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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瑶泪如雨下,原来师父深爱的人,从未负她。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孟栎白飞身踢开两枚暗器,却仍有一枚划过他的大腿。

谁也没想到,孟语尘会突然发难。

霍元晦脸色骤变:“不好,有毒!”

玖瑶怒极:“我就该杀了你。”一时手软,不该只给她下浑身麻痹的蛊。

孟语尘轮椅机关再动,又是两枚毒

镖激射而出。裴霜拔刀挡下,厉声道:“三娘,适可而止!这是你母亲欠下的债!”

孟语尘歇斯底里地尖叫:“我不管,我娘,舅舅,外祖父是我至亲之人,我不管他们做过什么,她杀了他们,那我就要为他们报仇。关露,你不是喜欢我吗?我答应你,只要你杀了玖瑶,我就嫁给你。”

亲眼目睹母亲被烈火焚身的惨状,已让她彻底疯狂。

关露握剑的手微微发抖,终究没有动作。

“你不是说爱我吗?你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为我做,都是骗我的,骗我的!”孟语尘转动轮椅,想要再次出手。

裴霜霎时出手,一手刀劈晕了孟语尘。这小娘子太毒了,招招致命,聂叶芳真是造孽,把女儿养成这个样子。

孟栎白面色惨白,玖瑶焦急询问:“他不会有事吧?”

“没事,毒素已经控制住了。”霍元晦擦了擦汗,“孟不是剧毒,解毒丹可解。”

孟栎白强撑笑容:“我没事。”

玖瑶轻抚他的发丝,泪眼婆娑:“说你傻你还真傻,我来报仇,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你就算救我,我也活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孟栎白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厥。

“不是说控制住了吗?”玖瑶惊慌失措。

霍元晦没好气地道:“你少刺激他几句,他也不会气血翻涌,把他抬进去。”

经过一番紧急施针,霍元晦累得满头大汗,总算稳住毒性蔓延。

病榻前,玖瑶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描摹着孟栎白苍白的轮廓,泪水无声滑落。

昏黄的烛火在房中轻轻摇曳,裴霜端着热气腾腾的肉丝粥走到床前,看着霍元晦疲惫的面容,心头莫名一软。

“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她故作随意地说道。

霍元晦试图举了下发酸的手臂:“没力气。”

“张嘴。”裴霜板着脸,动作粗鲁地舀了一勺粥就往他嘴里塞。粥水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线条分明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能不能好好喂?”霍元晦伸出舌尖,慢条斯理地舔去唇边的粥渍,这个动作让裴霜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不能!”她凶巴巴地回道,却不由自主地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近到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她擦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两人所剩无几的距离,等反应过来时,抬眸,对上了他的眼。

霍元晦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两颗越跳越快的心。

她猛然退开,身体重心都有些不稳,幸好霍元晦伸手拉住了她:“怎么了?”

“没怎么。”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把粥往他手里一塞,“自己喝,我看你手劲挺足的。”

霍元晦接过瓷碗,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是该让她受些刺激了,这丫头整日里懵懂不知,总不是办法。

裴霜觉出自己近来反常。分明还是那个霍元晦,眉目如旧,举止如常,可偏生瞧着就比往日顺眼许多。

难不成是她得了眼疾?

这般想着,她倏地伸出手腕:“你给我探探脉?”

霍元晦一怔,方才并未见她受伤,怎突然要看诊?

裴霜见他愣神,催促道:“快点。”

他乖乖听话,指腹触碰到她肌肤时,她又猛地缩回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他触碰之处,那处肌肤竟隐隐发烫,连带着心口又怦怦乱跳起来。

“又不看了?”他无奈轻笑,这丫头的心思当真如六月天气,说变就变。

裴霜暗自思量,看来不是眼疾之故。

是他有问题。

“你有问题。”她突然指着他鼻尖道。

霍元晦低头打量自身,不解道:“我哪里有问题?”

“不知道,肯定有问题。”不然她怎么会有异样。

霍元晦摇头失笑,看来这刺激给得过了头,眼下倒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恰在此时,玖瑶掀帘而入,径自倒了盏茶水解渴:“他什么时候能醒?”

榻上的孟栎白面色已然恢复红润,显是转危为安。

“明日一早。”霍元晦瞥了一眼她,“二郎的毒好解,你身上的就不好解了。”

玖瑶闻言展颜,浑不在意道:“我也没打算解。大仇已报,这红尘我并不贪恋。”

自她决意炼制噬心蛊那日起,便没想过长命百岁。这蛊虫噬人心脉,反噬之力亦是最烈。

霍元晦看了一眼内室:“那二郎待如何?”

“他啊……”玖瑶指尖轻抚茶盏边缘,静默片刻,“不过是露水姻缘,缘尽则散。”

她搁下茶盏,窗外夜色如墨。她说:“我该走了。”

裴霜:“既不在意,何必急着此刻动身?再有两个时辰便天亮了。”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她说完,站起身来,“后会无期,两位珍重。”

裴霜与霍元晦同时抱拳行礼道别。

待那抹倩影消失在夜色中,裴霜轻声道:“你不拦一拦?”

霍元晦转着手中茶盏,反问道:“你不也未留?”

两个时辰后,天光破晓。朝阳的金辉驱散残夜,若非那焦黑的屋宇仍冒着缕缕青烟,倒真似大梦一场。

孟栎白醒来后异常平静,仿佛玖瑶的离去不过清风拂面。他如常进食调息,眉眼间不见半分波澜。

葛越华的案子没有闹起来,孟霄云最终还是选择包庇,把葛越华的死都往聂叶芳身上一推,反正聂叶芳已死,也无从查证。当孟语尘私藏的信件摆在葛掌门面前时,这位嚣张跋扈的掌门也只能哑口无言,悻悻离去。

这日,孟霄云将二人唤入内室。关露手捧托盘,待二人到齐,孟霄云缓缓掀开盖着的布。

里面赫然是金灿灿的黄金。

“百两黄金。”裴霜笑了,“孟庄主好大的手笔。”

“葛越华一案的真相,还请两位在镜衣使面前不要多言。

裴霜笑意骤冷:“孟庄主多虑了。”葛越华死不足惜,他们也没有必要与冲霄山庄作对,本就没打算说出实情。

裴霜刚想抬手拒绝,却听霍元晦拱手道:“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见黄金被收下,孟霄云眉间郁色顿消。裴霜虽不解,却未出声,霍元晦做出这个决定,必定有缘由。

关露上前,将查到关于殷老伯一案的线索告知了他们,冲霄山庄的甲等弟子在那段时间都有不在场证明,唯一有嫌疑的,是死去的纪言松。

“那线索不就断了?”裴霜不满。

关露拿出一封信道:“这是收拾纪师兄遗物时所发现的,兴许能帮到两位。”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大致意思是去牢里杀了殷老伯,救出明净,没有落款。

信封中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飞镖,飞镖呈现风车形状,刃口寒芒凛冽,造型独特。

裴霜摩挲着飞镖:“看来这飞镖的主人才是我们要找的人。”

