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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开始帮谢延玉梳妆。

她一早上起来,现在终于可以坐下,于是坐在妆台前面,有点昏昏欲睡。

闭上眼睛养神,她听见外面热闹的声音,定亲这才有了些实感,她思绪飘了飘,过了一会,又开始想要怎么退婚。

李珣在后面看着侍女给她梳头。

他又想挑刺,觉得这里没梳好,那里没梳好。

这个钗子不应该簪左边,那个簪子不应该带流苏。

他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很有奴性的人,分明从前与她一起生活的那些年,被她使唤,他心里也是很不爽的,总是和她斗嘴,但这一刻,她不使唤他,他却很想把那几个侍女踹开,自己上去亲手给她梳头。

但他不会。

于是他在后面看了一会,想了想。

然后他拉了个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开始盯着侍女给她梳头的手法,也不是不能学,反正如今都定亲了,他与她的时间很多,往后他学会了,就轮不到旁人给她梳了。

*

还有一个时辰定亲仪典就要开始了。

但是宾客们来得早一些,李珣要先出去招待宾客。

所以看着侍女给谢延玉梳完头后,就先出去了。

他一走,周围安静了不少。

谢延玉闭着眼睛,感觉到头上簪发饰的轻微拉扯感,垂着头,有些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屋子里的侍女们都离开了。

她却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种被注视的感觉——

谢承瑾推开门。

他仪态很好,行立坐卧都安静,走进来也毫无声响。

侍从跟在他身后,脑子都快炸了——

他刚才询问谢承瑾要不要去定亲仪典,谢承瑾点头,说现在过去。

他以为是去定亲仪典,但怎么直接来了谢延玉房间啊……

他欲言又止,感觉公子今天不是很正常。

但这时候跟在后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于是他又抬头偷偷看谢承瑾的脸色。

就看见刚才进门的时候,谢承瑾还是面无表情的,但现在看见了谢延玉,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看见她今天的装扮,然后脸色突然变得不太好看——

之前视讯中看见她穿吉服是一回事。

亲眼看见是另一回事。

谢承瑾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她面前就是镜子。

所以即使站在她身后,他往前看,也能从镜面中看见她的正面。

因为睡着了,所以她头微微垂着。

但即使这样,也依旧可以看见她的模样。

他很仔细地打量她。

其实这张脸他看了无数遍,前世每次从人群中看见她,他会注意到她的眼睛,今生他看过更多次,梦里也描摹过无数遍,眉毛,眼睛,鼻子,还有嘴唇。

但即便这张脸他已经烂熟于心。

看了一会,他还是走近了一些。

然后他坐在李珣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离她很近,更近地观察她。

其实从她的脸上,看不太出来当年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的影子了。

如果她睁开眼的话,那双稍微下三白的眼睛或许是唯一与她年幼时相似的地方——

他救过她。

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救下她的时候,他具体在想什么,应该是觉得她有点可怜。

给她喂血的时候,应该是想着,救都救了,她要是死了,他之前不是白救她一命吗。他是想让她活下去的,哪怕回到谢家以后,他也希望这个孩子能活下去。

但后来他没有认出她。

有很多年,他与她是真的在把对方往死里逼。

起初是人族与妖族之间的战役,后来在彼此手上吃了太多亏,之后的每一战中也有私怨,但谁也弄不死谁,直到她死,他其实也没有很开心。

太多感受了。

想让她活,想让她死,但想到前世最后那封信笺,又有愧,觉得倘若他早一些知道她是那小孩,他不想她走上歪路,与贺兰危有交集,一步错步步错。

哪怕是今生,他也有几次想要杀掉她,因为他厌恶失控的感觉,可是碰上她就一直在失控。

但他还是下不了手。

他一直注视她,开始变本加厉管束她,看见她皮囊下带刺的骨头,又试图触碰,触碰到了,他却变得不对劲,他开始在意,开始整晚整晚做不该做的梦,分明不想再管她了,想起前世,又还是过来了。

那如今他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想法?

只是重来一次,不想看她走歪路吗?

谢承瑾自己也分不清。

他突然又凑得更近。

侍从站在一边,就看见谢承瑾伸手,轻轻捏住了谢延玉的下巴。

然后指尖微微用力,将她的脸掰过去,转向他自己。

两人一瞬间离得很近。

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但还有一些距离。

只不过这距离有些太近,或许呼吸都能互相侵染上,像是要更仔细地观察她。

可是这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侍从眼睛倏然睁大。

他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糊,总感觉这距离,只要谢承瑾再低一低头,多低一些,两人的嘴唇或许就要碰上了。

下一秒,他看见谢延玉的眼睫动了动,

她好像是要醒过来了。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又看见谢承瑾微微侧过头,听见他冷淡道——

“出去。”

第136章 吃软饭 五迷三道

谢延玉一睁眼, 就看见谢承瑾的脸。

靠得很近。

而他的手轻轻捏在她下颌。

这是一个过分亲近的姿势。

谢延玉愣了片刻,随后把头往后仰了仰。这样亲近的姿态,谁与她做出来都可以理解,贺兰危或是李珣, 甚至是沈琅, 但换做是谢承瑾来做, 就很反常了。

不过他虽捏着她下巴,却也没有用多大力气。

她将头往后仰了下,他的手就顺势松开了。

指尖很小幅度地摩挲了下。

他并没有再触碰她,而是很自然地收回手。

他坐在她对面, 垂着眼睫看她。

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 很平淡, 就好像刚才他并未做过任何逾矩的动作。

谢延玉完全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她也瞥了他两眼。

其实和上次见面相隔不久,甚至前几天她还在视讯中见过他。

他的模样并没有变化,她却总感觉他今天有些不一样。

但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了。

是眼睛吗?

目光?

谢延玉顿了下, 又去直视他的眼睛。

但视线对上的刹那,这人先别开了眼。

他一如既往地不说话, 坐在这里,周围的温度似乎都变低了。

谢延玉:“……”

半天等不到他开口, 干脆主动问:“兄长怎么过来了?”

