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然仔细看过,缓缓摇头道:“不,他们这般,很像是凡间信教的百姓。”
慕容秋荻似是想起什么,双眼微亮,却并未对林斐然多言,只道:“你还要参加飞花会,速速离去,那个女修我会救下。”
林斐然摇了摇头:“以一敌三,并非易事,我可以留下相助。”
慕容秋荻迟疑片刻,竟也没有反对,城中现下哗乱,尤其是四个时辰将近,很快便会有新一轮的斩杀出现,她不可能再将另外三人唤来。
此时出言相帮的若不是林斐然,而是其余修士,她定然要严声呵退,但林斐然却不同,望着她的双眸及侧颜,总让人有些熟悉。
“好,那你留下。”慕容秋荻点了头,忽又问道,“你叫文然,哪里人?”
林斐然从善如流道:“中州江南,金陵。”
“金陵?”慕容秋荻反应竟然很大,“我认识一人,也来自金陵,她……原来你亦是金陵人。”
不知想到什么,她断了话头,也没再开口,只默然看向庭院。
庭院中的修士纷纷起身,面向月亮,一手捻指朝天,一手结印朝地,神色虔诚。
于是居中而立的覆面少年终于行动,他微微抬手,既未结印,也未捻诀,只是纯粹地抬手,片刻后,便有一阵暖风袭来,清正怡人,心中愤怒似是被尽数涤荡。
这阵余韵,就连远在另一处屋脊上的林斐然二人都有所通悟,心中那点疑惑与不安顷刻消散。
战意大退,慕容秋荻与林斐然对视一眼,不由抬手抚上身侧的冷器,金戈之音嗡鸣,二人松懈的肌肉再度绷紧几分。
那少年走向被束缚中间的圣女 ,同样抬起了手,片刻后,圣女身上灵光大作,像是顽抗什么,但不过几息时间,光芒便黯淡下去。
身侧的修士将束缚她的灵索解去,圣女忽而起身,缓缓抬步走出庭院,她的容色依旧悲悯,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出了府门时,她不经意地扫过林斐然二人所在的方向,便和缓地收回视线。
一行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出门,期间有修士匆匆路过,竟视若无睹般擦肩而去。
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立即动身跟上。
行至中途,她略一眨眼,眸底那条阴阳鱼便浮游而起,片刻后,她听到如霰的声音。
“不要催,我还未到,方才遇上一处金银台的花坊……”
“尊主,我现下不在钟楼,若你到了,可上去等我,大抵半个时辰后便回来与你会面。”
如霰停下脚步,问道:“怎么了?”
林斐然无暇解释太多,只道:“事发突然,我现在同慕容大人在一处探查些事情,不便解释,之后再告诉你,放心,和她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语罢,耳边再未传来她的声音,如霰眉头微蹙,随即又松开,无言叹了口气。
同慕容秋荻在一处能有什么事,定是那群云纹袍修士有了线索,她又恰巧遇上,一时心热,动手相帮……
其间缘由甚至不必多猜,不过,同那人在一处确实安全许多。
如霰走到花农身前,在其余破关修士惊羡的眼神中,将手中花束随意放下,坐到桌旁,长腿一搭,是十分无谓惬意的二郎腿,悬起的右足微微晃动,紧箍的腿环便碰上桌沿,叮然声响。
他掀起眼皮,打量着微笑的花农,凉声道:“听闻你这处有金银台,怎么玩?”
不论是姿容还是语气,都叫旁观之人倒吸口气,窃窃私语起来。
如霰侧目看去,唇角笑意淡淡,眼睫微压,其实并未将他们看进眼中,却无端给人以俯视之感,几人立即噤声退开,不再多言。
花农抬手,方桌之上立即出现十个堆满珠玉的瓷盘,皎皎生辉。
花农看向周边:“金银台,一落双生,可还有想要取花之人,可对坐而弈。”
几人为如霰气势所震,一时不敢上前,却有一人频频看过他手边花束,上前道:“这位道友,既是对弈,不如再多些赌注如何?”
如霰并未看他,只望着桌上的玉珠,左手拂过散下的长发,右手点着扶手,毫不在意道:“不上桌就换下一位。”
林斐然半途做英雄去了,他此时便不急着去寻她,时间虽然空下,但也不想花在这些人身上。
又有一人上前:“那便我来,这金银台我等许久了!”
他刚坐下,先前那人又上前一步:“道友,我们可以双方花令作赌,我谱图中花令虽不多,却也有珍稀之物……”
坐下那人蹙眉道:“林非然,我已然坐下,你就先到一旁观战。”
如霰蓦然抬眼,又转头看向那修士,眉梢微挑,颇有些兴味道:“你叫林非然?”
林非然怔愣一瞬,刚点头应下,便见这位道友唇角微弯,下颌轻抬,点向对坐:“名字不错,那便你来,不就是想要我以手中花令下注么,赌约我应了。”
坐下那人茫然道:“那我?”
