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手, 接过吹散而来的桃花瓣,视线渐渐沉了下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这便是“人面桃花”之意,圣人真是巧思过人。
她四下看去,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这段记忆,这又是一段她未曾想起的过往。
到底有多少过去要被她忘记?
林斐然伸出手拉了拉母亲的衣角,问出心中疑问:“娘亲,你当真要给我做衣裙吗?”
娘亲半蹲下,笑眼盈盈:“慢慢,你忘了吗,娘亲每年生辰都会送你一身新衣,如今已经为你做到十二岁了,但越到后面,越拿不准,万一长了或是短了怎么办?”
林斐然眸光微动,一针见血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做?每年做一件就可以,为什么现在就要做到十七八岁?”
娘亲神色微顿,回首看向林朗,他神色未变,同样蹲下身 ,捏了捏她的脸:“难道慢慢想每年都只穿一件衣裙?现在多做一些,以后便能换着穿,不好吗?”
林斐然喉间一塞,双唇蠕动片刻,想要再问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幻境即是过往,她无法问出不存在于回忆中的问题,这意味着她当年也问出了这个疑惑,林朗也这般回答了她。
为何会提前制衣?
只有早早知晓自己以后不在人世,才会仓促间为她裁出那或许不合身的衣裙。
而林朗这般回答,意味着他也早就知晓。
母亲当真是病重去世的么?她无法回忆起更多过往。
林斐然忽而觉得有些头痛,她越想,回忆便越发浅淡,头痛欲裂之际,幻境渐渐碎裂,如一道布满蛛纹的铜镜,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她抬手捂着头,抿唇忍下,喀啦一声,幻境终于裂开,她倒入满地桃花中,不停喘|息,似是终于溺水而出。
林斐然坐在原地休憩几息,这才站起身,向四周看去。
这的确是一处桃花源,没有尽头的溪流自环侧绕过,溪边尽是桃花树,后方是一座不大的茅屋,屋顶破漏,将室内桌几照得明亮。
她向前走了两步,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浸在溪中,簌簌花瓣堆积而过,似要将他们掩埋其中。
三人眉眼舒展,唇角微扬,似是都沉浸在美梦中,她不由叹息,为何别人做的都是叫人沉浸的美梦,她却在第一时间就清醒过来。
她也想在幻境中多待片刻。
未再犹豫,她走入溪中,率先将离得最近的秋瞳抱到岸上,这才向桃溪中央走去。
那是两个最不应当沉溺幻境中的人。
一个已至神游境,道心坚定,早已脱离幻象之期,尽管现在灵脉被封,但修出的心境并未退化,他仍能勘破迷雾。
至于另一个,林斐然实在想象不出他会陷入什么幻境,既是人面桃花,入幻境的引子定然是桃花,三清山多风雪,少清桃,又有什么能叫他迷失?
林斐然在两人间犹豫片刻,还是先走到如霰身旁,拂去流过他侧颊粉瓣,一手托着后颈,一手搂着膝弯,将人从水中抱了起来。
如霰看着轻盈,实则不然,只是他身上肌肉修长匀称,线条流畅,便容易叫人忽视,误以为他轻如浮木。
林斐然微微吐出口气,将人抱到岸上,又顺手将他面容上贴紧的发丝拨开,再度走向水中。
卫常在浸在其间,乌木般的长发顺水而下,容色竟是少有的恬静与安然,也不知梦到什么。
林斐然站在一旁,面露难色,蹲身伸手摆弄几下,一时不知如何将他带回,方才抱过两人,确实有些累了。
她拖着他的后领,借着水力走了半段,好不容易快到岸边,无法再拖行,便认命地弯下身,将人抱到岸上。
三人齐齐横躺,林斐然并未呼累,反而是立即走到秋瞳身旁,拍了拍她的肩头:“秋瞳道友、秋瞳?秋瞳?”
幻境与梦魇不同却又相似,若是别无他法之时,喊魂叫醒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
秋瞳翻了个身,声音放软道:“卫常在,你怎么还会救小兔子?真善良……”
林斐然手一顿,心下划过一丝荒诞,卫常在、救兔子?
道和宫中,蓟常英一定会救兔子,裴瑜心情好时或许会救兔子,但唯独卫常在不会,不论心情好坏,他都不会。
他遇上了,只会说生死有命,念上一段往生咒,然后移开视线,问她吃不吃烤兔肉。
在卫常在眼中,万物皆同一,鲜有例外,一只兔子的离世,与一株草、一朵花的逝去毫无差别,这点同张春和简直一脉相承。
有的人果真是两副面孔,在她面前一个样,在真命天女前又是另一个样。
“秋瞳,快醒醒……”
就在林斐然开口呼唤时,另一侧的卫常在听到她的声音,微微动了眉头。
漫天霞光,映日而生,这是山下一处风景极好的荷池林,池中已有荷苞探头,蜻蜓低飞,然而林边桃花却还未谢完,枝干上钻出不少绿叶,桃荷相交,春夏相接。
自他站到林斐然身前,见她眼中跃动的眸光时,他便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心上的相思藤蔓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们已然解契,林斐然已然下山,他们不再如从前那般和鸣,但他的心却逐渐沉沦,不愿醒来。
思绪渐渐散开、融化,心间仿佛笼着一层纱雾,她曾告诉他,这种感觉叫做怀念。
怀念之时,一切都是那么朦胧与安静。
林斐然问他:“卫常在,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直至此时,卫常在仍旧无法回答,喜欢实在太脆弱了,他现下只想多看看只望着他的林斐然。
他沉默不言,记忆中的他却兀自开口,将过往演绎下去:“什么叫喜欢的人。”
她耳廓微红,神色却仍旧维持着平静:“就是,每日清晨醒来想见到他,与他待在一处时会很舒适,不想见他受伤……之类的。”
卫常在思索片刻:“这就是喜欢的人?和长辈有什么区别?我见到师尊时也有这样的感受,我喜欢他么?”
