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铁面人杀死小铁柱,老张夫妇为给孩子配骨衬去找阴媒人,夜里途经乱葬岗时,突然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铁柱他娘的脚踝……
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张夫妇以为撞了鬼,其实是还没咽气的方大姐。
于是夫妇二人在恐惧的支配下,不仅剁了对方一只手,还把方大姐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
白冤回忆,周雅人今早跟她说过什么来着,他在乱葬岗发现了断手主人的骨架和人皮,一想便知是那痋师的手笔。
第76章 没人性 若是被她缠咬上,不死也得脱层……
“她该死。”崖洞口传来梁有义重伤虚弱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转,半截身子倚靠着崖壁,好似没有余力爬起来,碎碎念一样重复着, “她该死。”
确实该死。
贼心烂肺的方大姐害人害己, 死也死得一波三折, 也算恶有恶报, 此等下场稍稍平息了白冤的余怒。
孙小娘等人一听梁有义的声音,立刻吓得噤若寒蝉, 僵成四根木桩。
梁有义缓声道:“姑娘,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这是我和封口村村民之间的恩怨, 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
感觉到对方靠近,梁有义没有抬头。
白冤俯视他, 梁有义不过四十出头,像个潦草且饱经风霜的莽汉,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 内里却坚毅无比。
白冤郑重道:“小花并非死于王三虎之手。”
“那你告诉我, 不是他还能是谁?”梁有义没等到一个确切的回答,“王三虎该死,他害的也不止桃花一个。”
白冤疑惑:“还有谁?”
梁有义在地牢逼问之时, 王三虎挨不住大刑, 连偷过谁家鸡, 掰过谁家玉米地,全都一五一十交代了出来,以及:“他到邻村一户人家偷鸡摸狗的时候,见人小姑娘独自在家里睡觉, 便起了歹心把人敲昏糟蹋了。女子最看重贞洁,那姓黄的丫头怕得不敢声张,直到发现自己肚子大起来,投河自尽了。”
“邻村可是原村?姓黄的丫头叫什么?”白冤敏锐极了,隐约记得老张说过黄大山家的闺女两年前在河里淹死了。
梁有义细想了一下:“好像叫黄什么云。”
“黄小云。”
“对,是叫黄小云。”梁有义道,“你跟王三虎又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这么来替他说话,他王三虎根本就死有余辜。”
十几岁的小姑娘认为清誉大过命,还未婚嫁的女子如果失了贞节会被视为一种耻辱,不止她,全家都会因她而抬不起头来。到那时,她会被所有人嫌弃指点,人言可畏,父母也会因她感到蒙羞,或者可能直接打死她。黄小云越想越害怕,于是趁大家还没发现她失贞之前投河自尽,永远死守住这个秘密。
而黄家和原村所有人便都以为,黄小云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不慎失足落水淹死的,谁都没有怀疑追究过。真相就这么被黄小云一死了之、闭口不谈地带入了坟墓,时至今日才由梁有义牵拉出来。
“我并非替王三虎说话,而是想找出真正害死梁桃花的凶徒。”
梁有义抬头看着白冤。
白冤居高临下:“王三虎杀了便杀了,他死不足惜,但凶手另有其人,你就不想找出来吗?”
梁有义愣愣盯着她半晌,随即吃力地撑着崖壁站起来,因为肚腹绞痛,他佝偻着身子,站不太直:“姑娘,你、你不是来救他们的吗?”
“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救不救只是顺带手的事。”白冤无非是被冤死之人召过来,“丁郎中我要带走,至于其余三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原本以为快要得救了的三人听完目瞪口呆,什么叫其余三人你打算怎么处理?这是不管他们死活啊!
这还得了,三人争先恐后地开始求救。
白冤丝毫不理睬,三人便向重获自由的丁郎中乞求,指望同样遭遇过绑架的丁郎中能救他们于水火。
丁郎中茫然无措的左看看右望望,很想替三人松绑又不敢擅做主张,毕竟那绑架他们的凶徒还在崖洞口杵着。而这位来救他的姑娘立场不明,似乎更倾向梁有义,于是丁郎中左右为难之下,审时度势,认为目前自身难保,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梁有义虽然凶神恶煞,手段残酷,却也情有可原,谁让封口村这些人不干人事,那样祸害人家闺女,是可忍孰不可忍。
白冤心里清楚,梁有义若要杀这三人早就弄死弃尸乱葬岗了,梁有义连曹大力都没狠下杀手,就是因为不愿伤及无辜。
这样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心底始终有根清晰的底线,孙小娘、马尖嘴、何老四未曾对小花有过实质性的伤害,所以梁有义应当不会伤他们性命。
梁有义缄默半晌:“他们三个不能放。”
孙小娘闻言直接哭了:“该说的我们都说了,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求求你放过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真的从来没有欺负过小花。”
白冤不理会身后的喧闹,扬了扬眉,问梁有义:“为何?”
不肯杀也不肯放,是打算绑到何时?还是怕放了他们会坏事?
梁有义一只手按在肚腹上,几番斟酌后才肯开口:“七日前,有人半夜潜进县衙,剖开了桃花的肚子,把她的腹腔掏空了。”
那肚腹原本是隆起来的,她生前怀着身孕,死的时候孩子可能还在肚子里。
白冤蓦地一愣:“什么?!”
“我怀疑曹大力,怀疑封口村的每一个人。桃花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有人来剖开她的肚子,让她死后都不得安宁。”肚子里怀着个还未降生的孩子,梁有义万分不能理解,“难道就为了抢个死胎么?”
不是死胎,白冤脑中思绪快如疾电,骤然闪过北屈河冢中,从秽土尸骨中取出的几包胎衣,那几颗痋引蛇引现在还揣在她的身上。
白冤神色一沉:“梁桃花的尸体可还在?”
梁有义:“在县衙。”
看来她得亲自走一趟:“她大约什么时候死的?”
梁有义:“仵作说,约莫两年前。”
白冤:“死了两年,而你们半月前发现她的尸体,竟然没有烂成白骨?”
梁有义嘴唇紧抿成一线,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尽量维持着沉着和冷静:“可能乱葬岗地质土壤特殊,再加上埋的位置不同,很多过世多年的尸体会被重新挖出来,举办冥婚进行二次下葬,这是此地的风俗,挖出来有的是干尸,有的是湿尸,有的是白骨。桃花则是湿尸,尸身并未严重腐烂。”
没错,乱葬岗也有秽土,秽土能滋养孕育痋引的孕尸。
白冤心念急转,难不成梁桃花的死跟痋师有关?
兜兜转转,真是哪儿哪儿都有她搞事。
搞事的陈莺趴在一口瓮棺上,面前摆着大大小小无数个形态各异的瓶罐,全都盖得严严实实。
这间窑院是她当年置办的,枯井打成了地窖,埋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陈莺基本不住窑洞,常常待在枯井下的地窖中,有事没事瞎捣鼓。
她掀开瓮棺,扒开秽土,脸色阴沉地盯着土壤中那块裹着红白黏液的肉团:“一帮子搅屎棍子,尽坏我大事!”
