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江笑道:“倒也并非不便。是耿指挥使告知于我。至于他是从何得知,谢某就不得而知了。”
裴霜早已料到徐崇必会追问根源,因这养神芝的来历极为隐秘,恐怕连皇上都未必知晓。
这株灵药,原是霍珩赠予宁谦,宁谦又转交裴蕊娘。那时徐崇身体不适,裴蕊娘便将它拿来孝敬于他。
徐崇得知后,还曾笑责裴蕊娘小题大做,说他不过是小恙,何须如此珍稀之物。后来确实没等用上,他的病就好了。
至于霍珩是从何处得来,据裴蕊娘所说,是因为霍珩当年带人奇袭长陵山,从崖壁上攀上去后,到了长陵山巅亲自采的。
西陵人视长陵山为圣山,深信凡人绝无可能翻越,故在崖顶未设一兵一卒。这正是霍珩能出奇制胜的关键。他成功翻越圣山,无异于击碎了西陵人的信仰,导致敌军军心溃散,兵败如山倒,终换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从此西陵军对霍珩的名字闻风丧胆。
只是西陵人万万不会想到,这样一位震慑四方的战神将军,最终竟会亡于自家君王之手。
裴霜故意将线索引向耿集,不仅因他身份足够令徐崇重视,更因耿集当年与宁谦、霍珩交情匪浅。他知道这桩秘辛,并不令人意外,自然也不会引起徐崇的疑心。
“原来是耿指挥使……”徐崇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是耿集透露的,那便不奇怪了。他还以为是……
蕊娘早已逝去多年,他方才竟恍惚以为……她还活着?他摇摇头,暗自苦笑。
不多时,程义手捧锦盒返回:“请谢侯过目,可是此物?”
谢江取出霍元晦所绘的图样仔细比对。虽然盒中之物已被切去一半,但形态色泽仍可辨认:“确是养神芝无疑。”
“只是神芝仅余半株,不知是否够用?”
“够用,够用!太医说过,成芝一半足矣。多谢相爷恩赐!”
“谢侯不必多礼,快去救治六郎吧。”
谢江郑重接过锦盒,躬身一礼:“谢某告辞!”
徐崇目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胡须,目光深沉。
“相爷,谢侯似乎早知养神芝只剩半株?”程义低声问道。
“或许耿集……不,即便耿集知情,也断不会将另一半的去处告知于他。”徐崇眼中掠过一丝锐光,“老夫须得寻个时机,好好问一问耿集,问一问他……”
拿到养神芝后,谢陵所中之毒很快化解,只是身子仍显虚弱,还需静心调养。
裴霜刚放下心来,彭宣却带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
“什么?陛下要召见我?”——
作者有话说:应该还有一两个案子,就结束啦
第136章
裴霜眸光微凝:“陛下为何突然要见我?”
彭宣笑道:“你先前所破的数起案件,哪一桩不是曲折复杂?‘女神捕’之名早已传遍盛京。如今再加上断脚奇案告破,又有我从中举荐,陛下自然对你心生好奇,想亲眼见见这位声名在外的女中豪杰。”
“恐怕……不止如此吧?”裴霜挑眉。
“果然瞒不过你。”彭宣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陛下虽未明言,但我隐约觉得,或许与宜城公主之事有关。”
裴霜眼神一锐:“宜城公主的案子莫非另有隐情?她不是投井自尽?”
宜城公主其实是跳井自杀,等宫人们发现的时候,公主的尸身已经在井中泡了一夜,几乎辨不清本来面目。
又在公主的梳妆案上发现了遗书,说不愿远嫁西陵,情愿一死了之。
彭宣叹道:“公主的遗书中,不仅陈情拒嫁之意,更……痛斥陛下无情。言道平素想不起她这个妹妹,唯有需牺牲之时才记起她,不舍亲生女儿远嫁,便推她前去。”
裴霜默然。
皇权之下,圣旨既出,岂容她一介女子抗拒?
况且西陵并非蛮荒之地,嫁过去便是一国王妃,外人皆道这门亲事风光无比,就连她当初听闻公主和亲时,也曾暗自庆幸谢陵有救。
可他们这些人,何曾问过公主自己是否情愿?
若他日晟国与西陵兵戈相见,她又将置身何地?
“陛下……未曾动怒?”裴霜试探道。
彭宣摇头:“未曾。陛下甚为痛心,阅信后独坐良久。”他至今犹记皇帝当时神情哀戚,甚至潸然泪下,自责平日忽视了这些妹妹们。
裴霜心叹,这为陛下真是宽仁。
先皇子嗣众多,皆安置于“十王宅”中。有能耐开府封王的早早迁出,或母族得力的,也尽力为女儿谋得好姻缘。
而宜城公主的母亲之前的身份只是个宫女,自然在女儿的婚事上帮不上什么忙,以致宜城与义阳两位公主至今未能定亲。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难免有所疏忽。”彭宣说了句公道话。
此话不假。先帝晚年所出子女与当今圣上年岁相差甚大,若非时常亲近,只怕连面容都难以记清。
裴霜:“公主亲事……照理来说不应该是皇后之职吗?”
“正是。皇后还因此受了陛下几句责备。不过皇后也喊冤,说是早前曾为宜城公主提过亲事,却被公主自个儿回绝了。后来事务繁杂,便搁置了。”彭宣说完闲话,又催促道,“快去换上官服吧,不用怕,陛下没那么吓人,而且元晦也在。”
“他也一同奉召入宫了?”
“对呀。我一会儿还要去大理寺传口谕。”
裴霜若有所思,依言回房换上那身赤红色飞鱼服。待她整装而出,与霍元晦那身浅绯官袍并肩而立,恰似一对璧人。
两人相见时相视一笑,默契地坐到了一处。
彭宣在一旁看
得直咂嘴:“哎呦呦,就这么点子路还要腻在一处,能不能体谅一下我这孤家寡人?”
霍元晦坦然握住裴霜的手,眼风都未扫向他:“不爱看便闭上眼。”
“好你个霍元晦!如今倒是硬气了,也不知是谁当年发烧烧得糊涂,还要我去照顾,那时呀,在梦里还可怜巴巴地喊着人家名字呢!”
“发烧?什么时候,赶考时候吗?”裴霜五指紧了紧。
霍元晦瞪了彭宣一眼,说好保密的,这人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彭宣自知失言,赶紧捂嘴转身,心中默念: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我真不是故意的……
裴霜鼓着腮帮,佯装生气,质问道:“从实招来!怎么回事?”