“这飞镖并不常见。而且制造精巧,应是千机门的手笔。”孟霄云指尖轻叩案几。

忽见柏竹匆匆闯入,一脸愁容:“师父,镜衣司的人来不了了,镜衣司彭掌使失踪,镜衣使正全力追寻他的踪迹。”

裴霜内心翻涌,面上却没表露出来。

霍元晦碰了碰她的手,示意不要节外生枝。

柏竹皱着眉,拿出一张字条:“还有一事,二郎走了。”

孟霄云展信,但

见孟栎白字迹潇洒:寻玖瑶去也,勿念。

“我就说他这两天这么安分,不想是存着这个心思。”柏竹抱怨道。

孟霄云却含笑颔首:“栎白用情至深,希望他与玖瑶能有个好结局。”不要再重蹈他与乌依娜的覆辙。

辞别山庄后,裴霜拽住霍元晦衣袖,:“你收钱做什么?朝廷俸禄不够你花,改行当贪官了?”

霍元晦眸中闪过狡黠:“这钱不是封口费。”

“那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你很快就知道了。”

这厮又开始装上了。不过她大概猜出来了与什么有关。

裴霜又问:“彭宣失踪,你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他声音蓦地低沉:“不一定是真消息,我与他有过约定,他若真的出事,会让白小昀给我送消息。”白小昀就是之前常来往的白小哥。

“会不会事态太紧急,他来不及送出消息?”

“你能盼他点好吗?”

“我只是说出所有可能性。”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起来,渐行渐远。

“穿过这片林子就到官道了。”霍元晦望着前方幽深的密林。在冲霄山庄耽搁数日,眼看就要误了与方扬曹虎约定的时辰。

裴霜闻言,手中马鞭一甩:“抓紧赶路。”枣红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入林间。霍元晦摇头苦笑,只得催马跟上。

林间光影斑驳,裴霜突然耳尖微动。她猛地勒紧缰绳,厉声喝道:"绊马索!"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停在一道闪着寒光的铁索前。

霍元晦就没她这样的好运气,勒马的时机迟了一瞬,眼见就要撞上绊马索。

裴霜纵身跃起,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两人重重摔在松软的草丛里,翻滚数圈才停下。

“伤着没有?”裴霜顾不得身上沾满草屑,急忙查看他的状况。

霍元晦却先伸手拂去她鬓边的枯叶:“谁让你当肉垫的?”

“不垫着你,现在你还能说话?”裴霜没好气地瞪他,却在下一刻突然捂住他的嘴。掌心传来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混着他温热的呼吸。

“嘘——”她压低声音,“绊马索不会凭空出现。”林间隐约传来窸窣声,她缓缓抽出腰间的九罗刀,“待会找机会先走。”

霍元晦会意,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塞进她嘴里,又递过一包药粉。两人目光相接,默契尽在不言中。

“唰唰”数声,八道黑影从灌木丛中窜出。裴霜横刀在前,将霍元晦护在身后。

来人招招狠辣,冲着要他们性命而来,且每个都武功不低。

寒光乍现,她侧身避过迎面劈来的长刀,那刀刃深深嵌入树干,她趁机反手一刀,黑衣人喉间顿时血如泉涌。

黑衣人们见损失了一个兄弟,不敢再轻视这个小娘子,全力朝她进攻。

裴霜身姿灵活若蛟龙,即便他们七人联手,也没讨到便宜,不曾伤到她分毫,反被砍伤,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一个不会武功的霍元晦。

裴霜身形如游龙,刀光织成密网,竟让七人近身不得。黑衣人交换眼色,突然四人转向霍元晦攻去。

“小心!”裴霜一个旋身将他护在怀中,堪堪避过横扫而来的剑锋。霍元晦趁机扬手洒出药粉,可惜黑衣人面巾蒙脸,收效甚微。

“我在西南方撕开一个口子,你抓紧跑。”裴霜低喝道。

“好。”霍元晦答应的很痛快,他知道他留下只会拖累她。

裴霜刀锋直指西南方两名黑衣人。只见她刀势如虹,一人大腿中刀跪地,另一人兵刃脱手。霍元晦抓住空隙,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围。

黑衣人正要追赶,却被裴霜刀光所阻。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一名黑衣人突破防线,直追霍元晦而去。

裴霜暗叫不好,心急起来,出手不再留情,刀刀致命,顷刻间解决两个,往霍元晦消失的地方追去。

她正欲追击,忽见一道月白身影从天而降,剑招凌厉,那名追击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孟栎白收剑而立:“霍兄可无恙?”

霍元晦急道:“我没事,快去帮葭葭!”

孟栎白纵身加入战局。有了强援,剩余黑衣人很快溃不成军,有两个被他们制住。

裴霜:“留个活口!”

却见那两人突然抽搐,黑血从面巾下渗出。

霍元晦扯下他们面巾,只见二人面色青紫:“咬破了牙齿中的毒囊,是死士。”

他脸色骤变:“德清也许真的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点收尾,下一个案子马上开始

第67章

残阳如血,将密林染成一片赤色。霍元晦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

这场追杀必然是因为那份名单,连他们这两个小角色都派了这么一大帮杀手来解决,想必彭宣那边受到了更严重的迫害。

裴霜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未必,我们先去通州,也许白小哥已经在通州等我们了。”

彭宣并不知道他们来了冲霄山庄,要送消息也只会去通州。

“好。”霍元晦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他的任期也不能耽误,否则朝廷问罪,后果很严重。

“你的手受伤了!”霍元晦这才注意到她血肉模糊的手背,心头猛地一揪。

裴霜抬手看了眼,轻描淡写道:“刚才滚下来的时候擦伤的,没伤到骨头,不要紧,随便包扎一下就行。”

霍元晦想起方才惊险一幕,他的脑袋被她紧紧地护着,直到停止滚动才放开,任凭尖锐的砂石划破肌肤。

他一言不发,转身往绊马索那里走去,从马上取回来药囊和水囊,扯过她的手。

“嘶——”清水冲刷伤口时,裴霜倒吸一口凉气。

“忍着点……”霍元晦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他垂眸上药的模样格外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药粉洒落的瞬间,裴霜感觉到他指尖几不可察的颤抖。

裴霜随他摆弄,刚才那会儿不觉得疼,这会儿有些漫上来疼痛感,不过对她来说这点疼不算什么。

她抬头,发现孟栎白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玖瑶:“诶,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玖瑶轻笑:“大概是你们包扎伤口太入神,连我这么大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裴霜没理会她的调侃,反而盯着他们握住的手,抬抬下巴,语气里带着促狭:“怎么,没跑掉?”

玖瑶提起这事就生气,抽回手,撇嘴道:“他在我身上下了追踪散,没走多远就被他抓到了。”

难怪一点儿不着急,感情是早有准备。

“那你们怎会在这儿?”