铁面人把食盒里的饭菜摆上桌。
陈莺越想越生气,拍桌道:“如果不是那帮人把尸体挖出来,这一胎肯定能成!你看这胎衣,皱巴巴的,已经开始瘪下去了。”
铁面人摆好筷子,跟她打手语。
陈莺说:“衙门的人半月前就给挖出来了,咱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孕尸离了秽土七八天,就跟活鱼离水上岸七八天一样,还有什么屁用!本来孕胎就得吸干母体才可能孕出一胎痋引,我好不容易让她们产出虫卵,谁知到这一步功亏一篑!我真是……”
陈莺近乎暴躁,恨不得端起瓮棺给砸了,想砸又下不去狠手,毕竟自己含辛茹苦培育了两年之久。她不死心地将其埋在秽土中,也是妄想拯救一下,奈何胎衣一天比一天皱巴干瘪,想必是没什么拯救的希望了。
“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要养出一胎痋引实在太难了,跟秀才寒窗苦读几十年考不上功名一样,白费功夫。陈莺觉得自己还不如当个蛊婆容易得多,抓一把毒虫放进罐子里就能坐享其成。哪像她,尽干些杀人害命的勾当,孽作了不少,却捞不着成果,想想能呕两碗血,早知道不走这条歧途了。
陈莺整个人郁结了好些天,心里还是过不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成功从河冢里捞出来几包孕育而成的痋引,不然她可能会去杀了那帮坏事的泄愤。
铁面人跟她打手语。
陈莺摆摆手:“没胃口,端给那俩人吃吧。”
说到那俩人,陈莺抬起头,很是心血来潮地站起身:“我去吧。”
陈莺拎着饭菜走进一间逼仄窄室,壁龛里亮着盏昏暗的油灯,火光只余豆大。秦三尽职尽责的照料着不能自理的陆秉,正给陆秉喂水,见陈莺进来,秦三吓得手一哆嗦,不小心把水洒到陆秉衣襟上,只得手忙脚乱的擦拭。
陈莺蹙眉,很瞧不上秦三:“笨手笨脚。”
她一靠近,秦三便如老鼠见了猫,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
陈莺将食盒搁在地上,审视胡子拉碴的陆秉,怎么跟个流浪汉似的,又瘫又颓,实在不招人喜欢。
陆秉跟战战兢兢的秦三不一样,陆秉直接无视了她。
陈莺道:“我给你送饭来了。”
阶下囚只能席地坐卧,身下连个铺地的稻草都没有,陆秉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陈莺蹲下身,打开食盒盖子:“都是好吃的,有鱼有肉,我刚才想了一下,你身上有伤,以后得让阿聪给你吃些好的。”
陈莺知道他会是这个不理不睬的反应,此刻也不恼:“你那个朋友,周雅人,去了封口村。”
果不其然,陆秉立刻有了反应,这人实在太好拿捏了,之前要死要活闹绝食,她就让秦三陪着他不吃不喝,结果怎么着,没两天便就范了。
陆秉肯吃东西的时候,陈莺鄙夷地哼了一声:“也就这点出息。”
心肠软的人是最易对付的,陈莺拿捏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她知道陆秉不怕死,但他怕身边的人因他而死,陈莺心里不屑:光豁出去自己的性命有屁用,别人性命也要豁得出去啊,就这样还想跟我作对。
陆秉骂她没人性,陈莺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最后气笑了,她跟阿聪说:“痋师如果有人性,那不完犊子了么,还养什么痋引。”
阿聪表示非常认同。
于是陈莺得到了安慰,心道外行懂个屁,滇南三大邪术就属痋术鲜为人知,几乎绝迹断代,就是因为入此道者需得丧尽天良,而她就是那个天选的坏种,陈莺对自己的定位极其清晰精准,认为自己非常符合走这种灭绝人性的路线,很有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毕竟痋引第一步便是要在孕妇腹中产出虫卵,而后埋入秽土中培育,这期间稍有差池就会功亏一篑,相当费时费命——费别人的命。
同样是玩虫子的,她跟那些养蛊的蛊婆可不一样,陈莺觉得,蛊婆跟斗蛐蛐儿没什么区别,根本不配跟痋术相提并论。
因为实在太难养出一胎痋引,先辈们会去寻找绝对隐蔽之地,比如河冢,一般人根本到不了,才会为后世留下弥足珍贵的遗产。
昏暗的油灯下,陈莺盯着陆秉急切的目光,笑了:“你不是不理我么。”
陆秉嘶哑道:“你要干什么?!”又想拿周雅人威胁他么?
“不干什么呀,给你送饭。”陈莺道,“你每天这么要死不活的,我看了甚是无趣,陆捕头,你想不想重新站起来呢?”
他筋脉尽断沦为废人,这罪魁祸首跑来猫哭耗子,能憋什么好屁?
陆秉根本不接话。
陈莺也不介意,她笑吟吟道:“陆小爷,你说句软话,我就帮你治好你的这双手脚。”
“做梦。”且不说筋脉尽断根本治不好,即便能治,他也不可能对陈莺服软。
陆秉做好了饭菜扣在头上的准备,但是陈莺这次并没有跟他翻脸撒气,相反的,她端详了陆秉好半晌,突然欺身靠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陆捕头,我觉得你肯定是个可造之才。”
可什么才?他怕不是耳朵出了毛病。
挨得太近,陈莺的鼻尖几乎贴到他脸上,陆秉不知道她又发什么莫名其妙的癫,偏开头拉远距离。
陈莺毫不在意地站起身,吩咐一旁大气不敢喘的秦三给他喂饭,自己则转身迈出了逼仄的窄室。
秦三浑身冰凉,直到陈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她才慢吞吞蹲到陆秉身边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和饭碗。
一筷子菜夹到嘴边,陆秉却已倒尽胃口:“你吃吧。”
秦三遂又默默放下了,她垂着头,良久才闷声开口:“我大哥,就是被她杀死的。”
秦三后来才知道,自己原先恨错了人。
陆秉看不见秦三此刻的表情,只能盯着她的发顶。
现在这种境地,谈不上谁比谁好过,他甚至比秦三还要凄惨,实在说不出一句宽慰开解的话来。
陆秉搜肠刮肚,还是打算提醒秦三:“你伤不了她,别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就像他一样,拼了命都奈何不了对方,还被搞成这副德行,日日在仇人的鼻息下苟延残喘,简直生不如死。
“要是有机会的话,”陆秉说,“你就跑。”
秦三抬起头,红着眼眶看他:“我要是跑了,你呢?”
“我跑不了了。”陆秉垂下眼睫,就看陈莺什么时候给他个痛快。
这话听得秦三倍感恐惧,她不敢深思:“你的那个朋友,他是不是来救……”
陆秉没让她把话说完:“希望他永远不要被陈莺这条毒蛇咬上。”
秦三立刻能明白,陆捕头死也不希望那个人来。
这条毒蛇凶恶狡诈、阴险狠毒,若是被她缠咬上,不死也得脱层皮。
第77章 好寂寥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
周雅人和小丁瓜没能走出封口村, 就被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村民拦住了去路。
村民纷纷踏出自家窑舍,不约而同朝他们走来,夜间无人掌灯,只靠天上一轮弦月照明。
小丁瓜面如纸白, 盯着面无表情围上来的村民, 油然而生一种惊悚之感:“你、你们, 干、干什么?”