“贡院闷热,五天七夜下来,便引发了旧疾,不过无妨,酒师父早有预备,给了我养神丹,很快便痊愈了。莫要听他胡说。”霍元晦温声解释,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低语道,“真的无碍。”
裴霜摸着他的手,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轻声埋怨:“怎么也不带个手炉,连护手都不拿。”
“面圣之时,怎好携带这些。”霍元晦轻笑,语气里浸着化不开的宠溺,“况且,我这不是有现成的手炉了么?”他拢住她的双手,轻轻揉搓,笑容温软又带着几分狡黠。
裴霜忍不住抿唇笑了,反手握紧他,悉心为他取暖。
彭宣被这恩爱场面晃得眼疼,默默别开脸。心下虽泛着“酸意”,却也不免羡慕,只盼着自己他日也能寻得这般知心人。
皇宫转眼即至,巍峨皇城赫然出现在眼前。
与裴霜想象中的一样,红墙碧瓦,金辉流转。立于宫门前,便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庄严与威压感。
彭宣轻车熟路地引他们步入延英殿。沿途遇见的宫人太监皆敛声屏息,步履轻悄,四下里一片肃静。
延英殿内,裴霜终于得见天颜。早在许多人口中,她便听过无数关于当今圣上的事迹,从彭宣口中,从霍元晦口中,从她娘口中。
她一直在想象皇帝是个什么模样,或威严,或沉肃,或宽厚,或智慧,皇帝的形象已经在她心中变换了千百个模样。
然而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她仍心头微震。
皇帝身着玄色圆领袍,初看略显朴素,细瞧方能辨出衣摆处精致的金色暗龙纹。他端坐案前,正专注批阅奏章,周身仿佛笼着一层柔和光晕,书卷气十足。
若在寻常地方遇见,大抵会以为这是位名满天下的儒士,而非九五之尊。
三人静立殿中,不敢有丝毫多余动作,亦不敢发出声响惊扰圣驾。
裴霜低着头,低垂这眼,视线把殿内左右扫了又扫。
侍奉笔墨的黄公公轻声禀报:“陛下,彭掌使带人到了。”
熙元帝缓缓搁笔,抬眸望向殿下三人。三人这才动作,齐声下拜:“臣裴霜/霍时/彭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免礼平身。”熙元帝的目光紧紧落在殿下一身赤红飞鱼服的身影上,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欣然,“你,便是裴霜。”
裴霜心头微紧,不知陛下为何独独点她的名。但三人中唯有她是初谒天颜,圣上心生好奇也是自然。
她上前两步,再次敛衽为礼:“臣裴霜,参见陛下。”
“既已免礼,怎又行礼?”熙元帝轻笑。
裴霜连忙放下手臂:“谢陛下。”心下暗忖,这位陛下倒颇有几分随和诙谐。
入宫前,霍元晦与彭宣轮番宽慰她不必紧张,却都比不过熙元帝方才轻松一语,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她的心竟莫名安定了下来,连自己也不知缘由。
“德清可没少在朕面前夸你,说得简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今日总算得见真人。”熙元帝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转,含笑颔首,“果然眸清神澈,幽兰自芳。”
“陛下谬赞。”裴霜刚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措辞,听着可不像是形容一位臣子啊!
果不其然熙元帝下一句就是:“德清看上的人确实不俗,你们打算何时成亲呀?需不需要朕为你们赐婚?”
霍元晦:!!!
彭宣:???
裴霜:?!?!
三人齐齐被皇帝这句话惊住。彭宣顿时感到另外两人投来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刺穿,那眼神明晃晃写着:
你特么地都对皇上说了什么?!
彭宣慌忙出声:“陛下,您误会了!臣与裴霜唯有同僚之谊,绝无男女之情啊!”
霍元晦同时拱手回话:“陛下,裴霜实为臣之未婚妻。我二人已于前日交换庚帖,定下婚约。”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婚书在此,请陛下过目。”
熙元帝微微睁大了眼睛:“呈上来。”
立刻有小黄门上前接过,转由黄公公查验无误后,恭敬奉至御前。
这婚书一掏出来,惊讶的何止是皇帝,裴霜与彭宣同样愕然。
彭宣忍不住与他低语,声音从牙缝里飘出来:“什么时候的事情?!居然没通知我?”
“前日刚定。此事乃我二人之事,只需我娘与裴姨点头便可。”霍元晦低声回应,语气坦然。
不得不说,霍元晦行动确实迅捷。虽长陵山之行未能成局,他却丝毫未忘裴霜答应定亲之事,迅速把郦凝枝与裴蕊娘拉到一处,当场签下婚书,并加急送往京兆府登记在册。
霍元晦这话让彭宣听得心口发酸,他捂着胸口感慨了会儿。
重色轻友!
裴霜震惊的却是——他居然随身带着婚书!这到底是什么癖好?
她用力闭了闭眼,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只觉得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皇宫修得严丝合缝,半条缝也没留给她。
熙元帝仔细端详着婚书,目光在文书与霍元晦之间来回逡巡,抿唇不语,似在思忖。
“这门亲事,可是你自愿许下的?”熙元帝问道。
“是,臣心甘情愿为霍家妇。”虽然有点丢脸,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霍元晦悄悄翘起唇角。
熙元帝轻哼一声:“看来倒是朕乱点鸳鸯谱了,原来元晦才是你的如意郎君。”他转向霍元晦,语气郑重:“元晦,既已定亲,往后须得珍之重之,莫要辜负她。”
霍元晦肃然回道:“臣自当爱她护她,敬她惜她,今夕何夕,唯此良人。”
裴霜看他,耳根泛起红来,这厮也太大胆了些!有时候真敬佩他说情话不脸红的能力。
只盼陛下别觉得太肉麻才好。
连彭宣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暗叹:真没看出你竟是这样的霍元晦!
“哈哈哈,”熙元帝笑声朗朗,并未见怪,“元晦真情昭昭,朕心甚慰。”
裴霜神情稍松,陛下这是被和亲之事刺激到了?近来怎如此关心他人姻缘?
婚书被黄公公交还给霍元晦,黄公公过来时,笑眯眯的,还调侃了句:“这么重要的东西,霍大人可收好了。”
“谢公公提醒。”
熙元帝再度开口,仍是问裴霜:“婚书上写,你先父早逝,由母亲抚养长大,自幼居于青梧?”
“是。”裴霜垂首作答。
熙元帝眼中掠过浓重的怜惜,目光仿佛透过她,望向某个遥远的身影。可惜裴霜低着头,没看见。
他还欲再问,黄公公上前添茶时,茶壶嘴不慎碰在杯沿,发出一声轻响。黄公公立时告罪:“奴才失仪。”
瓷器的清脆碰撞声让熙元帝蓦然回神,敛起情绪,沉声道:“朕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宜城公主自尽一事。哎,也怪朕对幼妹们关怀不足,至少……该问一问她的意愿。此事本是西陵无礼,我晟国公主,岂容他们说来娶便娶?”
自尉迟辉那番暗藏锋芒的话语之后,熙元帝心中一直梗着一股郁气。纵使如今朝中缺乏能征善战的将领,但至少还有“九甲七星阵”可倚仗。
九甲七星阵乃霍珩所创,战场上攻无不克,也正是凭借此阵,西陵才安分了这许
多年。
“西陵如今所恃,不过一个安神庆罢了。”熙元帝语带忿然。
裴霜面露不解,霍元晦低声为她解释:“安神庆乃西陵丞相之甥,年未及冠,却用兵如神,已令西域诸多小国臣服。”
“原是得了天赐良将。”难怪她说最近西陵怎么开始莫名奇妙挑衅,良将可遇不可求。
“良将?呵,不过一黄口小儿。”熙元帝嗤笑,“若论良将,谁又能与当年的霍……”他话音戛然而止,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裴霜心下暗忖:与霍珩比肩么?
可晟国今日之局面,又何尝不是自作自受?
“罢了,不提这些。”熙元帝挥袖,“当务之急,是妥善处置宜城一案。”虽心有不忿,但既然答应了和亲,眼下确是晟国理亏。
裴霜问:“宜城公主既是自尽,此案,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吧?”难道要说公主病逝,可这样也没有必要叫她来吧?
熙元帝微微挑眉:“若只是寻常案件,朕又何必特地召你前来?”
嗯?
“裴卿,也让朕看看你的真本事。此事须得妥善处置,务必要给西陵一个满意的交代。”熙元帝将令牌递出,“此案朕特许你们权宜行事,可随意出入任何地方,包括宫禁。”
这分明是给她丢来了一个烫手山芋。
几人郑重接过令牌。熙元帝面露倦色,摆手道:“朕乏了,退下吧。”
他们放轻脚步,躬身退出延英殿。
第137章
“这差事可不好办呐,稍有不慎,便是两国交恶的局面。”彭宣摩挲着下巴,沉吟道,“陛下怎会想到将此案交予你?他就这般信得过你?”
