魂牵梦萦的人。
小丁瓜坚定点头:“对。”
周雅人问:“现在还在唱吗?”
“现在没唱了,刚才,没碰到你之前,一直在唱。”
“男的女的?唱的什么词?”
“女的,唱的什么,我,我不知道啊,我以前从来没听过。”
“记得唱词吗?”
小丁瓜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能静下心来听歌词儿,他努力回忆:“好像唱什么三更天,什么花轿摇啊摇,还有新人笑。”
听这几个词应当是民间唱贺男女新婚的歌谣,但这三更天是唱洞房花烛么?周雅人却想到了村民热衷举办的冥婚。
所以小丁瓜听见的这首歌谣会不会跟冥婚有关?
“啊啊啊,”此刻小丁瓜突然一猛子扎进周雅人怀里,胳膊腿紧紧缠在周雅人身上,“又来了又来了。”
周雅人下意识拦住受到惊吓的小丁瓜,抬首四“顾”,眼前依旧漆黑:“什么又来了?”
小丁瓜整张脸恨不得埋进周雅人的衣服里:“那个女的,她又追来了,你听不见吗?”
周雅人耳力确实不好了,什么可疑的声音都没听见,遂全神贯注,集中精力侧耳倾听,足以听见常人能听见的声音,可四周寂静无声,除了小丁瓜在吱哇乱叫,并无其他:“你听见了什么?”
小丁瓜抱着周雅人腾不出手来捂耳朵,发着抖说:“她在唱曲儿!又在唱曲儿!”
周雅人追问:“唱的什么内容?”
难道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吗?
倘若是人装神弄鬼,为何只有小丁瓜能听见?周雅人非但“看”不出,更听不见。
小丁瓜不住摇头:“我们快走,快走!”
周雅人知道孩子吓得不轻,但还是搂着人问:“先告诉我,她唱的什么?”
小丁瓜头皮发炸,却又不得不仔细去听:“唱的,唱的三更天,阴云杳,囍院红烛……魂幡飘,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你看那纸花轿,摇啊摇啊摇啊摇……”
复述间,小丁瓜在周雅人怀里抖如筛糠,他简直不敢把脸抬起来,“啊啊啊,唱曲的人,是不是要配给铁柱哥的黄小云啊?”
小丁瓜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周雅人蹙眉,轻轻拍了拍小丁瓜的后脑勺,示意他从自己身上下来,后者纠缠不休,他不得不把这小子从身上撕扯下来,随即二人便朝黄小云的埋骨之地而去。
此一路上,小丁瓜耳边回荡的歌声断断续续,时近时远,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愿这一次能走出去。
为了不踩着坟堆,他们曲曲折折走了个山路十八弯,却仍旧避不开会踩着露于野的白骨,吓得小丁瓜一蹦三尺高,恨不能跳到周雅人背上。
突然——
“那里有火光!”小丁瓜指着远处,薄雾之间燃着一焰火,他面上一喜,心中的恐惧都因这簇火光驱散了几分,“是原村的乡亲!快——”
他刚要冲出去追,却被周雅人一把拽了回来,沉声道:“别乱跑。”
小丁瓜被他大力一拉拽,失去重心往后踉跄了一下,歪着脑袋回过头:“我没乱跑啊。”
且见周雅人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盯着雾岚中火光的地方。这一瞬间,小丁瓜仿佛觉得他能看见那团火,于是不假思索问出口:“你看见火了吗?”
是的,周雅人看见了那簇邪火,因此下意识搭住小丁瓜瘦削的肩膀,生怕他乱窜:“你跟紧我。”
“怎么了?举着火把的不是乡亲们吗?我们得赶紧过去跟他们会合,一起回村!”
若是村民举的火把,他这个睁眼瞎定然是看不见的,况且那火光幽蓝发绿,一直在原处未曾移动半分,周雅人肯定道:“不是村民。”
“那能是谁?”
问得好,这个问题他也想知道。
周雅人与小丁瓜疾步赶赴现场,火光的位置竟是黄小云的埋骨之地。
第68章 去报丧 她只会被冤死之人所召。
黄小云的坟土已经被刨开, 薄皮棺材敞开着,弃置一边的棺盖损坏了。
“这坟怎么挖开了?”小丁瓜顺势往坟坑里一看,嗷嗷叫唤后退。
这把火正是从黄小云的坟坑里烧出来,一具干柴似的尸骨在火焰中烧成了黑炭, 坟头边上的枯树一并在燃烧。
幽蓝的火光越烧越大, 几乎点燃雾岚, 殃及野草, 越发地蔓延开来,小丁瓜叫道:“起山火了。”
火舌卷过来, 小丁瓜只觉浑身被烤得火烫, 周雅人一把将小丁瓜捞回来:“快走,是燎祭。”
“什么?”小丁瓜没听清他的话, 被周雅人拖拽着,一双小短腿有点跟不上趟, 中途很想停下喘口气,奈何转回头瞅了一眼,当即吓得吱哇乱叫, “啊, 这火怎么烧过来了,烧过来了,啊啊啊, 烧到我屁股了, 啊嗷嗷, 这火怎么还追着我们烧啊。”
周雅人展开折扇,蓦地扇退小丁瓜屁股后的火焰:“这是燎祭之火。”
燎乃焚烧,祭乃祭祀,燎祭便是将玉帛、牺牲等放在柴堆上焚烧祭祀。
但此时此地的这场燎祭却并非人为, 火也非阳火,周雅人说:“是乱葬岗在收祭品。”
被火烧屁股的小丁瓜发足狂奔。
“什么?乱葬岗在收祭品?”小丁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了这话脑瓜子嗡嗡的,他该怎么理解?“什么意思?什么祭品?谁是祭品?我们吗?”