谢承瑾道:“今天你与李珣定亲。”

这话听起来有一种怪异感。

如果他过来,是因为她今天定亲,他要出席仪典, 那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谢延玉不太理解他说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她皱了皱眉, 刚要再说话。

但下一秒,又听见他说:“若我说,他之后会退婚。你还要继续与他定亲吗?”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好像很认真地在询问她。

谢延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这话就很奇怪, 她总觉得他像是知道些什么,总不会与贺兰危和她一样,也是重生了吧。但观他神色,又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不过原剧情中,他与她的交集其实并不深。

所以她对他是否重生,倒也没那么关心。

因此她没继续深想这件事,出声回答他的问题:“嗯,定。”

屋子里气氛又冷下来。

谢延玉看了他一眼,能感觉到从听见她的答案后,他的情绪就并不是很好。

她懒得理他,算算时间,仪典快要开始了,她将目光挪回自己身上,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

但下一秒。

就听见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旁人笑都很正常,谢承瑾笑,这就很不正常了,谢延玉动作微顿,又转过头去看他,就见到他偏头看过来,语气淡淡的:“我不同意。”

谢延玉:“……”

谢延玉也笑了。

人在感到荒谬的时候真的会笑。

她想说你同不同意关我什么事?你都已经将命碟给我了,你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了。

但还不等她出声。

她突然发现身体动不了了——

谢承瑾把她定身了。

他倾身过来,十分有压迫感,凑近的时候,黑沉沉的眼睛与她对视。

他发觉她的目光变得刻薄,看见她张了张嘴似乎要说话,于是修长的指节便抵在了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要说那些话,是吗。”

说什么呢?

说那些咄咄逼人的话。

问他为什么不让她定亲,问他又要找什么理由不让她定亲,将事情扯到之前那支大凶的签文上,话里话外逼着他承认他有别的心思,对于这件事并不公正。

好几次了。

她自己也发现这样和他说话很有用,屡试不爽。

每一次她这样说话,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都会被堵回去,仿佛说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现在与我说这些话也没用。”

谢承瑾打消了她的念头。

谢延玉之前确实想说那些话。

但他今天不正常到了极点,甚至不像之前那样拧巴,她有些惊讶,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口,不等她想出来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到他俯下身。

谢承瑾不喜熏香,衣服上是很淡很淡的皂角味,凑很近才能闻见,

这时候胸膛抵近,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腰。

隔着衣服,能感觉到他有力的肌理,谢延玉忍无可忍,身体动不了,嘴上的言辞就变得激烈:“你有病吧,你干嘛!”

她还是第一回在谢承瑾面前这样说话。

下一秒,

就感觉男人将她抱起,男人没有批判她这话说得不守规矩,冰冷刻板的声音落下来:“回家。”

*

按照规矩。

定亲仪典开始之前,李珣就要在外面迎接宾客了。

等到仪典开始后,侍从将谢延玉带过来,他才能再见到她,然后两人开始行定亲礼、立心契。

李珣本身不喜欢迎接宾客。

他没什么耐心,不喜欢和别人假笑,路边的狗他都想踹两脚,看着这群人,他觉得烦。

但毕竟是特殊的日子,他还是耐着性子出去听宾客们说屁话,天剑宗长老们也拉着他说话,他越听越烦。

捱到仪典开始,他看见侍从去接谢延玉。

可能是觉得这群人七嘴八舌的烦人,他不想在这呆着,于是他出声叫住侍从:“等会。”

侍从回过头:“剑尊还有什么吩咐?”

他小心翼翼道:“属下还要去接夫人过来,耽误吉时就不好了。”

改口还挺快。

光是定亲,就已经叫上夫人了。

李珣眼梢抬了抬:“我自己去接。”

这话一落。

周围人也听见了,犹犹豫豫道:“这不合规矩吧……”

李珣不耐烦:“我守个屁的规矩。”

他懒得搭理这群人,直接把侍从撇下,自己回去找谢延玉了。

举行仪典的地方离她那并不远。

没多久他就快到了,算算时间,离吉时还有一会,他又刻意放慢步伐,脸上表情比刚才迎接宾客时要好了不少。

刚才像是要杀人一样,这时候看起来像是心情不错,明朗一些。

但是等他掐着时间走到房间门口,

一推开门,脸上的表情便陡然阴沉下来——

谢承瑾抱着青青,不知道要把人带到哪去。

*

李珣的名声原本就不好。

乖戾、残暴、阴晴不定,这些词语像是标签一样,烙印在他身上,以至于所有人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下意识就会想到这些词语,但谢延玉对此并没有什么实感。

直到这时候。

她看见他和谢承瑾打起来了。

像是被踩到底线的凶兽,她还没见过李珣这副模样,与外界传言中的相差无几,与谢承瑾交手,一个要把她带走,一个不让她被带走,两个几乎是把对方往死里打,不过谢承瑾也并没有留手。

谢延玉被放在一边,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愣了下。

然后思忖片刻,她开始试着冲开身上的定身咒。

因为修为已有金丹,冲破谢承瑾下的定身咒,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那么困难了。

不过片刻后,她就能动了。

再抬眼往前一看——

这两人已经打完了。

其实谢承瑾的修为比李珣要高。

但李珣原本就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他从前仇家很多,不少人都想杀他,其中不乏修为比他高的,但那些人最终都被李珣反杀了,他与人打架,就是靠着不要命的态度,即使是死了也要拉着对方垫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使得。

因此。

很快,两人就互相把对方打趴下了。

不算分出胜负,算是两败俱伤。

倒下的一瞬,李珣一道剑气斩过去,往谢承瑾身上划出一道很深的血口,一瞬之间血流如注,让谢承瑾看起来更狼狈一些。

谢延玉:“……”

真没想到,她冲破一个定身咒的功夫,这两人已经这样了。

她愣了下。

然后就见到李珣朝她看过来。

这人脸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

分明伤成这样,语气还像个没事人一样:“过来扶我一把,定亲去了,走了。”

这话一落。

谢延玉倒是还没反应。

那边谢承瑾就先出声了:“不许去。”

语气是强硬的,但仔细听,又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感觉。

像是没底气,因为他知道,现在两个人两败俱伤,暂时谁也起不来的情况下,她又冲破了定身咒,她大概率还是会去扶李珣的,可能还会给李珣输灵力,帮他疗伤,继续定亲仪典。哪怕和她说了会被退婚,她还是要定这门亲事,像是被李珣灌了迷魂汤一样。

“你说不许就不许?”李珣咳了一口血,冷笑,满身是伤,有种恃宠而骄的味道:“叫你一声大舅哥是给你面子,你也就是个继兄而已 ,管得别太宽。这婚事当初可是她提的,她向我求的亲,还给了我定亲玉佩,说成亲后要给我买奇珍田宅呢,你以为你一句话她就会改变主意吗?”