裴霜淡然一笑:“说不准正因我无足轻重。若真到了无法转圜之时,大可治我一个办事不力之罪,推出去给西陵,岂不也算是个交代?”
彭宣连连摆手:“不不不,陛下绝无此意!”
“她说笑的。”霍元晦温声道。
“哈哈哈,你还当真了?”裴霜抱臂挑眉。陛下若真要寻个替罪羊,推她出来恐怕还不够分量。
“姑奶奶,你可别吓我了。”彭宣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这等话,往后还是莫要再提。保不准什么地方就藏着陛下的耳目。”
“连你也要防着?”裴霜看向他。
彭宣苦笑:“镜衣司内部亦会互相监察,皆可匿名举发。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这位置呢。”
裴霜蹙眉。难怪她总觉在镜衣司时,似有许多目光如影随形。原以为只是同僚好奇,却不想竟持续这般久,原来还有这等规矩。
“呀,倒忘了与你细说。”彭宣后知后觉地一拍额角,“往后言行都须谨慎些。”
裴霜对这般监视颇不以为然:“内部人心不齐,何以长久?”
彭宣叹道:“谁说不是呢?这都是先帝时立下的规矩,旧制……不可轻废啊。”
“陋习便该废除!”
“嘘——”彭宣慌忙四顾,几欲去捂她的嘴。
裴霜却笑出声:“怕什么?即便传入陛下耳中,我也是这番话。陛下是明君,自然明白我说得在理。”
霍元晦颔首应和:“葭葭所言极是。”
彭宣说不过他们两个,索性闭嘴,不过他也盼着能有这么一天。
“我们直接去永福坊吧。”裴霜对霍元晦说道。陛下既让他们查案,或许真发现了什么蹊跷,只是想看看她的能力。
裴霜又问:“宜城公主的遗体现在何处?”
霍元晦答道:“暂安置于十王宅的冰室之中。按律,公主玉体须由宫中嬷嬷验看,外人不得擅动。”
彭宣插话:“我还得去驿馆盯着西陵人,便不与你们同去了。”
“你既路过镜衣司,劳烦替我唤语风过来,顺便让她将我的工具箱带来。”裴霜请求道。
霍元晦立刻察觉她的意图:“你想剖验公主遗体?只怕不行。皇室中人遗躯,官府仵作无权验看,更何况剖验,非得有陛下特旨不可。”
“才得的令牌,你便忘了?”裴霜提着那枚金灿灿的令牌在他眼前一晃。
霍元晦轻挑眉梢,唇角浮起浅笑:“是我疏忽了。陛下……正是此意。”
马车缓缓驶入主街,彭宣中途下车。裴霜与霍元晦继续前往十王宅。
十王宅仍是先帝时期所建。当年先帝兄弟众多,初登基时皇位未稳,恐诸王结党营私,便将他们尽数安置于此,由宦官统一管辖,实为一番“优雅的软禁”。
谁料这番争斗未现于先帝兄弟之间,反倒爆发于他诸位皇子之中。
后来又扩建了“百孙院”,未出嫁的公主也都住在这儿,皇子、公主并非混住一殿,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居所,整个“十王宅”是一个大园区,里面分割成许多个独立的府邸。
公主们大多住在以自己封号命名的院落中,宜城公主便住在宜城院。
行至宜城院,只见院落狭小,陈设简朴,几乎看不出是一国公主的居所。看来在皇家,也免不了分个三六九等。
裴霜一身飞鱼服凛然而至,无人敢上前阻拦。
伺候公主的人也不多,只有两个宫女,与若干个干杂事的小太监,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简直比一般富庶人家的女儿都要寒酸。
霍元晦引她行至公主投殒的那口井边:“便是此处了,此前已来看过。”他指着一个地方,“这儿当时留着公主的绣鞋,宫人探头下望,才发现了井中遗躯。”
井沿不高,井口却十分狭窄,一旦掉下去,几无自救之可能。
“衙役曾下井查探,井壁留有抓痕,与公主指甲缝中的青苔痕迹相符。”霍元晦续道。
裴霜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人在窒息之际,确会因求生本能徒然挣扎,这说明公主掉下去的时候,人还是活着的。
“十王宅循宵禁之制,日暮时分正门即落锁,此后仅角门可通行。我们查问过角门守卫,当夜除义阳公主外,并无他人出入。”
裴霜:“义阳公主当晚出去了?她一个人吗?”
霍元晦点头:“不是,带着两名宫女。当夜贺家娘子在家中设宴,邀了几位交好的姐妹嬉玩,在府中投壶、双陆、樗蒲等。也去贺府问过,确有此事,几个女郎一直玩到接近亥时才散,坊内的几个女郎各自回家,外坊的就宿在了贺府。席间并未见异常。”
听来不过是闺中密友的寻常聚会。
裴霜步入公主卧房,见梳妆台上首饰寥寥,细看之下,所留几乎皆是近日为和亲所赐的御制之物,不由蹙眉。
“奴婢含桃/莺桃,见过两位大人。”宜城公主的两名贴身宫女被带至跟前。
裴霜指向妆台,声音凛冽:“公主的首饰都去了何处?你们知道和亲御赐之物皆有特殊印记,不敢擅动,便将公主旧日首饰搜刮一空,是也不是?公主即便薨逝,也容不得你们这般以下犯上!”
含桃与莺桃吓得慌忙跪地,连声辩白:“奴婢不敢!奴婢冤枉!奴婢万万不敢偷拿公主之物!那可是要没入掖庭局的重罪啊!”
裴霜凝神细思,她们是宫女,并非一般卖身的女子,只要到了年纪,是可以被放出去嫁人的。但她们要是犯了错,也会以宫规处置,偷盗皇家成员的东西,更是罪加一等。
她们在宜城院中的生活虽然算不上好,但比起去掖庭局做苦役,当然是现在的活计更好,犯不着做这样的事情。
“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裴霜语气稍缓,“那你们来说说,公主的首饰为何只剩这些?”
含桃与莺桃探头望去,只见妆台抽屉尽开,里头只孤零零躺着几对不值钱的耳坠和木簪,不由也怔住了。
“这……奴婢们确实不知呀。”
含桃怯声道:“公主的俸禄本就不多,有时还要贴补义阳公主,能留下的体己少之又少。她的首饰……扳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其实也没丢几件。”
“含桃说得对,
公主没几件像样的首饰。”
裴霜心头轻叹,一国公主穷成这样也是没谁了,不曾享受天下供养,却要被迫为国牺牲,也难怪心生怨怼。
“既如此,你们仔细看看,究竟少了什么?”
含桃与莺桃左看右看,面面相觑,似都想从对方眼中寻个答案。两人时而蹙眉,时而抿唇,低声嘀咕了好一阵,才不确定地道:“似是……少了一支石榴钗子?”
“对对对,那支石榴钗不见了。”
裴霜拧眉:“你们身为贴身宫人,竟连公主有哪些首饰都记不清?”
两人急忙叩首:“大人明鉴!非是奴婢不用心。我们是一个月前才拨来伺候公主的。那支石榴钗因公主多戴了几回,这才记得。其余不常戴的,实在……实在记不真切啊。”
“一个月前才调来的?那原来伺候的人呢?”
含桃答道:“原来是丝桐姐姐伺候的。哎……她命不好,生了治不好的病,公主怜惜她,特恩准她回家养病,走时还赠了她不少金银首饰。”
“她如今可还在?”裴霜追问。
莺桃摇头道:“不在了。死讯就是公主自尽前一天传来的。公主得知后,情绪很不好,把自己关在房中一整夜。我们都猜,公主或许是受了丝桐之死的刺激,这才寻了短见。”
裴霜继续问:“丝桐与公主感情很好吗?”