如霰看他,薄唇轻启:“你说呢。”
那人心下仍旧迷惑,腿却已然听话地站起,给林非然让出位置。
在场之人竟都忘了,只要坐下两人便可开局,哪管对手愿不愿意,但在这时,几人竟都莫名听起他的话,不敢忤逆。
如霰看向对坐:“看在你叫林非然的份上,我以这束花令下注,若输了,你都拿去,若赢了,我只要你谱图中最珍稀的一枝。”
对林非然而言,这简直是以小搏大,芝麻换西瓜,旁观之人十分纳罕。
“难道就因为他叫林非然,是个好名字?”
“林非然好在哪里?”
“不知。”
林非然更是喜从天降般笑起,望向花农:“快快开局!”
花农开口道:“此处有十斛珠玉,数量不一,二位每次可拿走一粒或数粒,拿下最后一粒者胜——是最后一粒,多了,少了都不算。”
他又从桌下拿出一个签筒:“中签者先。”
林非然还未动手,如霰便已取走一支,他垂眸扫过,签尾染有一抹赤色,于是眉梢微扬,木签在指间转过一圈,赤色翻出,他道。
“不必抽了,我先。”
不论做什么,他都喜欢高人一头,先人一步,这般结果自是合意。
众人渐渐围拢看去,这般取珠的玩法,无关术法、无关武技,而是卜者一道的术数,对于修士而言,最难入手。
从取第一粒玉珠起,便要开始算计,不得停下。
如霰垂眸扫过,神情微敛,他虽有傲意,却并不轻心自负,以目数珠时十分仔细,低垂的长睫也随之微动,于是那点盛气凌人之意渐退,叫人见之怔神。
少顷,他抬起手,抓过一把玉珠,长指微动,几粒珠子便从指缝间溢出,留在原处,余下的被他放入身前的斛斗内。
“不必数了,十三粒。”
他看也未看,众人探头一数,当真的十三,不多不少。
此时,林非然才生出些真实的危机感,因为他还未将十盘玉珠数完。
他有些慌乱地看过如霰,对坐之人正以手托颌,望向某处,似是在发呆,又偶尔瞟他一眼,眉头微蹙。
他在不满意什么!
林非然心头大乱,有种叫人看低的羞赧之感,一时顾不得许多,随意抓过一把玉珠放到自己盘中。
他想,珠子这么多,后面再算也不迟,先把这人眼神压下去!
如霰扫过他的玉盘,率先点出数目,不由轻笑一声,索性伸手拿过第三盘玉珠,尽数倒入自己斛中。
“四十六粒。”
林非然看过其余人,兀自拿过一盘,也尽数倒入自己斛中,却并未如他一般报数。
“现在报数有什么用,拿下最后一粒再说。”
如霰轻叹一声:“差远了。”
随后他不再发言,也未看向对坐,只抬手取珠,间或睨过对面的斛斗,面色淡淡。
盘中玉珠数量变少,林非然伸手的速度却越来越慢,周遭围观之人也不再屏息,纷纷低语起来,言语间尽是惋惜。
“要是他早些算便好了。”
“也不怪他,玉珠太多,即便是我一开始也算不出来,一步差,步步差,看来他花令不保。”
直至十盘玉珠零落分布时,林非然已汗流浃背,这一次如霰并未抬手,只道:“还有必要继续么?”
余下的数已被控死,不论林非然取双或是取单,都免不了最后一粒落入如霰之手的事实。
林非然没有回话,他仍在继续,直至最后一粒不出所料被如霰取走时,他甚至未待花农开口,便立即取出暑荷,身影瞬间消失。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想来是早有预谋。
但下一刻,众人眼前一花,遁走的林非然又莫名出现眼前,直直被掼甩上墙,吐出一口闷血。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但数十道视线都落到那道金白之色上。
“看在你也老实破关的份上,我不会多做什么。”
他甚至未曾侧目,兀自接过那枝金银台,拿起花束端详几息后,将雪白的花枝插。入合适的位置。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打定主意潜逃之时乱瞟乱看,透露心绪,这样,不是也给对手时间准备么?”
他走到林非然身侧,凉声道:“开谱图,这束花太素了,我要寻一枝色浓的。”
林非然心下大骇,莫敢不从,急急捂着胸口起身,展了群芳谱,又眼睁睁看着他细长的指在卷上划过,随即停在某处,于是心里一痛。
那是他苦苦寻来的山茶,早知便不贪了!
接过如霰递来的眼神,他忍痛割爱般取出山茶花令,由那人束入其间。
临走前,如霰回头看他,启唇道:“少一个‘文’字,竟天差地别,不若改个名,将然字去了,林非倒是好上许多。”
“……”
所以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走出花坊,他以为过了许久,但算算时辰,其实也不过一刻钟左右,他看着稍显空旷的街巷,缓步向前走去。
“林斐然,好了么。”
数息后,她的声音才将将传来:“遇到些麻烦,但问题不大。”
……
问题不大,但十分棘手。
林斐然将后面这句咽回口中,不再回复,只敛神看向对面众人。
慕容秋荻同她并肩而立,低声道:“方才对阵之时,你怎么走神了?”
