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诉衷肠(二)
这注定是漫长的一夜, 月行之和温露白回到了摩罗谷的小客栈,他们两个缩在那张一动就会吱呀乱响的床上,床头有一盏小油灯, 发出微弱昏黄的光线。
月行之靠在温露白肩头,听完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 其实说不上多么震惊, 从安释怀那里得知七年前的情况时,他就已经想到温暖或许就是他生的, 也猜到温露白失去心脏或许与他有关。
他此刻更多的是心痛,那种剧烈的让人窒息的痛苦, 让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闭上了眼睛, 用尽力气抱住温露白的手臂,带着哭泣的颤音, 只说出半句话:“可是, 可是我宁愿死一千次一万次, 也不想你们……”
他说不下去了, 如果他起死回生的代价如此巨大,那无论如何, 他也不会允许温露白这样做的。
“阿月, 你不必有任何负担, ”温露白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时的师尊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他一只手臂被月行之死死抱着, 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了摸月行之的头,温和地说,“我们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罢了, 从头到尾和你没有关系。”
月行之听见温露白轻笑了一声,但那笑声里充满苦涩和遗憾的意味,接着他听见他说:
“原本我们都不打算告诉你的。我只希望重来一次,你能遵从本心,自由洒脱地度过这一生。带你回山,收你为徒,是希望你如果累了,能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至于阿暖,我想如果你们相处之后,真有了感情,在这世上多一个牵绊,你也会更加爱惜自己吧。”
月行之明白温露白的一片苦心,这一世虽说温露白给他做了不少安排,但从未强迫他做过任何事,都是给了他选择的。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温露白沉默无声地为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一切,月行之怀疑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但事已至此,他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否则才是真的对不起师尊了。
“师尊,”月行之把头从温露白肩上挪下来,塞进了他胸前,听着那颗冰冷的玉石做的心脏不太规律的跳动声,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田秉堂用引魂香,你也用了吗?”
温露白轻叹一声:“我原本打算用其他招魂的术法,但偏巧这时候阿暖丢了,我去寻他,在黑熊精洞里遇见了你,我是凭你画的那张护心符认出你的。”
“可那张符就剩一个角了……”月行之简直哭笑不得,他自己都未必能认出那是他画的。
温露白认真地说:“就算只剩一个笔画我也认得出。”
月行之无语凝噎:“……然而你却瞒着我这么久。”
他一想到那些日子,他把自己当个小狐狸精,对着温露白有意无意胡乱撩拨,又是偷亲又是爬床,而温露白看他就像看个透明人一样,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温露白已经抽出手臂,抱住月行之纤细的腰身,他的手指有意无意缠绕着他垂在腰侧的发丝,声音很轻,仿佛一句呓语:“阿月,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没有必要,我活不了多久,何苦让你徒增烦恼。”
月行之忽然挣脱温露白的怀抱,撑起身子,眼含泪光直视着温露白的眼睛,他此刻好像不是上一世的仙门公子,也不是这一世的小狐狸,而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妖魔共主,他决然地说:“你不会死,我不允许。”
“一定有办法的,连我魂飞魄散都能复生,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死?”
温露白垂下眼眸,他似乎对自己的命运早已坦然接受了,并不想和月行之争论这个问题。
“你看着我,”月行之双手捧住了温露白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一字一字稳定清晰地说:“师尊,我从小就仰慕你,依恋你,重活一世,我更明白自己的心了,我喜欢你、爱你,你失忆的这段时间,我发现我还想占有你、保护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一时算一时,有一刻算一刻,可以吗?”
温露白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渐渐凝聚起星星点点的光亮,隐忍已久的暗火越烧越旺,他强行压抑住沸腾的情绪,颤抖着吐出一个字:“……好。”
月行之笑了起来,笑中带泪:“我们还有阿暖,还要一起把孩子养大呢。你不要放弃,你不会死的。”
温露白眼眶泛红,他点了点头。
月行之转了转晶亮的眼珠,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脸红了,带点羞怯的意思:“说起孩子……既然连孩子都生了,那天在恶灵谷,……你用了巫术十日胎……所以我们……”
温露白伸手捂住了月行之的嘴,截断了他的话,沉声道:“阿月,我不想提那天的事。”
月行之闭了嘴,忽然想到,他们的第一次在那种情况下发生,对于温露白来说,应该是不堪回首的记忆吧。
不说就不说吧,做也是一样的,他现在可以给师尊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
再也无需忍耐,他紧紧拥抱温露白,胸膛贴紧胸膛,大腿靠着大腿,下巴搁在对方肩窝里,头拼命地蹭着师尊的脸和耳朵,恨不得把自己揉进温露白的身体里。
温露白顿了一下,也伸出手臂抱紧了他,与他无间无隙、耳鬓厮磨。
他们已经错过太多,这一刻来得太迟了。
仅仅抱着不够,月行之扭头在温露白的耳边吹了一口灼热的气,用一个少年狐族特有的那种魅惑而又带着纯真的声音说:“所以,我现在可以亲你了吗?”
温露白用行动回答了他,抓着他的后脖颈把他从自己身上拉开,随后迎上去在他眉间落下一个亲吻,微湿的双唇从眉心再到眼皮,从眼皮掠过侧颊,力度也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强硬地吻上了他的双唇——
月行之紧紧地闭着眼睛,他本来以为自己先发制人,应该掌控了主动权的,却没想到他那温文尔雅的师尊,在这方面是……这种风格。
也怪他没有经验,竟然很快就不能思考了,只被动地被温露白撬开牙关,接受对方肆意的亲吻,他莫名其妙地想,原来亲吻是这种感觉吗?触感上只是湿润而柔软,可为什么能让他血液沸腾而又头昏脑涨?让他全身发软而某个地方又特立独行?