玖瑶:“特意来找你们,他不信我身上的毒不能解。”

孟栎白突然深深一揖,腰弯得几乎对折:“当年五毒散人能解乌依娜身上的蛊毒,我猜你应该会有办法解玖瑶身上的蛊毒。还望霍兄出手相救。若能治好玖瑶,我这条命就是霍兄的。”

霍元晦专心致志给裴霜包扎,系好最后一个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孟栎白眼中骤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当真能解?”

“有是有,可她依旧活不成。除非你能找到第二颗白虎心。”

白虎踪迹难觅,二十年前伏兽谷那只白虎去世之后,就不曾听闻有白虎再现。

林间忽起一阵风,卷起满地落叶。孟栎白将玖瑶的手攥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不论有多难找,我会找到白虎心。”

他转向玖瑶,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我们一起去寻,三年不够就五年,五年不够就十年……”

“你能找三年五年,可她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霍元晦泼冷水。

孟栎白神情痛苦,玖瑶倒是释然:“我早说过,不能强求。”

“那就一天也不浪费!”孟栎白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从今日起,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你怎么赖皮啊。”玖瑶不自觉留下眼泪,她知道自己没救才答应来找霍元晦,他说如果霍元晦确定了她没救,就放她离开。

“还有希望,就不能算没救,我不算食言。”孟栎白将脸埋在她发间,声音闷闷的。

玖瑶怔了怔,终是破涕为笑:“罢了,横竖是说不过你。”

这样的情真意切,裴霜有些湿了眼眶,轻踢了霍元晦一脚:“说实话!你肯定还有办法。”她太熟悉这人眼底那抹狡黠了,这厮肯定藏了一手,没说全部的实话。

霍元晦吃痛,却笑得纵容:“非要拆穿?”他揉了揉被踢的地方

,“总得试试他的真心。”

孟栎白猛地抬头,眼中希望之火重燃:“霍兄的意思是……”

“白虎心是根治所需。”霍元晦从药囊取出银针,“但若只是续命……”他故意拖长尾音,看着孟栎白瞬间绷直的脊背。

“是有办法的。”

玖瑶忽然笑出声来,眼角泪珠滚落。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此渴望活着,为了这个固执抱着她的傻子。

“扶稳她。”霍元晦将银针递给裴霜。针尖在夕阳下划出流光,随着裴霜手腕翻飞,玖瑶后背很快布满银针。

待最后一针落下,裴霜额间已沁出细密汗珠。

玖瑶吐出许多黑血,面色却渐渐红润起来。她惊讶地发现,那些如附骨之疽的疼痛正在消退。

元晦用袖角轻拭裴霜额角,声音柔得不像话:“还有力气骑马吗?”他们今天必须赶到庭阳镇。

“有啊,当我是你这种弱书生?”她骄傲道。

霍元晦:“此番除毒,可保她十年无虞。”

有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寻找白虎心,已是恩赐。孟栎白与玖瑶拜谢他们。

话虽如此,启程时她还是被霍元晦拽上了同一匹马。那人振振有词:“省得你半路睡着摔断脖子。”

爬上马,裴霜小声道:“所以百两黄金,是医药费?”

霍元晦淡笑不语。

暮色中,孟栎白执意相送。直到看见庭阳镇城门口方扬曹虎举着的火把,他才勒马回返。

霍元晦望着远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肩头一沉,某个嘴硬的丫头终究是睡着了。他小心翼翼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月光下,裴霜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浅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通州府。

曹虎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城门上“通州府”三个鎏金大字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赶在期限前到了。”他环顾四周,不由惊叹,“这通州府比南江府还要热闹三分!”

作为漕运枢纽,通州府的运河码头上桅杆如林,漕船往来不绝。沿河而建的仓场衙门前,扛包的苦力排成长龙,将江南来的漕粮一袋袋运进粮仓。街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各色口音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且靠近盛京,过往客商众多,怎会不繁华?

方扬抬头看了看日头:“时辰尚早,不如先找地方填饱肚子?”

“正合我意!”裴霜眼睛一亮。

三人不约而同望向最热闹的那座三层酒楼。朱漆大门前车马盈门,二楼窗口飘出的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霍元晦却轻咳一声:“正的地道美味,往往藏在寻常巷陌。需得有慧眼方能找寻到。”他一副美食行家的模样,面不改色忽悠道。

裴霜毫不留情揭穿:“是银子不够了吧?”

霍元晦挑眉:“那要怪谁?也不知是谁沿途见着什么新奇玩意都要买,马都快驮不动了。”

裴霜顿时语塞,假装咳嗽两声:“其实也没必要非要去大酒楼,小巷野味也很好,很好。”

方扬和曹虎忍笑低头,肩膀不住抖动。

众人拐进一条清幽的巷子。巷口立着座青砖黛瓦的书院,朗朗读书声随风传来。书院对面是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里头坐着不少身着儒衫的学子。

能开在书院对面的饭馆想必有几分本事,几人一合计,就打算在这儿吃了。

方扬不仅鼻子好使,也很会吃,早打听好了通州的特色菜,熟练地点着:爆炒腰花要大火快炒,风味茄子需用本地紫皮茄,奶汤蒲菜定要取运河新采的嫩蒲菜.

他们挑了个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窗户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书院的名字。

裴霜倚窗远眺,忽然指着书院匾额道:“北乡书院,这名字有些耳熟。”

霍元晦凝视着匾额上的北乡书院四个大字,目光渐渐变得深远。

他缓缓道出这座书院的来历:“北乡书院是三十年前道远先生捐资所建。建平二十五年发生过一桩震惊朝野的科举舞弊案。”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当年科场黑暗,写出锦绣文章的考生名落孙山,目不识丁之辈却金榜题名。直到一个名叫彭原的考生冒死敲击登闻鼓告状,这桩涉及替考、买官、换卷的惊天大案才得以昭雪。”

“道远先生奉旨查办此案时,发现了更多被迫害的考生。此案终究大白于天下,但有些考生被迫害太过,身有残缺,无法再入朝为官。”

“于是他就出资建造了一座书院,让这些落难考生得以发挥自己的才干,把自己的学识传下去。”

“此举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举。”裴霜赞道,“只是为何不直接以道远为名?”

霍元晦:“道远先生,自号北乡老人。”

“原来如此!”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插入。众人转头,只见一位年轻学子激动地走上前来,连连拱手致歉。

“在下一时情难自禁,还望见谅。”他自来熟地走过来,好奇问道,“从前只知道这‘北乡’二字是道远先生所赐,却不知道这是他的号,兄台是从何处得知?”