林斐然一顿,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传信,回了句话。”
慕容秋荻:“……”
先前圣女带着一行人出门后,林斐然与慕容秋荻便远远缀后跟随,期间路过数间花坊,穿过许多街巷,径直到了春城边缘。
这里屋房甚少,只有一片略显荒芜的青砖地,月色映下,砖缝间许多杂草微微摇曳。
圣女在某处站定不动,见状,那些修士便从芥子袋中掏出铁锹,竟以一种极为朴实法子撬开她附近的砖块,一下一下深挖起来。
她们以为这些人是想将人活埋,却又直觉不对,便按下心绪,静静观察起来。
只是等了许久,坑洞越来越深,甚至有修士按住圣女脖颈,将她下压,林斐然二人这才出手。
与几位修士对战之时,如霰正好开口,林斐然当时并不吃力,便也顺势回了过去。
此时二人暴露,众人立即拔剑相对,道童三人也转眼看来,打量着她们,步步逼近——
气氛凝滞,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忽有一只信鸟自侧方悠悠飞来,破开停滞的空气,柔软的喙部轻戳林斐然的脑袋,笃笃笃三下——
“文道友,你在哪。”
是卫常在的传信。
林斐然没有太多反应,她已经习惯这神出鬼没的信鸟,但对侧修士倒是吓得不轻,脑中紧绷的弦忽而一颤,立即有人冲上前来。
慕容秋荻反应极快,她肃冷的神色一敛,并指挟过燃烧的信鸟,单手结印,霎时间,一道滔天烈焰横扑而去。
十几位修士急急退去之时,林斐然也已开卷,她自谱图中取出一枝剑兰,花与叶顷刻间纠缠而上,结成一柄看似柔软,实则锋锐的兰剑。
那厢,身量最高的覆面人立即持剑而上,他旋身一劈,一道暖风划过,将这烈焰一分为二。
虽然劈开,却仍有修士受伤在地,在几人的痛呼中,林斐然现身从侧方攻入,这覆面人立即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身法倒回,接下她的剑。
铮然声响,两人对上,手中长剑嗡鸣不止,林斐然终于得以近看。
他们的面具简单而周密,纯白一块,毫无赘饰,就连双目都未露出,只在面具之上横着裂开一条细缝,足够覆面之人外视,却无法叫人看清面具之下。
她细细打量,眉头微蹙,这人却微妙地停顿片刻,随即再度抬剑向她袭来。
一旁的少年人仍旧未曾开口,道童却向前迎上慕容秋荻,寒声道:“又是你!先前已经放你生路,你如今却又要找死!”
他祭出青锋剑,双手结印,毫不犹豫地与她强斗,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林斐然,她的身法竟莫名有几分熟悉。
正要看个仔细时,却恰巧被与她缠斗之人挡住,慕容秋荻也冷笑袭来:“莫要乱看!”
于是两人对上,慕容秋荻道:“真是胆大包天,竟想在春城内将人活埋!”
道童神情忽变,一时竟显得有些娇艳,他双眼一瞪,怒道:“若是不喜,姑奶奶便直接杀了,谁要做埋人这等下贱事!”
慕容秋荻眉梢微挑,又不由得打量起来,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旁侧,与林斐然斗得有来有回的覆面人终于开口,音色十分粗犷,语调却颇有些轻柔的调笑之意。
“伏音,管好你妹妹,可不要教人看笑话。”
“卓绝,关你何事!”
伏音神色愤懑,却又急急收回,不过一息又变回先前沉稳冷寂的模样,剑法也平稳许多。
他脆声开口:“我自己的妹妹,我自己会管,你先管好你自己罢!”
闻言,林斐然心思微动,这人本可以不开口,方才却直呼其名,岂不是将人暴露于前?
“小道友,哪有人斗剑时走神的?”他一剑向前,林斐然急急后退。
诚如慕容秋荻所言,这位叫卓绝的覆面人极为难缠,他的剑风极为柔和,似风缠绵,似水无形,似丝婉转,手中精铁与她碰上,便立即化为绕指柔一般,难以施力。
林斐然鲜有不擅应对的剑势,不巧,他用的恰是其一。
对剑之余,她也能察觉出这人并无杀意,他同样只是将她缠住,绊住脚步,余下修士也不再上前,而是回到圣女身旁,跃入坑洞,继续深挖。
那厢,伏音到底不敌慕容秋荻,被她横刀拿下,下一刻,灵索便自她芥子袋中抽出,立即将伏音捆了个结实。
他面上神情来回变幻,一下平静,一下恼怒,他大骂道:“哥哥,手好痛!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饶是慕容秋荻,也从未见过这般异象,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下不敢确定他是单纯的有病,还是另有隐情。
放下伏音,她余光扫过那个静立的少年,他仍旧没有出手之意,便立即持刀而上,同林斐然一道对上卓绝。
“两人打我一个,我怎么打得过?”
话虽这么说,但他却仍有余力,林斐然二人面色越发凝重,他确然像水一般,刀剑劈去,尽数纳下,却毫发无损。
“小道友,这就拧眉了?也是,忙了一晚,我也累了。”
语罢他竟将剑一收,站到旁侧,直直看向中间那个少年:“阿澄,你自己打罢。”
伏音面色一变,尽是怒意:“好啊,卓绝,你故意的!你将我们的名姓都透出来了,我早看出来你不服管,今日之事,我定要告到中央!”