“丝桐姐姐五六岁便跟在公主身边,与公主一同长大,说是情同姐妹也不为过。丝桐姐姐病重时,公主还特为她请过太医看诊,可惜终究无力回天。”
裴霜缓缓颔首,指尖在案几上轻叩。她缓步移至书案前,见书架上多是四书五经、文选诗集之类,尤以诗集为最。每一本皆有多番翻阅的痕迹,甚至破损处也曾细心修补。
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一本名为《临仙谷诗话》的书上。与其他旧籍相比,这本书显得格外新净。令她生疑的是,她从未听说过此书。
“此书你看过吗?”文学类的,还是霍元晦更懂一些。
霍元晦捧起诗集,一页页细细翻阅,边看边摇头:“这些诗……恐怕皆出自女子之手。”
裴霜问:“这怎么看出来的?”
“小庭深闭落花天,倦理残妆倚绣帘……”
“欲裁纨扇犹疑夏,未寄寒衣已怯情……”
“急唤阿琼声,笑指小桃红……”
“女子作诗多情感细腻,且纨扇、绣帘、桃红等意象,也多为闺阁所用。”
裴霜翻看了两首,还真是,不是浓重的闺怨情思,便是活泼的少女意趣。
“咦,这首倒别有意趣。”裴霜朗声念道,“小沉三湘亦俊游,彩鸾写韵有高楼。怪来诗思清于水,玉女盆曾借洗头。首句‘小沉三湘’本含清苦之意,却以‘俊游’消解愁绪,透着超脱际遇的豁达。”
“将‘诗思’比作清水,又以‘洗头’之举具象化诗意净化的过程,确见巧思。”霍元晦不吝赞许,目光落向署名处——“落雪山人”。
裴霜手持诗集,书页翻动沙沙作响:“这本诗集应是收集成册后,由宜城公主亲手抄录。”判断这些并不难,与公主遗留的其他手稿比对字迹便可分明。
“诗集名‘临仙谷’,想必便是她们诗社之名。”
裴霜心生好奇:“却不知哪一首是宜城公主所作?”
“义阳公主或贺家女郎定然知晓。”
不过眼下并非追究此事之时。裴霜暂压心中好奇,继续查案。
其他地方没什么异常,等她检查完了屋内,葛语风背着工具箱也到了。
葛语风兴冲冲的:“大人,东西送来了,可以开始验尸了吗?”
裴霜轻轻摇头:“一听说验尸就这般兴奋的,你怕是头一个。”
“能观摩大人验尸,语风总能受益匪浅,自然激动难抑。”如今的葛语风已成了裴霜的“全自动夸夸机”,跟随裴霜的这些时日里,她不仅愈发自信,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前行的方向。
裴霜却敛了笑意,神色肃然:“语风,你要牢记:每一具尸骸的出现,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逝去。我们须对生命常怀敬畏。每一具尸体,都是你的老师。验尸非为逞能争胜,而是为死者言。”
这番鞭辟入里的话语,深深叩击着葛语风的心弦。她郑重颔首:“大人,语风记住了。”
三人随即转往冰室,却在门口遭遇阻拦。
那位宫中的老嬷嬷生着两道极深的八字纹,颧骨高耸,看人时目光锐利严肃,颇显不好相与。
当裴霜提出欲查验公主尸身时,老嬷嬷当即尖声道:“历朝历代公主玉体皆由宫中嬷嬷验看,从未有公门中人插手之理!公主千金之躯,岂容尔等亵渎?”
裴霜不卑不亢:“不许公门介入,是因仵作多为男子。我同为女子,何来亵渎之说?”
那嬷嬷语塞片刻,仍强硬道:“那也不成!规矩不可破。”
裴霜本欲说理,见她如此固执,便不再多言,径直取出那面金牌。令牌缀着金黄流苏,金光灼灼,几乎闪花了老嬷嬷的眼。
她只得退开让行,却一路紧跟着进了冰室,直至公主尸身前仍不肯离去——
作者有话说:注释:小沉三湘亦俊游,彩鸾写韵有高楼。怪来诗思清于水,玉女盆曾借洗头——清代女诗人蒋徽,有改动
其他诗句都是我编的
第138章
尸身上覆着白布,葛语风正欲掀开,那嬷嬷忽又尖声阻拦,指向霍元晦:“这位大人身为男子,不得留在此处,须得避嫌!”
“在仵作眼中,男女皆是一般,您这嬷嬷怎地……”葛语风还要争辩,却被裴霜以眼神止住。
裴霜看向霍元晦,他微微颔首,主动退出了冰室。
“这还差不多。”嬷嬷面露倨傲之色。
葛语风小声抱怨:“大人,她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裴霜平静道:“我们是来查案验尸的,达成自己的目的即可,没有必要在口舌之争一时长短。”
“知道了。”葛语风答应着,语气还是透着几分不服。
两人开始穿戴面衣与手套,裴霜伸手递给嬷嬷一个面衣:“尸气污浊,嬷嬷还请戴上。”
“不必。这点气味,老身还不放在眼里。”嬷嬷断然拒绝。
葛语风一把夺回面衣,忿忿道:“不用便不用!大人,人家可不领您的情。”
裴霜并未在意,指点葛语风:“掀开白布吧。”
那嬷嬷屏息凝神,一脸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只待这两个女郎见了尸体,怕不是要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她预想的画面没有出现,裴霜反应平静,只是皱眉:“怎么会这样?!”
葛语风倒是轻呼出声:“这……”不过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惊讶。
尸体的大半张脸皮竟
已不见踪影,观伤口形态,显是遭外力撕扯所致。
裴霜看向嬷嬷。嬷嬷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悲色:“是底下人捞尸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井壁,才成了这样。哼,那些人居然如此损毁公主尸身,已经狠狠惩治了。”
尸身在井中浸泡整夜,表面的皮肤被泡得软塌塌的,极容易皮肉分离,这时候再加上外力一剐蹭,不费力就能掉下一大片来。
对于生前容色娇丽的公主而言,这般模样确令人不忍卒睹。世人皆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帮受罚之人,倒也不算冤枉。
裴霜开始仔细查验,自头颅至四肢,再及躯干。因井水长时间浸泡,尸身异常苍白,白得森然可怖。冰室中寒气缭绕,丝丝冷意仿佛自尸身散发出的幽怨之气。
嬷嬷盯着裴霜的一举一动,生怕她毁坏公主尸身,但裴霜下手都有数,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
她暗自松了口气,转而重新审视起这位女镜衣使。关于裴霜的传言她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方知其中几分虚实。
裴霜很快完成了体表查验:“死者女性,年约十五至二十,身长六尺,肤质白皙。左侧腰间有一婴儿巴掌大小的褐色胎记。四肢及躯干可见多处擦伤。眼睑下有出血红点,口鼻内有溺液残留。体表征象符合跳井溺亡。”
“如此说来,表面并无可疑之处?”葛语风提笔记录着。
“体表暂未发现异常,仍需剖验确证。”裴霜说着便向工具箱中的柳叶刀伸出手。
“你竟想剖验!万万不可!”嬷嬷猛地扑过来,按住了裴霜的工具箱。
两人瞬间面对面而立。嬷嬷眼中怒火几乎喷薄而出,嘶声道:“公主千金之躯岂容损毁!绝无可能!”
裴霜早料到她必会阻拦,却未想反应如此激烈,仍耐心道:“令牌您已验看,陛下特许我权宜行事。”
“那令牌是许你进这冰室,可没许你剖验公主凤体!”