这话……

系统在谢延玉的脑子里,听着这话,都觉得味太冲了。

怎么一股炫耀的感觉啊?

根本没人问他,他非要叽里呱啦说这么长一串,

甚至他说要田宅铺子,写了一长串礼单,谢延玉根本就没答应,她之前唯一送给他的那枚玉佩还是谢承瑾给她买的,她把里面的灵力吸完了,顺手丢给李珣的。

但被这么一说,就有一种他很受宠的感觉,好像谢延玉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特别愿意给他吃软饭。

系统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欲言再止。

它最后还是没吱声,将视角切出去,看了下谢承瑾。

就看见谢承瑾脸色难看得要命。

本来脸色就难看,听完李珣这话,估计是被牵动余毒了,身上伤口在流血,嘴里也开始吐血。

系统:【……】算了。

系统又切出视角,去看谢延玉。

就看见谢延玉这时候,左看看右看看。

虽然觉得李珣在说屁话,但她最终还是没反驳,她要定亲,本身就不可能跟着谢承瑾走。

于是她又看向李珣。

正要过去扶他,但下一秒,却感觉到袖中的心魔镜动了动。

它感应到它中意之人的鲜血的味道,在她袖子里扑腾,想要冲出袖子往它选中的人身上扑。

谢延玉顿了下。

然后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

李珣正等着谢延玉过来扶他。

看见她迈出步子,他便弯了弯唇,准备要将手伸出去。

但下一秒。

他看见她走向了谢承瑾。

第137章 学习 勾栏作派

今天下雨了。

伎馆里的人已经数不清今天是那瞎子被关起来的第几天。

起初他们还有些不安。

那瞎子虽虚弱, 但他们这些凡人也不是他的对手,把他关起来,他们总怕他挣脱出来,把他们全杀光。尤其是每天早上去课室找头牌听学的时候, 那人被关在隔壁, 总是很不耐地踹墙。

但从某一天开始, 他就不怎么踹墙了。

时间久了,众人心里那股子提心吊胆的劲就散了。

有时候,他们都不记得对面还关了个人。

唯独头牌注意到了。

他讲琴棋书画,那人就会很不耐烦, 踹墙让他小声些。

大约因为修士的五感太敏锐, 哪怕他将声音放得很小, 那人也能听见,会踹墙直到他声音压低到几乎是悄悄话的声量,以至于他不得不闭上嘴巴, 将要说的话写下来给众人看。

但只要他讲如何讨女人欢心,又或是如何勾引女人, 那人便不踹墙了。

可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不排斥听见这些内容?

头牌又想起那人的模样——

五官是极为出色的, 漂亮到已经完全挑不出错出来了,每一处都正正好,多一分太多, 少一分太少, 唯独鼻尖一点小痣给他增添了一点轻佻的气质。

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他见过皮囊最好看的人。

除了那张脸,那人的身体也应该是很漂亮的,宽肩窄腰, 哪怕送过来的时候穿着带血的衣服,分明应该很狼狈,但也不显得难看,甚至即使是这样,也能从他姿态间看出一点高高在上的味道。

难道这样的人,也要讨好女人吗?

头牌觉得有些荒谬。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也需要去讨好女人,应当是他想错了,可能这人只是单纯觉得,他讲学如何勾引女人的时候,没有琴棋书画发出的那些杂声,相对来说更安静吧。

但不管那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头牌为了安静,这些天以来,无一例外每一天所讲的内容都是与勾引女人有关的。

例如——

如何讨女人欢心。

如何让女人对你无法自拔。

如何令她死心塌地。

如何令你的女性恩客,弱水三千只取你一瓢。

如何让她在其他人中优先选择你。

但他每一课都没有讲得特别深。

这里是伎馆,他为头牌,其实与馆中的其他人也有竞争关系,讲学是头牌的义务,但他若是将他勾引女人的所有心得都讲出来,旁人就会取代他。

所以课程讲了这么多天,都是很浅表的车轱辘话。

比如说,要百依百顺,又不能太顺从,要钓着对方,又不能太端着。

什么都要做,又什么都不能做。

问就是什么事情都要适量做,但适量的度在哪,请大家自己把握。

讲了半天。

什么都没讲明白。

贺兰危靠在墙边,又听见墙那边传来的讲学声。

这几天过去,他身上的伤势已经自愈了许多。

即便还没法冲破禁咒,但已经足够他挣脱身上的锁链,只不过是他一直没有挣开。

但这时候,他突然感到有些不耐。

也许是隔壁的人讲学内容惹他心烦,他手指微动,下一秒,便扯开了身上的铁链。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听觉足够敏锐。

所以分辨方向对于他来说很简单。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偏了偏头,像是在听耳边的声音,片刻后,他走到门边,踹开门便走了出去。

*

头牌一边讲学,一边心不在焉,低着头往纸上写东西。

正写着,就听见一阵开门声。

紧跟着,屋子里就传来惊恐地叫声。

他猝然抬眼,就看见那个被关起来的男人走了进来。

像是被屋子里此起彼伏的叫声吵到,男人慢条斯理道:“再叫,便将你们的舌头都割了。”

话音一落。

屋子里的人吓得半死,努力把叫声憋了回去。

头牌看向那男人。

对方看不见,却走得很稳,手上也什么都没拿,一双手修长匀称。

但总让人感觉,他捏死他们所有人就像摸一摸琴弦那样简单,甚至不会露出狰狞的表情,微笑着就可以将他们都杀光。

头牌也捂着嘴,不敢出声。

下一秒,就听见那男人笑了声:“都滚。”

众人也不敢和他呆在一起,在他出声的一瞬,便很自觉地逃出了课室。

头牌也跟着往外跑,然而却见到这人抬起手,凌空点了他一下,语调温和:“你留下。”

分明眼睛看不见,却能精准点到他。

头牌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不敢动了,僵硬地站在原地。

等到课室里人都跑完了。

贺兰危才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坐在这,姿态闲适,有一种反客为主的感觉,散漫道:“继续讲吧。”

头牌知道这话是对着他说的。

他大脑飞速运转,意识到这人是要他继续讲如何勾引女人——

这样的人,竟真的也有求而不得之人?!