卓绝浑不在意,只在一旁揉着肩膀:“你去。”
“好了。”
那少年终于开口,声线却极为沙哑,仿佛耄耋老人一般,浑浊而轻颤,他走上前来,静静看过林斐然二人一眼。
就这一刻,在众人反应过来前,林斐然便已执剑而上,速度极快,仿若一道奔雷快电,直袭而去。
那少年未动,面具上只有一道细缝,她甚至不知后方的眼是否在看自己,径直挥剑而去,刹那间,剑风掠过,兰香乍起——
【破】
她只听到这一个字,手中兰剑顿时溃败崩散,花瓣片片落下,只余一枝柔韧孤兰。
与此同时,足下带起的灵力随之散去,她坠身落下之际,立即翻了一身,这才半蹲落地。
心下震彻,但林斐然并未在面上显露半分,她缓缓起身,正要再开谱图,便又听得那少年开口。
【定身】
只一句,林斐然与慕容秋荻竟驻足原地,无法动弹,那是一种难言的禁锢,仿佛天地都在阻止,无法挣脱。
时至此时,林斐然对他的身份已有定论。
名叫阿澄的少年回身而去,修士们如见神迹般对他朝拜过后,这才继续动手挖坑。
卓绝揉了揉肩,走到林斐然身侧,微微凑近,那目光如有实质,从她额心渐渐扫下,直到下颌才停止。
他忽然道:“原来不是用了人皮,而是绘出一副假面,实在逼真。小道友,这是如何做到的?”
林斐然不言,他恍然道:“忘了,你不能动口。”
另一侧,伏音御剑割去灵索,怒气冲冲走到卓绝身前,却又因为不敌,便只恨恨看过,直冲慕容秋荻而去。
他开口:“方才竟敢弄痛姑奶奶我,下贱的修士,此仇必报!”
他举起剑,正要一举刺入心口,下一瞬,忽有一阵细微波动拂过,寒剑袭来,直直插入慕容秋荻身前,余势将伏音震退在地,滚落几圈。
众人立即向旁侧看去,一人自月色下跌跌撞撞走来,他形容破落,不修边幅,抬手挠了挠屁股,仰头喝下一口。
他慢慢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七八九十人。”
话音落,又有一声琴音掠过,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之上,直直看向此处,他随手拨弹几声,那尚在挖坑的修士便都停下,腕间血脉大燥,又是一声琴响,血肉炸裂。
“伏音、阿澄、卓越……你们三人并未在名册之上,是如何进入春城的。”树巅之上,寒山君掏出一本册子,细细翻看。
谢看花、李长风、寒山君……城内四位祀官齐聚。
伏音神态恢复,面色微寒,他慢慢退至阿澄身边,卓越提着剑也到他身侧,再未言语。
一声剑鸣过,慕容秋荻身前的寒剑飞起,直直落入李长风手中,他眯眼看过,疑惑道:“哪家弟子,见不得人么,都遮得严严实实?”
两相对峙下,三人显然知晓局面不利,余下修士竟自发放下铁锹,挡在他们身前,朗声道:“大人们先走,我等留下,定以身殉道!”
谢看花拂过琵琶,众人不得再动,但那阿澄却好似毫无影响,他不知说的什么,下一瞬,三人消失无踪。
忽然间,林斐然身上的阻力似乎也消匿不见,她终于得以活动。
几人走近,谢看花问道:“没事吗?”
林斐然摇头:“无事,只是不能动。”
寒山君看过二人,并未寒暄,直问道:“慕容大人,他们是何来历?”
慕容秋荻动了动手腕,眉头紧拧:“没有眉目,但那少年似乎是……”
她并未继续开口,只将猜测埋在心下。
“他们到城中不为取花令,似是在寻找什么,劳烦谢道友解下禁令,由我们查问一番。”
谢看花略略点头,抬手拨弦,修士们终于得动,但下一刻,他们竟都双手结印,纷纷下跪,目光虔诚道:“无量。”
下一瞬,一道灵光闪过,众人自戕而亡。
事发突然,前后不过一息之间。
一时静默无声,慕容秋荻却只深深看过他们,立即走向站在一旁的女子,开口问道:“姑娘是?”
身上束缚解下,圣女动了动僵硬的身躯,行了一礼:“我来自北原神女宗。”
慕容秋荻转身望着这足够深的坑洞,又道:“我知晓姑娘方才是被控制,所以不得不到此处,敢问姑娘,为何到此?这下面到底有什么?”
时至此时,她自然不会再觉得他们是要将此人活埋。
圣女阖目,作了一揖:“他们只是利用我等的神感,寻到此处,至于下方到底有什么,我……不可说。
十分感谢诸位搭救,但情态紧急,我还得取花令,事了之后,再上门答谢。”
说完,她再度作揖,随后回身向内城走去。
一处黢黑的坑洞留在此处,众人相顾无言,心间迷惘丛生。
正在此时,方才不言不语的林斐然忽而跃入洞中,谢看花惊呼一声,几人探头去看,却见她在继续下挖。
林斐然抿唇不言,手下不停,以剑作锹,顺着方才那些人的位置下探,不知多久后,剑下终于不是泥土,而是一处硬物。
她动作微滞,随即半蹲而下,以剑刃一点点剐蹭后,忽见一道灵明的金光从泥下亮起,溢满洞中。
众人呼吸一窒。
第80章 无光之夜 “他何时来的?”