霍元晦微微一笑:“先生画梅最是精妙,那枝丫走势细看便藏着北乡二字。”

穆峰急忙翻找书囊,道远先生有一副真迹就挂在书院堂前,他酷爱道远先生,临摹了百遍这画,只是终究有形无神。

他书包中时刻放着一副临摹的画,此时拿出来仔细一看,果然见错乱的枝丫中,隐藏着北乡二字。

“妙啊,真是妙!”穆峰因为这一发现高兴极了,他激动地斟满一杯酒道:“枉我临摹三载,还不如兄台心细,实在惭愧,多谢兄台告知玄妙。霍兄慧眼,在下敬你一杯。”

霍元晦婉拒:“在下不胜酒力。”这话不是推脱,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很少喝酒,至今不知酒量深浅。

“诶,一杯清酒而已。”穆峰只当他是客套。

裴霜突然起身夺过酒杯:“他确实不能喝,我代他便是。”说罢一饮而尽,将空杯倒扣示人。

穆峰笑这夸赞道:“嫂夫人好酒量!”

“噗——”裴霜还未咽下的酒全喷在了对面的方扬脸上。

方扬抹了把脸,无奈道:“这位兄台从何处看出她已为人妇?”

穆峰这才注意到裴霜未挽妇人髻,连忙告罪:“是某眼拙,姑娘莫怪。”

霍元晦忍俊不禁:“无妨。在下姓霍,这位是裴娘子,那两位是方兄、曹兄。”

“某名穆峰,是这北乡书院的甲班学生。”穆峰自豪道,见他们带着包袱,故而问起,“霍兄是从外地来报考北乡书院的吗?只是现在并非招考之期……”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书院门墙右侧的麒麟石雕连同砖石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传来惊呼:

“哎呀,砸到人啦!”

“快!快送医馆,去医馆!”——

作者有话说:新案子马上开始

第68章

北乡书院突发事故的消息很快惊动了州府。不过半日,知府的副手薛州判便带着衙役匆匆赶到。

这也难怪官府如此重视,北乡书院地位崇高,不仅因它是霍道远所建,更因其科举中举率冠绝一方。书院分甲乙丙丁四等班,每班三十人。每逢大比之年,单是甲班就有十余人能跻身一甲。

如此显赫的成绩,放眼天下也属罕见。加之书院招生不问出身,唯才是举,更成为寒门学子争相报考的圣地。只是每年北乡书院只招收一百位学子,想要进书院,需得有真才实学才是。

即便当年朝中谋反案闹得沸沸扬扬时,北乡书院的声誉也丝毫未损。

得知伤者无性命之忧后,霍元晦便径直前往州府报到。

通州知府段展源是个面善的中年人,圆润的脸上总挂着笑意,两撇八字胡随着说话

时一翘一翘的。

霍元晦行叉手礼道:“下官霍时,拜见知府大人。”

段展源笑呵呵摆手道:“免礼免礼。今早我还念叨着,算着日子你也该到了。”

霍元晦呈上告身,段展源翻看过确认身份,当即就要设宴接风。

霍元晦婉言推辞:“多谢段大人美意,下官已在北乡书院对面的小馆用过午膳。”

“哦?可巧赶上那起事故了?可见着薛州判了?”段展源捋着胡须。

“正巧遇上。”

正说话间,薛迈风风火火地从外头回来,对霍元晦视若无睹,径直向知府汇报:“伤者乃书院学子,肩骨碎裂需静养三月,已妥善安置医药事宜。坍塌处已围起警示,碎石也都清理干净了。”

霍元晦不动声色地听着。虽说他的官职略高于这位州判,但对方毕竟是知府心腹,自己初来乍到,孰轻孰重还未可知。他注意到薛迈汇报时,眼角余光不时扫向自己,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通判一职本应由薛迈顺位接任,如今却空降一个外乡人压他半头,他心中不忿也是人之常情。

段展源热络地为二人引见:“这位就是新上任的通判霍时,日后同衙为官,还望二位精诚合作。”

作为上官,他自然是希望下边的官员能够和睦,办事更加有效率,这样他的政绩才能蒸蒸日上。

霍元晦含笑拱手,薛迈虽不情愿,也不好当众拂了面子,只得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客套。

但当霍元晦介绍裴霜三人时,薛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霍通判是嫌州府无人可用吗?竟还带着个女子,不知是女捕快,还是红袖添香?”

霍元晦面色骤冷,裴霜却不慌不忙,铮的一声佩刀出鞘:“薛州判质疑在下能力也无可厚非,不妨试试这刀快不快?”

寒光闪过,薛迈一个文官,哪见过这架势,寻常吵架都是斗嘴皮子,这样突然抽刀的还是第一回,登时冷汗涔涔,求助地看向段知府。

段展源连忙打圆场:“这位想必就是名震江南的裴捕快吧?薛州判不谙外务,有所冒犯还望海涵。有裴捕快相助,本府如虎添翼啊!”

薛迈借坡下驴,裴霜本就不欲深究,这场风波才勉强平息。但经此一事,薛迈不仅给裴霜贴上了粗鄙的标签,对霍元晦更是横竖看不顺眼。

安顿之时又起波折。方扬、曹虎倒还好说,裴霜的住处却成了难题。

薛迈皱眉道:“州府班房皆是男子,裴姑娘住着怕是不便。”

霍元晦据理力争,最终将裴霜安置在自己院落的偏房。薛迈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他们到通州的当夜就接到了彭宣的飞鸽传书,信中说彭宣失踪消息乃是迷雾阵,他实则非常安全,只是暂时不便露面。

霍元晦收到消息心里也就有了底。

要说州府内暗流涌动,天公也不甚作美。自他们到任后,通州连降暴雨,狂风肆虐。数日之间,茅舍掀顶,洼地成泽,百姓流离失所。

衙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偏生还有人作威作福。

“曹虎,再去运两车砖来!”李天常翘着二郎腿吆喝道。

方扬气得攥紧拳头就要上前理论,被裴霜一把拦住。

方扬愤愤道:“这厮整日坐着吃茶,脏活累活全推给我们!曹虎都搬了多少趟了?他坐那儿屁股都没动过窝!”

裴霜眸中寒光一闪:“他毕竟是捕头。初来乍到,暂且忍耐。”转头对满身泥水的曹虎温声道:“辛苦曹大哥了。”

曹虎抹了把汗:“辛苦还好,也是为百姓做事,就是看不惯那个李天常!”

“亏得老大没随我们一起来,不然也要受这窝囊气。”方扬说起张泉,还有些想他了,现在才知道张泉是个多良善的上司。

李天常的催促声又起,他啃着烧饼,啜着热茶:“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去!”