甚至、甚至……

甚至还需要在勾栏院里,向他一个伎子学习勾栏作派,学习要如何取悦她。

头牌脑子都懵了。

他前些日子传授的那些方法里,有不少方法都是要让人放下身段的、放低姿态的。

他们做伎子的,原本就靠着服侍别人过活,放低姿态是分内之事。但是眼前这位,一看就知身份矜贵,表面温和,却最是傲慢,并不是一个愿意放低姿态的人。

这样的人将那点傲气看得比什么都重,是绝对不会愿意跌落泥潭的,可现在他却在听这些东西,要他继续讲下去,教他如何低头,如何摇尾乞怜去挣得一点对方的爱。

他大着胆子问:“您是很喜爱那个人吗?”

喜爱?

贺兰危偏了偏头,像是听见什么怪话。

他想要否认,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但话未出口,便又听见那头牌喃喃——

“毕竟若不喜欢,您怎么会找我学这些呢?”

*

满屋子浓重的血腥味中。

谢承瑾望向了谢延玉,他只要稍微抬眼,就可以望向她。

因为她没有去扶李珣,而是站到了他面前。

谢承瑾眼睫抖动了下。

随即,便看见她蹲下身来。

她蹲在了他面前,身上和李珣是一对的红色吉服却沾上他的血。

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近了,空气不太流通,也可能是因为体内的余毒还被牵动着,谢承瑾感觉到心跳有些变快,以至于他血液的流速都在变快。

他闷咳了一声,想要说话。

但下一秒,却听见“咣”的一声——

是她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掉出来了。

是个巴掌大的小镜子。

掉出来以后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然后自己动起来,直接掉到了他身上,然后往他伤口处凑,等到沾上了他的血,镜子才安静下来。

这是……?

谢承瑾看出这镜子是个法器。

但并不知道这法器是做什么用的,于是问道:“这是?”

话音落下。

还不等谢延玉回答,

李珣在不远处,一只腿曲起来,人靠在墙上,半死不活的模样,却还是笑出声来了:“我当她为什么去你那呢。我说大舅哥,你刚才不会真以为她没来扶我,是因为听你的话,不准备和我定亲了吧?”

他说到这,又嘶了声。

因为刚才笑的那一下,胸腔震动,牵动了身上的伤口。

但嘶了一声以后,他看到眼谢承瑾脸上的表情,原本像是心情不错的,现在变得阴冷了。

于是他又笑开了:

“不懂了吧,她去找你,嘶——是因为这破镜子。若要启用这法器,需要用血泡着,但这玩意挑人,只有放特定的人的血才行,它往你身上扑,就代表要每天放你的血泡着它,它才能生效。

“所以,我老婆找你,是想要你放血。”

对她的称呼都换了。

老婆。

如同凡人村夫,粗俗至极。

谢承瑾不着痕迹皱眉,视线却根本没有往李珣身上落过。

他从头到尾,一直看着谢延玉。

等到李珣说完。

他才淡淡开口,语气似乎冷了些:“是吗?”

谢延玉:“……”

谢延玉原本想委婉一些的。

说到底,她还是没法完全看懂李珣这个人。

尤其是他今日变得很不一样。

每一次在她觉得可以揣度到他的想法,可以一直操控他的时候,他的态度都会突然变一变,以至于她又要突然变得被动。

所以要他放血的事,她原本准备编个更让人无法拒绝的说辞。

结果现在——

李珣这贱嘴,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都说了。

她真想过去扇他两巴掌。

但话都已经说出来了,就算现在去把他嘴给缝上,也于事无补。

她又垂眼看谢承瑾。

大约是她没有立刻回答,他又问了一遍:“像他说的那样。你过来,是想要我放血。是吗?”

其实这个人一直都是惜字如金的。

这时候同样的话却问了两遍。

分明语气不疾不徐,但谢延玉还是感觉,他在焦灼,在等她的回答。

于是她点了点头,干脆也直说了:“是,我想请兄长舍血。”

原来她过来是因为这个,他刚才还以为……

谢承瑾莫名有些想笑,并不是出于愉悦,而是觉得自己好笑,喉咙里一股腥甜血气,他手抵着唇,咳出一口血。

大概是因为他没出声回应。

那一边,

李珣捂着嘴,也想咳血了,刚才被打伤了心脉,嘶。

他强行把喉咙里的血咽下去,然后又催:“说话啊大舅哥,你怎么不说话,我老婆就这么一个小要求,你不会不答应吧?平时咳血吐出来的血都这么多了,还差给她放点血吗?”

李珣说着,看了眼谢承瑾的脸色。

冷冰冰的,和死了一样。

爽了。

他张了张嘴,又要说。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谢承瑾道:“好。”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谢延玉愣了下,刚想道谢,但下一秒,却对上男人深黑的眼睛。

他看着她,又道:

“但是,作为交换。

“你不能与李珣定亲,现在,与我回去。”

第138章 他是狗吗? 啊?

最终。

谢延玉还是答应了谢承瑾的要求——

和他一起回去, 不继续和李珣定亲。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做选择的人。

点头之前,她蹲在谢承瑾面前,看见他身上滴滴答答淌下来的血,想过要不要将他囚禁起来。

把他关起来, 既能取血, 又不影响她与李珣定亲, 能同时完成好几个剧情点,

系统在她脑子里叫:【所以你为什么要做选择?!】

它道:【就算他修为高,你打不过他,那也还有李珣啊!趁他现在虚弱, 你先把他关起来又怎么了, 等他伤好了, 你就再让李珣和他打一架啊,往死里打,两败俱伤, 你不照样能取到血吗?】

说到这,它话音突然顿了下——

等等。

它刚才说了什么?

要两个男主打架, 往死里打?

它从前是多么耿直单纯的一个系统,剧情说什么就是什么, 为什么现在不过脑子就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系统悚然一惊。

然后它瞬间闭嘴了。

但不说话又觉得憋得慌。

过了一会,它又忍不住说:【定亲的剧情点就在眼前了,干嘛要放弃啊?】

谢延玉看了眼掌心的心魔镜。

这镜子很邪门。

分明只是一件还没有生出器灵的法器, 但却好像有意识一样, 除了要用特定人选的血泡着才能生效以外,还能感知到周围人的情绪和欲念。

谢承瑾提出要求之前,它很安静地趴在他的伤口上,一点点吸收他的血。

但他提完要求后, 镜子就自己回到了她掌心。

她捏着它,有那么一瞬,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它要吸谢承瑾的血,但必须要吸谢承瑾心甘情愿放的血。

这不是她自己的念头。

是镜子传递给她的。

这镜子与心魔有关。

因此,它能感应到身边人的各种情绪。

有时候,它会放大某些情绪与欲/念,让人生出心魔,看见幻相,诱使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只有这样心甘情愿的情绪,对于它来说才是有用的,能增强它的力量。