无光的坑洞中, 一节如玉剔透,却又如金耀目的虬结根系从泥土下探出,散着淡淡灵光, 叫人神台宁静,却又蕴起淡淡的伤怀。
林斐然下意识抬手抚过, 入掌微烫,却十分熨帖。
“这是什么?”寒山君讶异出声。
慕容秋荻一同跃入洞中, 细细看过, 却也没有头绪,她神情微凝,只道:“此事我会告知圣人, 如何处理, 皆由他们定夺。”
李长风随意坐在一旁,并不关心, 只饮酒望月,神色淡淡。
谢看花思索道:“按理而言, 此间秘境皆由圣人所创, 境中一切他们应当知晓, 可为何至今只见他们在城内游荡,不见动作?”
慕容秋荻微微叹气,带着林斐然从洞中跃出,缓声道:“众所周知,修道一途可以长生,却不能够永生。
所谓圣灵,皆是本该逝去的圣者强行留下一抹神识在天地之间,这是不合道法的,但他们之所以能留下, 是因为朝圣谷地势特殊,但此处是春城……”
说到此处,慕容秋荻忽而顿声,她立即走到洞旁细细察看,眉头逐渐拧紧,随后双手结印,将松出的泥土全部推回,坑洞恢复原样,她犹不放心,又在坑洞之上加上一层封印。
“李长风,你在此守住,不许叫任何人靠近,若是那三人去而复返,你只需在那少年开口之前将他封住,以你的剑风,这不难。”
李长风将手中长剑一转,兀自躺平其上,赞同道:“慕容大人慧眼,躺着不动一事,非我李长风莫属。”
李长风刚一倒下,便和打量他的林斐然对上了眼,那眼神十分奇特,带着些仰慕与敬重,却又夹杂几分疑惑。
好像认得他,却又不认得。
他没有开口,抱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看着看着,他眸光忽变,开口道:“原来是你。”
林斐然心下一惊,却并未显露,只是频繁眨了两下眼,又悄然生出两分喜悦:“前辈认得我?”
李长风哼笑一声,转回头,懒声道:“认得,不会忘,活了许多年,也就见过你这么一个灵骨上佳的孩子。”
说到后来,他声音渐缓,眼神迷蒙,似是回忆怀念,又好像恍如隔世。
剑骨养成之所以困难,全因其需要剑心滋养,剑心即为赤子心,赤子难守,剑心易散。
天下许多人,经世事磨砺,处处挫折,都会失其本心,就如同现在的他一般,再出剑,已不是李长风。
他叹息一般说道:“你的骨头,被你养得很好,比从前还好。”
林斐然到底是个少年人,忽然被敬仰之人夸赞,再想掩饰,也压不下微微弯起的唇角,她道:“前辈谬赞。”
李长风并没有叙旧之意,乍见故人,也并不欢喜,只是感怀地看过她,随后转回头,一口又一口地饮着酒,不再开口。
林斐然心下微跃,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过他略显怅惋的眉眼,便也只摩挲几下指尖,将话语压回。
慕容秋荻将几人安排好后,便转眼看向林斐然:“你是同我一起回城内,还是与你的朋友一起?”
“朋友?”
慕容秋荻见她不觉,便抬起下颌点向她身后,林斐然回身看去,但见一人安静坐在远处的宅院阶梯上,屋檐阴影覆下,将身形遮了大半。
若不是潋滟剑斜斜放在身侧,若不是那墨色下露出的半片淡蓝,她还真看不出那浓黑的人影是谁。
林斐然静声片刻:“他何时来的?”
慕容秋荻看过一眼,只道:“就在你跃下坑洞之时,他急急从城中赶来,却又并未上前,见到你后就站在那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飘鬼。”
林斐然:“……”
慕容秋荻轻咳一声:“方才有两人给你传信,他是哪一个?”
林斐然转头看去,目露疑色,她没想到慕容秋荻也会问出这般问题:“他是,后来传信鸟那个。”
慕容秋荻恍然,以为二人关系不错,便也放下心来,拍拍她的肩道:“事态紧急,我们先行一步,你好好取花,若是能入谷夺剑,于你而言也是一个大机缘。”
林斐然点头:“好,多谢前辈。”
慕容秋荻拔出腰后横刀,御器而上,如一道流光般划入内城,寒山君看过林斐然一眼,也紧随其后离开,谢看花倒没有御器,而是慢悠悠地走回内城。
众人离开,只余一个兀自望月,不理世事的李长风。
林斐然回身向他告辞,看过卫常在一眼,抿了抿唇,抬步向前。
……
慕容秋荻御刀而起,如一道流星般落入中央的佛塔,塔上关有不少怨气泼天的修士,他们原本在骂着什么,但从窗口处探见慕容秋荻,便如老鼠见猫,立即噤声不语。
慕容秋荻却并未上塔,她抬手一挥,佛塔上翕合的石窗立即蒙上一层灰白,叫人难以外窥。
她查过四周,确认无人能见后,便双手结印,塔下法阵大开,她纵身遁入其间。
塔下自是另一处秘境,此时正有三位圣灵对坐其间,不知在商讨什么。
三人听见声响,便都转头看去,若是林斐然在此,定能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遍寻不见的师祖。
师祖没有开口,中间那位圣灵望向她,开口道:“慕容,可是有事发生?”