回应他的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周雅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意识挡在小丁瓜身前,径直绕过拦路的村民。然而他可以毫无阻碍地绕过去, 村民却将身后的小丁瓜团团堵住。
小丁瓜根本挤不过去, 迎面撞上一堵堵人墙,悚然出声:“公子……”
“诸位乡亲……”周雅人立刻退回到小丁瓜身边, 后者紧紧一把抓住他,浑身止不住哆嗦起来。
起因是入夜之后, 小丁瓜耳边再次响起了婉转凄切的歌声,是同昨夜一模一样的曲调和唱词,哪怕捂着耳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心惊胆战的小丁瓜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不料却被纷纷出动的村民围堵其中。
离近了他才看清, 这些村民竟全然闭着眼睛在走路,不知是梦游还是怎的,个个都跟游魂一样, 好似全无自主意识。
未容周雅人把话说完, 小丁瓜惨叫一声, 双腿骤然离地,被左右两边几条胳膊悬空架起。
“救命啊啊啊啊……”
幸亏他紧紧抓着周雅人一条胳膊,后者猛地一把拽住他,将其往回捞。日夜劳作的村民力大无穷, 铁钳般箍住小丁瓜,劲头丝毫不松。两厢争抢间,差点卸下小丁瓜胳膊,他又痛又怕地叫喊起来。
村民不管不顾,周雅人却怕伤着小丁瓜,遂出手敲击村民手肘。按理说都会因为痛麻松劲放手,但那架着小丁瓜的村民挨了一记,好似无知无觉。
这些村民到底怎么了?
周雅人蹙紧眉头,一掌切其颈侧,那村民只是不受力般踉跄退后几步,却并未昏倒。周雅人趁机将小丁瓜捞回身边,然而七八只手再次拖住了小丁瓜,争抢间且听“撕拉”一阵裂帛声,小丁瓜的衣服被他们七手八脚扯坏了,一个红布包从他的怀中掉出来。
周雅人下意识伸手接住。
扒拉小丁瓜的村民陡然静止须臾,竟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他。
小丁瓜面无人色,已经吓得满脸是泪,整个人像中了定身术般一动不敢动,生怕动弹一下就会被村民七手八脚地架起来。
而周雅人在接住红布包的瞬间,听见了小丁瓜所谓的歌声。
布包里裹着几枚外圆内方的铜钱,再结合那幽幽的唱词曲调,周雅人蓦地反应过来:“这是哪儿来的?”
小丁瓜惊恐无比地瞪着双眼,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捡、捡的。”
周雅人:“哪里捡的?”
“乱葬岗附近。”
好吧,晋陕之地时兴冥婚风俗,乱葬岗诸多寄埋的“孤男寡女”待娶待嫁,这小丁瓜稀里糊涂的随手一捡,怕是“收”了谁家殇女的嫁妆。
嫁妆辗转落到周雅人手里,于是让他听见了殇女招婿,原本拉扯小丁瓜的村民转了个向,齐刷刷朝周雅人而来。
局势陡然倒转,小丁瓜大惊失色:“公子……”
周雅人略微理出点头绪,逐渐镇定下来,但令他感觉蹊跷的是,这些村民好像都被魇住了似的,难道集体中了邪?
周雅人在心中几番掂量,决定顺势而为去瞧个究竟,于是抬手搭住了一名村民的肩膀,示意小丁瓜不要乱跑,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小丁瓜吓得浑身僵硬久久无法动弹,眼睁睁目睹周雅人随着那群闭目而行的村民往前去,停在一台披红挂彩的喜轿前。
不是,突然打哪儿来的喜轿?
小丁瓜大惊大悚间居然有些恍惚发懵,感觉自身如坠梦中,还是产生了幻觉?
四下寂静,无人提示他下一步该怎么走,周雅人伫立须臾,才伸手摸索到面前的轿杠和绫罗帷幔。
周雅人心下纳闷儿,殇女招婿这么讲究?难道还要让他上花轿?这不是该给新娘子坐的么?
纳闷归纳闷,周雅人也不过于纠结,他一个被招的婿,当然是给什么坐什么。
周雅人撩开轿帘躬身而入,由四名村民闭着眼睛抬出村,行路间走得异常平稳,丝毫没有磕绊过。
周雅人感应风向便知此行是往乱葬岗,他攥着手里的红包,听耳边娇俏婉转的声音幽幽开嗓:“三更天,阴云杳,囍院红烛魂幡飘,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你看那大红花轿,摇啊摇啊摇啊摇,凤冠霞帔红唇俏,莫误了好时辰呐,月儿下新人笑。”
那声音好似附在耳边清唱,欢喜中透着股阴森与悲切,仿佛于阴阳间寻寻觅觅,终于等到了一场期盼已久的良缘。
行过沟岔上斜坡,朦胧的月色洒在起伏的坟包地,花轿上的红绸子随风飘摆,无形中好似有双手掀动轿帘,欲想窥一眼轿中的郎官。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郎官着一袭青衫,身姿卓绝,幕帘翕开又合笼,只隐约窥见郎官一道完美的下颚弧线。
“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奴家为你备花桥,摇啊摇啊摇啊摇;”
周雅人不动声色地听,唱词黏糊糊地钻入耳孔,含羞带怯的直达心底,好似人鬼情未了,真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意。
“纸钱绕着白烛飘,莫误了好时辰呐,郎君与我蜜如胶。”
轿撵忽而停驻,所有村民仿佛被施了定身术,直挺挺地僵立着。
周雅人心生疑窦:这是到了么?
他没有轻举妄动,端坐着静观其变。
四下只余风吹草动的声音,莫名其妙的,后背爬上一阵寒意。
阴寒之气缓缓流转,过了好一会儿,轿撵动了,随着阴寒之气的流转而行,这一程居然非常漫长,漫长到似乎走不到头。
“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喜轿走走停停不知多少回,鬼知道这些人准备把他抬到哪里去,总不至于一宿都在乱葬岗里瞎溜达。
“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
一声声郎君沁入心扉,好似数十只蚂蚁从心头爬过。
哐当一声轻响,像曲词里唱的那样,喜轿在三更时候落了地。
骤然蹿起的一股阴风挑开了轿帘,伴随着那声丝丝入扣的“郎君呐”,好似殇女掀开了喜轿的盖头。
然而轿帘前空无一人,正对着一处张灯结彩的喜院,不同于封口村和原村的砖土窑洞,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瓦舍,舍内烛火摇曳,红绸飘挂,喜气洋洋地引新人入内。
新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周雅人俯身下轿,这会儿功夫,抬轿杠的村民已不知所终。他未深究,踏入喜院来到屋前,推开两扇虚掩的木门,那一室烛光几乎有些夺目刺眼。
周雅人畏光似的半眯起眼,扫过墙上张贴的大红喜字,视线落在正中榻上那名身穿喜服的新娘身上,大红喜帕遮盖着她的头脸。
新娘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缓缓朝他抬起涂着嫣红蔻丹的纤纤玉手。
周雅人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迈过门槛,缓步踱到红烛幔帐下。
新娘无声等待着——
等待着——
展开的折扇蓦地扫过,在室内掀起一股劲风,直逼新娘头上那顶红盖头。
满室烛光骤然熄灭,盖头喜袍随风扬起,纱幔红浪般荡漾开来,直将周雅人裹挟其间。二指宽的红绸丝带恰恰罩上他眉眼,那殇女是何模样完全未曾看清,阴寒之气立刻扑面而来,伴随一声余音绕梁的“郎君”,周雅人被冲撞得倒退数步,足下还未来得及站稳,来势汹汹的阴寒之气倏忽停滞,殇女语带惊疑地开了口:“是你?!”