“我……我……”从最开始的跃跃欲试,到后来已经喘不过气了,月行之无力地推了下温露白,带着哭腔求他,“师尊,先停一下……”
混乱之中,温露白已经把月行之压在了床褥间,但他并不显得急切,听到这声呼唤,他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看着月行之,勾了勾唇角:“不是你要亲吗?怎么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月行之:“……”他觉得自己的脸烫的快要烧起来了,再继续下去的话,他可能会从内到外爆开吧。
“我是担心你的身体。”月行之嘴上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但其实就是怂了,他平常再怎么喜欢撩拨温露白,那也就是动动嘴,但要真刀真枪的,他又想临阵脱逃了。
温露白不拆穿他,顺手把他拉了起来,逼到了小床的角落里,用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两下——他小时候,温露白也很爱做这个动作。
“我的身体不用你担心。”温露白咬着牙说,“不过今天还有别的事。……你审完我了,我还没审完你,当年你亲手弑父,火烧伏魔狱,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现在温露白对他已经没有秘密了,可他还有许多事瞒着温露白。
伏魔狱的真相,沉渊的下落……这些秘密当年他不能告诉温露白,他不想把师尊卷进他一片灰暗的前路。
但现在,他死而复生,沉渊也回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月行之将他从太阴宗离开直到叛出景阳宗之间的事——阿莲的死、母亲的死、三探伏魔狱、伏魔狱地下的妖丹花田、徐循之火烧伏魔狱、他收沉渊做影卫——所有一切和盘托出。
说完这些,月行之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盈了,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阴暗、委屈,尽数清空,他深深地呼了口气,迎上温露白盈着水光的眼睛。
师尊眼尾通红,睫毛湿漉漉的,月行之觉得他要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害怕师尊流泪,于是他握住了温露白的手,闷闷地说:“都过去了……”
“徐旷真是个……”温露白气得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这位故人,纵然他阅历丰富,也很难想象一个曾经的仙盟领袖,楚楚衣冠之下,竟是如豺狼般阴狠残忍。
月行之无所谓地道:“别想他了,反正死了。”
温露白默然半晌,紧皱着眉头,又说:“真没想到,循之的心思竟如此深沉。”
月行之耸耸肩,这些能震动温露白的事,对他来说,不过都是些往日云烟,他早就全然接受,毫不在乎了:“我从来不怪循之,他没有错,他有他要守护的东西。”
“最后,他也守护了我。”月行之笑了起来,明亮的笑容里带着得意和洒脱,“可能从小到大,他还是挺爱我这个兄长的吧。”
温露白看着这样豁达自洽的月行之,心里却是满满的心疼,所有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就像一根根尖利伤人的硬刺,他一个人嚼碎了咽下去,和着血流着泪,要用一颗心研磨多久才能做到如此坦然?他该有多疼啊。
“是我的错,”温露白伸手抚上月行之的脸,像对待一件至高无上的宝物,轻轻地、温柔地抚摸,“阿月,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
月行之靠在师尊的手掌上,闭上眼睛,仿佛变回了小狐狸,在那熟悉的、覆着茧的手心里磨蹭,他幽幽地叹了一声:
“师尊,你知道吗?虽然很没道理,但其实我怨过你,在寂无山的那些岁月,我烦闷憋屈的时候就会喝酒,喝多了就会胡思乱想,想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可你后来真的来了,我又不能跟你走。”他苦笑了一声,“我有时候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倔强呢?……也许因为是我自己选的路吧,跪着也要走完。”
“还有在藏雪谷,”月行之的声音渐渐小了,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从头到尾我没有看见你,他们把我钉在雪地上的时候,其实我在找你,我想,如果你在,你一定不会让他们杀我的是不是?你舍不得,是不是?”
一滴泪落在温露白掌心,却像火星一样烫得他生疼。
“师尊,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我不能没有你。”
温露白听着,再一次把月行之紧紧拥进怀抱,那样用力,似乎想把他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他在他耳边认真地说:“不会了,阿月,我不会再离开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我信。”月行之抱着师尊,把侧脸枕在他清瘦的肩上,闭着眼睛,内心难得的宁静,对温露白的爱,他毫不怀疑,师尊剖了自己的心给他,他们早就长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阿月:宝宝委屈,师尊抱抱。[可怜]
师尊:(づ??????)づ
第72章 因果报(一)
拥抱、亲吻、缠绵悱恻, 破碎、重塑、焕然新生。
月行之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糊睡去,只知道他再次醒来是在师尊的臂弯里,温露白侧撑着身体, 正专注地看着他,也不知一动不动看他多久了。
话没说破的时候, 月行之撩拨起师尊来肆无忌惮, 但现在心底那些隐秘都摊开了,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 莫名其妙地想,此刻的自己在师尊眼里是什么样的, 他昨晚好像哭过,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狼狈?
“怎么了?”温露白微笑, 柔声问他。
月行之轻轻摇了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俊美一如初见。
这些年生离死别倏忽而过, 好像都在师尊那一笑里头。
他闭上眼睛轻轻啄吻了一下温露白的唇, 继而贴在他耳边问:“师尊, 什么时辰了?”
“快要中午了。”温露白被他亲得呼吸微微不稳, “起来收拾一下,晚上还有事做。”
月行之乖乖地撑起身, 拉开和温露白的距离, 发现师尊的耳朵红了一圈。
他歪着头, 玩味地看着温露白, 忍不住说:“师尊, 你其实挺敏感的, 你失忆的这段时间更明显,动不动就脸红、耳朵红,嘻嘻, 真可爱。”
温露白:“……”
无语片刻,觉得脸皮发烫,温露白装作生气,警告道:“以后不许提我失忆期间的事。”
“怎么?”月行之眨巴着眼睛看他,故意说,“这段时间我俩感情很好啊,互相加深了了解,还一起谈人生谈理想呢。而且你可黏人了,一刻也离不开我。”
温露白:“……可以闭嘴吗?”
“哈哈,”月行之眼看着师尊脸颊泛红,嬉皮笑脸凑上前去又亲了一口,“那亲嘴吧,嘴巴占着,就不说了。”
“好了……起来了。”温露白回应了他的吻,被他撩拨的心神不宁,再嬉闹下去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这小破房间那老旧的窗子。
雨后初晴,秋日碧霄更加辽阔深远,阳光如瀑泼洒进来,扫清了房中的潮湿和幽暗。
“也不知田秉堂那引魂香燃得如何了?”月行之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终于跳下床来,“他哥哥还魂了没有?”
“不好说,”温露白立在窗前,看着下面车水马龙的街市,“一般还魂在七日之内,今晚我们要追踪来取妖丹的魔族,田府的热闹不一定能看上。”
“我还挺想看到结果的,”月行之边穿衣服边说,“田秉堂虽说阴暗残忍,但对他哥哥还真是痴心一片,大不了等我们料理了沉渊那边的事,再回来看看。”
温露白没有反对,又说:“我已经给思齐传了信,今晚跟踪魔族,沿途留下记号,思齐会带着太阴宗弟子前来支援。”
“师尊没有通传仙盟吗?”
温露白摇了摇头:“仙盟中势力复杂,这次不过是先去探探,有太阴宗就够了。”
月行之本来就不信任仙盟,对温露白的做法深表赞同。
……
当晚,两人再次隐身潜入田府,直奔存放妖丹的厨房,田管家、厨子和几个家丁正在清点妖丹数目、分开包好,再装进一个铺满冰块的大盒子里。
厨子一边干活一边跟田管家聊天,问:“家主怎么不来?这么大的生意要交货了,他不来看看?”