裴霜失笑,竟与她咬文嚼字起来。
“两位,既已验完,就请离开。”嬷嬷做了个请的姿势,已然下了逐客令。
葛语风心直口快:“你这嬷嬷好生无理!连陛下都准允的事,何时轮到你在此推三阻四?!”
那嬷嬷上下扫葛语风一眼,见她是个白衣镜衣使,冷哼了声:“老身乃宫正司司正,你当尊称我为庄大人!”
裴霜挑眉。难怪这嬷嬷态度如此强硬,原是内廷女官,宫正司司正乃是正六品。
“原来是庄司正,失敬。”裴霜敛眉拱手,“本官无意冒犯公主,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历朝历代,从未有公主凤体需遭剖验之理!即便到了御前,本官也自有分说。”庄司正寸步不让,“若裴副使执意剖验,便请再讨一道陛下口谕来。”
“去就去,等大人请来口谕,看你有什么话说!”葛语风呛声道。
裴霜微撇嘴角。她才出宫不久,若为此事再度入宫请旨,熙元帝会如何看她?是否会觉得她无能?更何况是这般敏感之事,庄司正是算准了她不会去。
“罢了,您既已搬出陛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裴霜开始摘下手套,目光始终落在庄司正身上,“语风,收拾东西。”
“真不验了?”
“嗯,收东西。”
葛语风噘着嘴,满腹不服却也只能咽下。连大人都放弃了,她还能如何?
庄司正紧盯着她们收拾妥当,重新为公主覆上白布,又一路目送她们离去,那姿态简直如同监视,生怕她们反悔一般。
“验完了?”霍元晦一直守在门口,见裴霜额间沁出冷汗,自然取出汗巾为她擦拭。
“霍寺正您是不知,那庄司正有多气人!竟揪着令牌只许通行这一条,死活不让我们剖验!”
霍元晦从她额间轻柔擦至下颌,动作细致:“门未关严,里面的动静我都听见了。”
裴霜安然享受着他的照料,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传来,闻之便觉心安。
“是不是已经有线索了?”霍元晦嘴角噙着笑,柔声问。
裴霜微微颔首:“虽不能十分确定,但也八/九不离十。”
“真的不是?”霍元晦侧头问。
裴霜摇头:“确实不是。”
“这倒是有趣了。”
一旁的葛语风听得满头雾水。是什么?又不是什么?
这两人又开始了,这般旁若无人地打哑谜,能不能给她这个“笨蛋”稍作解释啊!
然而葛语风并未等来答案,只得带着满腹疑问随他们前往邻院。
义阳公主的院落与宜城公主相距不远。葛语风上前叩门,表明为宜城案子而来后,很快便有宫人引他们入内。
义阳公主与宜城公主乃一母所生,两人仅差两岁,义阳年纪更小些,姐妹二人感情很好,从小相依为命。
院中陈设与隔壁大同小异,透着相似的清简。
裴霜本以为熙元帝择宜城和亲仅是因年岁之故,直至见到义阳公主本人,方悟更深层缘由。
义阳公主容貌确显平常,体态亦颇丰腴,一张圆润脸庞虽瞧着福气满满,却终究失了几分天家公主的明艳姿仪。
“叨扰公主了。”裴霜欠身见礼。
义阳虚扶她起身,眼中却漾着浓重的好奇:“你便是镜衣司那位声名在外的女神捕?”
“公主听过我?”
“自然。你尚未进京时,说书人便已将你破获的几桩奇案翻来覆去讲了无数遍。我一直想见见你,只是苦无机会。”
“多谢公主抬爱,不过是尽本职而已。”裴霜浅笑,目光不经意落向义阳的手。
义阳察觉她的视线,略显心虚地将手缩进广袖之中:“你们来是想问姐姐的事吧?姐姐既已去世,遗书中也写得明白,又何必再查……哎……”提及宜城,她难掩哀戚之色。
“不过是为给西陵一个交代,走个过场罢了。公主也请体谅陛下的难处。”裴霜故意将案情说得轻描淡写,以消解义阳的抵触。
义阳无声轻叹:“你们想问什么,便问吧。”
“听闻宜城公主去世那夜,您曾出门赴宴?”
“是呀,阿蓉约了我们几个交好的姐妹一同玩乐。”义阳道,“若我那夜未曾出门,留在宫中陪她便好了……或许她就不会……哎……”
裴霜继续问道:“贺家娘子是两位共同的好友吧?为何未曾邀请宜城公主同往?”
“姐姐已是待嫁之身,按礼出嫁前这些日子,原不该随意出门。况且阿蓉也邀过她,是她自己说提不起兴致。我当时便该察觉她的异常才是。哎……”
义阳公主几乎每说一句便是一声轻叹,言语间浸满了悔恨与哀戚。
霍元晦接过话头问道:“方才在宜城公主书架上见有一本《临仙谷诗话》,不知这‘临仙谷’是何寓意?”
提及此事,义阳神情稍缓:“那是阿蓉牵头起的诗社。姐姐才学甚好,常能作出不俗的诗篇,我不过是跟着凑个热闹。诗集里收录的都是众姐妹在诗会上的即兴之作,由姐姐亲手誊抄整理成册。”
“下官翻阅诗集,见其中署名‘落雪山人’的几首尤为清奇脱俗。”
义阳唇角微扬:“‘落雪山人’正是姐姐自号。若能得探花郎一赞,姐姐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欣喜。”她笑意未敛,眉梢却又垂了下来。
裴霜顺势追问:“公主那夜只去了贺府?可曾去过别处?”
“坊内我只与阿蓉交好,且有宵禁约束,也去不了外坊。况且宴散之时已近亥时,还能再去何处?”义阳淡淡反问。
裴霜轻笑:“公主说的是。”
这位义阳公主表面瞧着憨厚圆融,答起话来却是滴水不漏。
看来,需得下一剂猛药了。
裴霜抬眸直视她:“公主可认得丝桐?”
义阳闻言眼神明显一跳,立刻望向裴霜:“自然认得。她是姐姐的贴身宫婢,我们也算是一同长大的。裴副使问她做什么?”
裴霜与霍元晦交换一个眼神,从容答道:“是含桃她们说,宜城公主在寻短见前一日收到了丝桐的死讯。她们都疑心公主是受了此事刺激,故而有此一问。不知公主可知晓,丝桐究竟患了什么病?”
义阳肩头微微一松,又叹道:“哎……丝桐也是个苦命人。自幼父母双亡,卖身为奴不说,年纪轻轻便染了肺病,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姐姐虽请了太医诊治,终究回天乏术,也只能在她弥留之际,恩准她回家与亲人团聚了。”
霍元晦敏锐追问:“丝桐既父母双亡,家中还有别的亲人么?”
义阳答道:“她还有个姨母尚在人世。”
裴霜目光掠过墙上悬挂的一幅字,所题乃是诗仙绝句,她缓步近前细看:“这幅字是宜城公主所书吧?笔力遒劲,颇具风骨。”
“是呀,姐姐的字,就连贺大人也曾夸赞过。”
“贺大人?可是贺少卿?”霍元晦问。
义阳略作停顿,方道:“非也,是贺老大人。阿蓉常请她父亲为我们品评诗文字画,我们都是沾了她的光。”
霍元晦方才所指的是贺南溪,鸿胪寺少卿,乃贺诗蓉之兄。而义阳所言乃是其父,翰林院文学博士。能得他青眼,足见宜城公主书法造诣确实不凡。
出了义阳院落,葛语风不禁感慨:“义阳公主与宜城公主当真是姐妹情深。宜城公主之死,想必对她打击极大。”
“是么?”裴霜轻笑反问,“我们进屋时,你可曾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葛语风歪着脑袋思考:“好像是有那么一股咸香,那是……”
“是肉香。”霍元晦断言。
“啊?”葛语风愕然。
裴霜眸光微凝:“试问一个在我们到访前还在大啖金丝鲜肉饼的人,当真如她表现的那般悲痛欲绝么?”
