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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不还 不若的马甲 19882 字 2天前

良久之后,周雅人终于换过这口气,才声如呢喃开了口:“白冤,你来过这里吧?!”

这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处隐蔽的石罅,若非熟悉,是绝不可能知道的。

而他在报死伞中得到的指引,正是白冤曾经走过的路。

报死伞静默片刻,回答:“来过。”

周雅人闭着眼,却透过报死伞的视角,在峰峦俯视见一片苍翠延绵的植被,观黄河滔滔,望潼关之险。

那是印在报死伞中千百年前的光景,而今凛冬刚过不久,大地还未彻底复苏,绿意自是不及当年丰茂,生机还未完全覆盖住这片褐土。

三晋大地,表里山河,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无论时境更迭,中条山脉始终巍峨屹立,不偏不移。

“来做什么?”他实在怕自己昏睡过去,再一不小心栽下崖,必然摔个粉身碎骨。

冷风拂过,吹开报死伞中缭绕的山岚,苍翠间隐隐可辨一个身影,脚步虚浮,踉跄着往前走。

不知是此人身形太瘦还是袍子过于宽大,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到自己袍摆,整个人便往前栽去,被白冤及时扶住。

他似不领情,蓦地拂开白冤:“别跟着我。”

他裹着那件宽大的外袍,将自己从头到尾罩进去,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贺砚。”

周雅人听见白冤喊他。

贺砚没有回头,踉跄着朝前走。

“贺砚。”

对方充耳不闻,半步未停。

白冤始终落后他三五步的距离:“贺砚,你能不能……”

“我不是贺砚!”他突然恼怒,狠狠压着嗓音低吼出口,“你说的,我不是贺砚!”

白冤顿住,隔着朦胧山岚看着他。

贺砚极力隐忍着,抑制不住地开始抖:“别再叫我贺砚了!我凭什么叫贺砚!我不是贺砚!”

白冤沉默下来。

“你走吧。”这句话,他说得几近哽咽,“别再跟着我。”

说完,贺砚转过身,继续往山道上走。

白冤开口:“你应该跟我走。”

贺砚并不理会,自顾上行。

白冤欲拦,不经意扯住贺砚衣袍,罩住头脸的兜帽滑落的瞬间,周雅人整个人颤了一下,可是没等他仔细看清,浓雾便涌动着挡住了他的视线。

然而匆匆一瞥,他分明看见贺砚露出兜帽的皮肤好似一团烂肉。

周雅人心惊不已:“他怎么了?”

报死伞一片沉寂,晨岚漫过黛青峰峦,笼住山林草木,只依稀可见几树松影绰绰。

“白冤?”周雅人像被困在了茫茫雾障中,“发生什么事了?”

忽有晨钟撞破雾障,拨开重重素纱,一幢寺庙在岚气中若隐若现。

白冤立于寺门前,白衣几乎与蒸腾的岚气融为一体。

终于,报死伞里有了声音:“别看了。”

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自打入了这座山,那些前尘往事便难以遏制的涌现出来,免不了被攥着报死伞的人窥见。

周雅人不明白:“为何?”

“不过一些旧事。”白冤说,“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周雅人问,“贺砚入了佛门吗?”

他话音刚落,报死伞内立刻涌出画面,根本无须等白冤回答。

那个把自己捂在宽袍中的贺砚跪在佛殿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经文。

白冤根本来不及遮掩,某些东西一旦触及,便会不受控制的倾闸而出,好比人没办法左右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白冤记得那天寒气尤为深重,岚气浸透了整座佛殿,她破开寺门闯入,就见贺砚躬在香炉前,手中拿着把燃着火星的香,正朝自己的额头上烫。

这是一种戒疤,又称作香疤,出家人为求受清净戒体,供养诸佛,断执念消业障,便会在头顶烧香疤。

白冤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香。

“给我!”贺砚扑过去,争抢中扯开了宽袍,露出的头脸早被烧得体无完肤。

贺砚的青丝剃光了,满头满脸全是一颗颗反复烧烂的香疤,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白冤已经认不出他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堪称可怖的脸,不,不仅脸,他的脖颈,双手,抑或者身体,日日都被佛殿前的香火燃过,才会烫成如今这副连鬼见了都会惊恐的可怕模样。

那一刻,向来冷静自持的白冤差点没绷住,她看着贺砚这副样子,眼中的不忍、心疼、悲悯像要涌出来。

“不疼吗?”白冤开口,“为什么把自己烧成这样?”

来路上,她就听山下一名劈柴的樵夫说,这座山顶的破庙里有只穿着僧衣的恶鬼,日日敲钟诵经,样子非常吓人,像从炼狱中爬上人间的。

于是村里渐渐有了传言,那是个生前被火化的僧人回魂了。

因为乍一看,香疤密密麻麻,香洞深深浅浅,贺砚确如一具被烧焦的行尸。

他匍匐在佛前,哆哆嗦嗦地忏悔:“我有罪,我有罪……”

“所以你就烧身赎罪?”

新烫过的额头立刻起了一串水泡,贺砚伏地叩首,又将水泡磕破了,猩红的嫩肉露出来:“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有罪,我罪不可恕……”

白冤满眼不忍:“贺砚……”

贺砚性情大变:“不,我不是,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阿昭苏有罪,阿昭苏罪不可恕。”

白冤僵立许久:“我以为我在帮你。”她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英姿飒飒的贺砚,从未想过会让他变成这副样子,“没承想会害了你。”

贺砚以头磕地,在佛前长跪不起。

“人心脆弱如斯,疯魔总在一念之间,或一念天堂,或一念地狱,”周雅人听见白冤说,“是我把他推进了地狱。”

“他本可以做贺砚,做一辈子贺砚。”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必知晓,什么也无须背负,是她考虑不周了,白冤平静道。“同样的,今时今日,你是周雅人,所有的前尘过往,阿昭苏,贺砚,观澜,都跟今日的周雅人无关。”

“原来,”周雅人终于明白,白冤为什么死死捂着有关阿昭苏的一切不肯透露,“你不愿相告,是怕我也像贺砚一样。”