田管家道:“家主现在忙得很,从昨夜招待了九爷之后,便一直在房中不出来,还交代我们先别打扰他,只有等大主顾来取货时,叫他过来见上一面,略尽礼数即可。”
厨子手上动作不停,脸上的肥肉却抖了抖,压低了声音道:“我怎么记得,每到小少爷生辰时,家主都是在房中好久不出来。”
田管家冷脸:“就你聪明?不该说的别说。”
厨子吐了吐舌头,将手中最后一枚妖丹包好,递给了装箱的家丁,家丁报数道:“九十九。”
厨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多少?”
“九十九啊。”
厨子惊恐道:“我这里没了,怎么会是九十九?!”
田管家也急了:“废物,定是数漏了,快再数一遍!”
又数了两遍,还是九十九。
又在厨房、冰库各处寻找,再没半点妖丹的影子。
这下众仆都慌了,眼看着买家要来提货,妖丹却少了一枚。
田管家气得揪住厨子的耳朵,怒骂道:“混蛋!妖丹怎么会少了一个?!就这点东西你们都搞不清吗?!一会儿家主和客人都来了,如何交代?!”
“啊?!”他一手抓着厨子,一手指着其他家丁继续骂,“一群蠢货!现在怎么办?!上哪儿去再找一枚妖丹?!”
这时,家丁中有一人弱弱地举了举手。
月行之认识这个人,他和另外两个妖族从摘星堂被运到田府时,有两个家丁接应他们,这就是其中一个,好像是被称作“魏哥”。
田管家冲他吼道:“举个屁的手?!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魏哥急急忙忙说:“前夜,我们接到府里三个妖,有一个兔妖晕过去了,我们便把他送到府医处了,也不知道还活着没,反正看他也快不中用了,不如带过来剖了充数?”
田管家哪里还顾得了许多,立刻叫这个魏哥带着另一个家丁去提人了。
不多时,两个家丁抬着兔妖来了,兔妖躺在板子上,脸色青白,已经没了呼吸。
月行之与温露白对视一眼,心下一沉,那日他就看这兔妖快要不行了,还渡了点灵力想要救他,如今看来他还是没挺过来。
“已经死了?”田管家上前探了探兔妖鼻息,又拍了拍他的脸,这才发现他太阳穴处有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冒血,“这怎么回事?”
魏哥挠了挠头,谄媚地笑笑:“我们去到府医那里,府医说这兔妖救不回来,刚断了气,他正准备找人来处理。可等我们走到里屋去抬人,这兔妖却突然坐了起来,就好像诈尸了一样……吓了我们一大跳。”
魏哥又继续狠狠地说:“我们就去绑他,他大吵大闹,不停挣扎,还想要逃,我一时情急,便给了他一棒子……反正也是要剖了的,早死晚死没分别……”
田管家没空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挥挥手叫他别说了,随后对着厨子催促:“快快快,趁着刚断气,妖丹还新鲜,快剖了!”
厨子立刻应声,带人上前。
……
一刻钟前,田秉堂在他那隐蔽的小灵堂里突然抬起了头。墙边窄床上的田宴已经被送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灵堂里,从昨夜就一直盯着那小香炉里的引魂香。
他双目通红,直勾勾盯着香炉,室内无风,引魂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却突然在这一刻偏移了方向,与此同时,香头上那一点星火也陡然一亮。
田秉堂的双眼也像着了火,顿时亮得发烫。
“是你回来了吗?”他猛地站起身,双手颤抖着将香炉拿了下来,“我这就来了,哥哥!”
他按照青烟指引的方向,急急朝往奔去,一路穿过院落、花园、向西北方跑去,一直跑到他平时甚少涉足的厨房,他气喘吁吁,头发、衣衫都跑散了,却还是不肯慢下来,直到那引魂香忽然灭了,几丝微渺的烟雾随之飘散。
田秉堂就像突然被打了一闷棍,脑子顿时懵了,他大口喘气,拼命摇了摇香炉,引魂香还是毫无反应。
田管家远远看到他,急忙迎了出来,笑道:“家主,您怎么提前来了?提货的客人还没到呢……”
田秉堂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田管家也被问懵了,尴尬地笑了两声,指了指厨房里:“大家正在装妖丹呢,一百颗妖丹,一颗不少,就等客人来取了。”
“妖丹?”
田秉堂似乎终于想起今晚府中还有这件大事,但他现在毫无心情理会,只是满心疑问,不明白引魂香为什么忽然灭了,按照九爷的说法,这法宝沾了逝者的骨灰,便能指引逝者魂魄所在的位置,经常被用来作为沟通阴阳的途径,再辅以别的秘法,就能让活着的人和刚刚死去的人建立短暂的联系,见上最后一面或者说上最后一句话,直到那人的魂魄回归冥界。
正是利用这个原理,若是召唤了逝者的魂魄归来,引魂香自然也能指引他的位置。
可现在……
“这里可有什么异常?”田秉堂边问,边踏进飘着血腥气味的厨房。
“也没什么……”田管家有些担心,他可不想让家主知道他们刚刚手忙脚乱凑齐妖丹的事。
他赶紧朝正在干活的厨子还有家丁摆手,意思是让他们动作快点,刚刚剖了小兔妖,取走了妖丹,厨子正在擦刀,一个家丁正把包好的妖丹放进满是冰块的大盒子里。
“这是怎么了?”田秉堂看到两个家丁正抬着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要往外走,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先……先放下。”
田管家见瞒不住了,点头哈腰地解释道:“家主莫生气,刚装盒的时候,发现少了一颗妖丹,下边人一时情急,就将一个死掉的妖奴带来剖了,我已骂过他们了……好在,现下妖丹的数目已经凑足,不耽误……”
田秉堂瞪圆了眼睛,抓住田管家的胳膊,用力太大将他抓得呲牙咧嘴:“妖奴?!什么时候死的?”
“这……”田管家不明白田秉堂这是怎么了,无助地朝魏姓家丁看了一眼。
姓魏的赶紧过来行礼,把去抬兔妖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田秉堂放开田管家,朝家丁走来,眼神直愣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到了那家丁面前,他突然伸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你是说,这个兔妖,死了,又活了,之后又被你一棒子打死了?!”
魏姓家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搞得手足无措,想挣扎但又不敢太用力,勉强说:“家……家主,您怎么了?他,他也许是诈尸了,或者没死透?……反正我们过去捉他,他乱七八糟喊了几声,像个疯子似的就要往外跑,我们这才……咳咳咳……”
田秉堂双手用力,已经将那家丁掐得狂咳不已,他眼球瞪得几乎凸出,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突然吼道:“你说他喊了几声……他喊了什么?!”