慕容秋荻没有抬头直视,她行了一个道礼,将今夜所见事无巨细说过后,这才抬头看去。
中间那位圣人缓缓叹气,面色凝重:“他们竟找到了神女宗,确然,若要寻脉,谁又能比得上神女宗人。”
慕容秋荻作为慕容氏传人,对朝圣谷密辛颇为熟悉,她略一拱手道:“诸位圣人,现下重要的不是神女宗,而是他们已经发现朝圣谷灵脉!”
朝圣谷之所以能容留如此多的圣灵,便是此处地势特殊,山水纵横交错间,形成一个天生地养的聚灵阵,而所谓的灵脉,便是连通阵法的所在。
灵脉被断,朝圣谷地势破开,则圣灵难存。
慕容秋荻思及此,微冷的面容上浮出几分怒色:“狼子野心,竟是要圣人不存!”
圣人略略摇头,话语间竟有笑意:“慕容,我们本就已经消散于天地间,存与不存又有何异,只是放不下……”
说到此处,他话语微顿,又转口道:“不必慌张,灵脉并非死守一处,它时常在山谷间游走,就连我们都不知晓踪迹,他们再想寻出,怕是又要费上一番功夫,况且,即便寻到,也难以断开。”
慕容秋荻眉头紧拧:“他们到底是谁,为何这么多年我从未听到半点风声?”
圣人摇头,目光渺远:“我们无法离开朝圣谷,外间事务一概不知。十年前,天衍圣者坚持不住,彻底消散谷中,自此无人可占卜……他们如今是谁,我们也不清楚。”
慕容秋荻垂眼微叹,又道:“他们既然有了追随者,必有未曾抹去的蛛丝马迹,诸位放心,飞花会事了后,我定会彻查此事。”
圣人目光温和,又带些歉意:“我们说是圣者,却什么也做不了,到底还要麻烦你们这些小辈。”
慕容秋荻还未开口,另一位圣者便道:“云踪圣者多虑,此方世界是我们的,却也是他们的,各尽绵薄之力罢了,何来麻烦一说。”
云踪圣者转头看去,释怀笑道:“说的是,还是师祖想得剔透,各尽绵薄之力罢了。”
师祖又看向慕容秋荻,忽而道:“在城中游荡时,听其他人唤你为‘慕容大人’,你是在人族任职,还是参星域一员?”
慕容秋荻点头:“如今忝列羽卫军统帅一位,兼御前侍臣、兵属篆事女官,与参星域并无干系。”
师祖颔首,又道:“若是要调查,烦请慕容大人暗中查探,此事绝不可叫其余人知晓,包括人皇。”
“圣者且安心,入城第一日我们便发过心誓,此行城中所知所见,绝不外泄。”
此次擢选出的四位祀官,乃是天衍圣者消散前卜算而出,皆是心性和善、有胆有识之人,是以师祖也只做提点,并未多言。
慕容秋荻向师祖略略作揖,复又起身道:“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先前遇上的那名少年十分奇特,施用术法时竟不必结印,也无符文,但身法极差,不像修士,而且这般言出法随之势,更像是……传闻中的什么行者。”
她对此并不熟悉,只是幼年时听祖父说过一嘴,若不是那少年实在邪门,她怕是都想不起这劳什子行者。
云踪圣者容色微敛,沉声道:“天行者。”
天行者,言出法随,出口成咒,咒不可解。世间所有术法、阵势、符文的源头,便是天行者的咒言。
慕容秋荻闻言了然,旋即缓缓吐了口气:“若非亲身经历,谁又敢相信天行者竟如此强悍,不论境界如何,在他面前可谓毫无招架之力。
敢问圣者,咒言要如何破解,若是遇上,难道真的只能束手就擒?”
圣人摇头:“无法可破,但阴阳有衡,他们无法修行,身体孱弱,祭出的言咒也会反噬自身,受不住一直开口,就如你方才所言,他嗓音沙哑便是反噬之一,待到失声之时,便是他命尽之日,可叹……
若是对上,除了轮番消耗之外,别无他法。”
另一位圣者睁眼,声音轻灵:“慕容,此事不必让你烦心,灵脉方才被动,现下定然已经逃走,不知踪影。你只需管好城中修士,其余的都交给我们,我们会将他们驱逐出城。”
慕容秋荻也自知不敌,只好行礼叹息道:“是。”
此间异数已经全部禀报,她不再有理由留下,便躬身告辞。
她离去后,女圣者看向师祖,柔声道:“我们之所以开启朝圣谷,便是要为它择一剑主,你说的那个小姑娘可会被选上吗?”