显而易见。
周雅人没想吓唬孩子,让他起疑的是黄小云的坟是何人挖开的?闹腾一宿的黄家挖错了坟,而他非常确定村民当时已经全部离开,自己则留守在最后,那种情况下,黄家人不可能重新返回来挖开黄小云的坟。
燎祭之火让他没办法驻足查探,只能被迫撤出乱葬岗,甩掉了穷追不舍的燎祭。
小丁瓜终于从火焰中逃生,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这时才感觉浑身多处皮肉被烤得火辣辣的痛。前头就是一条河流,小丁瓜会水,便要往河沟里扎。猛地又被周雅人捞了回来,这人一直捞着他,小丁瓜回过头刚要喊烫,就留意到周雅人一直护着他的那只手背竟被火灼烧出了一片燎泡:“你受伤了。”
“没事。”周雅人说,“别往河里跳,危险。”
“可是我被烤得浑身发烫。”等他再回首望去,那片蔓延的火势竟然迅速退去了。
这火势真的好生邪门儿,好像真的是为了烧他们两个活人当祭品。
太可怕了。
“暂时忍忍,先回去再看看你身上有没有烧伤。”
屁股肯定是被燎着了,因为他现在屁股火烧火辣的疼:“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小丁瓜四顾陌生荒僻的环境,实在找不着北,他们只能顺着河流往前走。
河流前有一条不足两人宽的小径,小径在山原沟壑之中,道路崎岖不平,小丁瓜因为这次有人同行也没再听见唱曲儿,稍稍感到安心了许多。这一晚的经历简直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他想他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
可是爷爷还没有找到,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自己刚才也差点被大火烧死。他心下盘算着,干脆明天去找官府吧。
约莫走了半柱香时间,蜿蜒曲折的小径被一块两三人高的大石堵住了,石头上刻着“封口村”三个大字。
小丁瓜隐约有些耳熟,他虽然从没来过,但肯定也曾听爷爷不经意提过。
小丁瓜有些欣喜,因为总算走出乱葬岗见到村子了。
由于大石把路口堵住,所以封口村应该因此而得名,进出村的人们要从大石和岩壁间的缝隙穿过去,不远处就能隐隐望见村民居住的几口窑洞。
此刻三更半夜,村中静谧,自然没有灯火和人声。倒是路边柏树干上拴着条浑身长满疥癣的土狗,毛秃皮厚又脏又臭,听闻动静和生人气息腾地站起身,冲着两名外来者犬吠。
周雅人领着小丁瓜绕过犬吠不止的癞皮狗,来到一口土窑门前,抬手刚敲两下,木门嘎吱一声敞开条缝隙,里头并未插上门闩。
他们并未贸然闯入,而是出声询问了几遍,一直不曾得到主人家的回应,才谨慎地推开木门。
与此同时,身后忽有寒气凝聚,周雅人似有所感的回过头,就见村口缓缓而来一名白衣女子,披着满身寒霜冷月,穿过浓重寂寥的夜色,踏入这将亮未亮的尘世,与风尘仆仆的周雅人不期而遇。
周雅人讶异:“白冤?”
白冤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他们:“你们怎会来这里?”
周雅人与她异口同声:“你怎会来这?”
白冤从头到脚打量他二人,很难不怀疑这二人是不是在灰堆里滚过一遭:“经历了什么,搞成这副德行?”
周雅人不急着回答,反问:“你去哪儿了?”
白冤:“去为一名冤死之人报丧。”
果然,周雅人问:“在哪里?”
“死牢。”
“你必须为其白冤?”
白冤二字是她的名字,周雅人却又不是在叫她的名字。
白冤淡淡抬了下眼皮:“我要留下来耽误一点功夫。”
“明白。”
这倒让白冤笑了:“你明白什么?”