“喊……喊……咳咳……”魏姓家丁被掐得根本说不出话,他发自本能抓住了田秉堂的双手,使劲往外掰……
其他人见状,一开始被吓懵,但这会儿都开始反应过来,想上来拉住田秉堂但又不敢,只有田管家勉强上来抓住田秉堂的胳膊:“家主……”
另一个和姓魏的一起去带兔妖的家丁,犹豫着过来跪在了田秉堂脚边,结结巴巴道:“家主,您先放开魏哥,我,我记得那兔妖当时好像喊了两句‘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还有,还有……他还喊了个名字,好像是‘秀贞’……”
秀贞?
这是嫂嫂的名字!
田秉堂一脚踹开跪在脚边的家丁,突然转身从案板上抓起厨子刚刚擦干净的刀,歇斯底里叫喊起来“啊啊啊——”
他在众人疑惑而惊恐的目光中,用那明晃晃的剔骨刀往姓魏的身上一阵乱砍乱捅,发疯似的喊:“是你!你杀了哥哥!”
一声声惨叫伴随着一弧弧鲜血,魏姓家丁被捅成了一个血葫芦,厨房顿时又变成了那个血淋淋的屠宰场。
面对突然发狂的田秉堂,众仆大骇,四散而逃,田管家往外跑的时候,还不忘将装着一百颗妖丹的盒子抱上了。
他边跑边喊:“来人呐!家主疯了!”——
作者有话说:[亲亲]
第73章 因果报(二)
田管家跌跌撞撞冲出厨房大门, 差点撞到站在门侧的月行之,温露白一把将月行之拉到一边:“没事吧?”
“没事。”事发突然,月行之也看懵了, 靠在温露白身上拍了拍自己胸口,“这……这事还真是……”他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田家发生的一切了。
田秉堂竟真的召唤回了亡兄的魂魄, 亡兄在刚刚死去的兔妖身上借尸还魂, 但刚醒又被杀了,还被剖心挖了妖丹……
“……是因果报应, 他罪有应得。”温露白替月行之补上了那半句话,搂着他的腰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月行之点了点头, 拉着温露白追上田管家的脚步,现在妖丹在他那里, 其他的管不了了。
一直跑到院门口,田管家慌慌张张差点跟要进门的另一个家丁撞上, 家丁身后还跟着两人, 都戴着鬼哭神面具, 正是来取货的魔族。
家丁一把扶住田管家, 忙道:“管家,客人都到了, 您怎么还不来?家主呢?客人等不及, 我便……”
不等他说完, 两个魔族中站在前面的那一个, 就将他一把推开, 直接向田管家伸出了手, 凶巴巴道:“妖丹呢?”
田管家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原本到了取货的时间,他应当和家主一起在正厅恭迎贵客, 但现在突发意外,他自己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状况,不知如何应对,而这魔族客人,也是不讲理的急性子,竟一刻也等不得。
“家里出了点事……咱们先……”还不等他解释半句,就听院内又是一串尖叫,已经疯魔的田秉堂浑身是血,举着尖刀直直朝田管家冲了过来,嘴里怪叫着:“我哥的心呢?!你给我放下!”
姓魏的家丁早被他捅死了,他便又去看地下兔妖的尸体,发现尸体没了心脏,又看到田管家抱着大盒子跑了,便疯疯癫癫地追了出来:“把我哥的心还给我!”
田管家吓得肝胆俱裂,情急之下便往那两个魔族身后躲,嘴里乱七八糟喊道:“救命啊!救命!我们家主疯了!”
魔族哪里管这许多,见一个凡人举着刀不要命地冲过来,皱起眉头,随手挥了挥魔刀,那刀甚至都没出鞘,隔空重重一击,将田秉堂轰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手里尖刀落地,口鼻鲜血狂喷。
“啊——家主!”田管家又是一声尖叫,想要跑回去看看田秉堂怎么样了。
然而魔族根本没耐心跟他纠缠,一把抓住他扇了他一个大耳光,厉声喝道:“快把妖丹给我们!”
田管家被扇的眼冒金星,不敢再乱跑,哆哆嗦嗦将盒子递了过去:“妖丹……在这。”
两个魔族接过盒子,打开数了数,见没什么问题,就将一袋金银珠宝扔到了田管家脚边,算是结了尾款,抱着妖丹大咧咧往外走去,嘴上还不忘骂道:“出门见血,你们田家真是晦气!”
田管家敢怒不敢言,将装宝物的袋子捡了起来,也顾不上这两位爷了,回身往院子里跑去。
这时,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家丁、侍女,还有府医也来了,田管家和他们一起去看田秉堂,一时间有人跑、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尖叫,小小一个院子乱成了一锅粥。
月行之和温露白跟上两个魔族,田府乱作一团,这两个人也不等家丁接送了,径直按照原路回到了地道入口。
他们横穿整个花园,花园里有人在喊叫、乱跑,也有人不明所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
夜里没人来买妖奴,锁妖笼中的妖都安安静静陷入昏迷,月行之路过那些笼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昨夜用“入梦符”看了田秉堂的记忆之后,两人趁他昏迷,在他房中一顿翻找,找到了这些锁妖笼的备用钥匙还有百花苑众妖的解药。
但现在追踪沉渊的踪迹要紧,暂时没空去管他们。
温露白看出他在想什么,说:“田秉堂疯了,田府还不知道要乱多久,这段时间这些待售的妖奴和百花苑那些妖,应该不会有事的。”
月行之点了点头:“等找到沉渊,再回来处理。”
“小心!”
他眼神一直往锁妖笼里飘,没留意脚下,差点被一团黑影绊倒,温露白及时将他拉向一边,他一惊,低头细看,发现那团黑影竟是个人。
——小少爷田宴正蹲在花园小径旁边,揪着道旁一丛狗尾巴草,编小兔子呢。
夜里花园灯光幽暗,要仔细看才能看清田宴手中之物,他编得极为认真且熟练,很快就编成一只惟妙惟肖的草兔子放在地上,而他脚边的草地里,已经有几十只一模一样的草兔子了。
“爹,”十三岁的少年轻声叫道,声音里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深沉,“你真的回来过吗?”
月行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对温露白道:“看来这孩子已经知道府中出事了。”
少年继续编着草兔子,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与此同时,两滴泪从他颊边滑下,很快滴进草丛里看不见了。
他吸了一下鼻子,笑了一声,那笑声苦涩、悲伤,又带着冰冷的恨意:“我希望你回来,但又不希望那个人得偿所愿。……现在看来,他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我怎么又高兴不起来?爹?”