师祖眉眼一弯,声音有些闲散:“你们在秘境中放入的花,原本就不够,想要八十一人满花而归,几乎不可能,那十二花令中,更是只备了十枝老梅……你们想选的,终究是取剑的十人罢了,她能不能得,谁知道呢,拭目以待罢。”
……
云层遮蔽,朗月独明。
无人的街巷间清辉洒下,斜斜映出一道身影。
林斐然自外城回转时,没有走向卫常在,而是目不斜视步入城内,仿若未曾发觉檐下身影一般。
令人惊讶的是,卫常在也并未出声叫住她,他只是缓缓跟在后方,一言不发。
她快他便快,她慢他也慢,好似亦步亦趋,又仿佛独自月下漫步,脚步声偶有错乱。
林斐然骤然驻足回身,卫常在并未预料到,双眼微睁,旋即停在在阴影中默然看她,抿唇不言。
林斐然走上前,压下心绪,开口道:“方才一直察觉有人跟踪,却又不知是谁,原来是卫道友,怎么不叫我?”
两人对立,一个站在月色下,一个站在阴影中,一明一暗,光影交错。
卫常在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刚要开口解释,却忽而一顿,略长的眸子不禁弯起,原本郁冷的面色骤然化开,仿佛凝结的清辉破冰缓流,一刹生动。
他抬手指了指她的面色。
“文然,你脸上有东西。”
林斐然蹙眉不解,抬手摸了摸,手感确然有些粗糙,卫常在见状拔出潋滟,以刃面作镜,微微倾身,将她面容照出。
寒刃之上,原本皙白的脸尘土遍布,还划有几道明显的泥印,整个人如珠蒙尘,唯有一双眼尚且清润分明。
林斐然凝神看了片刻,抬手抹擦,反倒越抹越灰,她一时无言。
“算了,找到水再洗,你先前给我传了两次信,是想说什么?”
“既然收到我两次信,为何不回?是我什么地方惹得文道友不快么?”
他很会说话,一句就将林斐然堵得欲言又止,只得回道:“没有,无暇罢了。”
卫常在没有介怀,面上仍旧残留几抹笑意,他细细打量过她,又将潋滟递到她手中,兀自从芥子袋中拿出一块绢布与一壶玉泉,泉水润过,细绢颜色渐深。
绢布角落处绣有一株寒梅,枝斜花艳,栩栩如生,颇有江南绣娘的柔婉之风,但这是卫常在绣的。
刚在一起那年,两人一同在洛阳城过乞巧节,有位绣艺高超的巧娘告诉他们,若是有情人能按照她们的绣法互赠香帕,便可白首一生。
林斐然知晓她们只是想将庄子里的绣帕卖出,心照不宣地买了两块,算是讨个彩头,但卫常在没有听懂,他直接进了布庄,学了一整日绣艺。
貌若皎月,又悉心好学的少年,无需费力便讨得不少绣娘喜欢,在他交了些微学费后竟也愿意倾囊相授。
那日,他学了一日,林斐然等了一日。
乞巧节后的一月,二人照常打坐修炼,他忽然取出一张锦帕给她,什么也没有说,静默的眼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那张锦帕上便是一枝寒梅,颜色极为红艳,即便是在雪日也似乎透着一阵生气。
思绪飘散间,锦布已然浸润,他微微倾身而来,乌瞳中静静映着她,一如往日。
林斐然的眉头忽然蹙起,她略略歪头躲开,卫常在的手便停在原地,他眼睫微颤,笑意全然敛下,视线晃晃落在她面上,薄红的唇轻启,吐息在她颊边。
“……文道友,怎么了。”
林斐然后退半步,移开视线,伸手接过锦布:“于礼不合,我自己来便好。”
卫常在看着她:“修士,也在意凡俗礼法么?”
林斐然随手擦了几下,没有回视:“修士也是人。”
卫常在再未开口,他当然知晓,如果不是林斐然讲礼,他现在这个“生人”身份早被她拒之千里。
但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礼法是模糊的,他可以近身,可以同她并肩而行,一旦离开,这些特权便都随之消失。
林斐然并未在意他的神情,开口问道:“卫道友,你还未曾回答,为何传信于我?”
卫常在眼睫垂下,只能从这般距离中感受她的气息,他悄然嗅过,带着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
“先前同门内弟子相聚时,寻芳长老也在,她得了不少花令,此时正在寻你的路上。”
林斐然手一顿,不解道:“寻我做什么?”
卫常在接过她手中的锦帕,收入芥子袋中,抬眼道:“你忘了么?她要杀你。”
林斐然这才忆起往事,她将潋滟递回,转身离开:“要来便来,我并不惧她,道友到此就是为了告知此事?”