林斐然一时语塞,又道:“那也是喜欢……但这不一样,你这是对师父的喜爱,我说的是男女之间,就是一看到就高兴……”
其实她也说不出所以然。
两人沉默片刻,卫常在忽然道:“虽然不很明白,但认识的人中,我见到你时会高兴,这是喜欢么?”
林斐然微怔,惊讶于他话语中直白,他却向前走了一步,问道:“你今日叫我来,是想告诉我,我喜欢你?”
言罢,他似是意识到话中有歧义,又道:“我是说,你想告诉我,‘卫常在喜欢林斐然’?”
“唔?”林斐然一时跟不上他变换太快的思绪,却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有些羞赧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不对,不止是这个。”
“啊。”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乌眸中荡起一些涟漪,眼睫微垂,轻颤,他握紧剑,好似忽然明白了,“你今日叫我来,是想说喜欢我,要同我在一起,对么?”
林斐然被打个措手不及,皙白的面容顿时被红霞染尽,但她仍旧维持冷静,不叫自己乱了方寸。
她原先预想过,卫常在或许会觉得无聊,或许会不理解,或许会直接拒绝,可她没想过,他竟知晓。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早便知晓。”
林斐然忽然睁大了眼,她平日里很明显么?
“有多早!”
卫常在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后才开口:“……很早。你想和我‘在一起’?”
林斐然静下看他,眸色中却有些紧张:“你知道‘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吗?”
卫常在点头:“我知道,门内有不少在一起的弟子,他们总是同进同出,一起修行,一起吃饭,一起看书……做什么都在一起。”
林斐然抿唇,又道:“只有喜欢的人才会在一起,我们是吗?”
“……是。”
“那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意识越发清醒,如今就连想要假装沉溺都已然做不到,幻境渐渐碎裂,他神情恢复如初,不再是那个内里挣扎、迷茫的少年。
他知晓自己会同林斐然在一起,甚至定下婚契。
——早在遇见她之前,他就知道了。
幻境裂开,浑身湿透的卫常在坐起身,沾湿的乌发缕缕贴在脸侧,极致的黑白交映,他静静看向那个身影,双唇翕合,却又并未出声。
林斐然转身看他,神色微松:“卫道友,你醒了?”
他静坐原地,应过一声后,就这般一直看着她,她似是叫不醒秋瞳,眉头微蹙后,便起身走向那个契妖。
似是怕有半分磕碰,她小心抬起他的头,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
“仙女大人!”
望着女童晶亮的眼,如霰并未回答,他一瞬不瞬看着,眼中划过一抹难言的奇异。
当年听她这般喊时,他心中并未有太多触动,甚至有些许讽意,他向来对人族有些偏见,即便是人族幼童在他眼中也不乏狡猾、冷恶之辈。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那些温顺乖巧的。
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入眼。
但此时此刻,或许是知晓后来会发生什么,或许是他已然同林斐然熟识,总之,心境竟已全然不同。
他想,这么豆大点的模样,怎么会抽条成林斐然那般高的个头?
她现下看着自己,双眼晶亮,为何长大后就没了这般色彩?
还有那双髻上的粉桃,颜色太过娇嫩,与她容色不相称,原本他是不喜欢的,此刻看来却也另有一番可爱,或许不止玄色,桃粉鹅黄柳绿其实也与她相配?
如霰抛开幻境,就这么思索起来,全然忘了自己此刻身受重伤,无法动作,只能躺在此处等死的事实。
山洞内不算窄小,却并不明亮,除了洞口映入的月色与雪光可供照明外,余下的光源便只有四周浮游的星光。
于是,小林斐然又向前走了一步,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到浮游光点划过他的面庞,清晰照出仙人模样,她的呼吸顿时一滞。
这大抵是她此生见过的最为绮丽之人。
其人斜倚石台,雪发披散,眼下薄红,翠眸如漫秋波,薄唇不点而朱,一道绯色红痕自眼上斜飞而过,眼尾钩如新月又淡淡压下。
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仙人,那就该是这般模样。
听到她方才的呼喊,仙人并未回应,只是淡淡看着她,略无喜意。
确然也不该有什么喜意,仙人受伤了。
他只随意披了件绣有金雀翎的长袍,穿着并不规整,袍角四散间,便见灰白的绷带自他的足腕起,勾勾缠缠向上绕去,贴出修长流畅的肌肉线条,包过紧实有力的腰腹,最终合拢在长颈上,淡淡的血色泅出,为这过冷的白添上几分靡艳。
——原来他不是仙女。
小林斐然看着,忽而道:“这位仙人,你受伤了。”
如霰这才敛回思绪,他原本想说些什么,却无法控制般扯唇笑开,声音寒凉:“看够了?还不滚出去。”
是了,他对一个生人向来没有耐心。
若不是与林斐然有此一缘,当初她作为明月来到妖界时,他也不会尚存几分忍让之意。
如霰就这般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无法开口,这里是回忆幻境,便只能说出回忆中的话,做出回忆中的事。
思及此,他索性沉下心来,放任自己观赏过往回忆。
小林斐然以为自己触怒仙人,便后退两步,作了一揖道:“我不是故意闯入,只是被人追逐间失足跌落,身不由己滚到此处,绝无打扰之意!”