他想他明白了这二字的真正含义,也明白了白冤存于世间的意义:“你游走于生死之界,为冤死者报丧,然后接住那些可怜人的冤恨,去为他们沉冤昭雪。”
所以当初她在太阴\道体里才会对他说:“我能帮你。”
他说的一字不差,看来此人不声不响间已经完全摸清了她的底细,白冤静静看着他须臾:“不说我是鬼判了?”
周雅人对上她的目光,斩钉截铁道:“你不是鬼判,你是白冤,不是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而是为不白之冤白冤的那个白冤。”
“你也不嫌拗口。”白冤长睫翕动,仿佛透过千年光阴,看见某位离别千载的故人。
那是位意气风发的故人,比眼前人更潇洒几分,眉眼清亮而多情,他拾起那柄报死伞,盯着伞柄刻写的两个篆体字,慢慢念出声:“白冤?你叫白冤么?”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有了名字。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好像有了来处,也有了去处。
她知道自己的来历,却从未与人宣之于口,她本来想告诉那个人,我从何处来,可是还没来得及,一切都没来得及,她就被困在了太阴\道体。
白冤眨眼间,千年光阴已从眼前一晃而逝,站在面前的只是一名熏瞎眼睛的瞽师,有双只能见阴见邪的灵目。
正因如此,每当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白冤都会认为自己不人不鬼,反正不会感到多愉快。
白冤问他:“你俩怎会找来封口村?”
于是周雅人大致将今夜乱葬岗发生的事说与她听,发现断臂尸身变成人皮骨架倒没让白冤感到多意外,毕竟凭痋师在北屈的所作所为,足以判断那是个阴晴不定且为非作歹的恶人。只不过这才闲了没几天,就又开始杀人作祟。此人很可能闲不太住,三天两头就要折腾出点动静。
白冤听到燎祭的时候微不觉察的蹙了一下眉,后者并未觉察,兀自说着经过和疑虑之处:“乱葬岗怎么会形成燎祭之火,这其中必有因果。”
“所以你们被一把火烧到了这里?”
“对,你呢?”
白冤并未马上作答,她朝周雅人身后半敞的窑门扬了扬下颚,示意进去再说。
窑洞里没有人,桌案上积了层薄薄的灰,少说也有十天半月没住人了,正好方便他们三人歇脚,这个点钟不必再去打搅正熟睡的村民。
白冤吹燃火折子点了灯,小丁瓜在挖空的墙壁内发现了一些专治跌打损伤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扫荡过来摆上桌,叮嘱周雅人把燎泡挑破了再敷。他自己则坚定地拒绝了所有人帮他擦药看伤的好意,跑进隔壁房间关上门,龇牙咧嘴的扒裤子,因为他烧伤的地方是不能与外人袒露的屁股蛋。
白冤随手捻了根银针,三下五除二挑破了周雅人手背上的燎泡:“能自理吧,哪里疼就抹哪里,不至于还要劳我帮你涂药吧?”
“我自己可以。”周雅人刚摸索到瓶子,就被白冤抽走了,重新塞了一瓶到他手心里。他道了声谢,拨开封口,挖了一些膏药慢慢涂抹。
膏药抹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减轻了那股灼痛感。
正当他再挖出一块膏药时,下巴突然被微凉的指尖捏住了。
这个举动有些唐突,但是白冤丝毫不觉得,她抬起周雅人下巴转过他的脸,看见他耳孔里渗出来点点干涸的血迹。
白冤蹭掉他耳孔边那滴血痕,气笑了:“你当我救你不要钱吗?”
“当时情况有些特殊。”周雅人苍白的解释了一句,“但我可以付诊金。”
“去榻上躺着。”
一句话让周雅人愣了一瞬,一瞬后他站起身,慢慢摸索着挪到炕榻躺下。
白冤摊开银针,用火舌舔过针尖,俯下身扎在周雅人耳轮处的穴位上。
青丝不经意间垂落到周雅人肩头,若有似无扫过他颈侧,因为目盲,五感极其敏锐,何况这般近的距离,于是尘封心间的一段遐思陡然冒出了头。
他不知道那夜他为何会做这样一个唐突的绮梦,梦里倒不是他冒犯别人,而是他被宽衣解带。那人俯下身来,微凉的指尖抚在他腰间……
这本不应该,他自认为清心寡欲,长年累月都没这份渴望。
别人饱暖思淫欲,并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但他却从未有过这些念头。
周雅人闭上眼睛,不敢直视此刻俯下身来的白冤,却更是浮想联翩地记起那个梦境。
白冤扎第三针的时候顿住手:“你耳朵怎么红了?”
周雅人正咽唾沫,差点没给自己呛着,他有些心慌的掩嘴咳嗽,立刻就要坐起身,想要与其拉开距离,却被白冤一把按住,勒令他:“别动。”
周雅人不得不又躺回去。
白冤观察到周雅人两只耳朵越来越红,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她心下有几分纳闷儿,之前施针的时候也没见红过啊,难道是扎疼了?