周雅人唯一的感受是,白冤在护他,怕他同贺砚一样自毁。

然而这一世的磋磨并非白受,他自认为不会步贺砚后尘。

报死伞没有回答。

贺砚太正了,是个非黑即白嫉恶如仇的真君子,他心里竖着根至高无上的道德标杆,宁折不弯。

白冤经此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太善良的人背负不起至暗的真相和罪恶,因为那些天塌地陷的负罪感会将他们彻底摧毁。

她后来总会想起贺砚当时的模样,跪在神佛殿前,被一把又一把香火烧得面目全非。

可是神佛终究没能渡他。

白冤的视线定格在面容慈悲的造像上,她没有告诉贺砚,这世间,神佛不显,苦海无边,从来只能自渡,谁也渡不了谁。

第117章 涅槃像 “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

随着夜幕低垂, 山中温度骤降,寒冽的冷气透入肺腑,稍稍减缓了周雅人一丝痛楚,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磕那一大把药丸逐渐起了效。

风沙将岩壁削蚀出道道刻痕, 硬冷地抵着周雅人背脊, 没等他再度追问, 上行的山道上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来者俨然不止一人。

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身体,全神贯注地侧耳。

习武修行之人的脚步声向来很轻, 不细听通常容易被忽略, 但是前来的几位显然急促。

“师兄,是往这边来的吗?”

这是林木的声音。

太行道那几个少年竟然追来了。

“不会错, 那笑面人刚才上了山,这里……听风知!”闻翼正说着话, 忽然看见周雅人拄着木棍从一棵古松后现身,衣襟上血迹斑斑。

“听风知。”五名少年蜂拥上前,李流云问, “你没事吧?”

周雅人精疲力尽地摇摇头, 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林木立刻上去搀扶他:“那个笑面人呢?”

周雅人面无血色:“应该是走了。”

林木:“那我们赶紧……”

“前面不远的山腰处应该有间寺庙,”周雅人打断说,“我走不动了, 想去那边落个脚。”

只是相隔这么久, 不知道那间破庙还在不在, 兴许早就已经坍塌毁去,消失在这茫茫岁月里。毕竟住过鬼僧的寺庙让人避之不及,若常年没有香火无人修葺,大多挺不过百年光阴。

可他还是想要去“看看”, 哪怕仅剩一点残败的遗迹。

反正来都来了。

闻翼个头高,肩背宽实,主动蹲下身背听风知。

周雅人推辞不过,加之腿伤的确疼痛难行,便承了少年这份好意。

可是……

几名少年在松林间走了许久,绕着山腰转啊转,慢慢开始疑惑:“寺庙在哪儿呢?”

周雅人也不清楚具体位置,他握着报死伞,报死伞当然没有给他指路:“应该就在附近。”

于是少年们又往前行了一段,山中渐渐漫起雾岚,刚开始还算稀薄,淡如青烟,随着夜幕降临,岚气越来越浓。

“起雾了。”连钊拂开遮挡的松枝,在前头开路。

“算了……”周雅人刚准备让几名少年走回头路,就听李流云开口:“奇怪。”

岚气和夜色将他们笼罩,每个人的面目都显得有几分朦胧失真。

林木赶紧问:“怎么了流云师兄?”

李流云在太行道修习剑道,却最精于阵法,他对各类奇门法阵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度,因此天师常把他有慧根挂在嘴边。

深山高峰中常起雾岚,这不足为奇,但李流云却有种并非寻常的直觉:“此地有阵。”

于和气有些意外:“什么?”

闻翼追问:“什么阵?”

是什么阵李流云暂时还无法窥出其门道来,总觉得这雾霾是一道障眼法。

潮气从山根底下沿着耸拔的高峰攀升,入夜后高处气温逐降,凝结的潮气便会形成上坡雾岚,弥漫整个山林。

少年们双腿陷在乳白色的雾团里,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这种情况很容易迷失方向,也更容易在悬崖峭壁失足。

周雅人感知着周边越发阴冷地潮气,叮嘱他们格外当心。

通过大家的描述,周雅人想起报死伞中所见的情景,白冤来此的时候也是漫山遍野的雾岚,而那座寺庙也隐藏在浓浓岚气中,隐约可见一角飞檐。

浓重的岚气经久不散,似一道与世隔绝的雾障。

周雅人下意识想要通过共感探问白冤,报死伞中俨然也是一片迷雾重重,好似白冤也曾在雾障中走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拨得云开找到贺砚。

乳白色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林木下意识摆手去拨,然而根本拨不散,手掌不小心拍打到松针,居然很是尖锐地扎破了手。

林木“嘶”了一声,他身边的于和气问:“怎么了?”

林木没放在眼里:“没事,被松针扎了一下。”

深山中灌木植被多种多样,随处还有丛生的带刺荆棘,因为雾障迷眼,难以避开,时不时还会划拉到少年的衣摆。

李流云一步一细观,脚下时而踩到些散乱的碎石子,他都会一一俯身察看。

灰石覆了层青苔,散落在草茎泥土中。

其实以石为阵最为常见,一草一木皆可为阵,真正的布阵之师习以因地制宜,将所落法阵完美契合于山峦川泽之中,叫人难以觉察。

而此地松林遍布,若是一宿走不出去,必然先怀疑自己迷了路。

李流云揪下一戳松针在指尖戳捏,忽然开口:“听风知。”

“殿下请讲?”

“还能御风吗?身体是否扛得住?”

“问题不大。”

“那便劳驾探一探这座山了。”

其余少年虽感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周雅人从闻翼背上下来,拄着木棍站直身,稍作调息压下肺腑中乱窜的气劲,他折扇一展,翻手为风,掀起浓浓雾岚像涌动地白浪。

青衫飘带扬在风中,携着一丝血腥气。

长风卷着山岚腾起如云,吹动无边草木,居然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旋涡,将他们围在风涡当中。

果然如他所料,李流云开口:“风吹不出去,雾岚才会全部聚集在这片山峦林间,以至于浓到辨不清路。”

随着风速急剧运转,周雅人接话:“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当然对目不能视的瞎子无甚影响。

连钊问:“莫不是这山间藏着什么东西?”