这时远远跑来两个侍女,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朝田宴叫道:“是小少爷吗?你怎么又在这里编兔子?出事了!快来!”
另一个也喊:“管家叫我们来找你,家主受伤了,刚抬回房间,快去看看吧!”
在听到她们声音的瞬间,田宴就不动声色地抹掉了眼泪,抓了几只草兔子站起来,愣愣地看着她们。
两个侍女见他没反应,大概也习以为常,跑过来将他连哄带拉地带走了。
“阿月,先走吧。”前面温露白回头催促他,“这小孩儿能在田府这样的地方装傻充愣这么多年,心智非凡,他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月行之完全同意,与其说他担心这孩子,还不如说他是好奇,他看着田宴故意装作笨拙的样子慢吞吞往前走的背影,心想,这孩子十三岁可能比他三十岁还要心思深沉、心志坚定,他上辈子要是有这般隐忍筹谋的功力,大概可以走出不一样的结局。
但再一想,他做不到,还没忍,他就已经要憋屈死了吧。
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
发了一点小小的感慨,月行之紧走几步跟上温露白,和那两个魔族一起,又从地道穿过,回到了摩罗谷。
月行之原以为这两个魔族要改换坐骑或是御刀而行了,没想到他俩就只是牵了两匹马,骑上去不紧不慢地走着。
月行之道:“看来沉渊的藏身之处不远,不会就在摩罗谷中吧?”
温露白牵着他的手,跟上那两匹马:“有可能,这里鱼龙混杂,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没想到这两个魔族越走越远,出了摩罗谷,进了山。
摩罗谷毕竟是黑市,越到夜里,越是生机勃勃,整个谷地一片灯火喧嚣,山里可就不一样了,越往上走越是漆黑寂静,月光被密林绞得支离破碎,黑森森的树枝被风吹动,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看不见的地方不知藏着什么野兽,时不时发出一声凄厉长嗥,听得人毛骨悚然。
月行之刚到寂无山上的时候,山上妖还不多,到了晚上,差不多也是这般光景,所以他对这种暗夜黑山、惊悚怪林的恐怖氛围早就习惯了,根本没感觉。
但现在温露白在他身边,他就忍不住想撒娇,一阵怪异鸟鸣声之后,月行之“啊”的一声小小惊叫,抱住了温露白的胳膊:“师尊,这里好吓人……”
温露白撇了撇嘴,似笑非笑,虽然知道他是装的,但并不拆穿他,而是抓紧他的手,环上他的肩背,让他紧贴着自己:“别怕,我在呢。”
月行之偷笑,忍不住仰头在温露白脸颊边浅浅亲了一下。
温露白轻咳了一声,无奈道:“注意场合,别闹。”
山里路不好走,前面两个魔族改成牵着马走,月行之黏着温露白,不紧不慢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走到一片相对平缓的空地。
仔细一看,发现也不是空地,这里高高低低、参差错落地散落着上百个墓碑,地面以上到半人高的位置,浓稠的白雾诡异地弥漫着,间或有一两团绿幽幽的鬼火从地上冒出来,短暂照亮陈旧墓碑上的古魔文。
“这是魔族的墓地。”月行之轻声道。
“摩罗谷历史上曾是魔族大部落的驻地,山上有墓地不稀奇。”温露白道。
“沉渊藏在墓地里?”
虽说魔族喜欢暴戾怨仇等浊气,出没于坟地并不奇怪,但以月行之对沉渊的了解,这个魔头一旦有了机会还是喜欢搞点花头的,都重新回来立山头了,没道理这么不讲排面。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温露白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嘲讽,“毕竟你比较了解他。”
月行之:“……”怎么听上去有种淡淡的酸味?
黑天半夜的,那两个魔族竟也不急,在墓地里绕来绕去,居然坐在坟包上休息了。
感觉有点不对劲……
月行之正想说什么,温露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月行之停住一看,见前方不远处是一块崭新的墓碑。
坟地里没有树木遮挡,月光如银霜撒在洁白的墓碑上,映照着上面几个血淋淋的大字——手下败将温露白之墓——
作者有话说:又到周五啦,周末愉快哦。[红心]
第74章 化灵境(一)
月黑风高, 荒山野坟,白色墓碑上猩红的字迹还在往下滴血,这其实是一幅很惊悚的画面, 但月行之脑子里却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沉渊真的很在乎温露白,在乎他们曾经那惊天一战, 在乎自己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不管比不比得过,都要在嘴上先过过瘾。
“师尊, 小心,”月行之看上去还是一副轻松淡定的模样, 但其实已经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小声提醒温露白, “这是沉渊的字迹。”
温露白淡淡瞥他一眼:“你对他果然十分了解。”
月行之:“……”
现在好像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虽然师尊看上去依然优雅淡定, 但月行之还是担心他的身体, 抓住他胳膊, 往上一带:“情况有异, 要不我们还是先走?”
温露白还未及答言,那墓碑连同下面的泥土忽然从中裂开, 下面闪电般窜出数条鬼舌藤, 飞快将他们二人缠住拖了下去!
月行之举剑便刺, 鬼舌藤并不纠缠, 很快退开。
但与此同时, 头顶上那道裂隙飞速闭合, 黑沉沉的天空和清淡的月光倏忽就看不见了。
两个人的身体飞速坠落,浮光剑的光芒照亮了周围,这竟是一片茫茫的虚空, 肉眼可见的地方什么都没有,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师尊,”月行之试图抓住在他下面的温露白,却捞了个空。
“阿月,”温露白的声音传来,稳定一如既往,“既来之则安之。”
月行之刚稍稍安心,却突然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团云雾包裹了起来。
一片云山雾罩之中,他什么都看不清,情急之下又叫了两声“师尊”,但这次没有人回答了。
身周这团云软绵绵的不受力,任由他用手撕用剑劈都毫无反应,只轻轻托着他,飘飘荡荡好一会儿,才终于缓缓落地。
月行之站起身,云雾消散了,他举目四顾,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空旷的石洞,石洞被修整成了一间四四方方的宫殿,中间是一条可以并排走十数人的宽敞通道,通道两侧燃着许多火把,通道尽头几排石阶,再往上,便是一座缀满了彩石的宝座,宽大的宝座之上,半躺半卧着的,正是魔头沉渊。
他被迫跟着月行之做影卫的时候,永远是一身黑衣黑色面具,现在自由了,可算回归了魔族的审美,穿着一身华丽多彩的袍子,长发胡乱披散着,靠近脸颊的部分头发被编成了数个细细的小辫子。
“呦,来了?”沉渊见他落地,坐起身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着哈欠道,“这一路辛苦了。”
月行之紧紧盯着他,冷道:“我师尊呢?”