仙人仍旧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目无温情,与看木石无异,没说原谅,却也未曾发怒,她再度双手合十,躬身三下,虔诚道。
“歹人在后方追寻,还请仙人供我一个藏身之地,待我得救后,定然为你供上香火,或是塑出一座金身。”
如霰心下好笑,他现在觉得这话可爱了,不过,当初的他可没这般兴致。
“拜我?”
他脾气向来不好,即便对上人族幼童也算不得和善,此时得她祭拜,竟没忍住冷笑了几声,颇觉荒谬。
“小姑娘,你过来——”
小林斐然抬头看他,停顿片刻,还是挪步走到他身边,甫一靠近,便闻到一阵隐秘的香味,像是梅花幽隐寒凉,细嗅下却又十分清甜馥郁,竟叫她喉口微动。
他抬指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视线移到四周,低声道:“看到了吗,这些浮游的光点——”
小林斐然点头,有些含糊不清道:“看到了,这是你们的仙法吗?”
如霰侧目看她,凉声道:“那些都是我逸散的血肉。
在你手边漂浮的,来自我的眼,在你脚下浮游的,来自我的心,在你颊边划过的,或许是我的唇舌。”
小林斐然怔住了,原本抬起的手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她心中清楚,他并未说谎,她方才靠近时便看到有光点钻出绷带,离开那起伏的皮肉,缓缓逸散空中。
但她越退,那些浮游的光便越要靠近,一时间双方竟追逐起来。
如霰并未在意,他收回手,擦了擦指尖,自嘲道:“拜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过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林斐然小心避开光尘,回身看去,正要开口安慰几句,忽而又问到那股冷香,不由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如同垂涎许久,饿狠了的狼。
她一怔,立即抬手擦了擦嘴角,目露惑色。
如霰低声笑了起来:“确然很香,闻过一次便不会忘记。我又改主意了,你去给我弄些雪水擦身,让我走得体面些,我这身肉便准你尝一口。”
这位仙人好像精神不好。
小林斐然后退半步,又回身走到洞边,以匕首割下衣角,兜了一捧雪跑来:“你先擦一点,不过我不吃你的肉,只要能让我待在洞中,有一处栖身之地便好。”
如霰看她的眼神忽而微妙起来:“看在这捧雪的份上,你可以待过今晚。”
小林斐然眉眼微弯,搓了搓冻僵的手,咧嘴笑道:“你还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我只需要在这里待上七日,七日后,我娘亲定会来寻我,届时一并将你救出,她很厉害的。”
如霰看她:“你娘亲是谁?”
小林斐然面不改色道:“她是洛阳城有名的神医,像你这样缠满绷带的怪病,她经常治,若是你现在杀了我,这病便棘手了。”
如霰眸光一动,上上下下打量她后,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话。
小林斐然并未听懂,下意识前倾身子,字正腔圆问道:“‘莫拉赫’是什么?我从未听闻,是仙人之语吗?”
如霰敛下容色,笑意淡了半分:“不是莫拉赫,是——”
他又重复一遍,语调与她方才所说很像,却又不尽相同,他的起伏显然更多,略柔略缠,就像风卷树梢,韵味十足。
“那是什么意思?”她看起来十分好奇。
“意思是,你是个小骗子。”如霰毫不留情出口,“你的母亲若是个神医,你又岂会用冷雪止伤这样的偏门法子?”
嘴上喊着“仙女大人”,动作也十分虔诚,眼底却始终有一抹戒备与审视,从滚入山洞,起身的那时起,她就一直在观察他。
她的心中一直扬着一杆秤,又以他的言语动作,神情态度为码,在其上不停加减,借此判断他是善是恶。
不过她确然为他的容貌失神一瞬,毕竟没人能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无动于衷。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否认他的话,只睁着一双净澈的眼看来,颇为大胆道:“仙女大人,你要杀我吗?”
“……”
见他不言,她便缓缓展了眉眼,带起些许笑意,忽然间,洞口处传来几声缓慢的咯吱声,那是积雪被紧紧压下发出的呻|吟。
小林斐然立即回身看去,如霰也缓缓凝神,二人都在猜测是否是追兵赶至,但片刻后,许是他下的禁制仍旧有效,洞外之人略过此处,渐渐离开。
如霰转回眼,望向洞顶,又变了心思:“你走罢。”
小林斐然疑惑道:“方才不是说可以先待上一夜吗?”
“现下又不愿了。”他想,自己当真是阴晴不定,“若是看不清路,随意拢些我的血肉去照明,饿了便把它们吞入腹中,也能饱上几日。”
但是小姑娘并未离开,也没开口,反倒是微微蹲身在石台旁,仰脸看来,手指轻轻碰过那些灰白的带子。
“仙女大人,是谁伤了你?”