周雅人心下有了预测,或许那处贺砚身处的寺庙就在这浓雾阵护之地。

李流云紧紧压着眉眼,从巨大的风涡中隐隐窥见几棵屹立不动的青松。

这显然不对劲,周遭所有苍松坚韧挺拔,在风中摇曳生姿,唯独有几处劲松岿然不动,连细小的松针都未颤动半分。

若是没有听风知御风,他恐怕还需费很大的周折才能找到阵地关窍。

“你们跟紧我。”李流云说罢朝着屹立不动的青松迈去。

裹着白雾的风旋罩住了这片山峦,一棵棵高挺的苍松犹如塔刹,那一瞬间,李流云只觉得这些青松像极了佛说的七级浮屠——佛塔。

当他们迈过佛塔似的青松,云遮雾绕地山脊间立刻浮现出一座建筑飞檐。

握着报死伞的周雅人立刻看见了久远的画面,是白冤走出茫茫雾障,孑然来到这座佛门前的情景。

林木惊讶道:“真的有佛寺啊。”

连钊道:“这佛寺居然藏在深山的阵法中。”

李流云步步走近:“不是。”

闻翼不明就里:“什么不是。”

“不是佛寺,”李流云说,“是佛塔。”

“啊?”于和气不太了解佛道,“佛塔跟佛寺也差不多吧。”

周雅人解释:“佛塔内专门供奉佛骨,也就是所谓的舍利,同样也是高僧圆寂后存放遗体的坟冢。”

说话间,他们推开锈迹斑斑的塔门,在寂静的山林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随着塔门敞开,报死伞中的记忆也随之打开,他们和白冤通过千年光阴同时踏进了这片尘封之地。

上次因为报死伞中雾岚太重,到处都是一片云遮雾绕地看不清晰,再加之周雅人的关注点全在贺砚身上,根本没来得及打量周遭环境。

直到此刻耳边响起林木的声音:“诶?这尊佛像怎么是躺着的?”

连钊跟过去:“这是尊卧佛。”

李流云开口:“也叫涅槃像。”

于是周雅人才终于在报死伞中看清,那尊让贺砚长跪不起的释迦牟尼涅槃像。

佛坛实则为涅槃台,佛陀造像北首向西,右胁而卧,慧眼微闭,表情十分安详。

“师兄快看这边。”

涅槃像左侧石壁上雕刻着弟子扶棺哀悼的壁画,僧尼无数,中间凿刻荼毗的盛大场面。

荼毗意为焚烧,是指僧人灭度后火化其肉身。

佛陀端坐火葬台,下头燃起熊熊烈火,其上便是一座七级浮屠,意为佛陀涅槃后入塔供奉。

周雅人透过报死伞,看见裹着宽袍僧衣的贺砚躬身屈背地蹲在石壁前,满是香疤的手里捏着一把凿子,一锤一锤在石壁上刻出众多造像。

周雅人情难自禁挪上前,抬手触摸一道道刻痕,他在心底问白冤,这些都是贺砚凿刻的么?

为什么贺砚皈依佛门不入寺庙佛堂中修行,反而待在深山老林的一幢佛塔里凿刻涅槃像,荼毗图。

到底为什么?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林木从涅槃台的石罅中拽了出来。

那是一方石匣,很有些分量,林木一个没端稳,差点砸了脚,还好旁边的李流云及时抬手托住。

林木松了口气:“可能是舍利吧,要是被我砸了就坏了。”

李流云打开了石匣,里头装着满满一匣子灰。

林木很是意外:“灰?怎么是一匣子灰?”既然石壁上雕着涅槃火葬的场面,林木顺嘴猜测,“僧尼的骨灰么?”

李流云却死死盯着石匣上的刻纹念出声:“不死民。”

周雅人蓦地转过头。

而这句“不死民”好似捅了马蜂窝,报死伞中陡然山崩地裂,风云突变,轰然一场骤降的天灾。

那些画面来势汹汹,快如急电,蜂拥着从眼前闪过,快到几乎难以捕捉。

“不死民?”

“不死民。”

“山海经里的不死民?”

“石匣上刻着不死民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头装的是不死民的骨灰?”

“不能吧,这不就是个传说么?”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民。”

耳边的震啸太乱太杂,以至于周雅人分不清究竟是几名太行道少年的声音,还是报死伞中的声音。

“不死民在其东,寿,不死。”

“据说有个不死国,国民皆姓‘阿’,以甘木为食,长生不死。”

周雅人整颗心震荡起来,不死国,皆姓‘阿’——阿昭苏。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绝非寻常意义上的不死,而是死后埋入土中,心脏或者内脏不朽,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不太清楚,记载不详,但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

周雅人只觉头晕目眩,已看不清报死伞中的所有场景。

无数声音在耳边七嘴八舌,每一句都震耳欲聋。

那句“死后埋入土中……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差点让他站不住。

阿昭苏,贺砚,观澜……历经那么多重身份,最后再到他自己,不应该是转世吗?不应该是他走过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吗?

到头来不是什么轮回转世,而是复生,是一次又一次的复生。

所以白冤曾经那般锲而不舍地守着阿昭苏的坟茔,然后对贺砚笃定道:“你是阿昭苏。”

所以贺砚才会那么痛苦无助地肯定:“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

他是阿昭苏,是不死民。

第118章 丹经卷 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保

膝伤实在太疼了, 周雅人踉跄着往前栽去,被连钊眼疾手快地架住:“听风知……”

周雅人只觉心肺在灼烧,下意识喊出了口:“白冤。”

几名少年陡地一愣,因为这里没有白冤, 白冤已经自昨夜被秋决刀屠戮, 只余听风知手中这把伞。

周雅人问:“这是不死民的骨灰吗?”

如果所谓的不死民化成灰烬, 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

又是谁将其烧成灰烬?