“这就去!”曹虎闷声应道回。

裴霜忽然狡黠一笑:“你且稍待,看完好戏再去。”

她指尖轻弹,一粒石子破空而出,正击中李天常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茶汤泼了他满身。李天常跳脚大骂,这要找寻罪魁祸首,不料又脚下一绊,跌进正搅拌着的沙石之中。

众人见状都笑起来,李天常出了大丑,顶着满头泥沙放下狠话:“别让我逮到是谁!”遂急匆匆地家去了。

这边裴霜刚惩治了恶人,霍元晦那头却摊上了一桩棘手差事。

这事说来还与北乡书院脱不了干系,连日风雨不仅摧垮了丁班书舍,更将书院年久失修的问题暴露无遗。

程掌院无奈,只得将丁班学子分散安置在其他班级。可丁班学生学识本就是最差一等。

如今混班授课,进度顿成难题:甲班学子嫌讲得太慢,丁班学子又抱怨听不懂。一时间书院里怨声载道,重修之事迫在眉睫。

“要修就得全修,单补个丁班书舍算怎么回事?”程掌院愁眉不展地捧着账册,“可这修缮费用……”

修屋不是难事,难得是要有钱呀。

段展源看着府库账册上那点可怜的结余,胖手一摊:“就这么些银子,诸位看着办吧。”

那点银钱,怕是连修补上次坍塌的麒麟像都不够。

薛迈本就存了心思为难霍元晦,抢先把事情往他身上一推:“霍通判在青梧时最善料理此类事务,此事非他莫属。”

段展源笑眯眯地望向霍元晦,他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下官领命。”

裴霜回衙听说此事,寻到霍元晦住处时,却见他正执笔作画。

“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你倒有闲情逸致?”她挑眉问道。

这厮一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霍元晦笔尖轻点朱砂,勾勒完最后一瓣梅,含笑招手:“过来看看。”

裴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到桌案前一瞧:“这不是道远先生那幅《寒梅淋雪》吗?你临摹的倒比穆峰更加传神。”

再细看案头,竟堆着数十幅画作,山水花鸟皆有,尤以寒梅为最。

“你画这么多做什么,打算开个书画摊子?”她随手翻检着画作打趣道。

霍元晦答得坦然:“正是。”

“你这些画能值几个钱?不会预备用这些来筹措建造书院的资金吧?”裴霜嗤笑。

见霍元晦含笑点头,她忍不住伸手探他额头:“你当自己是道远先生再世?一画可抵千金。”

“若是道远先生在世,一张足以,我不行,所以要多画些。”

裴霜还是不信,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若打个赌?就赌这些画能不能筹够修缮款项。”

裴霜来了兴致:“好,你若输了就给我洗衣做饭三日。”

“那你若输了呢?”

“我?”她自信满满地抱臂,“你提个要求,我照做就是。”

霍元晦眼中

闪过一丝狡黠,慢条斯理地展开新宣纸:“那便说定了。”笔锋过处,又是一株寒梅在纸上悄然绽放。

裴霜等了三天,终于等到霍元晦拎着沉甸甸的银袋来找她。看着那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狐疑地眯起眼睛,疑他作弊。

“这真是卖画赚的?莫不是你的私房钱?”

霍元晦无奈一笑:“我的私房?上回诊金不都被你搜刮了大半去?”

“我施的针,本就是我该得的。”裴霜理直气壮地反驳。

见她不信,霍元晦轻摇折扇:“不信?去街上书画铺子打听打听‘南州先生’便知。”

裴霜半信半疑地上街,刚踏进一家书画铺,就被墙上那幅熟悉的《寒梅图》惊住了。落款“南州”二字赫然在目。

不等她开口,掌柜就殷勤地迎上来:“这位娘子好眼力,这可是南州先生最新力作……”

正说着,三位锦衣公子争相竞价,你一言我一语的,最终以三十两成交。

裴霜看得目瞪口呆,觉得他们都疯了,霍元晦这厮随手一画就能卖三十两,也太夸张了。

她细问之下,才知这三日南州先生这个名字在各大书画铺子间已经传遍了。

“不过是临摹道远先生的画,怎就值这个价?”她忍不住问道。

掌柜露出“外行”的表情,给她解释:“娘子有所不知,摹本也有高低之分,道远先生真迹万金难求。寻常摹本能得三分神韵已属难得,南州先生却能摹出八分精髓,自然价高。”

裴霜这才恍然。日日看霍元晦作画,虽觉得他临摹得比穆峰更好,也不认为他的画作有多么高深,此时听掌柜一讲,方知她眼里分文不值的东西,是旁人眼里的珍宝。

裴霜暗叹又被这厮阴到了,这就不好办了呀。

她可不想给他洗衣做饭。

不对!她当时自信,没说那个承诺是什么?万一他想点损招为难她怎么办?不行不行,必须得赖掉!

这么一路思索着回到县衙后院,恰遇上段展源与薛迈,两人在亭中赏画。

“这笔法气韵,与道远先生如出一辙。若非这纸墨太新,简直能以假乱真。”段知府正啧啧称奇。

薛迈捧着画卷,脸上堆满痴迷的笑容:“是呀,我乍看之下差点看错。”薛迈痴迷道远先生,对他的书画都颇有研究,偶然得了一个字帖残卷也收在盒中,与祖宗排位摆在了一起。

“薛老弟,这幅画你花了二十两银子,我出三十两银子与你买下如何?”

他们两人私下关系其实不错,常以兄弟相称。薛迈顿时变了脸色,像护崽的母鸡般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我将大人当做兄弟才一同赏画,大人居然想夺人所爱。不卖不卖。”他可是在书画铺子前蹲守两天才抢到这一幅。

段展源见他急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借我赏玩几日总行吧?”

薛迈虽不情愿,也只得勉强应下,那表情活像被剜了块肉似的。

躲在廊柱后的裴霜险些笑出声来。若是让薛迈知道这画出自他最看不顺眼的霍元晦之手,不知会是何等心情。

正想着,霍元晦已捧着银两走来:“大人,修缮书院的款项已备齐,可以开始修缮了。”

段展源小眼睛一亮:“哦?从何处筹得?”

霍元晦本想说出实情,但见刚才这场景,他怕薛迈气得倒仰,便含糊道:“城中富商所捐赠。”

老狐狸段展源哪会相信?通州那些富商个个吝啬,催税都要三请四请。他才来了几天,基本没出过衙门,也不可能是贪污而来,想来是自掏腰包。

段展源看着沉甸甸的银袋一下觉得霍元晦非常顺眼,毕竟谁不喜欢能解决麻烦事的下属呢?

他挥挥手,让霍元晦继续去办事。

修缮工程很快展开,书院里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当口,丁班一间寝房里竟发现了个上吊自缢的学生——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尸兄出现

第69章

寝房中,正梁上悬着一个人,素白的儒生袍在晨风中轻微晃动,脚下的矮凳倒在一旁,死者面色青紫,舌头微微突出,双手自然下垂。

“都退出去,不要破坏现场!”裴霜厉声呵斥着屋内骚动的人群。

李天常吊儿郎当:“有必要吗?不就是个自缢的案子。”

裴霜冷眼扫过屋内:“案情未明之前,还说不好是谋杀还是自杀。”

李天常嗤笑一声:“哪儿那么麻烦,谋杀,谁会在书院中谋杀?”说着就要指挥着人把尸体放下来。

房间内又是一阵糟乱,裴霜与方扬曹虎皆是眉头紧皱。

“那儿不能踩,不是这样放……”

“哎你不要碰那儿——”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李捕头若有其他公干,这儿就交给我吧?”