如霰嗤笑一声,看过她的伤痕:“不如先关心自己。”
小林斐然却并未被这讥讽打退,她认真道:“我很关心自己,不然我不会在被追杀后活到现在,纵然我以冷雪止伤不对,但至少已经凝痂,暂时无碍,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可你的还没好,你也并不在意,你才没有关心自己。”
如霰双眸微睐,他看过她,开口道:“我结下的阵法,最多只能撑到明日,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是阵法散尽,杀我之人赶至,你活不了,他们可不是那些连六岁孩童都抓不住的蠢修士。”
小林斐然站起身,握住衣上的符角,又道:“为什么不一起活?抓我的也不是蠢修士,我能活下,便也能让你活下。”
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如霰不禁低声笑道:“我是快死了,但还不蠢,你一个凡人,身高几尺,要如何顽抗这么多修士?”
“是我们——我有办法。”
他不信:“什么办法?”
“我能动,但不会术法,你懂术法,但动不了,方才滚下来时,我便见到不远处有一清潭,是难得一见的艮水潭,我曾听人说过——”小姑娘忽然收声,不再开口。
如霰思索片刻,又看向她:“说什么?”
她坐到石台旁,脆声道:“让我待过今夜,明日再告诉你。”
如霰差点气笑,但又不得不承认,那处水潭的确有些用处,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在此苟延残喘。
苟延残喘,何等侮辱的一个词。
如霰眸光渐冷,他看向林斐然那歪扭的花苞头,一时觉得自己被冲昏头脑,竟真的愿意同一个孩子联手。
他缓缓撑起身,眉头微蹙,向她抬起手:“伸手过来。”
她不解看他:“做什么?”
虽不明白,她却还是下意识伸出了手。
“给你疗伤,难道你真以为结痂便好了?”
“哦。”她讷讷应了一声,放松下来,不大的身子倚着石台,只随他摆弄,忽而又明白什么,双眼一亮,“你愿意同我一起?”
如霰并未回答,但沉默已然表明一切,她这才笑了起来,十分开朗,露出一处缺牙。
治伤之余,他偶尔看过她的眉眼,生得极好,玉雪可爱,灵气十足,想来父母便不是俗人,只是这桃红柳绿的配色实在不衬,反倒将她压得俗气了些。
“你一个孩子,是谁要追杀你?”他无聊问道。
“是一个怒目负剑的道士,他领着不少蒙面人,我都不认识。他们趁机将我掳到山中,想要一刀了结,但被我身上的法器挡下一击,再后来,我便趁着夜色跑了。”
她没有多言,但看着她手上这些伤痕,吃了多少苦头自不必说,就连方才从雪坡上滚下也一声不吭,其性情可见一斑。
如霰不由得看她一眼:“你叫什么?”
小林斐然依旧面不改色:“村里人都叫我小英雄。”
“……”
他真的疯了才会信她,到时若是死了,便将她扔出洞罢,这里是他选好的墓穴,不想埋第二个人。
伤口处理好,她忽然伸出右手,展开一个满是细小擦痕的巴掌,双目明亮道:“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如霰侧目看她,又转回视线看向山壁,默然片刻后,草草抬手同她合掌,声音清脆。
七日,他接下来要同一个小萝卜头,在这苍岭中“相依为命”待上七日。
喀啦——
四周不停传来碎裂声,就连洞门前清幽的月色也断作数片,裂缝外传来林斐然低声的呼唤。
如霰神色一变,俨然已经清醒,目光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寒凉。
他看着小林斐然,趁着幻境将破未破之际,忽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在她仰面看来时,薄唇轻启,又是一道悦人的音调:“——”
他说了个词,在她疑惑的眸色中,挑眉解释道:“小英雄。”
她眸光微动,双眼圆睁,忽然间,四周层层裂开,游离的光点渐渐向她靠拢,在她注视的目光中,他向后倒去,幻境已碎。
再睁眼,便是一片澄澈悠然的蓝天,同这蓝天一道出现的,还有林斐然探入视线的头。
她看起来竟也有些惊讶,长长松口气,低声在他耳边道:“尊主,你居然也中了人面桃花的陷阱。”
如霰看她,眉梢微扬:“不算陷阱,只是再度忆起了与你相识的过往,有些感慨。”
林斐然道:“感慨什么?”
如霰弯唇一笑,这次倒是回得坦荡:“你救了我,要我许下一个诺,不过你既然忘了,便也不作数了。”
许诺?
林斐然没有半点记忆,纳罕道:“不可能,我若真的救了你,绝不会以此要挟什么。”
即便是现在,她也没有挟恩图报之意。
如霰看着她,不咸不淡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这话说得暧昧,却听得林斐然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如霰转眼看她,那双墨色眼瞳中隐隐透出些青碧:“意思是,你还要揽着我多久?”
林斐然立即放手起身,有些尴尬道:“只是为了叫醒你……他们已经醒了,正在茅草屋内,我们一道过去。”
说完这话,她匆匆向里赶去,身影极快。
如霰在后方看着,目光微动,薄唇轻启道:“好呆啊,林斐然。”
第75章 钓坛 两人都不是好茬
待林斐然入了茅屋, 如霰这才收回视线,细细看过这片桃花林,再闲庭信步般迈入其中。
甫一入内, 便见几人相离甚远,神色不一, 有人面露喜色,有人静立原地, 有人早已抛却一切, 认真查探起来。
他不一样,他最后醒来,最后走入, 也最为春风满面, 就像风雪归程中的旅人,终得酣眠一场。
他心境高, 在幻境中早早勘破,故而并无困心之扰, 加之如今与林斐然熟识, 再见到幼时的她, 便不由自主略过周身彻骨的痛楚,只以三分真切的故人之感,以及七分未曾察觉的好奇填满心绪。
就像隔着身躯,在看一场与他毫无相关的影戏,戏中主角便是这位花苞头打蔫,却异常有生机的小姑娘,她每每开口,每每动作,他便要在心中感慨——这确然是林斐然。
于如霰而言, 这般感慨其实有些颠倒。
他原本是先认识的小林斐然,与她同处七日,有了救命之恩,又生出些惜才之心,这才在认出替嫁而来的她时,多了几分欣赏与宽和。
这份来源于过往的恩情,应当凌驾于所有之上,叫他重见时只余纯粹的谢意与怀念,而不是被另一些繁杂的情绪冲散,叫他恍如初见般,在她身上追寻林斐然的影子。
幼时的她与现在纵然有不少相同之处,但还是变化太大,就如此时,他绝无可能见到林斐然大笑露齿的模样。
他走过去,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问道:“有发现么?”