周雅人一把拽开障目的绸带,纱帐红浪却兜头而下,那声音此刻自身后响起:“真的是你?!”
周雅人头皮发麻,猛地转过身,背后空无一人:“谁?”
一道闹鬼的黑影从纱帐间闪过,快到周雅人来不及捕捉。
“真是久违了啊。”
开场便是这样的对白,难不成遇到了故人?
但他何曾在此地有什么故人:“你是谁?”
殇女跟他你追我藏,好似一阵来去无影的风,转眼便消散到无迹可寻。
听风知御风搅动,使出“捕风捉影”,细沙尘埃皆能卷入其中——那东西在上面。
周雅人猛一抬首,一条焦炭似的黑影直砸而下,风刃急扫而出,被击中的黑影瞬间被打成灰烬,无处不在的飘浮在空中。
一声低低的叹息响在耳畔,飘浮的灰烬却逐渐重聚成形,焦黑的手掌伸长过来,轻若鸿毛般抚过周雅人脸庞,亲昵无比地想要捧住自己的情郎,诉说着:“就算化成灰……”
黑影话到一半,就被这位“情郎”毫不留情地拍成了灰飞。
漆黑一团的鬼影根本面目全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然而刚才一瞬间,周雅人却仿佛从它的“黑眸”中看到了至死不渝的深情。
奈何深情转瞬便化作灰烬,飘散在风中,变得无处不在:“你不愿意么?”
周雅人第一次觉得棘手起来。
欲招他为婿的殇女质问:“你不肯吗?”
阴邪之气翻搅而起,飘飞的红浪绸布层层叠叠缠裹上周雅人,他无处回避,化风为刃,且听裂帛之音骤响,挂了满室的大红绸子分崩离析,下起一场缥缈的“红雨”。
再看周雅人的身上,已然套上了剪裁合体的大红喜袍,正是当下用那绸布量身定做。
究竟是哪家闺秀,这裁布制衣的手艺可谓精妙绝伦。
周雅人欲扒下这身皮,灰烬却在红雨中聚成条条黑影,从四面八方伏击而来,七手八脚缠缚住他。周雅人正待应对,身穿凤冠霞帔的殇女却再次从飘零的烛光红纱中扑来,欲与他拜堂成亲。
周雅人旋即挣脱束缚,与此同时,那殇女浑身一凛,一根木枝毫无预兆地洞穿了她的身体。周雅人猝不及防,被重重一推,整个人撞飞出去,砸进狭小封闭的空间。
脚踩的地面骤然崩塌下陷,他悚然心惊,踏空般失重下坠,耳畔索命似的回响着:“郎君呐,奴家我独寝幽泉——好寂寥。”
第78章 死同穴 “我找阴燧,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周雅人最后关头一脚踏空, 头晕神眩,好似天地颠覆,乾坤倒转。
他束手束脚地经历了一场天旋地转,从头到脚磕磕碰碰, 哪儿哪儿都撞得生疼。且听“轰”一声巨响砸落实地, 震颤之余, 他才终于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只是整个人东倒西歪地坐着,眩晕得厉害。
喜轿翻天覆地地从崖畔跌砸而下, 被赶来的白冤掂扶了一把, 及时拽住轿杠,拖拽着砸落在地。
继而“轰”一声巨响, 轿杠震麻了她的手掌。
白冤不动声色静候须臾,两步迈到喜轿前, 抬手撩开轿帘。
与此同时,凌厉无比的风刃自轿内杀出。
白冤闪身避让,眉心染上一抹戾气, 转头看向轿内时, 却蓦地愣住。
只见一袭大红喜服的周雅人扶着轿壁,病气不散的面上带着几分肃杀,却在认清来者的瞬间立即收敛了。
“白冤?”
大红喜服驱散了周雅人脸上的病气, 微妙地衬出几分血色来, 恰如哪家姿容无双的新郎官, 那张脸,竟是令新妇都要自惭形秽的容色。
白冤被一声跌倒的动静拉回了神,杂草丛诡异地抖动了一下。
周雅人敏锐侧耳:“谁?”
刚要扫一道风刃,被白冤开口拦住了:“轿夫。”
周雅人甚至反应了一下, 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她口中所谓的轿夫正是封口村村民。
白冤盯着他这副新郎官的装束,很是觉得碍眼地讽道:“你穿成这副德行干什么,要拜堂?!”
她把终于找回来的丁郎中送至封口村,本打算交给周雅人和小丁瓜后,亲自去一趟县衙验梁桃花的尸,谁知她才离开一时半刻,村子里就出了幺蛾子。得亏村里暗藏了个心智尚存的知情者,小丁瓜看清二人,从一堆柴垛里蹿出来,一头扎进爷爷怀中大哭一场,然后抽抽噎噎道出了夜里发生的怪事——周雅人被一顶喜轿抬走了。
上一刻白冤才从丁郎中嘴里听到一件邪乎事儿:有一群人鬼不分的影子在雾里抬着顶轿子。因此吓得他和车夫东奔西突地失散了,丁郎中误打误撞被梁有义绑进了崖洞,那车夫去哪儿了?也像周雅人一样被那顶轿子抬走了么?
按照正常逻辑,活人比死人要紧,于是白冤转而奔向乱葬岗,撞上一群闭着眼睛瞎溜达的“夜游神”。
小丁瓜不是说周雅人被这群半夜梦游的村民抬走了么,然而轿子呢?给他抬到哪去了?
荒山野岭的可不好盲目瞎找,于是白冤钦点了其中一位“夜游神”,让他再神鬼不知的重新游上一遭,将白冤领到了此地。
而方才杂草丛中的异动,便是被白冤钦点过来带路的村民,他身不由己的脱离群众逆行后,突然睁眼“醒悟”,原地狠狠打了哆嗦,满脑子都是我在哪儿?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什么时候来的这?
见鬼了的村民发现自己置身荒郊野岭,并且是一片坟圈子中,还未等他从惊惧中回过神,突然“嗖”的一声,有什么不明物体被利箭一样的凶器钉在了面前这棵树干上,待定睛一看,村民两眼一翻晕死当场。
……
周雅人平白遭了白冤讽刺,从喜轿中探身而出:“小丁瓜昨日捡了个红布包裹的铜钱,乱葬岗有殇女招婿。”
结合此地盛行的冥婚风俗,村民动不动就要来乱葬岗扒坟起骨的行径,白冤来路上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你准备代他入赘乱葬岗?”
当地村民认为,殇者阳寿未尽,未享人伦,是为阴阳不调,孤坟不利,定然会化作孤魂野鬼回来作祟。
周雅人道:“原本已经入了室……”
“入的恐怕不是阳室,而是阴宅吧。”白冤瞥其一眼,不冷不热道,“殇女招婿,不就是要与其同穴。”
人们不是总把“生同衾,死同穴”挂在嘴边,夫妻合棺而葬,情深意长都讲究个生死不离。
白冤一抬手,指了指远处。
周雅人转头“望”去,蓦地一愣,只见一名身着嫁衣的女子被一根木枝洞穿身体,牢牢钉死在树干上。
白冤皮笑肉不笑地示意他:“去看看,你的新娘。”
周雅人:“……”
白冤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径直朝着那处走去,树蔸子下还躺了个吓晕过去的村民。
自远望其实瞧不出什么名堂,待到近前倒能瞧出些许端倪,比如这么细细的一根小树杈子,怎么就能钉住一具身体,它挂得住吗?