白冤打从与周雅人重逢, 便知道他是个刨根问底的。

这一路发生的种种,或多或少都与前尘纠葛, 而周雅人紧抓着那些蛛丝马迹追根溯源, 实在让人疲于应对。

换作平常她大可以闭口不言,谁也别想撬开她的嘴, 但是当下的情况棘手又特殊,受外在言行或环境的影响会触及到某些记忆, 而周雅人又与报死伞建立了共感。

当周雅人通过共感传导出那句“是谁将其烧成灰烬”的时候,很多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

报死伞封尘已久的记忆像画轴一样铺展开,白冤犹记得, 她曾企图告诉贺砚一切关于阿昭苏的真相。

她告诉贺砚, 他就是阿昭苏,他是在函谷关旁的坟冢里复生的不死民。

这种话听上去就如天方夜谭,贺砚自然是不肯信的, 正常人谁都不可能相信。

直到她将执行死刑的贺砚从法场上提走, 白冤用报死伞与贺砚建立了共感, 如同今时今日和周雅人建立起共感一样。

那时候的白冤以为,为每一个冤死之人白冤就是自己要去践行的使命,是自己存于天地的唯一意义。她身负天命司刑,游走生死之界, 是人间正道。

而今想来真是讽刺又可笑。

白冤笑不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质疑,或许是自己当初干预人间司法,打破天道法则,扰乱本该应劫之人的命途,坏了因果,才会将贺砚推向深渊。

如果不是她当初劫法场,告诉贺砚有关阿昭苏的一切,贺砚可能不至于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她应该安安分分地应冤死者的冥讼,其他一律袖手旁观,才是遵守天地人之法则。

因为这世间“人鬼”不分,清冤难辨,因此天地赋予她受冥讼召唤之能,可她没有眼睁睁看着贺砚被处决……

这些事情她做都做了,根本没有重来和如果,对错与否自有天惩,她承担一切后果,绝不退缩。

原来回顾之初,她也曾意气用事,为世间生死动容过,远远没有今时今日的麻木不仁。

恻隐之心这种东西,可能也是与生俱来的。

她以为她在帮贺砚,也在帮阿昭苏,更在帮不死民,然后寻着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和踪迹寻到中条山。

那是一座位于中条山脉上的高耸峰峦,巍峨及天,上头植被茂密苍翠,青松万顷,雾漫云翻。

每当山风拂过,万顷松涛阵阵,激起层层涟漪。

贺砚第一次来到这里其实是和白冤同行的。

周雅人忍不住询问:“来做什么?”

这次白冤没再隐瞒:“来找不死民。”

类似这样的深山老林最适合修行之人隐居,当然少不了一些宫观寺庙在此修建,有的香火鼎盛,能够延续百年千年,有的残败没落,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庙破观。至于为什么废弃,后世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能道士下山,僧尼还俗,抑或者有了更好的归处。

而那座峰峦中却别有洞天……

与此同时,在佛塔内又摸又看的于和气因为好奇,无意中触动了隐藏在壁雕荼毗图上的机关。

且听厚重的石壁突然震动,所有人齐齐转过头,就见释迦牟尼涅槃像身后的石门缓缓打开。

少年人都惊了。

周雅人也听闻动静转过头,他被分散了一丝注意力,却能透过报死伞看见白冤同贺砚踏进一处洞穴内。

周雅人也在几名少年的搀扶下迈进去。

洞穴封闭太久太久,有股陈旧难闻的异味,似乎还夹杂着硫磺硝烟的气味,兴许数百上千年无人涉足,里头黑漆漆一片。

少年几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纷纷吹燃。

火焰照亮了整座洞室,石桌石椅一应俱全,颇让几名少年感到震惊的,是中央三层台基上立了一尊青铜炉鼎,竟有数丈之高。

走近便会发现,台基其实是个火灶台,里头还有烧过的木炭和柴灰。

两边木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杯盘器皿,以及用以捣药研磨的石杵,无数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连钊随意揭开一只,瓶盖上的灰尘积了尺厚,里头装着赤红粉末。连钊对这东西实在太熟悉不过了,正是他们画符画阵惯用的朱砂。

其余瓶瓶罐罐里还有一些黄黄绿绿、黑黑蓝蓝的东西,连钊没怎么见过,看上去应该是什么矿石磨的粉。

林木举着火折子环顾四周:“这里一看就是专门炼丹的地方。”

“嗯。”闻翼踏上中央台基,仰望青铜鼎上的云雷麒麟吐火纹,他点头说,“很显然,这是一尊炼丹炉。”

一直以来,道门中丹术盛行,世间多的是烹金石奇药的丹鼎派,钻研些延年益寿或长生不死之类的“仙丹”,甚是痴迷。他们太行道也有炼丹的道医,也对关乎长生的丹经秘法倍感兴趣,不过炼出来的都是些强身健体治病治伤的药丸。

他们太行道的道医连包治百病的药都练不出来,更遑论那劳什子仙丹,好在上上下下没谁强人所难。天师掌教教导有方,弟子们都知世人寿数不过百年,因此务实地不去痴心妄想。

但也有无数人痴心妄想。

李流云站在东南角的架子前,望见一整面石壁的丹方丹经卷轴,其中某卷摊开在地上,墨迹蒙了尘,已被彻底遮盖。

李流云蹲下身拾起,吹开尘土:“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保……金入于猛火,色不夺精光……”

李流云一开口,正与报死伞中贺砚的声音重合。

贺砚捧着那卷丹经,双手颤抖,面如金纸。

李流云一目十行,眉头越皱越紧,喉结滚动着,再开口时,嗓子已然发紧:“……以不死民为引,投炉鼎烧炼……”

报死伞中的贺砚猛地转头望向炉鼎,手里的丹经卷轴坠落在地,然后疯了似的扑向丹炉。

白冤没拦住他:“贺砚!”

“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贺砚双目赤红,狠狠撞向炉鼎,指甲扣在青铜炉壁上,翻出了血。

丹炉中只余猛火烧成的灰烬,贺砚满脸是泪,眼球瞪大到几乎崩出来,“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

周雅人僵在原地,胸膛像要炸开一样剧痛起来。

耳边除了贺砚撕心裂肺地恸哭,还有他崩溃捶打炉鼎的巨响,以及现实中几名少年的议论。

“这上面写的是,把不死民当作药引投进炉鼎炼丹了吗?”

“能炼出来长生不死的仙丹?”

“不死民是人吧?师兄,不死民也是人吗?”

那卷从贺砚手中掉落的丹经隔着光阴,被李流云拾起。

连钊刚才查看过那尊巨大的丹鼎:“这么说来,涅槃台那一石匣骨灰真的是不死民的,是从丹鼎里刨出来的骨灰?”