倘若谢承瑾的血并非心甘情愿所放,它便得不到足够的力量。

也无法生效,替她回溯过往。

谢延玉:“……”

谢延玉是因此才答应的谢承瑾。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镜子的原因,

她的某些感受和情绪也被勾出来了一些。

若换作是以前,为了多推几个剧情点,她会再想别的办法,在不答应谢承瑾的情况下,想办法说服他心甘情愿地放血。

但这时候。

她却觉得,倘若她恢复了记忆,完完全全想起了前世那些记忆与情绪,她可能不会那么想走剧情了。

倒不是因为走剧情成仙有什么问题,她确信系统在这一点上没有欺骗她,但她被勾出了一点微弱的排斥感,这感觉源自她灵魂深处,即使忘记了前世的记忆,但情绪却没消失,只是随着她前世的记忆一起被深深埋了起来,此刻她甚至没法将它准确地形容出来。

她将心魔镜捏紧了些。

最终她没有再回答系统的话。

*

另一边。

定亲仪典上,吉时已过。

众人迟迟没看见李珣与谢延玉过来。

这就有些荒谬了。

今天是李珣与谢延玉定亲,一众人都是受邀来参加仪典,见证他们定亲、结契的。

但现在宾客们都在,主角不在。

又等了一会。

有天剑宗的长老意识到不对,怕是出了什么意外,于是带着人去找李珣。

然而一找到他,就看见——

屋子门开着。

李珣半靠在门边,望着某个方向,脸色阴森得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他身后的屋子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桌椅摆设全部砸在地上,地面上蜿蜒着血迹。

“这……”有长老道:“宗主,这是、这是……”

“是什么?”李珣接了话,朝他睨过来一眼。

他脸色实在太难看。

那长老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发现屋子里没有别人,然后小心翼翼问:“夫人呢?”

也不知道问这么一句话是怎么惹到李珣了。

男人本来就阴晴不定,刚才只是阴着脸,整气压低低地靠在墙上,也没有要将怒气撒出来的意思,整个人很压抑,这时候却突然开骂,像炮仗被点燃了:“夫人呢夫人呢,长了张嘴就知道问,你眼睛是摆设吗?夫人不见了你看不见吗?”

周围人瞬间住嘴不敢再问。

有侍从小声问:“是有人来抢亲吗?夫人、夫人被抢走了?”

李珣阴着脸,不说话。

感觉像是炮仗短暂地被引燃了一下,很快又熄了火,回到了压抑阴沉的状态。

那侍从见他不说话,揣摩了一会,当他是默认了,然后赶紧招呼周围的人:“愣着干什么,找人啊!找到把夫人抢走的贼人,把夫人救回……”

话音未落,

李珣又炸了,一脚踹到那侍从屁股上:“找找找,就知道找,你懂个屁!”

侍从被踹得一个趔趄,迅速闭嘴了。

这回是真的没人敢出声了。

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说要把夫人救回来,李珣都要发疯。

他们不知道的是——

他们这位夫人,根本不是被抢走的。

她是自己走的。

自己扶着谢承瑾走的。

她第一次走向谢承瑾的时候,袖子里的镜子掉出来,他还在庆幸,她不来扶他,并不是因为她对谢承瑾有多上心,而是因为她要谢承瑾的血。

但她对谢承瑾不上心,对他也不上心!

为了一个镜子,她能走向谢承瑾,也能选择不和他定亲!

李珣想起刚才。

他抓住她的衣摆,想拦着她让他不要走,强行催动灵力,强行站起来,将剑横在谢承瑾面前。

但她只是皱了皱眉,把他剑抽出来,放到了旁边:“我还有事呢,你别拦我行不行?”

李珣难以置信:“真的不和我定亲?”

她说:“先不了。”

李珣气得头昏眼花。

伤了心脉,忍了大半天都没吐血,听见这话没忍住,一口血咳出来。

他想和她说一些狠话,威胁她,是她当初向他求的亲,现在她说不定亲就不定亲。

他想让她别后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她今天如果敢把他扔在这,以后还想和他定亲,得求着他;但话到嘴边,又感觉她可能还真不会后悔,于是又硬生生把话咽回去了,只用像是想把她撕了的目光盯着她。

结果她看见他吐血,丢了张手帕给他,教他擦擦。

李珣直接气笑了。

他捏住手帕,又要去拽她的手,不让她走。

但最后看见她表情,他捏紧手帕,还是松了手。

大喜的日子把他丢在这。

她怎么还敢用这种敷衍的态度和他说话,说的什么?

说先不了。

搞得好像以后还有机会——

不对。

等会。

先不了?

什么意思啊她。

什么叫先不了?

意思以后还有机会?

不是。

她当他是什么啊?

当他耐心无限,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是她挥挥手就上赶着的吗?他是狗吗?啊?

李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靠在墙上,脸色阴晴不定。

周围人看见他这样,更加迷惑。

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刚才还阴森得要命,现在好像有了一点阴转晴的架势,但没多久,又更阴沉了。所以宗主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是被抢了老婆,被刺激到了,所以真的疯了吗?

感觉比平时还要疯一些,更像一条疯狗了……

此刻众人看着他,眼神都不是很对劲。

各有各的理解,有些则是惧怕,有些是怜悯。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宗主,您、您这也不让我们去救夫人,难道是她自己走的?那定亲是不是就取消……”

话还没说完。

就听见李珣冷笑了声:“取消?”

“你们懂个屁,我老婆临时有事,定亲推迟了而已。谁给你们的胆子在这胡乱揣测?再唧唧歪歪,把你们全都扔山下喂狗,滚!”

*

这一边。

马车驶离天剑宗。

谢延玉坐在车上,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到外面的侍从正用缩地术,而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天都。

她顿了下,又转眼看谢承瑾。

谢承瑾受了伤。

李珣当时一点都没留手,所以他的伤口也都很深,根本没法即时愈合。

马车上有药箱,他正低着头,选要用的药。

他视线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立刻就能察觉到她看过来了的。

“看我做什么?”

谢延玉道:“直接回天都吗?”

谢承瑾嗯了声,掀起眼皮看她:“不是要我放血给你?”