白冤再次示意他:“把盖头掀开看看。”
周雅人:“……”
这话虽然听上去不太对劲,但正事要紧,周雅人不跟她计较,伸手扯盖头的时候听白冤阴阳怪气地说完:“看看你娶了个什么玩意儿。”
周雅人顿了好半晌,在看清盖头下的真面目时,还是难掩讶异地脱口而出:“……刍灵。”
刍灵乃茅草扎成的人马,用以殉葬。
草扎的人自然很轻,一根小树杈子吊得起。
周雅人:“殉葬的刍灵居然在乱葬岗化成殇女作祟。”
白冤道:“是被殇女的殃气所附。”
她方才赶到的时候,这茅草扎的刍灵正壁虎一样扒在喜轿前,带着喜轿往悬崖下坠,打算拉着里头的周雅人陪葬,哪怕他不愿意也没什么卵用,这本就是场强买强卖的招婿,把人整死了算完。
若不是白冤及时捞了喜轿一把,又钉散附着于刍灵的殃气,周雅人这会儿怕是已经成了谁谁谁的死鬼相公了。
“封口村就在乱葬岗十里地之外,我来时遇上了那群帮殇女接亲的村民,个个梦魇似的闭着眼睛在外游荡,也是被乱葬岗的殃气扑了。”这些村民并无自主意识,待第二天清醒过来,也不会记得自己半夜三更上坟圈子溜达过一圈,当然,树蔸子下晕过去的这位除外,白冤若有所思道,“他们既然能无知无觉地把你送到乱葬岗,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封口村失踪的那十几二十个村民,会不会也是被这殇女招了婿?”
周雅人怔住,因为白冤这个猜疑不无可能。
白冤盯着这具披红挂彩的茅草人,不由想起马车车轮之中绞缠的几根茅草草茎,还有白日里那个耳聋的老人装着一竹篮茅草绳,篮子打翻之后,老人胆战心惊地又跪又拜,难不成就是在让刍灵赎罪?
那耳聋的老太婆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说,刍灵就是出自她手?
白冤不得不把自己的猜疑告诉周雅人,又把找回丁郎中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这很难不让我怀疑,车夫和丁郎中半夜看到的那一群抬轿子的人,就是封口村村民把同村男丁抬入乱葬岗与殇女合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只好怀疑梁有义为小花报仇,抓走了村里的这些男人。”
一桩桩一件件理下来,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周雅人紧紧皱着眉头,如果真如白冤所料,这些失踪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方才也算一只脚踏进了棺材,”白冤扫视此地的坟包,不知道是哪一座胆大包天的作祟:“知不知道是哪家殇女?拜堂了么?”
“唔,说来惭愧。”主动送上门的周雅人不肯就范,于是与那位殇女打一架后不欢而散,至于是哪家闺秀,姓甚名谁,周雅人并不知晓。他大致将事发经过讲述一遍,并且凭直觉判断,“那姑娘似乎认得我,而且生前应该死于一场大火。”
白冤蓦地回头看向他,半晌未曾开口,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周雅人心口位置印着个灰扑扑的手掌印:“心口怎的有个掌印?受伤了?”
周雅人摁了摁心口位置,不算疼,只是稍稍有些窒闷,他不甚在意道:“还好,被殃气撞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他“一只脚踏入棺材”的时候,无论入室也好,入坟也罢,当他置身瓦舍时,好似挤进了一场生与死的罅隙中。
白冤没听过这么抽象又模棱两可的形容:“什么意思?”
“那里好像是一处生死出入之门户。”
白冤心头一突,被周雅人一句话戳中要害似的,脸色陡变。
她被困太阴\道体不得而出,哪怕裂开一丝缝隙都恨不能钻出去,道体纳生入死,活死人的葬身之地。十二年前她有幸从生死罅隙中漏出去一缕神识,没搬来救兵,反倒又让太行道下了道禁制。
周雅人进过一次太阴\道体,所以他能感觉到,乱葬岗暗藏玄机。
“你别告诉我,这鬼地方还有一个太阴\道体?”白冤很难相信,怎么可能呢,“你当这玩意儿是不要钱的杂草么,满地都有?”走几步就能给他碰上一座。
周雅人沉吟片刻:“我说的——是阴燧。”
白冤瞠目。
周雅人盯着她:“是构建太阴\道体的那块阴燧。”
对,道祖老子的那块阴燧承载着道,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因此能在北屈构建一轮太阴\道体。
而阴燧载道,它本身就是道体,如若遗落到某处,或者被有心人藏匿到了某处,寻常人当然不可能轻易找到它,它自身承载的道体就会罩护住它,或许要穿过这所谓的生死出入之门户,才能发现阴燧。
白冤想透这一点,看向周雅人的目光几乎缩成了针尖。
周雅人被她尖锐的视线扎着,不得不解释一句:“我要是图谋不轨,大可以不必告诉你,然后借着解决殇女的由头暗自去找。”
“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又包藏什么祸心,比如说,又聋又瞎的伤残现在只能借我之力。”白冤不近人情道,“你比谁都清楚,什么方式可以对付我。”
他只能说:“我找阴燧,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很显然,白冤一个字都不相信。
此时此地并不适合闹分歧,况且他也只是猜测,究竟是不是阴燧还另说,万一不是呢?
喜轿坠崖的时候,他在天旋地转的某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风迹。
那风迹仿佛被阻隔在另一个乾坤之中,只在他脚下踏空的瞬间漏出来一丝一缕。
周雅人想:有没有可能被殇女拉去陪葬,就能穿过那扇生死出入之门户?
第79章 葬身地 这群猪狗根本不配。
有没有可能被殇女拉去陪葬, 就能穿过那扇生死出入之门户?
当周雅人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白冤面无表情地斜眼觑人:“凡俗都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既然这么上赶着入赘, 我也不便多管闲事。”
言外之意便是:爱死不死, 关我屁事。
周雅人:“……”他一向不善言辞, 总能被白冤怼得哑口无言。
兴许是跟白冤有把报死伞的牵连, 就好像搭着某种因果似的,他总下意识地想要顺着对方的脾气, 不管嘲讽也好, 疾言厉色也罢,他都计较不起来。
也或许, 他曾亲眼目睹了担在白冤身上的冤恨,和那一条条数不尽的枷锁, 皮开肉绽的反噬白冤。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鬼衙门中那一幕,死不瞑目的冤恨几乎要将白冤拆骨剔肉的肢解,而那些数不尽的沉冤中还有他的一份。
周雅人其实很想知道, 为什么白冤会承担这些?与生俱来就是如此么?