之前受那么重的伤都没见他喊过疼,可见是个能忍能熬的,白冤问:“疼还是胀?”
“胀。”周雅人含糊地应了一声,为遏制住遐思,他只能转移注意力,“能不能说说死牢里那个冤死之人?”
白冤漫不经心烧着针尖,平铺直述:“受了大刑,被狱卒折腾死的。”
“怎么折腾死的?”
“还用细说么,死牢里的那些手段你不是应该很清楚,要是不肯认罪就轮番上一遍,最后倒挂起来抽他几十上百鞭,浇上辣椒水沤进伤口里,再上下左右扎几个窟窿眼放血,几个人能熬得住,就这么给活活弄死了。”
白冤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周雅人完全能够体会牢狱之灾,英明清正的官宦能有几人,多的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冤案。他深有体会,无论他怎么不认,都不会有人愿意听信。只会拿着刑具,笑里藏刀对他说:“什么?你说你没罪?进了我这儿,你还敢说你没罪?小老弟啊,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处境,我劝你啊,不想吃苦头的话,可要好好想想清楚了。要不然的话,咱就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手里的刀子硬。”
他们有的是法子折磨用刑,伤残不论,一般不会真的弄出性命,若是上面或者哪位大人物发了话,他们便能随时令其暴毙而亡。
周雅人问:“那人有何冤情?”
“狱卒冤他杀了一名女子,而那女子正好就是弄死他的那名狱卒的女儿。”
周雅人意外侧过头:“狱卒报私仇?”
“别乱动。”白冤抵住其颧骨,不偏不倚将银针刺进耳边穴位:“狱卒自知弄死了人,可能已经找地方躲起来了,官府上下也在到处找他。”
“本以为替女儿报了仇,结果冤杀错了人。”否则这里头就不该有白冤什么事,她只会被冤死之人所召。
“没错。”
“死者身份清楚吗?”
倒是了解一二。
牢中死者名曰王三虎,本地人士,家住封口村一处原畔下的窑洞里,又在原上一口小煤窑帮工。其父早些年被永远埋在了矿洞下,家里唯一能卖力气挣钱的男人折了,几个月没粮下锅,娘俩忍饥挨饿的过了一段苦日子,其母便跟一个赶脚的男人跑了,独剩下目不识丁的王三虎。
为了混口温饱,才刚过十二岁的王三虎不得不走上父亲的老路,跟着同村叔伯下到数十丈深的炭井讨生活。后来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小煤窑经过数十载开采,终于这天被人们挖塌了。
当夜守在矿井下的三五个矿徒送了命,唯独王三虎命大活了出来,但是肋条被石头砸断了三根,扎伤了肺腑,找丁郎中治好后就卖不了力气活儿了,只能从小煤窑里滚回家,时不时帮乡亲们放放牛羊,三天两头得个馍,好赖能活着。
王三虎可能觉得自己童年过得太过凄风苦雨,所以到死都对这段经历耿耿于怀,也不分个主次和轻重,一股脑给白冤“倾诉”了个悲惨童年。
所以她才会来到这里。
白冤缓缓说完,没等周雅人发表意见,最后一根银针直接扎在了他的睡穴上。
一口气吃不成胖子,遇到事也急不来,周雅人却恨不得没日没夜不闭眼,非要熬到精疲力尽,就算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这些事一件又一件接踵而至。
白冤抬眸瞧着他偏头昏睡,兀自静坐片刻,打算过半刻收针,目光下意识觑见周雅人燎伤的手背,想起黄小云坟前那颗枯萎烧焦的古树,心想:这算哪门子的因果?
第69章 曹大力 “这些都是严刑逼供的手段。”……
约莫睡够半个时辰, 周雅人便被一阵惨叫惊醒,接着就是一阵砸锅甩铁的噼里啪啦。
他应激般猛地起身下榻,忍着突然袭来的眩晕感,丝毫没有表露出半分不适, 寻到声源处看见了白冤。
除此之外, 这屋子里还多了个人。
周雅人:“怎么回事?”
白冤:“这人从灶膛里钻出来的。”
原来烧饭的灶膛肚内别有洞天, 这人鬼鬼祟祟顶开一口大铁锅, 刚冒头就被白冤薅菜萝卜一样抓着头发给薅了出来,当即疼得惨叫连连:“啊啊, 谁, 饶命,饶命啊, 你、你们什么人?”
那人蹭了满脸黢黑的锅灰,压根儿辨不清样貌, 体格倒是精壮有力,只是个子有些矮,且浑身带伤, 衣服上侵了大团大团的血污, 这副样子着实可疑。
白冤将其按在灶台上:“你又是何人?”
那人拧着脖子反抗,力气不小,却也没撼动一个女子的力量, 反而觉得自己胳膊都要被对方拧折了:“你们擅闯民宅, 是想行偷盗不成?”