李天常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忽见程掌院匆匆赶来。程掌院与段知府关系不错,不能在他面前丢丑。

况且裴霜与霍元晦的关系明显不一般,他做到捕头这个位置也不是没有半点脑子的。

正好他也不想掺和什么案子,他眼珠一转,顺势道:“好!既然裴捕快这般能耐,这案子就交给你了!”说罢喊走了他的亲信,霎时间只剩下方扬曹虎二人。

方扬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走了挺好,添乱。”

“死的是什么人,什么时辰发现的?”裴霜沉声问道。

程掌院声音低沉:“死的是丁班学生华浩荣,卯时初刻,被他的书童发现的。”

“书童可在?”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群中踉跄走出。阿福脸色惨白,声音发颤:“我早间来叫郎君起床,不想却……”书童年纪尚小,一时见自家郎君死状,既伤心又忧虑,哭哭啼啼起来。

那边尸体已经被方扬曹虎放下来,裴霜带上手套开始初步查验。

华浩荣颈部有明显的缢勾,因为人上吊后会不自觉的挣扎,留下好几道印记,呈“八”字不交状,他符合自缢特征。

裴霜检查了他的双手和指甲,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曹虎低声道:“看来还真是自缢。”

“未必。”裴霜目光如炬,从别处发现了端倪,“他死亡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也就是子时左右,那个时辰,大多数人已经歇下,他为何会穿戴整齐呢?”

方扬猜测:“许是熬夜苦读?”

她指向桌案上的蜡烛:“蜡烛没有燃烧许久的痕迹,而且他书案上的书光洁如新,一看便知没怎么翻阅过。”

裴霜环顾寝房,目光扫过案几上精致的徽墨端砚,连小书童阿福身上的衣料都是上好的杭绸,可见华家确实家底殷实。

她蹲下身,与仍在抽泣的阿福平视:“说说你家郎君的事。”

阿福抹着眼泪道:“郎君是渝州华家的独子,在丁班课业一直垫底。老爷本不指望他考取功名,只盼着能在书院熏陶些文气……”

其实他这样的成绩本该是进不了北乡书院的,但即便有官府的支持,书院的花销也是不小,时间一长,便有些捉襟见肘。后程掌院想了个办法,除每年一百名学子招收的名额外,另添二十个惠捐名额,说白了就是花钱就能上。

这对于一些只想搏个才名的富户是个非常好的选择,反正大家都是北乡书院出来的,若非同届同学,谁知道你是甲班还是丁班的。

这些“惠捐生”虽学业不精,但家中富庶,动辄捐银千两。正是靠着这些银钱,书院才能维持体面的教学。

所以这帮人即使成绩不怎么样,只要不闹事,书院老师对于他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与你家郎君同住的,可是那位爱抽旱烟的?他昨夜没回来?”裴霜指向另一张整洁的床榻,床头整齐排列着七八个做工考究的烟袋。

阿福点头:“是纪郎君,纪郎君时常不回来睡的。”

“谁?居然敢在外留宿?庄夫子,你可知道情况?”程掌院闻言色变,转向一旁的庄夫子。

被程掌院点名的庄实一身靛蓝襦衫,一瘸一拐地上前。他左腿似乎有疾,行走时深浅不一:“是纪高彬。他是惠捐学生。他说寝舍床榻不适,一直在外住宿。因从未耽误晨课,我便未上报。”

程掌院一听惠捐学生就头疼,当初这操作确实让北乡书院解决了燃眉之急,可随之而来的麻烦也多了许多。

北乡书院有不许再外留宿的规矩,寝房可是随他们安排,怎么会睡不惯,怕是在外流连的不

是床榻,而是别的东西,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纪高彬现在何处?”

“说来奇怪,今日还没看见他人。”庄实摇头。

“莫非也出事了?”裴霜警觉道。

庄实迟疑地问道:“这……不会吧……”转头看向阿福,“你家郎君平日交好的,是不是还有个丙班的同窗?叫什么来着?”

阿福恭敬回答:“回夫子,是耿暨耿郎君。”

耿暨常与华浩荣、纪高彬厮混一处。虽家世不及二人显赫,但读书稍强些,却也只在丙班垫底。今早发现华浩荣尸体时,他还面露哀戚之色。

程掌院沉声道:“传他过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靴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见到程掌院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程掌院问:“你与纪高彬素来交好,可知他去哪儿了?”

耿暨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学生……学生不清楚。”

裴霜一声厉喝,腰间佩刀铿然作响:“说实话!”

耿暨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说了:“他去寻问花阁的妙儿姑娘了……包了她整月,在外头赁了院子……”

程掌院与庄实闻言,脸色顿时铁青。程掌院拍案怒道:“荒唐!还不快去把人给我带回来!”

庄实应了声是,领命而去。

裴霜暗自思忖,纪高彬寻花问柳,与本案关联似乎不大,便将注意力转回华浩荣身上。

她温声询问阿福:“你家郎君可有什么仇人,或是不大对付的人?”

阿福想了下,其实华浩荣这脾气得罪的人不少,但都被他用银子摆平。

“要说不大对付还真有一个,甲班的翁奕。”

“对,翁奕这小子憋着坏呢,说不定就是他害了华兄!”耿暨帮腔道。

“翁奕脾气甚好,怎么会与华浩荣结仇,莫要胡言!”程掌院是知道这个翁奕的,他成绩优异在甲班也是并列前茅,是很有希望能考取功名的一个孩子。

见着好学生与“坏学生”有牵扯,程掌院沉着脸撇清关系。

“郎君他们寻他抄写……抄写功课,”阿福觑了程掌院一眼,“他不愿,郎君就折了他的笔……”

“你们……你们……当真过分!”程掌院气得脸色胀红,他记得翁奕家中贫寒,那支笔怕是省吃俭用才买的,华浩荣折断的许是他唯一的笔。

耿暨头低得更往下,不由得怪罪起阿福来,真是不聪明,怎么什么都说呀!他虽不是动手的人,可也算知情不报。

阿福连声告罪:“小的错了,小的错了。程掌院恕罪。”

程掌院开始厉声训斥起耿暨来,就连不在场的庄实这个夫子也连带着吃了两句数落。

裴霜让曹虎去把翁奕叫来,不多时,一个清瘦少年缓步而来。雪白襕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一丝不苟,他脸色发白,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一见到他裴霜就排除了他的嫌疑,原因无他,原来翁奕正是那日被麒麟砸到肩膀的倒霉学子,他的左肩胛骨骨裂,左臂吊在颈间。

华浩荣是个成年男子,翁奕不可能用一只手就完成将他吊上房梁这件事。

程掌院得知华浩荣欺负他之事,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又赠了他一只狼毫笔。

翁奕连连推辞:“学生不敢。”

程掌院硬塞到他手中,又温言安慰许久:“权当是华浩荣赔你的。”

翁奕这才收下。

又让耿暨给他道歉,耿暨虽不大情愿,但在程掌院面前,还是做了做样子。

“翁兄,那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耿暨微微欠身。

翁奕淡淡回应:“没关系。”

翁奕虽接受了耿暨的道歉,程掌院却仍认为欺凌同窗是品行有亏的表现。为使其深刻反省,掌院罚他抄写《论语》“君子篇”二十遍,明日前交给他,希望他能借此机会真正领悟君子之道。

裴霜例行公事询问了几句。翁奕称案发当夜在寝舍安睡,同窗可作证。见他左臂伤势严重,裴霜也未多问,便放他回去了。

裴霜让阿福仔细回想华浩荣近日可有异常之处。

阿福一拍脑门,道:“说起来,我家郎君自从收到家信后,就总是闷闷不乐,还时常独自去饮酒。这算不算异常?”