这其实跟职责所在的官员断案大不一样, 白冤受制于死冤,死冤对她更像一场不讲道理的奴役,她会被冤死之人召唤, 被死冤挟持。她究竟什么来历, 周雅人屡次想问都没问出口, 怕被视为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周雅人一个盲瞽,却很有眼力见地捕捉到了白冤不甚愉悦的情绪,识趣地不再提这个可能性。
倒是白冤挤兑完人,又斟酌着开了口:“你说的没错, 咱们在乱葬岗来回几趟都没发现什么异样,这股作祟的殃气又是从哪儿泄出来的?很可能就藏匿在阴燧的道场之中,从生死出入之门户泄出来的。”
周雅人应道:“所以我们应该找出殇女的阴宅。”
乱葬岗阴风习习,吹动乱七八糟的坟头草,窸窸窣窣的扰乱视听,白冤环顾四周,沿着大大小小的坟堆而行:“阴燧倒成了殇女庇护所,任它来去自如了。”
来去自如四个字无意间提醒了周雅人:“这些村民好像是在挖出小花尸体后才接二连三开始失踪的,因此村民纷纷怀疑是梁有义为女复仇抓走了他们。”
而在此之前并没有发生谁无故失踪的事情。
白冤一点就透,紧抓重点:“你的意思是,生死出入之门户就在梁桃花的葬身之地,被几名衙役歪打正着挖破了,才会泄出这一缕殃气出来作祟?”
“没错。”
那么问题来了:“你知道梁桃花的葬身之地在什么位置吗?”
周雅人说:“梁有义肯定知道。”
他们先是在原村找黄小云的埋骨之地,现在又到封口村找梁桃花的葬身之地。
白冤果断决定把梁有义提过来,怎奈她不辞辛劳折返一趟,梁有义却不肯领路。
“为何?”
梁有义只小憩了一会儿就被来者惊醒,他骤然睁开眼睛,见是白冤去而复返,立刻卸了防备,脊背松松垮垮的塌下去。而白冤身后,又多了个不速之客。
梁有义并不关心来者是谁,只淡淡瞄了两人一眼,便耷拉下眼皮,要死不活地靠在崖壁上,一只手捧在肚腹,毫无血色的双唇开阖:“我走不动。”
周雅人有所察觉:“你受伤了?”
梁有义肚子上的那一脚是白冤亲自踹的,没轻没重,目前来看应是用力过猛,可能真的把人踹出了个好歹:“你不是要找凶手吗,事关梁桃花之死……”
梁有义虚弱打断:“凶手已经找到了。”
“我说过王三虎并非……”
“封口村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梁有义虚弱地打断白冤两次,言语却非同寻常的坚定,他憎恨封口村的所有人,于他而言,封口村每一个人都捅过桃花一刀,活生生把他的孩子捅死了,“他们该死,他们自作自受,这是他们的报应!”
白冤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报应?什么报应?”
她可没说这些失踪的村民发生了什么。
梁有义有种说漏嘴的怔愣,随即闭口不言。
白冤这会儿总算回过味儿来了:“你躲在这处崖洞,一直监视着封口村的一举一动,一定见过村民每逢夜半三更便会把轿子抬进乱葬岗吧?!”
梁有义扭过头去,拒绝回答,自以为装聋作哑便能守口如瓶。旁边躺着五花大绑的曹大力等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被梁有义用什么法子弄晕了。
“他们把轿子抬到了哪里?”白冤问,“是不是梁桃花的葬身之地?”
可惜她半道菩萨心肠的劫了那顶喜轿,按理说,轿子其实还没真正抬入阴宅——主动送上门却又不肯乖乖就范的周雅人被中途掀了出来,当然加上白冤搅局,这门强抢民男的阴亲注定成不了。
再者那领完路的村民睁眼“醒悟”后,糊住七窍的那口殃气就散了,就算没散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因为白冤觉得,村民抬轿子送亲也只走半程,到此为止了,而那只壁虎样扒住轿子的刍灵,才是真正要将新郎官引入阴宅的东西。
没办法,她当时如果不及时拖拽一把,轿子从高处坠落,周雅人恐有性命之忧,毕竟把人搞死了才好搭骨屍嘛。
装聋作哑的梁有义闻言抬起了那层耷拉的眼皮。
白冤并不想跟他磨嘴皮子浪费时间,但这苦主为了他那傻姑娘,活活折腾出一副为人父的凄惨相,硬生生给白冤磨出了几分好言相劝的耐心:“你是不是觉得,那群村民做的孽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连乱葬岗的鬼神都看不下去?”
梁有义张了张口,终究没忍住:“难道不是么?人若作恶,自有天收!”
这话白冤不敢苟同,祸害遗千年,早就屡见不鲜。
好人历尽苦难结果被匆匆害死,吃人不吐骨头的作恶多端者,却能逍遥快活寿终正寝。
人善被人欺才是这世间的真实写照,不然哪来那么多的意难平。
屁大点的小丁瓜和周雅人又没与封口村村民同流合污,那乱葬岗的鬼神不也不分好歹要把他们收进去。
“也就是你,一厢情愿地以为乱葬岗的鬼神是在替你和梁桃花伸张正义。”
鬼神伸张正义也好,作恶作祟也罢,有什么区别吗,反正结果正中他下怀。
“还是说,”周雅人适时开口,“你觉得是桃花死不瞑目,回来找他们索命了?”
梁有义蓦地一怔:“桃花当然死不瞑目,当然要回来找他们索命,那些祸害过桃花的人,都该去给桃花陪葬。”
“像这样,被喜轿抬去与她配阴婚?”周雅人难得尖锐道,“你觉得,他们配吗?”
梁有义浑身一震,气血瞬间翻涌上头。
他们配吗?
这句话利箭一般洞穿了梁有义,扎得他鲜血淋漓,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他们不配。
这群猪狗根本不配。
梁有义骤然间怒从心起,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好像遭到了莫大的耻辱,哪怕死,这群腌臜污秽的杂碎也不该脏了桃花的轮回路。
周雅人这句一针见血戳进了梁有义的肺管子,再适可而止的好言提醒几番。
梁有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呛进肺管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硬是撑起腹痛难忍的身体为他们带路。
梁有义虽目睹封口村村民半夜三更抬花轿进乱葬岗,却并不知道究竟是何缘故。他暗地里尾随过几遭,不是莫名其妙跟丢了,就是自己突然失去意识昏睡过去,翌日清早在坟头上醒来。
这显然也是被殃气冲了。
梁有义当然不如白冤邪祟难侵的阴煞之体,能在乱葬岗横行霸道,所以他压根儿没见过村民将花轿抬到了什么地方,白冤起码还见到了,所知比他略深。
于是梁有义自行揣摩出了神鬼出手替天行道,或者是他的桃花死不瞑目回来索命的剧情,然后盯着这帮村民,目送他们一个个去送死却不自知,难道不是遭了报应么?
他看着这场报应终于降在封口村,日夜盯守,以此排解那已侵心入骨的愤恨。
梁桃花被发现后尸体抬进了县衙,因此他没寻思再到女儿的埋尸地看看。
一般情况下,土就是土,土生土长的人们不会较真地区分这片地都是什么土。
那处埋葬过梁桃花的坟坑还未被填实,而从扒拉开的泥壤可以得见,这是秽土。
坑底能看出棺木的压痕,还有绑过棺木的断绳。
梁有义也说,挖坟开棺时,桃花应是被人精心收殓的。
一个无亲无故的傻姑娘若暴毙路野,好心路人肯挖坑埋掉就算仁义之举,谁还会花钱破费,为其置办一口薄皮棺材呢?