白冤扫了眼他手腕上的可疑勒痕, 应是被捆绑所致,难道此人是被谁五花大绑扔在灶膛下的地窖里,然后费尽心机割断绳索想要逃跑,结果刚冒头就被她逮个正着?
白冤心思几转:“说谁擅闯民宅?怎么, 这是你家?”
那人挣脱不得,伤口还在挣扎间裂开了,实在苦不堪言:“当然,当然是我家,你是什么人,来我家里干什么,还不把我放开。”
白冤力道丝毫不减:“既然是你家,放着大屋不住,偷偷摸摸躲在地窖干什么?见不得人?我看你才是来行窃的贼吧?”
“你休要倒打一耙,这里就是我家,你管我住屋子还是住地窖,你放开我,你再不放开,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喊人了?!”
“好啊,你喊,正好让乡亲们来认认脸,给你做个证。”
那人作势要喊,本以为这擅闯民宅的二人会心虚阻拦,结果并非如他料,对方是真的毫不在意,在等他把村民招呼过来。
这可如何是好?
他不能嚷嚷。
白冤等了片刻:“怎么不喊了?”
不喊就是怕声张,这人倘若不是贼盗,就必然在忌惮什么。
“这里就是我家,凭什么还要让别人作证,你们到底什么人,闯进我家干什么?”男人气愤,“入室抢劫吗?”
白冤不是埋汰他:“那你跟我说说,这家徒四壁的土窑洞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让我抢?倒是你这一身伤,怎么弄的?”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极快的遮掩道:“关你什么事,你放开我!”
“落谁手里了,没少活受罪吧?”
此话一出,男人条件反射的打了个战栗,手臂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显然是在害怕,白冤戳到了他的痛点。
周雅人往前几步,站在了男人面前:“你不妨与我们说说。”无论是语言还是语气,他跟人说话都比白冤客气。
“你放……”男人一抬头,见了对方便愣了,“公、公子,怎么是你?!”
白冤蹙眉:“你认得他?”
男人连连点头:“认得!认得!”
白冤又问周雅人:“你认得么?”
周雅人侧耳,仔细辨别声音,隐约觉得这声音是有些耳熟,可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他初入此地,应该不会有相识的人才对:“您是?”
既然印象不深,就不会是多么相熟之人,也可能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男人连忙套近乎:“公子可能贵人多忘事,对我没什么印象了,但我鲜少见过像你这般相貌堂堂的人,自然记忆深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北屈的途中,曾经在一间破庙里同宿过一晚,当时我还让那小姑娘给你送过一碗热汤。”
周雅人在破庙里领受过几名脚夫的好意,自然不会忘记:“我想起来了,原来竟是这位大哥。”
“就是我啊,就是我。当时夜里天冷,正当化雪的时候,我熬了一锅粥让大伙儿都暖暖身子。”
“确实如此,承蒙照拂,没想到我们还能这般有缘。”
“对啊,真的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你当时好像说从长安来访友,竟是来咱们封口村访友么?”
“我只是途经此地来此借宿,本以为主人不在,未经同意便贸然住下,不承想原来家中有人……这是您家么?”
“是啊,这真是我家啊,我没骗你们。”
周雅人略微顿了一下:“白冤,放开他吧。”
白冤依言卸了力,可她刚一松手,脚夫便软骨头似的委顿下去,灶台边淌了一摊血。
他其实早就是强弩之末,奈何刚冒头就遭了挟持,脚夫拼力顽抗未果,精力便随着伤情流失,直接两眼一花。即便如此,他也挣扎着往灶台上爬,想要爬进地窖去。
周雅人立刻上前搀扶,嗅着脚夫身上那股血腥气:“您伤得不轻,得先进屋处理伤口。”
脚夫却死死扒着灶台不放:“不,不行,我不能出去,不能出去,我得回地窖去,你,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别说见过我。”
周雅人搀住他:“为何?”
脚夫抵抗道:“不要说,一定不要说,我屋里备了些伤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过来,我不能去,我不能被别人看见,一定不能被别人看见。”
“不能被谁看见?”
“谁都不能看见,看见我就没命了。”
“谁要你的命?”白冤提醒道,“灶台上这么多血迹,我们不说,难道别人就找不到吗?”
脚夫顿时慌了神,拿脏污的衣袖使劲抹擦灶台上的血迹,但却越擦越脏,越擦越急,嘴里不断念叨着:“不行,不行,不能被找到。”
他扑到大缸前找水,里头一滴不剩。
此刻屋外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踹到了什么东西。
脚夫闻声猛地一惊,转头就往灶膛里扎,结果晕头转向磕到灶台上,周雅人甚至没来得及阻拦,脚夫已经把自己磕晕了过去。
同一时间,被动静扰醒的小丁瓜踏进厨房,震惊地看着瘫倒在地的脚夫,第一反应居然是:“你们——杀人了?”