林斐然早已从短暂的尴尬中脱离,一心扑在茅屋上,于是摇摇头:“没有,不过这柜中碗筷干净,侧方的床榻也十分整洁,并无尘灰,此处有人居住。”
秋瞳面上喜色一顿,显然是想起先前那位四肢奇畸的男子,不由得凑到林斐然身侧,又低身向床底看去,长松口气:“床下无人。”
“这里住的应当是位老翁。”
卫常在终于开了口,他不知何时理好心绪,面色已恢复如常,雪色潋滟剑负在身后,又是那般清冷孤绝,拒人千里之姿。
他缓步走到门侧,看过后方鱼篓,又道:“看来是出去打渔了,既然此处有人居住,那解阵之法便不会在屋内。”
他走近几人,视线梭巡一圈,落到林斐然身上:“可要出去寻人?”
林斐然全然不知他心中起过怎样的波澜,又是如何将自己哄好,只知道他的思绪终于收敛到此方秘境,开始解阵。
于是她看过另外两人,见他们没有异议,便点头道:“一同出去。”
此处明日高悬,桃花簌簌,一切都静谧无声,唯有一条好似没有尽头的桃溪潺潺而动。
几人顺溪而行,大抵走了一刻钟,才在溪边见到一个身披蓑衣,打坐垂钓的老者。
只是,他的头顶独有一片乌云,正遮阳避日,下着淅沥小雨,与周遭灿烂光景截然不同。
几人互看一眼,便都从芥子袋中寻出纸伞,缓步而去,临近时,林斐然才看清他钓的并非游鱼,而是酒壶。
桃溪之下,遍布着大小不一的褐色瓷坛,密密麻麻,恐有上百个,坛上封泥,未被流水冲去半分,只乖巧潜在水底。
老翁红光满面,身形略显富态,回头看过几人后,抖抖鱼竿,喊号般大声道:“人已到,鱼何来!”
溪底传来叮当声响,几枚气泡上涌,一个拳头大小的瓷坛便跃水而出,泥封上铸有的小钩挂上钓竿,咣当被老翁收回。
他接过坛子,抖抖蓑衣上的水滴,耍杂技般从小小瓷坛中抽出一根约莫丈长的钓竿,回头对几人咧嘴笑开,随后又抽出一根。
他仿佛真的在做杂耍,抽一根便看他们一眼,待林斐然几人的神情由初时的好奇、惊讶转到此刻的平和时,他嘟囔两句,索性一口气抽出四根,扬手甩到几人身前。
“看起来都是孩子,怎么一点童趣都无。钓竿在此,自己寻个位置罢,老头子我也不想为难人,在朝圣谷待久了,就想叫人陪着说说话,钓出酒坛后陪我吃顿饭,便各自离去罢。”
林斐然抬手接过,又问道:“敢问前辈,要如何才能钓上,坛中又都有什么?”
老翁揉揉鼻子,将鱼竿甩出:“坛中什么都有,天地万物尽在水中,你想要什么,里面就有什么,至于如何钓上——只要你真的想要,万千金坛中,自会有一个回应。”
想要什么?
几人神色各异,不再言语,只在老翁附近寻上一处位置,在这既晴又雨的奇异天色下,静坐甩竿。
林斐然望向水面,正思索自己想要什么时,坐在她左侧的老翁忽然挪了身子,一屁股坐到她身侧,蓑衣上的水滴溅起,落了林斐然半身。
他惊呼一声,给她递了块手绢,放低声音道。
“大意了,大意了,老朽可不是故意溅你一身,小姑娘,你可是叫文然?”
林斐然心下惊讶,面上却不显,她接过手绢,不动声色道:“无碍,几滴水罢了,前辈知道我?”
他嘿嘿一笑,再未开口,却有一道声线密传入她耳中:“自然知道,你可是认得连容——就是你们师祖?”
林斐然知他不愿暴露,便未开口回话,只点头代答。
老翁又道:“你可是出名了,先前你在宝应棋局中以纯然的灵力毁阵时,便有不少圣人注意到你,只是不曾知晓名姓,后来你们师祖在街上溜达,知晓此事,逢人便提起你,说是百年难遇的良材,要我们多加关心!”