经过猛火烧炼,金石都能化成飞灰,更何况区区血肉之躯。

周雅人透过报死伞看着贺砚,贺砚正坐在一方石桌前,翻乱了满桌竹简。

周雅人凭着感知迈过去,踩到一些散落的卷轴。

闻翼此刻凑过去,随便抽了一卷竹简展开,刚开了几行便吃惊不已,引来其余少年围上前翻看。

“上面写的什么?”周雅人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李流云神色凝重:“记录。”

周雅人问:“什么记录?”

“炼丹的过程。”

林木知道听风知看不见,于是念出声:“首取五石,丹砂、雄黄、白矾、曾青、磁石捣碎混匀合之……”所用原料详尽到用法剂量,再调配各式奇珍异草,“投不死民于炉鼎封牢,起火烧炼七七四十九日,炎火昼夜不息,丹色灰白……”

于和气也念出他手中那卷记录,加入不同矿石草药,剂量不等,火候和烧炼时辰都有区别:“……剖不死民心作引,烧至烟青,丹色灰……”

闻翼继续接上:“以八石,朱砂、水银、雄黄……取不死民鲜血混交,烧骨肉,烟未断魂……”

连钊盯着手中竹简:“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取不死民一雌一雄,配以阴阳二合,阳禀阴受,雄雌相须,入炉烧炼六十昼夜成丹,丹色紫……”

李流云:“将不死民置于鼎内,男主日之阳魄,女主月之阴魄,猛火其下,烧炼七七四十九日,结精气丹砂……”

原来这方石桌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全是一次次炼丹的记录,那一瞬间,彻底将自己带入的周雅人血脉逆行,手臂上青筋交错,肌肉虬结,骨捏得咔咔作响。

未待李流云念完,周雅人猛地掀翻石桌,爆发的戾气吓得所有少年后退数步。

少年几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听风知为何怒掀石桌,转头看去时,就见听风知双眼通红,泪盈于睫,紧跟着一口鲜血喷出来。

周雅人倒下的瞬间,同样看见气血攻心的贺砚栽进白冤怀里。

他听见里外两种声音同时响起。

“贺砚!”

“听风知!”

原来这就是让贺砚性情大变的真相,他看完了这里所有的炼丹记录,不死民全都成了炉鼎内的一把把灰,一粒粒为求“长生”的丹药,日日遭受烈火烹烧。

第119章 月照夜 古有云,小曰蛤,大曰蜃。

周雅人肺腑绞痛到喘不过气来。

几名少年惊慌不已, 手忙脚乱地将他轻轻放置在地上。

李流云和连钊分别捏着周雅人左右手腕的脉搏,得出相同的诊断:“气血攻心,经脉逆行。”

闻言于和气连忙倒出药丸喂进周雅人嘴里,闻翼立刻摊开针灸包递上, 方便李流云和连钊取针。

林木则取来一卷竹简小心翼翼抬起周雅人的头, 垫在其后脑勺下:“怎么会突然气血攻心?”

李流云找准穴位下针:“怕是被这些炼丹的竹简刺激的。”

“太残忍了, 为了炼制长生不老仙丹, ”林木帮忙解开听风知衣带,以便师兄下针, “居然把人活生生投进火炉, 所以这是真的吗?真的有不死民?”

李流云瞟了眼听风知的脸,脑中突然闪过之前在京观立象中见过的观澜。

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蓦地让李流云扎针的手顿住, 再联想到,听风知听见那些竹简记录的反应如此激烈, 莫不是……

“流云,”连钊见他手持银针出神,担心有何不妥, 遂问, “怎么了?”

林木紧张道:“听风知这种情况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流云朝穴位下针,他斟酌须臾启口:“你们还记得京观立象中的观澜吗?”

他一言以蔽之,连钊最先反应过来。

其余师兄弟先是疑惑, 随即接二连三/反应过来。

“记得, 就是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那个……”林木说到最后, 杏眼陡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流云。他愣了半晌,断线的思维好像才接上轨,低头朝昏迷不醒的听风知看去, “不是,师兄,什么意思?”

林木一脸难以置信:“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于和气问:“你想的什么意思?”

林木终于开了回窍:“就是……观澜,听风知,不死民……?”

就见其余几位师兄齐刷刷点点头,显然大家全都想到了一块儿。

闻翼突然道:“当时在京观的时候,我就觉得观澜和听风知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于和气跟着马后炮:“而且听风知当时在看到观澜的时候就非常不对劲。”

连钊:“我也注意到了,我还特意留意了一下他俩,不能说像,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林木:“听风知看观澜被吊死在桥下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闻翼:“而且刚刚听见不死民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失控……”

可不是,于和气连连点头:“桌子都掀了,给我吓一跳。”

林木:“给我也吓一跳。而且他突然急火攻心,要是跟不死民没什么关系,不会严重到吐血吧?”

几个少年围着昏迷的听风知,越盘越像那么回事儿,简直细思极恐。

周雅人的意识彻底沉入报死伞,所有的一切都有头绪。

他自认不算蠢笨,白冤被冤罪束缚,封镇于太阴/道体。而那阵基曾为秦之狱地,关押过一群帮秦始皇寻仙问药的术士。

“将不死民投炉炼丹的,便是那群死在秦狱中的术士对吗?”周雅人嘶声问白冤,“或者说,不止他们。”

早在秦一统前,齐、燕之地便有方士信奉神仙,并且前赴后继地出海寻找仙山。

秦始皇一统六国之后,也曾派遣各路方士出海寻仙山求长生不死药,结果仙山仙人没找到,却让他们找到了不死民的境域吗?

白冤正是在秦国一统天下之后被囚于太阴/道体,时间节点刚好对上。而在那之前,白冤一直在查的就是不死民的下落,并且还与贺砚找到了,只不过,不死民已被投进炉鼎炼成了丹。

所以那些长生不老仙丹呢?

秦始皇早早地在巡游途中撒手人寰,显然没有服食过,甚至在位期间,始皇帝震怒,焚书坑儒,坑的便是那群日日炼丹,妖言惑众的术士。

“白冤,当初在北屈时,你根本没有对我如实相告吧?”周雅人问,“你是在追查这群术士时,才会被困于太阴/道体的对吗?”

