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9(2 / 2)

吃完饭许苏山就去上学了。

学校离村子五公里,步行来回一趟要走好久。

许时漪不理解他为什么不住校:“这也太辛苦了吧。”

段爱美终于起床了。

她人如其名,八十岁了还爱美,今早穿了身绵绸料的红褂子。

原本气色就好,鲜艳的衣服更衬得容光焕发,斑白的头发在后脑勺挽了个小丸子,像年画里福娃娃的老年版。

“这不是你们约定好的吗?你从前忙得成天住单位,小山去找你,你说你累,没空回家。”

许时漪:“我单位远吗?”

“车接车送,远什么?”段爱美瞅她,“小山本来也住校,那孩子死脑筋,非要你下班回家住不可,还说他会跟你一起回。见小山每天走十公里上下学都不嫌远,你才没话说,老老实实每天下班回家。”

许时漪听得一愣一愣的。

爸爸也太有毅力了。

段爱美舀了碗稀饭,又撅出一块豆腐乳,坐下舒舒服服地吃早饭。

许时漪把凳子挪过来,靠着她:“奶奶,平时都是小山做饭吗?”

“是啊,他人比锅台高一点的时候就开始做了。”

许时漪心疼爸爸:“您为什么不做啊?他那时候还那么小。”

她没指望许荷会做饭。

哪怕是她出生以后,许荷的厨艺也仅仅是能把东西弄熟的程度。

拿去喂猪,猪都得犹豫几番再入口。

段爱美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你脑子是不是念书念傻了?是你不爱吃我做的饭!一会儿嫌我盐放多了,一会儿嫌我菜煮老了,除了小山,谁能做出合你口味的饭菜?”

……哦,原来是这样吗?

妈妈有这么挑剔?许时漪分明记得,许荷连自己做的猪食都能吃下去的。

看来爸爸不在身边,妈妈也吃了不少苦啊。

许时漪又搂住段爱美的手臂,亲亲热热的:“奶奶,您还记得小山是怎么来我们家的吗?”

“你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啊。”许时漪笑嘻嘻地,“我就考考您,快说嘛。”

她可太好奇了。

段爱美喝着稀饭,叹了声:“小山他妈不要他,把他扔了,结果被人贩子捡到了。人贩子又把他卖给咱们村的老瘸子当儿子,瘸子喝了酒就打他。”

小时候,许苏山身上总是带着伤,衣裳破烂,臭烘烘的。

比起同龄的小孩,他脏得像是泥潭里的猴子,没人看管,还要给瘸子做饭。

他总是逃跑,可大山茫茫,他跑不掉。瘸子虽然瘸了,却有一帮腿脚健全的亲戚。

每抓回来,都是一顿毒打。

没想到光鲜亮丽的爸爸还有这么苦的时候,许时漪恨不得提刀去把老瘸子杀了。

“早死啦。”段爱美说,“两年前一场大火,把瘸子家的破房子烧没了,人也烤焦了。”

他们住的地方叫禺山村,是段爱美的老家。

段爱美很早之前就被儿子接到城里享福了,儿子儿媳去世后,她就留在城里照顾孙女。所以准确来说,许荷不是农村孩子——她是在城里长大的。

那一年,许苏山七岁,许荷十五岁,跳级考上大学,要去外地念书。

段爱美嫌一个人无聊,要求搬回老家的村里,弄弄菜地,养养鸡鸭,比城里舒服。

小汽车拉着他们的行李越过了崎岖的山路,回到老宅前。

许荷拉开车门,干净的小皮鞋踩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鞋底粘了脏臭的泥巴。

老房子的柴垛后,浑身淤青的小孩被人追得仓惶,他乱冲出来,结结实实撞在了许荷身上。

在大多数人眼中,许荷的性格清冷,孤僻,成日埋头在书籍数据里显得不近人情。

不过段爱美了解自己的孙女。

“你是个连小鸟受了伤都要抱回家治好再放走的性子,让你视而不见,太难为你了。”

许时漪:“所以,是我把爸……把小山要过来的?”

“要?”段爱美眼睛一瞪,“那死瘸子买小山才花了五百,看你心软,张口就是十万!”

说着,她又戳了戳许时漪的脑袋:“你脑子里的知识把记忆给挤出去了吗?这都能忘?”

许时漪捂着头:“哎呀我就是记不起来了嘛!”

这年头的十万块很多吧?爸爸还挺值钱的。

“咱家当时也没钱,还是你跟你老师借的。不过这钱花的值,小山真是个好孩子。”段爱美环顾家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她很满意,“从小就懂事,知道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菜地里的活儿会干,做饭也好吃,有了他我都不用早起了。”

段爱美乐呵呵的,开心自己得了个好孙子。

许时漪却很心疼。

许苏山的“懂事”更像一种安全感的缺乏,因为害怕成为负担,害怕又被抛弃,所以活得小心翼翼,努力证明自己对这个家的价值。

许时漪咽下嘴里的鸡蛋:“奶奶我吃饱了,我去看书了。”

“这就饱了?再吃点。”

“真饱了。”

“再吃一口,人可不能饿着肚子学习。”段爱美端着粥碗追到书房门口,舀了一勺递她嘴边,“来,张嘴。”

许时漪张嘴吃下,含糊不清地说:“真要看书了!”

再不看书,爸爸放学回来她就没法讲题了。

许时漪翻遍了许荷的书柜,越看越懵。这里面根本就没有高中的知识嘛。

许时漪背靠书架,抱着书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不真切地感觉又油然而起。

她居然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妈妈。

可是许荷为什么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呢?

喜欢看书的许荷,少年天才的许荷,工作优越的许荷,她为什么会放弃一切,甘心在大山深处做一个种树的农妇?妈妈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窗外是小园。

豆角爬上竹架,柔软的藤蔓伸进了窗子。

翠绿的叶子沐浴在日光里,影子落在书桌上,风一吹,仿佛在水中摇晃。

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

门外聚集了很多村民,他们拿着农具,气势汹汹,商量着要去找人干仗。

许时漪好奇地趴在窗口看热闹。

一个中年男人进来问段爱美:“婶子,你去吗?”

段爱美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就不去添乱了。”

等男人走后,许时漪问:“他们干嘛去啊?”

“别理他们,吃饱了撑的,说要去把你们单位的‘大锅’给砸了。”

“啊?砸锅?”许时漪惊道,“那我以后还怎么吃饭啊!”

妈妈本来就挑食,锅没了吃不上饭,营养不良可怎么办。

段爱美一脸“你是不是傻啊”的表情,拿双手在空中比划道:“不是吃饭的锅,是那口大锅,开口朝天的那个。听说那玩意儿有辐射,周围村子有人因为它生病了,隔壁村还死了一个。”

许时漪:“锅不都是开口朝天的吗?”

许时漪也想见识一下据说有辐射的“锅”。

这年代的人受教育水平不高,听风就是雨,瞎说也是有的。既然是妈妈单位的“锅”闹出了人命,她怕直接跟上去会被连坐,就翻了条段爱美的围巾包在头上。

头巾是玫红色的。

许时漪躲躲藏藏跟在人群后面。

穿过树林,山坡,随着眼前的障碍物越来越少,视野豁然开朗。

许时漪终于亲眼看见了村民嘴里的那口“锅”。

一只银白色“巨兽”仰卧在群山的怀抱之中,张大了嘴巴面朝天空,仿佛在试图吞吐着来自宇宙的呢喃。

许时漪呆住了。

比起“锅”,这庞然大物显然还有另一个名字。

如果她没看错,这是一架射电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