“别急呀,”沉渊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吊儿郎当地走到月行之面前,嘴角上弯带着笑意,但目光却像毒蛇信子似的,幽凉、黏腻,牢牢扒在月行之脸上,“来都来了,不先跟我叙叙旧吗?主人?”
月行之冷淡地望着他,对于他认出自己并不太吃惊,但还是礼貌问了一句:“你怎么认出我的?”
沉渊向前倾身,近距离审视着月行之,眼神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看了片刻,似乎对他这副新相貌还算满意,终于笑了起来:“呵呵,很难猜吗?我与温露白对战,伤了他胸口,我当时就觉得他心脏有异,再把刀尖捡回来一看,那上面竟然有不了玉的痕迹。堂堂月华仙尊,心去哪儿了?堂堂月华仙尊,又怎么会有个私生子?还有你那弟弟,左手呢?”
沉渊说到此处,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他们为了复活你,还真是煞费苦心,可他们用的方法,不还是我魔族古籍上的吗?我好歹活了几百岁,对这个方法还是有所耳闻的。”
“哦。”月行之点了点头,嘲笑道,“那看来还要谢谢你们魔族。”
“不必阴阳怪气。”沉渊眯眼打量他,眼神中隐藏危险,他喉结上下一动,忽然伸手探向他下巴,“我其实一直是希望你能回来的。主人,我一直都很想你。”
月行之仿佛早就预判到他的动作一般,灵巧闪身避开,瞬间拔剑出鞘,指向沉渊咽喉,冷道:“叙旧叙完了。我师尊到底在哪儿?你把我们诱到此处,究竟想干什么?”
沉渊能猜出他的身份,月行之想得通,但沉渊利用收购妖丹之事将计就计,将他们引到这里,这就有点令人诧异了。
他们乔装下山,这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甚至都未通传仙盟,这一路不管是在摩罗谷还是在田府,他们都低调行事,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隐身的,到底是哪里漏了破绽给沉渊?
又难道是沉渊甫一归来,就培植了如此厉害的眼线,对他们的行踪尽在掌握?这眼线是在凌霄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沉渊瞥了眼浮光雪亮的剑锋,低低地笑了起来,那凉幽幽的笑容里有探究、有嘲讽,还有嫉恨:“你都多大了?这么一会儿都离不开师尊吗?我早就看出来你们俩不正经,当年在寂无山上,我就劝你收了他算了,你不听,现如今呢?他都为你剖了心,你感动没?你俩好上没?”
月行之:“……”
沉渊欣赏着月行之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又阴恻恻地笑了两声,他转身一挥手,半空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圆球,有一颗小西瓜般大小,里面烟云缭绕,混沌一片。
“这是我的新作品。”沉渊手指一点,那圆球便随着他指尖方向忽上忽下飘来飘去,最后沉渊双手一合,圆球下坠落在了他掌中。
“……叫‘化灵境’,温露白就在里面。除了我自己,不管是谁,别说仙凡妖魔,就算是天上之神,冥府之鬼,被关进化灵境也休想出来。里面的人,会被化去一切直至湮灭无痕,先是灵力,再是肉-身,最后魂魄。”沉渊不紧不慢地解释着,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捧在手上动作轻柔地摸了摸,“月华仙尊嘛,虽说灵力高强,但现在他那个身体……呃,我估计最多两三天也就化得差不多了。”
月行之紧盯着沉渊手上的圆球,他看不出那东西是什么材质,也许根本就没有实体。
沉渊一向醉心于鼓捣些阴邪术法,真搞出这么个东西也不稀奇。月行之蹙起眉,咬紧了牙,举着剑的手微微发抖。
“你到底要怎样?”月行之逼近沉渊,但忌惮那个所谓的“化灵境”,没有动手。
“好说。”沉渊把圆球往上抛,他此时语气动作都还是悠闲懒散的,却在球落回手中的一瞬间忽然变了脸,他伸手指向月行之,目光阴寒冷厉,周身威压如同寒潮般扩散:“月行之,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恨温露白,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但是今天,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沉渊两只黑色瞳孔里仿佛燃起两团鬼火,想要把月行之灼烧殆尽,他扯起一边嘴角,邪笑道:“你献出一半妖丹,与我缔结主奴血契,一生一世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奴隶,我就可以放过他。”
月行之毫不意外,他甚至把剑放了下来,他看着这位先代魔尊,虽说此时此刻,好像是沉渊占据着绝对的有利地位,气场强大、步步紧逼,但月行之却有些可怜他,从外面那块写着“手下败将温露白”的墓碑,到刚刚他说出口的威逼,无一不是外强中干,暴露着他的狭隘和软弱。
月行之带着怜悯注视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啊,就是走不出自己的心魔。”
沉渊:“……?”
“我没有给你讲过吗?”月行之干脆将浮光收了起来,双手抱臂望着沉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姿态,“太在乎一件事,就会成为它的奴隶。”
“你……!”有那么一个瞬间,沉渊气得咬紧了牙,眼看就要发作,也还好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有其他魔族小弟见了沉渊这般被下了面子,怕是就要遭殃了。
但很快魔尊似乎想起了此时的境况,他稳住了自己的心态,冲着月行之摆了摆手,宽宏大量地一笑:“小孩儿,在寂无山上,咱们已经打过很多嘴仗了,我现在不想和你废话,你答应,温露白便有一线生机,你不答应,他必死无疑。时间过得很快,只怕他现在在化灵境中已经不太好受了,你最好快点想。”
说完,沉渊拿着圆球转身走了,他懒懒散散拾阶而上,又躺回他闪耀着彩光、铺着厚厚狼皮的宝座上去了。
月行之跟着他,走到了台阶下,向上仰望,淡淡开口:“你不会以为只来了我们两个吧,现在我大师兄应该已经带着太阴宗弟子将你这块山头包围了。”
“那又如何?”沉渊懒懒地抬起眼皮,“来再多人也破不开化灵境。”
“你一点也不为你手下魔族兄弟着想?”