“没死。”白冤都懒得否认,淡定道,“把他抬进去,我要验验伤。”
那口吻就好像衙门里的仵作说:把他抬进去,我要验验尸。
小丁瓜快哭了:“你们真的杀人了?”
“别废话,过来抬。”
得亏这人还喘气儿,不是杀人,但小丁瓜觉得,验伤的过程跟验尸也差不离了,因为白冤一边查验伤口一边还总结伤口成因,比如说:此人之前遭到过捆绑,四肢被勒出深浅不一的瘀青,应该是麻绳之类的东西。
这开始就很有此人生前遭到过捆绑那个味儿。
又比如说:肩胛骨被铁钩之类的器物钩刺过,骨肉磨损严重,应该是被铁钩钩着骨肉拖拽,他又痛苦挣扎所致。
小丁瓜一边给脚夫清理创口上药,一边听她绘声绘色的验伤分析,只觉得肩胛骨也在隐隐作痛。
再比如说:此人身上有鞭伤,同样也用辣椒水腌过,和那名在牢里的冤死者遭受的酷刑一模一样,伤口皮肉红肿翻卷。
验伤验到这里,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了一起,周雅人道:“这些都是严刑逼供的手段。”
白冤笑纳了这位自投罗网的脚夫:“刚要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他出现得倒是很凑巧,省得我再到处打听。”
小丁瓜不明白他们俩在打什么哑谜,也没多嘴多舌,专心致志地给伤者清创上药。
周雅人则站起身,摸索着将大门窗户全部关严实,室内顿时黯淡下来:“你觉得,那个对他用刑的狱卒会找过来吗?”
白冤理所当然道:“你看他怕成这样,只敢苟在地窖里,就是认定了那狱卒不会放过他。”
“有道理。”周雅人说,“就看是他先醒,还是那狱卒先到。”
小丁瓜隐约听出了一点蹊跷:“这人是惹上什么官司了吗?”
“人命官司。”白冤闲散地坐在椅凳上,转头对周雅人道,“你既然跟他认识,那便等他醒来之后,你且问问。”
“只有过一面之缘,算不得相识,不过问问倒也无妨。”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白冤立刻使唤小丁瓜,“掐他的人中。”
小丁瓜完全没反应过来:“干、干什么?”
“把他弄醒了,我们有话要问。”
周雅人:“……”
咱能不这么果决么,其实也没这么急。
小丁瓜犹豫道:“可他伤得很重。”
“都是皮肉伤,看起来唬人而已,死不了。”
小丁瓜秉持着爷爷传承的医德:“死不了也不能瞎折腾啊,他之前流了不少血……”
“血不是已经止住了吗,我们就问几句话,折腾不死他。”
小丁瓜:“……”他转过脸,无声地询问一旁的周雅人:她一直是这种作风吗?这种不顾人死活的作风!
可惜瞎子接收不到他发出的无声疑问,就遭到了白冤的无情催促:“还愣着干什么?”
于是小丁瓜一把掐醒了昏迷的脚夫。
待脚夫悠悠醒转并处于一种找不着北的状态时,周雅人温润亲和地开了口:“醒了么?感觉如何?”
脚夫感觉当然很不好,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疼不说,脑子也又胀又懵。
“方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周雅人有礼有度的赔罪,“敢问大哥贵姓?”
脚夫面露痛色,被牵着鼻子答:“我姓曹,曹大力,你……”
“你刚才晕倒了,我们帮你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鞭伤被辣椒水浸蚀,已经感染发炎了,你还有些低烧,需要好好休养,这狱卒用刑实在残酷……”
听到最后一句,躺在毛毡上的曹大力惊坐而起,脸都骇青了,丝毫没疑心对方如何知晓,直接就要蹦下炕:“他找来了吗?啊?不行,我要躲起来,我得赶紧躲起来,被他抓住我就死定了。”
小丁瓜连忙去制止对方:“别激动啊,当心伤,我好不容易才给你包扎好。”
曹大力根本顾不了身上这点伤,一心只想躲起来保命,这个家当然不安全,狱卒一来就能抓住他,唯一让他觉得隐蔽的地方就是灶膛下的地窖。
“没找来,”白冤开了口,“不知道那狱卒是要为女报仇,还是下手的时候没掂量好轻重,昨晚把王三虎给弄死了,衙门里的人正到处找他,所以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来找你吧。”
“什么?”曹大力震惊不已,整个人定在当场:“王、三虎,死、死了?”
“对。”白冤说,“你命大,从他手里逃了出来。”
瞧曹大力怕成这样,又躲又藏的,绝不可能是狱卒放了他,十有八九是逃跑。
曹大力反应不过来似的,怔怔盯着白冤:“我……”他张了张口,却半晌没有续上话。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白冤套话,“是你杀了那狱卒的女儿?”