白冤没否认,因为不死民遇难,阿昭苏死不瞑目,她的确从一开始就在为此奔波。

“方仙道妖言惑君,乌烟瘴气,始皇帝醒过盹儿来要杀了这帮术士。”白冤缓缓开口,“可他们明明倾尽心血不眠不休的烧炼仙丹,用那些永享长生的不死民炼制出了长生不死药,怎么始皇帝还要降下方士妖言欺君、抨击辱没帝王的死罪呢?这没道理啊,他们别提多冤了。”

一直以来白冤都想清算这群术士,结果没等她找这群人问罪,自身居然还被他们以命为祭的冤魂召唤,致使她受其束缚!

怎么?他们倒还冤上了?还要让她为他们昭雪平反?

这难道不是报应么?难道他们不该偿命么?

白冤连想起来都会觉得荒谬的地步,这群方士,怎么还有脸求白冤之道。

简直可笑。

那帮术士害人害己死不足惜,成日钻习琢磨些歪门邪道,死了还要把她坑进去。

可这些人怎么就能瞎猫碰上死耗子,画个血阵把她召过去呢?

除了召唤她,还将死冤化作刑枷,变成桎梏她的镣铐。

后来白冤隐约有些眉目。

她游走生死之界,被冤死者冥讼所召,无数次往返多地,行事即便再低调,也难免引人注意。

何况她为死不瞑目的阿昭苏游走,到处寻找不死民的下落,稍有蛛丝马迹便会长途奔赴,早该已经打草惊蛇了。

方仙道怕是早就在暗中留意到了她的存在,并且揣摩出了一点有关她的底细,所以这群方士死到临头之际,才会在绝境中尝试“以死鸣冤”。结果他们无师自通地凭着那身半吊子水平乱涂乱画,误打误撞地召出白冤,又因为半懵半懂,鸣冤的血阵竟也成了绑缚白冤的桎梏。

与其说是召唤,不如说是拘役更加恰当,因为白冤再也没能挣脱过那些枷锁。

兴许是巧合,却也并非全然巧合,起码方仙道对白冤绝非一无所知,因此白冤在被一道道意为冤罪的枷锁困住时,那人才会想出这么多法子将她囚于刑狱。

如果冤死秦狱的术士真的练出了长生药,周雅人如坠冰窟:“有人私吞了长生不死药,并将一切都隐瞒了下来。”

不死民在某些方士眼中,不过是“非我族类”,用来炼制仙丹的药引而已。

杀不死民烧炼仙丹的事迹当然不可能到处声张,尽管非我族类,也不是杀鸡宰牛,参与的方士捂得比谁都严实,可能各自心里也知道这是在作孽,不好宣扬。

白冤道:“长生不死,该是多么巨大的诱惑啊,谁会无动于衷呢?”

“是那个人吗?”那个在风陵设刑台,持秋决刀袭杀白冤的人。

原本白冤也不确定,这群方士是否烧炼出了长生不死药,直到昨日那场以冤罪炮制的血阵再度重现,正是效仿曾经那群修士以死为祭,误打误撞拘役了她的血阵。再加之白虎临刑,星耀照罪……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制。

白冤被困太阴\道体千年,如今这世上,还有谁对她这般熟悉,又这般清楚明白地知道能用什么方式克制她?

怕是只有曾经在秦之狱地建造衙署,再在拘役白冤的血阵上落下一爻卦阵的那个人。

所有死在北屈衙署审判下的冤魂都会沉入太阴/道体,变成困住白冤的一把又一把枷锁。

周雅人犹记得那一爻用秦币排在北屈鬼衙门中的卦阵,是被陆秉挖出来的。

当时他们几人初入太阴\道体,解过卦阵爻意:“系用徽纆,寘于丛棘,永不得出。”

徽纆乃绑缚罪犯的绳索刑具,丛棘意为狱,因狱外种九棘,故称丛棘。

但此卦阵对应起来应该是,丛棘为道法刑狱,徽纆则为绑缚白冤的枷锁,是以所有冤死者打造枷锁。

而在风陵渡炮制冤案打造刑台的手笔,一看便是颇有经验的老手,白冤无需确认就有了七八分猜测,何况此人最后持秋决刀现身。

即便遮遮掩掩地戴着面具,怕是亏心事做多了没脸见人,可身上那股子死老鼠气味千年不变。

“不是他还能是谁。”白冤说,还有哪只老鬼能活到今天,自然是服食丹药长寿至今的老不死。

可他的千年长寿,是窃命,是烧炼了一个又一个不死民而得来的。

所以世人为什么总说,祸害遗千年呢。

白冤不愿回忆那人的嘴脸,想起来便觉厌烦,可是记忆并不消停。

此人正是趁白冤倒血霉无法挣脱枷锁之际,手捧阴燧冒出来,他着宽袖窄身的褐色长袍,体形十分清癯消瘦,约莫不惑之年,蓄短须,面泛青气,目光深邃异常。

此人手捧阴燧,盈满对月汲取的天水,如捧一盏明镜,鉴形照影。

上古以水为镜,人们照面皆鉴于水,这便是古时最早的镜子。

那轮高悬云絮里的月影落在阴燧中,被他稳稳捧在掌心,荡漾间,溢出灼灼银辉月华,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层寒辉。

日照昼,月照夜。

随着他低声呢喃出一串流利经诀,阴燧中月华陡然大盛,照彻山河。

他轻轻抬起眼皮,口中经诀未停,平静地望了眼光影浮荡的虚空,似九霄抛下的飞天玄镜,揽星辰云峰,敛山河平野。

此情此景,正似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阴燧本是大蛤,属蚌类。古有云,小曰蛤,大曰蜃。

《周礼·春官》便有记载,凡祭祀……山川四方用蜃。

而蜃所吐之气可幻化空中城郭,海市蜃楼。

正如此刻阴燧“吐蜃气”,是以月华所照彻的星云山河映于虚空。

只不过,这并非一场虚无缥缈的空中泡影,镜花水月,而是阴燧内承载的“道”,道与蜃气相融相合,于是万象以之生,五行以之成。

此人以阴燧取月之精构筑而成的,便是一轮太阴/道体。

随着经诀念至尾声,光吞万象,山影河泽逐渐蜷缩成团,照彻山河的道体吞尽此间一切灵魅扣入北屈大地,连同白冤一起沉入水底!