“不重要。”沉渊幽幽吐出三个字,安静了一会儿,似是要睡着了,才又接着说,“你还不了解我吗?活太久了,很多事都没意思了,我现在心里只有两件事,”他睁开眼,居高临下望向月行之,眼神在火把照耀下明明灭灭,“一个是你,一个是温露白。”
随后他又闭上眼睛,嘴里哼哼唧唧漫溢出几句不成章法的曲调,好像是自己在哄自己睡觉。
除了这诡异嘶哑的哼唱,大殿之中再无其他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沉渊面上不在意,其实他心急如焚,一等再等,于是在他意识里,时间过去了很久。
但其实根本不过喝几口水的时间,月行之深吸一口气,从容地迈上了石头台阶,款款走到宝座前,一掀衣摆,跪了下来。
沉渊倏地睁开眼,眼神闪亮,面露欣喜看着他:“想通了?”
月行之脸上淡淡的,隐约有一丝委屈,他伸手,握住了沉渊垂落在宝座旁的一只手,真诚地说:“其实你教会我很多……比如……”
沉渊笑了起来,很得意地笑。
月行之另一只手在衣服下攥紧了符纸——是成对形影符中的影符,而对应的形符,在温露白身上,从凌霄山下来时,他们就做好了各种准备。
嘴上轻轻吐出一句法咒:“……如影随形。”
沉渊的笑容戛然而止,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想要抽出手,但被月行之死死按住,挣脱不得。
下一刻,天旋地转,月行之带着沉渊,凭着形影符不可抗拒的力量,进入了化灵境——
作者有话说:阿月:都是套路。[狗头]
第75章 化灵境(二)
月行之死死拽着沉渊, 两人翻滚落地,沉渊简直气急败坏,抬手就要打, 被月行之一把攥住了手。
“冷静点,”月行之含笑说道, “魔尊大人。”
魔尊大人无法冷静, 形影符是他独创的,教会了夜探伏魔狱的月行之, 想不到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居然在这种关键时刻被摆了一道。
沉渊骂骂咧咧站起身, 月行之也站起来,举目四顾。
从外面看不出, 其实这境中别有洞天,也不知沉渊是怎么想的, 化灵境中的布局、景致竟是按照寂无山紫宸宫来构建的。
他不由得失笑道:“哎呦, 想不到魔尊大人竟如此思念寂无山?”
沉渊咬牙切齿, 但没反驳, 他毕竟在寂无山住了八年,构造化灵境时, 脑子里竟一时想不到别的地方。
月行之朝莲塘边的榕树走去, 温露白正坐在树下石桌旁望着他, 神色淡然, 对他们两个的到来一点都不惊讶。
月行之脚步飞快, 几乎是扑到了温露白面前, 然后毫不避讳地坐在了师尊腿上,手臂环住温露白的脖颈,亲热地说:“师尊, 我来了!”
温露白微笑着看他,眼神非常柔和,但语气带一点责备:“怎么还真的进来了?我刚刚试过了,这个幻境我无法破开。这里面很危险。”
“那我也要来。”月行之旁若无人地深情凝望温露白,“就是死也要和师尊死在一起。”
沉渊:“……????”
不是,这对吗?能不能给他这个魔尊一点点尊重?他造了个厉害的大杀器,不是为了邀请这对师徒来这里面做客的好吗?
哦,他们甚至不是来做客的,他们在这里你侬我侬,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主人!
沉渊气得差点把牙咬碎,但他又不能动武,任何人进了化灵境都会一点点被化掉,现在他在里面,已经感受到了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寻找着逃逸的出口。
他只能气哼哼地转了两圈,指着牢牢黏在一起的温月二人,骂道:“月行之你卑鄙!温露白你无耻!你们两个要不要脸?啊??!!”
月行之朝他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别狗叫了,是破境出去还是同归于尽,你好好想想吧!”
沉渊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月行之用形影符带他进来就是为了这个,化灵境只有他自己能破开,但如果他从内部破开,那他们三个必然是要一起出去了,那他这折腾一趟是为了什么啊?
“月行之,”沉渊冷静下来,站定,双臂抱胸,嘿嘿邪笑一声,“你别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大不了咱们就耗着,等把温露白耗死了,我再带你出去不迟。”
月行之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嘲笑,但心脏突突猛跳了两下,沉渊其实是拿捏到他的软肋了,师尊刚刚换心不久,身体情况谁都说不好,要是沉渊一根筋真和他们耗在这里,那结果还真未可知。
温露白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微微紧绷,伸手到他背上,顺着他的脊椎撸了两把,就像在撸小狐狸一样,温柔而坚定地道:“我没事的,请他自便吧。”
月行之扭头,他的视线找到温露白平和幽深的眼睛,从中汲取到了信心和力量,他再次转过头面对沉渊,沉声道:“你这么着急要妖丹,想必身体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想耗就耗着吧,我们奉陪便是。”
说着,他站起身,挽住温露白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师尊,我们回房间。”
沉渊眼睁睁看着这师徒二人转身离去,自然而然进了月行之曾经在寂无山紫宸宫的那间卧房。
他气得暴跳如雷,脑子里简直像烧开水一样暴躁而混乱,冲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喊道:“死到临头还这么没羞没臊,温露白,你不是冰清玉洁的月华仙尊吗?你跟自己徒弟乱搞算怎么回事?!”
温露白回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口。
师尊说不出口没关系,月行之替他说,他回头冲沉渊吐了下舌头,淡定地说出一句让人不淡定的话:“什么乱搞不乱搞的,我和师尊孩子都有了。”
沉渊:“……”真他妈服了。
……
月行之把温露白扶到床边坐下,这才露出焦急和关切的神情,忙问:“师尊,你感觉怎么样?”
温露白拉他坐在了自己身边,把他的手握住放在自己胸口:“我真的没事。你应该知道安宗主的为人,他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我这次换心之后,比之前感觉要好。”
月行之摸到师尊的心口,那颗不了玉做的心确实在尽职尽责地工作,发出沉缓而有力的搏动,带动血液以及灵力在全身运行流转。
“这毕竟是颗新的心脏,”温露白又说,“总比旧的好用。”
月行之虽然还是不放心,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温露白望向窗外,沉渊正在院子里暴躁地转圈,不时发出一些听不清的低声咒骂。
“阿月,”温露白仍望着那位很不体面到处转圈圈的魔尊,“以你对沉渊的了解,你觉得他真的会和我们一起耗在化灵境中吗?”
月行之也望向沉渊,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虽说沉渊看上去疯癫,不按常理出牌,但本质上,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对别人残忍,对自己可就很惜命了,不太会用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温露白转头,深深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又在说:你果然很了解他。
月行之噗呲一声笑了,终于忍不住说:“师尊,你是在吃醋吗?不至于连这个大魔头的醋都要吃吧?”