世道如此,好心人可能不少,但绝大多数人都是无利不起早,梁桃花实在命苦,从生到死都没能交上好运、遇上好人。
稀里糊涂的怀着不知是谁的血脉,最终成了秽土中的一具孕尸,又在县衙遭人剖腹取胎,足以百分之百让白冤笃定此乃痋师所为。
真是该死啊。
那么多该死的人不死,不该死的可怜人却成了泉下枯骨。
周雅人昨夜刚在乱葬岗发现人皮骨架,此刻两厢一结合,胸闷得几乎透不过来气。
白冤扫其一眼,明显知道他又在钻什么牛角尖,出声问:“怎么样?”
“嗯?”周雅人缓了须臾才偏过头。
白冤仔仔细细看了遍坟坑,俯身嗅了嗅那股泥腥味:“我们猜错了么,坑里的秽气都快散尽了,却并没发现殃气。”
错了么?周雅人努力定了定神,太阳穴像有一根细针扎过,他试图倾听周遭常人所不能闻的异动,凭着哪怕一丝一缕的风迹寻根溯源,就像他在北屈找到太阴\道体。周雅人扬手,风师的折扇在乱葬岗掀起一阵清风。
白冤直起身:“你做什……”
“风吹众窍。”他轻声回答了对方,“风行无所不入。”
也就是不管蚂蚁洞还是耗子洞,只要有孔有眼有条缝,就没有风钻不进去的地方。
风吹众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好似吹笛时手指按住不同的孔眼,会发出不同的乐音。
而风行山川地窍之中,也会发出忽高忽低的地籁之声,声声入耳,需要听风知逐一分辨。但他耳力不及,耳孔内结了痂,尚未恢复,涉猎范围不广,只够在梁桃花的葬身之地附近搜罗一遍。
“这里也没有村民的尸骨啊,”梁有义莫名其妙地杵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难道不是桃花吗,你们到底……”
白冤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梁有义话到一半收了声。
周雅人目不视物,像静止的一尊塑像,耳边掠过山川地窍给予的反馈,仿佛奏响了一曲高低连贯的乐章。
这是听风知才能听懂的、来自山川地窍的“乐章”,一点都不悦耳,甚至非常杂乱无序。有些来自坟茔棺椁,应是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钻出来的孔,时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活像小寡妇哭坟。
周雅人微微侧了一下头,继而很轻地皱起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梁有义:“你可知知县亲戚家那个早夭的孩子葬在何处?”
突如其来这么一句前后不靠的问题,把梁有义问懵了:“什么”
周雅人道:“不是说县老爷有个亲戚,家中孩子病死了,找到阴媒人给孩子配一桩阴亲。”
“啊,对,”正是因为这桩冥婚,他才发现自己三年间苦苦找寻的女儿已经死于非命,梁有义说,“葬在,葬在他家祖坟啊。怎么了?关那孩子什么事?”
官僚乡绅的祖坟必然选在一处风水宝地,于是周雅人不答又问:“原本要与那孩子结阴亲的姑娘葬在何处?”
梁有义稀里糊涂地又将他们领去另一处相隔不太远的坑穴,兜兜绕绕,辗转几折,荒无人烟且到处都是乱坟的地势极其相像,就算不像,被乱七八糟的坟头草一盖,也萧条得难以分辨,以至于百姓时常找不到自家人坟头,接连几回闹出乌龙挖错地方。
此次到目的地一看,果不其然,出殃的生死门户不在梁桃花的葬身地,而是那名与知县亲戚家孩子配阴亲的姑娘的葬身之地。
第80章 半启门 道体会显现出它的内核。
挖开的阴宅像一道撕开的裂口, 缓缓泄出非肉眼可见的浊气。
听风知薰目为瞽,见阴不见阳,自然能看见升腾虚空的浊气中若隐若现一堵薄而透明的半启门,由于浊气窄而不高, 所以只能觑见一隅, 有点类似于雾霭中的蜃景。
启门常见于墓室、墓祠及石阙画像之中。
所谓半启门, 就是门扉一半开一半关, 有的会雕刻一名从中探身出来的男子或女子。
白冤显然也看见了浊气中的这扇半启门:“开什么玩笑,难不成这种地方还有墓?”
一般来说, 有身份地位的讲究人才会修陵造墓, 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讲究人绝不会把墓室安在乱葬岗这种大煞之地,自身魂灵难安不说, 对子孙后代也极为不利,除非是哪位天杀的堪舆师存害人之心, 把墓主及家人蒙在鼓里。
未知真相,也无法妄下定论。
“这墓非同小可,是罩在道场之中的。”如果不是被衙役歪打正着挖到阵基上, 殃气外泄升腾, 他们不可能在乱葬岗发现这扇启门。
“哪门子道场?阴燧?”白冤径直朝着那道虚实不清的启门迈过去,边走边道,“这便就是墓门了?我倒要瞧瞧, 是哪位家大业大的殇女夜夜招婿, 地下打了几孔墓室, 住得下么?”
一逮着机会作祟,什么七老八十歪瓜裂枣的都往阴宅里抬,真是饿久了屎都吃,一点不带挑。
周雅人没料到她说进就要进:“等等, 当心……”
阴燧在此,就算刀山火海她都要闯,何况区区一座墓室而已,白冤从不瞻前顾后:“你要是顾虑就在外头等着。”
说完便消失在半启门之中。
周雅人半句话没说完,算了,她胆大包天,好像从来不知道趋吉避凶慎重行事。
见白冤半点不耽误,周雅人只能仓促的朝梁有义道了句有劳,叮嘱对方此地不宜久留,便紧跟白冤踏入启门。
梁有义瞠目结舌,凭他□□凡眼绝对是看不见那扇启门的,只见白冤一脚迈在穴坑之上,按理说应该一脚踏空落进坟坑才对,但是对方却凭空隐身不知所终了。
梁有义一知半解地听了二人方才的对话,又目睹他俩前后脚凭空消失,吃惊之余,立刻想到封口村那些被抬进乱葬岗的男人,真的都死了吗?