谢延玉:“……嗯。”

谢承瑾语气平淡,又垂下眼去找药:“我还有族务要处理,不便呆在上清仙宫。”

但放血也不知道要放多久。

心魔镜确实是个邪门玩意,要吸多久的血才能生效,没个定数。

他像是在解释,谢延玉又点了点头。

她虽暂时没那么想走剧情了,但难保上清仙宫亲传弟子这身份以后还用得上,于是她又拿出传讯符,准备给宗务堂的同门发一条消息,请个假,补一份准假书。

心中思忖着要用什么理由请假,她没再和谢承瑾说话,也没再看他。

但没过多久,

又听见男人开口:“帮我一下。”

帮什么?

谢延玉刚想问,但不等话说出口。

一抬头,就看见谢承瑾外衫开了一些,露出中衣。

分明衣服还好好穿着,仅仅是衣服被剑气划破了几道口子,隐约露出了一点伤口和若隐若现的皮肤,却总有一种什么都露出来了的感觉,好像能想象到他手臂的肌理具体是什么模样,皮肤下凸起的青筋是什么模样,是如何跳动的。

可他面无表情,手上拿着纱布,正在往肩膀的伤口上缠。

一只手无法固定纱布的位置。

他只是要她帮他包扎而已。

第139章 拆礼品 不是礼品

包扎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此, 谢延玉也没拒绝,从他手中接过纱布,她就要帮他缠伤口。

但刚要将纱布缠上去,又听见谢承瑾道:“不上药便包扎吗?”

谢延玉:“……”

他刚才自己拿着纱布, 也没有要上药的意思啊。

怎么她接过来, 他就又要上药了?

他身上伤口深深浅浅的有很多。

谢延玉拒绝了。

她觉得有些奇怪, 实话实说:“兄长许多伤都在衣服下面,腰腹手臂处,上药要脱衣服,由我来多有不便。要不, 兄长还是自己上药?”

但下一秒。

便听见他道:“无碍。”

谢延玉:“……”

她又看了他一眼。

他正半倚在车壁上, 闭着眼睛养神。

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 这时候更加苍白。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知道她心中的疑惑,并未睁眼, 却淡声解释了句:“伤得有些重,没力气。”

也确实是这样。

李珣之前拿剑刺他, 剑剑都往他身上几处重要的大穴刺。

谢延玉安静片刻。

说到底,上药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小的小事,顺手做了也是做了。

她并没有很强烈的要拒绝的情绪,于是还是将手里的纱布放下, 又从药箱里找出了一些伤药:“那兄长将衣物褪下罢。”

谢承瑾说了同样的话:“没力气。”

他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那怎么办?

那就只能由她来帮他脱。

谢延玉很难得地感到了一些局促——

她与旁人有过更多的、更亲密的接触。

比起她那些接触,帮他脱衣服其实不算什么,按理说,她不应该感到局促的。

但这是她第一次亲手一件一件地脱去男人的衣物, 并且因为他身上到处是伤,未免牵动伤口,她动作很慢很小心。

这给她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让她想起拆礼品,她自己没拆过,但看见旁人拆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拆。

可面前的不是礼品。

是她名义上的兄长。

谢延玉将他的前襟拨开,露出身躯,将多余的思绪按住,开始给他上药。有些太深的伤处直接撒药粉即可,但有些不太深的伤口,药粉撒上去还会簇簇抖落,需要涂药膏才行,因此她处理完大的伤口,又处理小的伤口。

指尖沾着药膏,往他伤口上抹。

这类药膏接触到皮肤,都会让人感到有些凉丝丝的,但一点点触碰过他的伤口,感觉到他皮肤的触感,还有下面青筋的触感,她指尖只感觉到热——

也可能是因为他的体温变高了。

只褪去上衣,能隐隐约约看见下腹部的血管蜿蜒进下裳,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他身上那些血管更明显了。她渐渐地呼吸都放轻了很多,皮肤相触之处的温度顺着手指,爬上整条胳膊,甚至让她耳朵也有些热。

她又看了他一眼。

发现他仍旧闭着眼睛,仍旧面无表情,和之前比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唯独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旁边桌案的一角,像是在极力忍耐,应当是忍痛。

她加快了涂药的速度。

涂完后,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勉强拉好,便直起身和他拉开距离。

但下一秒,却被捉住了手。

完全不像是没力气的样子,刚才紧紧抓着桌角,这时候又紧紧抓着她的手。

他俯下身,抓着她的手,让她维持着伸出手指给他抹药的姿势,又将她的手指按在了自己脸上:“脸上也有伤。”

谢延玉:“……”

谢延玉:“你这不是有力气了吗?”

谢承瑾嗯了声。

谢延玉之前还当是错觉。

这时候,却很明确地感觉到他身上的不寻常。

他有了些变化,她顿了下,半晌后冷笑:“那兄长便自己上药啊,还抓着我做什么?”

她对他早就不像之前那样了。

因为她渐渐地不怕他了。

她甚至可以试着操控他,试探他,每句话都往他的痛点上戳,对他的态度早就不像最开始那样恭恭敬敬,如今这样略显咄咄逼人的刻薄态度也是常有的。

谢承瑾习惯了。

他嗯了声,却还是抓着她的手,俯着身望进她眼睛里。

通过她眼中的倒影,他看见自己的面目,掌着她的手指,按到了自己脸上的伤口,言简意赅:“我看不见自己的脸。”

所以要用你的眼睛当镜子。

所以要这样看着你。

所以要你也看着我。

可他为什么还要抓着她的手?

谢延玉被他引导着,细细触碰过他的脸,他骨相很好。

莫名其妙,她触碰着他,那股熟悉感又泛起来。

其实她时常觉得他这张脸有些微妙的熟悉感,有时候会让她想起记忆中很模糊的一个影子,她年幼时有人救过她一命,他有时候会给她那个人的感觉。

每次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她就会多看他两眼。

因此这时候,她又多看了他两眼。

也就是这两眼间。

谢承瑾放下她的手,给脸上的伤口涂完了药。

他坐直身子,像是无意问了句:“怎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觉得我眼熟么?”

谢延玉:“……”

谢延玉别开了视线。

其实大部分时候,谢承瑾与那人还是不像的。

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心里很清楚,于是她摇头:“不觉得。”

这话一落。

谢承瑾又闭上眼,面无表情的,没再回她的话。

用了缩地术,马车行驶的速度便很快了。

从天剑宗回到天都,不过也就是一下午的事。

黄昏的时候,马车已经快要驶到天都,不过还不等到天都,谢承瑾就让侍从停了车。

他用的伤药都是很昂贵的灵药,效果很好,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看起来已经好很多了。

因为离开天都太久,堆积了不少事务要处理,他并不直接回谢家,而是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他准备在此处下车,然后让侍从先把谢延玉送回去。

但临了要下车的时候。

又听见谢延玉叫他:“兄长。”

谢承瑾拉开车门的动作顿了下。

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只是时不时盯着他的脸看两眼,这时候又叫住他。

总不能是想起什么来了。

他侧目看她:“说。”

谢延玉说:“你晚上还回府吗?”