“自然算。”裴霜眸光一凝,“那家信现在何处?”

“郎君并未告诉我具体收在哪儿,不过他的床榻上有个暗格,或许就藏在那里。”

裴霜闻言,立刻重新搜查华浩荣的床榻。果然,在枕侧发现一处精巧的暗格,做工隐蔽,先前粗略搜查时竟未察觉。

暗格上设有拉环,轻轻一拉便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封信件、一枚玉佩,以及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阿福解释道,那玉佩是去钱庄取钱的信物。

裴霜将信件一一拆阅,发现大多是华母寄来的,只有零星几封落款为“父亲”。前期的信件内容多是家长里短,并无特别之处,唯独近期的几封,字里行间透着焦灼。

华母在信中言辞急切,催促华浩荣务必刻苦读书,争取升入甲班。

原来,华母实为继室,华父的原配早逝,留下一个比华浩荣年长五岁的儿子。这位异母兄长天资聪颖,能力出众,这些年已在华父身边崭露头角。

相比之下,华浩荣在北乡书院的成绩却每况愈下,更令华父不满的是,他如今读书的名额,本就是从兄长手中争来的。

近日,华父更是有意将家中部分产业交由长子打理。华母心急如焚,百般劝阻,华父却态度坚决,提出条件,如果要他放弃这个想法,除非华浩荣能考上甲班。

北乡书院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次升班考,考得好的人能升入更高等级的班级,反之则降等级。

华母的信便是为了督促儿子用功,可依华浩荣目前的学业水平,距离下次分班考仅剩十日,想要跻身甲班,简直难如登天。

裴霜仔细推敲信中内容,华浩荣确实因升入甲班无望而承受巨大压力,一时想不开自缢也说得通。

可这案子真就如此简单?为何他死时还穿着外袍?

难道匆忙之下连衣服都来不及脱?

正沉思间,庄实带着纪高彬匆匆赶来。那纨绔子弟衣衫不整,满身酒气,半眯着眼,显然刚从温柔乡中被揪出来。两名护院架着他,他还不满地嚷嚷:“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程掌院眉头紧锁:“把他关进禁闭室,酒不醒不准放出来。”

转头又向裴霜几人致歉:“书院闹出这等事,实在劳烦诸位了。华浩荣因为压力过大自缢,待我与诸位夫子商议后,再通知其家人。”

眼下确实没有确凿证据指向他杀,裴霜也只能暂且按自杀处理。

“既如此,我们先行告退。”

他们刚踏出门槛,忽听一声惊呼:“咦?裴娘子,方兄,曹兄,你们居然是捕快!”——

作者有话说:第一个尸兄……

第70章

“咦,裴娘子,方兄,曹兄,你们居然是捕快!”转头见穆峰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裴霜莞尔:“穆兄别来无恙。”

穆峰还在为他们的身份而震惊,好奇道:“你们深藏不露啊,那霍兄也是捕快吗?”

裴霜轻描淡写:“他不是,他是通判。”

“什么!我居然与通判大人称兄道弟,实是我之幸,你们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去酒楼吃上一顿。”穆峰差点跳起来。

裴霜上次就发现他人傻钱多,脾气倒是挺可爱,就是热情过了头:“恐怕这些日子都不大得空,查案呢。”

穆峰才想起来他们怕是为了华浩荣自缢的事情来的:“哎,好端端的人,怎么就自缢了呢?”

裴霜对自缢这个结果还是有些疑虑,有意探听华浩荣的为人,她知道不同立场的人看待同一个人的眼光往往大相径庭。

穆峰挠挠脑袋:“我与华浩荣并不相熟。他在丁班,我在甲班,平日里少有交集。只听说他与纪高彬、耿暨出手阔绰,时常呼朋唤友饮酒作乐,还要叫上

几个粉头助兴。这等做派,实在有违学子的本分。我们读书人,本该以诗书会友才是。”

“那他怎么会找上翁奕?”裴霜追问道。

“翁奕在丁班待过三个月,应该是那个时候相熟的。”

穆峰叹了口气:“要说他也是倒霉,那回分班考,正巧遇上翁奕生病,病得连笔都拿不住。”成绩自然一落千丈,直接跌到了丁班。

不过对翁奕这样的才子来说,这点挫折不算什么,上次考试便又重新考回了甲班。

穆峰接着说起华浩荣这些富家子弟的做派。他们仗着家财万贯,自幼娇生惯养,花钱雇同窗代写功课已是家常便饭。

不同班级的课业要求不同,翁奕在丁班时就常替他们代笔。但这次回到甲班后,因要补回落下的功课,便婉拒了代写的请求,这才惹恼了华浩荣,将他的毛笔折断泄愤。

“华浩荣确实混账,”穆峰愤愤道,“但谁都奈何他不得。听说他有个在盛京做大官的舅舅,连庄先生都劝翁奕多忍耐。要我说,何必忍气吞声?就该狠狠教训他一顿!”

“你怎会对这些事如此清楚?”裴霜好奇地问。

“翁奕是我的同屋。不过他性子孤僻,很少与人往来,总是一个人埋头读书。前几日他来向我借笔,我才知道他被华浩荣欺负的事。”

这倒真是巧了。穆峰也是性情中人,不过他这个性子好在还是在书院中,不然出去了怕是要吃亏。

“华浩荣这等人,死了也不可惜。”穆峰评价道。

确实不可惜,但就是这样的性子,绝对不可能自杀。

——

裴霜一行人刚回到州府,迎面就撞见薛迈怒气冲冲地从霍元晦办公的厅堂里大步走出。

这位州判大人一见裴霜,当即冷哼一声,甩下一句“粗鄙!”便拂袖而去。

裴霜:?

她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转头望向霍元晦:“我这是又哪里得罪薛州判了?”

“李捕头去告状了。”霍元晦头也不抬地回道。

裴霜简直哭笑不得:“不是吧,这点儿小事也要告状?明明是他自己胡乱破坏现场在先。”

“薛州判可不这么想,他以为是我派你去夺权的。”霍元晦终于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裴霜闻言更是无语:“查案这种苦差事有什么好争的?”若非她真心喜欢查案,这大热天的,在县衙里坐着喝茶不比在外奔波舒服?