那一瞬间,星垂山野,月涌江河。

突然一道黑影疾电般扑向方士,哑声嘶吼:“住手!”

纵使方士见多识广,不惧什么,但那一瞬还是被扑上来的怪物吓得骇然失色。

这东西面目全非,样子可怖异常,几乎连鼻子眼睛都分不清,像从岩浆火海爬出来的扭曲恶鬼。方士瞪大眼,也是这一惊惧失神的瞬间,扑蹿的恶鬼夺走了他手中阴燧!

奈何太阴/道体自此沉没,白冤没能目睹后续,她只看见贺砚奋不顾身夺走阴燧的身影。

白冤唯一确定的是,贺砚很快就死了,他本就将自己毁得不人不鬼,又受重伤,被大河冲到下游滩涂边,在一具尸体旁醒来,又因模样实在太过恐怖,被村民当成杀人害命的厉鬼怪物活活打死了,尸体被急流卷走,埋入泥沙。

等贺砚死而复生,已经换了重身份,将前尘皆忘,唯有阴燧一直带在身边,直至他生逢乱世,蒲州遭到屠城,观澜用阴燧向景安王换了封刀令。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如他在这尘寰之中,蝼蚁般生生死死。

这就是白冤携报死伞所见的生死,残酷、灾祸、血腥、痛苦……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绝望到死,与世间可以安稳度日,寿终正寝的命运天差地别。

那些死于北屈衙署的冤魂化作一道道枷锁,一页页冥讼,累成数不尽的条条冤罪压在法度之下,正如地狱阎罗手中的罪册黑簙,正好应了太行道告诉周雅人的那句:“太阴黑簙囚鬼灵。”

或许很多来去北屈的修士都曾看出过衙署端倪,却又因为重重顾虑和担忧不敢轻举妄动,于是鬼衙门囚了白冤千百年。

这一刻,不,不止是这样一刻,打从风陵刑罚伊始,到不死民遇害的真相揭露,贺砚自毁,白冤被囚……这一切迫害和遭遇压得周雅人透不过来气,让他尝尽了什么叫作锥心蚀骨之痛,连呼吸都似万箭穿心。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他为什么晚了这么这么久。

当所有一切从眼前湮灭,只余北屈上空明月孤悬,普照大地,风平浪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那方士的面孔深深烙印在周雅人的盲瞳上,让他浑身恶寒,冷意直往骨缝里钻,如坠寒潭冰窟。

周雅人怎么都没想到:“是他。”

第120章 房先生 “你跑不掉了,把报死伞交给我……

“是他!”周雅人同时脱口而出, 猛地从地上坐起来,刚好与查探他脉象的李流云面面相“视”。

差点撞上鼻子的李流云稍稍往后退开一点距离:“什么是他?”

林木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听风知你醒了。”

连钊和李流云交替守夜,他刚阖眼就闻听风知静坐而起,肯定是做了噩梦, 也顺嘴问:“听风知, 什么是他?”

周雅人额际冷汗涔涔, 盲瞳毫无焦距, 他明明直“视”着李流云,但却目空一切:“那个布阵之人。”

听见动静的其余两名少年相继睁眼, 于和气一脸茫然:“啊?”

闻翼也没反应过来:“什么阵?”

林木立刻搭上了筋,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凑近追问:“你说风陵渡那个阵吗?就那个笑面人?他是谁?”

周雅人在报死伞中看到的那张脸, 不会错,他曾见过也认得。

在他身陷囹圄彻底绝望的时候, 浑身都是被刑具拷打折磨过的伤,伤口溃烂严重,一直在流脓流血。还有一条无法动弹的腿脚, 早在一个多月前被狱卒打断, 已经长歪了,即便如此手脚上还套着沉重的铁枷。那时候的周雅人仅剩半口气,接连两日滴水未进, 不过是瘫在狱中等死而已。

囚牢内臭气熏天, 喊冤和拿镣铐砸着牢门的声音从来不绝。

隐约间, 周雅人听见牢头做低伏小的声音:“关在这里的都是死囚犯,身上晦气重得很,您身份尊贵,怎可来此腌臜污秽之地。”

犯人见到有官员来此, 纷纷扒住牢门喊冤:

“大人,大人,我冤枉啊,大人,我是冤枉的。”

“大人,放过我吧,我冤呐,我没杀人,我也没放火。”

“我没有投毒,不是我下的毒,大人明鉴呐。”

很吵很吵,周雅人耳边嗡嗡的,直到牢笼铁门被推开,一双官靴停驻在他面前。

那人许是嫌弃他肮脏腥臭,又往后站远了一点,以帕子捂住口鼻,蹲下身来打量他。

那人开口:“我看看他的脸。”

于是牢头连忙将周雅人黏糊成一坨坨的头发撩开。

那人端详半晌,摇摇头:“怎么脏成这样,看不清。”

牢头毫不迟疑,捉住袖子在周雅人脸上又擦又蹭。

那人总算辨认出了五官面貌:“啊,怎么给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牢头露出一副谄媚相,赔着笑打马虎眼:“没办法,嘴太硬,不过马上就要问斩了。”

“是么。”

周雅人竭力睁开红肿不堪的双眼,使出浑身力气挪动手臂,却因为对方站得太远,他连那双黑靴都无法触及,只能奄奄一息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喉咙干裂到像被刀片剌开了。

那人往前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不是……”

“不是什么?”

周雅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于是那人朝他俯下身来,放下掩住口鼻的帕子,低声问:“你想活么?”

双眼肿胀到视线模糊的周雅人终于近距离看清了对方的脸,正是他在报死伞见到的那个方士。

曾经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从对方保下他性命到今时今日,周雅人一直将其视为贵人,时刻铭记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待到他日,定当不惜性命,倾力相报。

“这人是谁?”闻翼追问。

周雅人:“房先生。”

连钊:“谁?”

周雅人道:“徐章房。”

除了李流云,其余四名少年根本没听过这号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李流云道:“你说大司乐?”

“啊?”林木吃惊道,“大司乐不是听风知的师父么?!”