曹大力猛地回过头,反应激烈地摇头否认:“不是我!”
“如若不是你,那狱卒何故要抓你用刑?”
“真的不是我,不是我,他就是为了严刑逼供,他想逼我认罪,去给他女儿填命。”
“你对他女儿做了什么,他才要你去给他女儿填命?”
曹大力很是左右为难地纠结了一会儿,才决定开口交代:“因为那姑娘,是跟着我来到封口村的。”
第70章 青纱帐 “碍着人亲爹了吧。”……
赶脚的四方奔走, 会将当地的煤炭、酸枣、柿子等物产驮到其他地方倒卖,换粮换盐或换钱,再将别地儿的物产运回本地,如此辗转。
路途迢迢, 背井离乡, 赶脚的有些走得远, 有些走得近。曹大力自小在外闯荡, 为了生计奔波于关内关外,足迹遍布天南地北。他从不挑拣, 什么都干, 也会接一些商户或者官府的运送活计。驴驮货物人挑担,他自己也顶半头驴, 从日头东升走到日头西沉,挥汗如雨踏破铁鞋, 艰辛苦难自不必言,因此曹大力也不多做渲染和铺垫,讲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大约三年前, 我赶脚去了趟塞上, 又带回些皮毛卖给瓦塘一间布庄,掌柜人比较和气,价格也给得公道。我是因为期间去他们店里买过两双草鞋, 掌柜听说我要去塞上, 便让我收一些塞上的皮货回来, 那趟算是没少赚,所以我当天还给自己添了壶好酒,买了些馒头炊饼赶路。”
曹大力以赶脚为生,肩上常年压着重担, 被沉甸甸的生计压弯了脊背,因此身躯佝偻着:“那时正是夏秋之际,天气炎热,日头也毒,我记得已经快到傍晚了,蚊虫很多。我独自路过一片蜀秫地,那地头肥沃,蜀秫长势格外茂盛,比成年人还要高个头,层层叠叠的尤为密实,我们管这叫作青纱帐。”
小丁瓜刚才给他擦洗过脸,但是与没擦也并无两样,曹大力经历风吹日晒,脸黑得跟锅底差不离,他说:“也就是在这片青纱帐中,我听见一些动静,窸窸窣窣的。我因为多喝了两口酒,刚开始以为是野鸡野兔之类的飞禽走兽,没怎么在意。但是往前走几步,又发现不太对劲,那声音哼哧哼哧的,比我那头驴还喘得厉害。于是我拎了把榔头,壮起胆子进了青纱帐,其实我也很害怕,谁知道里头有什么未知的危险。但是酒壮怂人胆,我循着声音慢慢靠近,结果就看到——看到一个乡野汉子撅着屁股趴在一个姑娘身上,做那档子事。”
小丁瓜少年不知风流,震惊得张大了嘴巴。
白冤立刻吩咐小丁瓜:“你拎着榔头去外头守着。”
小丁瓜不肯:“为什么,我不去,我就在屋里,我也想听。”
白冤不容他抗议:“如是发现可疑的人靠近,就用榔头敲三下,出去守着。”
小丁瓜虽不情愿,还是服从了安排,这女人会下绊子,他有点怵她。
待掩上门之后,白冤才让曹大力继续往下说。
曹大力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我本来不想多事,但光天化日,那姑娘是被绳子绑着双手,嘴巴也被那乡野汉子死死捂着,很明显是被强迫的。我内心非常愤怒,何况那汉子根本没个分寸,胡搞的时候捂住了姑娘的口鼻。那姑娘喘不过气来就开始挣扎,她越挣扎,那汉子就越是用劲儿,我觉得他肯定是想杀人了,糟蹋了黄花大姑娘怕人知晓,就准备杀人灭口。眼看姑娘已经翻白眼了,再这么捂着口鼻肯定出人命。于是我拎着榔头就冲了出去,照着那人的后脑勺狠狠敲下去,直接把他敲晕了过去。然后趁他醒来之前,我把那姑娘带出了青纱帐。”
那一排排墙头高的青纱帐,确实是个窝藏罪恶且滋生罪恶的地方。
白冤道:“也就是说,你当时救了她。”
“对。”曹大力正义道,“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被糟蹋了还被闷死在地里头吧?!一路上她都在哭,一个姑娘家遭遇这等事情,以后肯定没脸活了,我也怕她想不开去寻短见,就安慰了一路。我本来是想给她送家去,但我无论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她家住何地,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是个傻的。”
周雅人蹙眉:“傻的?”