“正是这个理,”霍元晦指了指门口,“所以薛州判只能气冲冲地走了。”

裴霜不禁莞尔,眼前仿佛浮现出薛迈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却被霍元晦有理有据地怼回去,最后只能憋着一肚子闷气离开的画面。

“说正事吧,书院那边情况如何?确定是自杀?”霍元晦正色道。

裴霜将调查经过详细汇报。霍元晦听完后,得出的结论与她一致。

“这北乡书院还真是麻烦不断。”霍元晦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中透着几分懊恼。

裴霜敏锐地察觉到异样:“还有其他事吗?”

“还不是因为那几棵石榴树。”

“石榴树?”裴霜略一思索,想起确实在书院见过,“是靠近围墙的那几棵?”

霍元晦点点头,解释道这些石榴树来历不凡。当年先帝病重时,书院学子为祈福所种。说来也奇,先帝竟因此多活了三年,书院上下都视这些树为灵树。

如今院墙年久失修,砖块时有脱落,修缮本是好事,可石榴树离墙太近,施工难免伤及。书院学子们见毁伤了树,忙叫停施工。双方僵持不下,最后闹到了他这里。

裴霜听完不由失笑:“看来你这通判当得也不轻松啊。”

不动石榴树除非扩建,可围墙外头就是马路,已经没有扩建的余地,霍元晦最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先将石榴树移栽他处,待院墙修缮完毕后再移回原处。

这本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却仍遭到部分人的强烈反对。

反对者振振有词,称这些石榴树乃灵树,所栽之地更是风水宝地,岂能轻易移动。更有书院中精通风水的夫子断言:“若擅动灵树,恐为书院招来灾祸。”

传言愈演愈烈,但僵持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无奈之下,霍元晦只得请来程掌院与段展源共同商议。经过一番劝说,程掌院终于松口,同意将石榴树暂时移栽至后院竹林。

谁知就在后院竹林挖好移栽坑穴的当天,书院竟又生变故。

纪高彬被人发现惨死在后院竹林,身体被锋利的竹竿贯穿。

案发现场,竹叶纷落。竹林外围拉起警戒线,好奇的学子们伸长脖子向内张望。

裴霜正在仔细勘察现场:纪高彬面朝下俯卧,腹部被砍断的竹竿尖端刺穿,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地。

纪高彬的鞋上沾满泥土,脚边一个被竹叶半掩的坑洞格外显眼。从现场痕迹来看,很可能是他夜间行走时不慎踩入坑洞,失足跌倒后被锋利的竹尖刺穿腹部。

“死亡时间约在子时前后。”裴霜验看尸体后得出结论。

方扬摸着下巴分析:“表面看像是意外。夜间视线不清,失足也属正常。只是他深夜来竹林做什么?”

曹虎嗅了嗅:“他身上酒气未散,怕是喝糊涂了?”

裴霜:“昨日白天我们才见他被关禁闭,这都过了一夜,不至于还没醒酒。”她注意到纪高彬身上穿的仍是昨日那套衣衫。

竹林地面布满杂乱的脚印,因学子们围观踩踏,痕迹已难以辨认。但裴霜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追踪到一间房舍前。

脚印在这间房的后窗处中断。裴霜绕到正门,两名护院正把守在此。她问:“这里是禁闭室?”

“是的。”

“让开,我进去看看。”禁闭室前门通常都用铁锁紧锁。

室内比想象中简陋:一张硬板床,一个木凳。床榻光秃秃的,连被褥都没有。裴霜试躺了一下,坚硬的床板硌得生疼,对这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来说,确实难以忍受。

禁闭室仅有一扇窗户,其余墙面密密麻麻写满《弟子规》。裴霜站上床榻,估量着以纪高彬的身高,虽然翻窗有些吃力,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墙面上残留着蹬踏的脚印痕迹,窗台的灰尘也有明显擦蹭。窗外正下方的地面上,裴霜再次发现了纪高彬的脚印。种种迹象表明,纪高彬确实是从后窗翻越逃出的。

裴霜在脑海中还原着当晚的情形:纪高彬趁夜色翻窗逃跑,却在竹林中因视线不清失足跌倒,不幸被尖锐的竹竿刺穿身体。

“为什么要把修砍的竹子留这么尖锐的断口?”裴霜质问。

程掌院叹息解释:“竹林平日少有人至,都是外包给工人打理。多年来一直如此修剪,从未出过事。这次……唉,都怪我,不该将他关在禁闭室。”

原来昨日纪高彬酒醒后,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认错态度敷衍。程掌院一怒之下,决定再关他一夜,若仍不知悔改,就要将其逐出书院。

实际上,北乡书院的禁闭室鲜少使用,即便处罚顽劣学子,通常几个时辰就会放出。像纪高彬这样连续关押两日的,实属首例。

程掌院愁眉不展。短短两日内,书院接连失去华浩荣、纪高彬两名惠捐学子,余下的十八名惠捐学生个个胆战心惊,他费尽口舌才勉强安抚住众人。

书院内谣言四起,都说是移栽灵树招来的祸事。细究起来,两名学子的死亡,确实都发生在决定移栽石榴树之后。

其实工人与书院因围墙修缮产生的争执,早在华浩荣案发前就已存在,只是当时尚未闹到霍元晦面前。

如今书院学子纷纷上书请求暂停移栽,程掌院进退维谷,只得再次求见霍元晦与段知府商议。

“修缮围墙一事,恐怕要暂缓了。”程掌院恳切道。

霍元晦沉吟道:“暂缓倒是无防,其他工程可以先行。但若不移栽石榴树,围墙终究无法修缮,书院学子的安全如何保障?”

书院藏书丰富,又有众多富贵学子,修缮期间有官兵把守尚可无忧,一旦撤走守卫,难免会引来宵小之徒觊觎。

若只是暂缓而不解决根本问题,终究无济于事。

段展源捋着胡须道:“元晦所言极是。围墙不能不修。只是这两起命案怎么看都是意外,当真与石榴树有关?”

“依下官看,纯属巧合。”霍元晦不卑不亢地回答。

段展源也觉得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为了个重修书院的事情,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他实在不胜其烦,索性将难题全权交给霍元晦处理。

程掌院无可奈何:“通判大人您看这……”

“可以暂缓移栽。”霍元晦体谅他的难处。

程掌院连连称谢。待他离去后,裴霜从屏风后转出:“你真信那冲撞灵树的说法?”

霍元晦:“当然不信。”霍元晦斩钉截铁。

“我就知道你不信,”裴霜寻了张椅子坐下,“我先前可能想岔了。这凶手或许根本不在意死者是谁。”

霍元晦立即会意:“你是说,凶手故意制造命案,为的是煽动舆论阻止书院重修?”

裴霜点头。她一直从死者人际关系入手调查却毫无收获。如今听闻灵树传言,顿时豁然开朗。

“可阻止书院重修有何好处?”霍元晦不解。北乡书院乃教书育人之所,谁会与之结怨?

他问:“还是说因为那几棵石榴树?”

那几棵看似普通的石榴树,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作者有话说:第二个尸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