温露白偏开视线,望向虚空中的某处,面无表情地说:“他毕竟跟在你身边八年,你们还有那个……血契。”
原来在乎的是这个,月行之有点懂了,沉渊在他身边的八年,正是温露白缺席的八年,而那个血契……
“血契是迫不得已,”月行之赶紧解释道,“我当时只有这个办法能控制沉渊。”
“你要是因为这个不高兴,”月行之摇着温露白的手,继续说,“那我们也可以缔结一个类似的,同生共死的道侣契约,仙族不是也有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温露白的脸色明显沉郁了几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活多久。
月行之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抱住温露白,钻到了师尊怀里:“我错了,你别生气。”
“其实我不是吃醋,”温露白摸了摸月行之的头,缓和了语气,“我只是遗憾,那些年陪在你身边的,不是我。”
虽说此时此地并不适合谈情说爱,但也确实没其他事可做,月行之靠在师尊怀里,和他聊些这些年有的没的,两个人说到动情之处,月行之又忍不住仰起头,寻寻觅觅找到师尊的唇,吻了上去。
食髓知味,自从小客栈初吻过后,即便才过了一天一夜,即便这一日他们四处奔忙,月行之还是会时不时心猿意马,想念那个亲吻的味道。
月行之闭着眼睛,感受到温露白的迎合,两个人唇齿交缠,湿润绵软的触感勾起身体本能的欲-念,月行之摸上温露白的脸颊,手又自然而然地从他下巴处滑下,摸上脆弱而敏感的咽喉,他感觉到师尊的喉结猛地上下一滑……
就在这时,窗外的天色突然从明到暗,夕阳一滑而过,幻境中的小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这是沉渊造出的幻境,他可以操控这里的一切景象,包括时间。
很显然,他在有意调快这里的时间,想让温露白尽早消耗殆尽。
月行之感觉到体内的灵力躁动不安,想要冲破他的肉-身,甚至有一小部分已经开始像水汽蒸腾般向外逸散。
他不得不放开了温露白,担忧道:“师尊……沉渊在动手脚。你感觉怎么样?”
温露白安静了片刻,似乎也在感受体内灵力的变化,随后他不动声色揽着月行之,俯身把他放倒在了床榻上,欺身压了上来。
月行之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师尊……”
“阿月,”温露白伸出手指,轻轻抚摸月行之的脸,从眉心绕了个圈摸到耳朵,最终停留在他尖尖的耳朵尖上揉捏,“你是只小狐狸。”
“是……”月行之虽然满心疑惑,不知道师尊为何突然一副情动不能自已的模样,但却也在师尊这样无所顾忌的撩拨当中迷失了,他情不自禁地攀上温露白的脖子,胡乱地往温露白的手心里蹭。
“狐族自有修炼秘法是吗?”温露白的手指稳定地向下,从他鼻尖划到下巴,再穿过脖颈,拨开了他胸前的衣襟,一小片白皙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师尊的声音因为情-欲烧灼而变得微微沙哑,“要不要试试?”
夜色越发黑沉,月行之感觉到体内灵力正在快速逸散,急剧的灵力波动让他头晕眼花,温露白的爱抚又让他浑身发软,但听到师尊这句话,他脑子里瞬间闪现一丝清明,明白了师尊要干什么——
狐族可以吸取阳气增进修为,而最直接的,便是将男子精-元在体内炼化,玄离说过的,他自己也知道。
温露白担心他一只灵力低微的小狐妖在化灵境中撑不了太久,所以想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助他坚持下去。
但现在这种极端情况下,温露白这样做,必然是以损耗他自身为代价的。
“不行……”月行之推开俯身想要吻他的温露白,颤声道,“现在不是时候。”
但温露白没有停下,他按住月行之企图推开他的手,压在了他胸前:“别动。”
月行之:“……”他挣扎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天光大亮,沉渊阴恻恻的声音随即响起:“你们两个够了没有?
不知怎么,那话音里除了愤恨,竟然还有点无奈和委屈的意味。
“我想好了,”那个声音继续说,“与其陪你们一起耗着两败俱伤,不如出去光明正大打一场。温露白,收拾好了出来,我允许你等会儿再死。”——
作者有话说:阿月:什么化灵境,分明就是给我和师尊打造的完美约会地点。
沉渊:快闭嘴吧,活爹。
第76章 现真身(一)
温露白动作一顿, 月行之趁机把自己从师尊身下扯了出来,他灵巧地滑落到地面,站起身的同时整了整衣服, 冲着外面喊道:“好啊,脖子洗干净, 等我们出来杀你。”
温露白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 从床榻上起身,不慌不忙地把衣服、头发理整好, 拉着月行之的手,一起跨出了房门。
沉渊正倚在廊柱上, 望向他们的目光复杂而怪异,愤怒之中带着一丝探究, 怨恨混合着不甘和嫉妒。
他调快了化灵境中的时间,这同样给他自身造成很大的消耗, 此刻他脸色苍白, 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但嘴还是又臭又硬:“呦, 看来是我打断二位的好事了吧?你们好歹在我的地盘, 就不能克制一下吗?简直不要脸!”
温露白淡淡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只当是听到狗叫。
而月行之斜觑了沉渊一眼, 直截了当地问:“沉渊, 我和师尊两情相悦,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难道你喜欢我?”
沉渊:“………………”
这一句话威力巨大, 怼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憋死过去, 苍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金鱼似的大眼泡瞪得更大了,缓了半天,他才咬牙切齿地说:“别做梦了!……没空跟你废话!先出去再说!”
说着, 他用已经修复如初的魔刀“湮灭”巨力一劈,化灵境就如同一个被砸破的琉璃造景一般,寸寸碎裂,无数裂痕如同蛛网密布在幻境中。
沉渊仿佛带着一股怨气,又横斩竖劈挥了好几刀,虽然是对着虚空,但每一刀都恨不得使出了劈山分海的巨力,幻境地动山摇,“轰隆”一声,沿着之前的裂痕开始瓦解坍塌。
沉渊亲手造了化灵境,现在又不得不亲手将他毁了,心中愤恨可想而知,但这些都不及月行之那句质问让他崩溃,他心里就如同这碎裂的幻境一般烟尘四起、乱七八糟。
他对月行之的感情十分复杂,最开始,在伏魔狱中初见这个倔强的少年,他只是好奇,觉得这个小孩儿很有意思,能给他孤独无聊的牢狱生活增添一些乐趣。
后来这个小孩儿竟然趁人之危逼他做了影卫,他恨极了他,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再后来,逼不得已在他身边如影随形地跟了八年,一次又一次跟着他出生入死,尸山血海里救他保护他,一开始沉渊是不情愿的,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保护这个小孩儿已经成了他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