答案无从知晓,梁有义一颗心被大手狠狠攥紧,他站不稳似的,一步三摇地朝着二人消失的虚空走去。
半启门内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下一刻撞墙撞鬼都有可能。
空气中溢满一股陈腐难闻的血腥气,白冤引燃一盏符灯,光晕所照之处皆是空旷,空旷之外则是照不透的黑。
这鬼地方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墓道,白冤不疾不徐往前走,道路中央竟然直挺挺站着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
男人身高不足七尺,体型略粗壮,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白冤。
她提灯上前,悄无声息地绕到男人正面,这张犹如厉鬼一样的脸上好似糊了半斤铅粉,煞白煞白的,发青发黑的血管却如蛛网布满整张脸和脖颈,睁开的双眼完全被怨煞腐蚀染黑——看来这位便是被殇女招来的婿,显而易见,此人已经无半点生气了。
白冤打量间,斜刺里陡然扑来一股阴寒之气,她不避不闪,徒手攥住那把扑袭而至的阴邪——唔,这么轻。
这手感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东西,白冤斜睨一眼,指头轻轻勾扯住一根草茎,仿佛正中要害,且听凄厉一声惨叫,做新娘打扮的刍灵瞬间被她扯散了架,变成一堆七零八落的断草。
白冤继续往前,途经两名死状如出一辙的新郎官,顺带手拆了两只刍灵。
随着接二连三的殃气扑面而过,那些咽不下去的最后一口死气无声却又仿佛声嘶力竭,由不得白冤视而不见。
有阴燧镇在此地,埋葬在乱葬岗的死人魂灵就被纳入了道场,包括那些早殇的女子。
她们英年早逝寄埋荒坡,又因为当地的冥婚风俗,在父母的安排下经阴媒之言进行婚配,虽然尸骨被起走葬入夫家阴宅,但魂灵却被拘于此间。
谁知铜墙铁壁的道场裂开一隙,成了唯一一道突破口,于是被强行婚配的殇女们纷纷“照章办事”,出来作妖,履行这不知道传承了几百年的习俗。
周雅人怀里揣着殇女的“聘礼”,踏入启门之际,复又听见那自阴间而来的唱腔:“……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没完没了。
披红挂彩的刍灵现身黑暗,几个闪现就到了跟前。
周雅人不及它近身,风刃无情地劈开了茅草人,不多一会儿,一排八九个顶着盖头的“新娘”阻了他去路。
这么打眼看去,颇有几分任君选妃的意思,只是众妃都是前来索命,周雅人也不可能娶个茅娘回去。
他没立刻扔了那包晦气的“聘金”,以及没扒了这身招摇过市的喜服,也是为了以身作饵。
风刃倏忽横扫而出,一排八九个“新娘”骤然拔地数丈高,风刃扫了个空,“新娘们”从四面八方包抄围困而至。
刍灵不过一口残存的殃气,一打就散,并不棘手。
周雅人待要应对,谁知“新娘们”竟飞跃过他,朝着他身后而去。
梁有义随身携带火折子,随着一点微弱光线的照耀,迎面撞上一群穿嫁衣顶盖头的新娘子。这场景实在恐怖如斯,梁有义骇然瞪大眼,连连倒退不及,被凶厉无比的新娘冲撞在地。紧接着窒息感骤然袭来,像是被攥住了喉咙夺走了呼吸。
数道风刃接踵而至,咔嚓斩首,其中一个裹着盖头的茅草人头骨碌碌滚到梁有义脚边,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冒。
恐惧之余,梁有义心中立刻窜起另一个念头:“桃……桃花?”
周雅人捕捉到这句颤音,生怕他钻牛角尖,于是道:“只是刍灵,村民用草茎扎的茅娘而已,不是桃花。”
梁有义抬眼看去,这一眼骇得他差点叫出声。
只见一袭红衣装束的周雅人面如冠玉,却与另一名身着喜服面孔煞白、全脸爬满黑色青筋、仿若僵尸的村民相对而立。
这村民梁有义当然见过,封口村的每一张面孔,哪怕谁的脸上长了几颗痦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梁有义不知是激动还是惧怕,或许两者皆有,说话竟吞吐起来:“他死……死了吗?”
周雅人其实早有所料,被殇女抬走的村民必然凶多吉少:“死了。”
“死得好,死得好,他该死,该死。”
周雅人这才转向他:“这里不是你该进的地方。”
“我要进来看看,我要看看这些恶人,有没有遭到报应。”梁有义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近。
此刻,憎恶之人的尸体一点都不会让他感到可怖,反倒让他觉得大快人心。
周雅人当然理解一位父亲深入骨血的痛恨:“此地凶险,接下来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周雅人点燃一盏符灯,替梁有义引路。
这一路少不得要碰到那些僵死的村民,梁有义一个一个数过去,每一个他都认得,中途却碰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个人不是封口村的村民。
白冤提灯而过,也曾在这张熟悉的面孔前短暂驻足过——同样是撞见殇女招婿,车夫俨然没有丁郎中好运。
即便见惯生死,白冤还是觉得,他不该命丧于此。
穿过那片陈尸的黑暗,便来到了莽原上的乱葬岗。
白冤迟疑一下,有一瞬差点怀疑自己已经出了墓,再加上她一转头,看见了结伴而行的周雅人和梁有义。
这二位方才不就守在启门外的,白冤挑了下眉:“我出来了?”
周雅人如果不瞎,此刻估计也会同她一样犯糊涂,毕竟穿过那扇半启门,所到之处居然还是乱葬岗。
就好比他在北屈卷入太阴\道体中,里头葬着的仍旧是一座鬼衙门,当时陆秉和其余几人纷纷误以为回到了北屈鬼衙门。
道体就是对现实地形及建筑的一种复刻。
白冤很快也回过味来了,所谓的墓,就是这座乱葬岗。
周雅人之所以笃定已入阴燧道体,是因为瞽师穿过半启门便开了阴目,看见了眼前一切景象。
伴随着无处不在的陈腐血腥气,周雅人站在了一座土墩高台前。
如果白冤没记错的话,这种随处可见的土墩高台只是秦晋之地再寻常不过的山塬土峁,其上埋葬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枯骨乱坟。
但是面前这一座土墩高台中,密密麻麻地嵌着一排又一排人骨骷髅头。
寒意侵皮入骨地渗透了周雅人,迫使他生出一股强烈的惧意:“京观……”
古人杀贼,战捷陈尸,必筑京观,以为藏尸之地。
他们都未曾想到,乱葬岗居然是一座用尸骸垒筑的京观。
之前他们就知道,此地是一处古战场,而那些战死的将士,被一层泥土一层尸骸夯实堆砌成尸冢,土盖泥封,成了堆其貌不扬的土墩台,融于山塬土峁的地形中,让人难以发觉。
如果夯土不塌或不去深挖,京观终不能见天日,除非穿过半启门踏入墓冢道场。
就像北屈城中的鬼衙门,表面看上去就是一座废弃封存之地,因传言闹鬼而人人畏惧,但是当人走进去,却又连鬼影都瞧不见半只。
而踏入北屈太阴\道体的那座鬼衙门,乃道体复刻现实之境,就会看见无数冤死于公案下的冤魂被囚刑狱。
道体会显现出它的内核。
同样的,人们所见的乱葬岗就是一座乱坟满地、荒草丛生的山丘,直到他们踏入道场,才扯开山丘的伪装,露出本来的面目。
怪不得村民一挖就挖出来被血肉滋养的秽土——这是一座真正的尸山。
白冤在尸山前回过头,看向面无人色的周雅人,好像这座尸山倾轧在了他的身上,要将他粉身碎骨压进地狱里。
“周雅人。”白冤第一次这么慎重地叫出他的名字。
周雅人方才从那股不寒而栗的惧意中挣脱出来,听见白冤说:“你曾经就死在这里。”
什么?
倏忽闻言,他愣了许久,似乎很难理解白冤的话中之意,却又好像似懂非懂的,难以抑制的悲伤起来。
一股强烈而无形的悲痛突然凶猛地攥住了周雅人,逐渐催红了他的眼眶,竟让人想要恸哭一场。
可是为什么呢?尸气熏眼吗?
他情难自禁般,朝着尸山迈步,脚步落下的那一刻……
“起风了,”白冤轻叹似的提醒他,“听风知。”——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