林斐然:“……”
先前旋真被她召来文斗,临走时曾告诉她,他们所在之处有一方极大的镜台,镜中之景变换万千,可看到每一位修士的所作所为,而且总爱停在她身上,叫她低调小心。
……
她是低调了,但全被师祖捅了出去,好在他还存有几分理智,没有全说。
林斐然低声道:“师祖言重了,我只是个普通人。”
老翁意味深长一笑,又凑过来嘀嘀咕咕:“勿要妄自菲薄,就是普通人才难做。修道之人,见惯了生死,见惯了呼风唤雨,又活得长久,便容易拧巴极端,走入疯魔,就像那两人——”
老翁朝如霰和卫常在努了努嘴,摇头道:“见到他们的第一眼,老朽就知晓两人都不是好茬。
白衣那位,身上金饰诸多,却丝毫不觉累赘,样样在身,本是一双多情含笑的桃花眼,却偏叫他睨出几分凉薄和不屑,说明此人心气极高,绝不屈于人下,且爱好华美,还有他的唇角,不扬而微翘,鼻骨挺直又有微峰,没有半点苦意,说明他从不委屈自己,天生的主子命。
这种人,平日里见什么都不喜,什么都不入眼,但一旦见到中意的,便一眼万年,好比杜康遇酒,沉沦不出。
不过他绝不委屈自己,想要的得不到就抢,抢不到就杀——”
林斐然脊背一寒,不禁轻咳一声,止住他的话头:“前辈,他看过来了!”
老翁讪讪收声,随即又想起什么,挺直腰板道:“我是圣灵,我的道法他岂能勘破,不必害怕,老朽这是教你识人。
蓝衣那位,衣襟规整,领口紧封,端的是清冷高洁,不容侵犯,但你细细看去,腰封处勒得极紧,却又随意扣合,一解便开,说明他心下其实根本不在意。
还有他的双眼,分明是凤清之目,却又叫眼睫勾下,冷然薄唇,却又有舔舐的微痕,说明他习惯这般看人,习惯暗自舔唇,内里风。骚,毫无规矩,是个十分缠人、拧巴。
叫他缠上,此生大抵是甩不开了。”
“竟是如此?”
林斐然有些讶异,她不由得与老翁一同看去,目露探究,卫常在微微侧目看来一瞬,又兀自转回目光。
“你看,他面上不显,却挺腰坐直,分明是故意。”老翁咋舌出声。
林斐然看向秋瞳,彻底被引出好奇之心:“前辈,那她呢?”
老翁转头看去,摸摸下颌:“这姑娘面色单纯,眸底清澈,看来很受家里人疼爱,性情没有大问题,不过也容易偏执。”
老翁回头看她:“你呢?你不想知道自己看起来如何?”
林斐然也有些好奇:“我看起来如何?”
老翁嘿然一笑:“不告诉你!”
林斐然:“……”
难怪和师祖玩得好。
说了好一番话,老翁心情大好,却又有些疲累,便在一旁休憩感慨,林斐然也开始思索自己想要什么。
她缓缓闭上双目,在潺潺溪水中吐出一口浊气。
忽而间,万籁俱寂,她再睁眼时仿佛自己化作鱼钩,在溪底随水漂流,偶尔在坛上敲敲打打,却总挂不上一枚弯钩。
这一路走来,疑窦丛生,事事成迷,她有太多想要知道的事,也有太多的不明白。
护身玉佩之事,道童之事,母亲之事,记忆之事,铁契丹书之事,剑山之事……桩桩件件浮现眼前,叫她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但兜兜转转,敲敲打打,她终于还是停在一方静坛前。
想得越久,便越发念头通达,萦绕在心的始终只有一事,母亲之死到底真相如何?
一时间,静坛微动,咣当作响,林斐然在这搅乱的溪水中骤然回神。
老翁望着水面大笑,咚然一声,一个硕大的酒坛挂上她的鱼钩,重量之沉,竟压得鱼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似是要将她也拖入水中。
林斐然立即站起身,肩上纸伞翻倒,她便在晴雨中与这酒坛角力起来,余下几人抬眼看来,面色微动。
溪中那方酒坛还在涨大,起初只是铜盆一般,还算能动,但随着她用力拉扯,竟大如顶缸,不出水面,反倒渐渐下沉,甚至还有涨大之势。
林斐然已然被拉入溪边,面上挂着雨珠,清水浸湿鞋面,足下碎石被踏出闷响,她仍未放手。
如霰神色不动,却已站起身,卫常在同样前行一步,眉头微蹙。
老翁一一看过,哈哈大笑,意味深长道:“有些事,不是你现在能拉起的。若拉扯不来,不如换个‘轻巧’问题。”
“不必帮手!”
林斐然并未放弃,她止住如霰等人,兀自抽出弟子剑,旋身一转,密密水花四散,寒凉的剑光一闪而过,深深插入溪石地。
她弓步在侧,一手执剑,一手握杆,如力挽强弓般,生生止住了酒坛下沉之势。
咕噜声响,顶缸般大小的酒坛再度涨开,宽如巨石,重若千斤,林斐然抿唇不言,仍旧施力,脖颈上青筋骤起,臂上肌肉紧绷,深插的剑嗡鸣不断,直至喀啦一声——
长剑在溪石地中划出一道长痕,她被缓缓拖入桃溪深处。
溪水漫过足踝、膝弯、大腿,直至淹没腰肢时,她才不甘松口,只在心中道:“我想知道,母亲是否病重而亡?”