卫常在跟了上去:“不是。”
说完这话,他便再没开口,林斐然实在不懂,却也不想多问,快步朝城内走去,但不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缀后的身影。
林斐然停下脚步:“卫道友如果无事,可以自去取花令了。”
“……我有事。”
卫常在沉默半晌,才说出这三个字,但他的脚步终归是停了下来,即便她抬步离开,他也再未跟上。
于是,只余一道幽然的视线黏在身后,不远不近,摆脱不得。
林斐然索性将他抛之脑后,往钟楼而去。
此时正临近斩杀花农之际,原本寂静的城中忽而躁动起来,街巷上人影渐多,林斐然的步伐也逐渐加快。
路过一间并未燃灯的药铺时,她忽而听到里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于是脚步一转,落到门前。
她调匀呼吸,透过缝隙向里看去,目光微顿,里间正是消失已久的橙花与齐晨。
橙花似是寒症发作,正倒在他怀中颤抖,而齐晨一时要制药,一时要抱住她,动作便显得拘谨慌乱起来,更别提附近随时有修士会破门而入……
林斐然犹豫片刻,叩响木门,而齐晨仿佛早便知晓门外是谁,头也未抬道:“请进。”
林斐然推门而入,齐晨百忙之中抽空看她一眼,开口道:“劳烦使臣将我妻子扶住,我去配药。”
林斐然面色微讶,却还是依言扶住橙花:“你认出我了?”
齐晨起身走到柜前,十分熟稔地抓出几味药:“认不得你,但是认得妖尊,他身边总有六位使臣,略作猜测便知你是谁。”
橙花不在身侧时,他说话便带有十足的漠然冷意,就连那般昳丽的面容也被冲淡几分。
他配药间隙看向门外,开口道:“那人是谁,一直跟着你。”
林斐然回身看去,一道模糊虚影远远投在木门前,毫无遮掩,她叹了口气:“不必管他,他既愿意待在门外,便由他守门。”
齐晨应了一声,不再开口,他对橙花以外的事本就不感兴趣,既是林斐然熟识之人,他便不必动手除根,只安心配药。
药铺内总泛着一阵独特的清苦之味,叫人口舌发麻,他却浑不在意,将炙过许久的药材碾作粉末,又倒上甘露调和,化作酸臭的稠膏,随后匆匆走到橙花身侧。
林斐然低头看去,橙花此时双唇含笑,眼内无神,正是花农之状,可她偏偏又寒得打颤,睫羽上覆了成淡淡的霜华,唇色发白,一口一口呼出白气,间或逸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她神色微顿,温热的手掌盖住橙花凝霜的手背,忽而道:“原来做了花农,也会感受到疼痛。”
齐晨并未抬眼:“当然会痛,他们是人,不是真的木偶,即便可以复生,但每一次死亡、每一次受伤……”
“都是真实的。”林斐然眸色安静,她看向橙花,忽而想起她与旋真对战之际,眸中那点细微的闪动。
齐晨解下橙花的外衣,露出瘦弱嶙峋的脊背:“是,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他们心下仍旧保有意识。”
他垂下眼睫,抬手拂过橙花的双眼,近乎轻声呢喃道:“我的橙花,现下快冷得受不住了。”
林斐然心下了然,大抵正是因此,他才在自己与寒山君文斗时下意识阻拦。
如此,其余花农也与橙花一样。
林斐然抿唇不言,将橙花环住,她还是第一次见人医治寒症。
先前调配的稠膏薄薄涂满背部,将逸出的寒气尽数封存,随后,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截枯枝。
约莫两指长,细如芦苇,干硬的树皮凝结在外,分明了无生气,只余一片灰败之色,却又自皲裂的缝隙间透出光华,好似火蕴燃烧,灼灼一片。
这是一截细小的扶桑木。
执起扶桑木的双指耐不住这等火阳,便被燎出一片红肿,片刻后,甚至有细微的滋滋声响传到耳中,如同炙肉一般,叫人听得寒毛乍起。
然而齐晨却毫无所觉般,仿佛被炙烤的不是自己,他挟着扶桑木,点中橙花脊背,用那枯朽的尖端缓缓刺入脊柱之中。
霎时间,枯枝中金耀的火阳流入脊背,以探入的一点为中心,火阳顺流而去,蔓延过每一条血脉,一根、两根、三根……
脊背处的脉络如同烈日熔金一般亮起,蛛网一般黏附身后,大有烈火烹灼之势。
掌下之人不住颤抖起来,喉口间不由逸出几声破碎的促音,苦痛之时,那凝起的白霜却渐渐褪去,僵硬的血脉也泵涌起来。
橙花依旧带着微笑,但眼中蓄起的泪却绝非偶人所有。
半晌后,扶桑木内的火阳消散,它终于失去唯一生机,化作一段寻常的枯枝,顷刻间又散作齑粉。
齐晨不忍地闭上双目,从林斐然怀中接过橙花,拥在怀中低声安抚。
望着互相依偎的两人,林斐然心有触动,终于还是无声离开,给他们留下一处独属之地。
出了药铺,林斐然并未看向对面影下的卫常在,她心神犹乱,只快步向街巷走去。
时辰已到,潜伏暗处的修士飞跃而出,各自拔剑,直向院内微笑等待的花农袭去。
剑光闪过,人便倒在血泊之中,甚至没有一声恐惧的呼喊。
林斐然静静看着,她忽而想,他们也有未曾流出的泪么。
如此想着,手中剑已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