“傻的!”曹大力道,“话还说不清楚,是个大舌头,问她什么都答不上来,就哭哭啼啼的喊疼,问她哪里疼,她撩起裙子双腿一张,就指着下头喊疼,我、我一大老爷们儿,这、这像话吗,谁家脑子正常的小姑娘能干出这等举动,况且她也已经二八年华了,连这都不懂,可不就是痴痴呆呆么。她哭也不是因为被人糟蹋失了贞节,她都不懂这个是在干什么,她知道啥啊,纯粹就是因为被欺负疼了,疼哭的。”
白冤拧起眉。
曹大力眼尖,立即道:“我就是个赶脚的,大老粗,没念过书,大字不识的一个,说话的确糙了点儿,几位听了别嫌脏,但我说的都是事发经过。我问不出她家住何地,又不能随随便便撇下不管,她痴傻成这样,万一再遇到歹人可如何是好?但是我一赶脚的,走南闯北,过的是天当被地当床的苦日子,每天风吹日晒的,总不可能还带个痴女赶路。
“于是我便在瓦塘打听了一路,结果当地人谁也不认得她,不知道她是被那个乡野汉子从哪里拐带出来的,也许就不是瓦塘本地人。我本想把她送去官府,但是那衙门里的衙役跟个地痞流氓一样,手脚不干净,我才刚离开,她就哭叫着追上来,话说不清楚,咿咿呀呀的可能不会表达,估计那几个衙役欺负她是个痴傻儿,她就拽着我的挑子死活不撒手。
“我也是没办法,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我又不能真的撵她,也实在狠不下那个心肠。人是我救下来的,我总不能救完她,又把她随地一扔,这跟不救也没多大区别是不是,以她这个痴傻的程度,路边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欺负了去。她但凡脑子正常点,我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曹大力说着说着,透出一脸的焦头烂额,他好像真的为此感到异常为难:“她找不到家和亲人,因为我那几天给她吃喝,她就一路跟着我,可能觉得跟着我就不会饿肚子,有食吃。”曹大力叹了口气,“傻子能分得清什么,她连好歹都分不清楚,给个馒头就傻乐,我估计她就是这么被那汉子骗到瓦塘那片青纱帐去的。具体咱也不知道,我当初问过她好几遍,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白冤插嘴问:“她听不懂人话吗?”
“傻子嘛,”曹大力点了点脑门,“这儿有问题,沟通起来有障碍,她听得懂一些很简单的话,比如你问她吃不吃米饭,她就能听懂然后跟你点头,再复杂的,她也转不过弯。”
白冤:“她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我当时问了,她就说花,具体什么花,姓什么,她都说不明白,我就直接叫她小花了,她也能应答我。”
白冤心下思量,这姑娘傻到这种程度么,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生在这世道,可不就要遭欺负。
周雅人开口:“然后她从瓦塘一直跟着你,跟到了封口村?”
“对,因为是我把她带到村里来的,她那亲爹找过来,可不就要把账算在我头上,可我当时救了她女儿啊,他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恩将仇报!”
白冤:“你带来的,然后他女儿却在这死了,可不就要算在你头上,你若不带过来,他女儿肯定不会死在这儿。”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没人这么断案的呀,人是我带来的没错,可又不是我亲手杀的,凭什么算在我头上。”
“那是谁杀的?”
“我、我怎么知道!”
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若曹大力真的只是好心救下小花,那当爹的不至于如此对待曹大力,中间肯定还有其他缘由,周雅人问:“那后来呢?小花来到封口村以后,是怎么过的?跟谁过的?”
曹大力愣了一下,目光也随之闪烁:“肯定跟、跟我过的啊,我带她回来,还能塞给别人养吗,谁愿意养个傻子啊。”
“孤男寡女怎么过?”白冤毫无顾忌,直言不讳,“她虽然脑子不好,说到底也是个长开了的姑娘家,跟你怎么过?”
“就这么过呗,我光棍儿一条,又没娶媳妇儿,她也没有任何依靠,我不嫌她痴傻,她也甭嫌我岁数大,起码我能养活她。”
“可是怎么没养活呢?”
曹大力嘴角抽了抽,这女人究竟干嘛来的?他说的养活是她说的那个意思吗?
白冤丝毫不怕冒犯人:“再说,你岁数比人大不少吧?大四十?三年前那姑娘二八,而你这岁数估计能当人家爹,五十肯定是有的吧?”
曹大力:“……”你礼貌吗?!
曹大力:“是,我四十有五了,比小花大了整三十,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看着是显老,那又能怎么样呢?碍着谁了?”
白冤猜测:“碍着人亲爹了吧。”
曹大力气道:“她亲爹也不想想,一个痴傻儿,难道还能嫁个年龄相仿的好人家?”
“或许在那狱卒看来,就是你这一直娶不上媳妇儿的光棍汉,从瓦塘拐跑了他的傻女儿。”不然那狱卒怎会毫不容情地对他大刑伺候。
这一句几乎戳到了曹大力的肺管子,他气性瞬间暴涨:“胡说八道,血口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