砰然一声,大如屋脊的酒坛炸裂缩小,林斐然一时卸力不及,仰倒水中,浇了个透心凉。
她没有犹豫,立即抹脸起身,急急拉回钓竿上的酒坛,拍开泥封,却发现坛中无酒也无水,只有一张规整的字条。
——否
纵然心中已有猜测,但林斐然还是怔然在地,她紧紧看着这个“否”字,片刻后,字条散作桃花,随水而去。
她默然片刻,湿漉漉走到老翁身旁坐下,像只落水小兽,眸光微动,神情是遮掩过的平静。
他笑过一声,挥了挥手,于是她滴水的衣衫褪干,头顶乌云散去,独独给她留出半片晴朗。
秋瞳看过她,神色微动间,又回头望向手中钓竿。
毫无疑问,这位老翁必定是圣人,而她入春城的目的之一便是得胜后见圣人,问出青平王真身一事,如今良机在前,她不能放过。
父亲是否如母亲所言,被人替换。
心中念着想要得到的答案,手中钓竿也上下浮游起来,她慌忙探头看去,溪底浮潜的酒坛倒不像林斐然拉起的那般骇人,却也有木桶大小。
她抿唇不言,用力将酒坛拉出,急急拨开泥封,里面也只有一张字条,她探手取出时,额上不由得沁出些薄汗,纸张缓缓展开,竟两面都写有字。
一面写着“是”,一面写着“否”。
秋瞳看得疑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信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字迹,一时疑窦再起,她正想要甩竿再问时,原本韧性十足的钓竿竟然断裂。
老翁朗声笑开:“一事不再问。”
林斐然与秋瞳一前一后起竿,虽有意外发生,但并不算慢,卫常在与如霰却迟迟没有动静,两人仿佛入定一般,好似真的在临溪垂钓。
过了许久,久到林斐然神思收回,理好心绪,他们仍旧毫无动静。
老翁笑了几声,又凑到林斐然耳边嘀咕起来:“你看白衣那人,看似专注,实则眸光空茫,他没有最想要的东西,所以什么也钓不起来,真是奇了;
还有那个蓝衣雪人,眸光繁杂,唇色微抿,太拧巴的人就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明白。”
他朗声道:“钓酒坛比你们先前斩妖兽简单,钓不起来,那就一直留在这陪着老朽罢。”
话音落,如霰手中钓竿微动,他右手扬起,一个双拳大小的酒坛便轻巧跃出水面,扑通一声后落入他手中。
他拆开泥封,向里看了一眼,双眼微弯,略显矜傲地看过桃溪,启唇点评道:“还算有品。”
不过他并未将坛中之物取出,谁也不知是物件还是字条。
另一处,卫常在也终于睁开眼,他钓起的是一个更为窄小的酒坛,几乎只有一拳大小。
他揭开泥封,从中取出一样东西,远远看去像是一粒豌豆,又像是一粒药丸,他敛下眉眼,将东西放入芥子袋,并未开口解释。
“好!”老翁拊掌大笑,“终于可以一同吃些东西,等你们钓鱼都等饿了!”
他站起身,抖抖蓑衣,于是半空中乌云尽褪,细雨已歇,他提起脚边余下的几个酒坛,扛起鱼竿,如同一个真正的渔夫般领着众人向茅屋走去。
刚一进屋,他便招呼众人坐下,全然不管他们心情如何,自顾自高兴地提起其中一个酒壶,竟有青鱼源源不断从中游出。
“老朽不才,爱做鱼吃,这全鱼宴最是拿手,你们可都要好好尝尝……不准帮忙,你们哪里懂鱼!”
林斐然收回手,点头道:“多谢前辈。”
如霰同样颔首而过,坐到林斐然身旁,秋瞳心下不解,仍在思索方才的字条,有气无力谢过后随意坐下,卫常在同林斐然一般,开口谢过后才落座。
老翁心情大好,做菜时胡乱哼唱,几人便在桌上交谈起来,不过主要是林斐然与如霰交谈。
当然,是如霰挑起的话头,他向来可以视旁人如无物。
如霰开口问道:“说来,你也许久没吃过东西,饿不饿?”
林斐然摇头:“也没有太久,不过确实有点饿。”
如霰略弯唇角:“就一点?”
林斐然有些不好意思:“好吧,是很多。”
不是有点,是十分饥饿,好在她惯于忍耐,尚且能压下这股饥饿带来的燥意,若是换作常人,早就失神发飙。
如霰的视线又落到她的臂上:“方才看你臂力不错,学过箭术么?”
林斐然视线向卫常在二人处瞟过一眼,点头:“学过,不过臂力是练剑练出的,我不习惯射箭。”
他的问题还未完,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又什么都想知道:“你下盘也稳,锻体练得如何?”
林斐然还未开口,便听得一道幽凉的声音插入:“作为她的契妖,你是不是看得太过仔细?”
如霰话音一顿,转眼看向卫常在,嘴唇仍旧扬起:“那又如何?”
剑拔弩张之时,一道无知觉的声音插入:“的确好看,有种特别的流畅之美,我也看了许久。”
两人转眼看向秋瞳,无言般收回目光,只看着桌前几寸。
林斐然望向三人,一时后知后觉,原来他们都看得这么仔细,若她方才面目狰狞,龇牙咧嘴……
脸上似有火烧,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直至一桌真正的全鱼宴摆上时,众人才知道老翁所言非虚,他擦擦手,摆上碗筷。
“都吃吧,吃了送你们上路!”
秋瞳执筷的手一顿,默默看去,老翁自知说错了话,朗声笑道:“吃了送你们出去,我要等下一批人来咯!”