问这个做什么。

谢承瑾并没有要回府的打算,但还是说:“你有事的话,我会早一些回。”

谢延玉:“没事。”

她看着他,指了指他的手:“但您走之前,能不能先放一些血?”

其实之前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她就在想能不能放一些血了。但一盆还是太多了,他那些伤口的血都止住了,要再撕开,撕得深一些,才能再流那么多的血。

这个是其次。

更主要的原因是——

虽然她放血给他,是一桩等价交换。

但轮到他给她放血,她还是想让他额外在自己身上多下几刀的。

所以等到这时候,他身上的伤愈合了不少,她才又开口问:“我想今天就开始泡镜子。”

这话落下。

她听见谢承瑾闷咳了声。

对方脸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表情,但好像又咳血了,应该是体内余毒被牵动了。

空气里安静了一会。

他递了把匕首给她:“你自己割罢。”

他将衣袖撩开,手臂便横在了她面前,很有力量感,上面有些地方还缠着纱布,是她刚才给他处理的伤口。大臂上伤口比较多,小臂上倒是还好,只有零星几道很浅的血痕。

他要她划破他的手臂,取他的血。

可是他为什么不自己下手?

总不能又是没力气吧。

谢延玉感到了一些疑惑:“为什么?”

谢承瑾没说话。

他甚至没看她,只是安静地示意她动手。

等了半天,才等到尖锐的刀尖落在他手臂。划开他皮肤的那一刻,鲜血汩汩流出,他安静地想。

因为是她亲手割破他的皮肤。

这一次,她不会忘。

*

谢承瑾放了一盆血。

他下车后,谢延玉将心魔镜放进了血里。

侍从在外面,问她还有没有别的地方要去,若是没有,便送她回谢家去了。

她原本想说没有。

但很莫名的,她感觉到心口有一点牵扯感。

这是情丝蛊之间的感应,只有一个人会让她有这种感觉,便是贺兰危。她可以分辨清楚,此刻出现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对方的情丝蛊发作了,而是因为对方就在附近——

这便很奇怪了。

贺兰危为什么会在这?

从离开天云秘境后,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也没有他的消息。

但按理说,他离开了天云秘境,也应该是回上清仙宫,或者回贺兰家。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谢延玉撩开车帘,往窗外望,

还没到天都,这地方看起来没有天都那么繁华,是临近的城池,不知道具体与天都相隔多远。放眼望去,有街市,也有酒肆铺子。

“这是哪?”谢延玉问侍从。

侍从说:“是一处凡人城池,离凡人的王都很近,不过,最近有邪魔从天都跑出来,来到此处作怪了。所以公子才要在此处下车。”

凡人城池?

贺兰危为什么会在凡人城池?

谢延玉有点意外。

侍从在车外,见她不语,于是又问:“小姐要下来逛逛吗?”

谢延玉刚想说算了。

但她其实也不那么想回谢家,于是干脆点了点头,下了车。

街市其实并没有什么好逛的,谢延玉看了两圈,又感觉到心口情丝蛊的牵引,她想了一会,干脆又按照那牵引感,去找贺兰危。

毕竟心魔镜也算是他的东西了,至少他对它很熟悉。

她若问他,或许还能得到关于这镜子更多、更详实的信息。

感应着贺兰危的大致位置,她走过两条街,来到一间小楼前。

但一抬头,看见头顶牌匾的题字,她便愣了下——

这是……

伎馆?

第140章 端着架子 贞洁烈夫

谢承瑾刚走没多久, 就感觉到传讯符中有灵力波动。

是刚才驾车的侍从给他传视讯过来了。

侍从这时候给他传视讯,只可能是说和谢延玉有关的事。

他还当是她有什么需求。

原本想说,若她有需求,不过分的便尽量满足。

然而刚接通视讯, 就看见她在闹市中, 往一座小楼里走。

随后就听见侍从的声音传过来, 压着嗓子——

“公子,小姐去逛伎馆了!怎么办啊?”

话音一落。

谢承瑾愣了下。

下一秒,

侍从透过传讯符的画面,就看见他家公子咳了一口血。

*

这一边。

伎馆二楼。

贺兰危按了下心口, 似有所感, 走到了窗边。

他如今修为没恢复, 画不了明心符,眼睛看不见,但五感仍旧十分敏锐, 能听见很细微的声音。

因此即使不用看,他也能听见, 他认出谢延玉的脚步声,隔着窗, 可以听得清晰一些。

他在窗户后面,

周围一些伎子见到了,便也偷偷凑过来, 站在楼上, 就能看见楼下熙攘街市间,有个女人正走过来——

皮肤苍白,头发却极黑,穿一身白衣。

样貌算不得太出众, 但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身上素淡到了极致,反而会令人一眼就注意到,生出一些见之难忘的感觉。她走路时,衣角拂动,很有筋骨的模样。

她身后还跟了个侍从。

侍从手上拿着传讯符。

楼里的伎子们都是凡人,原本是没见过这东西的,但因为贺兰危,现在他们知道了,这是修士们用的传讯工具,就像信鸽一般。

所以这女人也是修士。

现在她在往他们楼里来,伎子们面面相觑,随后赶紧要下去迎接这位贵客。

然而还不等他们下楼,就听见贺兰危的声音:“谁敢去她面前献殷勤,这条命便别要了。”

这话一落。

一群人都不敢动了,不知道这位又在发什么疯。

唯独头牌看了贺兰危一眼,好似领悟到了些什么。

这些天,贺兰危在向他学习如何取悦女人。

就是要取悦她么?

他抿唇不说话。

下一秒,就看见贺兰危推开门,往楼下走去。

但刚走到楼下,还不等到门口,他像是想到什么,停下了脚步,站在走廊后面,没再继续往前走。

这里有一扇屏风。

从大门进来,屏风会挡住客人的视线。

所以那女人若走进来,是看不见贺兰危的。

头牌站在楼梯口,偷偷看着,大概猜到了他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

良家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们这伎馆是专门接待有权有势的女客的。

偶尔也会有些好男风的达官贵人前来。

馆中的男人,要么是出来卖的,要么是好男风的。

都能干净到哪里去?