“不对啊,”闻翼之前记得掌教偶然提到过,“听风知的师父不是叫殷什么儒吗?”

李流云:“殷士儒,是宫中现任大司乐,也是由上一任大司乐房先生栽培提拔的学子。”

早在八年前,徐章房就已称病辞官。

周雅人也是徐章房于八年前在任之时保下的,当年仲春时节举行籍田礼,天子亲耕祭祀,赴社稷坛祈求风调雨顺。

身为大司乐的徐章房登坛占风,得出“风师在狱,可御八风,乃天地之使,能听天地之音,闻往圣之言,破千古之惑”的谶言。

若真说起来,徐章房传周雅人听风术,虽未亲自教导,凡事都靠他自修顿悟,却也是将他引入此道的半个恩师。

徐章房不肯收周雅人为弟子,很快便辞官而去,且行踪一直不明。

这么多年周雅人多次向师父问起房先生,师父都说不知去向,然后督促他好好修习,不必记挂。

怎么可能不记挂,他记挂了这么多年。

周雅人实在难以接受……

“可是……”李流云有些迟疑,“怎么会是他?”

是啊,周雅人也很想问,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是房先生?

或许从一开始,这就是个蓄谋已久的阴谋,自己不过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棋子,更可笑的是,棋子还在对其感恩戴德。

李流云疑问:“听风知,笑面人一直戴着面具,我们未曾看到他真容,你又是怎么知道上一任大司乐就是风陵渡布阵之人?”

周雅人强压着翻沸的心绪:“不止风陵渡的冤案和刑台阵法是他所为,就连北屈太阴/道体也是他所为。”

周雅人此言一出,在场所有少年都怔住了。

“不是,”连钊怔愣之余,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太阴/道体?那不是秦朝时期落的阵法吗?”

太行道一群少年当时在北屈鬼衙门翻查了一遍又一遍,人人都知道太阴\道体属于秦时遗阵!

周雅人攥紧的指关节阵阵发白:“他们不是在这里烧炼长生不死药吗。”

听风知醒来后说的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在几名少年颅内掀了场巨大风暴。

他们把前后一串联,越寻思表情越震惊,差点消化不良。

久久之后,林木爆出一声:“天啊……”

接着于和气也跟着长叹:“我的天……”

闻翼捂住额头:“我不行,我得缓缓……”

连钊一边匪夷所思一边捋:“也就是说,他们真的用不死民炼出了长生不死药,而且有人服食之后从秦朝活到了现在?”

李流云若有所思地盯着听风知,正当开口,忽然外头传来一声劈刀断木的声音。

轰——

佛塔外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下。

周雅人立刻警惕起来:“有人来了。”

轰轰——

接二连三传来倒塌砸地的轰响。

石室内所有人被刺激地挺身而起,几名少年纷纷攥紧佩剑朝外疾奔。

“谁?”

“笑面人?”

“居然让他找来了?”

其实无需多问,他们都能料到此时此刻能踏进深山松林雾障的是谁。

当几人齐齐涌出佛塔时,就见原本屹立于几处阵门上的塔松被拦腰斩断,横七竖八地倒了一排。

少年们环顾四下,佛塔外根本空无一人,也可能是来者隐在看不透的雾障某处。

周雅人开口:“在上面。”

几名少年纷纷仰头,目力只能看见四级塔身,其余都被笼在乳白色的浓雾里。

周雅人话音刚落,蓦地掀起一股长风,呼啸间腾空而上。

接着一道凌厉的身影从塔刹顶端破风直下,好似一柄劈落的长剑!

林木只见一张笑眯眯地白面具撞破雾障,正以大脸朝地的姿势倒砸下来,简直阴魂不散。

“散开!”李流云立即出声,所有少年作鸟兽散,纷纷跃开数丈远。

而笑面人落下的一掌击穿地面,荡出的气劲将石块拍得粉碎,更遑论血肉之躯,必将震个粉身碎骨。

几名少年盯着碎石和平地塌陷的深坑,心头大骇,幸而刚才没有硬碰硬,对方这一掌下了死手,把他们全部打死都有可能。

笑面人翻身立定,起势收掌间袖袍展扬,端出一派世外高人地姿态,装模作样道:“此乃浮屠之地,你们这群小儿,何故来扰高僧清静。”

言罢,他望向立于塔门前的周雅人,很狼狈,半死不活的,像条砧板上的鱼。

笑面人朝他摊开手掌,和颜悦色道:“你跑不掉了,把报死伞交给我。”

林木很想顶他一句,真正在佛塔前砍树闹事的人是你吧,但他没能插上嘴,就闻听风知说。

“什么浮屠之地,不过是贺砚在你们的炼丹室造佛建塔,让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不死民有一个坟冢。”

少年有些云里雾里。

谁?贺砚?从哪儿扯出来的贺砚?他们刚才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信息?

结果笑面人“啊”一声,语气显然意外,却又不算太意外。

这俩似乎完全没有沟通障碍的样子。

“我们?”这口吻既意外又了然,意外周雅人已经知道了,了然周雅人已经知道了。

也是,都找到炼丹室了,很多事想不知道都难。

“你、们。”周雅人一字一顿地重复,斩钉截铁。

笑面人泰然一笑:“不过这里没有我们,只有我。”

这瞎子一双发红的眼睛恨不得钉穿在他身上,可是瞪那么大有什么用,看又看不见。

笑面人负手,他当年不是没想过把炼丹室毁去,又不知道该将那些东西往何地搬,好似放在哪都不可能万无一失,最后想想懒得折腾,反正知晓此地的人都死绝了,另一位也被他镇在北屈地底永不见天日。

况且这处山峰又经人之手,不遗余力地布下迷障阵法罩护佛塔,就连他都轻易闯不进去。不过正合他心意,于是就这么放任没管。

直到今时今日,笑面人心头几转,最后将视线停落在报死伞上:“是她带你找到这儿的吧?”

果然之前放心不下是对的,秋决刀并没有彻底屠杀白冤,还必须毁了这把伞才行。

他正想着,就听周雅人说。

“是啊,房先生。”

笑面人闻言一顿,忽而放声大笑两声,身形快如飞箭,直取周雅人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