煎炒烹炸,炖煮炝锅,十八样鱼菜毫不重复,色香俱全,几人一开始还吃得津津有味,但不多一会儿,众人吃饱撂筷后,这全鱼宴却没多大变化,好似只受了点皮外伤。
老翁放下筷子,神情失望:“这就饱了?四个长身体的少年人,就几筷子的量?”
“我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如霰凉声开口,随即抬起下颌,点向林斐然,“真正在长身体的只有她。”
众人一同看去,林斐然吃相不差,慢条斯理,但一直未曾停过。
卫常在与秋瞳一开始心绪平稳,默默等待,直到全鱼宴受了重伤时,他们才觉得不对。
秋瞳心下暗惊,怎么林斐然下山一趟,胃口翻了十倍,难道她下山后从未吃饱过?
比起秋瞳,卫常在更是讶异,他从来不知林斐然这么爱吃,甚至开始怀疑她以前同自己一道吃饭时,真的吃饱过么?
讶异归讶异,他还是抬起手,悄然将她面前空盘撤下,换上自己身前的鱼。
在桌之人中,只有老翁一人又惊又喜。
“好好好!”他喜到连说三声,“这才是我的好后生,一身的胃口!能吃就多吃点,鱼肉管够!”
林斐然:“……”
一时不知该不该吃。
如霰别开眼,眼中笑意未褪。
一桌全鱼宴,竟真的被林斐然吃了个干净,只剩半拉鱼骨,老翁看得红光满面,又邀几人在此休息片刻。
“大门在此,睡饱了,不想睡,都可自行离去,老朽我又要去钓鱼了!”
老翁顶着头顶一片乌云离开,满是笑意,林斐然几人向前为了寻花,连续消耗已久,确然有些疲乏,便在此小憩片刻。
桃花悠悠,溪水潺潺,几人终于在这天地号房中吃饱喝足,一同向老翁道别后,这走到门前。
桃木凿出的木门上写有“天地”二字,其上钉有一枚铁钉,林斐然与卫常在将各自的门牌挂上铁钉,四周便响起一道铃音。
片刻后,木门后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几位客人,可是要退房?”
是那店家的声音。
林斐然答道:“是。”
于是木门大开,店家提着一盏灯笼等在门外,只道:“恭贺诸位出房,可得桃花令三枚。”
林斐然四人踏出桃林,行至幽暗的客栈内,秋瞳忽而想道:“现在是第几夜了?”
店家引着几人走下楼梯,行至柜台领取花令,只道:“第三夜了。”
他走到柜台后,拿出九枚花令,还未递给几人,便听得一道罡风传来,四人立即旋身散开。
林斐然转头看去,却见眼前站着七八个不明身份的修士。
几乎是一瞬间,她立即回身到柜台前,将所有花令尽数纳入谱图,打了几人一个措手不及。
有人道:“丁师兄,她把花令吞了!”
为首之人看向卫常在,忽而咧嘴笑道:“这不是青云榜榜首吗?卫道友,此人竟将你们的花令一并吞了,且由我为你讨回!”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卫常在并未开口,只以剑相拦,蹙眉道:“这位道友,修士间不可内斗,你忘了吗?”
丁明笑意未变,只是更冷几分,他心中暗啐一声倒霉,竟遇上了卫常在,他心知此人厉害,纵然此时人多,却也不敢硬碰,更怕动手之后被他逃脱,去向祀官揭发……
他阴恻恻看过林斐然,敛下杀心。
“卫道友,就不怕她将你们花令吞下,再不归还?”
有人试图开口挑拨,哪知卫常在根本不买账,一双乌眸只静看向他,随即略过,望向丁明:“请让开。”
丁明冷笑一声,抬起手,为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卫常在领头,秋瞳其次,二人一同走出,如霰也抬步跨过,眉头微蹙,只有林斐然走在最后,心下却觉得不对。
四人刚刚走出客栈,林斐然便忽然听到一阵细微嗡鸣,她立即拔剑回身,足尖轻点,试图截下那道寒光,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丁明剑下,那个方才还笑吟吟的店家已然倒在血泊中,身体被半剖开,面上神情微变,似是含笑而去。
他的尸身上,五脏六腑清晰可见,条条血脉蔓延生长,篷然勃发,终于攀爬汇聚在心脏处,开出一枝含粉染红的春桃。
丁明毫不犹疑将花摘下,扯唇笑开,有意无意地看过几人,讥讽他们怔然的神色。
“做什么任务,杀人摘花不更简单?”
在林斐然提剑上前时,他们唤出群芳谱,在不断的讥笑声中,一朵暑荷凭空绽开,下一瞬,八人就这么消失眼前。
林斐然回身看向血泊中的人,抿唇不语,右手紧握。
站在门外秋瞳不知看到什么,惊呼一声:“你们快看……”
林斐然快步走出,站到门外,向亮着长明灯的街市看去,和平不再,处处刀光剑影,一个个花农倒在血泊中,面含微笑。
一阵夜风吹过,浓郁的血腥味传来,极为浓烈呛鼻,令人作呕。
就在她怔愣之际,春城中再度响起磅礴的钟声。
咚——
咚——
咚——
喀啦一声,客栈内传来几声轻响,林斐然脊背立时划过一道寒意,她转头看去,那血涌般的柜台后,原本被剖开身子的店家又站了起来。
他看向门外几人,面带微笑,只道:“欢迎几位入住,本店有天、地、玄、黄四等房间,几位要去哪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