贺兰危要讨好女人。

但他出现在这,她哪里还会要他?

*

谢延玉走进伎馆,却发现这里冷清得不像话。

楼下甚至连个人都没有。

好奇怪的地方……

她视线又仔仔细细扫了一圈,也没看见有半个人影。

走过大厅,就是厢房,一扇屏风拦住了去路。

谢延玉停下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有些荒谬,为什么会相信贺兰危在这种地方?

以那人的性子,就算是她情丝蛊的感应出错了,他也不太可能会出现在伎馆里。

她摇了摇头。

毕竟找他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她只是想知道更多和心魔镜有关的消息,但就算找不到他,现在她也知道要如何启用心魔镜了。

找不到就算了。

谢延玉没有一定要找到他的意思,于是她便准备离开。

但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是屏风倒了——

她脚步一顿。

随后回头看去。

*

屏风并不是自己倒下的。

它倒下之前,贺兰危感觉到旁边有气流。

是有人把它推倒的。

这人身上有熟悉的气息。

是谢延玉身边那个侍从。

即使眼睛看不见,但动脑子想一想,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伸手往气流传来的方向抓了下,抓了个空——

因为沈琅隐着身形。

他一直跟着谢延玉,这时候她身后有侍从跟着,他便也没有现形。

在伎馆里绕了一圈,他看见贺兰危站在屏风后面,对方没有往前走,想来也是怕她看见他,嫌他不干净。

沈琅便无声无息推倒了屏风。

他没有现形。

因此。

谢延玉没看见他,只看见贺兰危。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在这,那种荒谬的感觉更强烈了,以至于见到他脸的一瞬间,她愣了下。

贺兰危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没有动,因此他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

眼前茫茫黑暗,耳边是寂静,这样的安静很折磨人,贺兰危顿了下,脚步微动,像是被烫了一下,转头就要走。

但也就是这时,他听见头牌给他传音:“别走,不用躲。”

头牌是凡人,但因为给贺兰危授课,贺兰危给了他一个传音入密的口诀,这时候正好用上。

他对贺兰危说:“公子,我知您高傲,不愿旁人看见您狼狈的模样,更不想让她瞧见。但现在她已经看见您了,您再走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您想想我这些日子同您讲过的。”

头牌说完这话。

从楼上,便看见贺兰危脚步停住了。

男人脸色很不好看,但站在原地,没有再动。

过了一会。

谢延玉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发觉贺兰危有些不同,因为他的眼睛半垂着,并没有往她这里看。

这模样,并不像是不想看见她。

谢延玉思忖片刻。

然后她很安静地抬了抬手,试着晃了晃,也不见他抬眼。

然后她意识到——

他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

她顿了顿,往他面前走了两步,想问他是不是因为心魔镜。

但刚才走过去两步,还没等她靠近他,便看见他动了。

男人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

然后淡淡道:“你最好离我远些。”

这姿态。

好像如果她再靠近,他就会随时杀了她。

谢延玉脚步停住,有些意外,因为她的印象中,贺兰危将人当蝼蚁看,他很少将旁人放在眼里,待人时态度大多是懒散漫不经心的,更遑论对谁表露出这样锋锐明显的杀意。

沈琅也很意外。

他不知道贺兰危为什么会对谢延玉这样说话,将她往外推。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了——

因为贺兰危在装没认出她。

男人像是把玩一般,将匕首在掌心转了个圈,然后慢条斯理将刀尖对准她的方向,轻轻比划了一下,即使眼睛看不见,他也能将刀刃对准她的脖颈。

“我并非此处男伎,不过是受了伤,被歹人卖进来了而已,

“这些日子,也有像你这般不长眼的人试图靠近我,但都被我杀尽了,就像这样,一刀便抹了脖子。没有人敢叫我卖身,所以,你最好离我远一些。”

他表露出来的杀意是很锋锐的,语气却散漫,仍旧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高傲的模样,与他平日里表露出来的并无两样。

但——

他往日里要比现在更高傲。

不愿被人看见狼狈的模样,更不可能和人说这些话。

可此时他分明还是平日的姿态,却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一件事:虽然他身处伎馆,但身体仍然很干净,没被别人碰过。

沈琅盯着他。

而旁边的贺兰危似有所感,还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

沈琅几乎要气笑了。

贱人……

这贱人是故意的,就这样先发制人,端着架子,还把贞洁牌坊立了。

点出了自己是被旁人卖进来的,还露出一副贞洁烈夫的模样……

贱人!究竟是从哪学来的这些?

进了勾栏几天,怎么将勾栏里这一套全学会了!

*

谢延玉感觉到屋子里氛围有些奇怪。

她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又感觉到一点微妙的剑拔弩张的气息。

但如今,屋子里也就她与贺兰危两人,以及她身后跟着的一个侍从。

沈琅应该也跟着她。

但他一般都隐身跟着,她都看不见他,更遑论贺兰危呢?

应该是她精神太紧绷,感觉错了。

她脑子里想着事,倒是没太在意屋里的氛围了,而是重新将贺兰危刚才的话理了理。知道他如今眼瞎了,还受了重伤,甚至被人卖进来,有人想叫他卖身,但谁靠近他,都被他杀了。

嗯。

很符合他的性格。

谢延玉点了点头,她出声想说些什么,于是又道:“我……”

话音刚落。

却看见贺兰危顿了下。

他肯定听出了她的声音,但随后,他脸色变得苍白。

像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又像是没想到会被她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还被听见了那些话,谢延玉看见他露出一种复杂且不太好看的表情。

还不等她把余下的话说完,

就看见他把匕首扔下,一转身拂袖离开了。

谢延玉愣了下。

她倒也不是不知道,他这样傲慢的人,被她看见这般模样,一定是会发疯的。

但她前段时间也没少把他的尊严往地上踩,故意伤他的自尊,揣着坏心看他低头的模样,看他哭泣发疯的模样,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这和平日里他被她戳中痛处,怒极的时候有些相似。

但说不出他究竟是哪里变了,比起平日里的模样,如今这模样中好像又多了一点破碎感,他没有哭,但显得可怜。

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她现在再正常不过了,没折辱他,也没和以前一样故意说难听的话中伤他。

她分明什么都没干啊。

怎么看见他这样,她却感到了一点内疚?

谢延玉:“……”

谢延玉第一次感到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