他们上门太突然,义阳手上的油渍都没擦干净。
虽说她们两个是同辈,义阳不需要为宜城守孝,但胞姐新丧便大快朵颐,确与她所表现的姐妹情深大相径庭。
“难道义阳公主的深情都是装出来的?”
裴霜抱臂沉吟:“不。义阳公主谈及宜城才学时,眼中流露的敬佩与自豪并非作伪。她的言行,或许还有另一种解释,不是吗?”
葛语风蓦地张大嘴,想到某种可能,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不、不会吧……难道宜城公主根本没死?!”
第139章
“大人,您验尸时便看出来了吧?”葛语风总算明白了方才那场哑谜的真相。
裴霜垂眸,想起冰室中那具尸身:“即便极力模仿,甚至不惜毁去面容……可假的,终究是假的。”
霍元晦道:“公主的写诗,尚能透着苦中作乐,坚韧不拔。能写出那样诗句的人,决计不会自杀的。”
“那死的究竟是谁?遗书又作何解释?”
“遗书确是公主亲笔。宜城公主不愿和亲,又恐一走了之会牵连他人,故而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甘愿为她赴死,且年岁相仿之人……你觉得会是谁?”裴霜存了几分考她的心思。
葛语风恍然大悟:“是丝桐!”
丝桐重病缠身,本就时日无多,为助宜城脱身而自愿赴死,确在情理之中。
裴霜点头笑,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可当日并无宜城公主进出记录,她又是如何出去的?”
“问得好。”裴霜赞赏道,“你问到了关键,假如你是宜城,你想逃出这儿,你会怎么办?”
葛语风点着下巴思考:“如果我是宜城公主……我一个人肯定是跑不出去的,需要有人帮我把丝桐带进来,我再换上丝桐的衣服出去,哦!我知道了,她会找义阳公主帮忙!”
“完全正确。”裴霜欣然颔首,“宜城找到义阳帮忙,由义阳带着人进出,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换过来了,而后,二人一同前往共同好友府中。”
“所以宜城公主现下就在贺府!”葛语风激动道。
“嘘——”裴霜食指抵住唇,“小声点。”
葛语风赶紧捂住嘴。
“那我们现在便去贺府?”她急问。
霍元晦淡然一笑:“人未必仍在贺府,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说不准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况且我们贸然上门,贺家娘子未必肯认。若宜城公主真藏身贺府,反倒会打草惊蛇。”
“所以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嗯……现在——去承恩侯府。”
葛语风等了半晌,只等来这么一句。
“啊?”她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绝妙的计策呢?这算什么?
霍元晦眸光微沉:“去看谢陵?”
“你不是说他醒了吗?去探慰探慰病患,难道不该?”裴霜挑眉反问。
霍元晦无从反驳:“……该去。”
“霍大人可不能这般小气,不然盛京城的醋坛子都要教你一人喝空了。”裴霜莞尔,语带调侃。
霍元晦默然不语,只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怀中婚书。他才不小气,到时候就把这东西拍在谢陵脸上。
不过他大病初愈,不宜过分刺激……得想个法子,如何“自然”地让它掉出来……
葛语风适时插话,缓和气氛:“大人,我们不是要查案么?便这么搁下了?”
“查案也需张弛有度。你瞧这天色已晚,今日便到此为止,明日再查。”裴霜指了指渐暗的天际。
葛语风再度愕然。天色虽晚,可查案何时需看时辰?熬至深更半夜岂非常态?
她家大人这反应,不正常。
难不成真对谢六有点意思?虽说谢六长得也不差,但和霍寺正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的。
不过无论大人心属何人,她必坚定站在裴霜这边。
葛语风默默挪到了裴霜身后。
——
承恩侯府内,谢陵正被几名护卫按在床上,与刘太医据理力争:“刘太医,我真无碍了!能下床了!终日躺着,浑骨头都要躺酥了!”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又不听话开始折腾自己的身子?!””刘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转而却又捋须笑起来,“此番谢侯特地予老夫挑了几个好手,专治你这不服管的性子,嘿嘿。”
“刘太医,我爹又不在府中,您何必这般听他吩咐?这样,您只作不知,全了我这回可好?求您了……”谢陵又是挤眉又是软语,说理不成,便撒起娇来。
“哼,想得美,老实躺着!”可惜刘太医早已免役了他的糖衣炮弹。
谢陵悻悻躺回去,他真是躺累了,感觉比打一个时辰的拳都累,好不容易醒了,自然是想下床松快松快,结果又被刘太医拦住了。
说什么不可动武,只能静养,体内余毒未清,还需连服七八日的汤药。七八日不得下床,岂非要在榻上孵出虱子来?
谢陵烦躁地一脚蹬开锦被,将满腹不忿尽数发泄在棉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踹着。
偷眼瞥向一旁的刘太医,却见对方立刻抬眼望来,他慌忙移开视线。为防他作怪,刘太医竟将捣药的活计都挪到了他房中,简直不留半分钻空子的余地。
谢陵索性翻身向内,眼不见为净。
刘太医嘴角微扬,手中药杵捣得愈发卖力,“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吵得谢陵捂耳缩成一团。刘太医见状,甚是满意。
嘻嘻,可算能制住这个小魔王了!
“六郎,裴副使来了。”谢忠进来传话。
“啊?她来了?”谢陵猛地坐起,见谢忠点头确认,又迅速躺回榻上,足尖一勾拽过锦被盖好,平复呼吸后吩咐:“忠叔,请她进来吧。”
谢忠瞧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强忍笑意:“是,老奴这便去请。”
谢陵拉好被子,目光不住瞟向门口。瞥见那熟悉的官靴迈入,立即转身掩口轻咳:“咳咳……”
他竖起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悄悄弯起唇,再佯装慵懒转身,缓缓睁开眼:“你……怎么是你!”
语气霎时从甜腻转为惊恐。
霍元晦嘴角勾起弧度,眼神却淡漠:“谢六郎以为是谁?”
“我……”谢陵余光中看到门框外站着的身影,正是裴霜,她根本还没进屋,正探着脑袋看热闹。
谢陵使劲闭了闭眼,幸好及时住口,没有丢更大的人:“只是没想到霍大人会来看我。”
“大夫来看自己的病人,不是很正常吗?”霍元晦说着便坐下,执起他的手腕诊脉。
“自己的病人?”谢陵一时间忘了反抗,“你会医术?”
霍元晦搭脉片刻,抬眸:“谢六郎还是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您的气血,有些过于翻涌了,于康复无益。”
他不就因方才动作急促了些,气息未匀,这也能诊出来?!
“瞧我这记性,竟忘了告知你。此番能保住性命,多亏了霍大人施针护住你心脉。”刘太医端着药钵解释道,手上捣药的动作仍未停歇。
谢陵一中毒后就感觉自己没有意识了,完全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他睁眼看到刘太医,还以为与往常一样,是刘太医救了自己,不想还有霍元晦的事情。
“是呀,六郎,这次还好有霍大人!”谢忠也从旁附和。
这说法,好像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谢陵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谢陵谢过霍大人救命之恩!”
“医者本分,六郎不必行此大礼。”霍元晦俯身相扶,怀中婚书文牒恰在此时滑落。
“哎呀,怎的掉出来了?”霍元晦声调微扬,缓缓伸手去拾。
文牒封面上“婚书”二字赫然醒目。不知是天意相助还是霍元晦刻意调整了角度,文牒散落开来,恰好露出写有两人姓名的那一页——
定亲人,裴霜、霍时……
不等谢陵细看,霍元晦已经捡起,并郑重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如珍似宝地放回怀里。
葛语风也看见了婚书,她小声询问,带着好奇:“大人,那是你与霍寺正的婚书吗?他怎么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裴霜无言望着这场“意外”,葛语风问的这个问题她也想知道。
好在霍元晦很快“解惑”:“重要之物,自当随身携带。”
裴霜只觉额角似有三道黑线划过,她不是很想承认,这厮竟是自己的未婚夫。
现在悔婚还来得及吗?
谢陵内心情绪复杂,失落与伤心交织在一处。
不是早知她已定亲了么?为何心口仍会这般涩痛?
他不该……不该心系于她的。那是救命恩人的未婚妻……他不能行不义之事……
谢陵收敛情绪,勉强露出笑来:“两位大人成亲时,可一定要请我喝杯喜酒呀。”
霍元晦含笑应道:“自然。绝不会忘了给谢六郎送喜帖。”
裴霜走上前来,上下打量谢陵几眼,见他面色已复红润,轻声道:“瞧着恢复得不错,应快能下床了吧?”
“是,还有七八日。”谢陵老实回答,躲着她的视线不敢对视。
刘太医的声音幽幽飘了过来:“哼!若不听老夫的话,还得再躺半月!方才还想着溜下榻呢。”他竟当场向裴霜告起状来。
哪有这样揭人短的?
谢陵默默腹诽刘太医不讲义气,嘴上却乖顺应道:“我一定听您的话……”
“这还差不多。”
有刘太医在场,裴霜便顺势问起丝桐的病情。巧的是,当初为丝桐诊治的正是他。
“那丫头啊,老夫有些印象。患的是肺胀病,原本尚有三五年光景,偏她运道不济,又染了一场风寒,以致气血壅塞,病情急转直下。”宜城公主不常请太医,且丝桐的病症极为棘手,他无力回天,归去后还翻了好几日医书苦思,故而记忆犹新。
“算算时日,那丫头……大抵也就这几日了。哎……这人呐,还是健健康康的最好。”刘太医摇头轻叹,感慨了几句。
裴霜心中本已了然,此问不过是为再确证一番。
病人既已探过,几人正欲打道回府,彭宣却急匆匆从外头冲了进来,仪态全失。
裴霜轻声调侃:“彭掌使这是被狗撵了么?如此慌张?”
彭宣无暇理会她的打趣,语带喜气,压低声音道:“酒师父回来了。”
“当真!?”两人皆是大喜过望,一时忘了收敛神情。
“我亲自去城门口迎的人,而且他不是独自回来的。”彭宣的嘴角也压不住笑意。
其实他本可待裴霜他们回去后再告知,但他实在按捺不住激动,先跑了一趟十王宅,得知他们又来了承恩侯府,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定要将这好消息第一时间相告。
“回家!”裴霜推着彭宣就往外走,恨不得立时生双翅飞回府中。
霍元晦素来沉静的脸上亦是喜气浮动,隐隐含着激动,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是这些时日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了,酒师父不仅归来,更带回了黄和德,而且是活着的黄和德——
作者有话说:一枚茶茶的霍大人
随身携带结婚证
第140章
小院内,两个衣衫褴褛、发如乱草、满面污垢宛如乞丐的人,正伏在桌案前狼吞虎咽。
耿集不断从后厨端出郦凝枝烹制的菜肴,裴蕊娘安坐一旁,温声劝着:“慢些吃,还有的是。”
裴霜几人齐齐被这场面震住。待走近细看,才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酒师父,另一面容陌生的,想必便是黄和德。
裴霜忍俊不禁:“老头儿,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哈哈~”她从未见过酒师父如此狼狈,衣衫破碎,发间沾满黄泥,胡须杂乱,显是许久未曾打理。她抿唇轻笑,须知酒师父虽不拘小节,却最是喜洁。
“就知你这丫头要笑我!若非肚皮饿得贴了背,我定先沐浴更衣。”酒师父灌下一大口酒,方觉缓过气来。
“全是拜这老小子所赐。”酒师父指了指身旁埋头苦吃的黄和德,“那帮追杀他的人当真锲而不舍,被我宰了那许多,攻势却愈发凶猛。”
即便酒师父与镜衣使武功高强,可抵不过他们人海战术,况滇州与盛京路途遥远,他们只能改头换面,东躲西藏,可追杀的人就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不论他们逃到哪里,都能被发现。
几次之后,酒师父就感觉不对劲了,肯定是他们中间出了内鬼,于是他找了个机会脱离了那几个镜衣使,独自带着黄和德上路。
镜衣司内奸细不止白小昀一人。耿集收到酒师父独自带人离去的消息后,立时猜到此节,当下将人手细细筛查,果然揪出奸细。可惜那是个死士,未及审问便自尽了。
而酒师父二人再不敢走官道,混入乞丐堆中,一路乞讨返京,已是多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了。
霍元晦上前为酒师父斟满一碗酒,轻声道:“您慢些喝。”
“还是元晦贴心,不像这丫头,半点良心都没有。”酒师父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这么久没见,连句想我都不曾说。”
“她其实想您想得紧,日日在我耳边念叨,问您何时归来。”霍元晦低声轻笑。
酒师父的笑意藏在浓密胡须之中,看不真切:“果真?莫不是你这小子专挑好听的说来哄我?”
“自然是真的。”裴霜语气温软,“您若不信我,总该信元晦吧?”
见酒师父原本圆润的脸颊都清减了几分,她眼底浮起心疼,轻声道:“您都瘦了,该好好补一补。”
“你不跟我顶两句嘴,我倒有些不习惯了。”酒师父轻笑一声,看出她眼中真切的心疼,宽慰道,“没事儿,我正嫌这身肥肉累赘呢。”
裴霜听得眼眶发热:“师父,为了我们的事,您受累了。”本应是享清福的年纪,却为他们奔波千里。
“你这傻丫头啊
……”酒师父目光里漾开一片慈爱。
他们并不是血缘关系上的亲人,但比亲人更亲。
霍元晦轻轻拉过裴霜的手,将酒壶放入她掌心,温声道:“那便由你为酒师父斟酒吧。”
“好嘞。”裴霜接过酒壶,利落地倾满一碗,“师父,您请用。”
酒师父正美滋滋地拿起碗准备享用,忽然发觉不对,看向他们:“你们两个……”两人的亲昵并没有掩藏,而且头一次,酒师父发现他们两个在给他倒酒这件事上不仅没有争抢,还谦让起来了。
“没错,就是您想的那样。”霍元晦牵起裴霜的手,十指相扣,在酒师父眼前轻轻一晃,笑意盈然。
“这这这……”酒师父顿时觉得碗里的酒不香了,“你你你……好你个小子,原以为你是个老实人,结果跟你爹一模一样,都是芝麻汤圆,表面白净,心里黑!当年你爹拐走了我师妹,如今你又来拐我徒弟……哎呦喂!”
酒师父一脸幽怨,扭头看向裴蕊娘:“嫂嫂你也不管管?就真舍得把葭葭给嫁出去啦?”
裴蕊娘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淡笑:“婚书都签了,还能如何?”
酒师父顿时觉得手里的鸡腿都不香了,啃得没精打采。
他的徒弟,他那香香软软的小葭葭——虽然偶尔顶嘴、偶尔捉弄他、偶尔气得他跳脚,还有些时候不太听话……
可他不过出了趟远门,消失了几个月,怎么一回来,徒弟就被这小子“得手”了呢!
酒师父痛心疾首:“你小子早就没安好心!葭葭啊,你可别被他这张脸给骗了!”他劝得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酒师父,我们元晦可不止一张脸生得好,才学也是顶呱呱。”彭宣虽说经常被这对小鸳鸯虐,但非常讲兄弟义气,好话还是要说的。
“庞九,差不多行了啊,真要把我儿媳妇说跑了,看我饶不饶你!”郦凝枝端着最后一盘菜走过来,声音清亮。
“师妹,你怎么也这么狠心!”
郦凝枝挑眉:“要说徒弟,这两个不都是你徒弟?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不是正好?”
“哈哈,是啊,酒兄。”耿集也在一旁笑着附和。
嗯……这么一说,好像心里舒服多了。
酒师父成功把自己安慰到了。
一旁埋头猛吃的黄和德终于抬起头,嘴里含糊念叨:“儿媳……儿子……”他眼睛猛地睁大,声音发颤,“你、你们……是太子和霍将军的后人?还有太子妃殿下、晋国公夫人……你们、你们都还活着?”
裴霜轻轻撇嘴:“师父,你没跟他说呀?”
“逃命都来不及,哪顾得上交代这么多。”酒师父终于吃饱,扯过帕子擦了擦油手,“等我和这老家伙沐浴修整一下,再跟你们细说。”
“去吧,热水都备好了。”郦凝枝温声道。
酒师父一把提溜起黄和德的后颈,就跟拎小猫似的往外走。黄和德缩着脖子,半点不敢反抗。
“不知道师父对他做了什么,看把黄和德吓的。”裴霜抱臂轻笑。
霍元晦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声道:“酒师父自有他的办法。但愿……等一下我们能听到想听的消息。”
都等了这么多年了,还差这一会儿吧?希望他们的等待是值得的。
待两人收拾齐整过来,已经是一盏茶之后的事情了。
酒师父剃干净了胡须,确实瘦了,双下巴都没有了。黄和德洗完澡后,看着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书生。
“行了,说吧。”酒师父把黄和德扔在厅中央的椅子上,自己找了个角落自斟自饮。
黄和德环视了一圈,这屋里的人身份,那个在外面都能引起滔天巨浪。
他苦笑:“原来耿指挥使也参与进来了,难怪镜衣司会这么帮着抓我。”他本以为只是镜衣司里的小头目,不想是耿集这个镜衣司最高领导人。
“若陛下知道,他最信任的镜衣司早就背叛了他,不知他会怎么做呢?”黄和德语气一转,藏着机锋。
他话音才落,角落里的酒师父手指沾了些酒液,朝着黄和德的方向弹过去,酒液在内力的作用下迅速凝结成冰,成了小冰珠子刮破了黄和德的脸,飞溅出几滴鲜血。
“啊——”黄和德捂着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渗出。
酒师父温和的脸上全然没了笑意,仍在喝酒:“让你交代,废话忒多。”
脸上传来的疼痛,让黄和德浑身颤抖了下,似乎又想起路上发生的可怕的事情,他不敢再耍小心思:“我可以说出全部实情,但你们要保证我能活着。太子妃殿下,我只信你的话。”
黄和德很聪明,知道谁说的话才有用。
众人都看向裴蕊娘,裴蕊娘缓缓点头:“可以。”
“好,有您的金口玉言,我自然是信您的。”
黄和德重新坐回去,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们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裴霜直指关键:“那封诬告信是谁写给林庆梁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众人皆屏气凝神,黄和德却缓缓摇头:“不知道。”
“还不说实话,你已落在我们手中?镜衣司里可多的是折磨人却不死的办法!”彭宣威胁道。
“我若知道我一定告诉你们,毕竟除掉了他,追杀我的人不就也没了吗?他要杀我,我为何要维护他呢?我是真的不知道。”黄和德说得诚恳。
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黄和德道:“事实上林庆梁只是告诉我这封信的存在,他从未把信拿出来给我看过。我甚至还怀疑过是否真的有这封信的存在。直到某次我无意中看见他拿着信,才确认,但并不知署名是谁。只知道是朝中位高权重之人。”
霍元晦问:“为何这么说?”
“接到信后,林庆梁非常慌张,那时我是他的心腹,便来与我和曾述商议。其实他很害怕,甚至想逃。可天大地大,又有一家老小,能逃到哪里去呢?”黄和德叹了一口气,“最后是我与曾述共同劝服了他,他才下定决心诬告。”
“你……你与曾述……你们的一念之差,就葬送了我们两家人的性命!”裴霜恨得牙痒,紧紧攥着拳。
“我们也是没办法呀,那封密信既出,不告,死的就是我们啊……”黄和德承认,“我们是有私心,但真的是走投无路……”他继续辩解。
“好了,你们的苦衷我们不想再听,说说天知教的事情吧,还有,你为什么在滇州,当了七年的刺史?”霍元晦打断他,沉声问。
“天知教,是由我一手发展。”
“你?!”众人皆不可置信,“你有这个能耐?”
“你是天知教教主?!”
“不不不,我不是教主,天知教并非我创立,只是发展。”黄和德赶紧解释,“诬告案后,我便被右迁往滇州做了知府。那时的我踌躇满志,还一心幻想着青云直上,却不想从我踏上贼船的那一刻起,我的名字,就写在了阎王的索命簿上。”
黄和德感慨万千:“我在滇州一年多后,某日,我接到了林庆梁的来信,大抵是同僚情尚在,他让我赶快跑。我知道,是幕后之人,开始清理后患了。我原以为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垂着头,膝盖上的手攥着衣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处理掉我,对那人来说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我对那人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我想活着,就必须给自己重新找到价值。于是,我想起了被我关在牢中的天知教众。”
那时的天知教还只有五十几人,核心成员不过五六人,黄和德很轻易地就捣毁了这个还只是雏形的教派。只是觉得那教主会的本事挺玄乎——摄魂大法,黄和德见识了摄魂大法的威力,要知道,他们建立教派还不过十几日,就有了这么多的追随者,黄和德深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裴霜:“你就把这事告诉了那人?”
“是,林庆梁作为中间人,转达了这件事,那人也与我一样,知道奇货可居,若掌握在自己手里,能带来多大的一笔财富。”
为保命黄和德详细地制定了怎么发展教众,用什么话术引得百姓信服,收到钱之后怎么安全转移。
听完黄和德条理清晰又极其有效的方案后,霍元晦都忍不住咋舌:“你还真是个人才,难怪那人不舍得杀你。”
黄和德讪讪:“都是为了活着。”当然,黄和德也没忘了给自己留后手,就是那个谁都不知道的“长老”身份,而且提前就寻摸了好几个替身,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用。
没想到还真用上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因为天知教遍布全大晟,黄和德在里面也发展了一些自己的心腹,所以当他收到当年在南江的同僚不约而同出意外时,他知道,那人又开始动手了。
“那你们骗来的银子,都去了哪?”
黄和德抬头:“我开了一家全国连锁的钱庄,只要把钱存入亨通钱庄,凭借飞钱就能在千里之外取钱了。”
“亨通钱庄居然是你开的。”裴霜再次震惊。
亨通钱庄几乎在每个州府都有分号,且财大气粗,存钱取钱都有保障,更有飞钱业务,相当于把风险全部抗下,所以很多商户都喜欢把钱存在亨通钱庄。
霍元晦的话没说错,这老小子是个天才。
“这些年,你们骗了多少银子?”
“记不清了,一百万两?还是两百万两?”黄和德仰头想着,一开始赚到钱之后还有点激动,后来越来越多,钱对他来说就只是账本上的一个数字。